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四十二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四十二章龜跡能卜空有迷01
《宗鏡錄》第四十四卷,從這裡開始,講到生滅與不生滅的道理。生滅,一切法有生有死、有斷有常,是跳動性、間隔性的。不生不滅,是講宇宙萬有形而上的本體,是永恆的,然而它不同於普通物質,不能以物質的概念來認識它,也不是我們平常意識的心。
這個道理在理解上並不困難,但要實證卻太難太不容易。因為一提到不生不滅、永恆存在,人的下意識觀念就會想像一個物體擺在那裡不動。
比如說一座大山,幾百年、幾千年好像都是那一座山。又好比一塊石頭,好像永遠沒有變動過。事實上,一座山也好、一塊石頭也好,隨時都在變化中,山不斷有塵土加上而變大,或其他原因而變小。如果把形而上的本體當成一個物體擺在那裡不動,這在佛學上犯了觀念上的錯誤,即所謂‘常見’。
常見認為永遠存在,像許多宗教講宇宙萬有的主宰,永遠都是主宰、永遠存在。有些宗教說人死了是休息,等到世界末日來臨,人要復活接受主宰最後的審判,這種認為生命永遠存在的看法就是‘常見’。
另一種不屬於宗教的觀念,是科學上唯物哲學的論調,即佛學所謂的‘斷見’,這類論點認為人死了就沒有了,一切事情過去就是過去,昨天一件事過去了就沒有了;今天同樣的事,不是昨天那件事,是兩回事;明天的更不是今天的。‘斷同’認為沒有一個永恆存在的東西,所謂‘見’就是觀念,一般講到生滅的觀念,研究佛學也好、哲學也好,或者講普通做人的觀念,我們自己反省,不斷在斷見或常見中爭執,把思想攪亂了!
前兩次提到釋迦牟尼佛與阿難‘七處征心’、‘八還辯見’的論辯。他們拿眼睛做比方,開眼見明,閉眼見暗,能見明見暗的並沒有跟著明暗而變化,說明了能見之性真錄不變,變化、生滅的只是現象;能使你生滅的那個並沒有生滅。根據釋迦牟尼佛與阿難二人辯論的事實,開眼見明、閉眼見暗,不錯;能見明見暗的沒有變動,也不錯。然而我們可以提出一問題:這屬於現有生命活著時候的情形,假定我們這個現有生命死了,眼睛也壞了,這個時候,它這個見性怎麼樣永恆存在?理論上有,事實上求證非常困難。我們上次討論到此,現在還在這個范圍,永明壽禅師繼續引用解釋:
如大智度論雲:當知色生時但是空生,色滅時但是空滅。
永明壽禅師著作《宗鏡錄》為了說明八還辯見,能見與所見、生滅與不生滅的功能,他強調一個不生滅性,因此引用比佛晚七百年的龍樹菩薩所著的《大智度論》。佛所說的記載謂之經;後世諸大菩薩的說法與文字記錄謂之論。《大智度論》屬於大般若宗,即所謂性宗,是有名的一部大論,大家念《心經》或《金剛經》,甚至於談明心見性的理論,非讀這本經典不可。我們先解釋其原文。
‘當知’,我們應當知道。‘色’,一般的了解是顏色,除了佛法以外,世俗中各種亂七八糟的書籍,差不多都用色代表男色或女色,指男人或女人的漂亮,這個說法太籠統狹隘。佛法所說的色有四個重點:顯色、形色、有表色、無表色。顯色指顏色,紅黃藍白黑等。形色:長短、方圓、大小。有表色:指事物的伸屈、旋轉等現象。無表色:沒有辦法表達,比如物理學所說的電子、原子分析到最後,它真有物質可以拿到嗎?沒有,但是它有這個作用,科學上叫功能,它接近於抽象,沒有形態的,甚至我們的思想觀念,也有這麼一個作用,這都屬於無表色,沒有辦法用一個實際的東西表示出來。紅黃藍赤黑、長短、方圓可以表示出來,無表色則沒有辦法表示。學科學的知道,能量可以用資料、數理表達,實際上卻很難說出一個具體的東西。
以上是簡單的分析,歸納起來都謂之色,嚴格分析的話還有很多。以現代觀念來說,色代表了物質的東西,很多物理學研究的物件都屬於這個色。好了,這個觀念我們了解了,現在再把它簡化,什麼是色?就是有一個東西,不管是具體或抽象的東西,你不要再分析什麼是東西?說東是東、西是西、南是南、北是北,那就糟了!
《大智度論》告訴我們,當我們知道有一個東西產生,‘但是空生’,只是空生。‘但書’在古文有時當否定詞,例如法律條文有‘但書’規定。《大智度論》的‘但是’並非‘但書’之意。當知色生時,只是空的生;當知色滅時,只是空的滅。這裡有個問題,稍後討論。我們先了解文字。‘色滅時’,外面的東西,死亡、過去、沒有了,也是空的滅。《大智度論》講這四句話,以現代觀念來說,當我們看一個東西‘有’,是空的生出來,‘沒有’並不是真的沒有,只是空的沒有。這樣解釋不知了解了嗎?似乎沒有懂!
剛才說這裡有個問題,一般看佛經,看到‘當知色生時,但是空生,色滅時,但是空滅。’認為佛法講一切是空的,空生空滅。在座有許多初學佛者,也有不少研究佛學多年者,我們反省,當看到佛經這類說法時,把這個‘空’當成什麼?我可以武斷地說(也許並不武斷),一般人下意識觀念都把‘空’當成沒有,這是第一個錯誤觀念。第二個錯誤,把‘空’構成一個本體,有個空擺在那裡。不管哪一種錯誤觀念,把空當成沒有,等於唯物論者的斷見;下意識有個空的觀念擺在那裡,則落於常見。研究佛學或念佛經,盡管一天到晚空啊空地念,甚至民間流傳的濟公傳,唱‘天也空,地也空,生也空,死也空’,什麼都空,一邊念,一邊講對,很高興!其實你根本不空,因為你很高興,還是抓著一個東西。
因此,我們要進一步了解,佛經翻成中國文字非常困難。古代翻譯與現代不同,現代人學了八、九和年乃至十年的英文,以為自己懂了英文,或者外國人到中國學三、五年中文,就認為自己懂了中文,其實不然。文字的了解同語言一樣,很難!我們與最親近的父母,彼此在言語溝通上都會產生誤會,更何況又有文字語言的阻礙,想了解文字語言的本意太難了!因此,當初翻譯佛經,非一人之力怕為,而是集中數百人、數千人,討論數月後才確定句子,可是還是出了毛病。出什麼毛病?‘當知色生時,但是空生’,對這個‘空’字,我們看佛經就容易發生前述的兩個問題。
現在提醒青年同學研究佛學的注意,《大智度論》這四句話是講‘色’與‘空’的分析,換句話說,是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問題,當我們看到一粒種子從土地冒芽生長,‘但是空生’,這個空不是物理世界虛空的空。佛經上對‘空’字運用大致有三種觀念:有時指物理世界虛空的空;有時代表形而上、抽象的、絕對的空無;有時代表本體的無中生有,有了以後,回到無的境界,本體的空。在某一種經典、某一詞句上用法不同,理念理解就有不同。如果只以一個觀念看佛經所有的空,同時理解成沒有,那真變成閩南話‘空空’了!
費了半天功夫,使大家一步步了解《大智度論》這幾句話。當我們知道物質世界的物質生起存在時,‘但是空生’。比如一粒種子,發芽、抽枝、開花、結果、果落,沒有了嗎?並非沒有,因為種子還存在。‘但是空滅’只是在虛空的境界中看到好像沒有,這個後面則代表另一個生命的有。這就說明色相、一切境界的生滅變化,只是現象的變化,能使色相生滅變化的那個形而上的本體沒有動過。《大智度論》與佛經的高明在何處!它只告訴你,這一切的生滅都是空花,變化無常,它使我們了解這個,體會求證到有一個不生不滅的實體存在。但是佛經上絕不那麼說,說一切變化生滅是空花,而就在這空花以外,有一個不生不滅的實體存在,這不是佛法。為什麼不是佛法,佛法不會那麼差勁,因為這種說法,容易使人在觀念上,走入另一個狹谷,鑽入牛角尖,認為有個東西,誘導有佛可成。
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除講究能立外,更重能破,各種認識上的盲點都要破除。後來禅宗的教育法也是這樣,你問一個問題,認為這樣,他說不是的;你認為那樣,他又說不是的;都把你破,四面八方都不是,‘是的’在哪裡?‘是的’你去找!告訴你一個‘是的’又變成‘不是的’。這是他在教育上最高明的邏輯方法。所以能破,自然能建立一個東西。人的知識、智慧,建立一個東西,馬上被建立的東西粘住了。佛法基本上叫你不執著,因為人喜歡去抓一個東西,認為有佛可成,有道可修。‘如果說這裡面進去什麼都沒有,那我進去干什麼?用為著!’人會犯這樣錯誤的觀念。因此佛的教育法就是能破了,你去求證,這個不生滅你去找。
有一本書《中論》,也是龍樹菩薩著的。又叫《中觀論》,由佛法辯證空有的問題,而提出‘中’,由因為空有相對落於一邊。可是,建立一個中,中也變成邊了,大家又死死抓住一個中觀。後世修行批評人家修的不對,問他修什麼?他說修中觀的,中觀對了嗎?有中就落邊了!比如一個東西有兩邊,兩邊都不對,那麼中才對嗎?有邊與中,又是相對。所以建立一個名相很難!禅宗祖師有一句話:‘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一個人如果說一句很對頭的話,建立一個宗旨,完了!‘千古系驢橛’,等於搭一個石椿子或木椿子。過去農業社會長途旅行,騎馬或騎驢,途中休息,怕馬跑掉,就搭個石椿或木椿拴馬,從此以後,凡是經過此處休息的人,就把馬拴在椿子上。所以,建立一個東西後,大家的觀念就向那裡頭抓。等於剛才講佛法談空,大家學佛打坐拼命找空,這在理論上多冤枉!問
他:‘干什麼打坐?’‘想證空性。’‘那你坐在這裡干嘛?’‘求空啊!’聰明人只好對他笑一笑!這不是背道而馳嗎?空就是空,用那麼大一個力量去找一個空,結果坐了半天都不空。中觀的道理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