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序說虛老年譜致淨慧長老
南懷瑾先生
一、傳記與年譜
列傳文學之作,以司馬遷著《史記》所首創,唯遷史列傳,首以出世高人伯夷、叔齊為點目之睛,而世少注意之者。自東漢以來,則有劉向首著《列仙傳》之作,蓋其感於身世而翻然有慕方外之意欤!及至魏晉以後,而有梁僧慧皎(497—554)著《高僧傳》而別開生面,為東土佛教首放異彩。自此以後,歷代踵起,高僧傳記,代有其人。尤為禅宗一系,自宋真宗時,有僧道原,采取《世說新語》之例,首輯盛唐以後禅師語錄,匯為《景德傳燈錄》行世,即與《高僧傳》等並駕齊驅,尤為世人所醒目而迷離莫測者也。
時至明朝,佛門而有明末四大老之譽者,如憨山、紫柏、蓮池、蕅益各有專著,最為人所稱譽者,則為《憨山大師年譜》之作。是書乃憨師侍者福善紀錄,弟子福征述疏,敘理於事,令人可生敬信。但憨師被貶,事涉神宗宮廷子嗣之爭,年譜則隱晦不詳。時勢艱危之際,事多難言之諱,古今同例,但留為後人考據話柄而已。從此之後,僧俗年譜之作,蔚成風氣,由簡而繁,人事史事,交相互涉,是非虛實,求證更繁。
及至民國,人有仿明末四大老之說,稱虛雲、太虛、印光、谛閒為民國佛門四大老,固其然乎,或其不然乎!昔年我在蜀山,有一禅和子與語,謂虛老乃憨山後身,蓋憨山法名德清,虛老法名亦是德清,憨師曾於五台山修行入定,虛老亦曾在五台山修行入定,今生前世,如出一轍。我則謂此一德清,彼一德清,三世因緣,比量難清,欲參話頭,不一精明。此皆宗門逸事,然當時亦廣有傳聞矣。
虛老一生,出世於清末、民國多事之際,世壽百有二十歲,僧臘百零一年。初期則苦行參方,專修禅寂。據傳記自述,及在高旻寺參堂,不意打破茶杯,即已發明己事。然後因遭逢世變,備見佛教衰敗,宗門寥落,即發願於諸名山古剎,重建叢林寺院而恢復禅風。由此而百年之間,辛苦艱難,備嘗之矣。世之情偽,亦備知之矣。而此心皎如日月,歷劫不移。此皆為世所公認事實,無可疑議者也。
蓋自清朝退變以後,民國初建,西風東漸,國體丕變。民主聲囂,破除迷信之說而大行其道。社團躁起,破除寺廟之風乃遍及各地。佛教雖亦隨時響應,成立協會,但首任佛教協會之會長敬安別號寄禅法師者,雖為全國文人所景仰之詩僧,卻遭北洋政府主管內政者之大辱,而悲憤圓寂。嗣以其徒太虛法師繼起,改弦更張,為適應時勢,即以禅宗六祖慧能大師之“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之意,而創“人間佛教”之說以自圖存。唯其如此,太虛法師與民國以來之中國佛教協會,故能與國民政府而相始終,豈非異數,亦為人事之有先見之明者乎!而當此時期,虛老則專志修建叢林,迎玉佛,波波奔走於緬甸、泰國等地。但較為長期駐錫於雲南、廣東之間,故與南方當時之軍政將領,頗有交往,大多皆得皈依禅門而稱弟子者,如雲南之唐繼堯,廣東之李濟琛、陳銘樞等,彼等雖為當世所诟病而稱之謂舊軍閥者,而虛老卻得其為常隨眾之外護,實亦難能而可貴者矣。
二、護國息災法會中事
洎及抗日戰事軍興,全民奮起御敵,國無寧日,遍地無安。德、日、意聯盟,而引發世界第二次之大戰。致使全球鼎沸,彌滿戰雲。日軍夜郎自大,竟至爆發“珍珠港”事變,意在打擊英、美而無暇東顧,迫使中國再也無力抗衡,即可囊括華夏而霸權東亞矣。際此時期,有人傳稱日人乃啟動“高野山”之密宗高僧而修“降伏法”,故敢有此舉動。因之而使國民政府之黨國元老,如戴傳賢(字季陶),國府主席林森(字子超)等人,佥向領導抗日之最高統帥蔣中正(字介石)晉商,以易辭之“神道設教”而施之以佛道治平。故有以國府主席林森名義,邀請虛老到重慶而舉辦“護國息災法會”之舉。時在歲次壬午年臘月,至癸未年正月之間,即公元一九四三年,民國三十一年歲未而接三十二年正月之交。正當虛老一百零四歲之時也。此時亦即我隨袁師煥仙先生,代表成都四川佛教會邀請虛老莅蓉城而未果,但得親與虛老對話而參學皈依,同時又與密教上師貢噶活佛,親聆大手印法語之時。
而當時所謂之“護國息災法會”,舉辦地點是在重慶南岸獅子山慈雲寺。法會共有顯教與密教兩壇。上午顯壇,乃虛老所主持。下午密壇,乃貢噶呼圖克圖所主持。兩壇盛況,正如俗言,人山人海,萬頭攢動者。如欲皈依顯密兩大師而得觌面親授,猶比面見如來而親得教誨者尤難。
我因隨煥師,並有林子超主席及戴季陶先生之特殊因緣,每可在兩上師稍暇之時,隨時入室而親聆參誨,且及兼聞諸多外間所不知之事。同時,因此而識當時參與法會而任虛老首座之顯明法師。法師乃天台宗傳人,後又代表中國佛協而參加青年軍,為有識者之所敬佩。
三十年後,與其在台灣再見,我為其辦赴美國弘法之事,繼而就任美國紐約大覺、莊嚴兩寺方丈。人生際遇因緣,真非思議所料。同時得遇獻身戰地而收養敵我兩方孤兒之弘傘法師,及修黃教密宗之能海法師之師弟能是法師,與蒙古之安喇嘛等人。弘傘法師者,乃弘一法師之師弟,安徽人,聞系北洋時代之將官而出家。其人其行,卓荦不群,故與之交情頗笃。總之,當此戰時陪都,有此佛教大法會之盛事,凡僧俗參方知名之士,雲卷霧散,不期而遇,隨緣來去者,大有其人。
如此法會,既為護國息災而辦,而身負抗日戰爭最高統帥之蔣先生,必須有所表示。故在法會中某一早晨,親臨拈香禮座,虛老特亦與之入室接談。後聞蔣先生曾於宇宙生命緣起之說,特向虛老請益。而諸相關之士,皆不知問答機辯而作何言,只知虛老為重申彼此談話內義,曾補寫一信與之。此即後來在虛老年譜初版中所謂“答某巨公書”之一事,實乃著者當時,為避免政治信仰形式問題,而為當局者諱,稱之為某巨公也。解放後再版,改為“答蔣公問法書”。此信大部分是照抄《楞嚴經》中:“性覺必明,妄為明覺;覺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等語,無怪此事再無下文,殊為遺憾。
蓋虛老上人,偶或忽略蔣公生平是專參笃信“陽明禅”之學者。且在早歲,曾為其母王太夫人抄寫《楞嚴經》,並受雪窦寺一老和尚所啟蒙,印象甚深。故在壯歲以後,終身不蓄發。而每遭逆境巨變,必歸至雪窦寺韬光而閉門反省。又在出任北伐總司令前期,曾皈依杭州靈隱寺之慧明長老,參學旨要,深受慧老所提示。慧老圓寂後,蔣公即目視雲漢,未嘗再與一般禅衲接觸。但於平常早晚,皆端身正坐專修靜慮兩次,並無一日間斷。有時陪夫人出入基督教堂,是否為公私和睦方便,則不得而知。但其平日以心得而傳授學生者,即有“窮理於事物始生之處,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等名言,頗皆自負已得見道之概。唯於心性本體之旨,疑情未破。末後牢關,向上一著,即如陽明先生,亦欠透徹,遑論余子。故蔣公雖得虛老此信,淡然置之,固所當然。此事猶似東坡與佛印之事,所謂:“病骨難支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可為此一公案作為腳注。我今敘述及之,不得不將存於心之多年積愫,秉筆直書,並非不為尊長諱也。如虛老當時抄錄蔣山贊元禅師答王安石語示之,想必當有截然不同之際會,惜哉!
又在法會期間,正當抗日聖戰已過五年之際,兩黨並肩抗戰,朱德將軍受國府之命,出任第八路軍總司令。其往昔行履,亦為高層參與法會者之所樂聞。朱德將軍,字玉階。早歲畢業於雲南講武堂,後任川軍將領楊森(字子惠)部要職,為升遷事,與楊沖突有隙,幾遭殺身之禍。袁師煥仙先生時任楊部軍法處長,秘聞其事,即暗自贈銀洋百元,促其離去。此事我在成都,亦曾聞師母言及。因此將軍重返雲南任職,又遭逢失意,曾面見虛老,意欲出家。虛老謂其非佛門中人,且贈銀洋貳拾元,勸其他適。故由此出國而加入革命行列。事出有因,後來外間亦有傳聞。但人有面詢虛老與煥師,以求證實。二老皆顧左右而言他,不答所問,故亦隨筆及之。
三、虛老囑咐各行各的
此時,我雖隨煥師與虛老聚首三四日,但須隨時過江到重慶,處置俗事。山路崎岖,輪渡擁擠,晝夜身心均介於佛法與俗務之間,頗有勞倦之感。一日傍晚,趕上輪渡過江,恰於船旁得一座位,即欲閉目養神,不意江岸華燈,閃爍於開眼閉眼之際,忽爾進入醒夢一如之境,大地平沉,豁然夜空一體。唯天色雖黑,船已靠岸,即舉足前行。忽見虛老亦孤身一人,走在我前。沿途坎坷不平,亂石爛泥猶多,我即趨步上前,手扶虛老右臂曰:“師父,太黑了,危險,我來扶你。”虛老顧我微笑,即脫臂而出,曰:“前路暗淡,你我各走各的,不必相扶。”只好依命同行,但加留意而已。及抵慈雲山門,方各自回寮。此情此景,我在台灣以後,傳聞虛老遭遇,方憶當時此話,豈亦偶中乎!
護國息災法會後之兩年余,在我國全民長期浴血抗戰八年之結果,竟得日本無條件投降之事實。雖曰國際人事之變化,抑亦天庥中華而不致淪墮於魔手乎!然而外禍既息,同室阋牆之難方萌。“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誠為萬古至理名言。在此期間,我曾於成都、重慶,經雲南而返鄉探親,且親至南京觀風。即於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夏秋之際,轉赴廬山天池寺之圓佛殿專修靜慮,並思如何自處而得暫可棲身之域。秋後下廬山,再到杭州中印庵與通遠師弟晤面,經其介紹而認識巨贊法師,並在靈峰寺借住。此處乃法師所主持之武陵佛學院,放鶴亭即在默林之中。同時,再由巨贊法師得識住在黃龍洞之印順法師。彼二人者,皆為顯教學者之義理法師,乃當今教下之僧才,實亦難能可貴者也。
巨贊法師且邀我為佛學院僧眾講授禅修之課,即便應命結緣。但其時國事紊亂如麻,人心已甚惶恐而極不安定。故我已決志拔足東流,將赴海外。一日,巨贊法師邀我丈室與言曰:“閣下乃不世之士,禅門健者,況相交知心,今有事不得不直言相告。不出三五日,我即將為有關當局杭州站拘捕,或即此斷送性命。君住此間,恐有牽連,故不能不坦言也。”時我聞之詫然,即問之曰:“法師固為彼中人乎?我是無任何偏倚之身,但與其中當道者,頗有方外道義之情,如法師直言相告內情,或可助君一臂之力而脫困也。”法師即曰:“我非彼中人,但已決心為維護佛教而已與對方聯絡輸誠,並得虛老同意,虛老自稱為應劫之人,決不退避。”我聞即曰:“此事想必是陳銘樞鼓動虛老且為牽線。”法師笑答:“所料不差。”我再問曰:“法師等說為維護佛教而不得不如此,固為真言而不妄語者乎!”師即合掌作答曰:“決非別有異念也。”我即起而言曰:“既如此,我於今夜動身到南京,後日即返,望君多福。如我友許衡生在京,必可使我面見當局而為法師乞留一命以完心願也。”
此事,果如我所預期,雖費兩晝夜奔走於京、杭之間,但得保存巨贊法師而度此危機,且亦因聞虛老亦已心許故也。後聞巨贊法師出任全國佛協副會長,不知為保全虛老是否有所作為,此亦我為虛老有關之另一公案,故又隨筆及之。
此事既了,感慨殊多,曾有數詩以自志心境。巨贊法師亦曾示我有:“無端歲月堂堂去,萬種情懷的的來”之句。時在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歲寒臘月之初,我即離靈峰而赴滬訂購船票。不意在滬又巧遇靈巖之老友曾寶森(字子玉)先生。曾老於清末留學日本,乃同盟會之老黨員,民初曾任四川財政廳長,其公子憲民,亦與我交情甚笃。曾老夫婦,皆劉洙源先生之入室弟子,且亦認識虛老。此時,曾老正在南京開立法會議,觀時鑒事,已知時局將有大變,擬即返蓉城,藉思自處之道。見我有行色匆匆之舉,彼即以古文體之語,直相詢問曰:“足下乃今健者,且素負荷宏文之願,而今局勢,意將‘南走越,北走胡’乎?”(此二語出在《史記》)我笑而答曰:“我與老伯乃靈巖舊友,相知頗深,行行重行行,我已決志東赴蓬萊,將為海外散人。不知老伯如何自處?”曾老點首不加可否,唯神色凝重,語我曰:“即將返蜀,玉階過去與我有僚屬因緣,或可幸免乎?”忽而陳雲先生來拜望曾老,我與之握手為禮,交談片刻即便辭去。
四、胡適胡聊虛老
旋於一九四九年(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廿九日,我到台灣,初則蟄居基隆陋巷,四壁無依。一日,忽夢一老人向我揮手,身旁有一牢籠,有流血之病獅向我猛吼,醒而異之,不數日,傳聞虛老有雲門事變之事。此時,海峽兩岸風雲緊急,美蘇之間亦正劍拔弩張,人心惶惑,大有不可終日之慨。尋又以虛老年譜相贈,讀之,方知虛老已經北京而得住雲居,但不得其詳。
當此期間,負當今一世大名之學者胡適(字適之),自美返台,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彼忽轉而研究禅宗,且與日本在美之禅學者鈴木大拙有所爭辯。有人促我必須挺身而出有所表示。我則謂胡適之先生乃“五四”運動之健者,其一生之學術文章,對中國文化之功過,實非現代人可下定論。以後生之身,欲與前輩成名學者爭辯是非,殊為不智。但趁此窮居陋巷之際,信手而著《禅海蠡測》一書,以表談禅論道,畢竟非文字言語之所及也。其時,有著名老教授而今在台大任教諸先生,如徐子明、吳康、董作賓等,常相過訪,彼此皆對胡適有所非議,或大肆鄙薄之言。較為後輩如方東美教授,則比較保留。唯有徐子明先生常來,並示我以其所著《胡禍叢談》及《胡適與國運》等作,極言胡適從“五四”運動直至今日禍國殃民之罪,不可饒恕。此等原著,今皆尚有存本。
尤其佛學中人,對於胡適挑刺虛老年譜初版所載,言其父蕭公曾在閩為官,乃考據所無。且胡又自稱其父曾在閩台之間為官,查無肅某人。甚之,攻擊虛老之生年亦有問題。有一出身北大之老學生說:“且於《萬年歷》無據,謂胡說並非無故。”在此期中,為論胡禍與胡誣虛老公案,我之陋巷,俨然如市。我則謂胡適之是非,目前言之過早,將來必有公論。有關虛老年譜所說家世,或因其少年早蓄離世出家之志,不大熟悉官場,或記憶口述有誤,或為著者忽略老證,尚不得知。至於以市面流行星命之《萬年歷》去對生年,據我所知,台灣當時流行版本,已無道光時期記載,豈足為憑!如查歷代大事年表,虛老生年,正當鴉片戰爭階段,應無疑議。
胡適既為代表此一時代之大學問者,何必對出家修行極有成就之高僧,作此無意義之事。而對禅宗與禅學正脈,則言不及義,毫不相關,未免可惜。但另一北大出身之學者則對我說:“胡適所著《中國哲學史》之書,實乃抄改其父之遺作,幫終難繼續。”我則謂對於魏晉南北朝之後,有關佛學等著述,胡適之面對湯用彤、陳垣二先生之書,應有慚色。學術文章所爭在千古,人事是非,則千古均有遺漏之處,實為胡適此舉之所不齒。
後在台灣,因與胡適陰影有關之雷震與文星案之爆發,又有吳國桢案之影射,胡適之聲名氣焰,漸形沉沒。而虛老年譜,亦因之一版再版,皆有所改正矣。但老友劉雨虹卻說:“有人謂胡適實乃虛老之大護法。因虛老雖名重佛門,而學術等各界,所知不多。今因胡適之爭議,競相讀虛老年譜。此所謂‘成者毀也,毀者成也’。”聞之則為莞爾。但我每對著書立說之事,從來極為贊賞吳梅村之詠蠹簡詩曰:“飽食終何用,難全不朽名。秦灰遭鼠盜,魯壁竄鲰生。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故留殘阙處,付與豎儒爭。”讀此,則可為之擱筆矣。
五、相關禅門與虛老的疑情問題
獅子山慈雲寺之護國息災法會,主持顯、密兩壇之虛老與貢噶呼圖克圖,皆為吾師。而今二老皆以應化善逝,且當時與會之相知諸公,亦皆隨緣物化。唯顯明法師尚在美國,今已一百零二歲矣。但群生之劫濁、見濁、煩惱濁等,亘古依然,尚祈此會之慈悲願力,仍當永護中華。有關昔日對虛老之名高謗隨之事,已成空花往跡,不足為論。唯今禅門寥落,郢匠無多,人有謂我於慈雲法會上,曾隨煥師親見虛老,而得面許者,誤以我亦知禅,故於虛老年譜中所記重點,常有咨詢。其實,佛說《楞嚴》,即有垂示曰:“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禅須真修實證,不尚空談,我乃塵中俗物,誤則有之,悟實不然,何有於禅哉!但為釋眾所疑,故常權充解人。
一問:“三步一拜朝五台而禮文殊,修行參禅者,必須如此否?”
答:“此未必盡然。朝山之風,興於明清之際,我昔所皈依諸師,如光厚師父等,曾有多人皆行其道。他如燃指供佛、刺舌寫經等,皆用於舊時農業社會之交通不便,印刷不發達,而成為苦行忏法之一門。”
二問:“虛老在朝山途中,遇文殊化身之事如何?”
答:“此事猶如禅門舊公案中文喜禅師故事之翻版,不論僧俗中人,至誠所感,菩薩顯靈,古今常有。但須谛參文喜禅師公案。最後文殊菩薩在文喜飯镬上顯身,反被文喜禅師用飯勺趕跑他,而且說‘文殊是文殊,文喜是文喜’。因此,文殊菩薩即說偈曰:‘苦瓜連根苦,甜瓜徹蒂甜。修行三大劫,卻被老僧嫌’。知乎此,則可以參禅而言佛法矣。”
三問:“虛老早年,曾有多次入定經過。人人皆說參禅修道,必須先要得定,此事之意旨如何?”
答:“佛法所言,戒、定,慧三學,為學佛必修之加行,唯在定學而言(梵言三摩地,或三摩缽底,中文簡稱三昧),大小乘及顯密各經所載,有百千三昧。不知所說參禅者,應是何種定境?即以虛老或明末憨山大師年譜所載,皆曾先後於五台或終南山入定,但其本身亦未明言是何種定境。又如數十年前,由福建到台灣之廣欽法師,亦曾於閩山等處,絕粒入定。我曾當面問其定境如何?彼亦自不知所雲。但一般學人,則認為無妄想即可得定,殊不盡合佛法玄旨。況且,無妄想與無想定之界限,又作何說?無想定猶為色界外道之頂高境界,而一般所說之無妄想,究竟意何所指?妄想本身即是虛妄,故稱妄想。如無妄想而曰入定,則凡人熟睡而大睡時,亦當應是定境乎?可惜世人都不注意實修禅門入手之正定之學,如南北朝初期之僧稠禅師,專修禅定之法,及竺法護所譯禅經,與佛陀跋陀羅尊者所傳之達摩禅經,並且忽略達摩祖師所授之‘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初基。宋徽宗曾頌入定七百年之慧持禅師詩曰:‘七百年前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爭如只履西歸去,生死徒勞木作皮。’‘有情身不是無情,彼此人人定裡身。會得菩提本無樹,何須辛苦問盧能。’真可借此一參也。如問虛老之定境如何?可惜隨侍虛老左右諸上人,皆未當面參問,如我小子,則又何知。”
四問:“虛老有神通否?何以在雲門事變中,又遭此大劫?”
答:“釋迦文佛,常有批駁神通一事,故佛對神通第一之弟子目連尊者曰:‘最大神通,不敵無常之力’。以目連神力,臨終亦遭外道打殺之劫。虛老有無神通,我所不知。但虛老早已自知為應劫之身。石可移,海可枯,生滅成壞無常之力,大勢所至,劫運有關,真明佛法之理,當不待言也。如以神通以量佛法之有無,不如學科學技術較為快便。”
五問:“虛老自以禅宗五宗之傳人為標榜。但其一生極少見有如古宗師之接引後學手法,且亦少有機鋒妙語,即可令人發起警悟之處。其事究竟如何?”
答:“禅宗之五宗七派,鼎盛於中唐至北宋末期,自南宋迄元明兩三百年間,即受元朝入主喇嘛教挫折,又遭明儒理學起代禅宗心法之蛻變,到清初兩百余年來,幾已若存若亡,不絕如縷。何況自道光、鹹豐以後,更形衰落。民國以來,不但禅宗,即如整體之中國佛教,皆遭新文明撞擊而沒落。虛老眼見佛教與禅宗之劫運,故不辭疑謗,並承五宗而書寫付法帖以傳人,實亦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所謂擬‘繼先聖之絕學’,義所不辭也。其堅修苦行如頭陀,實有合於達摩祖師之四行門,且修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之菩薩道,足為後學楷模,當之無愧也。至其平生修持行誼,則近似曹洞風規。但不必范以臨濟門下之棒喝交馳,或夾山、洛浦之言文深邃也。現代人已統無文采風流遺韻,則又何須專疑於虛老上人乎!”
六問:“現在禅宗,專用參一句‘念佛是誰’話頭作標榜。如虛老有關之雲居、南華、雲門等處,亦皆如此。且於雲居山門外,矗立一‘趙州關’之牌坊讓人,這與虛老當年專參‘拖死屍是誰’的話頭,大不相同。凡此等事,意又如何?”
答:“禅宗從達摩東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開始,秘密傳承而直到盛唐,方由六祖慧能、神秀等崛起北漸南頓之風,從來未有以參一句話頭相標榜。到了南宋初期,禅門隨國運變遷,加之五大儒等之理學崛起,才有大慧宗杲極力提倡教人但注一心疑議法門,專參趙州禅師的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曰:‘無’的話頭。(唐宋時代所說的‘無’字發音,即是現在客家話、廣東話、閩南話所說的‘莫’字音。)從此以後,漸變成為參話頭即是參禅了。而且傳說趙州從谂禅師說過‘念佛一聲,漱口三日’,因此又形成後來的禅宗門下,從不念佛的陋規。但從南宋到元朝,再經明清兩三百年間的蛻變,禅門大師的聲威衰落,淨土宗的一聲佛號已為世人所樂聞。因此,禅宗門下,便改成以參‘念佛是誰’而直到如今。如明乎禅宗歷史之演變,便可知雲居山門外立趙州關牌坊之緣起。同時也可知虛老當時所參‘拖死屍是誰’的話頭,是宋末元初雪巖欽禅師問高峰妙禅師的話頭。此與趙州的‘狗子無佛性’的話頭,又是另一重公案。然參‘念佛是誰’,則何如參清帝順治自省的話——‘未生之前誰是我,既生之後我是誰’更為親切。”
七問:“現行禅門之鐘板與打香板等遺風,與虛老是如何?”
答:“禅宗之有禅堂與清規,皆從馬祖、百丈師徒,正當盛唐之時,毅然建制而來。此乃佛教在中國一次大膽改革之盛事。不但因此而建立叢林制度而有禅宗,同時亦因此而使佛教在中國而永垂不朽。百丈清規之作,是濃縮印度佛教傳統戒律為中國文化之修行戒相。因此而漸次形成後世禅門五宗之有鐘板遺風。但此僅是前因。總之,中國佛教之與禅宗,到了清初雍正王朝,又是一次重大的改革。雍正以帝王之身,而又自居為非帝王之禅宗大師,既對迦陵音禅師等深存不滿,尤其痛惡漢月藏一系如《心燈錄》之狂禅,以及明末遺民藉逃禅出家而反清復明,故特再三诏告天下禅門,統歸臨濟門下。亦有認為規定出家僧尼,持戒牒、燒戒疤、坐禅打香板等之舉,亦是當時所定。同時又以自選在宮廷親隨打七參禅之出家徒弟,派駐嵩山祖庭少林寺,及杭州淨慈寺等處為方丈。且又明诏不以帝王身而要親自接見天下禅師,共相印證。
當此之時,其雷厲風行之舉,自然使佛門僧眾鉗口無言,誰敢與當今天子禅師而爭自己已否證悟之果。但以其十三年晝夜勤政之軀,又自選編禅宗語錄,與選《宗鏡錄》,及佛經要典。自知不能專作工夫而留轉色身,只好臨時自救,而乞靈道家養生等內外丹法,終因勞累過度而中道崩殂,頗為可惜。不然,中國禅宗,又當面臨一次重大改革,不知變成如何形式。乾隆雖自少從其父雍正在宮廷道場中打七參禅,已得雍正印可。但繼位之後,明知不及其父之成就,只是親自翻譯一部密宗大威德修行儀軌之外,極少談論禅宗(此等資料,現存故宮檔案中甚多,唯無真知灼見者研究耳)。
因此,在乾隆、嘉慶開始,禅門各宗只好悄然自制方圓長短,以及三角弧式等鐘板,以便私自分別保留宗派門戶觀念,猶如商業招牌、市場廣告之標記。本來空、無相、無願一乘道之佛法,卻成分河飲水,各立門市之風,殊為有趣。至如禅堂坐禅而打香板之風,尤非古制。此事,有大慧杲、田素庵每常手握竹篦以接引後進,近似臨濟棒之遺風。再因雍正在宮廷打七參禅,看中一僧參究不悟,乃取一劍予之曰:‘七日不悟,即拿頭來!’此僧迫急,卻在預期中而悟,故後來禅門,特制成一如劍形之香板以鞭策精進,初衷並非以此隨便打人也。
但從清朝中葉以後,叢林香板之風,遍及全國,乃至日本。愈演愈烈,各自相承創立規矩愈多。甚之,有專心求人打自己香板,說是消除業障之故。至於一般可執司香板之人,既不知參學者身心變化之內情,更不明古德禅師鍛煉學人之鉗錘手法。上焉者,只要看到坐禅者落在昏沉,或鉤腰駝背、坐姿不正,即打香板為之警策。下焉者,正如一般平人自以我見慢心情趣,‘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卻曰‘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矣。
至於現在叢林名剎之禅堂坐禅,雖诩說‘德山棒、臨濟喝、雲門餅、趙州茶’等口頭語,而真能知棒喝之妙用者幾稀,能稍近曹洞風規,已是難能可貴者矣。虛老一生於禅門規矩,大多是注重護持,恪守傳統遺風,是為最要。至於何者是何祖師之所創立,何者應當與時偕進,虛老則不苟且贊成。我曾聞虛老有言曰:‘將來事,將來自有人做。我等都做好了,後人還做什麼?’此語足可留為師法。”
虛老乃一代高僧,行化因緣,猶如多面觀音,非凡夫之所知。我知虛老,僅此而已,聊備一格雲爾。
歲次丁亥(二00七年)春夏之交,住持黃梅四祖寺之淨慧法師,屈尊相訪,並贈先後所作詩七首,謙稱曾於數年之間,已有十度欲見而未果。今為虛老全集專程索題。初我但知法師為佛教長老,殊不知其詩才清越,隽出常流,且謙抑之誠,溢於言表。唯我生平不善書法,今勉為其難而不自慚其拙陋也!且補敘與虛老有關諸事,蓋亦煩惑未銷,積習難除,不覺自作贅疣之言也。
二○○七年(歲次丁亥秋)八月二十五日南懷瑾
[附]:淨慧長老:拜偈南懷瑾老師感懷
(一)
懷疚來參金粟身,湖光波影四時春。
重重樓閣從頭看,一派清風迥出塵。
(二)
維摩丈室雨花天,指點乾坤處處禅。
生活菩提原不二,何妨一念入三千。
(三)
三千一念事圓融,火裡蓮花老更紅。
聃也猶龍游大澤,五洲翹首沐春風。
(四)
三教經綸別有天,和光同俗祖師禅。
我來問道將何似?多謝先生為卷簾。
(五)
滿懷憂教老婆心,面壁求賢想古音。
天下禅林重抖擻,清修何懼毒龍吟。
——淨慧初稿/2007年6月1日於北京法華精捨
淨慧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