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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禅的境界:生與死的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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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禅的境界:生與死的禅法

談錫永

我們的心需要落妝

人類一直生長在幻惑的世界。

如果光是這樣,還沒有什麼,充其量,一直是生生世世的生生死死。就象青草園榭,平蕪花樹,入冬時開始凋殘,到了明春,又依舊是一片氣象萬千的大地,小白長紅,明黃暗紫。這便叫做生機不斷。

這亦是道家的世界。

莊子說“齊物”,那就是將幻惑的自我與幻惑的天地萬物合為一體。所以人類只須平淡地循著生老病死的規律,一如萬物循著生住異滅的規律一樣,人類就會生活得很快樂。

這快樂,並非來自絢燦的物質,而是來自一顆得道的心。這顆得道的心,亦即是人與天地的合一。

楚威王聘莊子為相。莊子問聘使道:“聽說楚王有一只神龜,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很珍重它,把它的骸骨藏在寢室中的小巾箱內。你說,這龜是寧願死後留下骨頭讓人珍惜,還是寧願活著,在爛泥中拖著尾巴呢?”

聘使想了想,答道:“寧願在爛泥中拖著尾巴。”莊子於是揮揮手道:“你走吧,我要在爛泥中拖著尾巴呢。”

莊子連宰相都不肯做,那就是因為人類不應該用政治,行政,法律來干預世界。一個順其自然的世界,生活著一群順其自然的人,那就是莊子的理想國。

可是人類命定無法建造莊子的理想國度,而且恰恰相反,他們是從物質享受中取得快樂,是由跟天地萬物之相違中取得快樂。所以人一直在摧毀自然,一直在跟自然規律爭斗。這就是人類的文明世界。

我們對這文明很自豪,我們有過三次偉大的文明革命。第一次是蒸汽機,第二次是半導體,第三次是計算機軟件。很快還會有第四次,那就是DAN(書中原文如此^^)。每一次文明革命,都給人類帶來了享受。

可是文明需要金錢來購買,因此蒸汽機的發明,便帶來了影響中國深遠的鴉片戰爭,由這場戰爭開始,都快一百六十年了,中國人依舊受苦於戰爭的後遺症。為什麼?只因為擁有蒸汽機的人,需要掠奪金錢來享受蒸汽機帶來的文明。現在的情形好一點,半導體的發明,帶來的只是文明侵略,而不是再用軍艦了。偶然有一次懲罰性的戰爭,例如美國出動現代化的先進武器來攻打伊拉克,那種場景,簡直有如希臘神話中的天神爭斗,或有如我國章回小說《封神榜》中所描寫的神仙斗法,但畢竟這只是一場規模很小的戰爭。

於是我們難免想起莊子。

我們不是親眼見證政治,行政,法律是如何地在保護著軍事掠劫和文明侵略或者人權的斗爭麼?餓著肚子的人,挨著戰爭恐懼的人,他們縱使是一條在爛泥巴裡拖著尾巴的龜,他們的生命本來也應該受到尊重。可是,我們用民主來裝飾自己,行政命令便變成全民意志,然後我們根據司法獨立的制度,用法律來肯定行政命令,結果,一個民主的命令,就令許多拖著尾巴的龜死在爛泥巴裡。

這時候,文明社會的人沒有內疚。因為一切都裝飾得很好,我們有自由,民主和人權。雖然有裝飾到底比連這些裝飾都沒有的世界好,可是,一切無非裝飾,裝飾只是合法的騙術,是女人面上層層的化妝品,絕對不是跟天地萬物相齊的世界。人們即使生活在充滿政治裝飾的世界中,其實也生活得很痛苦。他們很容易便覺得自己不存在,所以他們要結黨,沒有資格結黨的人就結社,用群體的存在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是,群體反過來又成為更深一層的精神痛苦,所以一切社群黨派無不充滿是非,拖著尾巴在爛泥裡的龜,都搶著呷一口污濁的泥水。

因此,我們才有機會見證千禧年的美國總統選舉。

一張設計錯誤的選票,造成兩萬多張廢票,可是法律卻不容許重新投票,公正嚴明的法官亦裁定不准用人手來重點這些廢票。可是,海外寄回來的選票,因為漏填數據,州政府卻可以替他們補填。法官的裁定是:雖然技術不當,可是為了尊重投票人的意願,應該裁定有效。然而,那些廢票的意願呢?

在這場喜劇中,民主的裝飾出現了小小的穿幫,可是人們依舊欣喜。為什麼?因為雖然只是裝飾,我們卻可以在裝飾中享受文明的果。你說這果有罪,可是,當初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不也咬它一口嗎。你說他們是受到蛇的誘惑,可是,我們的身邊不也有一尾蛇,名字就喚做文明。

人類不可能建造莊子的世界。可是人類如果甘心享用文明的苦果,而且以苦為樂,那就是簡直是人類的毀滅。不說別的,光說我們天天制造出來的塑料垃圾,就足以毀滅這個地球。因此,我們想到佛家的思想。

佛家指出這世界幻惑,看穿人類扮演的戲劇實在是以苦為樂,可是,他不像莊子那樣,教我們寧願做一條在爛泥中拖著尾巴的龜,而是教我們如何適應世界的幻惑來生活,但是卻須訓練到自己不受一切幻惑所污染。因此人其實無須避世,就像一個平常人那麼活著,依樣享受文明的苦果,盡自己做人的責任。去投票,去納稅,去負家庭的責任和社會的責任,但卻須自我證知,這一切無非只是一場場電視肥皂劇的場景,演員著力扮演,布景十分真實,然而畢竟一切都非真實。

這個自我訓練的過程,便叫做“生與死的禅法”。倘如依照正式的名稱,那便叫做“寂靜忿怒密意自解脫深法”。這個法門,大約六百年前,由一位年僅十五歲的西藏青年,在西藏中部狀如山神起舞的達拉崗波山(Dwags lha sgampo)的巖洞中取出,這是入西藏傳播佛法的蓮華生大士所埋藏的著作。這位青年,法名事業洲(Karma gling pa)。

如果把莊子的理想世界看做一端,把我們生活的文明世界看做另一端,那麼,這個“生與死的禅法”,便恰恰在兩端之中央給我們建造了一個世界,既不捨棄文明,也不耽戀文明;不著意去跟天地萬物相齊,因為天地萬物原來也無非幻惑,可是,我們也無須著意去駕凌天地萬物,奴役天地萬物,因為人類的智慧,恰恰便是奴役人類的主人。

在這兩者之間,我們生活著而不受心的奴役;你可以進取,可是這亦無非是一場游戲;就像演員落妝之後,便完全擺脫劇情而生活一樣,我們也可以在這詭計百端的世界中,應付百端的詭計,可是卻絕不因此而沾沾自喜,我們的心需要落妝。

也可以這樣譬喻-----

人類在幻惑世界舞台上,永遠作著諸般雜扮,永遠不肯謝幕;莊子教我們根本不去掀開幕布,人類當然不肯,可是,他們卻其實可以一邊扮演,一邊落幕;不斷扮演,不斷落幕。這就是切實可行而易令人接受的禅法。

我們的心性太疲勞,所以應該在禅法中得到休息。

讓心自在於生死

去年我游落基山,在山腳小鎮一家專賣化石的小店中,親眼看到一億九千萬年以前,也即是侏羅紀時代生命死亡的恐懼。

不必說那些斷了頭的小魚,且說我見到的一只海蝦,弓著背,左爪用力地彎向胸前,右爪卻抓著一根茜草(所以連這根茜草也變成化石)。可以想像,這只海蝦正在深海漫游,如常地過它的日子,突然間深海的泥漿向上飛湧,將它帶向二萬五千英尺的高空,然後凝結。不知道這海蝦究竟親歷了這過程多久,也許當海泥上湧那一刻它已死亡,又或者當它飛舞於空際時依然有知覺,這些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它本能地抓著海草那一剎那,這正是恐懼死亡的一剎那。

所以“生與死的禅法”,首先便教人要修習死亡。先認識死亡,體驗對死亡的恐懼,然後再學習如何應付這恐懼。

我把這塊海蝦化石買回來,在石上題了四個字:“滄海留痕”。這片化石,應該即是認識死亡的最好教材。

我把這片化石豎立在眼前,在它前面放一香爐,燃點一支上好的沉香,然後默默地冥想。這時候,人和化石裡頭的海蝦便突然溝通,海蝦再也不是化石,也不是海蝦,不過它恢復了生命;人也不是人,跟海蝦一樣,都是循著時間而生死的一個段落的生命。人沒有進入一億九千萬年前的海蝦世界,海蝦也不必進入一億九千萬年後的人類世界,然而兩個世界卻剎那同時,而且於中沒有以海水為生命媒介,抑或以空氣為生存助緣的分別。

你甚至可以在冥想的世界裡打破三維空間。

做死亡的觀想,最好是同時打破一維時間,三維空間的概念。

人類的最大束縛,便是受困於時間與空間。時空是我們生滅的標志,在時空中存在便是生,不存在便是滅,於是循著時空的軌跡,我們便有歡悅、恐懼與悲傷。

我們其實可以打破時空的局限,將生滅看成是一個現象,一個特定的現象。比如說,特定一個人的生死,可以在這個時空中出現,也可以同時在另外一個時空出現。在這個時空叫做滅,也可以同時在另外一個時空叫做生。譬如說,一個人的滅,便同時是一個“中有身”的生。這在佛家,便稱之為“無生”。

實際上即使在同一時空,任何一個生命個體都在同時生滅。

花開的一剎那,是“花開”這現象的生,可是與此同時,也實在是“花還未開”這現象的滅。兩個現象一定同時,不滅掉“花還未開”這個現象,就不可能有“花開”這現象生起。然而“花還未開”這現象一滅,豈不同時也就“花開”?

我們還可以觀察光明與黑暗。生起光明的同時,必然即是黑暗的消滅。決沒有可能先生起光明,再等待一會,黑暗才慢慢消退。

觀察我們自己也一樣。我們在衰老,在一次新陳代謝中消失掉十萬個細胞,這就是兩個現象在同時發生:滅掉一個多十萬細胞的個體,同時生起一個少十萬細胞的個體。

佛家將這種情形,叫做“生滅同時”。它也即是“無生”的通俗定義。

最好是由對“無生”的理解來認識我們所說的死亡。先由一個特定的時空來理解,譬如說,我們這個世界的時空,然後再將理念推廣到任何元次的時空。

再詳細一點,我們還可以在觀察我們這個世界的死亡現象時,變動時間,例如我們見到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我們就可以將前後三千年的世界融合在一起;見到侏羅紀時期的化石,我們就可以將一億九千萬年的世界同時融合。這樣做並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循著時間的軌跡,將兩個三維空間一個推前,一個推後。假如我們不堅持二者之中有一段時間差距,那麼,無論人類的歷史說它相隔多久,我們也可以說,兩個空間是同時生滅——例如,當海蝦變成化石那一剎那消滅,同時也即是我們面對海蝦化石而作沉思這一剎那的生起。只不過,我們由於習慣了時間的局限,因此才不肯將“一億九千萬年”等同“一剎那”。

時常這樣觀想,我們就會慢慢體會到,打破時空局限的心,非常自在,它逡巡於生死變異之間,而不執著於任何的生死變異。

當這樣做的時候,其實我們也同時體證了佛家所說的“無常”——這也是學習“生與死的禅法”的准備功夫。

常即是永恆。

雖然知道人有生死,物有異滅,在我們周圍沒有一件事物可以永恆,可是我們卻依然不斷追求永恆。

古代的帝皇,一直追求萬年不倒的基業,他們也追求長生不老。所以古代的埃及才會有煉金術興起,目的其實不在點金,而是為法老王煉取不死藥;這門技術由西域傳到中國,中國道家馬上發展出“外丹”一派,煉令人長生甚至不死的金丹。這時候的道家雖然還說自己是老莊的子孫,可是煉丹以求長生,其實已經違反了老子的“無為”,也違反了莊子的“齊物”。

古代最能知道無常的商人,大概只有一個陶朱公范蠡。他幫助越王復國之後,立即辭官,改行做生意,他目光銳利,預料蠶絲失收,便先囤積絲絹;預料瘟疫流行,便囤積藥材,不幾年就成為一國的首富。可是,他三次積財卻三次散財,將身家拿出來救濟社會。他說,他不留財富給兒子,只替兒子留下老百姓的感激。不過,歷史上卻只有范蠡這麼一個商人。因為我們普遍認為財富可以永久,家族的富裕可以永恆,所以我們便盡生前有限之身來積聚財富,為後代子孫畫出美好的藍圖。

凡是追求永恆的人,一定畏懼死亡。當死亡來臨之際,他們一定非常之不平靜,有願望未完成,還有許多追悔與怨恨,加上對子孫的期望變成提心,諸如此類的念頭,都足以令人永久陷入相續流轉的世網。

可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說,由於體會到無常,卻因而陷入虛無,卻也是一件壞事。

花未開,他們已經想到花落;嬰兒一出世,他們已經說嬰孩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所以他們可能走向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放縱自己,盡情享受有限的一生,這即是古代印度的順世外道;另一個極端是,完全不尊重生命的尊嚴,所以無論權力大小,都在自己的權力范圍內濫殺。他們即使是一間木屋的主人,殺的決不會是一只螞蟻,而是把蟻巢找出來焚燒。這便是從尼采哲學發展出來的納粹主義。

假如我們能夠超越時空來體會現象界的生、住、異、滅,我們就會在永恆與虛無之間找到平衡點。

這個平衡點叫做“不常不斷”。

現象消滅,可是它的作用力卻會繼留下來,是故不可以說是斷滅與虛無。然而每一個現象卻都有變化,它的作用力也無時不在變化,當然這亦不能視為恆常。

因此常與斷二者,在一個時空中可以以構成非常復雜的變化。尼羅河邊有一只蝴蝶拍一拍翅膀,可是,拍翅膀的現象雖然消失,但它的作用力卻堪能在非洲森林引起一場風暴,物理學上因此便稱之為“chaos”現象。也即是一場沒規律可依循的混亂。

我們實際上就是在這般的一個混亂世界裡面生死。這個世界,甚至不可以將光波定為常斷,也不可以將粒子定為常斷。因為量子物理學告訴我們,表義為能量的波,可以轉變成表義為質量的粒子。粒子當然亦可以轉變為波。通常我們將質量視為有形,能量視為無形,可是,有形與無形之間卻存在著互變,因此,我們的感官知覺,其實也是非常非斷地去感覺一個時空。這個感覺,原來也即是非常非斷。

局限於一個時空已然如是,倘若超越時空,對整個宇宙作通盤的理解,即是說,試圖進入如今物理學家提出的“不可見空間”(unseen dimension),我們可能感覺到現象界更加混亂,比我們這個時空混亂億萬倍。然而,無論如何混亂,亦一定有規律可以遵從,這規律,亦一定即是“非常非斷”。

由非常非斷去體會生命的無常,心靈才會得到解放。

觀察生滅、觀察無常,是修習“生與死的禅法”的兩項必要准備。它的作用,是打開你心靈的枷鎖,讓它自在。

在一座中經歷輪回生死

學習“生與死的禅法”,還需要學習認識輪回和六道。

這對現代人來說是一個很富爭論性的命題。到底有沒有六道(六種特質不同的生命形態),須先從有沒有輪回開始。佛家以及一些其他宗教說有輪回,可是輪回卻並非人類可以見證的現象,加上“輪回”的概念會跟一些宗教的基本教義抵觸,因此,自然就出現爭論。

佛教徒很歡迎學者對靈魂與再生的研究,因為有利於建立輪回。有一本很著名的書,即是Ian Steveson的Twenty Cases Suggestive of Reincarnation(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74),它調查了二十個再生的個案,證實了有些人的確可以回憶前生,而且其回憶的時空還經得起調查,由是可以助成建立輪回。

對佛家的其他教派來說,輪回學說能夠由學者來助成,也許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可是對“生與死的禅法”而言,無論能不能夠證實輪回,都不是件大事,因為這個法門並不用“輪回的實相”來令學人生畏,而是用對輪回的觀察來令學人厭棄輪回。——即使科學家能夠證實,輪回和再生只是宗教的謊言,這也沒有關系,因為禅法已經超越了有無與真假。我們開頭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一切現象無非只是幻惑,人亦只是在幻惑中生死,是則縱然證實了輪回,也只是證實了一個特定的幻惑;如果否定了輪回,也無非是對一個幻惑不加承認。

這便是“生與死的禅法”的特質。

既然這樣,我們又怎樣去認識輪回與六道呢?而且,又何須去認識呢?

不然,人之所以耽著於幻惑,不能夠從幻惑中跳出來,甚至連呼吸都不肯離開幻惑,實際上即是根本不肯去認識輪回與六道。必須去認識,然後他才肯出離。

“出離”是一個佛家的名相,指的是離開輪回這個幻網,若不認識,如何能離呢?

但是所謂認識,卻實在無須去現證六道的事相。我們不須親眼見到天人如何享樂,不須親手攀折天人的花鬘;也不須親見阿修羅如何發動一場對天人的戰爭,怎樣布置行軍,計劃用什麼武器;當然更無需要現證《地藏經》中所描述的地獄的苦、火與寒冰,刑具和懲罰。這些無非都是事相,在我們的世界,我們見這些事相已多。

我們見過報道豪門宴會的新聞圖片,也聽說過一套寶石珍飾的價值,可以養活幾百萬個貧童一年,所以我們已經現證過幻惑的天人世界。在這裡頭,恐怕也不盡是笑聲,笑聲底下未嘗沒有深深的歎息,所以希臘神話中的天神,一樣有怨與淚。

我們也見證過阿修羅的戰爭,一按鈕,光華劃破沙漠的長天,准確地在目標建築物中爆炸,無可抵御,威力驚人。

所以即使在我們自己這個幻惑世界中,我們其實也見證過地獄的火、地獄的寒冰;見證過餓鬼的貪婪,四圍堆滿食物,而如針孔般大的咽喉卻無法吞食,可是他們卻依舊伸出貪婪的手向周遭攫取;至於畜生的愚癡與人的貪欲,那自然更是我們一張開眼睛就可以見證得到的事。

可是,我們卻從來沒想過要出離,而且恰恰相反,我們很害怕有離開這幻惑世界的一日。所以若求用眼見事實來認識輪回與六道,實在並不足夠,要認識,便需要超越事相。

所以才說,證實輪回與證實六道的存在,對我們的“禅法”一點幫助也沒有;否定了輪回與六道,於“禅法”亦毫無損害。你只須平實地結著跏跌坐,就可以思維,然後就可以堅定地建立“出離心”。

我們思維,自己其實已然經歷過許多次輪回與生死。

即使是一個最平凡的人,他結束了搖籃時代,進入童年,便已經是一次生死;結束了童年,進入少年,又是一次生死;少年時期的夢,一定不同青年時期的憧憬,那又是一次生死;然後,最大的生死變異到來了,由青年步入中年,婚姻、事業、家庭,明顯也就有六道象征的意義,然後我們收拾起六道的疤痕,再經歷一次生死而進入暮年,但卻依然不能脫離六道的枷鎖,以至於肉體死亡。

倘若你人生的經歷很不平凡,那就經歷了更多次驚心動魄的生死,更多次對六道的體驗。那麼,就請思維這些生死的變化吧。你已經是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輪回。

如果是由人道輪回到天人,我們稱之為幸福。因為一定已經積聚到世間的財富,然後才可以購買人世文明的享受,由物質以至工具,種種色、聲、香、味、觸,滿足了我們的眼、耳、鼻、舌、身。這個幻惑世界於是給你一個符號,你是成功人士。然後有種種榮名,變成獎章裝飾我們的心識。

如果是由人道輪回到餓鬼道,我們稱之為痛苦。因為人生一定從來沒有感覺過滿足,像餓鬼一樣,擁有的食物已經發臭,也捨不得放棄,不但不放棄,而且還伸手去攫取旁邊餓鬼的食物。也像餓鬼一樣,對事物從來沒見到它美好的一面,所以對面前的水也會看成是膿血,然而即使是膿血,他亦不厭於擁有,縱然丑惡,畢竟是自己的占有品。

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成功或者失落,富足抑或貧乏,都是輪回,由一道輪回到另一道。只不過由於我們執著於肉體的生滅,然後才不感覺到自己是在輪回,而且是不斷地在輪回。

六道是什麼呢?只不過是貪欲、瞋恚、愚癡三種卑劣情操的反映。

這三種卑劣的情操,都可以分為善惡兩類。所以就變成六種。每一種,就成為一道的主要特征。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

貪欲是生命的根本,高尚的叫做愛情,低下的叫做肉欲,所以這就可以分為善與惡。

與此相同,創業致富,是善的貪;行詐搶劫,同樣是貪財,但卻是惡的貪。

瞋恚也一樣可以分為善惡。戰士在疆場上打一場保衛國土的戰爭,絕對是善;相對來說,打侵略戰爭的士兵,便是起惡瞋恚心了。

打退賊人,保護弱小,是善的瞋;黑社會的仇殺,自然是惡的瞋。

因此愚癡也可以分為善惡。相信巫師可以治病,所以延請巫師回家醫治家中的病人,那是善的愚癡;那巫師本身其實也是愚癡,而且是惡的愚癡,因為他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這欺騙的痛苦,終其一生不能向人宣洩,甚至連對妻兒都不敢訴說。

迷信於拜神祈福,是善的癡;迷信於詛咒和帶給仇家災難的巫術,是惡的癡。

所以,就在我們的心中就已經具足六道。

善的貪、瞋、癡,分別是“上三道”的天人、阿修羅和人類;惡的貪、瞋、癡,分別是“下三道”的餓鬼、地獄與畜生。

佛經中描述六道,便是根據這些特性來作為典型。

天人很貪,雖然他們一生下來就有天女圍繞在身邊,終生享受花鬘的香、天食的味、天女的歌舞與愛欲,可是他們還不滿足,還要引誘阿修羅道的阿修羅女。

阿修羅的瞋恚其實是給天人逼出來的。阿修羅男的很丑、女的很美,所有的美女都給天人誘惑而出走;這還不算,有一株如意寶樹,樹干和樹根長在阿修羅界,花和果卻長在天界,因此阿修羅便只有灌溉的義務,卻不能摘取如意樹的果。天人把這些果子的外殼敲開,心中想要什麼,果殼中就有什麼,你說,阿修羅怎能不憤怒。

人是愚癡的典型,他永遠執著自我,站在自我的立場來計較利害得失。這“自我”的圈圈有時畫得很大,那就是國家和民族,有時甚至可以大到包括全人類;可是有時候“自我”的圈圈卻很小,小到“自我”就是自我。因為“自我”以外的事物和人情永遠跟“自我”沖突,即使是一時的調和,終久亦會沖突,因此人就有由愚癡而來的諸般痛苦,我們把它叫做七情六欲。

佛經把餓鬼描畫得很貪婪。他們將食物當成財富,食物會變壞,可是他們卻永遠先吃變壞掉的食物,不吃就很可惜。然而他們或者食道小如針孔、或者當食物入口時會生出火焰,因此他們實在吃得不快、不多,因此他們就等於永遠要吃變壞的食物。可是,他們卻依舊不斷地攫取和擁有,不放過任何一個掠奪的機會,也從來不肯將食物跟其他的餓鬼分享。

至於地獄,是瞋恚與仇恨的世界。永遠燃燒的火、裂膚的冰冷,以及刑具與棘索,甚至連一片樹葉都是利刃,你說這仇恨多深多遠。

畜生的愚癡,我不必去形容,它們生活在恐懼當中,強大者恐懼於缺乏食物,弱小者恐懼於自己變成強者的食物,可是它們卻依然執者於自我而生存,然後為這自我去斗爭,弱者永遠欺凌比自己更弱的弱者,從來沒有憐憫與愛惜。所以恐龍作主宰的侏羅紀,即是典型的愚癡世界。

我們靜坐著,反省這六道貪、嗔、癡,是不是我們每一段輪回的心理歷程,這樣,便即是經歷著生和死。

你還不妨試試,將這六道輪回的幻象,化成一個個光影,消融於廣大的虛空之內,天空無限無邊,連一朵淨雲都沒有,只是明亮的光華。——這時候,你其實又已在經歷一段輪回,心靈必能在物質的誘惑中升華,感覺到初生的快樂。

一個初生的嬰孩,具有最小也最少的貪、瞋、癡。你試試在靜坐中回復初生的天真,便可以體會到出離六道輪回的輕松與喜悅,恰如破繭而出的蝴蝶。而這只是一坐止觀的修習。

“三自解脫”和“如來藏”

最近看過一部電影,The Green Mile,香港的譯名很壞,叫做《綠裡奇跡》,加上“奇跡”二字,立刻破壞了整個電影的風格。

電影中有一位黑人被冤枉判死,獄長知道他冤枉,而且受過他恩惠,受不住良心責備,打算放了他。那獄長說:“我受審判時,如果神問我,為什麼殺死一個聖徒,我怎樣回答呢?難不成對神說,那是我的職務,因為我的職務……”

那黑人死囚接著便說出一大段蕩氣回腸的對白:“你可以答神,是為了慈悲。我受夠了,我也想完結,這個世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件冤枉事,我都感覺到,我的頭顱像插滿了玻璃。你理解嗎?”

他不期然雙眼潤濕,繼續說道:“我沒有知己,路走得很孤寂,有如一只雨中的麻雀。沒有人告訴我,往哪裡去、從何而來、為何如此!”

所以那黑人聖徒寧願坦然接受冤枉的死。

看到在行刑的一刻,筆者便忽然想到“生與死的禅法”中一個很重要的理念——“自解脫”。

根據這個理念,我們可以告訴那個黑人死囚:你由“自顯現”而來,亦從“自顯現”而去。人間有許多悲劇,只因為人類不明白“自顯現,自解脫”才是法界的真實,才會執著於幻惑而作惡多端,滿足一己的私欲。他們精神愈空虛,便愈執著於幻惑,心計便愈多,恩仇便愈重。所以你實在不必步入“綠裡”走上電刑椅去犧牲,該辯白就應該辯白,這才是“自解脫”的正路。

然則,什麼叫做“自解脫”呢?

要明白這個名相,需要先明白幾個概念,這可以借唐代終南山禅師圭峰宗密的一篇序文來說明。這篇序文,叫做《禅源諸诠集都序》,在禅宗,這是一篇公認重要的文獻。圭峰宗密編輯其前代禅師的文字,加以诠釋,因為這些文字多論“禅理”,少說“禅行”,是故名之為“禅源”。他在序文中說道:

況此真性非唯禅門之源,亦是萬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眾生迷悟之源,故名如來藏藏識;亦是諸佛萬德之源,故名佛性;亦是菩薩萬行之源,故名心地。

在這裡,圭峰宗密從不同的層次來說明這個跟“自解脫”大有關系的“真性”——

(1)若從現象界的層次來說,真性即是“法性”。法界中的一切顯現,無不依此真性作為基礎。也可以這樣說,“真性”就是像一面鏡子,法界萬象則是鏡面上顯現的影。

假如我們把鏡影看成是萬般實物,甚至把萬象的顯現看成是永恆,那麼,我們便自己縛自己了,所以我們才需要“解脫”。

(2)若從眾生界的層次來說,真性即是“如來藏藏識”。這是《入楞伽經》所用的名詞。

當眾生把幻惑的鏡影看成真實時,佛家稱之為“迷亂”;這時候,主宰他心理的是“藏識”,也即是受污染的心識;若眾生能證悟一切顯現的幻惑,恰如舞台上魔術師的表演,這時候,便可以說他“開悟”了。這開悟了的心識,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做“如來藏”。

就這層意義而言,便可以說“如來藏藏識”即是眾生“迷悟之源”。在這裡還需要明白一個重要的概念,那就是,“如來藏藏識”並不是指兩個獨立的狀態。可以舉一例:水中的月影平靜(我們比喻為如來藏狀態),可是,有一個頑童朝著月影投下一塊石頭,於是月影紛亂了,這紛亂的月影,便是藏識狀態。但我們卻不能說,紛亂的月影是本然的存在,我們只能說:“我見到的是由平靜變為紛亂的月影。”那即是說,我們見到的是雖然紛亂,但本來即是平靜的月影。

所以在《入楞伽經》中,就這樣來定義“如來藏藏識”——“名為藏識的如來藏” (tathagatagarbha alayavijnana samsbdito),這即等如說,見為紛亂的本來平靜月影。

這就是眾生界的真性。

(3)若從佛的層次來說,佛具有無數功德,這一切功德,無非都只是這“真性”的功能。寧瑪派喜歡用太陽來作比喻。這“真性”可譬喻為太陽,佛的無數功德則可譬喻為太陽的光和熱。只要有太陽,光和熱就必定自行生起,這即是太陽的功能。這個自生起的功能,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佛性”。

(4)若從菩薩的層次來說,他們因為尚未成佛,所以仍然需要修道。然而縱有萬般修行,根本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經歷次第而證不受污染的心識境界。這次第不同的心識境界,也就名為“心地”。然而,心地其實即是“真性”,因為菩薩要依著一地一地的次第來證悟自己一地一地的心,由是才有初地菩薩以至十地菩薩之名。

然而,我們既屬於迷亂的眾生,又如何能轉捨具有雜染的“藏識”,而轉得“如來藏”呢?圭峰宗密說:

“故三乘學人欲求聖道必須修禅,離此無門,離此無路。至於念佛求生淨土,亦修十六觀禅,及念佛三昧、般舟三昧。”

那就是說,雖有諸多修行的法門,唯修禅最為重要,這即是“禅行”,即使修淨土念佛,最低限度亦必須依《觀無量壽佛經》修十六種觀法,這些觀法,也就是禅法。

所以對於“自解脫”這個名相,我們便可以這樣理解:我們用“藏識”來縛自己,由是生起迷亂,不知一切法的自顯現都是諸佛功德,唯執虛妄顯現為真實,因此,就必須修習禅法,依次第“心地”而證本來清淨無有雜染的“如來藏”。當證得的一刻,也即是“自解脫”,因為除自證以外,更不須有任何他力來作幫助。

這樣的理解,也就統攝了圭峰宗密所說的“真性”、“法性”、“如來藏藏識”、“佛性”、“菩薩心地”等名相的含義。

寧瑪派的祖師龍欽巴尊者(Klong chen rab byams pa,1308-1363)在他的《三自解脫論》中,將整個“大圓滿”教法歸納為“三自解脫”,即是:(1)心性自解脫;(2)法性自解脫;(3)平等性自解脫。——這裡所說的“心性”,也即是眾生迷亂的根本;所謂“藏識”;這裡所說的“法性”,即是清淨與污染兩界“自顯現”的基礎;這裡所說的“平等性”,也即是經歷菩薩“心地”而證的“佛性”,也可以說即是本來清淨的“如來藏”。

因此,整個三自解脫,其實無非也即是《入楞伽經》中所說的“如來藏藏識”。

當日菩提達摩傳法給慧可,便是將“四卷楞伽”付與。後來慧可講授《楞伽》,每於講後歎息道:“此經於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慧可說的“四世之後”,應當即是六祖慧能以及神秀兩位南北宗大師之後,他們也即是“楞伽宗”的最後一代。他們以後,“楞伽宗”一變而為“禅宗”,《入楞伽經》果然漸漸變成名相之學,即是學者的心神已全被困於經中的眾多名相,然後各自根據自己所學的宗義來解釋這些名相,於是學者便不理解本經實全說“如來藏”,令迷亂眾生可以轉捨迷亂的根本,即轉捨“藏識”以依得“如來藏”。

由於“變成名相”,所以有些學者便寧願根據近代學者的說法,否定“如來藏”,而不肯依據菩提達摩的心法,重視“如來藏”。

否定“如來藏”同時輕視《入楞伽經》的人,一定說這本經內容駁雜,雖說“唯識”與“法相”,可是又說得不徹底,因此便說,本經無非是將“法相”與“如來藏”兩種思想調和,他們甚至私底下還將經中的“如來藏”思想看成是對“法相”的污染,恨不得將之從經中清除,還“法相”以清淨。

但假如他們知道寧瑪派的教法,便當知道,《入楞伽經》其實全部都說“如來藏”,不過由淺入深,分三部分來說——(1)總說“如來藏”;(2)說修離垢證“如來藏”;(3)說證“如來藏”心識,也即是現證“如來藏識”。

所以,《入楞伽經》其實是如來藏思想的總綱,於第一部分說及“唯識”與“法相”,目的只在說明“如來藏”具雜染時的境界,也即是“藏識”的建立,以及建立之後的種種心識與外境,並非想作任何調和。

我們還不妨整理一下本文上來所述。

“如來藏”是本來清淨的境界。說是“本來”,即是說它本就不須加以清洗。

當它發揮功能時(這有如太陽發揮光和熱的功能),若仍在本然的清淨狀態,那就是涅槃界的“自顯現”,一切雖自顯現,卻依然清淨,並不因為有了自顯現便變成污染。

可是“如來藏”卻會隨著因緣,在受到雜染的情形下作自顯現。這時候,依人類而言,“如來藏”便終於變為“藏識”,那就叫做輪回界的“自顯現”了。

輪回界的自顯現並不局限於時空,它周遍一切時空而作遍顯現,不過所有的顯現都適應於它所處的時空。因此,假如一個三維空間一維時間的人,到了N維空間M維時間作自顯現,他所顯現的形態,也一定與N維空間M維時間相適應,用我們人類的語言來形容,最容易理解是把他說為“光暈”。一如我們與三維空間一維時間相適應的自顯現身,低層次的生命若能感覺我們的存在,亦一定是感覺到一團光暈,因為熱也即是光,只不過因波長不同,成為我們不可見的光。

因此,輪回界的解脫,一定是“自解脫”,因為他們是自縛。自縛是故必須自解。

以人類來說,首先束縛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心性。心先執著自我,同時去認識萬象,由是萬象便都烙上了“自我”的烙印。

假如能因修道而心性自解脫,這時候,他便已經證得“如來藏”了,然而這個“證得”卻未徹底,因為在心性自解脫的同時,行者必已同時住於“法性”,但這時候,他便亦同時受法性束縛,即是說,他住在一個心識境界當中,這境界,可以分別生起清淨與污染兩種自顯現。對行者來說,這是一個很新鮮的經驗,因為在心性未自解脫時,或者說,在未能住法性時,他從來未體驗過清淨的自顯現,可是,恰恰便是與他住入法性同時,他便亦受到法性的束縛。

因此他們還需要修道,以求法性自解脫。

當證得法性自解脫的同時,行者住在平等性上,因為他已經能夠做出抉擇,無論清淨與污染,實際上都是法性的自顯現。因此他更深一層證得“如來藏”了,前一層次(心性自解脫時)的證得,是“如來藏”化身,這一層次,則是“如來藏”報身。

可是住平等性並不等如已證平等性,因為他這時又受到平等性的束縛了。所以行者依然要修道,只不過這時候他已經是住清淨地的菩薩,也即是八地至十地的菩薩。最後能夠在平等性中自解脫,那就完成了佛道,因為他已經證得“如來藏”法身。這即是本來清淨,無變異,而且具足生機的“不空如來藏”。這生機周遍法界,成為無限時空世界的生命力。在這裡,“不空”的含義,是離四邊際,說之為“不空”依舊是遷就我們的理解與“空”相對而立名。

在這裡,我們已經盡量將許多名相融合,說出了它們的個別含義與互相聯系。這是要理解“生與死的禅法”所須先理解的事。此有如賞花,若只圖欣賞花的色香,那就根本連“雌蕊”、“雄蕊”都不必理會,但假如你要培植一株花,由下種到結果,你就必須先理解許多植物學的專有名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雖然枯燥,我們總要將它弄懂。

也許我們可以舉一例子來幫助理解。

電視熒光幕裡頭的人,依著他們的場景世間觀點,來看熒光幕中的人與事,那便是落在心性的層次來看。假如在熒光幕以外的人看電視,那便可以譬喻為法性的層次。

然而,這時候還有電視熒光幕內外的分別,所以不平等。假如看電視的人,因看電視而悟知,其實熒光幕以外的世間,也跟熒光幕內的世間一樣不真實,它無非也是另外一重熒光幕而已,這時,他就因無分別而平等了。

這就是三個自顯現跟三個自解脫的基本意念。

認識“自顯現”——佛家修行的關鍵

在寧瑪派的教法中,“自顯現”這個概念很重要,因為是“自顯現”,所以才能“自解脫”。如果有一位神,造成一切生命與現象,那麼,一切生命的解脫以及一切生命現象的還滅,便一定需要依靠神的力量與意旨。

“自顯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周遍法界有兩種“自顯現”,一種是涅槃界,一種是輪回界。涅槃界的“自顯現”處於解脫的狀態;輪回界的“自顯現”則處於束縛的狀態。因此需要分開兩種情形來說這“自顯現”。

首先說輪回界的“自顯現”。

印度龍樹論師用“緣起”來說明輪回界的“自顯現”的機理。一切生命現象以及一切物質精神界的現象,他們的生起,除了要有生起的“因”之外,還需要有“助緣”,然後事物與現象才能滿足生起的條件。在這裡,“因”可以視為主觀因素,“緣”則是客觀條件。當事物與現象如是生起時,所呈現的狀態,便即是“自顯現”。

為什麼要強調現象的顯現為“自”呢?

因為無論因或緣,都不能脫離業力因果,而這業力都由“自”而成,不依靠他力。

佛家有一個珠鬘女的故事。

釋尊受邀請為一位國王說法,同時聽受的,還有許多妃後、王子、公主以及他們的隨從宮女。當釋尊說法至感人心髓時,其中一位公主因為受到感動,便低聲吩咐身邊的宮女,叫她回宮去取自己最心愛的珠鬘璎珞,用來供養釋尊。

這宮女很不願意去,因為她想繼續傾聽釋尊說法,深怕一來一回之間,少領受許多法益。可是她忽然想到釋尊剛說過的“無常”,她想:一切事物都無常,自己當然亦是無常,如果不立刻去取珠鬘來供養釋尊,說不定下一刻自己便會命終,那時想供養也來不及了。這樣想時,她便立刻離座,回宮去取珠鬘。

當她持著珠鬘回來時,行至半路,忽然風雲變色,狂風暴起,雷電交馳,一個雷打下來,她正給這個雷打中,立時喪生。

這件事自然很快就給聽法的國王和眷屬知道,他們悄悄地把這宮女的屍身抬來,希望得到釋尊的加持,令她復活,然而釋尊卻因此說了一番有關業力的道理。

這宮女受雷電所擊,是緣於她過去世的業力。可是,她今生卻又於命終前作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能痛念無常而急起供佛,憑借這件重大的善業,她便為未來世種下極大的善因。

由這件故事,我們便體會到“自”的微妙了。這宮女只因突然痛切地感到無常,才肯欣然回宮去取珠鬘,一心供佛,這突然自發的一念,便決定了事件的本質。倘若她只是滿心的不願,勉強回宮去取珠鬘,絲毫沒有供佛的意樂,那麼,整件故事便只是一場悲劇,再也不成為佛所贊歎的功德因果。

一切因緣由自造作,由自決定,是故基於因緣生起的顯現,便可以稱為“自顯現”。

輪回界一切生命現象的顯現,無不如此,他們在自決定的業力網中生死輪回,一切都是業力運作,因此佛家雖說因果,但卻反對宿命。宿命是冥冥中有一個無可抗拒的力量在運作,沒有一個生命個體可以改變或逃避。“緣起”則不然,可以由自力來創造客觀條件,由於客觀條件不同,因此雖同一因,亦可以結成不同的果,亦正因如此,是故一切“自顯現”都可以“自解脫”,而且必須是“自解脫”,倘若祈求他力來解脫自己,那就跟宿命論者同一層次。所以許多崇拜他力的人,往往亦同時畏懼宿命。

其次,說涅槃界的“自顯現”。

為了容易說明,因此需要建立一個名相:“本始基”(gdod ma'i gzhi),涅槃界與輪回界的“自顯現”都以此本始基為基礎。

先前在說輪回界的“自顯現”時,可以不說及“本始基”,因為任何時空的現象,都自然是依附著他們自己的時空來顯現,例如人類,即以三元次空間、一元次時間作為“自顯現”的基礎。可是,由於涅槃界超越一切時空,同時亦周遍一切時空,因此當我們談及涅槃界的“自顯現”時,便非提及“本始基”不可,否則,我們便很容易將自己的時空概念加之於涅槃界,以為涅槃界也同樣是三元次的立體世界以及具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元次時間。

要了解“本始基”,需要為它加上一些定義——可是我們卻須知道,這些定義其實只是因應著我們的認知層次而成立。若以究竟義而言,只能稱之為“不可思議境界”,根本無可定義。

本始基體性空,這是很重要的定義,而且是佛家的基本定義。佛家不許有一法不空,因為即使僅有一個可以視為真實存在的事物(無論其為有生命的個體,抑或是無生命的現象),都不符合釋尊所說的“三法印”。

本始基的自性,稱為“本始基法身”,即是“如來藏”。其定義為從無始以來就絕對清淨。而且其自性不起變異,即使是暫時受到污染,其自性依然清淨。佛家用廣大的天空作為譬喻,長空雖有雲霞霧彩的遮蔽,可是長空的自性卻不因此而有所變動而生障礙。

本始基的相狀是光明,廣義來說則稱為“明分”,他是“本始基報身”。明分亦本來具足,不待因緣而生起,亦不因受到污染即便失去光明的特性。佛家以鏡為喻,鏡面即使蒙上一層污垢,而鏡子能生影像的特性(也即譬如“明分”的特性),卻並未因污垢即便失去。

本始基的功用,是包容一切法的“自顯現”,亦即周遍法界的“自顯現”(包括任何時空元次,以至超越一切時空的涅槃界“自顯現”)。這功能即是“本始基化身”。它的定義是周遍而且平等,譬如鏡面,無所不照,並不會選擇只照女人,不照男人;只照富人,不照貧人。

這樣一來,因應著我們認知層次而設施的本始基定義便已完成。即是空性中有特殊的性、相、用。據此,寧瑪派便建立了“大圓滿三句義”——

體性本淨(性)

自相任運(相)

大悲周遍(用)

在本來清淨的自性中,能夠因應時空而生起“明分”(例如我們這個三元次空間、一元次時間的世界可認知因素,如光明),因為能夠因應,是故“明分”便能周遍一切時空,而且還可以遍至超越一切時空的境界(涅槃界),這種因應便叫做“任運”。

正因為“明分”任運,於是,在N元空間、M元時間的世界,亦必有與之相應的“明分”。亦正因此,一切輪回界才有生命與現象生起(這即是“自顯現”),而涅槃界亦因此而具備了“自顯現”的依據。

輪回界與涅槃界的“自顯現”,即是法界的生機。若宗教化一點,則可說為佛的功德。生機處處,便是佛的“大悲”。這個生機,對人類來說,便是阿陀那識(adana),它是阿賴耶識的別名,施設這個別名,為的是要說明人有一個具足生命力的根本識。佛說,我們的感覺器官和身體能夠維持,靠的便是阿陀那識的支持。

所以“大圓滿三句義”,實在基於本始基的性、相、用而來。我們還可以舉一個例,讓我們對此更容易理解——在無有障礙的天空中,充滿著種種不同的電視電波,倘若用電視機將之接收,那就成為不同的電視畫面。

在這例子中,天空的無障礙(清淨)即是本始基的性(法身);含容電波(明分)即是含容一切相狀,這特性即是本始基的相(報身);電視畫面的形象“自顯現”,即是本始基的用(化身)。

這個例子雖然在層次不恰當,但亦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而且,我們還必須知道,一涉及涅槃界顯現的“本始基”,我們說“自顯現”的“自”,已經不能理解為“自我”,可以解釋為“自然”與“自發”。例如太陽的光與熱,自然、自發、含容周遍可認知的“明分”,令生機無處不在。

其實,這樣去理解亦並非究竟,因為“自顯現”實在是一種本然的境界,如天空中的月映於水,在這裡,完全沒有主動與被動的意志,並不是池塘有意念去攝取月影,亦不是月亮有意念要投射在池水之中。倘若不這樣去理解,那就可能歪曲了“自顯現”的含義。

依“三句義”來修習“大圓滿”,必須與本始基相應,其入手便是修習“自顯現”。倘若只認識一切法“顯現”,而不理解周遍時空、超越時空的“自”顯現,那就一定掌握不到解脫法門的關鍵。

基於“一切法自顯現”的觀點,所以人便知道自己的心性其實受到歪曲,而且是自我歪曲。

我們分兩個步驟來歪曲自己的心性。

首先我們一生下來,由於業力的關系,我們立即就懂得執著“自我”。然後由“自我”出發去認識“自我”以外的人物、現象與事物。這時候,便成立了“自我”與“外境”的分別。這個分別,稱為“二取”。我為“能取”,外境為“所取”。

由於“二取”,是故接下來我們便建立種種名言,這便是第二步了。每一個名言,都有一個由我們附加上去的概念,這叫做“母親”,這叫做“搖籃”,以至這叫做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甚至計算機軟件、導彈防御系統等等。

佛家絕不否定“二取”與“名言”的功能,因為人必須借著知識、經驗、法則、原理等等來生活,這一切,都由“二取”和“名言”來建立,若加否定,人就根本無法生存,更談不上做人的原則。

可是佛家卻否定由“二取”和“名言”兩個步驟去認識的事物有“真實”的存在。所謂“真實”,是指其有自存、自成、永恆不變的本質。一切事物都沒有這些本質,是故佛家才將一切法定義為空性。

最好的譬喻是電視熒光幕。在熒光幕中,演員受著“二取”與“名言”的束縛,依著劇情(可以理解為“業力運作”),發展出無數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熒光幕中人視一切為“真實”,可是只須一跳離熒光幕,便立刻知道熒光幕中一切虛幻。

永遠將自己困於熒光幕中的人,心性便永遠受到歪曲,他的心必須跳離熒光幕,再回頭去看,然後心性才能擺脫這種歪曲。

這同樣即是“自顯現”與“自解脫”的道理。

在熒光幕中生活,即是在這熒光幕時空中的“自顯現”,能夠跳離熒光幕,那便是從熒光幕“自解脫”。

所以,解脫與否,我們首先碰到的其實是心性問題。心性是否受到自我歪曲,即是受縛與自在的分別。這與情緒絕對無關。

如今許多佛教徒所從事的,其實只是情緒的安撫,心靈的平靜,他們的修習完全不能擺脫心性的歪曲,因為他們始終沒有離開過“二取”與“名言”。譬如說,“我去行善”,那便依然有“我”和“善”名言在被執著,也即是說,他們依舊是在熒光幕中扮演著善人的角色,是故他們的心性依舊受到歪曲。

因此佛家的修習,是令到佛教徒懂得“三輪體空”的道理去行善。在這裡,行布施者、受布施者,以及所布施的事物,悉須體會其空性,這就稱為“三輪”。三輪都空,然後才沒有“二取”與“名言”的束縛,行善者才能一方面在熒光幕中扮演著行善的角色,一方面也能跳離熒光幕,認識“行善”這一段劇情的本質虛幻。

所以同樣是行善,不能夠“三輪體空”,那便只能影響情緒,必須“三輪體空”,然後才能影響心性。一切宗教,只在情緒的層次,唯有佛家的修行才針對著心性。

體會“自顯現”與“自解脫”,是佛家修行重要的脈絡。

生前死後“六中有”

佛家有一個名相,叫做“中有”(bar do),原義專指人死至再生那一中間階段。因為這是介乎兩段生命流程之間的狀態,所以通俗來說,也可以稱之為鬼魂。

可是在“生與死的禅法”當中,“鬼魂”實在是毫無意義的事,它有,亦無非幻惑而有;它無,自然亦因幻惑而無。因此“中有”便變成另一個含義:它是在我們生命流程中的一系列特定境界。每一個境界,有每一個境界的禅法。這些禅法,從世俗功能來說,可以使我們生活得更美好、更自在;從出世功能來說,則可以使我們證悟一切現象與心識無非自顯現,由是自解脫。

這便牽涉到佛家對生死的看法。

世俗執著於一段一段的自顯現,當其於我們世界自顯現時,便說之為“生”,當其不再自顯現時,則說之為“死”。

佛家對於我們所說的“生”,只視之如同電視屏幕出現的場景,這場景不斷變化,在屏幕中的人,每一個變化對他們來說都十分真實,因此便有十分真實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可是屏幕外的人,卻如實知道,屏幕中的一切無非只是幻惑。於此幻惑告一段落時,那便是我們所說的“死”了。

所以,若能打破“顯現”與“不顯現”的世間執著,那麼,生與死無非便只是生命流程中的一個段落。當其顯現,並非實有;當其不再顯現,並非消亡。

而且,“顯現”與“不顯現”其實非相同亦非相異。因為的確有顯現與不顯現的分別,是故不能說二者相同;然而無論顯現與不顯現,本質無非都只是幻惑,所以亦不能說二者相異。由是我們便只能這樣說:生與死,無非是互相依存的現象,它的現象,在一個特定時空中非常真實,可是一離開這個時空,我們立刻便體會到它的虛幻。——這即是上來所喻,電視屏幕內外的不同境界。對於演員來說,屏幕即是他們自顯現的特定時空,亦只有在這時空中,他們所扮演的現象才一切真實。

佛家因此便打破這有如電視屏幕的時空,將人視為“生”與“死”的流程,建立為六個“中有”,亦即是六種自顯現的現象。

這六中有,分別名為:

一、處生中有(skye gnas bar do)

二、夢幻中有(rmi lam bar do)

三、禅定中有(bsam gtan bar do)

四、臨終中有('chi'i kha bar do)

五、法性中有(chos nyid bar do)

六、受生中有(srid pa bar do)

這六中有的前三個,為人“生存”的階段;後三個,則屬於人“死亡”的階段。所以修習這六中有法門,不但包括生時的修習,而且還須模擬由臨終至入胎的死亡境界來修習。

或者有人會懷疑,模擬即不是真實,那麼,依此來修習又有什麼用呢?

這個問題,可以分兩個層次來回答。

第一個是世俗的層次。

在世俗中,我們其實都依著模擬出來的設施而生活,最直接的便是時間。時間完全是模擬地球與太陽的相對運動而做出來的設施。根據這相對運動,我們模擬出一條軌道,而且還給它一個名稱,稱為“黃道”。一經設施,這“黃道”便立刻發揮它的作用,否則我們的歷法即無從建立。

同樣,地球的經緯線、赤道、溫度、氣壓等等,都是由模擬而定出來的標准,可是,人卻必須依著這些設施來生活。

因此,模擬死亡至再生的三個階段,即有如模擬由南極,經過赤道,走向北極。一設施,這設施便有了明顯的功能。是故依著模擬出來的設施而修習,便亦同樣有它的功能。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跟“六中有”法門同一來源的“中有聞解脫法”,才會於近七十年廣泛地在西方社會傳播,起初稱之為《西藏死亡書》(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 ),經十度重譯之後,較新一個標題卻是《藉理解中有而得自解脫的深法》(The Great Book of Natural Liberation Through Understanding in The Between),這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Robert Thurman教授在1994年出版的翻譯。

“藉理解中有”便可以得到“自解脫”,這即是說,模擬出來的設施,其作用無非是令我們理解。這理解既然超越時空,當然超越宗教。所以我們不必理會不同宗教對死亡有什麼不同的說法(這即是不同的設施),只須依循著一個系統的設施來理解,我們就可以應付死亡。

難怪近代心理學大師榮格(Carl Jung)於評論《中有大解脫》時,稱贊它是“深刻的人性和對人類心理更深刻的透視”。這即是超越了宗教局限,而看到了這法門中關於人性與心理透視的一面。既然如此,我們還怎能否定設施的功能,這就等如我們無法否定心理的功能一樣。況且,“禅法”所對付的,恰恰便正是我們自己不自知的心理。

第二個是超世俗的層次。

佛家認為,人受縛於種種概念。這些概念,我們稱為“名言”。人的一生,即是靠學習無量的名言來豐富自己的知識。學習名言本沒有錯,然而人卻錯在執著種種名言為真實,而不理解它們根本只是一系列的設施,特別是在自己專業范圍以內。

舉例來說,一位化學家對於“氧”這個名言,會定義為“原子價為2,原子量為16的氣體”。其實,在這定義中已用上了另外的三個名言設施,原子價、原子量、氣體。所以這個定義只在我們的時空中覺得設施為真實,一旦脫離我們的時空,則原子價、原子量、氣體恐怕都要重新定義,於是,“氧”這個名言便亦得重新加以定義。——這就足以證明,一切名言無非都只是受到極大局限的設施。

生與死,無非亦只是名言,倘若局限於我們的時空來理解,我們的心理一定會受到很大的障礙。倘若能超越時空來理解,而且是層層的超越,那麼,人就能自在於生死,一如氧氣,超越時空即再不受原子價、原子量、氣體等等名言設施的局限與束縛,不受束縛,那就稱為自在。

因此,在臨終至受生三個中有,即是超越時空的模擬與設施。修習的人,因本身的根器不同,可能有層次不同的超越,有人超越得淺一些,有人超越得深一些,至究竟超越時,再無名言設施的束縛,那就稱為“自然智”(或“自生智”),那就是佛的心識狀態。

仿真與設施的價值,亦即在於此。

要理解“六中有”,可認將它們分成三對,那就是——

處生中有——臨終中有

夢幻中有——法性中有

禅定中有——受生中有

這樣分成三對,那是因為可以將每對的前一個“中有”看成是預備,而後一個“中有”則是圓成。例如經歷過“處生中有”的修習,同時也學習過“臨終中有”的修習,那麼,在臨命終的一刻,即可憑借著修習“處生中有”和“臨終中有”所得的證量來修“臨終中有”,從而圓滿成熟了解脫。因此它們二者之間即便有了依存的關系。

對於這依存關系可以這樣來理解——

如果不經過“處生中有”的修習,即使學過“臨終中有”,也不可能光藉著“臨終中有”的修習而得到解脫。

但如果只修習“處生中有”,除非是上根利器,可以於生時已得解脫(例如釋尊,以及印度八十四大成就者的其中一些人),否則唯有在臨終時然後才能圓成解脫。

為什麼呢?

依佛家的說法,人在生時有物質身和感官的束縛,無論如何修習,一般很難不受物質身和感覺器官的影響,例如,身體會生病,眼耳鼻舌身會令我們感受色聲香味觸,那即是說,我們始終會有時空的局限,以及官能的局限。唯有在臨終的一剎那以至受生,這“中有”身才能脫離這些局限而存在。因此,三個生前的“中有”修習,便只能成為三個死後“中有”修習的基礎,一切修習目的,在死後中有才容易圓成。

“處生中有”與“臨終中有”的依存關系如是,其余兩組中有的依存關系亦如是。因此分成三組,便即是說,尋求解脫,須分別圓成三個目標,這就牽涉到法身、報身和化身的問題了。

鴿子歸巢,現證“本住”——說“處生中有之一

現在我們開始介紹“六中有”的禅法。第一個是“處生中有”。

所謂“處生”,即指人自出生以後,直至“臨終中有”出現以前這一段過程,依我們的語言,或可稱為“一世”。不過當我們說“一世”時,並沒有體會到“臨終”這段過程其實十分復雜,只因為它時間短促,所以便將它也包括在“一世”之內。若依藏密教法,人自第一口呼吸,以至咽下最後一口氣,其實已包含了“處生”和“臨終”兩個“中有”。也即是說,須完全經歷這兩個“中有”,然後才可算為“一世”。

“處生中有”的禅法,比喻為“鴿子歸巢”,對於這比喻,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鴿子歸巢之前,已經過一系列准備,准備完成,然後才有巢可歸。這就等如要修習生與死的禅法,必須先經歷聞法與思考,然後才有修法的依據。

第二種解釋是,“鴿子歸巢”喻為“本住”。鴿子本來就住在那裡,它離巢之後,四處飛翔,四處歇腳,然而畢竟老巢才是它的住所。這就比喻我們既已陷入虛幻的世界,就必須經過禅法的修習,然後才能歸回老巢。這老巢,即是“自顯現”所依附的基界(本始基)。

第一種解釋是“外義”,第二種解釋是“內義”。

藏密的教法每每如此,同一教理,分成不同的層次來解釋,除了外、內,有時候還說“密義”,甚至“密密義”。讀者必須注意到這一點,否則便容易誤會為釋義混亂,有時甚至可能覺得矛盾。

對於“鴿子歸巢”的內義,還應該多說幾句。

有一出電影,叫做The Matrix(香港譯名《廿二世紀殺人網絡》,這譯名強調“殺人”,實在並非電影的原意)。在電影中,有一個真實的世界,有一個虛幻的世界。真實的世界一片瘡痍,連花都不開,可是虛幻的世界卻滿目繁華,即是當日人類的眼前世界。

那電影說,其實世界已經毀壞,不過當政者卻利用科學,令人生活在網絡的世界裡面,所以吃著一堆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時,人依然以為自己是吃牛排;住在頹垣敗瓦之中,人依然以為自己是住在高樓大廈。

全世界只有四五個人明白真相,於是他們就成為當局追殺的對象。一定要消滅了這幾個人,才沒有人戳穿這世界的虛幻。可是這幾個人卻渾身解數,無所不能,因為他們進入網絡的世界,就可以用網絡來做種種事,所以不懂開飛機的人,一接通網絡,立刻就成為可以戰斗的飛行員。可是要追殺他們的人更加千變萬化,對手逃到一個地方,街頭有一個露宿老人,殺手可以借這露宿老人的身軀,立時就站在對手面前,簡直無須追逐。一切一切,都是計算機網絡呈現的畫面,全部場景,有如電子游戲機打打殺殺的空間。

那電影說,已遭毀滅的世界,才是世界的本來面目,所以一定要找出一個救主出來,向人類指出他們處身於虛幻,令他們證知本來。

從表面看,這電影的主題似乎有點佛家思想,離虛幻、證真實。可是若更深一層思考,便知道電影的主題依然落於執著,他們以為是真實的世界,其實何嘗不也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只因這虛幻世界敗壞,統治者才用另一個虛幻世界來替代,站在現實生活的層次,人類實在無須知道真相,既然在網絡的虛幻中生活得豐裕,那又何必戳穿網絡的虛幻呢。既使全人類知道真相,脫離網絡,回到百多年前便已經毀壞掉的世界,那亦只不過是執著於百多年前的毀壞而已,這執著,徒然成為痛苦。

所以由網絡世界回到已毀壞的世界,並非“鴿子歸巢”,回到“本住”。只是由一個層次的虛幻,回到另一個層次的虛幻。

我們說回到“本住”,是認識到一切“自顯現”無非虛妄,因此才能回到一切“自顯現”所依的“本始基”,這本始基,才是一切“自顯現”的“本住”。是故這本住才能超越一切時空,本然地住於法界。這情形,便絕對跟那電影所分別的虛妄與真實不同。

所以人類追求天堂,佛家亦視天堂為虛妄,不但天堂虛妄,地獄亦虛妄。然而雖同屬虛妄,卻有不同的層次。我們仍然以那部電影為例,那就不妨把網絡造成的世界視為天堂,把那已遭毀滅的世界視為地獄,二者皆不真實,只有住於其中的人類以為真實。修習“處生中有”禅定的目的,正在於現證種種不同層次的虛妄,這才能現證一切法“自顯現”,回到本住。

“處生中有”的修習,包括兩大部分,一是修“寂止”,一是修“勝觀”。

寂止與勝觀本來是許多宗教共通的修行方式,只不過各有不同的趣向,不同的宗旨,不同的定義。例如道家,修習“築基”、“采藥”等等,都屬於寂止,直至“還虛”,那就是勝觀了。不過佛家之所修,卻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先對一個境界作有意的追求,然後再放棄這個境界,進入放棄境界後的新境界。因此,佛家的禅定並不是功法的積累,而是現證境界的層層超越。

其實這是很自然的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無時無刻不層層超越,因此才刺激到科學的發明。當我們享受著科學文明所帶來的舒適時,我們也就現證了層次不同的境界。譬如說,現在誰還會堅持要看黑白電視,不肯現證彩色電視帶來的感觀刺激呢。

必需要了解佛家禅定修持的這個特色,才容易理解:何謂寂止,何謂勝觀。

簡單的來說,所謂寂止,即是確立一個追求的境界,然後全心全意專注於這個境界。這個境界便稱為“所緣”。有時候,禅法會要求行者“無所緣”,其實這個“無所緣”無非亦是一個行者所追求的境界。可以稱為“無所緣而緣”,它亦無非是一個境界而已。

簡單的來說,所謂勝觀,即是境界的層層超越。因為有超越,所以行者便不會著於一個境界而不起。一般來說,修勝觀的目的在於現證空性,可是行者若持著“現證空性”這目的來修證時,反而一定無法現證空性,因為這時候行者的心識已受“現證空性”這條繩索捆縛,由是根本無法接觸到空性。

所以綜合寂止與勝觀兩個法門來說,它們實在是不可分離的一對,境界生起境界,境界排除境界,實在很難說是甲境界重要,還是乙境界重要。因為即使行者是專注於乙境界,用以排除對甲境界的著相,可是,如果不能先著於甲境界的相,那就根本無乙境界可言。這有如只有吸毒的人,才能現證戒毒後的心識境界。

因此對於寂止與勝觀兩門,只能說,寂止以生起境界為主,勝觀以超越境界為主,卻不能說寂止可以完全脫離勝觀,或者勝觀可以完全脫離寂止。然而為了方便教授,所以才不得不將之分成兩門,但行者卻絕不能把它們分割為兩截。有如一只手,手背與手掌絕對不可分離,但我們揮拳的時候用手背,擊掌的時候用手掌,卻是自然而然的事。

修習“處生中有”的止與觀,必須先理解這點,否則坐破蒲團也是呆坐。而且,亦唯有知道二者是不可分離的超越,禅定才有生機,否則便會陷入枯禅。

這也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經驗,沉迷賭博的賭徒,在賭場食不知味,回到家中無法安寢,那就是耽著於一個境界而喪失生機。若只知指責這個賭徒,卻去推崇呆坐蒲團的行者,實在很不公平。因為他們都同樣是落陷於一個沒有生機的境界。

“處生中有”的禅法,也名為“阿賴耶識自解脫”。阿賴耶識是藏識的異色,它是輪回界生死的根本。“中有”身入胎,阿賴耶識先入;一切有情死亡,阿賴耶識去得最後,所以在漢土建立唯識學的玄奘法師,才將阿賴耶識說為“後去先來作主公”。

因此一切有情在“處生”階段,實在是受著阿賴耶識的束縛。雖然,阿賴耶識的性質說為“無記”,無記的意思是非善非惡,原因在於阿賴耶識的功能,主要是起著檔案室的作用,檔案雖然記錄滿各種善惡的作業,而檔案室本身卻實無善惡可言。不過,這非善非惡的檔案室,卻是有情善惡業因果運作的大本營,是故一切有情便無不受著阿賴耶識的支配而生死。由是便應該有“阿賴耶識自解脫”的禅法修習。

彌勒瑜伽行派研究阿賴耶識最為徹底。彌勒菩薩說,令我們建立阿賴耶識,主要由於我們虛妄地建立“二取”。

什麼是“二取”,即是“能取”和“所取”。人用眼識去攀緣一處風景,眼識便是能取,那景觀即是所取。一切有情生存於他們自己的時空,實在無時不刻不起著能取、所取的運作。能取即是一切有情“自我”的功能,所取即是“自我”之外的一切境界。

能取所取的運作本來沒有錯,而且一切有情無不藉著這運作而生存。有情所犯的過失,只在於建立“二取”為真實,自我真實、一切外境真實,由是成立內識與外境為真,卻不知道這一切只是在本來空淨的“本始基”中自顯現。因此要現證阿賴耶識自解脫,便首先須現證“二取”的虛妄。

也即是說,假如我們能改造自己的心理,得以體悟到能取與所取無非只是鏡影,那麼,我們雖然仍舊生活於“二取”之中,可是阿賴耶識這時已經再不成為束縛,這便即是阿賴耶識自解脫。

因此“處生中有”的禅法,可以說,完全針對著“二取”:既針對著所取的外境,亦針對著能取的內識。這即是修習這階段禅法的目的。

到此為止,我們可以很簡單地總結一下“處生中有”的禅法修習。

它的目的是現證阿賴耶識自解脫。

它的手段是現證外境與內識的虛妄。

它的方法是藉著心理狀態(境界)的層層超越,來完成上來的現證。

它的證量是能證得一切法自顯現如鏡影。包括我們自己,也無非是住於“本始基”中的自顯現。

倘若視一切自顯現為“化身”,那麼,阿賴耶識自解脫,便只是現證化身自顯現,由此而現證法界的功能。

我們須先知道這些,才可以進入“處生中有”禅法的實際修習。

把禅法帶入生活——說“處生中有”之二

修習寂止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倒不是寂止難修,只是因為要有恆心。

恆心絕不容易,初學的人,興致勃勃,起初可能天天修,但只過了一頭半個月,便有種種借口停止修習。藏密行人稱此為“中斷魔”,認為是“誅魔”的對象。

我在1964年開始學藏密,起初也常常中斷,後來規定自己,坐電車上班,在天樂裡總站上車,容易固定占有一個位置,方便修習寂止,一坐下來,萬事不理,立刻進入寂止狀態,這樣至少可以修20分鐘到辦公室。經過這樣的安排,中斷魔才給我誅滅掉。不過這樣做時卻亦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能盤膝而坐,不能盤膝對初學的人有害,因此又逼著自己要找一段時間來盤膝修習,作為補救,這樣一堅持下來就接近二十年。

盤膝而坐的姿勢,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毗盧七支坐”。“毗盧”是“毗盧遮那佛”,這坐姿由他傳出,是故便冠以其名;“七支”是七個支分,即是七個要點。

七個要點有兩種說法,其實差異不大。照傳統的說法是:

(1)腰背伸直。

(2)雙手結等持印置於臍下,即是兩掌仰起來平伸,右掌疊在左掌上面,兩拇指微微接觸。常犯的錯誤是兩拇指上豎,相觸成三角形,而且用力。

(3)雙眼垂簾,即是半開半合,最適宜的視線是與地面成45度角。常犯的錯誤是閉起眼睛,這是十分嚴重的錯誤,容易導致心理偏差而不自覺;而且一旦成為習慣,那就簡直無法修習高層次的止觀。

(4)頸項微俯。常犯的錯誤是俯得太過分,下巴幾乎與前頸接觸。

(5)舌頭輕輕與上颚接觸,不可用力,因為容易引起喉痛。當舌頭接觸上颚時,口涎自然增多,應該將之慢慢咽下。咽時不可用力,幾乎是讓口涎自動流下。

(6)盤腿而坐。若兩腿交盤,叫做“雙跏跌座”;若只能放一只腳在另一腳的大腿之上,稱為“單跏跌座”。若連單跏跌都不能,只能雙腿盤在胯下,那便稱為“散盤”。初學者三種姿勢都可以,稍後便須練習至能夠作雙跏跌座。

(7)小腹微微內收貼脊,但不可收得太緊。

依這七個要點來修習十分重要。藏密的教法說,如果依此修習,那麼,因為身直,所以脈直;脈直便能氣直;必須氣直才能令本覺處於自然,由是生起禅定境界。

當禅定境界生起時,全身暖和,輕松,有如身體重量消失,可是卻無騰雲駕霧的感覺。所以一定要全身自行放松,切戒緊張。若感到身體有某部分不舒適,那就一定是因為有些地方沒有放松,應該立刻糾正。

假如是一個修行人,修行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生活時間,他可以依足“毗盧七支坐”的坐姿來禅修。可是,假如一個人忙於生活,真的忙到連靜坐的時間都沒有,他便需要抓著繁忙的空隙,挺直腰背坐在一張較硬的椅子上,心中什麼事都不想,只傾聽自己的呼吸。

只需要聽呼吸半分鐘,他便可以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

只需要聽心髒半分鐘,他便可以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流動。像溪水一樣,慢慢地流,可是生機活潑。

只需要保持著這份寧靜,靜靜地坐兩分鐘(所以前後只不過三分鐘),常常就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仿佛小睡了一覺,覺得渾身舒泰。——但假如你打呵欠,那就證明你十分疲累;假如你覺得喉癢想咳嗽,那就證明你其實有點氣管炎;假如你覺得腸部蠕動,甚至有輕微的響聲,那就證明你的消化系統其實潛伏著毛病。

總而言之,身體有什麼毛病,或者有什麼器官過勞,只需靜靜地坐三分鐘,自己就可以發現出來。

起初這麼靜坐三分鐘,可能暫時得不到預期的效果,但只需持之以恆,每天靜坐三四次,一個星期不到,預期效果一定出現。

即使是一個修行人,當他練習“寂止”時,其實也不宜將每座的時間延得太長。坐15至20分鐘也就差不多了。可是每天卻需要坐10次以至20次。這種方法,叫做“短座多修”。因為必須“短座”,行者才不會陷入強制自己的狀態。一旦強制,即使身體放松,他的思維卻反而緊張,於是腦部疲倦,長期這樣,人就失去生機,反而變成心理變態,這種禅修也就名為“枯禅”。——倘若閉著眼睛來靜坐,或者練什麼功,更容易變成枯禅或偏執。看看催眠師就知道了,他一定會教受催眠的人閉上雙目。

正式修習“寂止”,由“意守木石”開始。

行者依七支坐法安坐(後臀可以用毛巾稍為墊高,那就比較安適),雙眼垂簾,視線大約與地面成45度角。在視線所及之處,放置一塊木頭,或者一顆石子。木石不宜反光,也不宜色彩強烈,一般來說,放置一顆鵝卵石(石春)就可以了。

雙目凝視這鵝卵石,可是眼光不要盯得太緊,眼神放松而凝注,就像我們平常隨眼凝注一只小鳥在撲翼起飛,或者隨眼凝注著一朵盛放的鮮花那樣,隨眼就不太緊,凝注就不太松。

現代人必須學懂這種“隨眼凝注”的凝視方法,因為許多人都要面對計算機。對著計算機工作二三個小時,人就不但會覺得眼睛疲倦,而且還會覺得大腦麻木。為什麼?就是因為“凝注”而不“隨眼”的緣故。我教我的學生,分兩個步驟來學習隨眼凝注,效果相當不錯。

第一個步驟是:

將熒光畫面的背景看成是一個天空,熒光幕上出現的文字或圖片,是一行一列或者一塊白雲,然後去讀這些“白雲”,讀的時候,持著欣賞雲塊變幻的態度,起初,容易失去文字的意義,但只須練習三幾天,就可以一面欣賞“白雲”在“藍天”中的變化,一面讀出“白雲”所象征的意義。

第二個步驟是:

用整個人去讀“藍天白雲”的熒光幕,而不光只是用雙眼。所謂整個人去讀,那就是在意念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投入熒光幕上,鼻子在讀、嘴巴在讀、頸項和雙肩在讀、胸在讀、肺也在讀,至少上半身無處不在讀“藍天”上的“白雲”。

這樣的訓練也就即是隨眼凝注了。

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是懂得隨眼凝注的,前面我們說過,看鳥飛、看花開,固然是隨眼凝注,即使像一個家庭主婦,一邊燒飯、一邊看顧在地上玩耍的小孩,她用的便亦是隨眼凝注的方式。可是當我們一旦要去凝注一塊鵝卵石時,我們卻反而不懂得隨眼凝注了,因此在松緊之間就容易失去平衡。倘若我們學懂了隨眼凝注,那麼,讀書、工作,以至看電影、電視,都會變成是不傷眼神的輕松事。

然後我們要談一談呼吸了。

不要控制呼吸,讓呼吸自然平靜。我們的呼吸稱為“氣”,呼吸變細,變長,變慢,那就成為“息”。在動物之中,烏龜的呼吸已達到“息”的程度,因此道家特別有一種功法,稱為“龜息”,即是將人的粗呼吸轉為龜的細呼吸。能夠練成龜息,據說可以長生。

不過藏密靜坐修止觀,卻不著意去練成龜息,只是自然而然地讓呼吸變成息。那就如一大塊浮雲任風吹散,終於散成一絲一縷的流雲。

在這時候,最騷擾我們的是雜念。心想平靜、眼想凝視、身想放松,可是雜念卻無端天南地北般生起,有時還會引發一些回憶,於是人就像失去重心一樣搖動,眼就會不期然死盯著石塊。這樣的靜坐不如不坐。

對治的辦法,是在凝視石塊的同時,數自己的呼吸。不要呼與吸二者都數,可以只數呼,也可以只數吸。將精神轉移到數呼吸(術語稱為“數息”),雜念就會因而停止,同時呼吸也會慢慢地變細。

這樣修習“寂止”,叫做“有相寂止”,因為所緣想的石塊有相,是為修習的初步。

“意守木石”是有相寂止的一部分,但在介紹其他的“意守”之前,筆者卻想談談座後的行持。

在座上,我們修意守,但假如一落座便立刻墮入散漫無依的生活層面,那麼,修習便失敗了,因為座上的心理狀態根本無法保持。

禅修的人要閉關,目的即在於令行人全日在關中保持著所修的心境。因為在關中不理雜務,連語言都可免則免。那時候,他的日常生活便即是禅修的生活,二者既無差別,境界就自然易保持。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閉關,同時閉關尤須上師指導,所以與其勉強追求閉關,倒不如學習座後的心境保任。

“保任”是一個禅修的專門術語,這分兩方面,一方面是保持著禅修座上所起的心境,另一方面則是心境任運以應付現實生活。所以,禅修下座之後,並不是木然、渾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是活活潑潑地去生活,就像常人一般生活,只是生活的層面已有所改觀。

在修有相寂止的階段,座後保持的生活態度是,對眼前一切事物都可以隨眼凝注,以至心眼相應,這時候,修行人會變得對許多事情,都能夠體會出常人所不能體會出來的細節。看一朵花,可以感受到花紋及斑點的美,甚至立時嗅到微妙的花香,而這些,都是我們學習禅修以前得未曾有的體會。

這時候,可能有兩種心理變化。一種是專心傾向於事物美好的一面,另一種恰恰相反,專心傾向於見到事物丑惡的一面。對於後者,美人面上的一點黑痣都會成為他隨眼凝注,然而卻耿耿於懷的事物。假如有這種傾向,便應該想到丑即是美,所以丑石怪木才會成為收藏品;一雙盤根糾結的手,才會具有勞動與力的美,這時候,你甚至可以聯想到秦俑,以及塑造秦俑的工匠。

專門傾向於觀察丑惡的一面,是禅修的最大心理障礙,所以一邊練功一邊抗議的人,除非他的練功只是柔軟的手部運動,假如他的心神真的專注於功法,可是又懷著憤怒的情緒,甚至隨時准備抗爭,這樣練功,一定會造成心理偏差,因為他所觀察的已經是心目中建立起來的丑惡了。

倘若在日常生活中,能經常心眼相應,而自己只不過是“隨眼”,卻已經能夠“凝注”,而且所凝注到的是一片生機,那麼,所修的“有相寂止”便已經生效了。

找一個星期天,試一試“意守木石”,全日只須修習十座八座,然後看看畫冊,看看街道,且看你是否已能超越你過往的生活層面。如果能,你的心境一定有點異常,自己覺得,可是卻說不出來。

念念分明修“勝觀”——“說處生中有”之三

“處生中有”的意守,於意守木石之外,還必須觀察一些明顯地具足生機的事物,因此,接下來便是意守眉間與意守心間。

意守眉間是想象眉間有一顆明淨而閃耀的白色明點,大如豌豆;意守心間則進一步先將自身想象為一充氣的衣胞,在這氣胞心間像燃起一盞油燈一般,生起一光輝而活躍的藍色燈焰。這時候,一定要松弛地來意守,一如前面所說過的“隨眼凝注”,如今則是“隨意專注”,所以雖然凝注專注卻不著力。

意守木石,是由外境去體會空性中的生機;意守眉間與心間的明點,則是由內在來體會。所以外境與自身同樣地生機郁勃,由此生機,便令行者心生歡喜。正因如此,才會“日日是好日”,或者“晝夜二六時吉祥”。

接下來,便要進一步觀想聖者了。這其實並無宗教的局限,天主教徒可以觀想聖母、基督教信徒可以觀想耶稣基督;伊斯蘭教信徒可以觀想真神阿拉;道教信徒可以觀想老子以至呂洞賓。至於佛教信徒,最方便的當然是觀想釋迦牟尼佛與觀世音菩薩。

無論觀哪一位聖者,一定要觀想為光明、清淨、具足生機與動態,而且光輝燦爛。這樣想象才能生起一個並非偶像的形相。禅修的人,若一旦落入崇拜偶像的層次,則全部禅修都落入心魔的陷阱。心若著魔,那便是堅持與固執,偶像是一切真理,不隨著自己崇拜偶像的人,或者反對崇拜偶像的人,都不是朋友,甚至是仇敵。邪教的煽動力即由此而來,所以我國由晉代的孫恩一直到清末的義和拳,甚至延綿到今時今日,一切邪教,無不設法令信徒心中著魔,在情意結上結死一個偶像。

所以避免落入偶像層次,是意守聖者的要點。這樣做,並非遺忘聖者的功德,在一片祥和的光明生機中,聖者的功德已然體現。

談到這裡,需要指出初學者的一個通病:精神愈集中、愈專注,反而愈容易覺得自己心猿意馬,愈多妄念,由是打擾了專注。

不是的,其實這只是一個錯覺,當你覺得妄念叢生之時,實際上你的“隨眼凝注”和“隨意專注”已然生效。在過去,由於未能專注,所以雖然妄念如水流、如飛瀑,不斷洶湧流注,可是我們卻漫不經心,根本沒發現妄念的生住去來。然而如今我們修“止”了,因此心中便自然生一警戒,警戒於“止”之外另有不相干的境界生起,在這警戒時際,我們才覺察到心中的妄念原來如是之多,而且馳逐不休,從無一剎那的歇息。

怎樣對付這些妄念呢?

或松或緊、或張或弛,一如駕馭一頭野馬那般來駕馭我們的心。所謂緊張,即是強制地抑止妄念,讓心專注於自己所止的境界(木石、明點、聖者等等);所謂松弛,即是暫時不管寂止的境界,任妄念發展,任妄念境代替我們的所止境。這樣久久修習,定境自能生起,妄念一起即便自行消融,心如野馬被馴,雖馳驟而不脫離規范。

這種禅修,因此亦稱為“無相寂止”,無相,是相對於木石、明點等“有相”而言。也即是說,當我們觀想有相寂止境時,利用松緊交替來對付妄念,但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放棄有相寂止境,用無相寂止境來代替。於這時際,心無所緣,唯隨眼凝視虛空、隨意專注虛空,連有相寂止境界都不生起。

許多時候,修無相寂止比修有相寂止更容易對付妄念,無相的繩索比有相的繩索更容易駕馭奔馳不息的心意。

有許多指導別人禅修的人,以為無相寂止即是“觀空”(觀察空性),其實這是很大的誤會。觀察空性與專注於虛空根本是兩回事,因為行者於專注虛空時,虛空本身便亦是一寂止境界,既然是境界,就不能說之為“空性”,一如“火燒”這境界不能稱之為“火性”;“水流”這境界不能稱之為“水性”;木材有火性,卻不必因燃燒而有(雖然它可燃);冰雪有水性,卻不必因流動而有(雖然它亦可流動),是故境界非性。

更何況,“空”並非一無所有,所以“虛空”絕對不是佛家所說的“空”,一生誤會,禅定就容易墮入虛無邊際,由是人生便消極了。

現在,我們談談“觀空”。這即是“處生中有”禅修的“勝觀”修習。

勝觀分三個步驟:認識心性顯現,尋覓心性自身,決定本明覺性。——當我們初見這些名相時,或會以為勝觀是件復雜、高深的難事,不,絕不是。因為修習其實很簡單,倘若把它弄到高深莫測,還加上幾分神秘,那就不是佛家的正法修習。

首先,我們談認識心性顯現。

心性其實無時不在顯現,只是由於我們平常對此不加以覺察,所以我們才會以為自己是在思維,是在說話,是在動作,而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心性顯現的反映。

心性顯現可用鏡影或水影為譬喻。人去照鏡,永遠只留意到鏡影;人臨水窺河,永遠只留意到波浪與漩渦,沒有人會留意到鏡的性、河的性。所以我們的身語意在作業,我們卻沒留意到一切作業的基地,我們的心性。

寧瑪派祖師龍欽巴舉過一個認識心性顯現的例子。我們去認識,就如一個滿臉骯髒的孩子去照鏡。孩子看見鏡影骯髒,便伸出骯髒的手去抹鏡中骯髒的臉;母親看見孩子這樣做,便拿著一塊布去抹鏡;只有聰明的母親,才懂得用布去抹孩子的面。

這便是“認識心性顯現”的三個不同禅修態度。

抹鏡中骯髒的臉,是企圖用“虛空”來代替“空性顯現”;用無所念、無所緣來代替“心性顯現”。這種禅修根本弄錯了方向。

只去抹鏡,是有如一些教派那樣,先向學人開示一個見地(例如“空性”),然後依這見地來建立止觀。這種禅修已受困於先設的概念(鏡子要干淨,才照得出干淨的臉)。

必須去抹骯髒的臉,才能得到清淨的鏡影,是故寧瑪派的禅修,當認識心性自顯現時,並不先立見地,而是由祖師依修行的經驗,先建立一個止觀的境界讓學人去修學,當其修行娴熟,才跟他開示見地、引入見地。這樣,行者反而容易將禅修境界跟見地印證,由是而證心性(例如由“內自光明”這種境界,來印證心性顯現為空性)。

修習內自光明,是在心中央建立一顆如水晶中空的“悲智脈”(kati),狀如微微開裂的胡椒粒,清澈透明。禅修的人先緊持此脈,持心無動,不再觀任何境界,直至定境生起,並且漸漸增長,然後除除放心自在,不再緊持此脈,即在此一緊一松的交替間隙,定觀此剎那心識到底為何。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修習,也即是佛家所說的“念念分明”。

一般人將“念念分明”解釋為“每一個念頭都清清楚楚”,這無非只是很表面的理解。真正的密義,是修習念與念之間的間隙。

敦煌出土的《歷代法寶記》,是禅宗四川一派(後來稱為“保唐派”,因其根本道場在保唐寺)的重要文獻。它記錄了祖師無相的傳習——

“每年十二月正月,與四眾百千萬人受緣嚴設道場處,高座說法,先教引聲念佛,盡一氣念,絕聲停念訖,雲:無憶、無念、無妄。無憶是戒、無念是定、無妄是慧。此三句語即總持門。

我此三句語是達摩祖師本傳教法,不是诜和上、唐和上所說。”

唐和上是無相的上師,即資州處寂,俗姓唐;诜和上是處寂的上師智诜。時人稱無相為“金和上”,因為他是朝鮮人,俗姓金。無相強調如此念佛不是師祖所傳,而是達摩的直傳,可見其對此法門的鄭重,然而念至“絕聲停念”,恰恰便是“念佛”與“停念”兩個念頭的間隙,必須在此剎那的間隙當中,才能夠說“無憶、無念、無妄”。由此可見菩提達摩當日傳來的禅法,實在跟寧瑪派修緊松之間的間隙,二者十分吻合。而這亦恰恰是“念念分明”的密義,因為每須念念分明,才可以體證到念頭與念頭之間(身語意作業與作業之間)的剎那間隙。就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隙中,禅修的人才可以認識心性的自顯現。因為唯有在這一剎那,才是真正的“無念”。——先持著“無念”、“不作尋思”等等見地來作禅修的人,根本無法見到心性的自行顯現,因為他的心性已受先設的見地與概念遮蔽。

於見心性顯現的剎那,即有內自光明生起。這光明並非“悲智脈”的光明,然而亦不離“悲智脈”。這時候,稱為生起“光明無念三摩地”。

其次,我們談尋覓心性。

對於覓心,有兩種錯誤的見解。

第一種是,如實地去尋覓心性,作這種思維,作那種思維,心在這裡,心在那裡,結果愈覓心愈忙亂,心性愈加模糊,這有如攪動池塘,所見者無非是淤泥,充其量只見到漩渦,絕不能見到真水,當然更無法認知水的自性。

第二種是自作聰明,引用佛家“刀不自割,火不自燒”的話頭,認為“心不覓心”。佛家這樣說時,是提醒修行人不可將心識中生起的證量,用來尋覓同時生起的境界(二者都是同一心理狀態的顯現),因為這樣一尋覓,便等如將活潑潑的境界打入呆板板的教條牢籠(美其名為“見地”,卻不知見地不是教條)。

我們說“尋覓心性”,實際上是用心識的功能來尋覓心識的自性,功能與自性有很大的分別,所以我們並不是用刀刃來割同一刀刃,不是用火來燒同一堆火,我們只是由“割”的功能來認識刀性,由“燒”的功能來認識火性,是故心的功能便可以覓心,現證心的自性。

具體的修習,有如禅宗的參話頭,例如,將心穩持於面前虛空,然後尋覓置心虛空的人與被置的心,它們為一抑或為二。若說為一,則此所謂一者到底是否即是心;若說為二,則有二心,其一必在佛道,另一必在輪回界。

如是作種種參求,必須有上師指導,否則便容易淪為野狐禅。聰明人則易流為口頭禅,所以對此參求不准備多談,只想指出,這種禅修目的無非在於尋出心的“本明覺性”(rig pa),“空性”無非只是本明覺性的一個成分,二者並非相等。禅修的人假如在這環節上無修習的把握,則應略尋心性之後,立即進入下面的修習,然後才再回過頭來覓心,如是反復交替,便可避免野狐禅與口頭禅。

第三,我們談決定本明覺性。

寧瑪派依印度傳承,將本明覺性定為三分:空分、明分、現分。空分是本明覺性的“性”、明分是“相”、現分是“用”。

性、相、用三者,性最難證。即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實亦很難體會物性。譬如水,我們根本說不出“水性”,假如我們說水是液體,會流動,而且一定是由高向低流動;它是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的化合物;平靜時可照出倒影、活動時會生起漣漪以至波浪……如是等等,無非只是說水的相(現象),並未說及水的性。

又假如我們說水具有高度的溶解力,可以洗滌;水具有浮力,是故人可以在水中行船和游泳;水又是魚類等海洋生物的住所……如是等等,則無非只是說水的用(功能),亦未說及水的性。

不過,這對我們日常生活卻未造成不便,對於水、對於火、對於一切自然以及人工的事物,我們只須知悉其相與用,也便夠了,物性便可以由此悟出,而且更不必明指出來(根本也實在無法指示與說明),這便即是所謂“離言”(但卻未“離思”)。

這也即是說,我們是靠相分和用分來現證性分。這是我們一生下來以至老死,一直在做著的事。這即稱為知識、經驗與心得。

所以說證空性(或者說證“本明覺性”的“空分”),實不可能由“空”而證其“性”,一如我們不能由“水”來證水的“性”一樣。

由是可知,先決定“空”,然後來證空性;或者望著虛空,說是在證空性,都根本是不合理的事。那有如望著湖水來證水性,雖決定其為水;或雖不斷觀察湖面,而對水性都實了無所得,只不過這樣做時,我們心的情緒平靜安寧,我們便誤將情緒當成是證量。這是禅修最易犯的錯誤。

寧瑪派的禅修很實際。既然水性、火性、一切事物的性,都可以由它們的相與用來證得,那麼,為什麼“空”就不可以由其相用來證呢?所以處生中有的禅修,重點在於“明分”和“現分”。

我們需要先理解這兩分。

先說“明分”。明分屬於相分,但卻不是相狀,它只是能分別“相”的機理,也可以說,即是事物的可認知因素。如果是唯識宗,會將了別作用視之為“識”(所以稱為“了別識”),不過寧瑪派卻認為,如果只建立識,便只是人內在的建立,對事物(一切外境)來說,它們之所以能被分別,亦一定有它的因素,這因素便是事物(法,外境)的“明分”。換而言之,人的內識(如眼識等)固然是“本明覺性”的“明分”,可是一切事物亦必有“明分”(“空”當然亦有“明分”)。

正由於外內兩明分相融相即,人才能了別事物。

“明分”亦不限於眼識與物象,無論色、聲、香、味、觸,都有它的明分。

色包括形狀與色澤;聲例如強弱、高低。以至觸的軟硬剛柔分別,無一不由事物的“明分”顯露出來。

不過卻須知道,事物的“明分”是跟它存在的世界相適應的(術語稱為“任運”),因為每一器世間中的有情,都有他們共同的業力,由是便各有各別的器世間。是故在我們這個器世間認為木與鐵很硬,可是在另一時空,木與鐵卻可能被視為柔軟無比的事物,這時候,“硬”這種明分便在那個時空消失,轉變為“軟”的明分(所以一切法都是“相對”,例如並無絕對的軟硬)。

然後我們談“現分”。

現分屬於功能,所以並非“顯現”的意思,只是說法界有一種功能,能容許一切法自顯現。這種功能,稱為佛的“功德”,或稱為“大悲”,這是就涅槃界的立場來建立名相;如果就輪回界來說,則視此功能為一切事物的生機,所以稱為“大樂”。

“大悲”與“大樂”,粗看起來似乎意義相反,其實卻都指法界具有生機這種功能。

此外我們還須知道,任何事物的性、相、用都不可分離,“本明覺性”亦不例外,所以雖說其有“空分”、“明分”和“現分”,然而三者都同時相互相依,相存於“本明覺性”之中。此如水的空性與濕性、流動性、溶解性等,以及其存在的生機,都同時存在於水中。

由是禅修者須於明分以及現分起修,然後才能現證空性,不過,雖證空性亦非究竟,還須作“無分別決定”,現證一切法的自顯現,於本明覺性中無有分別,只不過因有明分與現分的任運,我們才覺得具有分別(例如水與火的分別),對本明覺性而言,無非都是現象界的功能。是故現象界種種現象,如生滅、去來、一異、垢淨等等,根本對本明覺性不生影響(例如覺性不會隨著現象的生滅而生滅)。是故說為無有分別。

禅修的人,但置心於光明之中,離整治而堅穩,凡向自身作顯現的意識,均視之為本明覺性;虛妄的種種境界,以及眼前的種種現象,無非都只是法界的生機以及明相(具明分的相狀),如是在無休止且生動之明相中,本明覺性自然光輝燦爛而顯露。

久久作“勝觀”,本明覺性自能生起,為了助修,大圓滿法門復有“立斷”與“頓超”二法門的建立,關於這點,將來當有提及。對於初學而言,雖然三個修“勝觀”的法門都當知悉,可是應該用功修習的,恐怕不妨只限於“認識心性自顯現”。而且,當對後二法門有所認知時,則於修習初法門(心性顯現)亦有莫大的幫助。那即是“念念分明”的修習。

幻人離幻境 ——說“夢幻中有”之一

六中有的第二,是“夢幻中有”,喻為“暗室燃燈”。人生長在如夢如幻的世界當中,卻將夢幻視為真實,即如自困於暗室,由於“夢幻中有”的修習以“四大光明”為主,因此便以燃燈作為譬喻。

禅修夢幻是一個很重要的教授,尤其“四大光明”,更屬於甚深教授,有許多口訣作為指示。用口訣來指示並非只為了保密,主要是須因應學人的反應來加以指導。所以本文所介紹的,便只能是修習的原理,而非具體的口訣教授。能知原理,也就能明了修習的意向,這才是重要的事。

“夢幻中有”的禅修分為三部分:晝修幻身,夜修夢幻,後修光明。

晝修幻身有一個譬喻:幻人離幻境。

幻人是由魔術師變幻出來的人,他必須依托幻境而存在。可是,忽然有一個幻人竟能脫離幻境,這個幻人回頭一看,幻境固然面目全非,再看自身,亦已無復是在幻境的狀態。

照佛家的說法,一切法在空性的本始基中自顯現,這自顯現便有如幻人與幻境。幻人在幻境中生死,一切都十分真實,唯有魔術師知道,一切無非虛妄。所以我們在自己的情器世間中也以為一切真實,唯覺者才知其虛妄。

修幻身,便是令自己知道自己如幻,由是才可以不執著於幻身與幻境。當心識一旦離開幻境之時,心便住於另一層次,那即是幻人離幻境時的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便可以說“心性自解脫”。

是故修幻身必須以“處生中有”為基礎。在“處生中有”禅修時,我們已知“本明覺性”有空分、明分和現分,而且已能認識自己的心性自顯現,是故便能依此三分而修幻身。

禅修幻身的第一步是修“顯現”,即是“現分”的修習。

在自己面前高一肘處,懸掛一面鏡子,然後自己沐浴裝飾,打扮得漂漂亮亮,齊齊整整,站在鏡子面前照鏡。

你觀察自己的鏡影,贊美它一切優點,頭發梳得好看,眼睛清明,膚色健康,以至衣著稱身等等。這時候,你若心生歡喜,便應該立即責備自己:

“歡喜什麼!受贊美的只是鏡影,如果要歡喜,應該是那影子自己在歡喜。”

如果你覺得“鏡影是自己的鏡影”,所以鏡影受贊美即是自己受贊美。那麼就應該想到,“自己”其實也有如鏡影,因為無非只是在本始基上自顯現出來的一個影。

再看看周圍的事物,無非都是自顯現的一切法,它們也跟你一起照入鏡中,成為鏡影,於是你就可以悟出一個道理:鏡中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影,也不知道他周圍的一切事物是影,可是我知道,因此相對而言,他無明,我是覺者。

不過,我同樣不知道自己是在本始基自顯現的影,也不知道周圍的事物是同一層次的影,是故我亦無明,而洞悉這真相,現證這真相的便是覺者。

就這樣,行者即能體會到法界的生機(或說為佛的大悲),如同鏡子能生起鏡影一樣,是故法界生起一切法。——這就是“現分”了。

現分存在於法界,表義為本始基。可是我們的本明覺性也同樣有這現分,是故一切法同樣可以在我們的心識中自顯現。

對著鏡影這樣思維,再看鏡影,然後看自己周圍的事物,這時候,“身如幻”的境界不可能不現證出來。

你還可以找尋鏡影的缺點來辱罵,罵到自己心生懊惱時作同樣的思維。然後交替褒貶,反復思維與體會,如是,現證“身如幻”的證量便得堅穩。假如你在前一階段的“處生中有”禅修已有些微證量,那麼,現在對“現分”的證量就會加強。

禅修幻身的第二步是修“明分”。不過卻不是去修形相的明分,而是去修聲音的明分。

人雖有色、聲、香、味、觸等五種知覺,不過由於最活躍的根識是眼和耳,所以色和聲對人來說便比其他三種知覺重要。我們作禅修,除了修身和觀察形象(形象也即是身),便應該還去修聲。

聲的修習,佛家稱為“語”,語也即是“氣”——將來我們還有許多關於氣的修習,都屬於“語”的范圍,但卻不必修“聲”,那是屬於另一層次的修習。

當修習聲音時,行者找一個空曠的地方,高聲呼喊。可以高聲念咒:“嗡阿吽”;也可以高喊粗俗的語言,一切語言無論善惡雅俗,我們只傾聽其回音,但卻不執著於“這是我聲音的回音”。回音也是聲音,行者只聽著這聲音就可以了。

一邊聽、一邊思維:“我的聲音”跟“回音”有什麼分別呢?如果不執著自我,聲音就是聲音,無非都只是“聲”有“明分”,由是藉其可認知因素而顯現出來,而我的“本明覺性”亦有“明分”,由是了別聲音。可是我們卻將了別變成自我的執著:這是“我的聲音”、“這是別人的聲音”,如是便將一切分別執為具有本質的真實存在。現在我分別聲音與回音,其實我的聲音跟回音無非只是“明分”作顯現,大家都是“明分”,是故我的聲音無非亦是一個回音,充其量只能把它當成是層次不同的回音,恰如“我”和“我的鏡影”,是層次不同的鏡影。

就這樣,行者便現證了“明分”。——當然,他還可以同時由此現證色的明分、香的明分,以至觸的明分。

第三步是修心意的“空分”,亦即修意如幻。

禅修的人想象自己是一個鏡影——其實,亦真的是本始基這面鏡中之影,於是就像修“現分”時那樣,贊賞自己,或者辱罵自己。當贊賞時,要贊賞到自己心生尊重,起無限敬意;當辱罵自己時,要辱罵到自己心生厭惡,起無限鄙視。如是二者交替。

倘若有同修為伴,當二者交替至行人心神專注時,同伴便可以一拍桌子,或者響一巴掌,令行人猛然頓住於榮辱思念之中,這時,行人藉此一頓,便應在“一切毀譽本來無關榮辱,因為受毀譽的只是鏡影”這個念頭中持平;假如沒有修伴,行人亦可以於適當時機拍掌自行驚醒。

這種禅修,即是我國禅宗的棒喝。一棒當頭打下,或者劈面大喝一聲,目的都在於令行人的思念當下頓住,然後超越這個思念。這是很有效的手段。

1965年,屈文六上師為我作大威德金剛四級灌頂時,令我屈膝於座前,專心緣想本尊的身相與種子字,筆者跟著指示,全神貫注地觀想,忽然眼前一道光華橫掃,定眼一看,原來是上師拿著一根水晶金剛杵在我眼前一晃,接著上師便開示道:“你觀想的本尊相,跟水晶光華無二無別。”筆者當時便立刻體會到本明覺性的“明分”,於是呆在座前,上師隨著一拍桌子,筆者有如夢醒。後來明白,這有如夢醒,才體會到“現分”,即是體會到自顯現的生機。

這段歷程,同樣是棒喝的作用。

1984年,法王敦珠仁波切在一個清晨接見筆者,作了一些開示與囑咐,然後說:“這是我們今生的最後一次見面了。”筆者當時雙眼一濕,立刻頂禮上師請長住世,當頭抬起來時,只見念珠在眼前一閃,同時聽見上師哈哈大笑,這時筆者亦有如夢醒,頓時覺得當時的場景,有如電視熒光幕顯現出來的一幅畫面,於是破涕為笑,頂禮告辭。

上師的晃珠大笑,是亦有如棒喝。

不過,一時的體會,還未能稱為現證,行者必須久久反復修習,才能達到現證的境界。而且,還需要於身語意之外,作所謂“清淨幻身”的修習。

修“清淨幻身”分兩個步驟,首先修形而下,然後修形而上。

形而下的修法,傳統的做法是,由上師莊嚴衣飾一如金剛薩埵,然後升座,亦一如金剛薩埵那般結跏跌座而坐。這時候,弟子坐於上師座前,手持水晶稜柱映目而視上師,於是五彩虹光金剛薩埵身便顯現為二三形相,有時甚至可能現為更多。弟子即在這境界中修“無自性顯現”。

現在的做法變通一點,上師不必打扮;甚至弟子亦不必專以上師為觀察的對象,他們可以互相觀察,亦可以用水晶杵或者水晶球來觀察一幅照片,只須體會到一切法皆只是顯現而無自性,那麼,修“清淨幻身”的目的便已然達到。

需要注意的是,說顯現而無自性,那只是對“空分”的體會,於此同時,我們永遠不可忘記,“明分”與“現分”亦必永遠同時存在,它們宛然而有,是故無自性顯現實離四邊際:不能簡單地說之為“空”;亦不能執實而說之為“有”。前者落入“空分”;後者落入“明分”與“現分”。更者,我們亦不能說之為“亦空亦有”,或者說之為“非空非有”,這樣說時,便明顯地將“空分”與“明分”和“現分”對立起來,其實三者融為一體,實不分離,是故不可分割。

如是思維,便離四邊而悟入“無生”。這也即是《心經》中所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深般若波羅蜜多。

形而上的修習法,是層次上的提高。

修這法門的人,必須先娴熟修觀“生起次第”,即是娴熟修觀本尊與壇城(mandala)。

修本尊與壇城是釋尊親傳的教法,修淨土的人,若依《觀無量壽佛經》的做法,便是通過十六個步驟來生起阿彌陀佛(無量壽佛)的壇城以及本尊,連同本尊的眷屬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這便即是“生起次第”。

所以這個形而上的修幻身法門,不但密乘弟子可以做,即使是淨土宗的弟子亦可以做。但假如對“生起次第”全無經驗,這個法門對他便一定無益。

具體的做法是:先觀面前虛空中生起本尊(例如金剛薩埵、阿彌陀佛);將形相觀想得清清楚楚,而且生動活潑,並非有如一尊彩塑或一幅圖畫——這才是有生機的無自性顯現,若不能觀成生機,禅修便有害了。

接著,我們明白觀想面前虛空中的本尊融入自身,如水乳交融。然後緣想自身已變成本尊身(這時候常犯的錯誤是閉目觀想,許多人以為閉目來做比較容易,結果終於導致心理上的生機斷絕)。——這亦同樣是顯現而無自性,若有自性,自身就不能觀成本尊。

依照同樣的步驟來觀壇城,於是自己周圍的器世間便亦成為壇城。

這個修習十分重要,因為是下來所說修夢幻的基礎,同時亦是中有境界的“法性中有”基礎,是故行者必須久久修習至十分娴熟為止。必須這樣,才能由體會而證入情器世間如幻,當證入時,人便已能安住於法性。即使僅僅是體會,人亦已能安住於心性。

夢中知夢與轉變夢境 ——說“夢幻中有”之二

夢幻中有”的第二部分禅法,名為“夜修夢幻”。這部分禅法分為三個步驟:持夢、幻變、除障。

在談禅法之前,我們實在應該先理解佛家對夢的看法。

最先詳細提到夢,是《彌蘭王問經》。彌蘭王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後裔,統治北印。本經即是他跟龍軍比丘(舊譯“那先比丘”)的問答,其中牽涉到許多佛家基本思想,如輪回、業、涅槃等等。他們亦談到夢。

在經中,龍軍說:“此所謂夢者,是兆相莅臨心之焦點”(巴宙譯文,下同)。什麼人見夢呢?龍軍說:“大王,有六種人見夢:患風疾者見夢、患膽汁疾者見夢、患痰疾者見夢、天神支配者見夢、常習者見夢,及以夢為先兆者(見夢)。大王,此中見夢為先兆者真實,其余則虛妄。”

這即是說,生理有病態的人以及心理有病態的人(天神支配者)雖然見夢,但夢不真實,只有“以夢為先兆”的人,兆相才會“莅臨”他的“心之焦點”,這種夢才是真實的夢。

將夢視為兆相,也許是由於古代的人相信夢有預言作用,我國古代民間日用的《玉匣記》,其中即有《詳夢書》,解釋夢的種種兆相,可是將夢與兆相等同,卻實在並未說明人為何而得夢,為何而得“兆相莅臨心之焦點”。

後來《大毗婆沙論》引用世友尊者的說法,說夢有“五緣”:疑慮、串習(習慣)、分別(思維)、曾更念(回憶與經驗)、非人所引(由鬼神告知)。這將夢的成因歸結為心理狀態。即使有預知的能力,其實亦是心理,例如“非人所引”,其實亦無非是心理的功能。

於生理之外,將夢與心理聯系起來,是佛家思想的進步,所以寧瑪派的修夢,便將夢定義為“夢由習氣引發”。“習氣”包括宿世與今生的疑慮、習慣、分別、經驗等,亦即是生生世世所積累的心理狀態。

寧瑪派的修行,完全用心理改造的方式,既然夢與心理(而且還與宿生的心理)有關,是故修夢便亦自然成為修道的一個環節。

今先談持夢。

所謂持夢,即是夢中知夢。有人以為是指醒後還能憶持夢境,那不是“夢幻中有”禅修的原意。醒後憶持不須修習,許多人都可以做到,唯有夢中知夢然後難能,是故便須依次第修習以期達到目的。

夢中知夢,是希冀在夢中時即能知道:這是幻境,了無真實。這樣比對起“晝修如幻”,便能確實現證晝間所見一切境象,無非亦有如夜間的夢中知夢,只不過是另一層次的夢。若知夢的虛幻,則無論哪個層次的夢都屬虛幻。由是現證“夢幻”。

所以醒後憶持夢境,便不能達到上述的效果。因為“夢中”是一境界,“憶持”時已屬另一境界(醒時的境界),這樣便不能跟“晝修如幻”對比。因為“晝修”現證“如幻”時,行人跟外境同在一個境界,只有“夢中知夢”時,“夢中人”與“夢中境”,同在一夢時境界,二者才能相比。

持夢的修習,先由白晝起修。

“晝修如幻”的階級完成之後,行者照樣觀察自己周圍的事物,房屋、街道、商店,以至跟自己談話的人,跟自己交易的人,無論其為人為物,一一視之為夢中所見。

假如環境許可,行者甚至還可以呼喊:“這即是夢”;“這是夢中所見”;“我在做夢”。這樣做,目的在向自己暗示,夢即是幻,幻即是夢。

至夜間睡眠時,行者向聖者祈禱:“我為六道有情修習如幻三摩地,尚祈本尊令我夢中知夢。”

於是以睡佛的姿勢(或者說是佛涅槃時的身姿)睡下來。這即是頭朝北、腳朝南,左脅貼席側臥,右手托腮,左手置於左胯,如是安祥地睡。

為了幫助易於入夢,有種種“睡夢瑜伽”配合,每一種程度的行人,都有跟他相適應的睡夢瑜伽,密乘行人最常用的瑜伽,是觀想自己睡在上師的膝蓋,上師像慈母般安撫自己入夢,自己則像躺在搖籃中的嬰兒。

通常這樣觀想,很容易便全身放松而入夢,但倘若雜念叢生無法安睡,那就可以將雜念轉入白天印象最深的場景,而且連自己也想象入場景之內,這樣就能將散漫的雜念集中,有如用一面鏡將陽光集中成為一個圓點。這樣做,常常便能令人容易入睡。

第二天睡醒,可能連昨夜是否有夢也不知道,不要急,可以反復修習,白天觀如夢,夜間向聖者祈請知夢,除非有重大的憂疑與希冀,否則七天之內定能知夢。

假若真的有憂疑希冀,令你不能入夢,或者只做糊糊塗塗的夢,夢醒後亦未能憶夢(當然更談不上夢中知夢),那麼,唯有觀想自己喉間一朵四瓣紅蓮,花瓣鮮艷柔薄,充滿生機,甚至還帶著露水,中央是一粒深紅色的明點,如豌豆大,光明燦爛。

這樣幾個辦法聯合起來,應該很快便能夢中知夢。

有可能一起始知夢,自己便已從中醒來,這時不必懊悔,通常情形往往就是這樣。繼續睡,有時夢境便會重新出現,甚至情節連續,這時行者便容易夢中知夢。

你應該很快便有夢中知夢的一天。

“夢幻中有”的第二步禅修,是修“幻變”。

夢由習氣而起,所以便需要改變夢中的境界,從而令習氣亦生改變。這是修“幻變”的目的。所謂“幻變”,即是行人在“夢中知夢”的基礎下,再在夢中轉變夢境。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藏密行人比較方便的地方,是因為在修法時已經習慣了“自成本尊”、“持本尊慢”等等,若已娴熟,那麼,在知夢時便可以依樣自成本尊,由是令如幻的夢境生起變化。其他的人很難這樣做,尤其是限於宗教信仰,一些宗教的信徒未必敢想象自己變成聖者。

能自成本尊有一個很方便的地方,即是能免除夢境的怖畏。譬如說,當夢見烈火燃燒,眼看就要燒著自己了,若於此時夢中知夢,同時能立即依平日修習,將自己觀成為本尊身,火燒的怖畏當下就會被遣除,因為你相信火不能燒著聖者。

有些修行人還習慣在夢境中起神通變化。將熊熊大火變為一湖碧水;將殺人的刀變為如意樹枝;將妖魔變為聖者;將死去的親人送往西方淨土。如是等等,是屬於高層次的夢中幻變。不過筆者自己卻不喜歡這層次的修習,因為根本不希求神通,在夢中也不希求。

筆者有一次轉變夢境,是夢見祖母,滿身焦黑(因為她死於一場大火)。筆者當時知道是發夢,立刻便依儀軌,用一個種子字生起一朵蓮花將她托住,然後便醒過來了。

這次的經驗,只是依儀軌來修習,並未起神通變化。

其實有時根本連自成本尊都不需要,夢者只須看破夢境,就能轉變夢境。例如見到洪水來淹,行者可以這樣想:“我現在無非是在做夢,我無非是個夢幻身,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洪水沖走。”這樣想時,立刻聳身跳入洪流,夢境也立時就會改變。

也可以這樣想:“我現在無非是在做夢,洪水無非只是夢幻,它淹不死我,也沖不走任何事物。”於是任由洪水沖刷。這時夢境也一定會生起變化。有時洪水會繼續淹,有時洪水會變為平原。無論起任何變化,決定對夢中的行者都不生損害。

這種修習也可以有一個前行,即是於將睡未睡之間,先習慣改變心中的念頭,例如其時心意蒙胧,便可以將那蒙胧的境界轉變為一個搖籃,或一張舒服安適的床。能這樣做,便容易在夢中轉變夢境,不過對易失眠的人來說,這前行修習卻不適宜。

對容易失眠的人,前面說過那種觀喉間有四瓣紅蓮,蓮心有一光輝閃耀的紅明點,這種觀想應該可以幫助他容易入睡。要領是將全部知覺都放在那明點之上,尤其是意念,不容許離開那粒明點。

這時候,雜念不可能不生起,但一生起,立即便將其形象融化入明點之中,例如這時你忽然想到有人來找你談一件頭痛的公事,不管什麼,你應該立刻放大明點的紅光將這個人籠罩住,然後像捕蟲草融化昆蟲一樣,將他融入紅光之內,再收縮為蓮心中的一粒紅寶石。

無論意念初起時,出現的形象為人、為物、為境,都統統可以將其融化。你是主宰自己意念的神,在意念中你可以隨心所欲,只不過一旦隨心所欲便會失眠,因此才需要將你的主宰功能限制為守持一顆喉間的明點。

容易入睡,夢中知夢,還懂得幻變夢境,便一定有一場好夢。

夢中知夢、幻變夢境兩個禅修,都容易產生四種過失,稱為:醒失、忘失、惑失、空失。這四種過失都需要加以對治,是為除障。

醒失是一知夢境便立即夢醒,根本來不及幻變夢境,更壞的是,當夢醒來時還立刻夢境模糊,連夢見什麼都依稀仿佛,這種情形,並不算已經夢中知夢。修夢中知夢而未娴熟,雖然亦是一知夢便醒,但卻能憶持夢境。

蓮華生大士傳下來有一個對治的方法,那就是在兩足足心觀想各有一粒深藍色的明點,豌豆大小,然後專心意守這兩粒明點——它們有一個專用名詞,各為:“黑種子字”。

觀想的要點是:明點一定要深藍色,藍到像黑色一樣,但卻不是黑;明點一定要放光,而且要通透,還要閃動。深藍通透的光輝閃耀,並不容易觀想,假如換成白色那就容易得多,然而卻一定要觀想為深藍色。

筆者這樣做時,往往會覺得自己是浸在深藍色的深海當中,因為藍光一直由足心湧至心胸,於是放松,立刻就能入睡,然而卻並非一定有夢。後來終於有一次夢了,便不但知夢,而且還能從容轉變夢境,但那時距離開始修“黑種子字”,已有九個月以上的時間。由此可見禅修必須堅持,只須有過一次醒失,立刻進行對治修習,一直修,一直無夢也一直修,修至見到效果為止。不過能這樣做,信心非常重要。

忘失是夢中知夢的過失。夢中一知為夢境,夢境立刻便變為模糊,夢中的自己根本再也不知道自己見到些什麼,可是也並非全無夢境,同時“知夢”的覺受亦未失(這即是與“醒失”不同之處),只不過夢境成為意識的隨行,一如我們初作禅修時,妄念紛起,這些紛起無端的妄念,實際上也是意識的隨行。

然而,我們醒著禅修時,意識的隨行可以任它隨行,天地南北、山高水遠,任意識奔馳,醒著的意識不會有模糊的感覺,夢中的意識一旦隨行,立刻就會模糊。

對治的方法,於是唯有由白天入手,須於白天修如幻時再下苦功。這時視一切境界如夢而任意識隨行,久久修習,多作祈禱:“願我能了知夢境,不生迷亂。”祈禱也是一種心力,所以對忘失也有對治的助力。

然後是惑失了。

由習氣為主緣而起的夢,最容易散亂。因此夢境清明的人習氣淺,經常夢境胡亂的人習氣重。倘若經常夢見救助,無論是你自己給人救助,抑或是你在救助一些生命(即使是救起山路上的一只小螞蟻),你都有“救助”這種習氣。這習氣在現實生活中,可以發展為喜歡幫助別人,也可以發展為時時依賴別人的助力。

正由於習氣可以向正反兩方面發展,所以我們就需要由習氣著手來對治惑失。一般來說,習氣愈向消極的一邊發展(例如在現實生活中依賴福利金,這是“救助”),夢境愈容易惑失;習氣愈向積極的一邊發展(例如當義務社工,同樣亦是“救助”),夢境便容易清明。這樣,對治惑失唯有端正自己的生活態度,將習氣轉向積極與正面。

所以藏密傳下來的方法,是教弟子用除障、祈願、忏悔來對治惑失,目的便是令習氣轉向,離開由習氣造成的障。例如弟子祈願,一定不可能祈願拿五十年綜合援助金,而是祈願有一份安定的工作,這樣,就增上了習氣的積極因素。

最後談空失。

期待入夢過分,或者根本無法入睡,意識便會散亂。前者雖然似乎睡著,實質等於未睡,後者即是失眠。修“夢幻中有”而碰著這兩種情形,都可以說是根本失敗。它不是無夢,前者只是夢不成夢,後者根本不能起夢(無夢則應該是深睡而無夢)。

蓮華生大士亦傳下一個對治之法,行人這時應該觀想自己的心輪有一顆深藍色的明點,其形態一如對治“醒失”時觀想在兩足心的明點,同樣是深藍而通透、閃耀。只觀明點而不希冀入睡,那就反而容易入睡;只觀明點而不力持入夢,那就反而容易入夢。至於入夢之後,是否能夠持夢與幻變,那便是另一回事,跟這對治法門無關。

前面說過一個對治失眠的方法,即是想象喉間有四瓣紅蓮,跟如今所說的心間有藍色明點,兩個法間有一點差別,即是體質虛弱,或者覺得寒冷的人,應該觀紅蓮紅明點;體質燥亢,或者覺得悶熱的人,觀藍黑色明點。一般人,可以兩個方法都試一試。

藏密寧瑪派將“夢幻中有”的禅修看得很重要,原因是“夢幻中有”修不好,便無法修好下面的“法性中有”和“受生中有”,而這兩個,卻是修死邊的重要禅法。也即是說,“夢幻”修不成,人於死時便無把握。

因此修習“生與死的禅法”的行人,便將“夢幻中有”看成是全部修法的成敗關鍵。其實,愈對這種禅法緊張,反而愈難修得好,放松一點,先體會自己的日常生活即是電視中的一幅一幅畫面,然後才於不松不緊之間“晝修如幻”、“夜修夢幻”,那就反而容易達到夢中知夢的境界。——這個境界,才是決定“法性中有”與“受生中有”兩個禅修的成敗關鍵,下文我們便將會談及。

“四大光明”的理趣——說“夢幻中有”之三

“夢幻中有”的第三步禅法:“後修光明”,是整個禅修的精華,其所修的“四大光明”也屢屢為人提及,但在這裡卻很難提到具體禅修的方法,因為口訣太多,而且一些人適合的口訣,對另外一些人卻可能反而誤事,因此本文只能略談其修習之理。

“四大光明”是解悟光明、大種光明、上師光明、明點光明。

必須知道,生起這四種光明並非禅修的目的,只是禅修的四種手段,由這四大光明的生起,從而引發出自然而然的“清淨光明”,才是禅修的證量。

這樣,我們便需要了解何謂“清淨光明”。

清淨光明不可能靠禅修生起,因為凡禅修必有作意,一有作意便不“清淨”。無論哪種作意,必定只是相對法,例如本尊與凡夫、善業與惡業、生起與還滅、輪回與涅槃,甚至光明與黑暗,無一不是相對,一落相對的層次便已經是污染,因為“清淨光明”之所以“清淨”,正在於“離一切相對”。

所以清淨光明只能引發。用未離相對法的禅修光明,來引發本來俱在的、離一切相對法的光明,這被引發出來的光明才得名為“清淨”。可是還須注意,引發的過程還得在有意無意之間。太著意於引發,即等於持著作意來修清淨光明,那就變成不是引發,由是亦不清淨。

說到這裡,讀者便可以體會到修清淨光明的難點了。

我們生長在一個完全被相對法占據的時空,卻要去現證一個完全離開相對法的境界,那即是對時空的超越。困難亦正在於此。

然而還不只這樣。

即使行者已證得清淨光明,還無非只是證得解脫的一份,並未圓成解脫。所以,假若因為它難證而著力執持,這“執持”便又會成為污染,如是已證的清淨光明便又不清淨。可是倘若不持,又怎能保證自己能住在這證量當中呢。這真是一個兩難之局。

所以有些宗派,無論如何說法,但實際上卻是禅修至現證清淨光明便已止步,他們執持著光明,視之為“真如”顯露的現象,將之定義為“圓成實性”,便認定此為究竟的現證。這樣便落於“他空”的層次,其實並未離一切相對的邊際。

寧瑪派行人並不住入這“他空”的境界,由清淨光明的境界再起步,然後才能圓滿現證“三自解脫”,是故才能稱為“了義”。

談到這裡,我們對“清淨光明”可能已經有一個雖然粗略、但卻正確的印象了。若如此時便當知道,名之為“清淨”其實也是不得已的事。因為“清淨”也落於相對,同時亦落於執持。但我們總要給它一個名相,在執持名相、執持相對法的時空中,任何名相都不可能離開相對與執持,是故我們便只能離開相對與執持來理解這個名相。這亦即是《金剛經》的“三句”:甲,非甲,是名為甲。——清淨光明,非清淨光明,是名清淨光明。

然後我們談談“引發”這回事。

清淨光明與生俱來,是故可以引發,然而我們還須知道,不光是我們有俱生的清淨光明,整個法界也原來具足這種光明,只是由於我們的清淨光明不顯露,是故我們才不能見到法界的清淨光明。此如盲人,眼根的光明不顯露,眼識即不能現證光明,由是便不能現證我們這個情器世界的光明。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禅修“四大光明”,目的在於引發自己內在的俱生清淨光明(所以有時候我們亦名之為“內自證光明”)。這俱生清淨光明顯露時,我們理論上便可以見到法界的清淨光明了。

為什麼說是“理論上”呢?因為即使內自證清淨光明,我們依然無法見到法界清淨光明的實相,這實相,給我們這個時空的不淨光明掩蔽。我們猶如處身於暗室,這暗室密不透風,是故我們從來沒見過一線陽光。甚至,我們從來不知道“光明”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我們已經習慣於暗中摸索,而且認為理所當然的境界即是黑暗(由是稱為“無明”)。

所以內自證清淨光明並非究竟,必須在這基礎上現證法界清淨光明,那才算得上是禅修清淨光明的證量。

這就是需要用“四大光明”來引發清淨光明的原因了。因為法界清淨光明可以在四種情形下顯露,是故我們便要通過四條途徑來引發內自證清淨光明,令它們由四路而來,再從四路而去,現證法界清淨光明。

這四種顯露法界光明的境界是什麼呢?

第一種是“眠光明”。法界清淨光明在人熟睡至最深層次時可以顯露。我們不覺得,只是因為我們未自證清淨光明,猶如前面所說的例子,永遠住在暗室的人不識光明。

四大光明中的“解悟光明”,即是暗室燃燈,先燃點起一盞燈,令暗室的人知道原來有光明這一回事,然後他才可能現證偶然有機會見到的陽光。是故由“解悟光明”引發內自證清淨光明,然後便可以現證眠光明。

第二種臨命終時的“死光明”。人臨命終有兩次見到死光明的機會(這在“臨終中有”將會詳談),不過未經修習的人,沒法見到死光明,即或見到,也只如暗室中人見到陽光一閃而逝,他只可能驚訝,根本不可能持證(若能持證,便解脫了)。

“大種光明”的修持,即能引發行者自證內在清淨光明,而且能於臨命終時認證法界的清淨死光明。但是這死光明卻不可能當下現證,因為禅修的人並非臨終,所以暗室中燃起的燈,便只能作為光明的指標,不能像眠光明那樣,可以因內自證光明而現證它的實相。

第三種“上師光明”與第四種“明點光明”,是藉禅修來令法界清淨光明自然顯露,即是說,法界光明並不像眠光明、死光明那樣,它不須人的作意便自然顯露,但它需要經過禅修者的引發然後才能自然顯露。

然而,怎樣引發才算自然而不落於作意呢(前面說過,一落作意便是污染)?

不企圖直接證得法界的清淨光明,但將光明分為兩份:一份稱為“見分”、一份稱為“相分”。那麼,分別證此兩份雖都不離作意,可是兩份融合起來而現證光明時,這現證就可以離作意了。

所以“上師光明”的禅修見分;“明點光明”禅修相分。必須兩份圓成,然後法界法爾清淨光明才能自然顯露,行者得以現證。

“見分”和“相分”是瑜伽行的名相,他們說,見分和相分都依自證分而生起,所以行者當然便可以自證這兩份。當兩份都能自證時,境界便自然生起。因為“相分”如鏡面上的影像,“見分”如鏡面映現影像的功能,當功能具足而能於鏡面上投影之時,鏡像便不可能不生起,而人亦不可能不現證此影像之境。

現在修習“上師光明”自證法界清淨光明的見分,即是自證生起清淨光明境界的功能(這有如鏡的功能);修習“明點光明”自證法界清淨光明的相分,即是自證清淨光明境的形相(這有如鏡影),由是即可離一切作意,現證法界清淨光明這個境界(而不光是它的形相)。

形相和境界有很大的分別。

形相是死的,境界卻有生機。移民局的職員拿著一張照片去認人,現證的是形相,可是當同一張照片落入親人手中時,親人便會現證生機了。“他拍照時很緊張”;“他笑得一點也不自然”;“他在想什麼?這個死相,還怕移民局不給他發護照嗎?”種種現證都從照片中人的動態與生機出發。這是移民局職員永遠不會做的事,因為這是境界。

現在我們似乎愈說愈遠了。然而我們的目的無非想令讀者知道,現證光明並非現證它的形相,而是現證一個境界,所以才需要“相分”之外還加上一個“見分”。

還可以多說一點題外話。

寧瑪派有些密續和論典,嫌“相分”和“見分”這兩個名相的含義太粗,因此便細致一點,改用“明分”和“現分”兩個名相。這兩個名相我們在前面,由說“本始基”起,便已經一再說起過了。可是如今這兩個名相的含義卻稍為狹窄,它們的分別是——

相分只指鏡影;明分則同時指這鏡影具有能被分別的作用。

見分只指生起鏡影的功能;現分則同時還指出這功能即是法界的生機(大悲與大樂)。

在“上師光明”和“明點光明”的層次,用見分和相分的概念就可以了,反正在前面“處生中有”時,我們已接觸過明分和現分,在後面的禅修,它們更會成為修習的主題。

在禅修方面,可以談一談事相,那即是禅修時所應做的事。

修“解悟光明”,應該嚴格閉關,在關中只吃清淡的食品,關期不能少過一個月。而且規定月中十五日要修根本上師、本尊、空行的荟供。這些規定有一定的理由,證明這禅修須十分鄭重,否則難以生起證量(即是無法現證眠光明)。

修習的形式說起來卻很簡單,行人作吉祥獅子臥(即是前面說過的佛睡相與涅槃相),專注於心輪的白明點。明點大小如豌豆,光明閃耀,如是心識澄明,在觀想的光明中入睡。

倘若修至娴熟,“眠光明”便會像夢境一般出現,如明朗的虛空,連雲霞都不生起。這便即是行者現證的清淨光明。然而這清淨光明尚依“心性”而起,是故還須修習。

進一步修習是在“明空無二”的境界中入睡(所以不須意守心輪明點了),至熟睡時才能現證法性清淨光明。目前我們還沒有談到“明空無二”的修習,是故便不深談了。

禅修“大種光明”是依著人臨死的狀態去證。人臨死時,經過“地大融入水大”的階段,是故身肢僵硬;經過“水大融入火大”的階段,是故口干舌燥;經過“火大融入風大”的階段,是故身軀漸冷;然後是“風大融入空大”的階段,是故停止呼吸。這些臨死的現象,以及利用現象來作的修持,下文說“臨終中有”時將會詳談。現在只談人的入睡如何模擬人的臨死。

人入睡時放松身肢而不過分活動,然而前額卻即使在低溫環境下亦必保持溫暖,這是“地大融入水大”。

接下來,人的意識由活躍變為平靜,而體溫自然在程度上保持,這是“水大融入火大”。

可是人雖似乎已經入睡,但是他的心識卻未完全平靜,這時候聲音、氣味、觸覺都隨時可以將他喚醒,那是“火大融入風大”。

到最後熟睡時,意識已完全平靜,於是眼耳鼻舌身的覺受都已沉沒,這時是“風大融入意識”。

入睡的四個階段,既有如臨命終時出現的四種現象,是故便可以用來模擬死亡,現證死光明。要領是,四個階段都要保持著“明空”的覺受。這種覺受,在禅修“處生中有”時已經現證(卻容許尚未現證“明空無二”)。因此也可以說,假如“處生中有”未修好,“夢幻中有”的晝修如幻未修好,便缺乏用入睡模擬死亡的基礎。

禅修“上師光明”是明觀心輪四瓣蓮花中央的明點,變化為根本上師身相(然而其自性卻與蓮華生大士無二),是故稱為上師光明。

從外義來說,這樣做,可以得到上師的加持;從內義來說,根本上師所顯露的光明,可以令你的意識在光明中沉沒而入睡;從密義來說,上師光明是一個“無念”的境界,必須無念而住於明空,這境界才是法界清淨光明。

然而還有密密義。光證清淨光明而缺乏生機,這種現證仍未究竟,所以根本上師住於明空的心輪中,雖然無念,但卻生機勃勃。所以說,當行人現證上師光明,引發清淨光明時,行人可以在有如夢境的光明境界中,見到自己躺在床上,當然還見到床以及周圍的事物。一如我們在觀著一幅電視畫面。這才是充滿生機的清淨光明境界。這名為“見分光明”。

禅修“明點光明”是“上師光明”的繼續。上根利器的行人,於獲得清淨見分之後,自然能同時證得清淨相分,不須再行修習,即能將見分光明與解悟光明雙運,由是而證法界清淨光明。然而中下根器者卻不能,是故即使能於如夢境界中現證清淨見分光明境界,由於未能將修證的清淨光明與之雙運,實尚未能現證法界清淨光明,這時候,便須藉“明點光明”的禅修來圓成。

具體的修習要領,是觀自己的中脈充滿明點,由頂輪以至臍輪,明點如芝麻、芥子大小,光芒迸射,靈動活潑,在心輪上則有一顆明紅閃耀的明點,可以觀為略大。

明點相並不能代表清淨光明,但它的確是清淨光明相分的表征,若能現證此二分光明,則清淨光明當可確定生起。

以上所談“四大光明”,已透露了修習上的一些口訣,不過只屬於原理部分。實際禅修時,行人當依止自己的上師,由上師指示實修的口訣,將四種禅修交替而修,時時將境界告訴上師,請上師指示,則定當能現證內自光明與法界光明雙運。如若未能,那麼便應該於修習“臨終中有”之後,回過頭來再修“夢幻中有”,則定當能於中有第一時得到解脫。

倘若未得上師指導,讀者便不妨只體會四大光明的原理,這便即是積集智慧資糧。

“三虛空”與“四大解脫”——說“禅定中有”

“生與死的禅法”中第三個中有,名為“禅定中有”,稱為“本覺自解脫”,譬喻為可喜的少女照鏡。

這部分禅修包含兩個單元:三虛空禅定、四大解脫。名字很吸收,可是卻實在難以修習。還不但難以修習,其實連它們的原理都很難了解,因此我們必須由“本覺”這個名相說起。

本覺具名“本明覺性”,藏文稱之為rig pa。它並不專指現證空性,而是強調“本來清淨光明”。需要注意的是,這本來清淨光明不能稱之為“相”,因為它是內自證的境界,並非客觀現象。既然是境界,那就一定不是具有實體的存在,所以必然是空性,不能將之谛實。

還可以這樣來理解:現證“本來清淨光明”,實在是現證空性的手段。前面已經說過,人類只能由理解事物的現象與功能,來理解這事物的自性(譬如只能由水的流動與洗滌等等來認知水性),所以我們便只能由現證本來清淨光明來現證空性了。

在這時,“清淨光明”是空性的“明分”(於事物則稱為“相分”);“本來”則是空性的“現分”,因為“本來如是”,即是本來就具足生機,這即是空性的功能。

所以“本來清淨光明”即是“現證空性”的內心境界。這境界即亦是“如來藏智”(有時經典上卻簡稱之為“如來藏”)。當這境界在心性中顯露時,便可以說,行者已由“迷”(無明)這種心識,轉變為“覺”這種境界(智)。

“三虛空禅定”所教授的,即是如何內自證本來清淨光明。

不過,雖然行者依禅定能內自證本來清淨光明,他卻依然未能成佛,因為尚未解脫。所以便有“四大解脫”的直指教授,來幫助行者圓成佛道。所謂“直指教授”即是只指出一個方向,並無具體的禅修方法,因為在這時際,任何能用名相表達的禅修都已反成障礙,根本再無禅修方法可以成立。

正因如此,才譬喻之為可喜少女照鏡。

人生在一個虛妄的世間,作種種分別,是故我們亦唯有藉著虛妄與分別來修行,然後才能期求超越。如果以照鏡為例,鏡影便即是虛妄分別的事例。可喜的少女照鏡,即是藉著虛妄分別的鏡影,來看清青春可喜的本來一張面。這便即是本覺。

看鏡影而超越鏡影,即是禅修雖由虛妄分別入,但卻能超越虛妄分別;由住心性入而超越心性;由現象入而超越現象。當能超越之時,即是現證。——本覺自解脫的原理就是如此。

必須徹底通達這個原理,才能修習“三虛空禅定”。

現在我們談談“三虛空禅定”。

依文字來說,說得很簡單。什麼叫“三虛空”?外空是虛空的空、內空是心眼相連的脈空、密空是心中的悲智脈空。

所以,由心中的密空,引本明覺性於雙眼,復引眼於外空的虛空際而作凝視,那便叫做三虛空禅定了。當引心於眼時,本覺顯現(本來清淨光明顯現);當引眼於虛空際時,本覺智自然生起。

如果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成佛便不太難,行人就這麼坐著,心觀眼,眼觀虛空,不見得困難。所以近年有些人教授“大圓滿”,一入手便采取這種禅法。他們教人“心觀眼,眼觀天”,卻連“天”與“虛空”的分別都不了解。

將“天空”等同“虛空”,實在也是常易犯的錯誤。原來,“天空”是指遙遠處藍色的一片天幕,“虛空”則指包容著修行人的空間。依我們的視野,天空只是平面,虛空則是立體。我們可以想象自己是困在氣球中的一只小甲蟲,小甲蟲給掛在氣球的中心點。那麼,它視野范圍所及的氣球表皮,便有如“天空”,它知覺范圍所及的空間,便有如“虛空”。

假如連這點也弄錯,只是兩眼朝天的話,那絕對不是“三虛空”的禅定,只是呆呆坐著的望天禅。因為行人心中的悲智脈必然未能觀成像中空的水晶粒,由悲智脈通向雙眼的兩根脈,亦必然未能觀成像幼細而中空的“光纖”,因為他將外虛空已看成是天空一片,既然一片,又何從說之•為空。外空不空,內空與密空自然更無法觀成空。

所以“虛空”的定義,即是這禅法的秘密。從來只有口訣教授,未見於文字解釋。

不過即使知道“虛空”是怎麼一回事,這也不是一入手便起修的禅法。作這禅修的人,以“處生中有”和“夢幻中有”的證量為基礎,前面已經說過,這兩個禅修能令行人住於心性,如今這個禅修,則是為了令行人能夠“心性自解脫”(若為利根,於前二禅定已心性解脫,住於法性,則這個禅修便能圓成“法性自解脫”)。

所以在夢幻中有修“四大光明”,引發清淨光明生起,如今則是現證“本來”清淨光明。因為光是現證清淨光明還不夠,還必須現證本來清淨光明,重點在本來,才稱得上踏入解脫道(由是可見禅法的連續性)。

我們甚至還可以這樣說:倘未能住於心性,生起清淨光明,貿貿然便去修三虛空禅定,如果是短期修習,而且修的時候根本心散,那只是浪費時間而已,如果修的人很專心,而且是長期修習,這種望天禅一定出事,行人的心理會變成病態,或放縱、或消極、或狂妄、或自卑,不良反應視行人的氣質而定。

“三虛空禅定”這種觀修,強調“實不觀於一法”,亦即根本無所專注,觀如不觀。所以實際上於禅修時,根本不應更著意於觀外空、內空、密空,因為若已能現證清淨光明,這“三虛空”不須加以專注便已經穩定,一坐下來,三虛空的清淨光明已經自行生起,如今需要做的事,只是現證它的“本來”。

由修習而證的清淨光明,無論生起得多麼快,多麼穩定,都不是“本來”,因為它始終要靠修習來生起、來引發。本來清淨光明根本不須生起,亦不須引發,因為它是本然的存在,從來就有這種光明,只不被無明的心識所見。因此三虛空禅定的證量,就只是現證而已,再無任何禅修的方式來幫助現證,亦不須持著什麼念頭,連空分、明分、現分等等名相都不必去想。

當佛教初入西藏時,除了印度的阿闍黎之外,還有漢地僧人入藏傳法,其時北宗禅師摩诃衍在西藏鼎鼎有名,他教弟子禅修,據說即是無尋無伺,無所緣無分別地打坐,這種教法後來受到挑戰,印僧蓮花戒入藏,挑起诤論,這即是有名的“拉薩僧诤”(或稱“吐蕃僧诤”)的故事。據敦煌出土的文獻,這次诤論摩诃衍並未失敗,然而據西藏後來的記載,則說摩诃衍敗得很慘,被逐出西藏,不准傳法。當時的實際情形如何,如今已難以確定,但可以討論的卻是摩诃衍的禅法。

有一點可以肯定,摩诃衍當時所傳的禅法,實際上並不像西藏文獻所說的那麼簡單。因為敦煌出土了一本10世紀時寧瑪派祖師努·佛智(gNubs chen sangs rgyas ye shes)的著作,題名《禅定目炬》(bSam gtan mig sgron)(或譯《禅定眼燈》),有一專章記述“頓門派”的禅法,應該即是摩诃衍之所傳,教法其實井然有序,並非對任何人都教他不思不想,無有分別。

由這件公案可以知道,三虛空禅定的觀如不觀,許多時候會引起誤解,其實說“觀如不觀”已經是觀,只不過對所觀不作執著,離取捨、離希疑,任觀境自然,這樣才能認證那個清淨光明的“本來”。若想對這禅法作更深入的了解,則須參考《禅定目炬》第五品。然而,這已經在我們述說范圍以外。

關於“三虛空禅定”,將“本來”視為現分,將“清淨光明”視為明分,是筆者的內自證境界。這現證得到敦珠法王的印可。法王指示說,現證“本來”為現分,可以說,所現證的現分已經離四邊,所以超越了由住心性而證一切法自顯現的現分。必須理解這點,然後才不致引起概念上的混淆。不過法王說,將“清淨光明”現證為明分,則尚未能超越大圓滿界部的“基光明”。那怎樣超越呢?法王指示筆者,應該好好去現證“四大解脫”的直指。

現在我們就談談“四大解脫”。它是:本初解脫、自解脫、剎那解脫、圓滿解脫。

我們可以這樣說:“四大解脫”可以視為修習“三虛空禅定”的保任。即是行者於“三虛空”的境界中等持之後,當下座時,應根據“四大解脫”的直指來保持自己禅定所起的覺受。這亦即所謂行持。行持與修持互相交替,才能令行者不斷提高自己的禅修境界,由是才談得上現證和超越。

“四大解脫”的直指是——觀修“三虛空禅定”之後,無論任何念頭生起(這即是心性的自顯現),都任其顯現,亦任其消融(消融也是自顯現)。這樣做,念念便都融於“自解脫”的境界。行者的行持,便只是於無所執著的境界中,等持著“釋念”這個境界。

我們生起一種煩惱,譬如說瞋恚,當知此際於心性中顯露的瞋恚境界,實在是自生起(自顯現),由本覺的功能令其生起,所以它只能自解脫,不為對治所滅,不因對治而解散。

如是即是赤裸現證這瞋恚境界的自性,當證入其無生、無所住、無所依,亦無從去的境界之時,即是現證瞋恚的自解脫,而且是它於它自己的本性中自解脫。

這現證自解脫的心理狀態,已經可以不再稱之為心理狀態,而改稱之為“智”。四智、五智、二智,以至自然智等等,無非只是再將智的境界作分別,統而言之,無非都是行人現證自解脫的心境。

這時候內自證的“本來清淨光明”自然會顯露,它是明分與現分的雙運,同時亦從未離開過空分。

到這時候,可以說一個故事。

大圓滿人間初祖俱生喜金剛(dGa'rab rdo rje)有一位弟子名為文殊師利友(異譯妙吉祥友、妙吉祥善知識 Manjusrlmitra)。他們在中國五台山相遇,師徒相處了75年,那是公元1世紀時發生的事。

當俱生喜金剛圓寂時,文殊師利友悲呼上師,請求開示最深心要,於是天空即出現三行金句:

直指於自性 ngo rang thog tu sprad

斷定於自決 thag gcig thog tub cad

解脫於自信 gdeng grol thog tu bca'

蓮華生大士的解釋是——

行者於剎那心相外更覓其余,都無所得,是“直指於自性”。

行者決定剎那心相為無生自解脫,是“斷定於自決”。

以其本性已開示為“自解脫”,故稱為“解脫於自信”。

這三行金字,後人稱之為《三金句》,亦名為《椎擊三要》(Tsig gsum gnad du brdeg pa)。

對於蓮華生大士的解釋,已不宜再作過多的解釋(其實筆者許多時候已經說得太多),因為解釋愈多,讀者心中所執的成見便愈多,成見愈多愈不容易現證四大解脫,一切輪回界之本性,本來就住在四大解脫,正由於成見太多、概念太多、分別太多,有情才不知“本住”,不知自身本解脫(本自解脫),由是無縛而縛,無輪回而輪回。

《聲應成續》(sGra thal 'gyu)說——

汝自本覺離戲論

故具四大解脫法

本初解脫無所依(原注:此為真實要)

自解脫者離對治(原注:此為無尋伺之要)

剎那解脫見自解(原注:此為置於本相之要)

圓滿解脫離功用

將蓮師對《三金句》的解釋,比對《聲應成續》(同時留意其注),行者即當明白,《三金句》所說其實即是現證四大解脫的直指。只不過兩家解釋的角度不同。

四大解脫可以說為見、修、行、果。

本初解脫是根本真實見地;自解脫是無尋無伺、不作分別的修持;剎那解脫是於行持中,凡有顯現皆任其自消融;圓滿解脫是離一切功用而現證的證量果。

《三金句》則依性、相、用來說(當然亦可以理解為見、修、行;因為兩組名相實互相配合)。

“直指於自性”是指示,由一切自顯現的自性,來決定它無非只是剎那生起的心之行相。

“斷定於自決”是指示,決定這剎那生起的心相,即是離四邊的自解脫。

“解脫於自信”是指示,決定一切法自顯現皆住於四大解脫,這是一切法的本能。

還需要說一些多余的話——

行者修習,一定須依心性來修,除此之外便更無可依的基礎,這是我們這個器世間有情所受到的局限。

因此,我們便需要由“處生中有”的“阿賴耶識”自解脫起修,以期證此自解脫而住心性;然後由“夢幻中有”的“迷誤”自解脫,現證心性的迷誤相,以期證此自解脫而能現證“心性自解脫”。當心性自解脫時,已同時住於法性,是故便可以藉“禅定中有”的“本覺”自解脫,證法性自解脫(同時住於平等性)。

由心性至法性,基本上是將心性推廣,將心推廣至法界,但實際上是層層的超越。也可以說,是由心性自顯現的境界,超越至法性自顯現的境界。

這即是上來三個“生”中有禅修的主要脈絡。

依此脈絡作禅修,行者由心性自顯現而現證心性自解脫;由法性自顯現而現證法性自解脫,這過程即是彌勒菩薩在《辨法法性論》中提出的“四加行”——這“四加行”本來並非只由彌勒菩薩提出,然而為了使讀者了解“彌勒瑜伽行”、“大中觀瑜伽行”,所以才特別指出彌勒菩薩的教法與寧瑪派的大圓滿教法,原則上一致。有些修習寧瑪派的學者,輕視唯識與法相;有些學習唯識的學者,否定如來藏與了義大中觀,都同樣是不明彌勒菩薩的教法系統。

理論與實修必須配合。如只研究理論不由修行來體會理論,則無非只是名相的研究;如只依修持而不研究理論,則不可能於修持時作決定。二者同樣有所缺失。

這些余話,是希望學者不要將“四大解脫”看成是受“瑜伽行”否定的教法;亦不可將彌勒菩薩的“瑜伽行”視為與大圓滿無關。

說過這些余話之後,應該回過頭來,再說四大解脫。

於作四大解脫的禅修或行持時,可以分為四個不同的重點,但四大解脫其實同時,例如,念頭若本初解脫,必同時亦為自解脫、剎那解脫、圓滿解脫。余者亦同。

所以我們絕不可以說,我用剎那解脫去解脫它、我用圓滿解脫去解脫它。若這樣說,行者亦未證四大解脫。

同時,雖說有心性與法性(亦可說為法與法性),但行者亦絕不可以說,我現在是心性自解脫,我現在是法性自解脫,若如此時,行者亦實未證四大解脫,若證,則法與法性亦無有分別。質實而言則可以說,若已現證法性自解脫,則心性必然已自解脫,四大解脫為證法性自解脫的境界,因此,若證,則更無所謂心性與法性自解脫的分別。

《三金句》中,“解脫於自信”主要為行持,若依此行持,則四大解脫的證量當同時現證。然此行持卻須依“斷定於自決”的禅修為基礎、依“直指於自性”這見地作抉擇。是故唯依“三虛空禅定”,實不可能現證四大解脫,因為行者於此時必然有“本來”、“清淨光明”、“空分”、“覺性”等等覺受上、知見上的執著,即使執著很微細,亦是解脫的障礙。所以四大解脫即主要在行持上作補充,藉著修持後的座下保任來體會空分、明分、現分三無分別的本明覺性顯露。這亦即是《如意珠莊嚴寶續》(Nor bu phra bkod)所說——“能覺識照於外境時,顯相為自顯現,此際但任識自在”。必須“任識自在”然後才可現證這三分無有分別(行者這時,可以跟“處生中有”中的“無分別決定”境界比較,且作交替修習)。

所以四大解脫其實只是證量(雖然這證量可分別說為見、修、行、果證量),故並無一實際的修法可以教授。絕不能說用這個修法可以修到這個解脫;用那個修法可以修到那個解脫。如今有些人這樣做,那是對大圓滿根本不理解。

行持四大解脫亦即是《心經》上所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的“行”;其所行持的亦正是“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即是“瑜伽行”。或許應該進一步說:觀自在菩薩於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的證量,便即是四大解脫。是故行人亦可以依《心經》來幫助自己作行持,依次現證至“無智亦無得”的究竟圓滿。

“禅定中有”的兩個法門:三虛空禅定與四大解脫都極為深密,學者必依止根本上師才能修行,若僅依文字而為,不特證量不能生起,且有導致心理偏差的危險。筆者於結束本篇之前,再行提出,尚希留意。密、密、密。

臨終的解脫與往生——說“臨終中有”之一

生與死的禅法”第四個是“臨終中有”。這禅法有深淺兩個部分。深的部分,是令人於臨死時現證死光明(法性光明、本來清淨光明);淺的部分,則是教導臨死的人如何往生淨土。兩部分禅法的差距十分大,簡直可以用“光年”來形容他們的距離。

在“六中有”的教授中,只說淺的一部分。原因如其所言——

“有些人未曾熟習前述教法,如決定、幻身與夢瑜伽、淨光明等法;有些人(雖熟習這些法,但卻)未了知四大解脫的法義;尤其有些人雖曾受法,但卻無暇觀修,此如官吏、財主、懶人等,曾受深法而不修,唯任法門寫於紙上,此實無非只是聞法。對這些人,往生憶念自解脫便成為重要的有力法門,令他們無須觀修而成佛。”這便只是方便,而不是觀修的根本。

這淺一部分的禅法,稱為“往生憶念自解脫”,喻為傳達國王的敕谕。

因此我們需要談一談“往生”。

依佛教徒的定義,往生即是人於死後,其神識可以到佛的淨土托生。例如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往生的神識即在這世界的蓮花胚中入胎。

淨土不只是一個極樂世界。釋尊說,有恆河沙數的淨土。不過他著重地提出來說的,卻只有兩個:一個是西方阿彌陀佛的淨土,另一個則是東方不動如來的妙喜國。

後一個淨土,也即是密乘行人所說的,金剛薩埵的密嚴淨土。名相不同,所指則一。

往生淨土其實並未成佛,只是找到一個好的地方去投胎、化生。有如學生,從一家亂七八糟,學生吃搖頭丸,老師騙錢的學校,轉到一家師資優良,同學純厚的學校。在不好的學校,學生根本學不到如何長進,在好學校,長進便很容易。所以往生便有如轉學。

找一個好所在來寄托死後的神識,不光只是佛家的思想,印度教認為人死後的梵我可以去到梵天,猶太教認為善人死後可以上天國,這些信仰其實同一脈絡,只不過在哲理上有層次的分別而已。

佛家認為,往生並非解脫,是層次較高的說法。因為往生以後還需要聞法、思法、修法,然後證覺而成佛,則始終是憑借著自力而得解脫,若不解脫則依然墮入輪回。這中間便沒有任何他力參與,是故毫無依賴。

不過在我們要談的禅法中,所說的往生,其中有一部分的層次,卻又比一般佛教徒所說的往生,境界更高。它是一個可以藉死亡而得到解脫的法門,因為它教授的方法,不是神識從此遷彼、從我們的世界遷到淨土,而是可以現證果位的方法。即是說,行人未能於生前藉禅修而證果,則可以利用這臨終的一刻。

正因如此,這部分禅法才被認為是無上殊勝的方便道。

或許有人會不相信臨終解脫,以及下文將要講到的中有身解脫,然而西藏每一個教派都承認這解脫法門,千余年來從無異議,而且每個教派都有聖者解脫的記錄,因此這絕不可能是無稽的謊言,亦不可能是千余年不破的神話。

整個中有法系中,與本法成為姊妹篇的《中有大聞解脫》,於1927年被伊文思(Walter Evans–Wentz)據口譯整理為英文本出版,題名為The Tibetan of the Dead,如今已七十多年,期間經過不少西方學者研究,態度只傾向於推崇,無一人提出質疑,因此,雖然只是方便法,但如果能配合六中有的修習,同時去除其遷就西藏本土民俗信仰的成分(如“冥判部分”),那麼,這個禅法實不應反而受到佛教徒懷疑。一切懷疑,恐怕亦僅出自門戶宗派的偏見。

我們談一談《中有大聞解脫》在西方社會傳播的情況。①

事情應由19世紀末期美國的靈智學會說起。這學會的領袖,是一位從俄國移民到美國的德裔貴族後人,全名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2-1891),信徒尊稱之為Blavatsky夫人。17歲時結婚,婚後兩個月便離開丈夫,尋求神秘的智慧。那個年代,科學進步迅速,物質文明開始取代精神文化,西方的宗教發生危機,所以有許多西方人便乞靈於東方的精神和智慧。Blavatsky夫人正是這樣的西方人,所以她先到埃及的開羅,學習種種方術,然後由尼羅河移向恆河,到了印度,然後在西藏住下來。一住7年,她自稱是藏傳佛教的信徒,曾隨高法喇嘛學過密法。

1873年,那年她才41歲,自稱受一西藏神秘“大士”(Mahatman)的指令,到紐約創建靈智學會。先到巴黎,取得了一些對基督教失望的人支持,於是移民美國,從此宣傳西藏的智慧。她自己則提出一套新的進化論來響應達爾文,她主張,要將宇宙的進化跟人類的精神成長相結合,然後才能解釋自然的法則,以及探索人類的潛能。她公開反對基督教;她公開宣稱自己從西藏神秘“大士”那兒得到靈智,那時候,她得到一位律師的幫助,終於使到她的學會發展成為具影響力的國際組織。十幾年,已在四十多個國家建立起五百個分會,會員達四萬五千人,有多種文字的出版物。

伊文思的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下稱《西藏死亡書》)就在這時候推出,所以他立即就成為靈智學會的主腦,因為這本書所發揮的,便正是靈智學會所標榜的智慧。

如今我們看《西藏死亡書》,只發覺它不但譯得錯漏百出,而且根本稱不上是翻譯,只是一本西方人寫給西方人看的書,帶著獵奇的眼光來介紹東方精神文化一個角落。可是這本書卻至少有三個中文譯本。伊文思錯,譯者便跟著他錯,甚至自作聰明譯得更錯。

可是,當時這本書卻成為西方社會的震撼,連心理學大師榮格(Carl C.Jung)都對它發生強烈興趣,他評價道:“它屬於這樣一類品級的著作,它不但對大乘佛教的專家有意義,而且因其深刻人性,以及對人類心理更深刻的透視,故而對那些尋求增廣自己關於生命知識的外行人,也具有特殊的魅力。”

1912年,榮格出版了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一書,宣布從此脫離佛洛伊德學派,此後他即情注於東方哲學,准備利用東方哲學來建立他的心理分析體系,所以他曾評論過一部中國道家的著作《太乙金華宗旨》。於30年代,他便將眼光由中國的道家,轉向藏地的佛家了。這便是他為《西藏死亡書》德文版寫序的原因。其後這篇序文給譯成英文,在第三版時加上。

接著,榮格還寫了一系列文章,都跟西藏佛教的教法有關。榮格很敏銳地注意到,西方過分注重外表,東方過分注重內在,所以他說——

“在東方,內在的人牢牢地抓住外在的人,老是這樣,以致在這個世界,根本沒任何機會令人與它的內在分開;可是在西方,外在的人已駕凌到這樣的程度;令外在的人已從自己的內在異化出來。”

所以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充其量只能去到“受生中有”的層次,它以嬰兒的性幻想作為標志,這已經是極限。榮格則打算借助東方宗教來打破這個極限,即是將心理分析發展至胎前。——這即是對輪回與再生的承認,由是沖破了西方心理分析的樊籬。如今,西方有些心理醫生聲稱,他們可以令病人藉著對前生(以至宿生)的回憶,來治療病者。然而,這只是在低層次上承繼榮格的理論,實際上榮格理論的精華,在於對“業力”作出了心理學上的解釋。

那是關於“法性中有”。

下文將會說到,“法性中有”期間,亡者會因業力的牽引而見到種種幻象。榮格將業力解釋為心理遺傳,然後便引進他的見地:人的內在,有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狀態。人由個人的無意識,進入集體無意識,最後就會進入這樣的一個狀態:失去依附的意識,最終回復到無時間,未形成的狀態。

說到這裡,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中有大聞解脫》這部密典,已完全給榮格引入心理學領域,那當然不是這部密典的原意——不過,伊文思其實也始終沒將它的原意表達出來。

其後,有一位德裔印籍人土,後來以高文達喇嘛(Lama Angarika Govinda)之名著稱於美國,他做過伊文思在錫金時的房客,所以後來便為伊文思的《西藏死亡書》寫過導論,在他的影響之下,終於令美國掀起了用迷幻藥來研究這本書的風潮。因為高文達喇嘛極力主張,西方人士應該作出抉擇,超越自我限制,努力追求精神世界。

有三位在哈佛大學研究LSD及其他迷幻藥的博士,發現LSD之後的幻覺,與《西藏死亡書》中所描寫的死亡過程十分相似,於是便根據這本密典,寫成一本服用迷幻藥的指南,於1964年8月出版。後來,我國道家的經典《道德經》,在其中兩位研究者手中,居然也變成服用迷幻藥的指南了。他們的物質生活比伊文思好,伊文思晚年要依靠一個基金來生活,而研究迷幻藥的西方三博士,至少有一人可以住在羅省比華利山,而且著書立說教人如何幸福地死亡。

這本密典,由提倡“內在”,到“追求精神世界”,最後變成服食迷幻藥的指導手冊,在西方社會雖然將它說得天花亂墜,但顯然它已被極度歪曲。一切歪曲都被西方社會接受,同時成為一時的潮流,證明西方社會的精神生活的確十分空虛,因此要從它身上取得自己所需要的精神營養。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有一位西藏喇嘛在北美洲便完全將《中有大聞解脫》,解釋為西藏佛教心理學的著作了。

這位活佛,名為仲巴(Chogyam Trungpa),出身於中國的青海,曾在英國牛津大學修讀藝術、心理、比較宗教等課程,所以對於心理學他是個內行。

1973年他出版了一本書,名為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ialism(《精神拜物剖析》),暢銷一時,由是他因利乘便,建立起一個遍及美國的傳法網,取名Vajradhatu(金剛界)。他的傳法,是將佛教教法當成是西方社會的心理治療手段,用以糾正因崇尚物質文明而引起的精神偏差,靜坐修止觀則是具體的方法。這樣一來,對機極了。

所以仲巴活佛用比伊文思更適合西方社會的文字,將《中有大聞解脫》譯成為一本心理治療的指導書,完全符合他的宗旨。在他的影響之下,許多佛典的英譯,以至佛學名詞的翻譯,都用上了心理學的專門術語。外行人十分之難讀,如果不看附上的藏文,讀者猜半天都猜不出英譯的到底是哪個佛學名詞。

仲巴活佛因此完全偏離了“死的禅法”,只著重於“生的禅法”。例如《中有大聞解脫》描述人在臨終時,地水火風四大相繼消融,人因此知道死亡已在眉睫,由是並知道應該怎樣去應付。可是仲巴活佛卻把這情形向生活結合,“四大消融”便變成是人類的心理變化。

與仲巴活佛相反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宗喀巴講座教授Robert Thurman。他精通藏文,曾經出家,由印度回美國之後才還俗,生兒育女,他的長女是荷裡活的大明星。

他自己說,本來不想重譯《中有大聞解脫》,可是他覺得“臨終者需要比(伊文思、仲巴活佛)那些譯本更清楚、更好用、更易接受的數據”,所以他便著手翻譯了。

他的本行是格魯派的教法,他熟悉的是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士的論典,因此這本寧瑪派的論典便給他用格魯派的觀點來解釋了。他不用心理學的角度來诠釋,真真正正用死亡學的觀點來指導臨終的人,所以他的譯本名為The Great Book of Natural Liberation through Understanding in the Between(《藉理解中有而得自解脫的深法》)。這本來很符合這部密典的原意。無奈他可能為了照顧到西方讀者的興趣,卻將一些佛學名詞現代化了,“業力”他譯為“進化”;“持明”(修密法獲得大成就的大師)譯為“英雄科學家”(Hero Scientist)。這樣一來,寧瑪派的論典便變成現代格魯派學者的著作。

所以對於“日常死亡的准備”這一論題,他根本不管寧瑪派的說法,也不管有關此論題的寧瑪派大量文獻,而是用宗喀巴的《聖道三要》(Lam tso rnam gsum)來解釋。對於“不共加行”,也不根據寧瑪派的說法,徑改為格魯派的修習方式。這便真的是“現代”而且“格魯派”了。

從《中有大聞解脫》在西方傳播的情況,我們可以知道,“六中有”這生與死的禅法,實在未完全介紹給西方。其中關於死的部分,每一位介紹者、翻譯者都有他們自己的既定立場與觀點,完全偏離了寧瑪派的教法。雖然如此,卻也證明了這禅法的博大。一如中國的《易經》,軍事學家、政治學家、歷史學家、迷幻藥專家……人人都可以從中取得發揮自己本行知識的依據。

這本密典,由“靈智”開始,發展到心理治療,再被借用而成格魯派的巨著,中間還有一些比附,如東方哲學、靈魂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卻無一學者不對它推崇備至,完全承認人生死過程的佛學解釋,這樣說來,雖然他們於密典中各取所須,但亦可以說,他們實在是從各種不同領域的觀點,來附和密典中關於輪回與解脫的理論及有關禅法。

下面,我們便用寧瑪派的觀點,來介紹這寧瑪派的禅法。

①所引資料見Donald S.Lopez,Jr.Prisoner of Shangri-,Tibetan Bud-dhism and tne West(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及沈衛榮《幻想與現實:〈西藏死亡書〉在西方世界》,收《寧瑪派叢書》之《中有大聞解脫》附錄。

死相•臨終•死光明——說“臨終中有”之二

“臨終中有”的第一步,是觀察死相。

在“六中有”的教授中,有一篇密典,名為《死兆具相自解脫》,它將死相分為六種——外死相、內死相、密死相、遠死相、近死相、零星死相。

要詳細介紹這六種死相,便等於要全部解釋這本密典。筆者雖已將此譯為漢文,但卻不准備出版,因為有許多死相,現代人可能認為迷信,例如說,具死相的人會見到祖先的呼召。這死相,如果由心理學大師榮格來解釋,他一定可以說出許多心理分析的原理,可是現代人,尤其是現代知識分子,一定會說是迷信與無稽。

曾經有人向筆者質疑:既然佛家說人死之後後狀態是“中有身”,這中有身又會於四十九日內輪回,那麼,死相又怎麼可能是見到自己的祖先呢?

提這問題的人,顯然是將死相所見的先人執實為鬼魂,又將“中有身”完全等同於鬼魂。他不知道,死相所見的其實只是幻象,只是人在死亡前的心理狀態,由心理反射而成幻象,這裡頭有很復雜的心理因素。

在歷史上,唐太宗李世民登上帝位,不斷見到被他殺害者的鬼魂出現,其中最凶猛的是他的弟弟李元吉,不分晝夜,提著一對銅錘向他打。後來宰相魏征吩咐兩員大將,秦叔寶與尉遲恭全身甲冑替他把守殿門,李世民才不再見到冤魂出現。因此後來就將這兩員大將的形相畫在兩扇門板上,從此成為門神。

由這故事,我們就可以知道心理反應的重要,同樣也明白心理治療的重要。

在禅法中教人觀察死相,除了少部分確定其為必死之外,大部分都可以醫療或者“贖死”,有一本密續便專門教授種種贖死之法,名為《贖命·畏懼自解脫》,這其實便亦是心理治療,而且是甚深層次的心理治療,實在不應視為迷信。

現在,我們准備只對密續所說的六種死相摘錄一些出來,限於現代人可以接受的那部分。

第一,外死相。

如食量漸次減少,甚至於厭食。

耳目漸漸失去聰明,當看事物時便完全不能聽聲,當聽聲時不能同時見物。

身語意皆忽然急暴,無人無事招惹,都會忽地心如火焚,同時大動作反應、口出惡言詛咒。

無緣無故多憂,發展至多惡夢,同時手甲腳甲都漸漸失去光澤。最嚴重的情形是,後頸的頭發根根向上豎,梳平之後又自動上豎。

大小便與噴嚏三者同時出;或者大小便與精液同時出。

身有異味,洗澡亦不能除去。同時,鼻根與鼻梁色如塵土,灰暗無光澤。

用指壓雙目的眼珠,雖見光暈,但光暈一現即行消失;用指塞兩耳而不聞嗡嗡之聲。

凡具有外死相的人,不是必死,但已是生理與心理發生重大毛病,亟須治療。

第二,內死相。

當結七支坐作觀修時,發現只有一個鼻孔能夠呼吸。或者,普通人於熟睡時有同樣的現象(修圓滿次第,練習一鼻孔吸氣,另一鼻孔呼氣的人,自然並非死相)。

口、鼻、肛門,同時有氣微弱地呼出。這可以用來檢定親人的病象有無危險。

恍惚中常見已死的人與自己為伴。或於夢中見先人與自己生活。

以下是一系列不祥的夢兆,亦屬於內死相——自己騎著一只貓往東而行;見虎、狐等野獸騎屍往南而行;見自己穿著黑衣往下走,如下樓梯、落斜坡;見自己陷入牢籠網罟;見自己被婦人剖腹、取心;見自己在女人胚胎中酣睡;見自己成老衰相卻負重而行;屢屢夢見自己傾跌入深坑。

藏密很強調具內死相的人,除了急切求醫之外,必須修“贖命法”,同時提高當事人的求生意志。

第三,密死相。

男子的精液發黑、女子的經水發白。

女子有經病,卻屢屢夢見自己采摘紅花。

男子生殖器忽然出現黑斑。

具有密死相的人,表面看起來可能似很健康,但實際上已問題嚴重;如果是已顯露病征的人,一旦出現密死相,便可能是所采取的醫療方式不當,或用藥不當。這種情形,修“贖命法”已然無效,因為心理問題已變成次要。

第四,其他三種死相。

遠死相的觀察是:於十五夜月圓之際,在月亮接近中天時觀察自己的身影,如果圓滿無缺則為吉兆,但若見殘缺,即可依其殘缺部位來決定死期。

近死相為五根崩敗,如鼻梁忽然下陷、雙目不能凝視、舌面出現黑斑、雙耳失去彈性等。此外,大便失去熱氣,或熱氣減少,亦為臨近死亡之相。

零星死相是眼下視時不能見到鼻尖、照鏡時仿如無目(只見一片暈影)、向手掌呵氣而手掌覺涼、沐浴時胸口不沾水、彈指而聲不響、腳踏松土而無腳印。凡此種種,是相當嚴重的死相,修“贖命法”可能已經太遲,應該修習“往生”以防萬一。

有一個相當准確的方法,用來測驗死亡是否臨近——用手指抓著眉心,雙目則瞧向手腕,如果手腕中斷,則是近死相;如果見手腕極其幼細,那麼是遠死相,愈幼細死期愈近。正常人應該見到粗約一寸。

做這種測驗,及與觀察死相配合,很容易便知道自己是否應該修“贖命法”以作心理治療。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卻是,決定是否應該修習“遷識往生”來作臨終的准備。如果死相未具,修遷識便有如自殺,藏密視為其罪等如殺佛。依照規定,即使已見死相,仍應修贖命法三次,修後依然見死相,才可以修習遷識。

至於臨終的人,會出現“四大消融”的現象。也可以這樣說,凡病者見四大依次消融,那麼死亡便已肯定,是則便需要做好迎接“死光明”(基位光明)的准備;或者立刻進行遷識——關於這二者,下面將會分別談及。

現在,先談一談四大消融。

四大,是地、水、火、風。人體完全具備這四大元素,例如骨骼的堅硬,即是地大;血液的流動,即是水大;人體的溫度,即是火大;呼吸氣息,即是風大。

人臨死亡之際,首先是地大融入水大。這時候感覺到有山壓之苦,身體無法動作自如,同時眼前出現如陽焰的光,閃爍、浮動。

然後是水大融入火大。這時候感覺寒冷濡濕,有如浸在凍水之中。不久旋即轉為潮熱,同時見到周遭有如煙霧的光。

跟著是火大融入風大。這時感覺身體如受烈風吹襲,逐漸身體如同崩潰,同時眼前出現有如螢光之光。於此時外呼吸很快就會停止。

於外呼吸停止時,實際上死者的神識尚未離體,因為還有內呼吸融入中脈——此或名為“風大融入空大”。此際死者感覺到的痛苦有如生龜剝殼,可是旁人卻以為他已死亡,沒有知覺。實際上當內呼吸亦停止時,才是真正的死亡,因為心識至那時才離開身體。

由外呼吸停止至內呼吸停止,這段時期大約是三日半,然而卻仍須視業力而定,若惡業重的人,時間可能縮短。

怎樣才能知道內呼吸停止呢?當死者有一個竅道開始流出黃水(淋巴液)時,便是這時刻的開始了。直至黃水停止流出,內息便完全洩盡,是為內呼吸斷絕。

所以當死者外呼吸停止後,若黃水尚未流淨,實在不宜入冷藏庫,否則死者的神識可能感到痛苦。中國古代習俗停屍至少三日,其實十分合理。

那麼,死光明到底如何生起呢?

這樣,便須了解外呼吸停頓以後的情形了。

外呼吸停頓時,死者會見到如酥油燈般的光明,同時氣入中脈,成為內呼吸。於氣息剛入中脈之時,心識光明已開始閃爍,這時死者若因生前修習過三個屬於“生”的中有法,再受他人導引而作觀修,那麼,乘著氣息剛入中脈的機會,便可以引發法爾的法性光明生起,這便即是第一次死光明。

接著下來便是氣息存於中脈的時間,這大約是三十分左右。犯惡業的人,時間比較短,業力愈惡,時間愈短暫。

就在這一段的時間,死者會經歷“四空光明”的境界。它們分別稱為“現”、“增”、“得”、“光明”。最後的光明境界,即是第二次死光明出現。它們的相狀,分別為中宵月色、朝日初出、黃昏日暮、黎明曙光。

當“得”的境界(黃昏日暮)出現時。死者完全喪失知覺。接著,黎明曙光般的死光明便會出現。這時候,在外相,是黃水開始由竅道洩出。在內相,則是內呼吸由中脈逆轉入左右兩道脈管。

氣息一經逆轉,“光明”的境界也逆轉為“得”、“增”、“現”的境界。至“現”這境界生起時,心識便隨著黃水於同一孔道外出,內呼吸同時斷絕,於是便進入中有的意生身,漸漸恢復知覺,認識生前的人與事物,甚至可以見自己躺在床上。——可是,這段過程已經與死光明無關。不過時間倒相當長,即所謂三日半的悶絕。

然則如何持死光明呢?

寧瑪派將持死光明稱為“法身往生”,在下面談往生時還會提及。現在,只將《中有大聞解脫》的導引,以適應現代人的形式介紹出來。它跟法身往生的實踐稍有不同。

前面已經說過,第一次死光明出現,是在外呼吸停止,內呼吸剛轉入中脈之際,因此假如要向死者作“光明導引”的話,當其外呼吸快將停止時,即應反復提示,並盡可能令他作獅子臥姿——即是頭指向北,腳指向南;右側身而臥,右腿直伸,左腿屈壓在右腿之上;左掌覆蓋左膝,或覆左胯,或覆蓋臍下的生法宮,右掌則托著右腮,小指掩塞右鼻孔。現代人多用軟枕,所以亦可右掌墊於枕下而托腮,用枕頭掩塞右鼻孔。這種臥姿,稱為“吉祥臥”或“涅槃臥”,因為這是釋尊涅槃時的姿態。

必須於其外呼吸未斷絕前便作導引,令其能緊印於心,不致松懈。而且,我們實在很難掌握他在那一剎那斷氣。

開始導引時,要提醒他須具足信心,同時生起脫離輪回的出離心,以及生起菩提心。然後對他說——

你留意著聽,你會出現清淨的法性光明,對這光明,你務必要體認。

死亡已來臨了,可是死亡來臨時的心識,本質清淨,這亦即是空性。所謂空性,即是沒有任何實體,也沒有任何形相和顏色的本質。

這空性的心識,以至整個空性的法界,我們稱之為“法性普賢佛母”,或本始基。因為一切生命、一切現象,以至一切慨念,無不從此中生起,有如母親生育兒女。

現在,你需要體會自己的心識。在你生前,它受到種種障礙,生起種種歪曲,所以你從來未體會過它本來就存在的光明。

在本來光明的心識中,也可以說,普賢佛母或本始基可以生起種種自顯現。所有的自顯現都具足“明分”和“現分”,你亦可能認不出來,誤認“明分”為外境的相狀,誤認“現分”為外境的存在。實際上,心識是清淨而且明顯而澄澈的。

這份心識的明顯與澄澈,我們稱之為“普賢王如來”。這也即是本始基的自顯現。

由於心識明顯,我們才能分別事物,而事物亦具有能被分別的因素,這即是自顯現的明分;由於心識澄澈,我們才能有生起自顯現的功能,這即是自顯現的現分。可是在被歪曲的心識中,我們卻將它們分別當做能取的內識,與所取的外境。

空性的本始基,跟具足明分和現分的自顯現,從來沒有分離過。無論在我們的世界,抑或在中有的世界,它們都不分離。所以我們便說之為普賢佛母跟普賢王如來雙運,形容為處於交合的狀態。

你能夠認識心識是佛,就容易認識自己的心識住於大光暈中,也容易在自己的心識中看到自己。這即是心識安住於佛的密義裡。也即是安住於空分、明分、現分三者不相離,無分別的光明境界。

死者依著導引,便可以辨認出自證的赤裸光明。心識與光明無離無合,由是決定,證法身解脫。

倘如死者未能在第一次死光明中解脫,那麼,就需要作第二次死光明導引。

前面已經說過,它是在內呼吸存於中脈時出現,亦即外呼吸斷絕之後的半小時左右。這半小時可以說是緊張時刻,要不斷提醒死者認識死光明。由於我們無法知道第二次死光明出現的准確時際,是故不妨將時間延長一點。

導引者呼喚著死者的名字,如前反復導引。因為時間有半小時,比較從容,不像第一次死光明那樣,只在內呼喚進入中脈的剎那生起,所以導引者便有時間同時提醒死者,觀想自己的本尊——

請於認識心識的同時,專心觀想你的本尊,用懇切的希求心來觀想。而且需要知道,一切景象其實如水中月,切勿把他們觀為實體,否則你的心識就會受到歪曲,光明就會受到障礙。

在此之後,是漫長的三日半時間,此時內息已逆轉入左右脈管,死光明亦同時逆轉,然而卻亦不妨間歇作導引,尤其是詳細指示死者如何生起本尊。此際死者若能自成本尊,便有可能成為清淨幻身而得到解脫。

不過,關於“臨終中有”我們還未說完,因為還有往生的修習與實踐。

“往生”的修習與實踐——說“臨終中有” 之三

“臨終中有”的精要,在於“往生”的修習與實踐。雖然,它只是方便,但卻是方便的精要。

一提到“往生”,便牽涉到信仰。佛教徒每每以為往生一定是向西方淨土;異教徒則不相信有“淨土”這一回事(可是他們卻信仰天國、梵天);無宗教信仰的人,特別是知識階層,則常常懷疑佛與淨土即等於是神的建立,因此認為佛教迷信。

所以,我們有必要弄清楚什麼叫做往生。

往生西方淨土並不是佛家的唯一往生方式。而且,往生淨土亦絕不是解脫,然而“六中有”所教授的往生,卻可以解脫。

跟“六中有”的往生相比,顯乘的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依然等於輪回,只不過死者的神識不入中有,不成中有意生身,立即輪回入佛的淨土。所以他不能立即便於淨土中自顯現,只能成胚胎,住在蓮花菡萏,等待“花開見佛”的機緣,機緣成熟,然後才能在淨土中自顯現。可是這自顯現卻依然是輪回界的生命形態,仍須經過聞、思、修,然後才能證入涅槃界。

所以淨土的建立並非迷信,百千萬億器世間,無一不依從有情的業力而建立。佛家不否定梵天、大自在天、帝釋天等等,即因為凡有人信仰這些器世間,就必能成就建立這些器世間的業力。淨土的建立亦然如此,佛說有淨土就有淨土,等如耶和華說有光就有光。因為二者都是有情業力的建立。

然而佛家卻認為,凡由有情業力建立的器世間,一定同時是有情的束縛。淨土中的有情若如不能解脫,業力最好,也只是生生世世在淨土中輪回。一如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平常業力即牽引他生生世世在這世界輪回。

是故淨土中的有情依然要修道,這就跟外教建立天國不同。如果你問其他的宗教,人的靈魂上到天國之後,有什麼事可做,他們只能答你,與天主同在,可是同在又怎麼樣呢,生活方式又到底如何呢,很難有一個合理的答案。

因此,若容許種種天國的建立,就不能否定淨土的建立。比較起來,淨土的建立更少迷信的成分,因為它實在以業力作為其建立的基礎,而對於業力,誰都無法否定。

至於“六中有”所教授的往生,已經超越淨土,實際上已經是解脫法門。這即是五種往生中的三種:法報化三身的往生。

何以可以利用臨終來往生解脫?

這完全因為人唯有於臨終時,才有神識離開肉體的一刻,才有離開五蘊身束縛的一剎那。這即是一個擺脫種種心識障礙與歪曲的機會(機會一過,墮入中有而成意生身時,心識的障礙與歪曲又會重行生起)。

解脫,即利用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所以它依然是依靠生前的修習而得解脫,這就跟完全基於信仰與業力的往生不同。

往生的修習,稱為“遷識”(頗瓦'pho ba),有許多上師都有這法門教授,可是一般只強調人死時若能神識由梵穴出,則決定往生淨土,很少同時傳授解脫的往生實踐。然而“六中有”的往生修習,卻以解脫為目的。至於重視頭頂的梵穴,則與往生的途徑有關,只是解脫的助緣。

佛家說,人死後往生,神識有九個往生的途徑,稱為往生九門。

上三門是——

神識由梵穴離開,是為往生空行淨土之路。這時的神識,即是本覺的自解脫。

神識由眼離開,轉生為轉輪王(具有權力的有情)。這時的神識,無非仍是心識(由此以下都然如此)。

神識由左鼻孔離開,轉生為人身(所以垂死的人要采用獅子臥姿,右手於托腮的同時,用小指塞著右鼻孔)。

中三門是——

神識由右鼻孔離開,轉生為藥叉。

神識由雙耳離開,轉生為色界天人。,

神識由臍離開,轉生為欲界天人。

下三門是——

神識由尿門離開,轉生為畜生。

神識由生門離開,轉生為餓鬼(生門,即是男女排洩精卵的孔道出口)。

神識由肛門離開,轉生為地獄有情。

神識由梵穴離開身體,雖是解脫的必需條件,可是,這條件卻仍須由修習以圓成。若不修習,生前修遷識雖修至梵穴張開,可以插入吉祥草,神識卻依然可能由其他的孔穴離開身體。

所以往生修習的第一步,便是修習如何用“種子字”封閉十一個孔穴,只留下梵穴不封閉。娴熟之後,才修習其余。

行者采取適宜的坐姿安坐於舒適的座墊上,這時,不必用毗盧七支坐。年老的人甚至可以躺在床上來做,盡可能用獅子臥姿。

如果是坐著來做,雙手就覆按在膝蓋上,挺直身腰,雙肩平展,明觀心輪有一光明深藍色的吽(按:藏文吽字)字。

觀想心輪的吽字放射一相同的吽字,下降至肛門,關閉生地獄門。

再放射相同的吽字,降至密處(大小便的中央位置,深入至內部),關閉生餓鬼門。

復同樣放射吽字,下降至尿門,關閉生畜生門。

這是很重要的下三門關閉,須反復練習,練習到無須安坐,於任何時際只須稍一起心動念,都能於剎那頃連續放三吽字以作關閉。

復同樣放射光明吽字,於臍、口、雙鼻孔、雙眼、雙耳孔共八處關閉不同的輪回生處。

最後觀想頂輪梵穴處(即亦是用掌邊沿著額前發際向頂量度,寬橫排八手指處),有一白色的吭(按:藏文吭字)字,倒懸於頭頂,關閉梵穴。

這是關於身的修習。

寧瑪派很重視這個修習,因為有一種所謂“強制往生”的方法,即須依此修習為基礎。

“強制往生”可以應付突如其來的死亡。例如心髒突然停頓,種種飛災橫禍,死者根本沒時間來得及應付死亡(也即是前述的種種死亡現象,於一剎那頃即已次第出現),那麼,便只能用強制往生來求解脫。即不能解脫,至少亦能保證不墮入三惡道。

行者如果封閉十一處輪回門已然娴熟,這時更無須逐一觀想,但憶念根本上師住於頂輪梵穴處,自己心輪放光,十一處輪回門就得到封閉。這時,最重要的事是將心識引向頂輪。不過假如你能真的誠心憶念上師,心識便不可能不引至頂輪。所以臨危者要做的事其實非常簡單,只是憶念上師住頂而已。

這也需要平時的練習。例如假設自己從懸崖墜下,心生大恐怖,於覺得死亡臨近之際,憶念上師坐在梵穴之上,然後再檢查心中的明點是否亦能於不知不覺之間沖上梵穴。

總之假設種種恐怖與死亡的境界來修習,甚至在日常生活中,真的出現突如其來的驚恐(例如當你閉門聽電話時,突然有人推門而入),你也可以馬上憶念上師住頂。

這就是利用往生孔道的“強制往生”。假如修習成熟,即非突然死亡,對平常的死者亦有莫大利益。甚至可以作為臨終關懷的指導。

往生修習氣息,即是許多上師普遍作教授的頗瓦法。不過真可謂各師各法,門派不同,修氣的方式便亦不同。我們現在只依“六中有導引”的教授。

行者依七支坐安坐,明觀自己的中脈,由臍下橫排四指處直達頂輪梵穴,中脈充氣,如瘦羊腸充氣後的形狀,其內具白色光明稍帶微黃。

這個觀想並不難做,有些從未做過止觀練習的老年人,練習兩三次就可以明觀中脈。要點在於腰背要挺直,然後才能明觀中脈筆直。

再明觀頭頂虛空根本上師成本尊相安住。於是提氣上升,猛念hi-ka(藏文hi ka),如是七呼,明點由臍輪升至心輪;七呼而明點由心輪升至喉輪;七呼而明點由喉輪升至眉輪。此共二十一呼,要點是須一口氣而作。最後提氣七呼,末後一聲極為猛烈,於是明點突然升至梵穴而安住。

稍安住後,必須觀明點回降而下,再行住於臍輪。

這樣的修習即是頗瓦法,不過在細節上,傳授的人各依傳承會指導一些口訣。口訣極其珍貴,如果沒有口訣,據說可能令修習的人減壽。——所以寧瑪派於極其深密的傳授中,並不以這個遷識的修習為主,另有一修習的方法。我們在許多藏密修行人的傳記中,見到他們於臨命終時,長聲呼ah(藏文ah),即便出現瑞相,例如天際出現彩虹,那便是作此深密的往生遷識。這個修習不須開頂,不須用力,同時亦沒有修得不好便會減壽的缺點。

往生修意,比較簡單,只是在前述修氣息的基礎上,全力觀想明點在中脈移動。有一個口訣是,明點向上移時,沿直線上升;明點向下移時,則成螺旋形慢慢下降,同時形成一道白螺旋形的光。任這些光漸漸在中脈內消融(而不是消散),悠悠然,如水入水。

假如此際能夠同時觀上師住頂,那便最好。

若或有人懷疑,為什麼上師這般重要呢,任何宗派,都是聖者的地位比傳道人要高,即使是佛教的顯乘,當念佛之時,也只是觀想“西方三聖”,從來沒說要觀想師長。然而密乘為何與眾不同?

這裡頭,其實有很深刻的意趣。

在修習上,諸佛本尊無非都只是一個假設施的符號,每一位本尊,都有一個象征的意義,而且這個意義還須根據我們的心理狀態來建立。所以在“六中有導引”的《假立蘊自解脫》,便是根據人對物質的執著(即是對地、水、火、風、空的執著)、根據人精神狀態的執著(例如對“自我”的執著)、以及根據人的種種心理狀態(瑜伽行派稱為心與心所),便建立為一百位寂靜與忿怒尊。

甚至,“淨土”也須視為具有象征的意義。例如西方淨土,憑願力便可以往生,那麼西方淨土就是一個以願力為重要業力的器世間。東方淨土則與此相反,無人能憑願力即可往生這個世間,他必須“心識不動”,然後才能往生。所謂心識不動,即是我們雖然處身於一個充滿貪瞋癡的世界,面對許多貪瞋癡的作業,可是我們的心識卻能不受污染,那就稱為“不動”。所以東方世界的佛,稱為“不動如來”,稱為“金剛薩埵”(“金剛”也即是不受污染、不能摧毀的不動),明顯具足象征意義。

當作意的修習時,必須緣想一切象征的意義,我們的心識才能夠由其表義而得到改造,否則若陷入執實的層次,則我們充其量也只是情緒的感染。無論感染得多深,心理卻從來未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那又跟根本上師有什麼關系呢?

根本上師也只是一個符號,他的符號是橋梁。修習的人必須通過一道橋梁,才能由凡夫的心識,過渡入聖者所象征的智(也可以通俗說為“聖者的心識”)。根本上師的重要便正在於此。

我們說“上師如佛”,等如說:金門橋有如舊金山。上師在這意義上有如地標。

亦正因為如此,所以修習的人一定要先觀修根本上師,然後才觀修上師轉為本尊身相。這幾乎已成為無上密乘的觀修通則。——下三部密(例如東密)不這樣做,是由於他們並不把本尊視為假設施的符號。

所以在作往生修習時,亦必須明觀上師住頂,然後成本尊相(例如成金剛薩埵相)。

如果不是佛教徒,其實也可以觀想自己所信仰的聖者住於頂上,於臨命終時,將中脈的明點射入聖者的心輪。

然後我們要談往生的實踐了。

首先是法身往生。

在實踐往生之前,最好先能夠忏悔,這是許多宗教都共許的儀式。佛教徒還須起菩提心,懷著對一切有情的大悲來往生解脫,同時在身旁不可放置令其貪戀的事物。

當年先父紹如公便說過一件故事。他有一位勤修淨土三十余年的友人,於臨命終時,許多同修來助念“南無阿彌陀佛”。他起初非常之安祥,作獅子臥,面露笑容。可是後來忽然面色一變,雙眉皺束,竭力睜眼,助修的人覺得很奇怪,他到底見到什麼呢?

後來才知道,原來當他左掌覆蓋左胯時,碰到他生平最喜愛的兩件古玉,一直懸掛在腰際,家人不認為應該替他解下來。

這原來亦是世俗的習慣,認為於死者臨死時,應該讓他見到生平心愛的事物。誰知恰好相反,這些事物,徒然令死者由貪戀而生煩惱,那就失去一切往生的機會。

所以紹如公吩咐,他命終時,要記得除下他佩戴的古玉,以及移開一切珍玩。

當一切准備妥當之後,可以由他力予以協助見死光明,一如前面所說。但若是往生修習娴熟的人,則可以自力觀修。

這個觀修,叫做“子母光明會”。

母光明,是法性光明的顯現。它是法爾的顯現,亦即本來無時不存在的顯現,只因我們的心識受到歪曲與障礙,所以我們才無法見到它的顯現,但在死後的三日半當中,有兩次死光明出現(前面已說過,一次在外息斷絕之後,一次在內息斷絕之前),倘若此時能心現子光明,於是兩種光明便如同霎時接通一道橋索,猶如子母欣然相遇會合,由是即能自此會合的心明而得法身往生解脫。

那麼,什麼是子光明呢?

子光明是由觀修而得的心識光明,它並非本然的存在,所以也稱為道光明。但若平日修習圓滿娴熟,於死時心識平靜,不起五毒(貪、瞋、癡、妒、慢)污染,那麼,子光明便會自然生起,等待著母光明(兩次死光明)出現,而且自然與之會合。

我們平日的修習,觀修心光明(或者說觀修心輪的明點),目的即在令子光明可以適時出現。但假如真能在“處生中有”、“夢幻中有”、“禅定中有”的禅修中,無須造作、無須觀修即起道光明的話,那時,法爾法性光明便亦可能顯現,因此無須於臨終之際,行者都可以證入子母光明相會的境界。

如果行者修習過生起次第,或曾經受過遷識法的圓滿教授,可是卻未能認知空性,那麼,便適宜作報身往生的實踐。

什麼叫做“認知空性”?

我們已經說過,空性需要藉“明分”與“現分”來現證,一如我們日常那樣,由水的相狀與功能來現證水性。所以認知空性實在不能離開事物的相(明分)與用(現分)。

可是卻有兩種修行人不能證入空性。第一種是堅執著“相分”與“見分”的人,他們依然受能取與所取的束縛;第二種是雖然認知明分與現分,可是卻未能證入空、明、現三者無分別。如果依《心經》的說法,前者是未能悟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後者則未能悟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是故便未現證深般若波羅蜜多。

這兩種行人,前者很難保證死時心識現起道光明(子光明);後者雖能現起道光明,卻很難保證能把握法爾母光明出現的機遇。因為當他的心識一對空分、明分與現分作分別時,道光明便不穩定。

這便須依生前修習,用種子字關閉竅孔,然後呼“hi-ka”來提升自己的心識向上,心識觀為明點,住於梵穴的吭字(按:藏文吭字)。這時吭字不再倒轉,如是梵穴即自行開啟。

行者同時觀根本上師成本尊相住頂,於是心識即於純白無垢中如箭直射,隨著一聲“hi-ka”,射入本尊心輪,且力持此心識明點安住,不再下降。倘能在此證量中外呼吸斷絕,即可成就與本尊無二的報身持明果位。

如果生前根本沒有修習過密法,便只能做化身往生實踐。

行者作獅子臥,頭指向北,盡量使氣息由左鼻孔出入。如果可能,在目光可以觸及的地方,陳設本尊或上師的畫像。倘若不能,亦可只作明觀。一般情形之下,行者至少可以明觀自己的上師。

這時,旁人及垂死者皆作祈願:“依靠這法死亡,願為利益有情而成化身,普利世間。”

垂死者於尚能作時,明觀臍輪為三角錐形生法宮,同時明觀中脈,中脈內有一白裡透紅的明點,光明閃耀,並以之為本覺智之自性,於是收縮肛門,提氣向上。行者盡其所能,連聲念“hi-ka”,將明點提升至左鼻孔,即連同心識與風息,剎那如前,沒入面前化身化身本尊心輪,且任風心如是安住,不復收回。

如是數數而作,至不堪能為止。行者於氣絕之後,即能不入中有,內呼吸亦能住於中脈而不逆轉入左右二脈。其證量為決定來生定能成為利樂有情的化身。

對從來未修習過密法的人,只能用“凡庸往生”的方法。

垂死者頭指向北而臥,光是這樣,已經有莫大利益。如果可能,應該接受灌頂(所以外教徒臨終受洗是很合理的事)。

親人可以輕撫行者的梵穴,甚至有時輕輕拉他梵穴上的頭發,輕聲告訴他:“佛就住在這裡迎接你。”同時可以念誦——

“南無寶髻佛”、“南無藥師琉璃光佛”(淨土宗信徒可以念誦:“南無阿彌陀佛”。其他宗教信徒可以宣稱其聖者的名號,或依其宗教習慣來念誦)。

密乘信徒可以念“百字明”、“六字大明”、“金剛薩埵心咒”等。一般人可以念“往生咒”。

這樣做,可以令死者不落三惡道,能成為天人或者人類。這亦符合佛家視其他宗教為“人天乘”的意趣。

怖畏與離怖畏——說“法性中有”之一

經歷三天半的“臨終中有”之後,死者的心識隨即成為意生身,經歷十五日的法性中有期。這期間又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只得半日左右,即是外氣斷絕之後的第四日。在這個階段中,意生身已見到由業力生起的幻景。

第二個階段有兩個七日周期,即是外氣斷絕後的第五日,以至第十八日。在這階段,意生身會見到寂靜尊與忿怒尊的幻景。

法性中有的修習,喻為“棄嬰未醒時”,它的證量是“現分自解脫”。

前面我們已經談過一切現象的空分、明分與現分。這三分,我們只能現證明、現二分,至於空分,則須藉明分與現分的修習來現證,一如我們對於水的本性,只能藉水的種種現象與功能來體會。現在,便正是這體會的修習了。由此修習,先由現分與明分來現證空分,再現證三分的無分別、不可分離。所以雖然說是“現分自解脫”,實際上是同時由現分與明分來入手。

喻為“棄嬰未醒時”,即是說,如果棄嬰已醒,他就會為種種現象與感受而生痛苦,假如他沉沉入夢,則雖然是可憐的棄嬰,亦不覺受到痛苦。

我們在人世中的痛苦,在意生身時的怖畏,即有如棄嬰醒時的感受。倘如能夠現證空分、明分和現分三無分別,那麼,我們就雖如棄嬰,亦可以離一切苦、離一切怖畏。

現在,我們先談兩個法性中有身階段的現象,然後再談“法性中有”的修習。

死者失去兩次現證死光明的機會,成為意生身後,立即陷入一個可怖的幻景。在幻景中,出現聲、光、輝三者。聲音巨大有如千雷齊鳴;光華射目有如千燈齊射;同時還會有閃光(輝),有如一千電光同時閃耀。那是死者生前從未經歷過的境界。

於是死者的意生身感到恐懼,由於恐懼,四處逃避,以至昏絕。這是第一階段。

然後是兩個七日周期,這是第二階段。第一個周期,見到相狀和平慈祥的寂靜尊,可是聲、光、輝仍未消失,所以意生身根本無法在寂靜尊前駐足;第二個周期,見到相狀恐怖,多手多頭,五顏六色的忿怒尊,聲、光、輝更加猛烈。在這兩個周期中,中有意生身很容易因此躲避入柔和光色的環境中,那便投入了輪回的六道。

然而這樣說意生身的法性中有境界,現代人可能認為是迷信,這就需要說明一下設施這境界的意趣。

禅宗六祖慧能有一段很著名的公案——

六祖得五祖弘忍傳法之後,潛逃南下,去到廣州法性寺(現名光孝寺),住下多年,無人知道他的身份。

一日,印宗法師講《大涅槃經》,講至半次,印宗忽然指著飄動的法幡,令聽者說幡動的意趣。有人說:“是幡動。”有人說:“幡是無情,因風而動。”這一答,最值得打手板,所以立刻便有人駁斥他說:“風亦無情,如何能動。是風和幡因緣和合而動。”

慧能此時忽然開言,曰:“只是各位自己的心動。”

此言一出,四座驚動,慧能這時才表明自己的身份,於是印宗法師率寺僧投入他的門下,由是開啟了禅宗(在六祖以前,其法脈稱“楞伽宗”)。

討論這段公案,如今人人都以為禅宗是“唯心主義”,甚至稱之為“主觀唯心主義”。那是對禅宗完全不了解的說法,大錯特錯。

且讓我們討論一下這宗公案——

說是“幡動”的人,十分客觀,見到幡動便說“幡動”。那正是我們日常的凡庸心態。

說“幡是無情”本來不該挨打,因為這是唯識的層次,“唯識無境”(一切外境都只是有情的心識變現)。然而該打手板的卻是,“風”亦無非是外境,若幡無情,風亦應該無情,是故不應說“因風而動”。學唯識而只困於名相,根本不想去貫通“彌勒瑜伽行”意旨的人,常常就會犯此錯誤。

說“風和幡因緣和合而動”,那是“中觀”的意趣。一切事物與現象皆因緣和合而生起,是故有幡、有風,然後才有幡動這個現象。這是龍樹的學說,一向被認為是佛家層次很高的義理,而且經得起近代哲學思維的考驗。因為“因緣”的說法很科學,一粒種子(因)不能開花,一定要將它種在泥土中,加上陽光、雨水(等等諸“緣”),然後才能開花結果。所以無人能否定“孤因不起”(單獨一個“因”而無“緣”配合,事物與現象不能生起),誰人都無法否定龍樹。

然而六祖慧能卻說是“心動”。

他說“心動”並非“唯心”,更不是“主觀唯心”,而是由“現象”歸結到“認識”。由“緣起”造成的現象是客觀的存在,是故不須討論其是否存在,對修道的人來說,要討論的是:如何認識與看待這一切事物的存在。

依照寧瑪派的教法,將對事物的認識視為是在心識上的“自顯現”,那就既承認成立外境的“緣起”,亦承認認識外境的“唯識”。這亦即是“彌勒瑜伽行”,或稱為“瑜伽行中觀”。但這承認中觀與唯識卻絕非將兩家學說調和(近代研究佛教史的學者依照名相說“瑜伽行中觀”是調和兩家,後來印順法師便據此而說“唯識”與“中觀”二家不能調和,於是學人便對“瑜伽行中觀”、“大中觀”等等名相即生誤解)。

所以“心識自顯現”的說法,既不偏於主觀(是故不唯心),亦不偏於客觀(是故不唯物),那是超越心物二元的實相。修解脫道的人,若偏重心識即為心所困,若偏重外境即為境所困,是故心性即不得自在。必須超越於此二者,然後得解脫。

說“心動”,即是說心識上有自顯現生起,亦即“幡動”是人們心識上顯現的境界,那即是“大中觀”的基本理趣,“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基本理趣。修道的人必須現證這種理趣(而不是在知識層次認知其道理),然後才能離開一切相對,現證法性。

中有現象說為“法性中有”,即是說,這是法性的自顯現。中有意生身由於習氣(vasana),於是在心識上即認識當前現象為聲、光、輝等等顯現。當意生身成熟時(即是第二個階段),便不只是聲、光、輝了,習氣與心識污染互作增上,由是出現貪、瞋、癡、妒、慢五種基本習氣的正面形象,那就是五佛部的寂靜尊;隨後則出現其負面形象,如是即為忿怒尊(關於這些,下面還有說明)。

在此須知道兩件事——

第一,這些形象,只在佛教徒死後的意生身心識中成為佛尊的形相,若為外教徒,則可能成為他們生前所崇拜的聖者形相。若業力比人類更不清淨的生命,其意生身亦必不起佛尊形相的顯現,而現為跟它們業力相適應的境界。

第二,所謂正面與負面,是心識的兩種動態。以貪為例,假如向正面發展,貪心識(唯識家名之為“貪心所”)可以發展為事業進取;向負面發展,則成為巧取豪奪。因此佛家既建立了五佛部的寂靜尊,便同時也建立了五佛部的忿怒尊。

知道這兩點,也就能對六祖慧能“心動”的說法有進一步的了解。心理學家對中有的說法不加否認,反而加以研究,便由於了解到“法性中有”即是心理現象。

心理現象不落於“唯心”的邊際,更不是“主觀唯心”。要認識“大中觀”,以及與大中觀同一法源,同一見地的禅宗,千萬不宜判之為唯心,否則即無法認知其修道而成誹謗與歪曲。這是漢地學人近年積非成是的絕大錯誤。

還可以舉一例,說明心性的清淨與歪曲,都跟唯心唯物無關。

有人告訴筆者一個故事——美國航天員飛上太空,發現原子筆無法應用,因為在失重狀態下,原子筆的墨油無法流下筆珠。

於是美國立即進行研究,要制造一支能夠在宇宙飛船使用的筆。花了一億美元和兩年時間,這種筆終於制造出來。

後來美蘇宇宙飛船會合,美國航天員發現,蘇聯航天員居然亦有筆寫字,不禁大為奇怪,難不成蘇聯的科學亦像我們那麼先進。於是浮過去觀察究竟,一看,原來蘇聯航天員用的是連小學生都使用的鉛筆。

這即是心理受到歪曲的好例。人每每用概念來束縛自己,於是心理就受到歪曲。當時美國人的概念是:要有一支能夠在太空應用的“原子筆”,於是“原子筆”就成為一個障礙思維的概念。蘇聯人窮,所以他們的概念只是:要有一支能在太空應用的筆,於是“筆”的概念便不成為思維的障礙,心理因此也就未受到歪曲,簡簡單單,一支現成的鉛筆就隨手給帶上太空艙。

在這例子裡,絲毫牽涉不到唯物與唯心的關系。所以將一切事物視為“法性自顯現”,將對事物的認識視為“心性自顯現”,雖然提到“心”、“心識”,但決不是唯心。寧瑪派教法很鄭重地指出:說“一切唯心造”是不了義的說法,因為這說法落在心識的邊際。

在《中有大聞解脫》中,當第一階段的聲、光、輝出現時,是這樣導引的——“法性中有現前時,不應驚懼與怖畏。心識變現一切相,這即是中有現象。”(這還是“唯識”層次的導引)。

可是接著便如此說道——“善男子,當你身心分離時,清淨法性的微細明點,澄明清淨而發光,具有光輝燦爛令人望而生畏的自性,恰如春日草原的陽焰,火光熠熠閃耀。對它不要懼,那只是你自己法性的本來光彩。”(這已經是超越“唯識”的導引)。

又說:“從光之內,有法性的本聲,它是聲音強大的巨響,有如千雷同時震擊。可是這隆隆而來的雷聲,無非也只是你自己的法性本聲,所以不須恐懼、不須畏怖、不須驚嚇。”

除了色的自顯現,還有聲的自顯現。因為“大中觀”說一切色、聲、香、味、觸都無非是自顯現。正以其為自顯現所以才無本質,才可以因應環境而作變幻。例如,清淨法性的微細明點,當我們在人世時,不會發出令人怖畏的輝光,可是對中有意生身卻成為威脅,這便即是因應;我們生前從來沒聽見過自己的法性本聲,可是它對意生身卻有如千雷齊震,這亦同樣是因應環境。依理,意生身還應該嗅到令它驚懼的氣味、嘗到令它怖畏的味道、觸到令它嚇怕的感覺,只是因為人生前慣於耽著於色與聲,眼和耳的功能遠勝於鼻等,所以色與聲才於意生身時成為最大的威脅,而不必提到氣味等等。

接著導引說——

你具有的習氣意生身,不同血肉之軀,所以聲光輝三者,無論現為任何形相,都不能加害於你,沒理由令你死亡。只要認知它們是你自識所現,就可以了。

若不認識目前自識所現的現象,盡管在人間曾如何觀修,都會因光而驚懼、因聲而害怕、因輝而驚嚇。若不了解此教授的要點,不認識聲光輝三者的本質,便要流轉於生死輪回苦海。

只須認識自顯現便能自解脫,這是寧瑪派大中觀的特義。關於這些,前面有些篇章已經說過。其他的宗派,站在“唯識”或“中觀”的立場來理解中有解脫,很難說清楚為什麼知道聲光輝是自己的心識自顯現,就可以脫離輪回。

接著下來的兩個七日周期,佛尊出現,已經說過它即是五毒(貪瞋癡妒慢)的自顯現,當五毒自解脫時,便是所謂五智。

這在“唯識”,稱之為“轉識成智”。然而,怎樣修行才能轉識成智呢?寧瑪派的教法,是依“反體”(ldog pa)來修。

前面說過,五毒可以向善惡兩邊發展,反體跟這有點相似,但卻不是同一回事。它有外、內、密、密密四個層次的義理,如今我們只由外層次來說明。

譬如瓶,它就在我們跟前,我們因為它顯現(具足我們能認識的相狀與功能),於是我們說它是具體而且真實的存在。

但若我們由於修道,由修圓滿次第而現證其明分,由修生起次第而現證其現分,並且由修“生圓雙運”,從明分與現分而現證其空分,那麼,這時在心識中自顯現的瓶,從事相上來說,依然是眼前的瓶,可是在心識中其實已非同一瓶子,因為前時眼前顯現的瓶被認為實體,如今心識中自顯現的瓶卻已現證其空性,這時候,我們便說後者為前者的反體。

所以,由此推廣便知道“智”即是“毒”的反體。

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知道,向善這方面發展的毒,寂靜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體;向惡這方面發展的毒,忿怒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體。

落在法性中有時期的現象,即使知道一切聲、光、閃,以及寂靜尊、忿怒尊是心識變現而顯現,亦不得解脫,一定要現證這種種現象是法性自顯現,為自己的心性自顯現所認知,那才能證得其反體。當現證時,那就即是轉識成智了。也即是彌勒瑜伽行所說的“轉依”,禅宗所說的“本來面目”。大中觀則說之為“自解脫”。

法性中有的義理如是,下面將談到具體的修習。

生起四種“現分”——說“法性中有”之二

“法性中有”的修習,目的是生起四種“現分”,其名為——現見法性現分,證量增長現分,明體進詣現分,窮盡法性現分。

有一首頌說道:

以其現見法性故  能滅執著意度境

以其證量增長故  能顯中有本覺智

以其明體進詣故  能識圓滿受用身

以其窮盡法性故  能證離作大圓滿

這即是以四種現分來概括生與死的禅法,其中的“證量增長現分”,雖未能令行者於生前解脫,但卻只須現證這個現分,便已能在中有時期決定解脫,故為生與死的禅法中十分重要的修證(一般人,很難在生前證得涅槃,唯依賴中有而證,是故重要)。

這四種現分,未修習過的人會覺得很玄,而且現分極難現證,即使修習亦未必能著邊際,所以在臨終中有期間,才用“往生憶念”來求解脫,而不依靠法性中有的修習。但到了法性中有期間,則行者至少要能體會到何謂現分,解脫才有把握,所以法性中有的修習便顯得相當要緊。

也即是說,死者如果失去等持兩次死光明的機會,一落到法性中有,假如對現分毫無認識,甚至對其見地亦無決定,欲在法性中有中解脫,便非易事。

正由於此,是故必須一說這四現分。

先說“現見法性現分”。已經說過,現分並不光是顯現,並不光是眼前所見的景象、耳所聽聞的聲音,而是由景象或聲音帶出來的動態,以及由動態帶出來的一片生機。

社會終日熙熙攘攘,或以為是修行人的大忌,因而常以為修行必須躲避在人煙絕跡的山林溪壑,避免塵世的紛擾。這在一些修行的段落中,固然以愈少紛擾為愈好,但實際上即使是躲在山林中修行的人,亦觀察到山林的動態,他不會連鳥語蟲聲都避絕,亦不可能連發芽與開花都不眼見。

所以,從來沒有人主張修行要在絕對靜態中來修,逃避動態。若這樣做時,便非釋尊所說的正定。

若有生機,便有動態,所以對於動態,只是層層的超越,這便是定的進境。例如《俱捨論》所說的“八定”,在色界的四定中,最高境界的“四禅天定”,捨棄了世間樂法的覺受,心如明鏡離垢,如淨水無波,但卻依然萬象皆現,並非一片枯寂。

即使在無色界的四定中,因為“無色”,即是不著於物質界的形相,但依然由緣虛空而轉為緣想心識(心識當然有生機),再超越心識而無所緣而緣,然後再作超越,不見無相,亦不見有相,證入清淨。這時候,即使是“無所緣而緣”,其實心所緣想的“無所緣”(無所有處),依然不離生機;至於不見有無相,顯然是不斷絕一切法相(雖然亦不落於法相)。

法界的生機不滅,動態即便不滅,無論動態如何寂靜,依然是動態,所以最寂靜的境界也只是動態最微細的境界,並非動態斷滅,若斷滅時便陷入虛無,成為釋尊痛責的“斷滅空”——在《大寶積經》中,釋尊告訴阿難:“阿難,我寧願見執我的人,把‘我’看成比須彌山還要大,也不願見到執空的人,把‘空’看成是虛無。”為什麼呢?因為具“我執”的人,一旦證入空性便可以解除他的執著,可是執斷滅空的人卻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是因為他們的心識中生機已斷,將一切都看成有如槁木枯石,這絕對不是“無所緣而緣”,只是將所緣看成是死物。

事實上法界中無一物是死物。有人問:一塊冰硬的石頭,怎能看出它的生機?可以回答他說:即使你依然用凡庸心去看這塊石頭,但你只須觀察石頭的花紋、斑點、明暗的光色,便立即可以感覺到它的生機存在。一感覺到它的生機,便連頑石都有動態。

因此,四現分中的“現見法性”現分,即是無論禅定中的心識落於形色抑或不落於形色,外境與內識的生機都不斷絕,而且還能在相對的靜態中體會到生機在運作。

所以在“生起次第”的修習中,先生起一個相對靜態、相對清淨的境界(例如壇城與本尊),然而重要的卻是還要令這境界具足生機。

這並不是說要壇城中的本尊會說話、會動作,像凡庸界那般活動,但這本尊卻必須不是畫像、不是偶像,生動活潑、呼之欲出。甚至連他所坐的蓮花都必須是一朵顏色鮮麗,連花瓣都含藏水分,可以用手、用眼去感覺它生命的蓮花。

即是說,整個壇城都應該是立體、生動、溫暖、有生命力的世界,這才能稱為“生起”。

“現見法性”雖然不是要觀壇城和本尊的生起次第,但卻依然要用光明來表征這法性現分。倘若修習的境界一片黑暗,或且呆滯,我們便會愈修而愈斷滅生機。

而且這光明的境界亦必須有動態。此如《明覺自現續》(Rig pa rang shar)所雲——

具足五智光明體  光華現為金剛鏈

此既有來亦有往  或忽投射忽密集

由是可知,行者所現見的法性現分,實際上跟行者的本覺無離無合。既不能說本覺等同法性現分,亦不能說二者相離相異。此可比喻為陽光與太陽。陽光雖作散射,亦從未與太陽離異,然而誰都知道,陽光並不等於太陽。

在這裡所修習,一片光暈即是法性的標志,光暈中有一顆小如芥子的明點,即是本覺智的標志;明點中有小如馬尾結的金剛鏈,即是本覺與身的標志。此時行者所緣的境界,即為虛空中法性本覺現分。

其次說“證量增長現分”。

這又需要從頭說起——我們已經說過,在無量無邊的法界中,有一切現象自顯現,我們假設這一切自顯現的基礎,名為本始基。但我們的心識卻有局限,根本無法去認識法界的自顯現,所能用根器接觸的只是我們這個器世間。

在這樣的設施范圍內,我們便可以將自顯現分別為法性自顯現、心性自顯現。

所以法性自顯現其實包含了心性自顯現。前者的自顯現超越時空,後者卻落入我們這世間的時空范限。這樣就給行者帶來了一個課題,如何由認識自己時空的自顯現,再作超越,以至能認識打破時空局限的法性自顯現。

現見四種現分的建立,便是為這課題而建立。

那麼,前一次第稱為“現見法性現分”,是不是行者通過修習就已經能超越時空,現見法性自顯現的現分呢?

回答這問題又須從頭說起!

我們設施法性自顯現與心性自顯現,其實只是為了方便。因為一般人根本連“自顯現”都不認知,所以才會將“現象顯現”視為真實存在的外境。於是“自我”與“外境”對立,外境真實,自我當然更加真實,如是即將於空性基上的一切自顯現執之為有,凡心識所認知的事物與概念固然“有”,心識更尤其“有”。為了對治這個“有”,是故才用種種方便來令凡庸心識超越這個“有”。

這樣,就有“唯識”、“中觀”等等建立。建立“自顯現”亦屬於中觀范圍,不過,只從“緣起”來現證自顯現,相對而言名為“外中觀”;若從自顯現的“明分”與“現分”來現證其“空分”,且進一步現證此三分之無分別,則名為“內中觀”。所謂內外,因為“緣起”還是我們外加於事物或現象的概念,而從三分去現證實相,則當證得此三分無別時,實已無任何外加的概念,而已現證“自顯現”的境界。這就是內外的分別。

內中觀亦稱為“大中觀”,實際上即是用中觀見來修習彌勒瑜伽行,它沒有特別標榜超越龍樹的“緣起性空”,因為法性自顯現中的一切輪回法自顯現,無有不落緣起,而行者必在輪回界內,是故其所見的“自顯現”亦必落緣起。故可說“大中觀”為不違緣起而建立的法門,用以現證“自顯現”。這法門的特點,在於不須著意於事物與現象的空性,而自然現證空性。但能這樣做時,行者其實已經超越了“緣起三性”。

緣起三性(rten 'brel gyi rang bzhin gsum),是落在心識范圍內的三重緣起。說為“相連”(phrad)、相對(ltos)、相依(rten)。行者依此而觀察一切法,由是現證事物的反體,由是超越心識。但當此時,行者其實便落在“相礙緣起”,由時空等局限,來現證如何離時空、識境的局限,當離一切局限時,便即“離礙”。

現證空性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凡有著意,必成外加的概念,若自然現證,則只是一種心識境界,這境界並無外加任何概念於事物身上。

一如我們日常用水,實在不必強調,我用“空性的水”洗澡,我飲“空性的水”,更不必望著水來思考:這是緣起而成,是故空性。若這樣做時,便是外加一些概念於水。我們只須由日常應用來認識水的明分與現分,自然就能認識水是心性的自顯現,這就不但現證了水的空性,同時還能進一步現證水是空、明、現三分無分別的法性自顯現。此際空、明、現三分消融,行者心識唯有一個內自證的境界。

禅宗之所以強調“家常日用”,道理即在於此。

禅宗有一個故事,一個小沙彌伺候一位禅師,過了十年,小沙彌已經變成小和尚,他老是覺得禅師沒有教授他什麼禅法,因此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便向師父問道:“可不可以教我怎樣修禅?”禅師聞言,打了小和尚一個耳光,說道:“這十年來,你端茶,我喝;你端飯,我吃,你還說我沒有教你怎樣參禅!”這即是“家常日用”。

但縱然由家常日用(也即是“平常心”)來認識自顯現,其實亦只是心性得到休息,並未得到解脫。因為行者未能超越時空,心性便始終局限於“見一切法為心性自顯現”的范圍內。這樣,所謂“現見法性現分”,其所見的“法性現分”,亦只是心性自顯現的現分,只不過在名相上,我們將心性自顯現的現分,視為法性現分而已。

現在,我們要將現證的范圍擴大,擴大到超越時空現證自顯現,這才稱得上“證量增長”。當真的能夠證量增長時,才是現證法性自顯現的現分。——這時候,可以稱為心性自解脫,而行者的心識亦同時住於法性了。

所謂“證量增長現分”,就是這麼一回事。

然則,行者又如何能夠超越時空呢?

人類只有一種超越時空的工具——光明(不是光)。這光明其實也即是心識的作用,只不過我們稱這作用為“心光明”。由心光明,可以倒溯入歷史的境界,也可以憧憬入未來的境界,這即是時間的超越;由心光明,可以人在香港,剎時便進入紐約第三大道,然後又剎時游覽意大利比薩斜塔,然後去到法國巴黎的凱旋門,這可以視為空間的超越(雖然並未超越三度空間)。

所以行者便只有修習心光明來超越我們這個器世界的局限,由是證量增長,增長到可以住入法性,心識境界不再受時空的限制。

由是在“六中有”本續中說,證量增長時,本覺起初如撲翼能飛之鳥、然後如奔鹿、再然後如采蜜之蜂。這即是心識超越時空,變得愈來愈自在的比喻。最後說本覺寂然安住不動,則是已經住入法性。此亦即是“能顯中有本覺智”,或亦名為“本覺智光”。

為什麼說是“能顯中有本覺智”呢?

因為在“法性中有”階段,兩個七日的周期,分別見到寂靜尊與忿怒尊,其所見到的無非亦是由習氣而生的法性自顯現,所以現見法性現分而證量增長,這證量,便亦即是中有時的本覺智(心識境界)。

第三,說“明體進詣現分”

這一次第,可以說得很簡單。只是行者能在光明中見到五方佛雙身相,而且相狀無量,堅住不動。然而這只是行者所見的現象,並不是證量。若說證量,理趣便相當復雜。

倘如要將復雜的理趣說得簡單,那便可以說,行者此時所現證的,是我們屢次提過的“本始基”,依人的心性來說,則是“如來藏”。

我們已經說過,法界中一切法性自顯現都以本始基為基礎,而我們心識中一切清淨自顯現,則以如來藏為基礎。所以本始基與如來藏可以比喻為鏡,但卻是清淨無垢的鏡。倘如受到污垢,本始基便成為種種情器世間所依的時空,如來藏就成為阿賴耶。

現在,行者所須修證的便是,超越阿賴耶來現證如來藏;超越情器世間所依的時空來現證本始基。

也即是說,行者須現證一面清淨的鏡,鏡面上有一切現象生起。通常我們只能見到鏡中的一切現象,因為我們自己也生活在鏡像之內,所以我們必須跳離鏡面,然後才能於現見鏡中現象的同時,見到那面鏡,那面為一切自顯現所依的鏡。

對現代人也可以這樣作比喻——

我們都是生活在一個電視屏幕中的生命,在屏幕上扮演著一套不落幕的戲,演員一代一代更替,布景一時一時變換,所以屏幕中的演員便覺得悲歡離合、生死真實,但假如他們能跳離屏幕,見到屏幕,立刻便會恍然大悟,原來一切真實無非只是屏幕中的真實。

現在所謂“明體進詣”便是這樣了。

行者見到的現象,不再是局限於時空范疇內的現象(因為他已跳離了屏幕),是故他才可以見到屏幕——所謂見到無量五方佛父母相,便即是不局限於時空的現象。一切現象的相狀稱為“明相”,一切現象稱為“明體”,所以超越時空而見明相,便稱為“明體進詣”。

當行者能見到如來藏(或本始基)時,所得的證量很難用語言文字來形容,只能稱之“法性自解脫”。若勉強比喻,你可以想象,一個熒光幕中的幻影,忽然跳離屏幕,這幻影的心識覺受到底如何。

稱為“不可思議”,便即是這種境界。

最後是“窮盡法性現分”。

這只能很簡單地譬喻:如三十日的空中月。

於陰歷中,每月三十日,空中的月無光,然而卻並非無月,只是我們不見。也即是說,法性自顯現的月從來俱在,可是他卻可能在我們的心識中或現或不現。由是我們便失去平等性。我們不會將三十的月跟十五的月看成平等,因為前者不顯現,後者卻圓滿顯現。

這不平等看待事物的態度,是解脫的大障礙。因為可以令我們無法超越時空。

我們既不認識兩度空間的生命,亦不認識四度空間的生命,因此我們便假設一切生命都是三元次的立體,這就譬如我們只認識能讓我們見到光的月。“窮盡法性現分”便譬如我們能超越心識,現證三十日的月宛然俱在,跟十五日的月一樣圓。

必須這樣,我們才能現證“周遍一切界”(周遍一切時空)的生機(現分),並由此生機現證法性自顯現。

所以在這次第所現證的現分,已超越身、根,亦超越器世間。這境界非言語思維所可表達,而且既非住於心性,亦非住於法性,至究竟時,即平等性亦不住,如是名為平等性自解脫。

我們將生起四現分的過程整理一下,即是——

現見法性——住於心性

證量增長——住於法性(心性自解脫)

明體進詣——住平等性(法性自解脫)

窮盡法性——平等性自解脫

這即是由二地菩薩以至成佛的過程。每一階段寧瑪派都有修習的方法,亦有證量的指示,然而具體的修法卻不宜介紹,因為不可能說得周詳,行者必須依上師指導始能修習,其中最重要的是行持;對於證量則更不宜介紹,一介紹出來,讀者心中便執著了種種概念,於修習時,這些概念反而妨礙了證量的生起。一如飲水,自知水味,倘如我們對水味先加以概念,如說水味甘甜,飲水的人便反而不知水味,因為“甘甜”這概念已先入為主。

因此,說“法性中有”我們便只能到此為止,否則便是多余。

意生身與習氣身——說“受生中有”之一

“六中有”最後一個中有,名為“受生中有”。比喻為將一未通的水道,跟另一水道接通,是故說為“受生自解脫”。

“受生”的通俗說法,也許可以說為“投胎”,然而並非所有的生命都屬胎生,所以“投胎”只是局限於人類生活范圍的說法,而且由這說法,可以引起信仰上的爭議。

許多宗教反對“輪回”的建立,其實只是反對有投胎這一回事,如果說成為“天人”亦是輪回的一種形式,那就應該為許多宗教接受。例如印度教,信仰死後與大梵同在,用佛教的語言來說,便是往生梵天,兩種說法無有差異,只是修飾詞有所不同。

佛教說“輪回”、說“受生”,跟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在於佛家反對有一個輪回的個體。如人死以後,並不是有一個“張三的靈魂”、“李四的靈魂”,然後由這些帶著標簽的靈魂去受生。

有人會問:然則為什麼佛家又說有“中有身”?中有身不是靈魂是什麼?

中有身並不是靈魂,只是一組帶著業力的心識。這心識並無形態,然而由於心識還殘存著死者的心力,所以起初便成為依心力(意識)而成的“意生身”。這意生身便即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鬼魂了。

然而意生身並不能維持很久,漸漸他又同時形成“習氣身”。人在生時本來也有習氣身,例如夢中所見的自己,便是習氣身了。當死亡之際,習氣暫時未發動(所以見兩次死光明時才是最好的解脫時機),是故初入中有身的意生身便可名為“清淨幻身”。

不過習氣其實很容易發動,當意生身見到家人哭泣,或見到自己生平喜愛的事物等等,習氣便可以隨時發動,慢慢習氣身便比意生身還要強。

這種形態,已經不清淨,雖然仍是幻身,可是因受習氣牽引,便成為“前身當生色身”。他具有的形態仿佛“前身”,可是卻又具有“當生”(應當往生於那一道)的特色,所見亦是當生的景象。

所以無論意生身或者習氣身,都不能稱為靈魂。尤其是習氣身,他所保存著的是多生以來的習氣,習氣發動,我們不能說是哪一世哪一個人的習氣,是故便不能說是誰的靈魂。

或者問道:既然人在夢中所見的便是習氣身,那即是說,習氣身與我們的身體同在,那麼,為什麼我們可以確認自我就是自我,而中有意生身卻不能呢?

可以這樣回答:人跟意生身不同,因為人有一個血肉身,所以便能成為“自我”的標簽;而意生身僅是一個由死者意識所形成的幻身,只有死者覺得自己的存在,所以便失去血肉身這個標簽了。

而且,當習氣身愈來愈強的時候,亦即是業力的牽引愈來愈強,意識已不能維持意生身的形象,這就更加不能給這意生身一個特定標記,說他是某人的靈魂。

人所以能執著自我,給自我一個特定標記,完全是因為人有一個血肉之軀。所以從來沒有一個人離開血肉之軀將意識稱為自我——只會稱之為“我的想法”、“我的感覺”之類,既然只是“我的”(佛家名相稱為“我所”),那就不是“自我”。

正由於這樣,佛家才將受生看成是一組業力的轉移,由一個個體移向另一個個體。這就稱為“不常不斷”。沒有一個固定而輪回的個體(靈魂),是故不是常;因為有業力在轉移,而非業力隨著死亡便消失,是故不是斷。

當日龍軍比丘答彌蘭王關於輪回的問題時,便用蠟燭來作示意,一支蠟燭點盡,將它的火燃起另一支蠟燭,便即是不常不斷的輪回。並非是同一支蠟燭,是故不常,蠟燭的火依舊保持,是故不滅。

生命的輪回也的確是這樣,宿業注入新的身體,這身體又重新作業,然後宿業跟這一生的業力混同,又再找尋新的身體。如是循環不息,便是輪回。所以,不能說輪回是一個特定的個體(但亦未嘗沒有這特定個體的業力)。

必須這樣去理解輪回,才理解如何“受生解脫”。——當解脫時,是整組業力的還滅,而不是單一個體像囚徒那般被釋放。

有一首偈頌形容這個受生的“前身當生身”(具習氣身的意生身)——

前身當生之色身  一切感官無障礙

具有業通神變力  以淨天眼見同類

這種形容與宗教信仰無關,無論你相信不相信輪回,你都一定會同意,死者的意識可以憑想象而認定自己有一個身體,所以這個身體沒有物質,仿佛死者生前血肉之軀,其實沒有血肉。我們在夢中出現的,便是這種形態。

所以你除非否定夢,否則你便無法否定一個具習氣的意生身。

然而即使在夢中,我們出現的形態亦不完全由我們控制。你不能像在衣櫃挑選衣服那樣,為夢中的你安排衣著。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在夢中變形,年紀忽然老、年紀忽然少;身軀會變大、身軀會縮小。為什麼這樣呢?那就正因夢是由習氣主宰,而不完全受意識控制。

所以其實我們很熟悉自己的中有意生身形態,那就有如夢中的自我。

一般來說,當中有意生身初形成時,這意生身一定是以最美好的形態出現。無論死時顏容如何憔悴,意生身都一定青春美好;無論死時如何貧寒,意生身都一定充實富足。因為死者的意識一定用最美好的回憶來裝飾自己。

那亦即是說,意生身所具的“前身”,一定是前身最美好的形態。這種形態,說是可以維持三日半(亦即是經過見寂忿尊的兩個七日周期之後的三日半)。

三日半之後,由業力感召的習氣身開始發生影響。這亦原是無可避免的事,因為意生身負載著宿生的業力,這些業力不可能不產生作用。業力總脫離不了貪、瞋、癡、妒、慢的范圍,它們彼此互相增上,就像生前一樣,由一個業,引發另一個業,這另一個業又回過頭來加強原先的業,如是等等,業力就構成一個糾纏不清的網,於是習氣身便形成而與意生身同在。

習氣的影響,令輪回產生兩種果,一種叫做正報,一種叫做依報。

所謂正報,是決定輪回到六道的那一道;所謂依報,是決定往生的環境與受用。發動得最有力的業,決定正報;其余次要的業力,決定依報。於習氣身便體驗到當來往生的正依二報,包括六道中那一道的景象,以及其景象的優劣。甚至連意生身都變成帶有當來往生的生命特征。——例如當往生為猴子,就會喜歡搔癢;當往生為阿修羅(非天),就會喜歡挑戰。如是之類。

這就是頌文第一句“前身當生之色身”的意思。其所謂“色身”,並不是物質身(血肉身),而是具有形態的意思,在顯宗的經典,則稱之為“微細身”(如今英譯多譯為subtle body)。其形態如前述,受到“前身”意識以及“當生”景象的影響。

頌文接著說“一切感官無障礙”,那是說中有意生身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無論前身有什麼缺憾,這時都變得完美無缺。盲人變成能見、聾子變成能聽。不但這樣,在業力范圍之內,意生身想聽什麼,便可以越過萬水千山來所聞;想見什麼,便可以穿透萬障千重來看見。這就是所謂“神通”了。可是必須注意,一超越業力范圍,意生身即無所見亦無所聞。

因此頌文說:“具有業通神變力”。

這些“神變力”除了天眼、天耳之外,還能夠穿越障礙。牆壁、石巖,甚至大山都可以穿過;而且意念一起,立即就可以隨心所欲而到達任何業力許可范圍之內的處所。

不可為具有這些神變力而高興,因為這不是修持的功德、不是禅定生起的神通,只是由業力所生的神變,由脫離物質身羁絆之後的心識力用。所以能不應用這些神變就不應用,因為每次應用都要由意識指揮,而每當意識動時,一定增上了業力的運作,使本來已經錯綜復雜的業網變得更加錯綜復雜,這就使解脫變得更加困難。

說到這裡便應該知道,墮入中有身之後,最好的解脫時機是那兩個七日周期,然後便是五日半的意生身時刻,一旦有習氣身生起,可為說,已踏入輪回的邊緣。

所以頌文最後一句說:“以淨天眼見同類”。

這句頌文所說的“淨天眼”,當然不是指由禅修所得,亦不是說天人福德所致的天眼,如前所述,只是中有意生身這形態的業感特征。當專注時,意生身若是當生天道,他就可以見到天人;若是當生人道,他就可以見到人。所以有些中有意生身於死亡一段時期之後,還可以與人的意生身相見。對人來說,那就是夢見先人;對中有身來說,即是入人之夢,與其意生身見面。假如他當生於其余五道,那麼,他就不可能再見到人。

如上描述,也許有人會羨慕中有意生身,神通感應,何等自在。實際上意生身並不如這些人所想象的那般自在,因為一旦失去物質身,他就會無依無靠,有時甚至會覺得全身解體渙散,由是生起怖畏,這怖畏又引發六道的怖畏現象(即使是當生天道的中有身,由業力令其有時得見天道的器世間,但這器世間亦依然不離怖畏)。

所以“六中有導引”是這樣來形容中有意生身的——

你搖晃,由於業風的緣故,你從來得不到休息。你的意識無所依,有如鳥羽被風吹散,又如騎上風馬,飄動而無休止。

試想象一下剎那都不能停止的生活,便知道中有意生身為什麼會渴望輪回,因為他實在需要一個寄托之地,一具肉體、一處庇安所(例如母親的子宮)。

中有意生身存在的時間,或一七、或二七,以至七七,視業力與當生那一道而定。一般來說,是三七以至四七。過此之後,便是輪回的時刻來臨。

前面說過,輪回由正報與依報來決定,所以便有下述的種種情況——

正報好,依報亦好的,往生天道,成為天人,受用天界的享受。稍差一點,依業力往生阿修羅道或人道。如果是人道的話,那麼便會出生於物質豐富的文明處所,精神享受與物質享受都勝於貧窮國度的人。

正報好而依報不好的,可以往生三善道(天人、阿修羅、人),依業力而定其受生環境的好壞。譬如貧窮國度的人,雖得人身(正報好),可是饑馑、疾病隨伴一生,精神物質都久缺享受。

正報不好而依報好的,可以往生三惡道(畜生、餓鬼、地獄),但受生環境與享用都優勝於同類。這例如墮入畜生道,可是卻成為寵物,受主人愛惜,從來不為食物發愁,其精神與物質享受,甚至比赤貧國家的人還要好得多。

正報與依報都不好的,當然往生三惡道,而且受生環境與享受都比同類差。例如無人飼養的野狗,甚至是赤貧國度的野狗,連扒垃圾堆都難找到半點口糧。

所以中有意生身由於具備“前身當生”兩種因素,於其未受生前,即已可以感覺到自己將會獲得怎樣的正報與依報。倘若感覺到不妙時,中有身便會生起畏懼,並且因而痛苦,由痛苦又引生業力,由是生更大的痛苦(例如見到更難堪的景象),這時必然感到孤立無依,因此,便正需要“受生中有”法門的指導,使他知道此時如何自處。

下面,將談及這個法門。但在此之前,不妨先知道引生六道的景象。

據密續說:中有的境界通常出現烈風,伴隨著風聲,有湖水澎湃聲,有噼噼啪啪的火燒聲,有山崩地裂聲。死者的業力越壞,聲音愈加恐怖。

還會出現許多凶猛狠惡的形象,死者或視之為惡人、或視之為鬼卒,這凶惡的程度亦隨業力而定。他們持著各般兵器,轟隆隆喊著打殺之聲。亦有死者會見到自己被猛獸追逐;亦有死者唯見暴風雨來臨前的黑暗。

恐怖的聲音,驚懼的形象,逼死者躲藏。他們的意身起初可以依附著佛像、佛塔、寺廟、橋梁,甚至是大樹、石塊等等,可是除非死者生前修習過入定(不一定是佛家的禅定,也可以是外教的定),否則當五日半的期限過後,習氣身已完全形成,他們便再無法靠依附來尋求安隱。

這時候,當生何處,便會見到該處的景象。

如果是當生於天道,會見到珍貴裝飾的輝煌宮殿。宮殿的輝煌超越世間想象,是故稱為“越量宮”(越量即是“超越思量”)。在景象中,連道路都以黃金裝飾,草地也以珍寶堆砌。這是幻象,所以對於不以珠寶黃金為貴重的死者,形象則可能改變,然而不變的則是莊嚴、華麗的基調。對不求解脫的死者來說,這是一個可以安住的處所,住下來,便能於天道受生。

可是對於求解脫的死者來說,天道卻是個險處。意生身帶著善惡兩種業力往生天道,在天道中享用豐饒,無有災病,一切都是善因造成的善果。所以生為天人之後,可以說都是消耗善因,而剩下來的在比例上便以惡業為多,因此,除非此天人身能獲解脫,否則再轉輪回之時,便極可能以惡業為因,受惡果之報。

我們見到一些人,聰明、正直,可是卻以貧困終其一生,受盡白眼與譏諷,這便可能是由天人輪回為人,正報雖好,依報卻有缺憾。至於佛經上常有記載,有天人輪回為餓鬼,甚至落地獄,是故求解脫者實不應羨慕天道。

當生阿修羅道的意生身,會見到宮殿、園林,但同時見到旋轉的火圈。那是無論如何都不應受生之所,因為阿修羅受到瞋恚心主宰,常以斗殺、戰爭為念,於是時時找出非戰爭不可的理由,所以一入阿修羅道,雖受天人的享用,卻極容易墮入地獄道。

如果受生人道,則分四大部洲的景象——

東勝身洲的景象是湖泊,湖上有天鵝和鴻雁;西牛賀洲的景象是湖泊與草原,草原上都是馬;北俱盧洲的景象是湖泊與樹林,林間有許多黃牛。這三個都是未傳佛法之地,所以求解脫的意生身不應該進入。

唯有南贍部洲已傳佛法,意生身可以安住,它的景象是到處有美宅華廈(卻非華麗的宮殿)。要受生,便安然住於這個境界,等待受生的時刻來臨。

下面是千萬不宜安住的三惡道——

若是往生畜生道,會見到石洞、小屋,籠罩著煙霧。

若是往生餓鬼道,會見到枯樹干、崩巖陷峽、殘敗林地,籠罩著黑暗與陰影。

若是往生地獄道,會見到陰暗的洲渚、黑鐵屋、紅屋、地洞、黑暗的街道。那兒還有惡業所感的歌聲,對充滿惡業的意生身應該很吸引(可是,我們如今業力所感的,又是怎樣的歌聲呢)。

沒有人可以證明這些當生的景象。然而不相信也沒有關系,知道對於這些景象的說法,至少有益無損。

六種遮胎門——說“受生中有”之二

全部“受生中有”的修習與實踐,稱為“遮胎門”,分為六科——本尊遮胎門,上師遮胎門,四喜遮胎門,對治遮胎門,清淨光明遮胎門,幻化身遮胎門。

這六種遮胎門其實並無宗教上的限制,只不過若連信心都未建立的人,他的中有身便很難應用這些法門。此外,有部分法門又須修習,有些甚至要以日常的修習為基礎,所以這便變成限制,成為密宗信徒的專利。

是故這六種遮胎門之外又另有方便的方法,專為那些生前未修習過密法的意生身而設。這即是佛家慈悲的胸懷,即使不相信佛法,但卻依然為不相信的人做出指導。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將之看成荒謬無稽,但任何人都必然會死亡,假如死後真的碰上這些境界,只要稍加回憶,便至少不致手忙腳亂,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同時,所謂“本尊”、“上師”等等,只是站在佛家立場來建立,如果是其他宗教信仰的人,可以將本尊當成是自己宗教的聖者,將上師當成是自己教區的神父、牧師等等,這樣做,一點過失都沒有。

密乘對於本尊或上師,只是根據其象征的意義來建立。所以任何宗教的聖者或傳道人,都一定有宗教上的表義,這就夠了,中有身只須持著任何神聖、清潔的表義,便已經可以遮胎門。因為遮胎門只是意生身的意識運作,根本不是真的有一位佛,或一位宗教的聖者在為那意生身掩住母親的子宮。

在這裡,我們可以體會到佛家破除迷信的精神,一切都只是身、語、意業的牽引,也即是說,我們的舉動、語言、思想都有力量,這些力量足以決定我們的生命形態、物質形態、意識形態。這一切,既非宿命,亦非由一個神秘(或者神聖)的他力來為我們做出決定。

所以學佛無非只是心理改造,改造為坦然、清淨、無私、平等。在受生中有的過程中,即是改造心理的最後一個機會,只須意生身的心識發揮出正面因素的力量,他便可以不入胎門而終於得到解脫。而本尊、上師等等形象的建立,目的便是方便意生身的清淨心生起,沒有這些形象,心識便有如散漫洶湧的海濤,有了這些具表義的形象,那便成為一道堤防,可以將海浪約束。

正由於這樣,我們才能以佛為心理的堤防,也可以以聖者為堤防。可以依靠密乘的上師,也可以依靠自己的牧師等等。

對完全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可以依靠民俗信仰的神衹,甚至是自己景仰的人物。所以廣府人信仰關帝、台灣人信仰媽祖,關帝和媽祖便亦可以成為受生中有時遮胎門的聖者。

根本不必懷疑關帝和媽祖的力量,因為他亦無非是一個表義,象征“義氣”或“庇佑”。以關帝為例,香港警察崇拜關帝,黑道人物亦崇拜關帝。如果將關帝當成實際存在的神衹,可以威福信眾,那麼,當警察與黑道人物沖突時,他將怎麼辦?但如果將關帝當成表義,那便沒有矛盾,無論警察與黑社會,都可以用同一表義的符號。

用表義來建立心識功能,並因而在受生時能得解脫。這是修習“受生中有”這種禅法時必須認知的事,否則便容易誤入歧途,變成祈求一個不可知的力量。

下面,我們便轉入正題,談到六種遮胎門的修習與實踐。

第一,本尊遮胎門。

修習過生起次第的行人,應該習慣於憶念本尊的明相,一彈指間,明相便能清晰地出現。當中有時,見到風雪狂吹,雨雹猛襲,自己受人群追逐,若意生身不生驚怖,剎那間便將自己觀想成本尊的明相,於第二剎那,風雨雪雹便會停止,人群也立即停止了呼喊與追逐,由是意生身便可以從容地像平時修持那樣,將一切明相自顯現都觀想為本尊以及他的壇城。假如本尊是金剛薩埵,那麼,境界中一切生命形態,包括意生身自己,都是金剛薩埵,器世間(這時候是意生身所處的環境)則是金剛薩埵的剎土。一切聲音都是金剛薩埵的咒音。

所以為了修習這種心識力用,行者於修生起次第時,可以這樣觀修——

我已經死去,我如今所身處的便是中有景象,我身邊的人都是中有身,我因為不認識中有,所以到處漂流,如今我必須馬上自己觀修成本尊身——如是等持。

接著,觀修一切明相(周圍的人與畜)都跟自己一樣成為本尊。

再接著,觀修處身的環境變成莊嚴的本尊剎土。

最後,自己念著咒,同時傾聽自己的咒音,然後將一切聲音都聽成咒音。只須專注於自己的咒音,當專注深時,連汽車聲、鐘聲,甚至電視聲,將之聽成咒音,一點都不困難。

如是反復觀修,起初在靜處修,甚至可以在看著球賽的時候修,在熱鬧的超級市場修。久而久之,無論身處怎麼樣的環境,我們都可以在意念中產生一個本尊的世間。這個世間可以跟現實世間重迭,就如照片的疊影,不過,我們的意念並不專注這個所謂現實的世間。

這樣修習娴熟,當受生中有生起時,立即憶念本尊與壇城,胎門便受遮閉,意生身現證持明位而自解脫。

然而,當意生身入胎時際(亦即是受生中有的最後時際),意生身必然見到人或畜的雌雄交合,若轉生為雄者,則對雄起嫉妒;轉生為雌者,則對雌起嫉妒,於嫉妒之念一生(或欲念一生)的剎那,即便入胎。

這個時刻,比受生中有生起時緊張得多,真可以說是電光火石的俄頃。若意生身至此時際仍未解脫,見到交合的境界,應立即將交合的雌雄觀想為本尊雙身,自己亦同時成為本尊,即能於本尊壇城的光暈中解脫。

第二,上師遮胎門。

這裡所指的上師,通常是指傳密法入西藏的蓮華生大士,其明妃為智慧海空行母,稱為上師父母雙尊。

密乘有許多佛像都是雙身,觀修時本尊亦是雙身,許多顯乘的人加以诟病,以為YIN亵,甚至對此加以繪影繪聲,用凡庸心態來加以不堪的解說,這類人,本身其實已為YIN亵所困,因而在心理上便很難擺脫。在池塘中見到一對野凫交頸他們都會以為不淨,要執起一片石頭來擲打,可是,他們用來供佛的花卻有雌雄花蕊,要不要把花蕊摘掉呢?

事實上雙身的本尊,有多種表義,最基本的表義則是現分的生機。周遍一切時空,周遍涅槃界與輪回界,生機無不遍現,所以便以雙身作為表義。

除了“雌雄”這個象征之外,還有什麼象征可以更好地表示“生機”這個概念呢?

這不只是印度人的想法,即使中國人亦有同一的想法。中國發源於晉代的玄空風水學(可以定義為“時空環境學”),依“中州派”的傳授,便正是以“雌雄”的動態來判定一個地段的吉凶。“雌雄”不同“陰陽”,陰陽沒有動態,只是元素,若一旦陰陽有了生機,那便稱之為雌雄,有時亦說為“陰陽交媾”。只可惜如今許多自稱為“玄空學家”、“風水大師”的人,卻無一人能說出何謂陰陽交媾,那就失去了“玄空”的精華,只能用死的陰陽符號來代替有生機的雌雄生態,這便恰如學佛的人,只知道“顯現”為現分,而不知道現分的精要在於生機。

學佛而不曉得由生機來現證“自顯現”,局限便很大,結果唯有落於事相,甚至陷入虛無,因此在正確的指導下,現證“生機”實在是現證“現分”的最佳手段。

行者在修習生起次第時,觀修雌雄交合,自己則觀為中有身,心中憶念,自己剎那頃便將入胎,於此際同時觀修所見的雙身即是上師雙身,隨即衷誠求取灌頂,如是受生胎門即已遮閉。

密乘行人只須生起次第熟習,甚至只熟習上師單尊的修習儀軌,於中有入胎門時,亦容易觀修上師雙尊,由是遮胎門而得解脫。

觀修上師雙尊跟觀修本尊雙尊兩個法門的差別,在於觀修上師時,意生身的身份只是求上師灌頂的弟子,而當觀修本尊時,意生身卻須同時自己觀成本尊(雙身或單身都可以)。密乘行人依根器不同,各有方便。

但對未修習過密法的意生身來說,即使能將對境觀為聖者,亦未必能將自己觀成為聖者,那就以上師遮胎門的方法為較方便。

密乘行人亦不一定要將“上師”觀修為蓮華生大士與智慧海空行母,亦可以將蓮師為自己從受灌頂的上師,只須能將欲念轉化為清淨,心生虔敬,則自然可以遮閉胎門。所以,完全未學過密乘的人,亦可藉觀想自己宗教的長者來遮胎門。要點是:妒念與欲念必須轉化為清淨,憶念自己行將入胎,祈請這位長者救護。虔敬之心一起,目的便能達到。

第三,四喜遮胎門。

這法門只適合修習過圓滿次第的密乘行人。如果修習得好,根本不須遮胎門。於臨死時,由於地、水、火、風等“四大”逐漸消融,由母分而來的“紅菩提”自然上升、由父分而來的“白菩提”自然下降,二者會合於心輪,分別成為紅彤彤、白雪雪的現分,此際生機顯露,於是生起俱生大樂。於此時際,假如修習圓滿次第娴熟的人,便會依著“四喜”的修習,於神識昏厥以至內息斷絕這一段時期內,由“俱生大樂”引生俱生智——這俱生智,即是“樂空雙運”的境界。以現證智故,其人剎那即入法界而得解脫。

關於這些,必須有上師的指導然後才能修習,千萬不可依靠坊間的一些書本即便自行修習,尤其是不可妄自修習“雙身法”,不但容易出毛病,而且於臨死時,可能會出現遺精(女子則為白帶),由是墮入餓鬼道。因為正誤之間只相差一線,很容易犯錯。

若未能如是解脫,亦即圓滿次第未能娴熟,則可在“法性中有”時期,由見寂靜與忿怒尊的雙身,從而憶念俱生大樂,於是本覺智即能徐徐顯露,由是解脫。

在這裡,需要一談關於寂靜尊與忿怒尊。

寂靜尊雖然表相祥和,但在形象上亦跟顯乘的佛像不同。他手中拿著的法器,稱為“標幟”,這就說明了密乘寂靜尊形象的建立,即以“標幟”作為重點。而顯乘的佛像,只有用“三十二相”以及“八十隨形好”來表彰佛的功德(詳見《寶女問經》),除此之外,便只有手印作表義。可是密乘寂靜尊卻由五佛冠開始,以至十三種衣飾,手印標幟,身光膚色,無一不具足特殊的表義。同時還具備九種舞姿,更是“明分”與“現分”的標志。

至於忿怒尊,除了用死亡來成為標志,與寂靜尊不同之外,那些多手多足、多頭多眼等等,更是超越時空的標志。——他雖然在形相上依然脫離不了三元次的立體,可是,手足頭眼的數量跟我們不同,畢竟能令我們感覺到,並不是一切高級生命形態都跟人類一模一樣。

我們看電視上的“外星人”,不也只是用跟人類不同的人造型來作為象征嗎?

因此,當意生身於“法性中有”時,見到寂靜尊與忿怒尊以雙身的形態展現,便當現證超越時空,周遍一切界的自顯現,生機具足,表義俨然,然後由生機現證現分,由表義現證明分,由是現證本來空分、明分、現分三者不一不異的境界,是即為自生智——如是解脫。

至於根器最下的行者,既不能如上根之現證四喜,又不能如中根之現證明分與現分,那便只能於受生中有時,見到陰陽交媾,立即由根器之樂轉化為修習四喜時的大樂,於樂空雙運中遮閉胎門。

第四,對治遮胎門。

對於比丘、比丘尼,因持戒律之故,不能由雙身現證,那麼,便可以於見到中有父母時,立即憶持戒律,修不淨觀,如是斷除對父母形相的執著,斷除欲行與非梵行,即能遮閉胎門,至少亦能生於善胎。

這法門稍遜於前三者,但凡持戒的人都可以做到,是其優點。

若為不持戒律的凡庸者,亦可以用平常心來對治,只須無妒念,無欲念,亦可因善業牽引而受生善道。

第五,清淨光明遮胎門。

第六,幻化身遮胎門。

這兩個法門,不適合普通人。前者,意生身生前須修過光明教授,或修過立斷、頓超;後者,意生身生前至少須修過夢幻,始能遮斷胎門而得解脫,於此無須詳說。

上來所說的修習要領是——

修習生起次第的行者,對於“處生中有”的一切形相,也即是現世界一切事物的形相,應視其自性為本尊父母(或上師父母)。也即是說,須由事物的“現分”來體會,現證一切法的生機。

修習圓滿次第的行者,須視一切相為“明分”。即視一切相為本覺智之自顯現(亦即空性中的自顯現)。

復次,由視一切顯現皆如鏡影,故知其雖顯現而無自性。此即“現空不二”。由於“夢幻中有”中,晝間所見皆為欺妄相,夢中所見皆為虛幻相。由欺妄與虛幻相,生起清淨現分,生起清淨光明,當於中有時,一切所見亦然如是,這即是於中有中解脫的基礎。

行者日常復須如是行持——

將眼前所見一切顯現,視為自己死後徘徊於中有時之一切自顯現。

將一切已生、未生有情,視為受生中有內之有情。

於是觀修一切境界:風息怒吼、閃電雷鳴、雨雪冰霜、天昏地暗、人聲鼎沸、犬吠雞鳴、軍旅對陣,以至所見有情之各操各業、異語交談、載歌載舞,以及種種世間雜亂,悉皆為中有境界。

現實與觀想混成一體,兩個境界任其重疊,因為同屬欺妄與虛幻。緣想此即中有,此即受生中有時的境界。眼前所見的親友,亦視為已死,與自己同於中有中飄流。

如是久久行持,即不知不覺得證大手印。心識等持於此證量,成為習慣,由是即可於“法性中有”中解脫。

復次,恆時心識等持,不加整治,於無整治、自顯現現前中住心,凡念頭生起,皆於四大解脫中消融,現證一切法自生起、自解脫。這即是“禅定中有”的境界。

如是行持,即在本來清淨中住心,能恆時住心,即可於“臨終中有”時現證光明而自解脫。

上來即是修習中有自解脫的重點。行者若將中有依現實分為生、死二段,證量即難獲致。

三個禅的境界——完結篇

“六中有導引”,稱為生與死的禅法。在禅法中,生死一如,是故生的禅法與死的禅法可以溝通。

在生時,處生中有的修習,與受生中有連貫;夢幻中有的修習,與法性中有連貫;禅定中有的修習,與臨終中有連貫。

在死時,臨終中有不能脫離禅定中有的證量;法性中有不能脫離夢幻中有的證量;受生中有不能脫離處生中有的證量。

這樣配合,雖然有點機械(因為實際修習需要交替,是故靈活),然而這配合實際上是依一切法自顯現的空分、明分、現分來作分別,這亦即是“六中有”的三個綱目。

必須重復提醒讀者,“自顯現”跟“顯現”不是同義詞。說“顯現”,是用凡庸心識來認知一切事物,所以一切事物都經過心識的歪曲;說“自顯現”,心識只如一面鏡,任由事物投影於鏡面,這鏡影便即是自顯現,是故心識並未外加任何概念於事物身上。

然而我們亦並非否定事物的概念,我們只認為對事物外加概念,不能說出事物的實相,所以才稱之為心理的歪曲。任何歪曲對心識來說都是束縛,由是不得解脫。

然則如何去認證“自顯現”呢?

空分是自顯現的性、明分是自顯現的相、現分是自顯現的用。必須三分同時現證,然後才能稱為現證自顯現。

寧瑪派反對先將一切事物定義為空性,然後去證它的空性,因為這樣做時,便等如用概念來證概念,依然是心理歪曲。所以,必須在修習中,由現證一切法的相與用,從而現證一切法的自性。對自顯現,亦然如此。

修證現分,要領在於生機;修證明分,要領在於顯現。生機是事物內在的功能,顯現是事物的外在形相。由這兩種修證,我們便可以同時修證空分。這空分,即是事物的自性。

(在“六中有導引”中,說證四種現分,這“現分”其實已包含明分與現分。)

所以在六中有的修習中,處生與受生兩個中有,要領在於現分,即現證生機;夢幻與法性兩個中有,要領在於明分,即現證顯現(統攝為光明);臨終與禅定兩個中有,要領在於空分。

一切事物的性、相、用不可分離,因此六中有雖然分別三者來修習,實際上全部中有法門是一個整體。也就是說,我們於臨終時現證死光明從而自解脫,雖然是現證空性,但亦不離顯現與生機的現證;同理,於法性中有時現證寂忿尊的顯現,從而由明分現證自解脫,但亦不離空性與生機的現證;如是,於受生中有時,雖由現證生機,而由現分得證自解脫,其實亦同時現證空性與顯現。

必須如此理解,才能明白生死一如,性相用為一體的意趣。這便是生與死禅法的“禅”。

無論是臨終中有、法性中有,抑或是受生中有,皆當知一切境界都是法性的自顯現。

死光明是法性的自顯現。

寂靜尊與忿怒尊是法性的自顯現,連同一切聲、光、輝都是法性的自顯現。

雌雄交合的現象是法性的自顯現,六道的景象亦是法性的自顯現。

能夠現證一切法都是自顯現,則意生身即當自解脫,因為他已離開了心性的一切歪曲。於現證的剎那,內自光明生起。

然而難處卻在於,意生身本身也是法性自顯現,所以便反而難於現證。這即如電視屏幕中的人,不能現證屏幕中的人物為虛幻、為欺妄,他必須脫離屏幕,然後才能現證屏幕中一切顯現只是幻影。

我們在人世時,亦有同樣的難處。這個世界,我們稱之為“紅塵世界”,可是我們自己就在塵世之中,這便等如我們自己就在熒光幕內,是故無法認知一切顯現為欺妄與虛幻。

因此,生與死的禅法,其實即是現證“自顯現”的法門。若刻板一點來說,就等如是熒光幕中的人,形相雖仍在屏幕,可是心識卻已脫離屏幕,由是才能現證屏幕中的事物為欺妄與虛幻。

這就是禅。當心識脫離屏幕那一剎那,便即是禅。因為這時心識才能離開屏幕中的一切紛鬧,得到休息。

經過這個現證,即使心識依然住在熒光幕內,心理狀態已經不同,因為已經有過現證一切法欺妄與虛幻的經驗。這種安住,即是心性休息的延續。

然後,我們由自己所處身的屏幕,推廣到一切屏幕(也即是由心性所認識的自顯現,推廣到一切法的自顯現,包括自己心性所不認識的自顯現,例如涅槃界),由是安住於法性,同時心性便已自解脫了。這現證的一剎那,也即是禅。

當心識能於光明中安住,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亦不失光明,那就能生活在更高的層次,但心卻非如頑石,它依然有喜怒哀樂,只是這些情緒並不影響心理。心理是根本,情緒只是枝節。樹無枝節依然是枯樹,枝節受風動搖卻對根本毫無影響。

因此說,禅就家常日用。

現代人喜歡對“禅”加以玄談,引用一些公案,然後用凡庸的智能來串講,說得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卻又說日用家常,說平常心,那不是禅,只是文人的慧業;那不是光明,只是凡庸智能噴發的火花。

現代的一些禅師否定止觀,認為修禅的人無須寂止,亦無勝觀可發,止觀只是外加於心性的面具,停止一切妄念,心性就自然能顯露本來面目。然而這卻實在是心識能住於法性以後的事,也即是心性自解脫以後的事。在此之前,誰也無法不用“止觀”這金剛箍去收拾那頭心猿。達摩面壁九年,難道這九年他都不思不想,就像石頭對著石頭?

佛家一些宗派,以心性自解脫為究竟,然而寧瑪派卻認為,心性住於法性只是一個層次的解脫,因為心識依然落於法性的邊際。也即是說,我們依然耽著於一個自以為清淨光明的境界。

螺髻梵王(Brahma–Sikhin)見釋尊的化土(也即是我們這個世界)清淨莊嚴,因為他的心性已經解脫。

捨利弗見同一境界,可是卻覺得它污穢雜亂,因為他的心性未曾解脫。

然而,螺髻梵王卻並未成佛,他只是心識住於法性,亦即心性清淨。心性清淨是故所見亦即清淨。可是,他的心識卻恰恰便受“清淨”所困。

經言——“於是佛以足指按地,實時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寶嚴飾,譬如寶莊嚴佛無量功德寶莊嚴土。一時大眾歎未曾有,而皆自見坐寶蓮華。”

這即是釋尊的自在。這片化土或淨或不淨,隨意示現,如是即法性亦不住,這即是法性自解脫的境界。

當法性自解脫時,心識住於平等性——例如淨土與穢土平等,涅槃界與輪回界平等。

住入平等性的剎那,亦即是禅。

這才是平常心。如今這佛家名相已經被濫用,連喝茶都說要持平常心來喝,販茶的人,用這名相來裝飾高雅,很令懷疑,他是否企圖蒙混茶的色香味高下。

即使住入平等性,亦不等如在日常生活中毫無分別,連滋味都辨別不出來,連顏色都不分紅綠青藍。若這樣時,天生的白癡便已心識住平等性。

住平等性是徹底超越時空的境界。我們有俱生以來的執著,那就是時間和空間。時間永遠是一元次的直線,空間永遠是三元次的立體;所以我們建立佛像、建立佛的宮殿,也一樣是立體;我們建立佛,也一樣是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佛。那就不是平常心,不是平等性。當住入平等性時,心識便遠離時間與空間的束縛。此如經言:“如實了知一切世間種種諸界。”這亦即是超越時空的境界。不超越時空如何能說為“一切世間種種諸界”。

所以禅的境界,亦即是心識改變的境界,心識依層次改變,也就依層次而住,依層次而自解脫。——上面並沒有談到“平等性自解脫”,因為“住平等性”與由此邊際自解脫,其差別非常微妙,很難用文字來形容。

在《大寶積經》(卷八十七)中,有一段商主天子與文殊師利菩薩的對話——

天曰:文殊師利,雲何了知諸眾生相?

答曰:見一切眾生從因緣起,不斷不常,是故遍知眾生界也。

又問:眾生界者為何義耶?

答曰:眾生界即是法界。

又問:雲何法界?

答曰:自性空界名為法界。

又問:何謂空界?

答曰:超過一切境界是虛空界。

又問:何等是超過界?

答曰:是佛境界。

又問:何謂佛境界?

答曰:眼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眼,眼色、眼識境界故;耳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耳,耳聲、耳識境界故;乃至意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意,意法、意識境界故。

色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色境界故;受想行識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色、受、想、行、識境界故。

無明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無明境界故;乃至老病死界是佛境界,然佛境界,非老病死境界故。

欲界是佛境界,無貪相故;色界是佛境界,非對除貪故;無色界是佛境界,非無明見故。

無為界是佛境界,無二相故;有為界是佛境界,非三相故。

天子,是名佛境界——如是境界入一切界,若邊無邊皆悉攝受。……

佛界魔界如實了知,寂靜平等,是則名為最大神變。

復次菩薩不住平等,以平等法成熟眾生。

這段經文已總括了上來所說的義理。眾生界是法界,那是心性自解脫同時住入法性;法界即是超過一切境界的虛空界,那是法性自解脫同時住入平等性。然而,佛境界卻又不離眾生界的眼、耳、鼻、舌、身、意;色、受、想、行、識等等,這才是平等性自解脫,因為那時已無“平等性”這個概念,是故已不受束縛。這種境界,勉強用詞語來形容,只能說是“不住平等”而以平等法作功德事業,亦即是“不一不異”、“不即不離”。

人的心識,由於受蘊、處、界的范限,能法性自解脫已了不起,住平等性,已證十地,成佛則很難很難。“六中有”的建立,則是利用人的心識初離原來束縛,是為解脫的良好時機,三個中有,便是對三個時機的利用,然而這其實亦非易事,只是比較起來沒有人在生時證自解脫那麼困難,因此又建立“遷識”(頗瓦)法門作為補救。

到遮胎門時,其實已是最後時機,倘如遮胎門失敗,意生身便要投胎,這時便須求生善胎了。

求生善胎者,若是密乘行人,則其意生身當皈依三寶,忏悔罪業,然後觀想自身成為本尊,抱著再來受生以利濟世人的意願,於是坦然入胎。由於善業發動,若是惡胎則當自行關閉,而意生身則乘著願力,終能入善胎。

善胎的意思,是能得暇滿人身,於未來世能學習佛法,並且能得善知識指導,修持佛法,於是即能指導有緣,令入佛道。以此之故,當生於有適當條件的人家。

若不是佛教徒,亦當忏悔自己所知的惡業,憶念自己生平的善業,以求得善胎,當來世時定能利益人群,為社會作出貢獻。以善願故,亦當得入善胎。

生與死的禅法,只是一個平實的法門,其中蘊涵寧瑪派密法的意趣,實為佛家無上法門,亦稱為不二法門、不可思議法門。離一切相對法,是故不二;內自證自然智,是故不可思議。因此,用靈魂學、用心理學,或將之視為度亡,或將之唯歸結入空性,都不是它的主旨。它只是將高深密法攝為方便,令有情得以捷道解脫的法門,若由此漸修頓證,定當解脫。

願有情未空,此法門能普弘人世。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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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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