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大師手書禅字。圖片來源:北海禅院網站
在漢傳佛教中,“禅”有著最為廣泛的接受度。國際上對漢傳佛教的了解從“禅”開始,國內對佛教的接納往往從“禅”的層面切入。“禅”因其普被眾生的特點而受到不同人群和文明的歡迎,但人們也對禅始終抱有一含糊不清的認識甚至曲解。
今天,要想完整恢復中國傳統文化范圍內“禅”的意蘊,就不能僅僅側重禅文化和禅學的研究模式,而要深入原汁原味的禅宗。同樣,在國際化的視野下,急需把Zen所代表的“禅”的理解還原成為中國的“禅(chan)”的理解,甚至需要更積極地去確立中國的“禅(chan)”的真正地位。
一、“禅”還是“Zen (日本禅)”?
漢傳佛教中,“禅”是最早進入西方視野並得到認可和傳播的。然而,最初將“禅”介紹到西方的不是中國的禅師,而是日本人。
在英語中,“禅”的音譯詞是Zen。這是一個日語的音譯詞,因為最早將“Zen”引入西方世界的是日本的鈴木大拙。鈴木大拙在美國長期弘傳臨濟禅,西方人所了解的也就主要是臨濟禅,這被稱為“臨濟禅”。此後,在日本學者的推動下,西方社會又開始關注日本道元禅師。
禅帶著“Zen”的符號進入西方,背後攜帶的是一大套日本文化。鈴木大拙及後來進入西方的日本禅師和學者大都把傳遞日本文化和介紹“Zen”捆綁在一起。鈴木撰寫了一系列著作,其中如《禅與日本文化》之類的普及性作品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在這些著作中,“Zen”的介紹被緊密地安置在武士道、劍道、茶道、文學和日本式的自然崇尚中。在對幽玄清寂和極端勇氣的雙重崇尚之下,中國禅宗直承佛陀“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的立體傳承更多地被日本式的“純粹”選擇性接受。這種純粹性削弱了對佛教根本信仰的全面與深度,再經由“太平洋”的飛躍,“Zen”在西方更成為一種獨立的、單一的宗教體驗,而這恰好適應了西方人對東方宗教的好奇和基本心理需求。
“禅”的英文意譯是meditation,與基督教所講的靈修密切相關。因此,學者認為鈴木大拙對臨濟禅的宣傳從“神秘主義”的角度溝通佛教的禅觀與基督教的冥想。由此可見,西方人要麼視禅為一種“寂靜主義”而貶低禅的價值,要麼是把禅理解為東方主義式的“妙法”。
同時,西方的精神分析學者、心理學和醫學領域等對禅的興趣更多在於“禅法”,即通過科學的眼光解析禅的奧秘,通過汲取“禅法”的精華,為其發展醫學、心理學的臨床實踐和理論突破所用。這種興趣和偏向使得西方人對南傳佛教的認識從文獻語言的角度逐漸轉入禅修的體驗,其對“禅法”的接受也從“日本禅”擴展到了“南傳內觀”等。
因此,雖然不乏明心見性的西方禅師,但西方社會對“禅”的總體認知更偏於心靈方法的層面,是技術性的、物性的。Zen已經成為西方世界“禅”的標准符號,他們甚至不知漢語禅(chan)的發音,使得中國人耳熟能詳的這一份歷史文化遺產其眼中視若無物,基本上消失了本有的地位。
柳田聖山在《禅與日本文化》裡毫不客氣地說:“從中國明朝起禅走向衰退,以後也沒有重新興盛起來。因為可以看到禅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中國民族自我產生的禅也就自行畢業了。今天的禅已經泛指日本禅了。”
伴隨著日本禅師進入西方社會的,除了這些無視漢傳佛教禅宗傳統和現狀的狂妄之語外,還有日本佛教的對基本戒律的世俗化改造和重聞慧和通俗應用、輕實證的不良風氣。西方世界裡,對禅宗傳承改頭換面的“Zen(日本禅)”取代了對中國傳統禅的認識,這是漢傳佛教走向世界進程中急需反思的。
二、禅、禅宗、禅文化還是禅學?
在國內的文化背景下,人們喜歡談“禅”,喜歡把什麼都跟禅掛鉤,以為有文化,有品位。但喜談“禅”的,多半喜歡在“禅”後面加上“文化”二字或者“學”字,多半有意無意地避開“禅宗”,多半先要撇清“禅”和“禅宗”的關系。這實在是無視歷史的怪現象。
禅宗的傳承直承佛陀。古印度靈山法會上,佛陀教外別傳,授予“拈花一笑”的迦葉尊者正法眼藏,此為禅宗法脈之源。這一傳承在印度經過二十八祖的傳承後,由達摩祖師傳來中國,建立了影響深遠的禅宗。在唐代,禅宗在六祖慧能大師後開出“一花五葉”,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風范,接引度脫學人無數。即便在佛教最衰微的時期,禅宗也是最快生機的一脈。禅宗的法脈始終沒有間斷,直到今天,漢傳佛教最有活力和影響力的宗派依然是禅宗。
這並非盲目標榜自宗,禅宗的影響力甚至超越了佛教而遍及中國文化,令中國文化“滿盤皆活”。錢穆先生說:“自佛教傳入中國,到唐代已歷四百多年,在此四百多年中,求法翻經,派別紛歧。積存多了,須有如慧能其人者出來完成一番極大的消的工作。他主張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直截了當的當下直指。這一號召令人見性成佛,把過去學佛人對於文字書本那一重擔子全部放下。如此的簡易方法,使此下全體佛教徒,幾乎全向禅宗一門,整個社會幾乎全接受了禅宗的思想方法,和求學路徑,把過去吃得太多太膩的全消化了。也可說,從慧能以下,乃能將外來佛教融入於中國文化中而正式成為中國的佛教。也可說,慧能以前,四百多年間的佛教,犯了“實”病,經慧能把它根治了。”
對此,太虛大師非常准確地指出:中國佛教的特質在禅。因為禅是由禅宗這一特殊的傳承系統往下進行推演的,所以禅宗所代表的是對於整個禅的系統的立體傳承,是無欠無缺的禅的整體。
禅本身的性質是超離議論和思想的,更不可能完全只是落腳在文化和學術上。所以對禅只做文化和學術的解讀,本身是放大了文化和學術的范圍,以為能解決禅的問題。而實際情況是,傳統文明的全面復興需要多層次、全方位的原樣呈現,而不是以一部分的知識結構對其進行過濾以後再認識。因此,無論是禅學還是禅文化,都遠遠不如禅本身的意涵這麼全面真實。所以我們需要更原汁原味的禅,而不是把它進行學術和文化化的異化解讀。
而能夠真正承載原汁原味的禅的唯有漢傳佛教的禅宗。極力區分禅和禅宗的學者,看似在強調禅的普適性,其實是在用歪曲禅宗的方式堵住禅的傳承。法不孤起,仗緣而生。在中國,禅宗始終是禅全面傳承的最合適的承載者,因為禅宗所倡導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直接承接了佛陀的心法,既不會泥滯為教條,也不會捐棄佛教三寶的信仰基礎;不僅不圄於門戶之見,更要涵容諸法,甚至密護諸宗,為佛法保存一正法眼藏。禅宗對於中國文化的作用也正好表現在這些地方,正是因為它不立階級、不立文字,所以它才曾經使得中華文明滿盤皆活。如果再又走上了文化和學術路線,禅宗依然還是會呈現南宋以後滿盤皆滯的僵化局面。
三、結論:宜於應用禅、chan 和禅宗
無論是Zen在西方社會的流行,還是國內只談禅文化和禅學、回避禅宗的風氣,表面看是對禅的熱衷,實際卻難免起到對“禅”進行物化、俗化甚至否定和瓦解的作用。因此,為使禅宗本身的意趣和大道不被異化埋沒,建議應當直接應用“禅”或“禅宗”,讀音拼音使用“chan”,而不宜使用“禅學”、“禅文化”及“z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