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心性論
——三教一貫心性法門(下)
陳兵
印度佛教雖然也講心性,但對心性並不是很重視,他們重視的是“如實知見”。他們認為,人之所以有生、老、病、死等苦,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人的虛妄認識——沒有如實地認識到宇宙人生的真相。只有如實地認識到宇宙人生的真相,你的生命才可以通過自覺地變革,達到沒有任何痛苦、不生不滅、常樂我淨的境界,這就是涅槃。所以,印度佛教的方法,基本上是通過哲學的思維,用禅觀的方法如實地觀察身心世界的本來面目。
四念處
佛教把世界的構成要素歸納為五蘊、十二處、十八界,實際上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身心,特別是自己的心。要如實地觀察世界,最重要的方法就是諸派佛教共修的四念處:身念處、受念處、心念處、法念處。而現在流行的 “內觀禅”與心理學的“正念療法”,可謂是四念處中“身、受、心”三念處的通俗化。通俗化以後,使得它沒有宗教內容,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據說訓練的效果非常好,十天就能使一些人整個的心理結構、心理素質發生非常大的改變。
四念處中最重要的是受、心兩個念處,“受”指情緒、感受等;“心”是自己的內心活動,即各種各樣的心理活動。這種如實的觀察,在四念處裡叫做“觀身如身,觀受如受,觀心如心,觀法如法”。其含義就是對“身、受、心、法”這四樣東西,一樣一樣如實地觀照它本來的面目。
開始入門的方法就是觀照,謂之“明覺”。先從身念處進去,觀照自己的身體,從腳開始依次往上觀,實際上觀的是自己對於身體的感覺。觀照得力後,感覺就變得非常敏銳,甚至連蚊子落在自己皮膚上,還沒咬你到時候就感覺到了。此外,你還要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隨時注意觀察,抬手的時候過程是怎麼進行的,走路的時候、抬腳的時候,過程是怎麼進行的——全都明明了了。
一般人能觀到這個地步,身心方面就已經產生了非常大的效用。但是佛教的四念處遠不止如此,四念處中含有佛教特有的哲學,要在這個基礎上繼續深入觀照。而當代內觀禅及心理學的相關技術,一般都沒有後面的內容,因此還僅僅是世間禅,缺少出世間的部分,難以真正明心見性。
明心見性
要想超出生死,證得涅槃,這個問題就沒那麼簡單了。佛教認為,必須要證得出世間的“心”,禅宗叫做“涅槃妙心”。實際上方法主要還是通過觀心而體會到涅槃,哪怕是在幾秒鐘之內體會到也好。這種涅槃妙心的體會極為奇妙,它可以賦予你智慧,其中包括:個人跟宇宙最根本的關系是什麼?生命最根本的東西是什麼?我們信仰最根本要解決的問題又是什麼?以至於怎樣超出生死?假如能在一剎那間體驗到涅槃狀態,由 此就能夠解決這麼多的疑惑,所以涅槃境界非常吸引人。
從某個角度講,涅槃就是一種“超級的快樂”,這種快樂遠遠超過世間的一切快樂。如果說禅定的快樂要超過所有人間的快樂,超過一切通過物質滿足和社會生活所獲得的快樂,那麼涅槃的快樂又要超過所有禅定的快樂。佛教講,世間最快樂的是什麼呢?就是第三禅,是身心同時都感到極樂,但是涅槃的快樂又遠遠地超過三禅,是一種出世間的快樂。現在有的西方人追求快樂,在各種物質生活跟自我實現都滿足之後,還會不滿足,會繼續追求更大的快樂,那麼對這種人來講,涅槃的快樂就是很有吸引力的了。
怎麼才能體會到涅槃的快樂呢?佛教裡有很多法門。在印度佛教時期,從心性入手解決這個問題的主要是大乘性宗如來藏系,這一系特別重視這個問題。佛教傳入中國後,因為中國文化裡的儒家和道家都講究心性,所以中國佛教諸宗也逐漸以心性作為它的核心。
禅宗講“明心見性”,就是通過對自心如實觀察達到“見道”。涅槃妙心就是“性”,是人人本來就具有的,禅宗又把它叫做“秘密金剛體”,或者“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沒有經過後天污染,一點污染也沒有,一點煩惱也沒有,也就是人心的本原狀態。這種本原狀態,跟道是一體、是一個;而所謂的道,也就是說在宇宙裡面有個永恆不變、普遍於一切、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一樣的東西,叫做“真如”或“實相”。明心見性以後,你就會親證到這個東西,所以叫做“證”。為什麼叫做“見性”呢?“見”類似一種直覺,它像我們眼睛看東西一樣,不需要經過意識的思維,不需要經過文字、語言、符號的中介,就像看見一樣看見了“道”。
中國佛教從唐代以來就是以禅宗為核心。有人說,在這方面,中國人的智慧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高得多。中國人看問題喜歡抓住實質,而且這個問題必須對我們的身心修養實用,對生活實用。佛教理論體系中講了那麼多東西,各種戒律、各種修行方法,而我們的祖師一眼就看出,它無非就是想達到涅槃。涅槃又是什麼呢?涅槃無非就是自性中先天具有的、沒有經過污染的一種本來狀態。因此祖師認為,何必一定要用那麼多方法,那麼長時間來達到呢?何不當下在自性中直接見到這個東西呢?這就叫做“頓悟成佛”。
涅槃是每個人都具有的,本來就是這樣的。《華嚴經》中講,所有的眾生本來具有三種智慧“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只是我們沒有發現它們罷了。沒有發現的原因,就是歷劫以來所形成的一種虛妄的認識習慣,它是我們心靈中的一種力量,妨礙我們認識到我們本來具有的本性。所以你只要把所有障礙我們見到本性的妄念、妄想完全打破看破,本來具有的真源自然就會顯現了,這就是參禅的實質。
禅宗在當初是一種密法,它靠的是禅師“以心傳心”,並不用後來參究的方法。禅師教學方法很特殊,他觀察你的心態,然後用很巧妙的技術,通過一言半語或一個表情、動作,當時就把你所有的妄念一下給止息,你本來的真心就會呈露。即使這種真心、本性的呈露不能延長,也能使你在一兩分鐘之內體驗到涅槃妙心。你從此以後就知道怎樣修行,就對佛法深信不疑,這就叫做“見性”。見性實際上就相當於見道!如果能用特別簡潔的方法達到見性,那當然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能夠獲得最大的快樂。從心理學角度來講,它也是身心修養最好的心理治療方法。假如已經“明心見性”的話,那麼所有其他的心理療法可以說全都是多余的,因為明心見性這一個方法就可以治療所有的身心疾病,優化心理結構可以達到最深的禅定。
大唐國裡無禅師
但是禅宗的修行者需要具備非常嚴格的條件,特別是要有很好的“慧根”,而這種人在人群中的數量是很少的。所以六祖慧能講,我的法只接“上根利器”之人。這個“上根利器”就是指慧根特別好;或者已經學佛多年,戒、定、慧三個方面都具備了相當的條件,相當成熟了才行。隨著社會的發展,具備禅宗修學資格的人越來越少,合格的禅師更是鳳毛麟角。實際上,早在唐代禅宗最盛行的時候,南陽慧忠國師就曾感慨:“大唐國裡無禅師。”當時馬祖的門下有139個徒弟,都是被印證開悟的人,但是南陽慧忠國師認為其中真正合格的只有三四個。因此他感歎當時的禅師,大部分都不夠資格,所以說“大唐國裡無禅師”。其次他講,不是無“禅”,只是無“師”:不是沒有參禅的方法,不是沒有禅宗的理論和方法,理論、方法我們現在也都非常具備,只是沒有人可以當合格的禅師。這恐怕是禅宗法門逐漸衰落的主要原因。
那麼禅宗還能不能復興?未來我們是無法預測的,或許碰到特殊的因緣能夠復興。太虛大師講,中國佛教的特質在“禅”,主要指的就是禅宗。如果說將來中國佛教要復興的話,那當然首先要把禅宗復興。要復興禅宗,必須要對禅宗的理論或方法進行一些改革,要出現一大批非常高明的禅師才行。因為高明的禅師可以善巧教化很多人,尤其是教化社會精英人士。
讀經仍需養心
關於心性的問題,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大家看三教的心性論是一樣還是不一樣?它不一樣嘛,有深淺之別。學佛的人,完全可以把儒家的心性修養法門作為一個入門的方便;也可以拿這個法門作為社會教化,作為一種心理鍛煉和治療的方法,在社會上推廣,這對當代社會是非常有益的。
儒家的教育,不僅是一種言教,更是一種身教。如果連自己的心理、人格都修不好,怎麼能教育別人呢?首先必須要自己修行,縱使不成聖人,起碼得修養成一個賢人,讓人家通過身教從你身上學到儒家的精華才行。不能只讀了儒家的經典卻不用,那有什麼用呢?就像古代的儒生一樣,讀了不用,不回轉來修養心性,有什麼用?必須要從自心上修養,要把儒家聖賢所用過的方法用上,改造自己的心理結構,推己及人,才能夠真正復興儒學。
內丹與氣脈
道教的內丹方法也非常好,也可以作為佛教修學入門的一個方法。談到禅定,就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講,起碼要證到“未到地定”,然後在此基礎上修 “慧觀”才可能成功。這是什麼原因呢?按照道教理論,只有返回先天境界,先天之氣才能充沛,這也就是“煉精化氣”的境界,要不然你的氣是亂的,心也是亂的。
如果沒有一定的禅定基礎,直接用佛教般若理論去修觀,可能會觀得非常緊張、非常痛苦。如果氣不夠而去觀照的話,腦子就會非常緊張,甚至可能有負面的效果,因為修觀是在心靈深處做非常細微的功夫,對氣的消耗要比重腦力勞動更大。
佛教通常的方法是先修定,最好是在第四禅的基礎之上修行,一切都容易成就,修觀也容易成就,修五神通也容易成就。但中國佛教從唐代以來,修到四禅的人據說就已經是屈指可數。
另外,佛教對禅定修學過程中身體氣脈變化的情況,講得並不是特別清楚,雖然藏傳佛教講得清楚,但是又不全部適用。事實上,很多漢族人按照藏密的方法去修氣脈明點,往往會出毛病。老一輩的漢族人中有修過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修得越好最後越出毛病,大概很多都是晚年癱瘓。如果你用道家的理論和方法去看的話,密宗的拙火定修得好不癱瘓才怪;要是修“雙運道”、修明點修得好,大概頂多活到六十歲吧,最後不癱瘓的大概頂多只能占百分之一。
現在很多人熱衷於藏密,尤其是熱衷於雙運道,其實他不了解漢地藏密修行的過去。我年輕的時候接觸過很多佛教界的大德,他們還記得這些事。當時一些修行很好的人還在世,我見到他們時,他們對藏密修行的看法就如我前面那樣說。這些修行者並不講藏傳佛教不好,他們會給你舉例子,說某名人、軍閥、資本家、官僚等,當年修藏密如何了得,但最後晚年都癱瘓了。為什麼呢?這是因為藏密修行的很多方法是適合印度人的,印度人的氣脈、體質、心理素質跟中國人大不一樣,而且還必須要在非常高明的上師指導之下去修,不可以自己隨便看書修行。修行是在生理上、心理上做功夫,而生命自有它的奧秘,這種奧秘,在佛教、道教看來都認為難以言說,說不清楚,也解釋不清楚;縱使你把道家和佛教的東西都看完,也還是很難解釋清楚。那是常人所難以明了的一種生命現象,也是現代科學的儀器沒有辦法完全檢測的,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在不能完全理解的情況下,如果你非要自己隨便修,那就有生命危險。
所以道教強調,“性功”可以自悟,但是“命功”必賴師傳,就是說你要修身體、修氣脈的話,必須要經過已經成就的師父傳授和指導。藏密也同樣如此。
張伯端的三教觀
我最後講講北宋的著名內丹大家張伯端,他著有專門講內丹修學的《青華秘文》。他從道教的角度,對於三教的心性論做了一個評價,講得非常公允。他說:“儒家以喜怒哀樂為妄心,以忠恕慈順、恤恭敬謹為真心”。《大學》講“明明德”,就是正念;這些正念的心理功能,儒家認為那是人的真心。後來宋儒批判佛教,正是從這點批判的,一直到現在還在批判。他們認為佛教講完全空了就是真心,而儒家不一樣,儒家空了以後還要有。有什麼呢?就是有“仁義禮智信”,如果沒有這些,那還有什麼用呢?如果一個人完全空了,坐在那裡一天什麼都不管,家庭責任也不盡,社會責任也不盡,人人都這樣的話,那國家不就滅亡了麼?儒家對佛教的不滿,最主要就是對出家制度不滿,因為佛教的這一點和儒家的倫理思想是完全相悖的,所以任何時候儒家對這點都是很難接受的,要激烈地予以批評。
但是儒家對佛教心性論的理解是片面的,他理解的一味的“空”只是佛教心性論的一個方面。像慧能大師的偈子:“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說真正的心性是任何東西都沒有的,是絕對的空,佛教叫做“畢竟空”;但是畢竟空就是絕對有,空又是一切都有。當後來六祖開悟的時候,他說了五個“何期自性”,就是“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其中的“本自具足”就是說什麼東西都具足:所有的物質現象都具足,所有的倫理道德包括儒家所講的美德都具足。“能生萬法”,是講它想產生什麼就產生什麼,如果社會要求有仁義禮智信的倫理,它就會從“無”中建立起仁義禮智信這一套規范來。因為宋儒、明儒沒有真正開悟,沒有悟到這個層次,所以他們才這樣歪曲、批評佛教。
理學家批評佛教有一個比喻,他們認為佛教講的心性就像一泓清水,清水裡面什麼都沒有;而儒家講的清水裡面有魚——有金魚、有鯉魚等等,不但有東西,而且這東西有用。張伯端說,儒家講 “有”的那些東西:忠恕、慈順、恤恭、敬謹,在道教看來那也是一個妄心,是後天才有的,先天沒有。道教要把這個妄心除掉,除掉以後,返回到先天;又從先天無妄的心中產生“真念”,也叫做“真意”,然後拿這個真念去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就是說“奮天地有為,而終至於無為也”,道教既講有為,更講無為。
張伯端認為,佛教所謂的“真心”又不一樣:“放下六情,了無一念;性地廓然,真元自見。”把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所有的七情五欲全部放下,空到完全像慧能大師所說的“本來無一物”;不僅表層意識裡面所有的妄念都放下,在深層意識裡面無意識的妄念也得放下。無意識的妄念是很難放下的,拿唯識宗講,那就是“末那識”的俱生我法二執。因為你看不見這個,所以很難放下。這很難放下也放下了,然後“一見之傾,來往自在;蓋靜之極,至於無極之極,故見太極” ,佛教比道教做得更徹底,要靜到極點,然後從太極達到無極——道教所講的,是“太極”,更進一步是無極。達到無極以後,是“如死一場,再生相似”。禅師講透過重關、真正開悟的時候,叫做“大死一場”,也就是說人這時要經歷一個死亡的過程,他的體驗跟死亡一樣;因為人在臨死的時候,必然要經過一個任何念頭都沒有的過程。然後大死大活,又從這個死亡狀態活過來,這個時候那就“再生”了。“然後可以造化至機,而為不生不死之根本,豈易窺其門戶耶?”他感歎佛教太深了,怎麼能輕易就把它看透呢?
可以說這個評價是非常公允的。張伯端雖然是一個內丹家(一般認為他修煉道教成就,活到九十八歲),但後來又歸於禅宗,拜浙江當地的雪窦重顯禅師為師,之後又寫了幾十首禅宗詩偈。他認為道教把命修完了以後,要“了性”的時候,必須要參究禅宗;因為禅宗在見性方面比道家、儒家要徹底得多,然後才能真正地超脫生死。據張伯端的傳記上講,張伯端晚年帶了一幫人學佛,他死了以後燒出一個鵝蛋大、像琉璃一樣的捨利。
清朝的雍正皇帝自稱是參禅開悟的,他自己還當禅師,帶領一幫人在宮廷裡面修行。他批評當時禅宗的掌門人迦陵性音禅師沒有真正開悟。原本雍正皇帝在迦陵禅師處參禅時,是被印證開悟的,但雍正皇帝認為自己並沒有開悟,就跑去找章嘉國師給予指導。在章嘉國師的指導下,他認為自己已透過禅宗的三關,於是自稱圓明居士。他選編了古人禅宗方面的語錄,叫做《雍正御選語錄》,其中就選了張伯端的文句,而且有三段評論。他把張伯端封為“大覺禅仙紫陽真人”,所謂“禅仙”,就是說他是禅宗裡面開悟的一個仙人。張伯端後來也被稱為張紫陽,或叫做“紫陽真人”。
從張伯端對禅宗的理解來看,張伯端也未必徹底開悟。事實究竟怎麼樣我們不知道,但是他對於三教心性論的看法,從學術上講,應該說是比較公允的,他沒有誤解佛教的心性論,不像宋明儒那樣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