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來源:《心理月刊》雜志 作者: 《心理月刊》雜志 時間: 2011-03-01
宗薩仁波切:能夠很單純的愛,是一種精神藝術
《心理月刊》:您想通過您的著作,向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發出什麼聲音?您認為,您的著作在中國獲得如此大的認同,您感到意外嗎?您覺得是什麼地方打動了他們?您害怕產生誤會嗎?
宗薩仁波切:我比較害怕我是否錯誤地解釋了佛陀的教法。我期望能夠利益很多人,可是如果我真的幫助到別人,我覺得很高興。中國一直有一種思想的傳統——雖然中國人非常實際,在儒家、孔子的影響下非常實際,可中國又一直有這種傳統,就是去思維這種無法思維的東西。就像你讀《莊子》,他提到的這條魚,非常非常大,然後突然變成大鵬鳥飛起來,像這種無法思維的東西,我覺得是非常具有價值的。我不是說哪個好哪個壞,東方的價值觀和西方的價值觀是不同的。最近有人預測明年就是世界的末日,所以常有人問我覺得怎麼樣。這是十分西方的思想,因為西方的思想就會說最早如何開始,最終怎麼結束。然而亞洲人,像中國人、印度人並不這樣思考,這是亞洲的價值。所以我並不會訝異這本書觸動了一些人的心靈,因為從物質主義的角度來看,我的書是最沒有用的一本書,它甚至連一個迷人動人的故事都沒有。從這個物質主義的觀點來說,這是一本非常令人沮喪的書,因為講到無常啊等等。可是從我們的內在,深入地去碰觸這些價值是很重要的。
《心理月刊》:我想加一個問題,所以您覺得中國人並沒有感覺到世界末日將要到來?
宗薩仁波切:我覺得中國人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
《心理月刊》:呵呵,謝謝,有人說,非常喜歡閱讀您的書,每次看都覺得很有收獲,可是閱讀所獲得的力量,似乎很快就在復雜的生活、艱難的人性面前消失了,自己的心態和行為似乎也回到原點,您會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宗薩仁波切:這一點就是佛教跟西方哲學,例如尼采或者笛卡爾不同的地方。佛教真的有一條道路可以去走,它不僅是去讀的東西,讀完了說,好吧,抽根煙,抽根雪茄,喝杯茶或者喝杯酒就結束了。如果真的一個人有興趣的話,他除了研討以外,應該去追隨一條有紀律的道路去走,因為我們所讀到的,聽到或者看到的比起我們親身去實踐所謂的“修行”的大概多一千萬億倍。
《心理月刊》:一定要成為佛教或者一定要成為基督徒跟隨著一個上師我們才能夠修行嗎?我們可以借助自己的力量來修行嗎?
宗薩仁波切:事實上這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事實上這些什麼教徒的標簽,有時候反而制造一些沒有必要的問題。
《心理月刊》:您相信“善”的力量嗎?
宗薩仁波切:是的。如果有人對我友善,我會非常開心。
《心理月刊》:當我們學著換位思考、以至於對他人的愚蠢行為可以不再動怒、可以理解時,似乎一種過於軟弱的、不再有原則堅守自我的懷疑在內心生長。特別是有時候,在別人眼裡,自己會成一個太好說話、太好欺侮的狀態。您認為這是怎麼回事?佛教總是講慈悲,對於普通人而言,您如何讓他們相信慈悲的真正具有力量的?
宗薩仁波切:我用一個問題來回答---我們怎麼知道這是軟弱的?我們所謂的弱點常常反而是我們唯一的強處,或者有時侯正好相反,我們認為我們很強的地方反而變成我們的弱點,所以我們怎麼知道呢?
《心理月刊》:上次江西水災,中央台一個很有名的女記者為當地官員講了句話,是說他當時的立場也有他的為難處,比如說他對下游居民的安置。她因此遭受了非常巨大的民意反應,覺得她濫用善意。現在就會是這樣:你在微博上如果對大家都有的憤怒,特別是憤怒的對象,說句公正的話,就可能會顯得站在“惡”的一面……
宗薩仁波切:我唯一的回答就是“歡迎來到2010年”。這是我幾乎每天都會經歷的事情。加上網絡的消息非常迅速,所以以前寫封信還可以思考,現在沒有時間做思考,速度非常快。從這裡面,我們也可以學到一些東西。我們可以學習用不一樣的方法來溝通,我們可以學習用不一樣的方法來提供我們的慈悲的關懷,甚至不說任何話,這個也是一種。
《心理月刊》:但是說,特別是去表達一個相對公正的聲音,雖然是逆流而動,也是一種善和勇敢吧,在現在的這樣的一個社會。
宗薩仁波切:當然,可是現在這個速度,波浪的速度很快,早上是對的,晚上可能就是錯的。
《心理月刊》:所以寧可慢一點,哪怕在沉默中想一想。
宗薩仁波切:是的。
《心理月刊》:只是在現在的社會過於浮躁。每個成功人士都認為,只有多說話才能賺到更多的錢,才能更出名,所以每個人都覺得應該這樣去做。
宗薩仁波切:這就是精神的價值可以彰顯它的重要性的時候了,佛教的觀點。我曾經在峨眉山的台階上走過聽說古時候是皇帝建造來獻給菩薩的,從物質的觀點來看,供養菩薩台階是很荒謬的,又那麼長,或者像四川的大佛,這都是愛的產品,因為它都沒有什麼用,但是就是喜歡去做這個事情。我想當時一定沒有記者跟在旁邊,然後報道啊拍照啊,說這種故事啊,誰是建築師或藝術家啊,像這樣的價值是現在,特別是中國乃至全世界都需要的,就是能夠很單純地愛,就是去把它做出來,完全沒有這些記者在旁邊報道,這是一種精神藝術。現在有很多現代藝術是完全沒什麼用的,可是這個無用是蠻好的。
《心理月刊》:現在很多藝術家都拼命想擠到那個想要有用有價值的行列裡去。
宗薩仁波切:變成一種裝飾,沒什麼用。
《心理月刊》:財富成了目前中國社會全體的狂熱,您會如何看待這一現實?很多選擇成為佛教徒的人,是為了保佑自己現世的富貴,他們供奉大量錢財也不過是為了換取自己的財富積累更多。您會對他們說什麼?
宗薩仁波切:不只是中國,到處大家都是想要有財富,政府、家長或是個人差不多是時侯去重新定義什麼叫作“財富”了,財富應該是讓人快樂的東西,但是現在它並不完全真正能實現這種快樂,所以必然是有些地方搞錯了、不對了。現在一個國家的富不富裕是用國民生產總值來定義的,就是看生產了多少。因此,任何不能有獲益收入的東西在這個觀念下就不考慮這種工作是有價值的東西。其實我們應該要付錢給懷孕給9個月的婦女。同時,周休兩天如果能夠再多加一天,比如說禮拜三,說不定還直接能夠影響到國家對於健康保險的預算,因為人們可能會開心一點,也就會健康一點,這是很瘋狂的想法,可能需要重新來定義,從佛教的觀點,什麼叫財富?是覺得我已經足夠了,知足了。
《心理月刊》:那麼當國家並不這樣去指導的時侯,可能一個比較次一級的想法就是,這些有錢人選擇跟隨佛教的修行道路其實也能夠幫到他們去擁有一種跟財富比較好的關系是嗎?就是對個體自身而言。
宗薩仁波切:如果很多個人都開始這樣考慮的話,一定就會有影響,因為很多事情都是草根性的。有一個廣大的見解,如果我們真的開始有這樣的價值觀的的話,我們對兒童故事書的寫法也會發生變化,現在寫的都是在講些貪婪的東西。比如說,我們認為比較富裕的定義就是,以前我沒有這張桌子,現在我有了這一張桌子,所以我變的比較富裕。可是如果我們告訴小孩,現在有張桌子,事實上是某處的森林少了一些樹木,這個觀念就不一樣了,我們不是變得比較富裕,而事實上從某個角度來看變得比較窮,少了木頭。蘇格拉底曾經講過,國家的計劃要有駕馭的計劃才行。
《心理月刊》:您用IPAD或者IPHONE嗎?用得最多的功能是什麼?
宗薩仁波切:很不幸的是,我兩個都用,如果沒有了它們中任何一個,我甚至都不會走路了。
《心理月刊》:對高科技的發展,您個人是一種積極,歡迎的態度,還是有所保留?
宗薩仁波切:我完全沒有保留,我對機器不太會用,所以我有點害怕。現在我已經用網絡在開示,所以我不需要旅行那麼多。我也可以學習。
《心理月刊》:家庭是組成社會最小的單位。但家所承擔的功能也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它的原有功能在消解,但人們對待家的情感訴求反而因壓力太大而變得更強烈起來。於是,家反而衍變成矛盾,憤怒最密集的地方。如何解決這樣的期待與失落之間的矛盾,如何把和諧重新帶回家?
宗薩仁波切: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困難的問題,我對這個問題有點悲觀。比如說以前我們沒有電視,所以家人可以一起吃飯,現在是自己看自己的,一家人有5台電視,這種疏離是現代的問題,自己都不曉得會不會變好,這是人心的一種復雜性。“這是我的領域,你不要進來“。但是我們會因此變得孤獨,因為你不來了,以前大家都沒地方去,所以大家總坐在一起。我對這一點非常悲觀。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可以跟你說:佛陀說應該把家庭看成旅館,隨時有人入住了,隨時也可能有人會離開。如果我們都能夠記得這樣的狀態,可能會讓我們更親密一點。下次你跟家人說“再見”,“晚上見”的時候你可能自己心理這樣,可是不要說出來,自己這樣想“也許這就是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再看到他”。我自己就這樣試過,真的很有用。我的經驗是這會讓我們更珍惜別人,比較能夠寬恕別人,因為真的是很難得的,時間也很短。
《心理月刊》:從這個角度上說,作為一個佛教徒,您對愛是有信心的?
宗薩仁波切:作為一個佛教徒,當然愛跟慈悲,您說的是哪一種愛?
《心理月刊》:平常人的愛。
宗薩仁波切:我是個很感傷的人,月亮在巨蟹座,所以我很憂郁的。我喜歡聽悲傷的歌曲,對悲傷的故事很認同,所以你可以說一般人類的愛的元素,在我身上都完全具有。
《心理月刊》:所以您也會對愛情失望?
宗薩仁波切:我有很多很多上師。我以前在倫敦念書時候,有個女朋友是波蘭人,我應該把她視為上師,因為她非常開放,她和我在一起時,還有許多別的男朋友,事實上讓我會覺得很嫉妒、很沒有安全感。這是一個好的教誨,對我有很大的幫助,被拒絕是一個人非常重要的需要學習的一個教訓。
《心理月刊》:謝謝您和我們分享您的故事,最後一個問題,在一個不講誠信的環境中,我們如何要求自己做一個誠實的人呢?
宗薩仁波切:通常當你有極大的自私的時侯,人們就會不相信你,認為你不誠信,即使我們是一個非常非常自私的人,我們也應該在某些時侯做些完全無私的行為,比如說給一個乞丐一些東西,但是完全不要等待他要和你說“謝謝”。常常這樣做的話,就會有些東西會發生改變,因為這些都是內在的人的品質,內在的品質要比外在的品質來得重要很多。這些品質就會發展出來,你就會變得讓別人覺得你是誠信的。
《心理月刊》:我的問題是在目前整個環境裡,食品不安全、藥物不安全、數字也是假的。我們如何要求自己做一個誠實的人呢?
宗薩仁波切:我會和你講一個答案。我最近變成了莊子迷。這就是莊子這種人很重要的時侯。因為大家都太實際了,大家都覺得,只要我不被逮到,做什麼都可以,金錢就是上帝,擁有變得比存在更重要。
《心理月刊》:所以“無用”就意味著危險?
宗薩仁波切:是的,但是必須改變這種想法,這是有希望的,當我授課的時候,有很多人來聽課,我不是在炫耀自己,我的課與金錢完全無關,只和無常有關,但是一直有人願意來聽我的課。
《心理月刊》:您給他們帶去心靈的安定。
宗薩仁波切:那很好。
《心理月刊》:現在這點非常重要?
宗薩仁波切:那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