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孟潮
真正的恐懼。恐懼到很多人都不願意看懂這部影片。
人類最大的恐懼不在於你知道你會死。而在於發現原來你的死是毫無意義,因為那裡既沒有一個你稱之為“我”的東西存在,更無所謂這個本質上幻覺的“自我”有生命的意義可以提供執著攀附的基礎。
從思想的角度來看,《黑客帝國》便是這種印度哲學的科普宣傳片。精神分析是最惹人生厭的東西,因為它們最終會讓你發現,其實你和你生存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黑客帝國》顯然比它們更加乖巧聰明一些,學會了使用打打殺殺、電腦特技和色情鏡頭來掩蓋其挫傷人類自戀的思想內核。當然,這個電腦游戲般的中文譯名在文過飾非方面也功不可沒。
片中分別兩次宣言“我”的虛妄特性,這對應著主體的雙重醒悟。
第一次醒悟是墨菲斯造成的,程序員安德森看到原來他生活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堆符號的堆砌而已。
我們都和安德森一樣在這個符號世界裡打拼和享樂。電視,金錢,汽車,名望,洗發水,可口可樂,電腦游戲以及你正在看的這本花裡胡哨的雜志都不過是一條條奔騰不息的話語之流。它們把你整個身心束縛,幻化成你所謂的“生命的意義”。
你以為你需要每天躺在沙發裡看韓劇,你以為你需要法拉利或奧迪A8, 你以為你需要年薪100萬,你以為你需要上報紙頭條,你以為你需要黑色毛衣上面沒有頭皮屑,你以為你需要電話,需要手機,需要電子郵件和博士學位,需要游戲裝備和卡拉OK。其實這些東西和生命毫不相關,生命甚至不需要電燈和自來水。
這些東西統統是符號,它們也許象征著自我價值或者生命的意義,也許什麼都不象征。可是你卻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奮力追求這些符號,而不知道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所以你就是程序員安德森先生,和他一樣總是晨昏顛倒,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這個活在夢中的人,直到和睡神同名的墨菲斯喚醒了他,才開始神采奕奕地探索生命。他知道了那個安德森原來是個幻覺,是身份認同的話語符碼。他改頭換面,重新做人,變成了錫安城的救世主尼奧。
這一段小小的覺悟基本上對所有觀眾來說並非難事,如今滿大街都奔跑著這樣嚷嚷著“人生如夢,色即是空”的假虛無主義者,其典型特征之一便是對著泥塑金雕的觀世音菩薩的塑像磕頭下跪,祈求發財走大運,卻全然不顧觀世音菩薩這個符號表象的程序編碼中其實沒有他們幻想的各種功能。
尼奧在第一次醒悟後發現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愛情和成就。這兩個欲望分別通過他和Trinity的花前月下以及為錫安城人民的解放事業奮斗終生來實現。那個人性異化的高科技打工仔安德森死了,他輪回轉世,化身為救世主尼奧。
他不再抑郁,不再膽怯,不再自卑,遠離空虛和孤獨,他化身為神,無所不能,上天入地,自由自在,生活充實,在拯救人類的斗爭熔爐中練就了鋼筋鐵骨。
的確,我們必須承認,這種美妙感受基本上屬於嬰兒時期的自戀幻想,或者躁狂症高峰時的誇大妄想。
尼奧並沒有真正脫離母體(the Matrix)話語霸權的控制,他只是以為自己自由了而已。而沒有覺察到其實真正限制他獲取自由的力量,便是來自於他的欲望,也就是說,對自由、成就和愛情的渴求才是真正束縛尼奧的東西。而這些欲望包括承載著這些欲望的“我”,恰恰也是母體編碼的程序。
《黑客帝國》真正的恐懼開始於先知指示尼奧要“認識你自己”,而到了第三集,尼奧見到了母體的創造者時,這個恐懼的謎底揭開。系統管理員對尼奧說的那段話其實很簡單,無非是說,“其實你尼奧和安德森一樣,不過是一段段符號構成的東西而已。雖然先知偷偷給你加上了‘愛情’這段程序,讓你的行為增加了一段隨機性,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你的自我的虛無的符號本質。愛這個東西甚至沒有改變你的命運,便是最終回到母體而消亡。”
就像打牌的時候,對手突然攤開牌,讓你把你必輸的命運看得一清二楚。
系統管理員和尼奧對話時的鏡頭簡直就像是精神分析家米切爾的多重自我理論的flash版本。我們看到,在四周圍牆上布滿了電視屏幕,上面有無數個尼奧存在。而尼奧必須認同其中一個自我表象才能繼續思考和對話,一旦注意力不集中,他的自我就立即分裂成無數個“小我”在那裡自說自話了。
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主宰一切的“我”存在。“我”是由無數的影像、記憶、感情、思維構成的。“我”就像一個洋蔥,一層又一層,你可以說這每一層洋蔥皮都是洋蔥,也可以說它們不是洋蔥。“我”是一種錯覺,“我”只存在於人際關系的網絡之中。
這個故事讓人難以承受之處就在於它宣稱,我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其實和電腦網絡一樣是虛擬的。
The Matrix, 母體,也就是我們每個人每天從早到晚看到、聽到、聞到、品嘗到、觸摸到、想象到客體世界。太陽、音樂、芬芳、美味、柔滑、成功,統統都是你大腦內的一串串神經沖動,完全可以被轉化為一個個符號,一條條數學曲線。
打開電視,你看到的現場直播的音樂晚會中一個明星正在對你擠眉弄眼,號召你為她投上一票。你以為你和這個明星息息相通,身心相應。其實你不過是在看著顯示屏上的一串串視頻信號而已,只要把面貼上去,你就發現,你貼到的不是一個溫暖的面頰下,而是冷冰冰的顯示屏,那張美麗的面龐不過是一個個閃爍的光點組合而成。只要現場轉播、衛星傳遞、小區供電或電視電路系統出一點點故障,你和這位明星眉來眼去的調情就此結束。
而“我”,就像那個電視明星一樣,同樣是一串串數碼符號,是神經系統、人類文化、童年教養、人際溝通、社會生活制造出來的一個產品,是認同、執著、攀緣、攝取的造成的幻象。而愛情和成就是“我”這個幻象繁殖出來的最重要也是最甜美的兩個幻象。
程序管理員道破了尼奧的成就幻象的本質,而Trinity——她象征著三位一體的上帝和愛——的死亡最終觸發尼奧產生了第二次的醒悟。那就是,無論“我”還是我所愛的東西其實都是一堆堆不斷閃爍燃燒的基本粒子的火焰而已。它們沒有主宰,不受控制,閃現之後即刻消失。
這一次,他親眼看到了自我和這個世界的本質。就像一位內觀禅修的比丘所見。
然後,正如我們看到的,尼奧死了。或者應該說,“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