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智表居士
我生長在蘇州外的一個市鎮,名叫北橋,五歲時嫡母死,七歲時父親死,我親眼看見他們臨死的情景,雖都是善終,但死者與生者的悲苦之狀早深印在我幼稚的腦海中。此後幾年,我的兩個嫂嫂也死了。家裡接連做佛事,念心經、往生咒,我也隨著念經咒,並聽到大人們談人生無常的事,小心靈中自也不免有點慨歎。
十二歲進蘇州第四高小讀書,看見書店裡有佛學叢報(這是我國第一種佛學刊物)出售,我覺得歡喜,買了回去看,對於佛教有了良好的印象,常和一個最親近的同學,互以“阿彌”“陀佛”相稱呼。
十五歲先考取了復旦大學,後考取了交通部上海工業專門學校附中(前身為南洋公學,後身為交通大學)。十七歲獲得了全校國文大賽第一名金牌獎。那時校長是唐文治夫子,他是當時提倡國學最力的一個校長,所以至今交大的同學大都以國文見長。十九歲升入大學部電機科,到二十三歲畢業。
那年暑假商務印書館招考編譯員,我考取了,就在館中擔任譯百科全書中有關工程及科學的文字,每天寫稿總在二千五百字左右。同時,我又被交通部派在吳淞電機公司工作,人多事少,但按月領薪,所以不妨兼差,綜計連寫稿超額所得,每月收入達二百余元,超過了任何大學剛畢業的學生,但因為生活優裕,也就把出洋進修的事耽誤了幾年。
那時,我的叔父景溪同我一起住在閘北,他是秀才出身,年輕時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後來因受他舅父的影響,愛看佛經,終日手不釋卷,尤精《楞嚴》教旨。我在讀書的時候,他常在京粵等地游宦,所以我也沒有機會聽他講佛學。住在閘北後,他就時時同我談論佛理。
我被先入的科學知識所障,總覺得佛教有些宗教色彩。後來幾經開導,就在編譯所的東方圖書館(此館藏書之富,冠於全國,後毀於一二·八戰役)裡借到了謝蒙所著的《佛學大綱》。此書有上下二編,上編講佛教史,下編講佛教理論。讀了此書,已可窺見佛教概要,使我對佛教有初步的認識。家叔乃把《楞嚴經》介紹給我。
我看了一個大概,就驚奇佛經組織的嚴密,說理的透辟,遠非一般的著作可比,無怪家叔這樣愛看。我就起了看經的熱情。好在東方圖書館裡各種藏經都有,借閱極便,使我得到極好的研究機會。加以叔父的指導,自然進步也快了。
有一天,同事樊君來找我,約我同往太平寺皈依印光大師。印老極為慈悲,親講三皈依的道理,並教我們怎樣拜佛、念經,又講了不少做人處世的道理。這時我年二十五歲。從此我就跟商務印書館的幾位同事學習早晚課,但不怎樣精進。此後又買了好幾本有關法相唯識的經書,專心研讀。
我在商務任職前後共六年,除了每天規定應譯書一千五百字以外,回到家裡再做些額外工作,因此先後在商務出版了《科學叢談》、《科學與人生》、《直流電機》、《交流電機》等書。此外尚有內燃機和大學物理學兩種,可惜沒有出版。
我雖然生活優裕,但總念念不忘出洋留學,當時國民革命軍北伐,無線電報務員的需要很大,因此我就開辦了一所無線電速成學校,辦了一年,賺了一萬多元,就把這筆錢做出洋的學費。
到了美國哈佛大學讀無線電的時候,有空就常到中文圖書館裡閱讀藏經,並不因美國物質上舒適的生活,而改變了學佛的思想,反而覺得科學的發展與佛教的宏揚是並行不悖、相得益彰的事。
回國後,到杭州擔任中央航空學校無線電教官,同時兼任浙江大學教授。浙大頗有幾位教授信佛,記得有一次理學院程環西博士約我去,在教授們的座談會上講演過一次佛法。其後,曾招待過英國來華訪問佛教的鮑樂登先生。可惜我不懂梵文,談到佛法時,頗有隔閡處。有一次,我在杭州公德林遇見了圓瑛法師,他給我講了楞嚴的要旨和《金剛經》的三谛三觀的道理。我至今也未忘記他老人家的這一次講解。
此後十余年,我南來北往,服務於軍界,又經營工業。我在家布置了精美的佛堂,看經念佛。到了1948年7月,我辭去公職,安然返回故鄉蘇州。
我的老家在蘇州鄉下,父老故舊,死的死,離的離,所以想在城內覓屋,不到三天,就找到了一所精美、理想的住宅,而且租價較任何處為低廉。原來房東也是一位居士,一見如故,自然有說不出的愉快。他特地騰出書房,讓我成立佛堂,供養佛菩薩像。
當然,從此以後我們兩家是每晚結伴念佛,我也找到了一個談禅說法的對象,在短短的兩個月內,又結識好幾位居士。只可惜此時曾給我助益的王小徐居士已經圓寂,計自通訊之後,僅得面談兩次,從此不能復聆教益了,惟有將他贈我的“慈悲、忍辱”箴規,終身永守,以報萬一。
偶因親戚喜事來滬一行,便道問候陳無我、范古農、陳海量諸居士,並參觀佛教青年會。諸居士堅約演講,我推辭不了,只得應允。我寫的《一個科學者研究佛經的報告》是我對佛教的處女作,這次演講也是生平第一次,正像小學生對先生背書,怪不自然的。講後越想越慚愧,正想溜回蘇州,不料又被青年會理事長方子藩居士等拖住,定要叫我在九九電台播講《佛學與科學》。我不得已接受了他們的要求。
可是電台播講又是我的處女作,講得氣急敗壞,越想越懊惱。當晚,我在會裡禮佛之後,偶然走到觀音聖像前,抬頭時不覺一陣心酸,滿眶熱淚湧流兩頰。自覺四十余年,枉現人世,明知故犯不識羞恥,深恩未報,大事未明,雖日日說食,安能果腹?
遂不覺跪像前懇切忏悔,惟願菩薩慈光攝受,自即日起自誓斷肉食,精修十善,開我慧目,弘施法益。禮拜畢,將擬講辭意在菩薩前預為演習,以期臨講從容,不背佛意,見者聞者悉發歡喜心,未信令信,已信令入。
是晚再講,自覺說詞圓融,氣亦舒徐,與前大異。如此連續在電台播講五日,事前無不注心觀想。日間與上海諸居士接談者凡二十余人,因此,獲悉他們的內修外弘無不精嚴。
我和他們相處,如衣敝舊袍者與衣狐貉者相處,頓覺寒酸窮相,因為他們中有能深入禅定的,有持終身八關齋戒的,有宗教兼通的,有數十年獻身弘法的,有父母兄弟全部佛化的家庭,有經理職員全體持齋的商店,有富而能儉,嚴淨戒律的,有捨財如土刻苦自勵的,有深入歐美團體、家庭善巧說法的,有敦倫盡分福慧雙修的,種種勝妙,說不能盡。
他們各有職業,或商或工,或政或學,除了早晚兩課外,照常勤行職務,行有余閒,則為法服務,奮發忘身。他們難能的地方,雖如是精勤勇猛,然絕無絲毫倨傲的態度。我想不到上海竟有這麼多的善知識諸上善人,而他們的嘉言懿行真使我感動,由此體驗到佛教精神的偉大。
我自知對於佛法尚在門外,僅知贊歎其樓閣之壯麗,內容如何,尚待拾級登階,方能窺見一二。但我既身受印光、圓瑛等諸大師啟蒙於前,復得諸上善人策勵於茲,若再蹉跎因循,將何以酬恩報德?即今在諸大德前發宏誓願,說走便走,決不遲疑,與諸大德,同登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