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
多年前,我每至花蓮弘法時,蒙縣長吳國棟先生均列席聽講,表示支持,心中銘感無比,後來耳聞其治縣理念,對於他的正直無私更加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忽見報載,他因涉嫌圖利他人而撤職查辦,我的心裡一直為他叫屈: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圖利他人,難道還要圖利自己嗎?後來,聽說他的父親往生的消息,我立刻決定作「不請之友」前往參加。為了不妨礙既定的行程,清晨四點,我摸黑從佛光山出發,在花蓮用過中餐後,隨即趕至他父親的靈堂拈香致意,並即席說法以慰生者,只見他全家大小淚流滿面地送我出門。當車子正要發動時,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走到我的窗前,說道「大師!您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人啊!」一路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想著黃校長的話,不禁反問自己:我真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嗎?「有情有義」不是每個人應該具備的操守嗎?
前年正在菲律賓講經時,聽說吳伯雄的父親過世,我即刻趕回台灣,參加第二天早上八時的告別式。沒想到這一點點小事令他感動無比,後來在多次講演中,他對大家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感到非常慚愧。回想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的時候,還不需要入境證,沒想到後來辦戶口的時候,入境證卻成為必要的文件,正當煩惱不知怎麼辦時,擔任省議員的吳鴻麟老先生如及時雨一般,出面設法,幫我們幾個沒有入境證的僧青年辦戶口。之後,慈航法師和我等三十二位僧伽受誣入獄,為了將我們保釋出來,吳老先生也幫了不少的忙。四十多年來,姑且不論吳老先生父子兩人對佛教的擁護支持,即以當年的恩情而言,能在老先生捨報之時,親至靈堂,為其祝禱,實在是我義不容辭,應該做到的本分啊!
去年十月,我在台北國際會議廳主持「般若與人生」講座,那時正是台灣怪力亂神事件熾盛,邪魔外道擾人最甚的期間,有些學校不明就裡,一竿子打翻整條船,甚至拒絕宗教教育進入校園,而一些原本傾向佛教的官員也噤若寒蟬,沒想到吳伯雄先生卻以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的身分,專程從遠地趕到會場致辭,表示護持正法的決心,我深深覺得:其實,吳伯雄先生才是一個真正「有情有義」的人。
中國文化大學(最早稱為「華崗學院」)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本來與我素昧平生,他擔任教育部長時,曾讀過拙作《釋迦牟尼佛傳》,後來因這分法緣,在佛光山創立之初,我們才開始交往頻繁。蒙他厚愛,不但聘任我為大學董事,也邀請我擔任印度文化研究所所長一職,並兼任該校教授。他曾一再向教育部陳情大學應設立宗教學院。後來在醫院的病塌上,他還一心懸念此事,並且寫了一張紙條給我,指定一旦政府同意設立,將由我擔任宗教學院院長,慈惠擔任佛教學系主任。望著一紙顫抖的筆跡,記憶跌入首度應邀前往參加華崗聚餐時的情景:那一次在座者都是院長、主任等一級人士,張老先生一見我來,就以宏亮的嗓音將我介紹給全體大眾:「我們華崗是一座大叢林,現在歡迎我們的方丈大和尚回來。」那種豁達的胸襟,那種從容的態度,使我深深感到:除了終生奉獻黨國的卓著政績不說,他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文教有道之士。
年高八十的陳慈輝老太太是我四十年前在宜蘭的老信徒,後來舉家遷至台北,一直想再見我一面,數年前當她聽說台北道場就在松山火車站旁邊,距離她家不遠處時,立即在其兒、孫、曾孫,一家四代陪同下,前來台北道場,只為看一眼她四十年前皈依過的師父,令我真是感動不已,其它像金枝姑、鄭銀姑,三、四十年來,每逢農歷過年或是我的生日,也都不忘托人帶來一分心意給我,我深深覺得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信徒。
張姚宏影、潘孝銳、許卉吟、陳順章、游次郎、陳劍城、沈尤成、賴義明、陳潮派等居士大德,有的為聖教興隆捐資出力,有的為護法衛僧奔走忙碌,有的積極推動佛教文教事業,有的來往海內海外弘揚法義,他們數十年來永不退轉,有人問他們何以致此?他們都異口同聲地以「阿鞞跋致」、「一師一道」自許。我則認為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菩薩行者。由於佛子們的「有情有義」,所以早年我在宜蘭落腳之後,即隨緣於羅東、頭城、龍巖、虎尾等地設立並主持念佛會,並且馬不停蹄地奔走台北、高雄之間講經布教,十年後,我又在全省各地創建道場,席不暇暖地到世界各國弘揚佛法,度化群生。
每逢年節,我都會收到來自各地的賀卡,甚至還有來自離島監獄、山區住民的祝福問候。曾經在火車上,一位青年讓座給我,細談之下,才知道他曾在監獄裡聽過我講經說法,現在已改過自新。還有一回在台北道場,一位中年人喊我:「老師好!」原來他是在東海大學上課時的學生。數年前,我前往大陸弘法,從北京、四川、甘肅、河北,一路來到金陵等地,沿途友人親切招待不說,還不斷收到各地的來鴻,讓我感受到這個世間上,「有情有義」的人無時不在,無處不有,其中,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伉俪最令我心折。他們八十高齡,身形佝偻,每次知我前來南京探望母親,都不辭勞苦,遠自北京趕來看我,並一再叮咛我要為佛教前途而善自珍重,我也同樣地祝福他們法體康泰,教運昌隆。一九九三年二月,他與我在母親的住處會面晤談,即興題詩二首相贈,在家鄉傳誦一時,信眾們莫不欣喜走告,詩曰:
大孝終身慕父母,深悲歷劫利群生,
西來祖意雲何是?無盡天涯赤子心。
一時千載莫非緣,法炬高擎照海天,
自勉與公堅此願,莊嚴國土萬年安。
在趙樸老的眼裡,在趙樸老的字裡,我看到了「有情有義」的光芒閃爍不已。
五十年前曾經在佛學院教授我唯識課程的圓湛法師更是毅力可佩!他經常挺身而出,總是幫我宣揚「人間佛教」理念,這種義無反顧的精神真是令我又喜又愧,想來我自己的徒眾之中,又有幾人對「人間佛教」的普及如此認真賣力呢?母親在世時,每逢過年過節,他都親往母親的寓所,代我慰問探望,這分體貼人意,不計高下的風范,又豈是常人所及?合塵老法師則因與我家師之間的一分道誼,長年為我設立延生祿位,祈福祝禱。每於清夜扪心自問:何功何德,竟受長輩如此「有情有義」的愛護,所以更加發憤立志,精進弘法,以期能回報他們深厚的恩德。
所謂「俗情不比僧情濃」,短短數語道盡了佛門裡的「有情有義」實有甚於世俗中有求有取的感情。在我初出家不久,對於這句話便早有體會。記得十五歲受戒時,母親跋山涉水遠來探望,我趁著晚自習的時間,來到女眾寮房與母親會面。開大靜的時間到了,母親依依不捨,淚流滿面,我只好留下來安慰她。第二天,糾察師向女眾戒壇的開堂和尚月基法師報告我沒有回寮就寢,當時自忖:這下慘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遷單開除?沒想到月基法師當眾回答:「他昨晚在我寮房裡啊!」糾察師知趣而退,我也因此免於受罰。我當時不過是一名沒沒無聞的小沙彌,對於他的通達人情,機智解危真是由衷感戴。一九五四年,得知他在香港無人接濟時,我想盡方法將他迎接來台。這年我正參與籌建高雄佛教堂的工作,落成以後,我推舉他為住持。後來在他晚年多病時,我幾次半夜三更送他就醫,付費照顧,直至終老,並且親自將他的骨灰送往棲霞山寺,為其建塔安奉。當時也有人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其實「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我只不過是將當年那分圖報恩「情」的心思銘記方寸延續下去,並且付以實際的行動,成為一項有始有終的道「義」罷了。
四十年前,我在雷音寺駐錫弘法時期,曾花費一番心思,將深妙的佛法化為平易的辭語,教育當地的青年。日後,心平、慈莊、慈惠、慈容、慈嘉、心定、楊慈滿、蕭碧霞、吳寶琴等人便相繼死心塌地的跟隨我南來北往,弘法建寺。他們有的不計待遇,一生奉獻常住;有的不辭辛苦,整日清理作務;有的以美味的素食廣度眾生;有的用悅耳的音聲講經說法;有的將父母遺留的嫁妝悉數作為辦學經費;有的把全副精力投入佛教事業,因為他們的「有情有義」,使得弘法工作順利展開,縱使遇到挫折阻難,也總能在眾志成城之下迎刃而解。
如今我有千二百名入室弟子分散世界各地,或住持一方,或接引信眾,或開辦教育,或到處說法,或養老育幼,或編輯寫作……,他們在各種時空裡展現了「有情有義」的人生,這是我一生當中最欣慰的事情。
近代的華人常以「西風東漸」來作為世風日下的借口,我頗不以此為然,其實佛性一如,西方人中不乏「有情有義」之士。像高登牧師夫婦因親近佛門而遭到耶稣教會種種非難,我伸出援手纾解困境,後來他們舉家來台,學習中國大乘佛教,誓以弘法利生為職志。葛藍先生自從在西來寺皈依三寶以來,不斷寫信給我,陳述滿腔的法喜,如今他埋首將拙作譯成英文,並且與西方寺一批美籍信徒相約要以生花妙筆,將「人間佛教」的精神發揚到全球各地。他們將身心奉獻塵剎的那分虔誠,與其它佛子比起來,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所以,情義是無價的,也因為如此,雖然我一向提倡喜捨結緣,經常將別人拿來的供養隨手轉送出去,但也有基於惜情守義而不捨付出的時候。記得三十年前,我省吃儉用,買了一部九人座的「載卡多」,隨即改裝為二十六個座位,好讓我的學生都能和我一齊出外弘法、參訪。由於車廂載重量大,底部輪胎小,所以總是一路顛踬搖晃,十多年來度過不少有驚無險的時刻。車子功成身退時,許多廠商出價收購,我都沒有答應,因為它無怨無悔地辛勤付出,我也要「有情有義」地為它養老。
其它如東方佛教學院落成時,新加坡福海禅院贈送的玉制如意古董,三十寒暑在佛光山的「佛教陳列館」裡熠熠生輝,多少商家想高價收買,我也同樣不曾允諾,乃至多少次佛光山寺財務困難,幾乎到了無米可炊的地步,我都沒有動過讓售的念頭;而美國西來寺落成時,中國佛教協會以一套稀世法寶《龍藏》作為賀禮,更是意義深遠,八年來每次經過「藏經閣」,我都要去拜訪這個內外含光的老友。去年西來大學從西來寺遷往柔似蜜(Rosemead)校區,主事者想將其一並移至新址,我連忙阻止,因為我要將它作為西來寺永久的鎮山之寶,讓後世的弟子們都能從無言無說的文物當中,領略前人「有情有義」的精神。
所以,什麼是「有情有義」呢?簡單來說,是一種往復循環,互相交流的感情,十法界一切有情莫不具備這種性能。我曾經看過悉尼海邊一只瘦弱的海鷗,因為我的特別關注,臨走前來往飛行,圍繞三匝,好像在對我致意感謝;昆士蘭林間一對頑皮的松鼠,因為我飼以面包,後來每天清晨都前來拍打精捨的大門,似乎在向我問安道好;雲居樓外一只流浪的白足黑狗,人皆以其不祥而棄之,獨我對其友善,有一回居然引領我到如來殿,和求見的信徒晤面;開山寮中一群五顏六色的禽鳥,因我將牠們放歸自然,從此呼朋引伴,在天空翱翔飛舞,婉轉齊鳴,為佛光山增添無限的意趣。連身處三途的傍生畜類都能如此「有情有義」,更何況千萬年來以互助為進步之基的人類社會呢?
經常聽人歎言:「在現代功利主義掛帥的世界裡,夫婦輕言別離,朋友動辄反目,哪裡找得到『有情有義』的人呢?」其實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乃至進一步從布施小恩小惠擴大到為對方的未來著想;從身邊的親朋好友推及於世間的一切眾生……,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爾虞我詐、斗亂紛爭都是社會的病態,我們有幸身為萬物靈長,何不承擔起做人的責任,用「有情有義」的態度來面對人生,溫暖世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