演培法師:三乘一乘究竟論

三乘一乘究竟論

演培法師

研究佛教,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無論關於歷史的部門,教理的部門,都有種種的問題,橫呈在我們面前,等待我們去解決。雖說這些問題,一直就在佛教中诤論著,但從來沒有得到一致的結論。我們現在來談他,似也不過將老問題拿出復述一遍,不一定就能得到什麼滿意的答案。即或自以為是解決了,他人未必就能同意。不錯,事實的確是這樣的,但問題之所在,不容我們不求解決。所以現在我想來談一談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的問題。

這一問題,是從佛教的終極目標來的。佛教的終極目標,誰都知道,是身心的究竟解脫。但應怎樣加以努力,方可到達理想的解脫呢?這就要看我人的素質如何以為斷了。所以佛教學者對此,特別提出種性論的一個論題。關於這一論題,在學者中,是有著不同的觀點的:有的設立種性的差別,而以三乘為究竟的;有的不論差別的種性,而主一性皆成之說為究竟的。不特小乘中有這樣的異說,就是大乘中也有這樣不同的論調,且比小乘學者诤論得更為熱烈。原來以機類分為二乘、三乘、五乘,是佛教的通說。因為行者的根機有利鈍的差別,所以相應於那個教的方法,也就立出淺深高下的差別。但這只是依根機的上下指出修業證果有難易遲速而已,並沒有確定那類根機到此為止,不可再求上進,那類根機可以一直向前進,而到達終極的目的。可是學者們,基於先天後天的探究,於是就發生不同的異說。公說公理,婆說婆理,誰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是不對的。其實,如能從善意出發,是不難求得吻合於佛陀之真意的。 

三乘或一乘究竟的問題,在小乘教中,似乎不大談到,所以向來論說此一論題的,大都著眼於大乘方面。然而事實上,我們如稍留心於(小乘)學派思想,就很容易發現小乘學派對此,也有兩派不同的解說。小乘學派,向來雖說有二十部派之多,但那主要的不出四大派,就是大眾系、分別說系、一切有系、犢子系。在這四大派中,依世親的佛性論說,分別說系,是主張一乘究竟的;一切有系,是主張三乘究竟的。他們之所以有此異見,完全是出發於觀點的各別。分別說者,因為置重點於空性的法上,空性之法是遍一切處而無所不在的,一切凡聖無不是從空而出的。這樣,自然就走上一乘究竟的結論。佛性論卷一說:‘若依分別部說,一切凡聖眾生,並以空為其本,所以凡聖眾生皆從空出,故空是佛性,佛性者即大涅槃’。一切有者,因為置重於種性的人上,種性在先天方面有三乘的差別,如先天有成佛的種性,當然是可到達最高的佛位,若先天根本沒成佛的種性,自然也就不能達到成佛的目的。從這思想出發,所以就走上三乘究竟的結論。佛性論卷一說:‘若依毗昙薩婆多等諸部說者,則一切眾生,無有性得佛性,但有修得佛性。分別眾生凡有三種:一、定無佛性,永不得涅槃,是一闡提犯重禁者;二、不定有無,若修時即得,不修不得,是賢善共位以上人故;三、定有佛性,即三乘人:一聲聞從苦忍以上即得佛性,二獨覺從世法以上即得佛性,三者菩薩十回向以上,是不退位時得於佛性’。此外,在俱捨論中,說三聚有情,也是這一思想的表露。一、正性定聚,是指定有佛性的有情,將來可以成為聖者的。二、邪性定聚,是指決定沒有佛性的有情,不管怎樣,都沒有成佛可能性的。三、不定性聚,是指種性不決定的有情,可以成為聖者,也可能不得成為聖者,問題看他所遇的因緣怎樣:遇到聲聞者的因緣,就可成聲聞,遇到緣覺者的因緣,就可成緣覺,遇到佛的因緣就可以成佛。頌說:“正邪不定聚,聖進無間余”,就是此意。上來雖僅就分別說與一切有者,對於這一重大問題的不同看法,但由此亦可看出小乘各學派對此所持的異見。由於材料的缺乏,我們固不能確指何派為何,可是從大體上講:近於一切有者思想學派,大都是贊成三乘究竟的;近於分別說者思想的學派,可說是贊成一乘究竟的。佛性論說:小乘學者,見此二說,雖極互相乖違,但各有其道理,不能決定誰是誰非,於是,傾於此者則責於彼,傾於彼者則責於此,始終喋喋不休的在诤論著,因此知道這一問題如何為學者所重了。

小乘佛法中,對於三乘一乘究竟的問題,雖沒有掀起怎樣大的風浪,但大乘佛法,卻對他展開熱烈的論戰,始終沒有妥協的余地。代表三乘究竟的一方,是唯識者;代表一乘究竟的一方,是真常者。前者的根據,經有深密、楞伽(?)等的諸大乘經,論有瑜伽、顯揚等的諸唯識論;後者的根據,經有法華、勝鬘、涅槃等的諸大乘經,論有佛性、寶性、無差別等諸真常論。雙方擺開明顯的陣線,高舉鮮明的旗幟,互相引經據典,你攻我伐,雖沒有得到一致的結論,但確為佛教思想史上,增添了不少色彩。現將他們不同的論點,簡單的敘述如下,然後提出我們對於這一問題的看法。

唯識者說:就眾生的根機考察,本來是有五性各別,那就是定性聲聞、定性緣覺、定性菩薩、不定種性、無性有情的五類。在這五類有情中,除了具有菩薩種性者,可以到達最高的佛果外,其他的種性者,不獨不能到達無上的佛果,而且堅定的主張有類有情,根本就是沒有佛性的。一切有情,既然本來分為五種種性的各別,那我們就得反觀,看看自己屬於那一類的種性,如果是屬於某一類的種性,質素如此就決定如此,不可再稍有改變,所以二乘種性者,決不可能再求向上,無性有情者,必不能得無上菩提。這是唯識者五性各別的獨特教義,而真常者所絕對不能同情的。所以自古以來,為他宗之所非難的,大都集中於這點。

唯識者所以建立五性各別說,是由無漏種子的差別及有無而來的。誰都知道,唯識學上,種子是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的,因在唯識家的眼光看來,世出世間的一切諸法生起,無不是從種子而生的,離開了種子,無一法可生。所以說到種性的各別,必然就聯結到種子的問題。依唯識家的意思:無性有情,因為在先天方面,三乘無漏的種子,完全沒有具備,所以永遠地不能斷煩惱所知二障,而證三乘的聖果,見我法二空的真理。雖說不論什麼時候都在三界五趣中,或升或降的感受有漏的果報,但總是輪轉在生死海中,縱然有時依於五戒十善等善事勤加修習,可是充其量僅得感受人天勝妙的果相,在這以上,無論如何,不得再為升進以越出生死流轉的域外。這類有情既然不全具有無漏種子,當然就不能證得出世間無漏解脫的了,所以名為無性有情,或叫一闡提。對於無性有情,而說其後的四類為有種性,就是聲聞緣覺他們,不管那一類,在先天方面,都具有無漏種子,而證得出世間的妙果。就中,定性聲聞,唯具人空無漏智的種子,所以修道的結果,唯斷煩惱障,悟證我空理,而達於自乘的極位|證阿羅漢果;定性緣覺,也是這樣,只能到自己的無學果位。他們所不同的:聲聞乘的根機下劣,不能自動自發的發心,修行,證果,必受佛或師友的教誨,因為是聞佛的教法而才開始修道的,所以名為聲聞種性。緣覺乘的根機,較之於聲聞人,稍微殊勝一點,所以可以不藉佛等的外緣之力,而能自動自發的發心,修行,證果,因為是自發的獨力的證果,所以名為獨覺種性,或叫決定獨覺乘性。菩薩種性的有情,因為具有我法二空的無漏智種,所以修道的結果,不特可以斷煩惱障,且可斷所知障,不特能悟我空理,且亦能證法空理,因此,是決定可以達於最高佛果的,所以名為菩薩種性,或叫決定大乘種性。如再以因果說,因位名菩薩乘,果位則名佛乘。不定種性,具有菩薩的無漏種以及聲聞緣覺的無漏種。這類有情,開始按照佛法修行的時候,是不能決定他證到什麼果位的,要看外在的緣來說。果一開始就遇到成佛的緣,當然就直趣無上菩提,假使不然,那就要兜圈子,經聲聞緣覺的證果,然後轉向於菩薩乘,才得達於佛位的。不過說到不定種性,不是這樣簡單的,他是有四類差別的:一、聲聞與菩薩的二性不定;二、緣覺與菩薩的二性不定;三、聲聞、緣覺、菩薩的三性不定;四、聲聞與緣覺的二性不定。所謂經小乘聖位而轉達佛果,是唯約前三類說的,如果是後一類者,是不能迂回至於佛果的。因此,可以知道:唯識者所說的五性有情,真能到達究竟佛果的,唯定性菩薩與不定性中的前三類,換句話說,就是有菩薩種性的,其他種性,無論怎樣,是不能到達佛果的。不定性中的菩薩性者,後來回心向大,做大菩薩,固然可至佛果,假使二乘種性,雖在不定種性中,也不能成佛。尤其是名為定性二乘的人與回心向大的二乘人,是有區別的:前者,深密經名為一向趣寂聲聞種性補特伽羅;後者,深密經名為回向菩提聲聞種性補特伽羅;有情種性,既是先天就決定了的,那末,你是聲聞乘的決定種性,當然就去證你聲聞乘的本位極果,你是緣覺乘的決定種性,當然就去證你緣覺乘的本位極果,你是菩薩乘的決定種性,當然就去證你菩薩乘的本位極果;而且各類種性所到達的各自極果,這樣就是這樣,是最極究竟的,所以說三乘究竟。經說一乘,唯識者不是不承認,不過這是佛陀的密意說,是方便說吧了。因為,能行的人雖有三類,所走的路只有一條,約此所走的路是一,所以佛密意說一乘,並不是否定三乘的真實性,可見一乘是方便的,解深密經無自性相品說:‘一切聲聞、獨覺、菩薩,皆共此一妙清淨道,皆因此一究竟清淨,更無第二。我依此故,密意說言唯有一乘,非於一切有情界中,無有種種有情種性’。

三乘究竟者,雖從教證、理證兩方面,證成自己的所說,但並不能就此使一乘究竟者心服。以聖教說,諸大乘經說一乘究竟的多,說三乘究竟的少,所以關於一乘者的思想理論,不得不略為談談。以大乘涅槃經為始的諸如來藏系的經典,雖都盡力的主張悉皆成佛論,但在這兒不能一一的去說明它,只能就大家所共知的幾部說一說,那最早而又最力主張一乘究竟的,是法華經;如該經的方便品中說:‘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又說:‘若有聞法者,無一不成佛’。從聞法而成佛說,可以想像法華雖力說一切歸入於一佛乘,但作為那個思想根據的,如從表面上去看,是由有情在過去無數的輪回之間,曾經聽過法華經,以此聽法華經的因緣,所以當來決定成佛,這是有點近於所謂新熏種子說的。其次,勝鬘經說:‘何以故?說一乘道,如來四無畏成就師子吼說,若如來隨彼所欲而方便說,即是大乘,無有三乘,三乘者,入於一乘;一乘者,即第一義乘’。而最徹底主張一乘究竟的大乘涅槃經說:‘我常宣說乃至一闡提等亦有佛性。一闡提等雖無善法,但佛性亦善,以未來有故。一闡提等悉有佛性,何以故?一闡提等,定當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既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等終有成佛之期,那就不管什麼眾生,必然有接受開發那個佛性的機會,所以這是佛的徹底究竟之談。經說有一闡提不得成佛,真常者也並不是不承認,不過這是約不了義說的,究竟了義之說,終於是說闡提也成佛的。所以真常者根據這些聖典,堅認一乘真實,三乘方便。一乘教,為一切眾生,悉令成佛之法,三乘教,是誘引未熟之機,說三乘的各別因果,為卑近之法。一乘者,全然排斥五性各別說,而認為是方便的教意。如著俱捨論疏的法寶法師說:無性有情之說,是小乘的不了之談,在大乘,是絕對不許可的。所謂佛性,為一切眾生本來具有的真性,佛即果人之稱,是種子因本之義。荊溪在金錍論中說:‘眾生皆有果人之性’。雖然如此,但欲開覺他,敢說是不容易做到的。喻如璞玉,必須經過相當時間的琢磨,然後才能發出光亮的色彩。眾生本具佛性也是這樣,假使不待修治之功,是不能開顯其德的。不過,在開顯其德的過程中,有的眾生實因根機太鈍,業障太深,不能當下擔當,佛這才不得已的說三乘法,曲逗眾生的機宜,希望眾生漸次調柔,而終於了解自己也可成佛。顯示這一思想最清楚的,無過於法華經。法華經依過去的因地說:過去發過菩提心的有情,由於中間的一度退失,不知自己是菩薩,所以佛以方便教化攝引他們。他們從方便教化中,以自證智證到自己的果位,一方面知道自己到了什麼程度,一方面似又覺得應有平等一味的果證。如捨利弗在法華會上表示:‘我等同入一法性,雲何如來以小乘法而見濟度’?由於他們自知所證的不究竟,還想進一步的求證更高的果位,所以佛陀點破他們說:‘汝等所行是菩薩道’,你們不要看輕自己,你們不要以為過去的時間白費,你們所行所為都與菩薩道不相違背的,你們將來個個都能到達我這樣的地位。二乘人的終當入於究竟一乘,勝鬘經中也曾這樣說:‘世尊!彼(二乘)先所得地,不愚於法,不由於他,亦自知得有余地,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何以故?聲聞緣覺乘,皆入大乘;大乘者,即是佛乘,是故三乘即是一乘’。一乘究竟的思想理論,說到這兒,可以說是達到登峰造極了,所以真常者的主張一乘究竟三乘方便,完全是基於這些大乘佛典的,正因為是如此,所以在這點上,一步也不肯讓。

上來敘述的三乘究竟說與一乘究竟說,各有他的經論依據,如從彼此的極意說,雖不容易和會,但思想的不同,畢竟是從教義而來的。我們知道,唯識家的立場,認為真如是凝然不動的,他只可為諸法的所依體,卻決不可變作諸法;可是從諸法的事相上看,森羅萬象是千差萬別的,所以有有必然就有無,有菩薩性必應有二乘性,有決定種性必有不定種性,所以他的五性各別,可說是必然的道理。然而所以有一性皆成之說,如在佛陀的立場上講,這是獎勵不定性的有情,回向無上菩提的。至於真常者的立場。認為真如是隨緣而能為諸法的,諸法的當體不外就是真如,一切眾生既是都有真如,當然就無不具有佛性,具有佛性,那是一定要成佛的。然而所以說種性的差別,這只是對當機者的暫時差別,而決不是永久的差別。這樣,兩派的主張,從教義上看,雖因各有根據,無法為之調和,但從眾生著眼,似乎並非沒有融合的余地。要知大悲佛陀的出世,完全是為了利益有情,覺得運用三乘可以有益於眾生的,佛就說三乘法,覺得運用一乘可以有益於眾生的,佛就說一乘法,可見講三乘說一乘,無非是為的眾生,離了眾生,不管怎麼說,都很難會通上述兩個不同體系的。關於這個,性空的般若經中,曾給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說:佛說般若時,諸天都來到會中聽般若,為諸天之首的帝釋天,聽了般若的甚深廣大,歡喜的不禁贊歎起般若的功德來,並且勸發那些沒有發菩提心的,發起大菩提心來,至於已入涅槃的聖者,雖不一定要發菩提心,但若自動的能夠發菩提心,我也極端的歡喜,所謂上人更求上人法,那是最好不過的。由此可知,能不能成佛,在一般凡夫方面,就看他能不能發菩提心,在二乘聖者方面,就看他能不能發回向心,能發菩提心,回向心的,無有不得成佛的。所以從般若性空的立場上講,我以為一乘是佛陀的究竟之談,龍樹菩薩也是側重於這方面的。不過,性空者說一乘,是主後天的佛種從緣起,真常者說一乘,是主先天的佛性本具有,這點不同,我們是又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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