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喬峰的結局看金庸小說中的佛性
如果說在金庸先生的小說中,處處顯示著“俠”與“佛”並存的跡象。俠的歸宿,則更表現出了佛的指引。 “看破”“放下”,是俠之所以為俠的根本。
在這點上,蕭峰可謂一個典型。
喬峰的初次露面是與段譽斗酒和賽跑,這個時候給我們的感覺是一種北方漢子獨有的豪爽,接著,作者便把他推到了聚光燈下。丐幫的內亂引出了他的一段難解的身世之迷,他苦苦地求證卻使自己的親人連連慘遭殺害,先是養父養母,接著是授業恩師,於是,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在聚賢莊內,他的憤怒到了極點並完全爆發出來。這個時候的喬峰,與其說是一位俠,不如說是一位魔,是一位憤怒到了極點的魔。他憑著他的絕世武功,殺死了無數無辜的人,如果以普通的俠義觀了看,這樣的人與大俠是絲毫扯不上關系的。
喬峰是怎樣從中解脫出來的呢?喬峰之心魔關鍵在於一個字——“癡”,首先對於自己是契丹人還是漢人的癡,這一點在雁門關外絕壁之前由阿朱點化開了,阿朱這樣對他說:“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這讓喬峰從自己血統的癡迷之中覺醒,但他又陷入了對父母大仇的癡迷之中,他立誓要報此大仇。
在一般的武俠作者的眼中,復仇是俠客的正當行為,在眾多的武俠小說中,寫復仇故事的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可是金庸先生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蕭峰雖然去掉了“嗔”,不再容易憤怒,但他並沒有完全覺悟,他還沒有去掉他最大的心魔——癡!對於仇恨的執著,同樣是人生的一大死敵,因為這仍有可能讓人失去理智,真正的俠客,必須完全從仇恨之中解脫。
事實上,蕭峰就因為報仇心切,再一次犯下了錯誤。小鏡湖邊,他因為受到了馬夫人的欺騙,誤認為大理段正淳是他的殺父仇人,加上與段正淳的一番陰差陽錯的對話,更使他認定段正淳正是所謂的“帶頭大哥”,這終於導致了一場悲劇——青石橋上,他失手殺死了阿朱。許多人讀到這裡時,都痛恨馬夫人,覺得她是這一場悲劇的制造者,可是,我們也要看到,馬夫人的騙局成功還在於蕭峰的“配合”,蕭峰為什麼會上當,正是因為他對於仇恨的執著。書中這樣寫道:“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蕭峰又是怎樣從對於仇恨的執著中覺悟的呢?我覺得阿朱仍是他覺悟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方面。看《天龍八部》,大家都把阿朱定位為蕭峰的戀人,或者說是紅顏知己,他們沒有看到阿朱更為重要的作用——蕭峰的點化者。前面已經講到過,雁門關外阿朱點化過蕭峰,那只是初步勸說,而阿朱的死,則讓蕭峰對於自己的行為進行真正的反思。雖然他並沒有認識到對仇恨的“癡”是他的最大錯誤,可是,他冷靜了許多,他能夠真正地用心思考問題,不再莽撞行事。甚至,在馬夫人死後,他說:“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找不到仇人自是主要的原因,而不再想辦法去找,則是因為阿朱的死,我們可以這樣說, 阿朱的死讓他放棄了復仇。這個時候的蕭峰,才算是俠,是從“嗔”“癡”中覺悟了的俠,是帶有佛性思想的俠,在這以後的關於他的幾段故事,才是跳出了復仇這一枷鎖的俠義之舉。
蕭峰的最終歸宿便體現了佛性思想的指引。他先是拒不受命,力谏遼王不攻宋,雁門關外, 更是不顧君臣之理,逼遼王答應永不伐宋,這些都可以看出他是在拯救天下蒼生,而最終的自刎之舉,在他自己的口中,是儒家的忠。書中這樣寫道:“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這便是佛家的“捨”。這樣看待問題,理由有三:其一,如果蕭峰的自刎,緣於儒家的忠,那麼,事先,他就不會反對遼王的入主中原,即便出於儒家的“仁”而反對武力,那麼他也就會信奉“王”,他反對王,正因為心中裝的是全天下的所有生命,誰為君主,對於他來說並不重要,因此,他的自刎應了佛教中的一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獄?”這是對於全天下所有生命的一種責任。其二,蕭峰的自刎,讓他的生命符合了佛教的另一思想——輪回,蕭峰的生命起於雁門關外,現在又終於此地;蕭峰的人生開始的一件大事是有人挑起爭,現在 他人生結束是最後一件大事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平息一場大的爭端。其三,蕭峰的自刎足以體現他的“看破”與“放下”。他拔箭自刎,放下了“權”——遼國的大王,宋朝的獎賞,丐幫的幫主;放下了“情”——兄弟的友情,阿紫的愛意;同時也放下了“名”——從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重新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我想,這些足以說明,金庸先生給蕭峰安排的歸宿,是緣於佛性思想,是佛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