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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健順:我所理解的中國古代教育:真正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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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健順:我所理解的中國古代教育——真正的教育

 

徐健順,滿族,1969年出生於青島。著名吟誦專家,中華吟誦學會秘書長。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2012年調至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1991年入中央民族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師從裴斐先生治唐宋文學。2003年在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獲文學博士學位,師從李巖教授治朝鮮文學。2006年在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後流動站出站,師從趙敏俐教授治中國古代詩歌。其主攻方向為音樂文學、比較文學、朝鮮文學、中國古代文學。講授文學理論、中國文學史、通俗文學史、外國文學史、古詩文吟誦等課程,並長期在中央民族大學和首師大每周舉辦“徐張國學講座”,邀請傑出國學學者主講。著作有《名家狀元八股文》、《命名——中國姓名文化的奧妙》、《聲音的意義》、《徐健順吟誦文集》、《吟誦教程》、《我愛吟誦》(合著)等。論文數十篇,發表於《東疆學刊》、《延邊大學學報》、《文學前沿》等刊物。錄有《徐健順吟誦專輯》、《學唱傳統吟誦》、《吟誦之美講座》、《吟誦理論與方法》等吟誦錄音與錄像。

 

正文:

 

今日蒙周堅老師撥冗為余導游柏林,如數家珍,尤至派加蒙博物館,耳聞縱橫辟阖之希臘兩河文明,目接宏偉曼妙之建築雕塑陶器,直如身在遠古天國,迷戀不忍,而周老師則感國內博物館教育之羸弱,民族文化啟蒙之缺失,歎息良久。於是共論中國人不知中國文化,不知中國歷史,更不知其不知,而妄自菲薄,常令西人亦為之瞠目。我一輩人上不能引民族未來之路,下不能安傳統斷絕之狀,唯可作為者似考古學家,發掘真相,洗清污垢,復原神采,以奉後人。聯想近日講學,同道多詢古代私塾事,因思撰文略述中國古代教育。

然而今日受教於周老師之大心得,尚不為古代史,而為做人之謙恭、不堅硬。唯知我之可能錯,而有聆人之可能,而為己留一生路。余自推廣吟誦以來,姿態多銳進,做事多堅決,此為狂狷,非君子者。趙師多誨,余尚未能。五四之失,其因亦在急切。周老師長余一歲,而謂漸知天命。師友亦多有勸余慢行者。此余心慕之事也。然余讀書之少,為學之利,此非能立變者。唯日三省,多反思之。今日為文,亦為急文,各位師友不可做定論看。余不敢論今日教育何去何從,唯談古代教育;亦不敢論古代教育,而雲我所理解的古代教育。此意非定如此,而僅為余翻檢舊書、拜訪耆老而個人構擬者。故盼諸君指點不足、糾正偏頗,或補充見識、發表新論,共同接近傳統真相,則幸甚至哉!

又,此為漫談,不引文獻考證。拜訪近千耆老、翻檢上萬文獻所得之詳情,請待朱立俠君大作。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

現在我們的教育場所,叫做school,教育形式,叫做education,老師叫做teacher,學生叫做student。老師不是古代的“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現在的老師不傳道。學生不是古代的“生”。生者,所以學道修身安民也。現在的學生就為找份好工作。所以school也不是學校,學校不是老師站著學生坐著,而是大家都坐著,也不是一個老師面對一群學生,而是一對一的教學。當然education也不是教育。翻譯誤事,已逾百年。英語的所有詞匯,都不能夠完全對應漢語的,心不是heart,父親也不是father。我們的文化復興,好像要從重編字典開始。一百年前,我們強調的是東西方文化的共同性,——這當然是對的。可是,一百年後,我們似乎應該關注一下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了,這才全而不偏,不是嗎?

一百年前,中國的教育不是這樣的。從一百年前上溯到三千年前,中國的教育從來不是這樣的。我們古代的人才,都是私塾官學系統教育出來的。如今,最後一代讀過私塾的老先生,還有一些尚在人間。我和我的團隊,這些年來到處拜訪這樣的老先生,詢問當年的教育情況,采錄當年的讀書方法。昨天有人問起,那些老先生都是怎樣的人?我鄭重回答:不是現實中的人。和他們面對面坐,恍若隔世。他們吟誦的時候,會哭。他們和你一見如故,親如家人。他們不顧年邁體衰,總是傾囊而授,或又拄杖帶我們尋訪他人,從未提報酬、版權,也從不懷疑我們是騙子,也從不擔憂我們是文盲。他們都會隨口作詩,儒經道藏,更是信手拈來。吃飯的時候,能為你解說每一道菜的來龍去脈。走路的時候,能為你指點每一處地方的歷史變遷。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術藥材、拳理兵法,都通一二。他們歷盡苦難,死裡逃生,卻都達觀開朗,笑對人生。他們是“士”,周堅老師謂橫平豎直立於大地,他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是氣節。富貴不能YIN,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氣節不是一個架勢,恰恰是親切,是溫柔,是可愛。

我們也認識一些會吟誦,但沒有讀過私塾的先生。這些先生或從家傳,或從學堂、大學,或像我一樣從采錄習得吟誦。這些先生,就感覺是現實人物。這其中的差異,也難以說清,但就是感覺不同。所以不是吟誦使人不同,而是傳統教育使人不同。

您教語文,教文學,教歷史,教文化,只要是中國的,是不是就該了解一下古代是怎樣教的。您是家長,是學生,是中國人,是不是應該了解一下古代中國人是怎麼教育出來的。我們現在不想了解,是因為我們以為知道,以為沒有價值,以為古人就是落後。章太炎先生說:目學變耳學。對歷史的認識從親眼見到變成了道聽途說。我真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在身邊尋訪一下讀過私塾的老先生,親身感受一下你以為知道的那種陌生。

在成都講課,前面一位先生下台前說:世界上最會讀書的民族是猶太人,中國人太落後了,我們要多向猶太人學習。我接著上台,不知道怎麼往下接,遲疑了一會,只好說:恐怕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上,最會讀書的,是我們中國人,只是我們都忘了。或者說,不知道了。

我們采錄到的吟誦人,有一些是農民,有一些是婦女。他們並不是文人,可是會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我們總以為,古代勞動人民是不識字的,是被剝奪了受教育權利的,事實恐怕不完全是這樣。孔子有教無類,他把本來是貴族的教育向民間大眾開放了。封建制也是在那個時代瓦解的。此後,中國民間的居住形式,雖然也有依附豪門賣身為奴者,然而其主流,是宗族聚居。所以我們農村的地名,多趙家村李各莊之類。一個宗族能聚居,其中一定有富裕者,否則都是窮人,一定會流離失散了。富裕者或者宗族長老、大戶人家,有三件必做的事情:修路、建祠、興學。族有族學,村有村塾,家有家教,這是中國教育最基層的單位。這些私塾,有公立的,那麼對於這個宗族乃至村子裡的外族都是免費的;也有私立的,會收費,但是費用也不高,一般一個月一袋米而已。在原則上,所有人家的兒童都有受教育的機會,沒聽說哪個私塾規定什麼樣人家的孩子不許入學的。當然,實際上,從家庭的角度來說,還是有條件的。首先是要有點余錢,不能窮得叮當響,其次,要捨得這個孩子不勞動。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中國古代是有三年義務教育傳統的,這個時間,大概是兒童三到六歲,也就是蒙學時期。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已經能調皮搗蛋,但又沒有勞動能力,所以家長一般願意把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送去私塾。到了六歲左右,他能帶弟弟妹妹了,能放牛了,能砍柴了,很多人家就會讓孩子辍學,所以古代很多農民是受過三年左右的蒙學教育的,會背《三字經》《百家姓》和一些唐詩,但是並不是文人。上學的不只是男孩,也有女孩。古代也有女館,專教女生的。也有專門給女孩讀的蒙學書。我們采錄到的吟誦調,有的先生會分男調女調,教男生是一個調,女生則是另一個調,比男調要溫柔細膩。從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都是要上學識字的。您回想一下筆記小說裡的情節,是不是這樣?那時候好女孩的標准是“知書達禮”。有人要說,古代給女孩的教育都是封建的、壓抑人性、侮辱人格的,這個我不想爭辯,只請您親眼看看那些女孩的蒙學書,我們再討論吧。

綜合這些情況,中國古代的文盲率大概是世界上最低的。我們總有個印象,覺得舊社會文盲率高。這是因為1950年的調查數據是80%以上的文盲率,有的地方達到90%以上。但是,1860年代,外國傳教士曾在湖南一帶做過調查,結果是文盲率只有60%,而且還是一般的縣鎮山區。在城市,文盲率會低於50%。一百年間,文盲率的飙升有兩個大的原因。一個是戰爭,我們都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百年。另一個更重要,是教育體制的急速更替。1912年元月中華民國成立,旋即廢止讀經,政府只承認新學堂的學歷。私塾大批消失,而新學堂卻一時尋不到教師。今天全國都難覓國學教師,情況不是一樣嗎?只是方向相反而已。當年教育轉型太急,以致於廣大縣鎮農村,包括許多城市,新學堂一時難以建立,建立起來質量也沒有保障,而私塾已經大量消失,結果是兩代中國人,大批失去了受教育機會,文盲率一下子上升了近一倍。以前,不是這樣的,古代的中國人,大部分是識字的,所以這個國家,叫做文明古國,這個地方,叫做天朝上邦。

不僅如此。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有子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教育並不是以識字為必須的。教育的目標,是把人培養成一個好人,一個健康的人,一個對族群有用的人,一個人生幸福的人。苟能如此,何必識字?慧能大師就是明證。

以前不識字的人,也受教育。我們采錄到了很多不識字但是會大篇背誦《三字經》等蒙學,或者評書曲藝、戲曲民謠等等的人。北京老天橋的相聲,有《歪說三字經》、《歪說百家姓》、《歪說四書》等段子。那時候相聲可是撂地說的,圍觀的多販夫走卒,十秒鐘不讓人發笑,場子就散了,可是要發笑,就得先背得過這些書。這就證明一般觀眾都是背得過這些經典的。《歪批三字經》我也聽過,幾乎把《三字經》的內容說了一多半,你沒讀過,真是一句也笑不起來。以前聽評書說《三國》、《英烈》,那不是教育嗎?看戲演《包公》、《梁祝》,那不是教育嗎?農民也不是只有祈福求利習俗的。聞劉備敗則悲,聽徐達勝則喜,知恥而勇,知義而信,這就是人格的養成了。

況且,族有族規,門有門風。家族和家庭的教育,是代代相傳的,是由父母和長輩口傳心授的。老一輩的人都會說:咱們家人可是忠厚老實的,不能出去偷奸耍滑。又會說祖上的事跡,又會貶斥市井敗類。小到待人接物,大到成家立業,都會諄諄叮囑,細說利害。當然也包括生活常識、自然知識。罵人如果罵“沒有家教”,就是對整個人品的徹底否定。可見,家教、門風,是教育的一個基礎。

少數民族現在還有很多是沒有文字的,其中包括一些大民族。難道這些人都是沒有教養的?還是沒有知識的?他們的知識、文化、修養,都是代代相傳,口傳心授,未必見得比所謂文明人差。他們的生活、人生也可以很健康、很幸福。

文字,只是教育的工具之一。科學,也是教育的工具之一。沒有文字和科學,對人生會有影響,但不是最主要的。以前中國的教育質量如何?看看我們在幾千年內的文明一直在世界前沿,看看我們凝聚來多少人,看看我們的文化成果,還不清楚嗎?如果教育質量不好,兩代人下去,這個文明就要衰落了。中國的文明能夠延續不絕,而且一直高歌猛進,是因為中國的教育天下第一!教育不僅僅是學校教育,而是整個社會成員的教育,從理念到方法,從內容到模式,都是令人驚佩的!我舉個例子吧。

中國古代是居民自治的。教育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我教育,不是嗎?以前的中國官員,最低一級是九品下,相當於現在的鎮長,鎮以下呢,就沒有官了。村莊、街道、小區、胡同,都沒有政府,一律居民自治。自治,靠的是長老、大戶,更靠的是門風、家教。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在自治范圍內解決。沈從文的《邊城》巴金的《家》等等,讓很多人對居民自治和門風家教印象惡劣,其實用邏輯想一想就知道,只是惡劣的東西,不可能為全體民眾所接受並奉行幾千年。人心都是肉長的,腦子不是都進水的,居民自治和門風家教,締造了地方的安寧和秩序,塑造了正能量的人品,給了每個人以優化的生活,這才為大家所接受。今天,還有幾家有家風?還有幾處有自治?中國人的整體道德水平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至少和科學教育的發展嚴重不成比例吧。為什麼現代教育沒有帶來相應的素質提高呢?

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好人,如果把這個目的忘了,就很可能適得其反。識字的教育、學校的教育、專業的教育、科學的教育,這些都是途徑,不是目的。在這些教育的背後,貫徹著一個精神的教育,一個做人的態度和方法的教育,做事的態度和方法的教育,這才是更重要的。今天,我們重專業教育,輕精神心靈情感信仰的教育,又或把兩者脫節,這都是很大的問題。

為什麼我們沒有家教門風了呢?一個原因是,教育已經成為一個糊口甚至發財的職業,不是教師的人,或者教師在八小時之外,都很少再從事教育工作。家庭、社會的教育經常跟學校教育唱反調。這也說明,學校教育的理念沒有貫徹到每個家庭。不過這也不是說學校的理念就都是對的。我們需要對此有個深入的思考。另一個原因更重要,就是很多家長自己已經沒有資格教育子女。自己就沒有素養、沒有人格,如何激勵孩子?家長平時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的自私自利、庸俗猥瑣、無知無畏、混吃等死的狀態,就是對孩子持續的反面教育。有幾個家長在孩子面前敢說氣節、人格?門風已墮,談何傳承?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現狀。文化復興,往往從零開始。一窮二白,不知道該從何做起。有人說,是反右、文革,把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嚇掉了。中國知識分子現在整體呈現無信仰、無品格、無作為的狀態,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是為什麼會有反右、文革?積極進行反右、文革的不也是知識分子嗎?這不是偉大領袖一個人想做就能做的事情。得有群眾基礎。群眾基礎是什麼?就是對傳統文化的集體蔑視,對傳統品格的集體拋棄。結果是學習西方的獨立自主精神的中國知識分子反而失去了本來的獨立人格。不過,這麼說有點過分,其實反右、文革的知識分子還是有理想的,盡管是割裂了傳統文化的根基不牢的信仰。改革開放再次延續西化未完的進程,到九十年代教育產業化,知識分子才真的徹底失去了信仰。教育產業化,老師上了台,還有什麼臉面對學生?學生說:你不過就是來賺我錢的!我給了你錢,我就是上帝,你還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師道不存,學生的需求被擺在了第一位,上學是為了找工作,職業規劃成為很多大學生入學後的第一課!

教育不再以人格教育為首要,是教育的墮落。這與全面否定古代教育有莫大的關系。

古人讀書為了什麼?很多人都回答說:科舉做官!這是以偏蓋全。很多人讀書並不去科舉的,而去科舉的很多人也不是非考上不可的,考上的也不是都為了做官的,做官的也不是為了做貪官的。儒士是為行道而上學、出仕,這一點不可不知。

古代的教育,其目的是樹人。把高潔的品格和文化的特質注入一個人的生命。從誦讀經典到詩詞文賦、琴棋書畫,從理性到感性,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在進行人格教育。教育出來的人,可能成績不好,但人品首先要好。這樣的人,為世所敬重,並不在於做了多大的官。這樣的教育的結果,是絕大多數文人的身上,有一種氣節,一種精神。在任何地方,中國人都會團聚在這樣的人的周圍。

我這次去歐洲,看到中國人開始流散了。以前中國人是不流散的。不管到哪裡,都有唐人街。有的是政府劃的,有的是自發形成的。現在沒有自發的唐人街了。中國人在國外不再聚居。以前為什麼能聚居呢?因為有長老。不是錢,不是政策,那些都不是不可戰勝的。現在沒有長老了。長老是什麼人?就是老師。是德高望重的儒士。有長老就有氣場,有儒士就有道場。我看到歐洲教堂林立,最大最漂亮的建築都是教堂。以前我們也是這樣的,孔廟和宗祠林立。孔廟和宗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總是跟學校在一起。這是兩位一體。西方是分開的,教堂和學校分別存在,分別進行教育。我們是合在一起的。現在海外的中文學校,還有孔子學院,只是school,沒有church,老師只教知識不傳道,不傳文化,當然就沒有長老,也沒有道場。中國人無從聚起,於是大家都談怎樣融入當地社會。融入當地社會當然是對的,但是你給當地帶來了什麼呢?當地人也期望你能給當地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可你只是脫中入歐,令人失望。我們中國也是不斷地聚集人的,聚來的人的數量是原有華夏人的十倍百倍以上。你看廣東人和山東人一樣嗎?他們好像各自保持著一定的傳統的,但是又能互相諧和,這就是中國的文化形態。

不僅是在歐洲,尤其是在中國,如果這個社會要想實現和諧幸福,就得發展林立的道場。現在我們有村莊、有小區,有居委會,有文明辦,這些都是很好的條件。但是仍然沒有道場。大家仍然對面不相識,每個人都說孤獨所以上微信去搖朋友。以前的宗祠也許不適合現在,但是道場應該是永存的。中國的道場從來就是以學校為主體的。那不是西方式的學校,而是道場式的學校。所有的居民都是學生。這裡沒有神仙鬼怪,也不講利益競爭。這裡會講健身養生,但也會講捨生取義。這裡以人格教育為主旨。所有的人也都是同學,學道的同學。什麼時候中國的每個村莊和小區都有這樣一個道場,什麼時候大學有這樣一個師資專業,什麼時候農村大學生願意返鄉做一名道場老師,什麼時候中國才能叫做小康社會。這是我的一個夢想,我跟好多人說過,也嘗試過,但是,好遙遠啊。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做這件事嗎?

在古代,文人儒士,就是一方民眾的主心骨,一方水土的保護神。識字的人就是精神文化的集中所在。讀書的人就比不讀書的人要更有品格、更有氣節。蒙古、滿清南下,都是在東北橫掃,人民望風依附,到中原長驅直入,各處難以抵擋,但一到江南,就艱難推進,反復拉鋸,要攻堅,要屠城。江南人不是沒有北方人高大勇猛嗎?江南也不比北方更有天然抵御屏障。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江南文人多。自魏晉以來,文化重心南移,明清狀元多出自江南。這個地方儒士多,就有氣節。民風剽悍不管用的,城高水深不管用的,技術先進不管用的,人品的教育是最頂事的。古代的教育,主要是儒家教育,儒家的教育,是修身為本的。

若不明白這些道理,下面所講的古代教育方法,就僅僅是技巧了。

無論是此前說的,還是此後說的,都是指主流、核心的部分,不是指全體。從五四到現在,很多批判傳統文化的人都有一個習慣,就是常把歷史整體中壞的部分當成傳統文化來批判。比如:傳統文化如果好,怎會有三妻四妾的現象?怎會有纏小腳?怎會有昏庸皇帝?怎會有農民起義?怎會有窩裡斗?怎會有劣根性?這種問法很奇怪,因為按照同樣的邏輯,我也可以問:如果西方文化好,怎會有妓女?怎會有高跟鞋?怎會有希特勒?怎會有屠殺?怎會有金融風暴?怎會有西方的劣根性?

什麼地方都有好文化,也有惡習俗。文化是人性的部分,不是動物性的部分。殘殺和壓迫,都是動物性,不是人性。文化是一直跟這些劣根性做斗爭的那個部分。孔孟從來沒說過要三妻四妾,朝廷也一直下令禁止裹小腳。我們現在要發揚的,是那主流、核心的部分。

大家對傳統教育的印象惡劣,是因為有很多批判私塾先生、八股文、科舉制的小說、詩歌、散文,那些當然基本上是真實的,可是只是真實的一部分,而且是一小部分。就像你看今天的西方藝術,或者讀西方的報紙,你會覺得西方真是沒救了,不是在懸崖邊緣,簡直是已經在墜入深淵。而實際上,西方的大部分都很平靜,他們上不了藝術,也上不了報紙。那被批判的,是不符合文化的那個部分,是沒文化、反文化的那個部分,是打著文化旗號破壞文化的部分。

教育也有三六九等,那九等的、等外的,就是反教育的。天天舉著戒尺打學生的,非孔門弟子也!只令背四書五經的,非孔門弟子也!一心考科舉做貪官的,非孔門弟子也!看看《儒林外史》吧,看看《官場現形記》吧。

吟誦也有三六九等。不是所有傳統吟誦都是好的。所以不要拿某位先生的吟誦否定吟誦的規則,或者吟誦的整體。也不要拿某位先生的私塾,否定所有的傳統教育。我今天說的,不是傳統教育的整體,而是傳統教育的主流、核心,是好的教育,是教育的理想。

我們今天要發揚的,是文化,而且是傳統文化中最優秀的部分。有些人已經不相信傳統文化有優秀的部分了,尤其不相信其主流和核心是優秀的,這就是很糟糕的事情了。對此爭辯是沒有用的,只能建議讀讀四書五經吧,再讀讀錢穆的歷史著作。

現在可以專門說說古代的學校教育了。

前面說,古代的教育主流是儒家教育,儒家的主流教育,把教育分為這樣幾個階段:

零歲到三四歲,為家學時期,實際上是自母親懷孕開始的。胎教是中國詞兒,最早見於《大戴禮記》。其原則跟現在的胎教理論沒有大的差異。嬰幼兒時期,主要的任務是健康成長,還有基本生活常識和禮儀規范。

三、四歲到六、八歲,為蒙學時期。古人一般三歲、四歲開蒙,進蒙館。六歲至八歲進學館,這個年齡劃分跟今天的幼兒園、小學的劃分差不多。蒙學的主要任務有禮教和樂教兩部分。下文再詳細說。

六、八歲到十二、十五歲,為學館時期,主要任務是讀經,也有習字、練武等活動。六歲以前一般不讀經。讀經要“詳訓诂、明句讀”,還是要詳細解釋的。

十二、十五歲到二十、二十五歲,為官學時期,一般會去縣學、府學繼續學習,相當於現在去縣高中讀書。學習的內容主要是解經,也包括琴棋書畫、詩詞文賦、經史子集等等內容。解經不是訓诂,是講義理。

二十、二十五歲到三十、三十五歲,有時甚至到四十歲,又是一個重要時期,以前往往被我們忽視。這個時期的主要任務有兩個,一個是學習專業。古人也有專業的,相當於現在的大學。學習專業要拜專業的老師,但也是文人,不是工匠。專業看自己的興趣了,有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卜數術、政治軍事,都是可以學的。還有一個任務,是行萬裡路,去交游。交游是非常重要的,這是在為出仕做官做准備。在做官之前,必須先了解官場,也要了解國計民生,還要建立自己的人際網絡和聲譽名望。杜甫玩到了三十六歲,才去考科舉。古人也有很早去考科舉的,那是為了練手,歷歷場,如果真是為了考取,那就走偏了。古人對於年少中舉者,不賀。為什麼?你什麼都不懂,就去做官了,非家族之幸也。將來為禍國家,連累宗族的,就是你。以前常有人跟著西方學者指責科舉,說不考政治經濟學,不考行政管理學,不考金融貿易學,只考四書五經,所以中國官員都是啥也不懂的書呆子。果真如此嗎?那中國早就垮於兩千年前了。看看史書,中國的官員真是什麼都不懂嗎?實際上好像每個人都懂政治、經濟、外交、科技。你可以說那都是師爺干的,可是師爺也是文人哪。況且老爺啥都不懂,師爺也無法可施。他們什麼時候學的這些知識?就是這十年交游間。所以這是非常重要的階段。

三十、三十五歲到七十歲,是出仕做官時期。當然,做不了官,就做老師,都是行道布道。不做老師,也可以做隱士,修身齊家,一樣起作用。

古人七十致仕,回家養老。養老也不是不做事了,作為鄉黨長老,或以身作則,或著書立說,或興學講學,都是繼續教育事業。

下面主要說蒙館、學館、官學三個時期,尤其是蒙館時期的情況。

古代教育有很多地方今天看起來簡直是匪夷所思——比如說:一對一教學。這難道是真的嗎?

從孔子到民國,中國所有的私塾、官學,都是一對一授課。老師從來不會面對兩個以上的學生講課。上大課只有一種情況,所謂“會講”,也就是討論課。老師的授課,從來都是一對一。——這是真的。

一百年前教育改革,章太炎先生反對,主要反對兩點,一是“目學變耳學”,也就是用教材、課本。要知道我們古代的學校,只有蒙館才有教材,也就是《三字經》之類,自學館開始,就再也沒有教材了,一律讀原典。——這也是真的。——用教材,從此學生不讀原典,所有的學問都是聽說來的,所以章先生說“目學變耳學”。另一點,就是一對一教學變成一對眾教學。

這兩點,都是從西方學來的。所謂教育改革,就是引進西方教育模式。我們從日本模式、德國模式到蘇聯模式、美國模式,實驗了一圈,最終就是今天這個樣子,八個字評價,叫“不中不西,似是而非”。

西方教育為什麼用教材、一對眾?這與西方人的世界觀有關。西方興於商業文明,中國興於農業文明,這是雙方最根本的分歧點。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商業文明,所以流動、小家庭制、關注私利、重視計算、講究契約、追求自由,農業文明,所以安土重遷、大家族制、關注集體、重視平衡、講究仁義、追求天道。商業文明,信神,從希臘到希伯來到印度,都有宗教,一神論。所以也都有科學。科學和宗教是一體的。很多人都以為科學是在反宗教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實際上科學是宗教的產物。科學也在根本上支持著宗教。當今世界最著名的科學家,當屬霍金。霍金先生獲得了羅馬教皇的嘉獎,理由是“您的理論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宇宙大爆炸理論,宇宙是從一個點開始的,向外爆炸而形成的。世界(宇宙)又一次統一了,統一於宇宙大爆炸理論。只要世界是統一的,有一個統一的規律,那麼上帝就存在。不然是誰讓世界統一的?宇宙憑什麼要爆炸?宗教的一神論,就是在指出:世界有統一的規律,因為上帝是穩定的。上帝從不喝醉或者抑郁。所有的科學研究,都是在尋找世界統一的規律。所以最大的科學家,最後都走向了神學。——牛頓晚年在做什麼?愛因斯坦晚年在思考什麼?——可是,世界真的有統一的規律嗎?要是沒有呢?憑什麼一定要有呢?中國人的世界觀,是基於農業文明的樸素的道理:世界沒有統一的規律,或者說,規律是變的,所以叫做“道”,道者,世界元首在行走,他在變!所以描述“道”的書叫《易經》,就是“變易”的道理。您會看到,在《易經》裡,都是整體平衡的觀點,沒有什麼是一定的,都有很多可能性,掌握這些可能性很難,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世界有統一的規律,那麼學生也就有統一的規律。把統一的世界規律教給統一的學生,所以要有教材,要一對眾教學,要套公式,要考試有標准答案,橫向混合學生,成批生產畢業生。

世界沒有統一的規律,那麼學生也就沒有統一的規律。把變化的世界教給差異的學生,所以不能用教材,要靠老師,要一對一教學,要學生學會對付各種可能性,答案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因時而異,縱向混合學生,一個一個地生產畢業生。

這就是文明的差異,沒有誰對誰錯,各自適應各種的文明。今天,我們要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有這樣兩種相反的教育模式存在,這不是人類之福嗎?我們都可以從對方身上受益。

不過我真的想說,還是中國的教育高明些。……這還需要論證嗎?

老有人指責我們古代的教育壓抑個性、壓抑自由、壓抑創造性、壓抑感性,一說到學習傳統教育,就質問:那創新能力怎麼辦?我們培養學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創新能力!現在到處都在說“創新”,弄個城市精神也有“創新”。要知道當喊出一個口號的時候,一定是缺那樣東西的時候。到處喊“創新”,就是因為中國到處缺“創新”。喊“國學”,就是缺“國學”。喊“環保”,就是缺“環保”。同樣的道理,西方教育喊“個性”、“差異性”、“創造性”、“想象力”,就是因為他們缺這些個。華德福也好,蒙台梭利也好,現在也都不是西方教育的主流。我們古代的教育,一直喊“規矩”、“道理”、“次第”,因為我們缺這些個。我們的教育,太個性了,都一對一了,還要怎麼個性?所以我們從不談教育的差異性。我們的教育,太富有創新性了,所以也從不談創新。——這是真的嗎?我想有人又會這麼問。是真的,往下看後文會明白。——子曰:溫故而知新。學吟誦的都知道,“而”是虛字連詞,當長讀,就是重中之重的意思。它表示三層涵義:溫故和知新是兩件事、先溫故後知新、溫故了就一定要去知新。創新從哪裡來?從溫故來。你覺得這是謬論嗎?可是伽達默爾也這麼說。20世紀西方哲學的最後結論。所有的創新,都來自對傳統的重新解釋。所以我們的古代教育,重經典,重基礎,重傳統。今天的中國為什麼缺創新能力?答案一目了然。是古代文人的創造能力強,還是今天的知識分子創造能力強?作為大學老師的我心裡跟明鏡兒似的。作為天天面對當代大學生的老師,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我都快讓他們愁死了你知道嗎!

哪怕是雙胞胎兄弟二人,頭一天一起入學,第二天,兩個人就不一樣了。一個人性急,就讀《中庸》吧。一個人性慢,就讀《孟子》吧。學習的內容不同、教法不同、進度不同、考試的標准也不同。這就是一對一教學。現在連博士生也沒有這個待遇,就算這位博導面對一個學生上課了,他心裡還不平衡呢,而教法恐怕也和教別的學生一樣,是名為一對一,實為一對眾啊。而我們古代的學童,是從三歲開蒙就是一對一待遇的。怎能相比!

這個法子,是孔子傳下來的,至少是他確立的。看《論語》《孝經》《禮記》,孔子授課都是一對一的,是問學制。上大課一定是討論課,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也有概論課。但是老師傳授知識技能的時候,一定是一對一的。

一對一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是人的教育,是針對個人的個性化教育。所有的私塾先生都做到了嗎?當然不是,當然有混混。但是我們要學那好的,不是嗎?一對一,你就要關心學生的方方面面,從家庭到性格,為他設計獨特的學習套路。這不就是以學生為主體嗎?所有西方教育學所夢想的東西,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實現。

我們一直都說孔子的教育是因材施教,不同的學生給不同的答案,可是不知道這種教育態度是建立在一對一教學的教學體制上的。沒有一對一教學,因材施教很難實現。現在不就是這樣嗎?老師們會討論一個班的教學,到底是以好學生的需求為標准,還是壞學生的,還是中等學生的。這本身就是對因材施教的背棄。

現在的很多教育輔導班,打出了一對一輔導的招牌。可見一對一教學是多麼有魅力。可是以前的一對一教學,比現在的輔導班、家教還要厲害得多,因為現在有標准答案,那時候沒有。一對一沖著標准答案去,最終還是一刀切。沒有標准答案,才是打開了天堂的大門。

有人說,古代教育沒有標准答案嗎?科舉考試的八股文不是有標准答案嗎?是,所以八股文有問題,為主流教育所诟病。但是,八股文正名是制義,是王安石發明的。王安石發明時,原意正是要打破標准答案。看看他做的八股文,個人之見橫溢噴湧。所以八股文的宗旨是“代聖賢立言”,聖賢不在了,你要出來代替他們說話。你要說的跟他們一樣,要你何用?明代以朱注為標准答案,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也是流弊深遠。而另一方面,你看見大家都在罵八股文,不是證明核心的教育並沒有被八股文帶走嗎?八股文只考四書五經,都是先秦的作品,所以徐靈胎罵道:“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真的只背四書五經和注疏的,其他不讀的人,是被人笑話的。文人哪個不會詩詞文賦?哪個不會琴棋書畫?哪個沒讀過諸子百家、史記通鑒?哪個不知道天文地理、農業水利、政治經濟、中醫武術?若這些個不會,這個文人沒臉出去見人啊,怎麼跟人交往啊!所以說,盡管科舉不考,但是文人的教育,還是很豐富、很深厚的。因為儒家的教育,從來不以國家考試為目的,也不承認國家考試是指揮棒。

中國的教育,向來是私人教育為主流。自孔子開創此傳統,因此他被尊稱為“至聖先師”,中國的教育,主要都靠民間私人教育。縣學、府學、太學,有時興盛,有時衰微,而且名額有限,所以大部分文人不是官學培養的。儒家私人教育,以求道行道、濟世安民為目的,豈是有限的考試所能指揮的?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所謂君子不器!君子是修身求道的,不是為考試而生的。

我看過不少學校和私塾,學校就不說了,現在私塾也難見一對一教學的。大家都是一本課本在手,一群孩子一起教。我想是很多人還不了解古代私塾教育的緣故。但是,也有人知道了一對一教學,還是不能去做的。我也聽到很多老師的反映:這個太難了!不適合現狀了。現在教一個班都課時不夠用,再一對一,怎麼教啊?沒有足夠的老師,沒有足夠的課時,甚至沒有合適的教室。

那麼古人是怎麼做到的?古代的私塾,一般只一個老師,教十幾個學生。書院,一般有幾位先生,分別教學,也是一位先生教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學生。他們是怎麼教的?您要說,我是面對五六十個學生啊,那麼您就是三四倍的學生而已嘛,可是私塾先生是包班制,他一個人語文數學音樂體育天文地理政治經濟書法繪畫全教啊。您把其他課的老師都算上,現在我們學校的師生比例也是一比十幾到二十的樣子。完全做得到啊。關鍵是怎麼做。

首先,一個老師要能承擔語文數學英語自然品德音樂體育等多門課程。對於小學來說,一個老師承擔多門課程是完全有可能的,特殊的課程的確不能上的,可以獨立出來,比如體育。有的老師會說,我教一門就那麼多學問,怎麼能教好幾門?這個說法有合理之處,的確即使小學一年級的數學也是門學問啊,往深裡說也是深不可測,但是,教得差不多是不需要太多精力的,而且不同的課互相之間還有輔助功能。古人做得到,現在受過現代教育的教師也應該有此決心。

即使西方科學不適合一對一教,那麼至少語文等中國文化課可以嘗試改。如果不適合全部一對一教,那麼至少嘗試某些時候一對一教,但是一對一要形成主體才好,這樣才能形成學生的一對一學習習慣。而且,一切都是嘗試,也未必西方科學不能一對一的,至少某些時候。

這樣的結果,就是班級變小,但是每位教師的授課時數增加。這裡有個教師的勞動量問題。其實我們都知道,不管上不上課,老師們都是每天工作超過8小時的。授課時數增加,並不意味著勞動量一定增加,只要您會教。

現在我們即使面對20名學生,也還是不會一對一。除非真的只面對一名學生。這就是教學方法問題了。所以我們要借鑒古代的教學方法。

古代的教學方法,在一對一方面,最突出的,是充分調動學生的學習能動性,也就是自學。

古代學校的班級設置,是縱向混合班。現在我們都是橫向混合班,是跟西方學的。縱向混合班,就是不同年齡的學生在一起學,蒙館學館從3歲到18歲都在一個班上,縣學府學從15歲到50歲都在一個班上。

想一想,為什麼一定要橫向混合班?是為了學生有伙伴嗎?伙伴不一定是同齡的,況且下了課還可以找同齡人玩。是為了學習時互相幫助嗎?這個好像是縱向混合班的優勢哩。所以說到底,橫向混合班,是為了統一的教學。還是西方世界觀的問題。

古代的私塾官學,上課的時候,每個人一個桌子,沒聽說兩人一桌的,還劃線分桌。這些桌椅的擺放、形式,都是與教學目的相關的。有時桌子也各各不同,因為是從各家自己搬來的。桌子有自己的個性,至少您知道魯迅在他的桌子上刻了一個“早”字吧。這些潛移默化的東西都很重要。

上課讀書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出聲,但又不能大聲,免得影響別人。這個度的把握,就是以先生聽得到為尺度。先生坐在前面,可能正在給一名學生授課,也可能自己看書,但是他的耳朵聽著你呢,每個學生,誰念誰不念,誰在念什麼,他都聽著。誰念錯了,他就知道,就可以出聲糾正。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也這樣描述過啊。我們也采錄過很多老先生,證實的確如此。

每個學生都在出聲讀,但又不影響別人,這種小聲讀的情況,古代有個詞形容,叫做“書聲琅琅”。現在好多人都寫錯字,寫成朗誦的“朗”。什麼叫“書聲朗朗”呢?就是走進學校,聽到學生們在大聲讀書。但是,是玉旁的“琅”啊,美玉的意思。兩塊美玉相碰,還大聲,那不碎了。“書聲琅琅”,是形容讀書的聲音像兩塊美玉輕碰,發出的美妙的聲音,聲音不大,而且各各不同,但是匯聚在一起又很好聽,因為它是吟誦的,是唱的!走進學校,聽到學生們在各自讀書,旋律優美動聽,聲音不大但是匯聚在一起,真是一種享受!叫做“書聲琅琅”。

好了,每個學生都在小聲讀,先生聽得見,當然學生也聽得見。但是聲音的音量不大,可以使你在不想聽時,在自己讀書時屏蔽掉別人的聲音,可以專心讀自己的書。你會說,這個音量控制太難啦,當然啦,不訓練當然難啦。你覺得筆直坐好手背後容易嗎?還不是可以做到?就是個訓練而已,很快就可以學會的。還有人說,別人在邊上讀書,我一定看不進去自己的書。那也是訓練問題。從3歲開始練,不信你不行。

正因為讀書聲不大,可以屏蔽,也可以不屏蔽,所以旁人的讀書聲對自己也是個學習。試想一個3歲的孩子在讀《三字經》,旁邊一位8歲的孩子在讀《論語》,這個3歲的孩子也要到6歲以後先生才教他《論語》,可是到那時候,他已經聽人讀《論語》聽了三四年啦!學起來能不快嗎?充分地利用休息的時間、走神的時間、玩的時間(學生經常坐在下面玩的,可不是現在這樣守紀律,因為都是自學的,最後能背過就行,不論他怎麼讓自己背過的)來潛移默化地學習,利用潛意識學習,利用預習,利用量的積累所產生的加速度,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教學。你能說古人不懂教育、不懂心理學嗎?現在說利用屏閃來學外語,利用睡眠時播音來學外語,同理的東西,古人都有的。

其余的好處,您也想得到。大孩子帶小孩子,高年級帶低年級,很多問題問師兄就可以解決,從《論語》就是如此。老師別操那麼多心。大帶小,不僅對小的有好處,對大的也有好處。要想不被師弟問住,就得好好學習。孩子們最重視自己的形象啦。老師不在,大孩子就可以代替老師管理班級,這也是一種鍛煉。在班裡,有長幼之序,有師門之誼,又可以培養待人接物之禮、進退灑掃之道。每個孩子都可以得到尊重與愛護,並為這尊重與愛護而努力學習。西人所謂激勵教育,我們古人也有的。

現在一個班都是同齡的,互相之間少了尊重,少了敬畏,所以怎麼培養大家的團結友愛精神,就成了老師們頭疼的問題。西人認為,團結友愛是建立在自由獨立的基礎上的(還是豪豬取暖),中國人認為,團結友愛是建立在差異秩序的基礎上的。西人認為平等才有博愛,而平等就是平均。中國人認為,平等就是差異,差異就是平等。男人站著尿,女人蹲著尿,就是平等。西安交大非搞出一溜站著尿的女廁所,說男女平等,只會令人尴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差異的平等。沒有差異就沒有平等。現在西方哲人薩義德也這樣說啊。

縱向混合班,就意味著自學量的大大增加。而古代教育的授課方式,也是與此相一致的。下面說說古代授課的程序,也就是今天所謂的課堂教學。

古代老師面授課程,分這樣幾個步驟。

第一步,授書。這是從先生的角度來說的。從學生的角度,叫“上書”。因為學生要拿著書自己上到先生的桌子那裡,所以叫“上書”。授書(上書)又分三個小階段。

第一個階段叫“點書”,就是學生拿著書,翻到要學習的這一頁,教給先生。先生給他點出句讀。古代點句讀有專門的工具,比牙簽略粗略長一些,一般是木制、雞骨制、鐵制的,也有高端的象牙制的。一頭粗一頭細,兩頭都有一個圓圈。用它戳上印泥,往書中斷句的地方一蓋,就是一個圓圈,表示句讀。通常小圈表示逗號,大圈表示句號。也有小圈表示逗號和句號,大圈表示這個字用得好的。但一般評點精彩會用朱筆在字旁點一個點。點書這一節,如果學生年齡大,會句讀了,就會是自己點好給先生修改。

第二個階段,叫“讀書”,就是先生范讀,學生跟著讀。一句一句地模仿。我們采錄的情況,一般先生是讀三遍。也有讀六遍的,也有讀兩遍的。這個“讀”,就是吟誦。吟誦的規則,依字行腔、依義行調、入短韻長、虛字重長,不僅把每個字讀得字正腔圓,而且涵義傳達得很完整、很深刻,但又是感性的、藝術的,這真的是高妙的方法。現在的朗讀,是又難聽又理解錯,天差地遠。我這篇文章不是說吟誦的,關於這方面的事情請見我的吟誦文章吧。

第三個階段,教“講書”,就是先生要講解。不是不講解的。現在讀經很多老師不講解。孰不聞《三字經》:“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诂,明句讀。”王財貴教授說教兒童不解經,那是“解經”,不是“訓诂”。解經是講義理,訓诂是講字義。字義還是要講的。一邊讀《三字經》,一邊怎麼不信《三字經》呢?不僅講解字義,也會講解簡單的、學生那個年齡段可以理解的意思,就是串講。

尤為重要的,是講故事。朱熹的《小學》,是承前啟後的著作,是後世最重要的蒙學指導典籍,其中大部分都在講故事。每一條道理,都不是這樣硬灌的,都不是只令孩子執行就行的,而是有故事引導。兒童做事的動力,多不似成人有是非邏輯,更多的是為獲得尊重和承認,還有獲得樂趣。

兒童在成人的老師、家長面前,一直是弱小的,所以他有長期的強烈的自卑感,他一直想展示自己的能力,所以我們看到兒童常常誇張。葉嘉瑩先生看到孩子們模仿她的吟誦,曾提示說吟誦不是表演,不要有那麼大的動作。我就給葉先生做了如此的解釋。兒童經常會誇大他的能力、情感,這是為了表達,為了爭取獲得承認和尊重。這是正常的現象。但是要引導,什麼時候他不那麼誇張了,什麼時候他就是心裡有底了。我曾問學生:一個強者面對弱者的姿態是什麼樣的?他們舉起胳膊作健美運動員展示肌肉狀。我說你見過獅子對蒼蠅這樣嗎?獅子的臉上常趴著蒼蠅,獅子的態度是什麼樣的?是淡然的。獅子對羚羊也是這態度。只有對大象才緊張,才要低吼,要展示肌肉。緊張的、誇張的、激烈的和堅硬的態度,是弱者的表現。強者是謙卑的、溫和的、超然的。所以我們要理解兒童的誇張姿態,也要引導他們變成自然的姿態,變的途徑是內心的強大,也就是修身養性,深化內涵。泰勒吳先生看不慣小學老師的稚化教學語言,這裡面也有個兩面性,一方面我們理解老師們這樣說話的原因,獲得兒童的溝通認同感,易於教學,另一方面也希望老師們不要停留於此,要引導兒童變得成熟和自然。

所以說,兒童做事的動力,多來自獲得尊重和獲得樂趣。只告訴他要怎麼做,不告訴為什麼這麼做,這是對兒童的不尊重,這個出發點就在消解兒童的動力。有人說朱熹這樣主張,朱熹主張的不講解,是義理層面的,不是完全不講解。不講解還加那麼多故事干什麼!完全不講解,只是靠表揚來激勵孩子,誰做得到背得出就表揚誰,這的確比靠懲罰要好,但是還沒有激發出孩子最深層的學習動力。所以,要講解。講解除了訓诂,還有講故事。訓诂和講故事,都是在兒童能理解的層面進行的。面對什麼年齡的孩子就說什麼層次的話。現在出版的蒙學故事書,往往語言太成人化。前面說了,這是個度的把握。太成人,板著臉,一堆概念術語,也不對的。我們馬上要編的蒙學吟誦,就要采用兒童文學的口吻講故事。為什麼要講故事?因為兒童的感性比理性發達,更容易接受從故事中得出的道理。所以,教《三字經》,要講故事,教《弟子規》,要講故事,教《論語》,還要講故事。很多人以為古代私塾先生不講故事的,這是誤解。

現在還有一種傾向,以為故事就是童話。兒童文學就是童話童謠。這恐怕也是一種誤解。所謂童話,是從西方來的概念,是神話的變種。西方人信神,歷史大都變成了神話。中國人信祖先,神話大都變成了歷史。西方的神話,流傳在民間,在中世紀以來,慢慢以同樣的形式,產生了很多民間故事,都帶有巫術和神話的色彩。我們說《格林童話》,這是翻譯的誤讀,格林兄弟搜集的是德國民間故事,為什麼就是“童”話?你看看有幾篇是適合講給孩子聽的?不僅是恐怖荒誕,而且表達的思想很多都是功利的。《安徒生童話》才能叫“童話”,因為是專為孩子創作的,但也不是全部。狄更斯的《聖誕故事集》也是。兒童文學,在西方是缺乏傳統的,至少不比中國強。中國還有《小學》之類的書呢,當然也不純粹。

童話是現代產物,是適合兒童閱讀(閱和讀!)的作品,那麼童話就跟西方的神話巫術沒有必然的聯系。不是大灰狼喜羊羊才是童話,那是西方的傳統。我們中國是崇拜祖先、講究歷史的,所以我們的故事大都是歷史故事。自五四以來,有人專門搜集中國的民間故事,也是神仙鬼怪的,這是以西方理論觀察和闡釋中國文化,有積極意義,但不夠。中國民間故事的主體,是歷史故事,是桃園三結義,是武松打虎。神話和傳說在中國大都變成了歷史。搜集民間故事的時候,故意忽略這些,而專門找白蛇傳之類,本身就不是科學的態度。因為在西方,歷史和神話是分離的,所以就不承認歷史故事在中國是民間故事,這種以西方為天下共同規律的觀念,該結束了。儒家的想法,是以史為鑒。歷史在儒家眼裡不是客觀的,但卻是真實的。不是真實就一定客觀。客觀是沒有主觀因素,實際這是不可能的。儒家是以史證道,記錄和編寫歷史,都是從道出發進行考察,《尚書》《春秋》《左傳》確立了這樣的史學傳統。中國的歷史故事都是有教育意義的。怎樣在這樣的歷史故事中,選擇出適合今天的兒童的故事,又怎樣以適合兒童的方式講述給兒童聽,這是今天一件很重要的工作。現在有台灣的《吳姐姐講歷史故事》和合肥薛瑞萍老師的《薛老師講中國故事》,就很好,但是還不夠,還應該有更多、更豐富的作品。

以上說的是古代私塾授課的第一步,授書(上書)。那麼一天授多少次書?一次授多少書?這些都是因人而異的。古代蒙館的學習時間,一般是一天24小時。學館的學習時間,一般是一天48小時。古代有很多“兒童十二時辰圖”之類的畫,看一看就可以發現,兒童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是在嬉戲。學習上課的時間很少,作業也很少,或者沒有。在這幾小時的時間裡,授多少書,由兒童自己決定。因為他上完了書,要回去背。背會了,要給老師檢查。什麼時候背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覺得背會了,就舉手告知先生,於是再次上去。所以是學生掌握著學習進度。當然老師也會適當干預,但是學生是學習的主體,學習是自己的事情,這一點,在私塾是共識。學生進入這個集體,很快就會適應由自己來決定學習進度。

一次授書的內容並不多,像開蒙的時候,一般就是十個字左右,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就是一次授書的內容。到大一點,就到二三十個字。到學館,一次一般也不會超過一百字。一天上多少次書?我們采錄到的,最多的一位先生,是一天十次。他說,我小時候是神童啊,一天可以上到十回書啊。那麼別人呢?他說,一般也就三四次,也有甚至一天就一次的。可見,大概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或者上午兩次下午兩次,是比較正常的情況。一天的學習內容,在幾十字到一兩百字之間。這個進度,現在看起來好像很慢,可是您算算,這是每天新學的內容,就按一天一百字,一年就是三萬字,十二到十五年的私塾學習,就至少積累了三五十萬字。關鍵這些都是熟背的!此外還有泛讀,泛讀是私塾學習的一個重要特色。除了學習新課,還要復習舊課。復習是每天都要進行的事情,這樣循環不已,才能沒齒不忘。

古代文人能背過多少字?一般在幾十萬字到幾百萬字之間。大家都聽說過茅盾能背《紅樓夢》吧?隨便打開一頁,他都能背下去。能背《紅樓夢》的不止他一個。《紅樓夢》一百萬字。這還是當玩的。真正要背過的,首推十三經。科舉要考的。八股文是從十三經中隨意抽取一個詞、一句話、一段文字,就以此為題作文。所以十三經都是要背過的。十三經多少字?據南宋鄭畊老統計,周易24207字,尚書25800(近人黃侃除去偽古文,則17925),毛詩39224字,周禮45806字,儀禮56115字,禮記99020字,左傳196845(孔子春秋本文18000),公羊傳(清閻若琚統計)44075字,谷梁傳(清閻若琚統計)41512字,論語13700字,孝經1903字,爾雅13113字,孟子34685字,大學1753字,中庸3568字,共計641326字。

背過這64萬字就可以進考場了嗎?當然不行。因為你還不會寫八股文呢。八股文是十三經為題,所以古代的高考復習資料叫“高頭講章”,就是把十三經的每句話都作題目,下面附上一篇典范八股文。排版的時候,題目也就是十三經正文高出八股文,所以叫高頭講章。沒有這些高頭講章做底,你怎麼敢進考場?一篇八股文多少字?五百字到一千多字。也就是說,要看十三經的千倍的文字。一個考生掌握的數量大概就在幾億字。其中不會都背過,但是背過的也當在百萬字以上。

背過十三經,掌握高頭講章,就可以了嗎?當然還是不行。明清科舉雖然主考八股文,可不是不考詩詞文賦,況且詩詞文賦也是八股文的基礎。要掌握詩詞文賦,就要背過或熟讀楚辭、樂府、漢魏六朝賦、古詩、唐詩、宋詞、元曲、諸子百家、文選、古文觀止等等一系列詩文,字數也不在幾十萬以下。

這樣就可以了嗎?當然還是不行。沒有讀過《史記》算什麼文人?沒有讀過《資治通鑒》算什麼文人?所以還要讀史,好的也要背過。此外,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卜數術、拳理兵書,都要涉獵。琴棋書畫、文武雙全,這才能算是個文人。

所以說,古人文人能背過幾十萬字到幾百萬字,決非虛言,也非大言,而是保守估計。現在我們的學生能背過多少?我在大學教課,大一新生我總會問:能背過多少字啊?有一萬字嗎?下面都搖頭。有五千字嗎?下面還搖頭。這就是我們的教育。

不過,這還不是全部情況。有位中學老師告訴我,他在班上做了個調查:你能唱多少流行歌曲?結果,大部分學生能唱一千首以上的流行歌曲。大家進了卡拉OK廳,就知道什麼叫會唱歌了。中學生正在追星期,會一千首歌不算多。一千首歌的歌詞有多少字?十萬字左右。我們的中學生能夠背過十萬字以上的歌詞!可見,中國人的背誦能力沒有丟失,只是背錯方向了。

為什麼歌詞好記?因為它是唱的。以前我們的詩文都是唱著背的,這就是吟誦。吟誦比現在的唱歌還有一點不同:它是你自己的調子!所有的經典、詩文,都是你在作曲,是你自己的流行歌。你自己創作的歌會記不住嗎?

還有人說:有必要背那麼多嗎?你看人家美國學生就背的很少。是,當然,那是西方文化嘛。前面說了,西方人認為世界有統一的規律,所以做實驗,找到規律就行,剩下的就是套規律、細化規律,以及不同規律之間的關系。所以,學習是一個抽象的過程。中國文化認為世界沒有統一的規律,只有不斷變化的道。掌握道可是很不容易的,不是背過一個公式就行的。你看孔子說仁、說孝、說君子,都是因人而異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子游問孝,子曰:“敬。”子夏問孝,子曰:“色難。”這都是根據不同的人的不同的情況做出的答案。比如子游看來是能養不能敬父母,子夏看來是對父母態度不好,等等。那到底什麼是孝?你要是這麼去問孔子,他就會根據你的情況做一個回答。你要是說:“請先生給我們一個標准的、統一的答案吧!”孔子就會像達摩那樣回答:“把你們帶來我看!”這世界上沒有一樣的學生,就沒有一樣的答案。但是,每一個答案又都是道,都很深刻。但是,又不是說所有的答案背後都有一個一致的核心,那就又成西學了。看到太極圖了嗎?那就是一個大致的描述。沒有核心,只有不斷變化著的不同的核心之間的關系。這麼表述其實還是不准確的。真是不能說,說出來就是錯。就像吟誦也是一樣。我一直在強調吟誦的規則,這是因為現在這個時代讀書太不守規矩了,可是,我若生在宋元明清,我定要強調突破規則。規則不是死的,不是一成不變的,都是可以突破的,只不過,每一次突破要有理由,不能沒道理。好了,一個人,可以面對不同的人說出不同的答案,每一個答案都是恰好針對那個人的情況的,這個人當然是知道問題的答案的,這就是得了“道”的人。得道之人和得公式之人,差距有多大!

所以中國的文化,不是背過條條框框就行的,必須連材料一起掌握,了解不同情況下的不同表現,了解大道的各種變化和變化的理由。所以,中國人的學習要背過很多東西。背和不背是不一樣的。背全文和背選本又是不一樣的。對於西學可能差不多,對於中國學問,卻差距很大。《論語》492章,如果只看過選本100章,那392章都沒看過,在以前的中國人看來,一定是如瞎子摸象,只得其道的幾個側面。比如只讀了孟懿子問孝,那就以為孝是無違於禮。其實這只是孝的一種表現。而要命的是,如果固執於這道的側面,排斥其他的孝的表現,結果還不如不知道什麼是孝呢,有害無益。所以,要讀就讀整本。現在您就明白為什麼章太炎先生反對教育改革“目學變耳學”了吧。教材、課本這個東西,對中國文化來說,常是弊大於利,甚或流弊無窮。現在就是這樣。所以古代教育沒有課本,都是讀原著,整本讀。都要整本讀嗎?那也不是。如此固執,就又是有違大道了。不是所有的都整本讀,都要背過,而是重要的要整本讀,典范的要背過。哪些是重要的、典范的?大家有個大概的認識,比如十三經。但是這個認識也是隨著時代的不同、流派的不同、人的不同而不同的。至於其他的,哪個更重要,更是因人而異。十三經內部也不同的。根據學生的情況,有的可能要重點讀《孟子》,有的可能要重點讀《左傳》。如此豐富多變,可是跟今天還是有質的不同。因為今天我們是基本不讀原典,讀也只讀極少量的選本,而且還是配著教材做著西方式的解說的。——讀書人一聲長歎啊。

好了,前面說的是授書。下面說第二步,是背書,學生下去自己復習。復習的內容不僅僅是典籍本身,還包括典籍的注疏,和老師的講解。其中有些是要背過的,有些是要理解的。

古人背書和今人也是不同的。今人背誦,就是要把文字記住。看看學生們在背誦時候的臉,那表情,是緊張的、痛苦的,也是茫然的。那表情說明,他們在努力記住課本的內容,要把課本的文字灌進心裡。古人的背書不是這樣的。試想,老師叫張三上來,教了幾句詩文,帶讀了幾遍,講解了一下,就讓張三下來了。張三回到自己的桌子,要背書,因為過會還要再上去“復講”呢。怎麼背呢?他一定是這樣:“先生說了,這幾句這樣讀:床前——明月!光——,哎呀,真難聽!”要知道,先生教的是吟誦,而先生的吟誦沒幾個是好聽的。為什麼?您去卡拉OK廳看看就明白了,一片鬼哭狼嚎。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了錄音棚裡出來的音樂,都聽mp3,聽廣播,覺得所謂音樂,就是那個樣子。錯了!那是錄音棚裡修飾過的音樂好不好,還是專業人士唱的好不好,原生態的唱歌,有幾個是好聽的?包括現在的歌星,有幾個敢現場清唱?什麼是音樂?就是從心裡自然流出來的聲音,它可以不好聽,但卻是真實的。錄音棚裡的聲音是假裝的!所以叫表演!表演藝術永遠是二流的,生活藝術才是一流的!這是我從秦序先生那裡學來的真理,受益終生。現在好多人不敢當眾唱歌,為什麼?怕唱的不好聽。這都是現代“音樂”害的。還有人說“我五音不全,所以不唱。”唱歌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唱歌!五音不全,是別人聽起來你五音不全,你自己聽著,一定是全的!在洗澡的時候、上廁所的時候,大聲唱的歌,才是真正的唱歌,因為那是最放松的時刻,那是心裡流出來的聲音。唱歌,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唱給自己聽的,一種,是唱給特定的對象聽的,我就是唱給你聽的。別的情況,唱給不知道什麼人聽,唱給一大片不認識的人聽,這都是假裝,不是真唱歌。在古代,只有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人,才被迫做這樣的事情,明白嗎?所以古人瞧不起戲子,因為他失去了人格。戲子也知道自己有問題,所以好戲子會修身立德,盡量真誠,反而令人尊重。今天全變了。

我說這些就是想說明,唱歌是自己的事情。別人唱的歌,再好聽,也不可能完全適合自己。學別人唱歌,哪個人能學得惟妙惟肖?都會有所改動。改動是正當的!現在有些老師不敢教吟誦,為什麼?怕唱歌不好聽,讓學生笑話。這就是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你又不是歌唱家,又不是錄音棚的電腦,憑什麼要唱歌好聽?您是語文老師,又不是音樂老師,怕什麼?不要想一定自己先成吟誦家,再教孩子,那就不是教孩子語文了。唱的不好,是正當的,還怕您唱得太好呢。唱的不好,才給了孩子們超越的空間。當然,這也不是說就該唱的不好,當然要努力唱好,但唱好唱不好,不是以嗓音好聽、旋律優美為標准的,而是以理解到位為標准的。老師的優勢在這裡。孩子們一學,不管是跟您學,還是跟錄音機學,總之不會學得很像,這時就是老師的功力了。您要抓住核心的東西,就是吟誦的規則和內涵的理解,這兩樣有問題了,您就指出來,要求糾正。這兩樣沒有問題的,就一律鼓勵:好啊好啊,唱得真好,比老師好,比錄音機也好,太好了!這樣就行了。最終孩子們就會有自己的音樂自己的歌。這就是古代私塾先生的教法。

我們回到張三。張三一定覺得先生唱得不好聽,即使先生嗓音很好,是個歌星,也不可能完全適合張三的樂感。於是,他就會改——改別人的唱是本能!我教了這麼多年吟誦,很多人都號稱是跟我學的,可我就沒聽過一次跟我一樣的,有的簡直面目全非,但是,這就是正常的。改是對的!——改完以後,再上去唱給先生聽的時候,先生就會像前面說的,抓住重點做指點,其余一律鼓勵:“啊!很好啊,比先生我讀的好聽多了!就是那個‘前’字還要再拖長一些,還有,別那麼悲傷的樣子,看見明亮的月光不高興嗎?這時候李白還是很高興的!明白了嗎?再去讀讀試試,會更好聽的!”就是這樣。我們采錄吟誦,有時會采錄到幾位是同學,有時甚至能采錄到師生,結果,沒一個人是一樣的!當初不是一個老師教的嗎?怎麼差距這麼大呢?就是因為老師當初沒有要求學生跟老師保持一致,反而是鼓勵不一致的。這跟今天的所謂“音樂”課的教法是完全不同的。而那才是真正的音樂,人的音樂,中國人的音樂。你要是說,中國音樂原來就是一大堆不專業、不好聽的東西啊,那麼請你聽聽我們編輯的《吟誦集錦》,再請你看看中國音樂史,讓你明白中國音樂的美妙、高雅、復雜、深刻,以及人人都是音樂家的史實。沒有吟誦這樣的音樂基礎,就沒有中國音樂。現在的所謂“音樂”是空中樓閣,沒有群眾基礎,也沒有文化之根的,只有一味假裝,只能賺初中生的錢,這不能叫音樂!

現在您明白了嗎?古代學生的背誦,是主動的行為,是作曲,是一種創造!學習不僅僅是接受,更是創造!這種現代西方教育學的理論,古人早就明白的,早就實踐了的。自己作的曲,自己記不住嗎?所以古代學生的背誦效率很高,效果很好,而且很快樂。

再下一個層次才說讀書大部分是唱的,即吟誦中的吟詠。唱比誦更容易記住,這是常識。前面也說過了。誦,也比口語式的念,或者現在一字一拍的念字式的讀法,要容易記得多,因為同樣,誦的抑揚頓挫,也是有聲音的涵義的。

有了這兩個層次:創造性行為和吟誦,背誦在古人就不是難事了。而且背得快樂,臉上的表情是陶醉的:“不亦悅乎!”像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所描述的那樣:“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面拗過去,拗過去。”

古人授課的第三步,叫復講。這又是中國教育天下第一的秘訣之一。復講就是學生背好書後,舉手告知學生,於是再次上去先生那裡,要檢查。檢查通過,就可以再次上書,所以是學生決定著學習的進度。那麼什麼是復講呢?是不是老師再講一遍呢?不是。是學生講!老師剛才怎麼講給你的,請你再復述一遍。

我一直覺得,這招太毒了。我們做老師的都明白,什麼才叫真學到了本事?就是能講給別人聽。認真聽課不保險,認真做筆記更不保險,猛背也不保險。什麼才是真掌握了?就是能教別人了。

古代的兒童是從三歲就開始做這項訓練了。三四歲的時候,剛開蒙,老師教的東西很少很簡單,是他可以復講的。以後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增加難度,但一直是他那個年齡可以承受的。就這樣下去,一直到成人,不得了的。

我在大學教書,經常請學生上台來講,經常就有學生上來說:“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站在講台上,面對這麼多人講話。”天哪!18歲了才第一次上台,將來怎麼去工作呀?古人是從三歲就模擬老師了。

更重要的,是學習的態度。試想,你聽一堂課,後面沒下文,和後面要考試,你的聽課態度就不同。如果是後面要復講,你的聽課態度又怎樣?那真是生怕漏下了一句,而且一定要理解,不理解沒法講啊。腦子高速轉著,不斷把老師講的重新組織起來,馬上就能發現疑問,因為到那兒自己講不下去啊,於是就問老師,——這樣的學習,才是高效率的,因為是自覺的。

復講很難嗎?也不難。只要有這麼個氛圍,這麼個傳統。三歲的孩子,一進入學校,他也不知道什麼叫學校,什麼叫學習呀。看到大家都是復講的,也就自然形成了這樣的學習習慣。沒什麼大不了的。從易到難,從量變到質變。

所以古人私塾畢業,就可以“代聖賢立言”作八股文,可以融會貫通,把所學到的知識變成自己的,再創新。錢學森先生曾問總理:“為什麼我們培養不出一流的人才?”於是大家就喊創新。創新靠喊沒用的。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懇請大家關注“復講”,讓“復講”重回中國課堂。

從授書,到背書,到復講,這樣就完成了一次課堂教學。於是再次授書。

大家從中看到了什麼?就是充分發揮了學生的學習主動性。其實老師授課的時間不長,每個人一次授書也就是幾分鐘到十幾分鐘。一天下來,老師還有很多空閒時間。您沒看到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所描述的嗎?他的先生壽鏡吾每天都有很多時間在自己看書。他的授課時間,每天能有四小時就很不錯了。有的私塾先生還要自己備考,還要去考科舉的。怎麼這麼清閒?因為學生是自學為主的,老師只引導、點撥。這沒有什麼,只要從小形成習慣就好了。現在我們的教學,老師就是學生的學習保姆。不厭其煩地講啊講啊,學生都理解的,還在講,浪費時間,浪費老師的精力。學習的效果怎樣?反正壽先生培養出了魯迅。

除了授課,還有復習,還有會講,還有考試。這些都是讀書的內容。除了讀書,還有別的學習內容,像習字、作文、唱歌、彈琴、跳舞、游戲、武術、農耕、下棋、學醫等等。

復習,是每天都做的事情。不斷地滾動,不斷地重復。

會講,是討論課。出一個題,大家討論,檢驗學習成果,發表個人高見。當然是水平差不多的學生在一起。古人是非常重視辯論的。切磋和討論,也是學習得真知,尤其是創新的重要途徑。《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就是會講。會講最後,老師點評。

這是一位老師主持的會講。在官學和私學書院,常有兩三位老師共同主持的會講。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種形式。因為老師們之間,意見並不一定統一。看老師們之間互相辯論,學生又參與討論,這種思想的激蕩,是一種巨大的享受。它所達到的學習效果,也是巨大的。朱熹與張栻在岳麓書院的會講,朱熹與陸九淵在鵝湖寺的會講,都是歷史上的著名盛事。史載,隨著會講的熱烈進行,學子們左右逢源,茅塞頻開。台上台下的辯論曾連續三晝夜不辍。各地的學子們得到消息,紛紛騎著快馬從四面八方趕來聽講。路上的人流絡繹不絕,講堂內外圍得水洩不通。飲馬池的水一下就被學子們的馬喝光了。這個傳統一直為儒學所繼承。

現在說說讀書以外的教學。

先說識字。

古代的教育,是在蒙館解決識字問題的。進了學館,先生不管識字,就是沒有識字課的專門內容。先生會教怎麼查字典,學生有了難字也可以請教,但是,沒有專門教識字的時間。識字,是要在六歲以前通過自由閱讀關的。

為什麼我可以這樣說?因為我們是做采錄的,采錄了六七百位私塾出來的先生,而且有大量的文獻為證。這個事是毋庸置疑的。古代編有《不二字》這樣的書,就是識字課本,把蒙學中重復出現的字去掉,剩下的就是生字表。《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一共是2250個不二字,其中2000個左右都是常用字。蒙學不是只學三百千的,還會學點別的,聲律啟蒙啊,千家詩啊,於是識字量就過三千了,經常能達到四千字以上。

我們中央民族大學有一位關辛秋教授,她的父親老關先生,是安徽人。我們采錄過他。關先生四歲開蒙,六歲父母雙亡,家庭出了變故,他一下子成了流浪兒童。就是兩年的蒙學學習,很明確。他流浪流浪著,就流浪到了新四軍那裡。新四軍收留了他。收留的那天,新四軍的首長看著他問:“小鬼,認字嗎?”他回答:“認得。”“認得多少?”“不知道!”首長就笑了,指著裡屋說:“去,到裡屋去,自己數數,認得多少字!”他就去了裡屋,很認真地數自己認得多少字,半天,出來跟首長說:“三千多字。”首長很驚訝,這麼個六歲的孩子認得三千多字,太好了!於是,他就做了新四軍的情報員。因為他小,鬼子不注意,他可以這邊看了書信,到那邊背給別人聽。老關先生是位老革命,解放後一直在東北工作。這個材料很純粹,兩年的蒙學學習,就是三四千字的識字量。

三四千字,對於漢語來說,就是自由閱讀線。有了這些字的基礎,就可以閱讀任何他想讀的書。古代的兒童,是六歲就可以讀任何他想讀的書。我問過很多先生,小時候父母是怎樣督促他學習的,像葉嘉瑩先生、錢紹武先生等很多先生都說,沒怎麼樣啊,就是父親的書房是開放的,我可以去看任何書。看任何書有個條件,就是識字過三千。關鍵是他從六歲就自由閱讀,他就會養成讀書的習慣,愛讀書。現在我們的學生,按照教育部的規定,是小學六年級畢業,識得1700字,據說還在減負,要減成1500字。到了初中畢業,甚至高中,才有自由閱讀能力。所以我們的孩子只能打游戲,看喜羊羊。所以現在的兒童不愛讀書。有人說:他可以看兒童文學!是,我也支持兒童文學,但是,有一點需要了解:兒童文學不能只看兒童文學。兒童文學是成人用兒童的語言和較少的常用字專門寫給兒童看的作品。如果沒有成人寫呢?如果成人寫得不好呢?就只能看不到了。就算是所有成人都來寫,也不能滿足所有兒童的需要,因為每個兒童都是不一樣的。況且,用少量常用字,很難傳達出文化的深層。您說,等他長大了讀!可他從小就看到的是這樣的淺層的文化,未必長大有這個讀書的興致。又況且,兒童不是只能讀兒童文學。兒童也需要直接閱讀成人的作品,當然是一部分,但是這部分很重要,對於他形成真實的社會觀、世界觀很重要。所以,不管怎麼說,都是兒童有自由閱讀能力是好事。

但現在教育界主流反對兒童早識字、多識字,這個理念也是來自西方。西方教育學認為,兒童的感性大於理性,而識字是理性的,所以過早識字是摧殘兒童。我舉雙手贊成這個理念的內涵,但是,有一點被忽略了:西方的文字和漢字不同。西方,乃至世界上所有的文字現在都是拼音文字,只有漢字不是(還有東巴等極少數文字,但那只是巫師用的)。拼音文字是用理性記憶的,漢字不是。去年香港的溫金海先生轉給我香港大學腦神經專業的一個研究成果,我把這個成果的結論頁作為免費資料提供給了所有吟誦學會會員。這項研究是漢語學習和學習英語的腦神經作用的對比,歷時多年完成,結論說:學英語主要用左腦(邏輯),學中文主要用右腦(形象)。所以,如果要尊重兒童,那麼西方兒童應在6歲後識字,而中國兒童應在6歲前完成識字。

世界上所有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開始的,為什麼後來他們都變了拼音文字?因為拼音文字簡單。象形文字是音形義的統一體,拼音文字主要是音。一個兒童從一歲起就知道桌子念desk,長大後背過26字母,桌子怎麼拼?desk。就這麼簡單。易學易記易用。象形文字就不同了,難學難記難用。但是,我們的祖先為什麼堅持象形文字?因為,我們的漢字跟一般的象形文字又不同。他們找到了一條象形文字也簡單實用的發展之路。

漢字是聲旁為核心的音形義一體文字。比如“辰”,這個字的甲骨文是  ,字形像一個人手拿著東西打擊一個貝殼或者石頭。它的上古音大概是zhən,是一個濁齒音聲母,加半閉元音,加鼻音。濁齒音是用力的意思,鼻音表示有過程有回味,半閉或半開元音表示有不大的動態。合起來,是震動、打開的意思。您讀讀這個音,是不是有震動的感覺?這就是語音的產生機制——象似,以口腔的發音過程模擬語義。好了,辰是震動,所以女人肚子裡有震動為娠,蟲子在洞穴裡動為蜃,太陽震動著離開大地為晨,手震動為振,下雨的天空有震動為震(雷)。這就是漢字的誕生機制。

漢語的語音是有意義的、有道理的、有規則的、有系統的。不講語音的意義,不能叫語文!一個漢字,為什麼讀這個音?為什麼是這個聲母、這個韻母、這個聲調?全是有道理、有來源的。

漢字的字形,與其他民族的古老象形文字也不同。其他民族的文字,在幾千年後,大部分很難再猜出來是什麼意思,因為,字形與巫術太相關了,符號性太強。我們的漢字,甲骨文大部分都猜得出來,因為它主要使用生活意象,這些意象,到現在大部分還活在我們的生活中,所以一眼便知。也正因為如此,漢字今天還可以用象形文字的方式進行學習,而且生動有趣。

再也不要說形聲字就是形旁表義,聲旁表音,所以漢字是走在從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的半路上,落後了。不是的!世界上所有的文字都從象形開始,不斷地拋棄含義以簡化,最終變成了拼音文字,只有漢字,從指示到會意到形聲,更加復雜化,是高度發展的象形文字。結果漢字所蘊含的文化內涵,遠遠超過拼音文字。我們的漢字,是有多美麗、多高雅、多深厚!我們的文明沒有斷,難道與此無關嗎?再聯想到中國的兒童因此可以早識字,在歐洲兒童還是文盲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可以看任何想看的書了,我們始終高度發達的文明難道與此無關嗎?想到這裡,不由得對我們的祖先要頂禮膜拜,還有無限的感恩。

這樣美麗有趣的漢字、漢音,怎麼在我們的手中變成了亂碼!識字、正音,全成了死記硬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讀這個音,也很少有人講為什麼這麼寫。把漢字、漢音與中國人的感情聯系割斷了。為什麼要這麼做?

現在,您可以明白為什麼漢字是可以而且應該在六歲之前識得的了。對於兒童來說,這真是一場樂趣無窮的游戲!這裡面有畫畫、有唱歌、有跳舞、有故事,因為古代識字的方法,是吟誦、指讀、背誦和訓诂!

我們現在在編一本字典,用正確的方法識漢字。希望孩子們早日用上。上小學之前,通過識字關。

但是,古代蒙館一般不寫字。寫字,一般是六到八歲以後的事。寫字有開筆禮,先生鄭重其事地送給學生一只毛筆,這時才能寫字。

為什麼幼兒不寫字?因為他的神經還沒有發育好。寫字是很精細的活動,幼兒還不能很好地控制他的胳膊和手指。即使開筆了,也是先給粗筆寫大字。

現在可好,一入學,就發給每個小學生一支那麼細的鉛筆,還有那麼小的格子的本子,一上來就寫小字。所以不經專業的書法訓練,一直到大學,學生罕有寫字好的。而且由於小學生控制不了那支細鉛筆,往往無法堅持正確的寫字姿勢,造成很多問題。以前用粗筆寫大字,人、筆、字一開始都是正的,所以罕有寫字不好的文人。

現在的講究,叫“聽說讀寫”,還一體化。是誰這麼教我們的?西方人。中國人做事,是有次第的。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人教識字,用大字課本,指讀。注意,古代的“讀”就是今天所謂“吟誦”啊。吟誦的時候,每個字音拖長,聲母、韻母、聲調,全都清清楚楚。合在一起,還是一首歌,好聽好記。一篇《千字文》,一千個不重復的字,就是一首歌,唱一遍,十分鐘。用小手指著,再加上先生有時打亂順序,於是,他就知道這個字形就讀這個音。通過大量的識字和反復的練習,就可以過識字關了。

蒙學課本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正音識字,所以蒙學的文字都不是亂編的。有平有仄,有清有濁,有升有降,得間隔開。孩子唱的時候,聲音上去了,下一個字准下來,聲音下來了,下一個字准上去。該停頓要停頓,孩子沒成人那麼長的氣口。所以吟誦起來很舒服。

蒙學除了聲韻類的(如《聲律啟蒙》《笠翁對韻》),都是歌謠體,均勻節奏的。為什麼呢?因為六歲以前的孩子很難接受不均勻節奏。三字句為多,是漢語的不平衡韻律結構,不平衡,就要追著下一個字,所以環環相扣,速度很快,特別適合兒童。蒙學的吟誦調以平調為主,為什麼呢?因為幼兒正在學說話,有起伏的調子,容易干擾學說話。

蒙學的內容也是非常豐富而且有價值的。且不說《三字經》表達了中國文化的全套基本概念,也不說《千字文》的文化涵義和識字功能,也不說《千家詩》都是適合兒童的溫柔敦厚的詩,也不說《聲律啟蒙》傳授了漢詩文的意象系統,我們就說說好像最沒意思的《百家姓》。

現在讀《百家姓》的最少,因為它好像沒有意思。其實《百家姓》有很重要的意思。這是宋朝的作品,我們都知道那是個怎樣的朝代。《百家姓》傳達的是孔子的華夷之辨的觀念。什麼是華?凡相信萬物一體、同生共榮的,追求和諧理想、天下為公的,為中國人。什麼是夷?凡相信主客分立、弱肉強食的,追求競爭、天下為私的,為蠻夷。現在大家都學西方經濟學。經濟學第一頁說什麼?資源短缺與資源配置。這背後的理念是什麼?不是很清楚嗎?中國古代為什麼不願意發展商業,甚至不願意發展科學,於此不是豁然開朗嗎?一百年來,大家都說西方好,中國文化落後。這二十年來慢慢改口了,說中西文化各有所長,各自適應各自的社會,要互相交流學習。這當然很好了,我也同意。可是,在內心深處,忘不了孔子的華夷之辨。三千年來,我們一直是說中國文化優於蠻夷文化!這不是驕傲自大,而恰是中國人要給21世紀的人類帶來的福音!首先要自己明白,才能傳播給外國人。我們的文化,有他們沒有的好處。競爭不是大道,仁愛才是永恆。希望有一天,《百家姓》變成《萬家姓》,在那裡面也能找到奧巴馬,也能找到野田、小泉。

我們一起讀錢穆吧,還有南懷瑾。

還要爭辯一點。就算是華夷之辨,也可以換一種形式啊,為什麼要一大堆姓在一起,毫無涵義。遠遠不如“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有涵義。

這就是說,《百家姓》是亂碼,只能死記硬背,所以要反對。果然如此嗎?且不論《百家姓》有格律、有節奏、有韻腳,就算是亂碼,亂碼沒有價值嗎?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什麼對我們都是亂碼。兒童的一個最大的能力,就是把亂碼變成有序的碼。隨著年紀增長,這項能力漸漸消失,我們逐漸都是通過邏輯來記憶了。還記得我們的一些中學同學考上了北大、清華嗎?還記得他們的一個常人做不到的能力,就是能背圓周率嗎?誰能把背亂碼的能力保持到成年,誰就是天才。天才就是童才啊。再回憶一下我們小時候,是不是背過很多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歌謠?我們更喜歡知道意思的歌謠,還是不知道意思的歌謠?至少不相上下。國外有一項比賽,就是背亂碼,前些年還引進到中國。這是智力游戲,明白了嗎?我們古代的兒童,從小就訓練背亂碼,這在教育學上,應該是一大奇跡!應該再次感恩祖先!

按照吟誦的規律,開蒙似以《百家姓》為好,因為什麼?就是因為它沒有涵義。在吟誦的方法上最簡單,只有依字行腔,沒有依義行調。其次則《三字經》,然後《弟子規》,然後《千字文》,然後《聲律啟蒙》,然後《千家詩》。聲韻類的靠後放,因為節奏有變化,年齡小的孩子不容易接受。古文一般情況下,不當在幼兒期讀,因為古文是完全沒有節奏的,那是另外一種節奏,是快快慢慢、高高低低的美,是氣,曹丕說:文以氣為主。見過打拳嗎?讀一篇古文,就像打一套拳,竄高伏低、輾轉騰挪、忽快忽慢、大開大阖,最後斂氣收官。這是高境界的美,是兒童所不能體會的。所以,幼兒也不宜讀經,因為經基本是古文。只有《詩經》和個別有節奏的篇目可以讀。經是一定要讀的,但要押後到六至八歲以後為宜。

再說禮教。

什麼時候起,出現了“吃人的封建禮教”這個常用詞組?“禮教”總與“吃人”連在一起,讓大家避之唯恐不及。

禮教吃過人嗎?吃過,當然吃過。但是,那是偽禮教。不能把披著羊皮的狼犯下的罪孽算在羊的頭上是不是?真正的禮教吃過人嗎?沒吃過,禮教只成人。說禮教吃人的,要學習什麼才是真正的禮教。

禮教不是禮儀,“人而不仁如禮何?”禮是內心對生命的尊重。禮儀可以從權,也可以與時俱進,但內心的真誠不可磨滅。

那麼說來,就完全不必恢復漢禮了,只要我們真誠,就現在的禮也罷。

然而,非也。與時俱進的意思,不是存在即合理。問題是現在的禮有問題。一來太少,二來太亂,三來太重表面,四來太與中國文化無關,所以,還是要研究漢禮,以資借鑒。

說到禮,非我所長,請大家多看彭林教授等專家的講解。

我還是說說古代教育中的禮教。禮教者,非宗教也,乃指“禮”的教育。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這可以看成是孔子主張的教育順序吧。

詩,即《詩經》,在周代可看成是貴族子弟的教育課本之一。未成年的貴族子弟們,都要學習《詩經》,所謂“不學詩,無以言”,人際交往都要用《詩經》的。然而,看看這個課本,不覺得奇怪嗎?上下八百年,縱橫六七省,作者從公侯到奴僕,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內容從祭祀、政治,到雞毛蒜皮,無所不包,把《關雎》這樣的情詩放第一篇……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詩經》是個大雜燴,這樣的課本的功能,按照邏輯也只能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認識社會百象、人生百態!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什麼是“思無邪”?就是思想都純潔、沒有不道德?那《詩經》裡還有野合怎麼算?還有罵人怎麼算?“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罵得好狠哪。所以“思無邪”不是那意思,而是“真實”的意思。沒有假裝,沒有掩飾,沒有作秀,一切都是從內心發出來的。野合也是真喜歡那姑娘,罵人也是真氣憤那人。《詩經》都是真的!所以才能做社會百態的課本。給人講社會現狀,還撒謊,那有什麼用呢?那不是誤人子弟嗎?

因為真誠,所以感人。每一篇詩,都能感受到作者的真情實意。如果您吟誦的話,這種感覺就更切實了。仿佛能觸摸到那音容笑貌,那情感的細節都在音韻中跳動。因為古人是用聲音作詩的!文字可以撒謊,聲音很難撒謊。古人留下的不僅僅是文字,還留下了聲音。“興”,興發感動,因外物外人而引起了自己內心的波瀾。這外物外人一定得是真誠的。

周代的貴族子弟們,吟誦著《詩經》,仿佛完全看透了形形色色的人的內心,體會到了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人生。這就是他們成年後要面對的世界、面對的人群、面對的人生。真實的、殘酷的、傷感的、美麗的、豐富的、危險的人生。於是子弟們一片喟歎之聲。

了解真實的人生,是教育的第一步!反思現在的教育,是不是可以有很多感想?

面對這樣復雜危險的社會和人生,誰不有焦慮?誰不有擔憂?雖有抱負,雖有夢想,如何實現?如何度過平安幸福的一生?

於是,“立於禮”,這時候,禮教出場了。孔子告訴弟子:只要有“禮”,就什麼都不怕,就有幸福人生。

立,不倒。什麼人才會不倒?怎樣做才會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倒?就是正。邪不壓正。只要是正的,就無所畏懼。什麼是正的?就是無私的。無私則正。

我邀請王財貴教授講座,見到有人問他大義滅親之事。他說,這是個兩難處境,就如老婆和老媽掉水裡了,先救哪個的問題。他說,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有到了那時才有答案。因為情況都不一樣。到了那時,你心是正的,救誰都是對的,心是邪的,救誰都是不對的。

“禮”是對生命的尊重。在“禮”的背後有“仁”。仁者愛人,所以仁者無敵,無敵就是立。

所以吃人的都不是禮教。“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不是禮教,“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才是。溜須拍馬、八面玲珑不是禮教,“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才是。以德報怨不是禮教,“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才是。露八顆牙微笑不是禮教,內心的感激才是。(最後是彭林教授語。)

禮教教的是禮儀,是生活常識和待人接物的規矩,但更重要的,或者說真正的目的,是教授對生命的尊重,對別人的,也是對自己的。

“三禮”,尤其是《禮記》,是後世禮教的經典范本。《禮記》說禮,從胎教開始。其理念和今天的胎教是一致的,但更重內心精神的正。今天很多地方在推《弟子規》。《弟子規》的內容主要就是來自《禮記》。這中間還有一個過渡,就是朱熹的《小學》。

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家主流認為,兒童的教育,以正心為主,所謂“童蒙養正”。就是告訴孩子應該怎麼做,但不一定告訴他為什麼這麼做,因為他還不能理解。兒童從小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心性就是正的,長大才好繼續培養。當然儒家的另一派則認為童心最真,人性本善,開發此童真,就可達到心正,過分約束,反而失去了真性情。《弟子規》是主流派。

兩派都是禮教。我們的教育似乎一直告訴我們,陸王是近代啟蒙思想,李贽是反封建先鋒,黃宗羲們是民主先驅。這基本屬於胡扯。心學一派還是儒家,同理學一派一樣,都是追本溯源,進一步開發孔子思想,與西方近代啟蒙不是一個路數。在新世紀,如果我們不認真研究對待中西文化差異,還是一味關注文化共通的話,那這新世紀也不會有什麼希望。

只要記住了禮教的本質:尊重生命,那麼別的就好理解了。

以《弟子規》為代表的蒙學禮教課本,首先教的都是良好的生活習慣。這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也是對別人生命的尊重。首先是對父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們做父母的都知道,兒女受傷生病,最心痛的是父母,恨不能以身相代。孝敬父母,首先是照顧好自己。所以《二十四孝》非正宗也。照顧好自己是一種能力,是一種獨立生活的能力,也是互幫互助的能力。這種能力當然要從小養成,習慣成自然,是最好的。

反思我們的幼兒園,在這方面下了多少功夫?有幾個經過幼兒園出來的孩子,是有良好的生活習慣的?大部分就是看孩子的保姆,或者帶著孩子唱歌跳舞,教點科學知識而已。當然,孩子的健康是第一位的,但是,只有這些還遠遠不夠。過分強調孩子的快樂,有時也是耽誤了孩子。

當然,不重視孩子的感受,也是過猶不及,首先就是老師對孩子的不尊重。不尊重孩子,怎麼做“尊重生命”的教育?兒童的教育,往往身傳勝於言教。老師教的知識、道理,包括禮儀、規矩,都不如老師本人所表現出來的生活態度、生活習慣給孩子的影響更大。家長也一樣。所以做老師不容易啊。

這個中間有個度,不好把握。“文質彬彬”,不野不史。這又回到王教授所說的,心是正的,就都是對的。不正,就都不對。所以還是牢記禮教的本質,多反思最好。

禮教更重要的是教健康的人生態度。健康從哪裡來?從人生理想來。沒有理想就沒有方向。孩子總不能永遠以獲得老師表揚為學習的動力吧。為什麼要尊重生命?為什麼要良好的生活習慣?這些都需要理想的導航。

儒家的理想,是濟世安民,所以大氣,又是修身為本,所以溫潤。

儒家主流認為,少年立志,就是少年時期確立人生理想。這是個大概,不是說童年不能立志。如果固執一端,就會陷入陸王所批評的情況。幼年教育,就要有立志的方向。在他能懂的層次上,指向儒家理想。所以也不是只講規矩不講道理的,哪能那樣呢?正確的表述可能是:在不同的兒童和不同的年齡段,根據兒童理解力的實際情況,都要立志、講理、定規、習禮,只是側重和形式不同而已。

有了理想,就無往而不正、無往而不利了。對規矩、禮儀的權宜、突破也就有了依托。

中國人的思維,從來都是有陰陽、有正奇。以正為主,以奇為輔。什麼都不是死的,都可以變,但變要有道理。只要有道理,就對。沒道理,就是亂來。

所以有理想的人生,就會處理各種情況,面對各種困難挫折,而不慌亂、不頹廢。縱觀歷史,中國儒士不自殺。有被逼死的,但沒有主動死的。屈原自沉,他不是儒士。譚嗣同自殺,他已經不是儒士。譚嗣同是自殺的,他留詩說:“我自橫刀向天笑”,就是明確告訴世人,他是自殺的。他自投羅網,因為兩千多年沒有儒士自殺了,他要用鮮血喚醒國人。此後陳天華、秋瑾等等一大批人,都是自殺的或變相自殺的。到了今天,考個不及格就自殺,失個戀就自殺,甚至老師批評一下就自殺,這是怎麼回事?不知道人生的寶貴,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父母們,老師們,這是我們最不想看見的,不是嗎?

看到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我愛你”就是“我恨你”。因為我愛你,憑什麼你敢不愛我?因為我對你好,憑什麼你敢對我不好?憑什麼愛過我又敢去愛別人?這種態度被叫做“愛”,而且在媒體和娛樂界廣泛傳播。這不是愛,愛首先是尊重。

因為沒有理想,沒有對自己生命的肯定,對別人生命的慈悲,所以才有這些現象,還有無數令人扼腕的現象。

當然,為什麼有這些現象?還是因為沒有愛。因為父母、家長、朋友和同事,缺少愛。大家都有責任,所以一起做禮教吧。

吟誦界的老師們知道,我們主張漢音有理。漢語的語音是有意義、有規則、有系統的。古人造音造字,都不是亂來的。先有音後有字。在沒有字只有語言的幾十萬年裡,你命名一個東西,發出的聲音不能讓別人明白是這個東西,那又怎麼能“約定俗成”它呢?

所以,有詩則有思,有禮則有立,有樂則有樂。

現在說說詩教。

詩教,初指《詩經》的教育。如前所言,《詩經》的教育首先是一種社會現實的教育,前文已論。在這背後,還有禮樂的教育。在這背後,又有周代人生理想和人生態度的教育,它和儒家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以《關雎》為例。很多人都奇怪為什麼《詩經》把《關雎》排第一?不管孔子刪沒刪過《詩經》,至少《詩經》是經過他的手傳下來的,也就是說,孔子同意把《關雎》排第一。為什麼呢?

《關雎》五章四韻,分別押平入上去。換韻為一段,所以是四段。這四段的情緒都是用韻來表達,因為韻字的時長占了全篇的近一半。這四個韻分別表達了愛戀、痛苦、喜悅、堅決,對應一見鐘情、求婚被拒、再求得應、山盟海誓四個階段。這個在吟誦課上有詳細的分析,在此不贅。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孔子最喜歡《關雎》的末章。因為前面都是人情之常,最後一章是人倫之重。在宗族社會中,夫妻關系是最重要的橫向關系。縱向關系有血緣,橫向只有情義。夫妻穩定,則宗族穩定。所以,發誓很重要。《關雎》就是教育貴族子弟:找好配偶很重要,要找就要找淑女,找到就追求她,不要錯過。被她拒絕怎麼辦?繼續追!想辦法,下工夫。追到以後怎麼辦?對她發誓,永遠對她好,讓她快樂!

《毛詩大序》說:“《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這段話以前說是附會,現在看怎樣?《詩經》是什麼?以前說是男女情歌,還把朱熹的話搬出來曲解。男女情歌怎麼“風天下而正夫婦”?難道周傑倫的歌也能“風天下而正夫婦”?

是為早期詩教。

先秦時,“詩”就是指《詩經》。《詩經》以外的,叫“歌”、“賦”、“辭”等,不叫“詩”。屈原作的,就是“辭”、“歌”、“賦”。到了漢代後期,才有人慢慢把新創作的韻文叫做“詩”。這是一種抬高身份的表現吧。孔子不作詩,孟子也不作詩。曾子子思都不作詩。但是他們作歌。當時的歌、辭、賦,形式上和《詩經》裡的詩或有差異,或無區別,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所以漢代以後統稱為“詩”,亦無不可。

從另一個角度考察,第一個稱得上是詩人的,是屈原。因為屈原是第一個“作”詩的人。以前的詩,不是“作”的,是自然流出來的。把作詩當作一件事,自覺地去作詩,屈原是第一個。他的詩有署名,這在以前是很罕見的。以前的詩一般都不知道作者,只有偶然留下姓名的。《九歌》《九章》兩組詩,顯然是有構思有刻意的創作。《詩經》裡也有祭祀詩,但是基本上是承命而作的感覺。屈原的詩都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不像是命題作文。總之,屈原是第一個自覺作詩的人,所以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也許屈原之前就有詩人,但是我們不知道。在文獻的范圍內,他是能確認的第一位詩人。

屈原作詩,和《詩經》裡的詩,創作目的有所不同。第一,屈原是士大夫,而且是貴族、王族,他的身份決定他的人生態度,就和《詩經》中的絕大多數作者不同。剩下的貴族大夫之作,和屈原也有差異。屈原的詩有強烈的個人抒情色彩,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又剩下的詩,如《詩經王風黍離》等,還是跟屈原的詩有差異。屈原一直在強調他的高潔,香草美人,內美修能,實際上一切抒情都是圍繞著個人的人格確認進行的。

屈原以後,詩歌進入了楚辭時代。大江南北皆歌楚辭、作楚歌。楚辭成了流行歌曲。漢朝更是楚人所建之朝,楚文化一時成為時尚文化。由屈原直至漢武帝,漢詩的主體是楚辭。漢武帝時才告結束,轉向漢賦主體。由此,屈原成為了後世詩人的模仿典范。

屈原給後世詩人留下的最重要的遺產,除了他的詩歌之外,還有兩樣。一是吟誦,“形容枯槁,披發行吟於澤畔”。屈原是吟誦著創作的!從那以後,詩人都吟誦著創作。另一樣,就是詩歌的創作目的。以往詩歌創作的目的,主要是抒情,此外還有祭祀。屈原把修身放在了突出的位置上,雖然他還談不上是作詩為修身,但在詩中,他是處處自命高潔,並以此為核心,組合起其他內容。

此後,經漢魏文人詩、六朝詩,到唐詩,文人作詩的修身目的上升到了第一位。到了杜甫,完全確立,並在宋詩中得到了極大發揚。宋元明清,都是這個路數。

至此,“詩”已不是原來的“詩”,當然“詩教”也就不是原來的“詩教”了。我更重視的是後世的“詩教”,是文人以作詩為生命狀態的那個“詩教”。在孔子時代,作詩或者作歌不是必須的,作歌的目的是陶冶性情,或抒發感情,並沒有把它當成修身功夫。這個轉變,是由屈原、曹植、陶潛、杜甫等人接力共同完成的。

在歷史的後半段,作詩已經成為儒士的必修功課。我們就在這裡來說“詩教”。

現在的語文、文學課,所有的影視劇,鑒賞類書籍,說到詩歌創作的時候,都在背後暗含這一個觀念:詩歌是抒情用的。李白為什麼要創作《靜夜思》?為了抒情啊。如此等等。但,果真如此嗎?

後世文人皆作詩。哪個文人不會作詩啊?這裡面,有好人,也有壞蛋。比如,秦桧也作詩,嚴嵩也作詩,和珅也作詩。他們的詩都是什麼內容呢?如果作詩是為了抒情,那麼秦桧的詩一定有幾首是抒發害岳飛之快的,嚴嵩的詩一定有幾首是抒發弄權之喜的,和珅的詩一定有幾首是抒發貪污之樂的。有嗎?沒有。嚴嵩和珅的詩,跟其他人的詩一樣,主題也是傷春悲秋、人生苦短之類。所以說,文人作詩主要不是用來抒情的。

再看詩本身。文人詩的主題,是基本固定的,不外乎傷春悲秋、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詠史懷古、詠物言志、唱和酬答、友情親情、思鄉懷歸、羁旅思婦等等。相對於浩如煙海的漢詩來說,實在是太少了。相對於今天的自由詩來說,也是太少了。詩的結構也是基本固定的,即所謂起承轉合,罕有意外者。詩的因素,就是構成單位,是意象,而中國人的意象是全民族共通的,很少有個人意象。格律也是基本固定的,押韻也是必須遵守的,等等。總之,你要作一首詩,一開口,有一半就已經作好了,大家都一樣。如果詩是用來抒情的,這不是太不靠譜了嗎?

再計算幾個數字。一個文人一生能作多少首詩?正確答案:十萬首以上。多乎哉?不多也。十萬首是什麼概念?就是這個人十歲才開始作詩,作到六十歲就不作了,每天只作五首詩。古人既不是十歲才作詩,又不是六十而止,且不是一天只作五首詩。古人作詩,那是他的生命狀態,就像今天發短信一樣。不發短信你能活嗎?古代文人不作詩也活不了。你一天只發五條短信嗎?明白了吧,古人作詩,很簡單的。比如《紅樓夢》的開篇,甄士隱去見賈雨村,那天是中秋節,賈雨村那個晚上吟了三首詩。三三得九,照這樣一天就是九首詩。另外,歷史上真的有幾個人留下了差不多十萬首詩,比如乾隆皇帝。

可是我們見到的文集,一般只有幾百首,能上千首就算多了。十萬首?那其余的九成多都哪裡去了?

首先,大部分直接飄散在空氣中。古人作詩先吟後錄,而且大部分時候是吟而不錄。賈雨村那晚吟了三首詩,一首也沒記錄下來,於是就在空氣中飄散了。

只有特別好的,他滿意的,才會記錄下來。記錄下來的叫做“稿”,就是禾苗高,亂七八糟未經整理的意思。而我們見到的一般是“集”,集者輯也,經過編輯的,這其中,大部分又會被毀掉。《紅樓夢》有“黛玉焚稿”,黛玉為什麼要焚稿?很多人都以為是因為寶玉拋棄了她。那就是今天的辣妹,分手了,就要把以前的照片啊、情書啊什麼的,一股腦兒撕碎,扔他臉上去:哼!憑什麼甩我?林黛玉是大家閨秀啊,不是90後。為什麼要焚稿?因為知道自己命不久長。文人的習慣,死前要把自己的稿子處理掉,因為詩文都是自己的隱私。詩是作給誰的?作給自己的。除此之外,只有少量是作給特定的人的。所以,我們見到的詩集,其中很多是唱和酬答的內容,因為這些本來就是給別人的。文人會在自己的詩文稿中,選擇那些可以公開的,編一個集子。有錢就出版,沒錢就交給兒子,傳之後代。

所以,文人是給誰作詩作文?主要是給自己。其次是給特定的人。沒有給陌生人、給大眾的。現在創作詩文都是為了發表,唱歌都是為了發唱片。此等事情,過去只有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人才肯干。創作時是吟誦的,周圍沒有人聽,創作完就飄散了,偶然記錄下來的,又大部分燒掉了,還是沒人看。所以,創作是為自己。

為自己有什麼用?就是修身。儒家以修身為本,什麼都是修身。做官是一種修身,隱居也是修身。琴棋書畫是修身,打拳練功也是修身。當然,詩詞文賦也是為了修身。

詩詞文賦怎麼修身?我們就以傷春為例。傷春怎麼修身?比如《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有的翻譯說:詩人早晨在睡夢中被鳥叫聲吵醒了。“吵醒”!天哪,是准備拎支槍出去打嗎?這就是不會吟誦的問題。這首詩押的是上聲韻。上聲是細小親密的意思。上古的上聲字都有這個意思。韻字拖得最長。你把“鳥”字拖長試試,感覺不到那深深的戀愛之意嗎?古人是用聲音作詩的,口頭創作,而聲音是有意義的。詳見我寫的《聲音的意義》。詩人是多麼喜愛那些鳥啊,怎麼可能是“吵醒”!“夜來風雨聲——”,聽到了那無情的聲音了嗎?平聲字結尾,平聲是沒有什麼感情色彩的字。“花落知多少——”,又是上聲結尾,對於那落花,是無限的惋惜啊。

文人為什麼見花落淚,聞鳥驚心?是因為文人太酸、太浪漫?當然不是。這是文人的心靈的真實的聲音,沒有做作,沒有誇張。因為中國人是萬物一體觀,物就是我,我就是物。鳥鳴了,就是我在鳴。新的一天,新的生命,所以醒來是無限歡喜,對於鳥鳴中的欣喜感同身受。花落了,就是我落了,舊的一天已經過去,永遠不再。我的生命已逝去了一部分,對於落花的淒涼,也感同身受。所以文人見景生情,感物起興,所作之詩多以景寫情,情在景中。這不是今天的娛樂作秀。

他連花落都感傷,鳥鳴都欣喜,試問這樣的人會害人嗎?這就是修身。這就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傳承。《千字文》:“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一個好的社會是什麼樣子?鳥兒在竹林裡自由地鳴叫,馬兒在草原上自由地吃草。不僅是所有的人,而且是所有的動物,都從這個社會中得到了恩惠,幸福快樂。不僅是動物,連草木植物也得到了恩惠,幸福快樂。不僅是有機物,連無機物也得到了恩惠,各得其所。這是什麼樣的景象啊,這是何等的胸襟!跟現在掠奪資源、資源配置式的發展模式是何等的不同!如果有了這樣的精神,還需要喊環保嗎?還需要喊和平嗎?這樣的人,他的心靈也是安詳的、慈悲的,他的人生也是積極的、健康的。這就是修身的目的。

儒家修身,有很多方法,甚至可說無事不可修身,而且各有次第,在此不談。作詩,就是一種修身的方法,自屈原始,在漢魏六朝得到加強,在唐確立。杜甫無事不入事,已把作詩變成了一種生活狀態。這個傳統在宋朝普及,成為後半期中國文人的常態。

文人每天的感慨,都習慣性地以作詩為表達。詩就成了最貼近心靈的事。而作詩,如前所述,主題是定的,結構是定的,格律是定的,意象也是共同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發乎情,止(指向,不是停止的意思)乎禮義,這是詩歌的傳統。不如此不叫詩歌。看看歷史上受嘲笑的那些詩吧,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沒有用來修身,二是沒守詩的傳統。現在都把作詩當成是抒情,也這麼看待古人。流行的話都是什麼什麼時候,我們就怎樣怎樣(一句名詩),什麼什麼時候,又怎樣怎樣(又一句名詩),詩歌表達了中國人最豐富的感情啊,也是最浪漫的感情。我一聽這種朗誦詩式的句子就起雞皮疙瘩。

中國人的詩歌首先是修身用的!

每天作十首詩,在風花雪月中感受生命的珍貴,純潔自己的心靈,這是何等樣的生活!一個民族,有一半的人,每天作十首詩,這是何等樣的民族!所以我們叫文明古國,天朝上邦。所以我們能體會到馬可波羅是如何仰視、贊歎、羨慕中國社會的,盡管他只是個商人,大部分時候都盯著錢。

現在,代替每天作十首詩的,一半中國人每天都在做很多次的是什麼?麻將?微信?罵人?

詩教,就是每天自己作詩教育自己。這是詩教的最高境界。當然,讀(即吟誦)別人的詩,體會人生也是詩教。

一個孩子,他會每天自己作詩教育自己,調整自己,抒發自己,提升自己,你作為父母,還擔心什麼?為什麼中國儒士不自殺?現在可以有答案了。

而且這種形式還與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是自己的感情的回味,而且還是一種創造,是自己作詞自己作曲自己吟唱,而且還那麼美,那麼好聽……天下哪有如此等好事?而讓我們中國人得著。是不是應該再次感謝孔子,感謝屈陶李杜,感謝我們的祖先。

古代的兒童,一般在蒙學後半期開始進行作詩的訓練,大概是五六歲、六七歲的樣子。因為更小的時候,不能接受不均勻戒節律,而漢詩尤其是近體詩,大都是不均勻節律的。不均勻節律是節律的高級形式,所以要晚些接觸。

作詩從對對子開始。這個時間,是跟讀詩同時開始的。因為古人讀書就是吟誦。會吟誦自然會作詩,因為詩的格律,無論是近體的還是古體的(比如韻字拖長),都是吟誦的結果,不是誰誰強行制定的。都是為了吟誦時好聽,是漢語和吟誦自然發展呈現的結果。所以,格律是不需要死記硬背的,會吟誦,格律自然迎刃而解。所以古代但凡認字的都會作詩,現在,呵呵。

開蒙應自蒙學始,不是詩。蒙學是歌謠體,是均勻節律的。還有童謠。還有故事。稍大,則教讀詩。這時候就是平長仄短的了,因為先教的是近體詩。為什麼不先教古體詩?因為古體詩規矩少,所以難作難讀。現在很多人上手就作古體,以為古體沒有格律,好寫,豈知寫出來就是順口溜。近體呢,因為有格律,再順口溜也像個詩。以此類推,則最難讀難作的是古文。然也!再推,則最難作的是白話自由詩。更然也!白話詩就是兩種傾向,一是看不懂,說揭示人生的荒謬;一是擬人比喻膩死人,意思還是大白話。有韻味、有感動的詩太少了。所以我主張恢復我們幾千年用聲音作詩的傳統,用吟誦來作白話詩。不是天方夜譚,已經在實踐了。

好了,回到古代。五六歲教讀詩,一讀,平長仄短、平低仄高、入短韻長、依字行腔,格律就出來了。於是很容易就可以作詩。會吟誦就會作詩。

可是,在技術上,還缺少兩個最重要的能力:對仗和意象。

對偶和後來的對仗,是漢詩除了押韻以外最重要的手法。押韻是說漢語的人天生的本領,需要訓練的就是文讀切韻而已。所以要練對仗。

對仗從對對子開始,就是對聯。對聯就是對仗的。先練一個字對,然後兩個,然後三個,到五個,一聯詩就出來了。

對對子難嗎?對那麼小的孩子是不是太難?太枯燥?大錯特錯!我是從我女兒那裡首先發現的。自從跟她說了對對子的要求,她那一段天天纏著我對,簡直入了迷。後來發現古人也是這樣的。後來推薦給別的老師,發現孩子們全喜歡對對子,因為那是一種語言游戲!是孩子們充分發揮他們的想象力的時刻!每當對上,特別開心,對不上,也是哈哈大笑。是游戲的力量!再難也抗不住他喜歡是不是?再次感謝祖先,發明了這麼好的游戲!

老師們啊,一定要嘗試啊。就像吟誦一樣,孩子們也喜歡對對子,也喜歡創作。要把吟誦從誦讀向前推進到創作啊,創作才是終點!什麼是吟誦教學的結果?就是隨便一個學生,你隨便出個題,他十分鐘能作出一首詩來,格律工整,情感端正,遣詞造句不讓人笑話,而且還能馬上吟誦,而且還是他自己的調子!

今晚我在岳陽,參加全國青少年吟誦比賽的啟動儀式,陳芙格玥出場展示了吟誦,自己作詩,自己吟誦,自己撫琴,轟動全場。格玥九歲,學習吟誦一年。她能做到,你的學生也做得到。

讀詩與作詩相結合,讀什麼詩,就可以嘗試作什麼詩。一邊讀一邊模仿。薛瑞萍老師她們提倡兒童仿作兒童詩,一切從模仿開始。這非常好啊。古代也是這樣的。我們現在的語文,只讀不作,可惜了,讀也讀不扎實。

《千家詩》是古代蒙學課本中比較有名的一種。它選擇的都是平和美麗的詩,沒有暴力,沒有仇恨,沒有淒涼,也沒有狂喜。這符合現代教育學吧。只是,有些詩的水平不甚高。不甚高,也是高的,就是不甚高。

忽然想起現在的語文課本,選了好多描寫兒童的庸詩。想來就是因為描寫了兒童吧,就入選了,可是真不是好詩啊。這可能是為了提高學生的興趣吧,可是,古詩的魅力並不在此啊。捨本逐末。

與讀詩、作詩同時的,是教授意象知識。

意象是什麼呢?就是有意的象。中國的漢詩文有一整套的意象系統,所作出的詩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原來的字義,是那個物理學、自然科學,或者說生活中的那個東西的意思。太少太少了。絕大多數那個字都是一個意象。

中國的這個意象,首先是因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周易,就有這麼一套意象。後來這種思維方式,擴展到方方面面。這個意象系統的重要性,在於它是整個民族的,它有一個民族共同性。這才是它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那個意象,見到同一個象都會知道它背後的那同一個意義,互相之間全都知道,這樣才形成了一個價值的體系。

比如我送你一首詩,開頭第一句:“君似一棵松”,下面是贊美你還是罵你呢?當然是贊美,因為松樹在中國的意象系統中,就是堅強的意思。因為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幾千年來,中國積累了大量這樣的意象。所以他們說話的時候,就可以不再用那個“意”去說話,而改用“象”去說話。這好像編了一套密碼一樣,就用密碼來說話,這樣就是我們中國的詩,包括文的敘述方式。

比如“白日依山盡”,並不是亮閃閃的太陽順著山落下去了。“白日”並不是亮閃閃的太陽,“白日”是什麼意思呢?白日是生命,是壯麗的生命。《詩經小雅天保》說:“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所以它的反義詞叫“末日”。

“依”是什麼意思啊?依就是靠上去,但中國人看到“依”不會僅是這樣的,因為《詩經小雅采薇》有這樣一句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所以我們經常說“依依不捨”。所以“依”這個字有不捨的意思。

山也不是mountain,在中國的詩當中,“山”的含義經常是屏障,所以它也是邊界。“依山盡”,靠著山落下去了,靠著山的哪一邊啊?落到山的那一邊,因為落到的是山的那一邊,就是我永遠也抓不到的了,如果落到山的這一邊呢,它就還是我的。為什麼“山”會是這樣的呢?因為我們中國是農業文明,中國人生活在平地上。中國的山,從山頂、山中、山下,生活著三個不同的民族。上面就是彝族啊,中間就是苗族啊,底下就是漢族啊或者是侗族啊,所以叫平壩民族。他們對山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漢人是農業民族,農業總是在田裡耕作的,梯田是我們現在發明的,以前都是在山下面。所以抬頭看山和站在山上往下看是不同的。所以“山”是屏障的意思。依山而盡,那就是消失了。

“盡”就是沒了,沒有了。但是和end是不一樣的。漢語表示結束的詞,是表示徹底的結束。但是,世界上其他民族都不是這樣的。中國人的人生觀,是“有始有終”。儒家的人生是有始有終的,佛家的人生是無始無終的,基督教的人生是有始而無終的。有始有終意味著什麼?中國人的生命力是最強的,因為生命只對中國人是只有一次的。所以什麼叫“盡”呢?就是沒有了。“白日依山盡”的意思,不是說明天又升起,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不然他不會用這個詞,他會用另外一個詞,比如說落,或者說失,他會用其它的字。但是當他用“盡”的時候,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這個太陽永遠不會回來了。

所以,白日依山盡,五個字,你都要看到它的意象,才明白他的意思。“黃河入海流”,黃河不是yellow river,黃河是最大的河,最大的河就是最大的生命,入海流,一下子就到海裡去了。“入”是入聲字,短音。“海”是什麼?百川東到海,“海”就是歸宿。所以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下面才說,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他想要抓住那個時間,又抓不住,這才是這首詩的意思。這就是意象。

意象是從哪裡來的呢?意象是由於全體中國文人儒士都讀同樣的書而形成的。這個過程在今天依然存在,比如說“非誠勿擾”,明白了吧?什麼叫“非誠勿擾”?我們都知道,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經歷,看過共同的東西。意象就是這麼形成的,以前也是這樣的。因為所有的文人,他們讀共同的書。所以意象首先從四書五經來,其次是史書。還有什麼?諸子。集就很少了。

所以我們的詩是由意象來表達的,你要不知道意象,你其實讀不懂任何一句詩。如果你“白日依山盡”都讀不懂,那肯定是什麼都沒讀懂了。我們現在的語文也好,文學史也好,大部分情況下,是根本涉及不到這個意象系統的,就是講浮在表面上的一些字義,所以存在大量的誤讀和表面化的這種理解。意象才是真正構成中國詩文的最小單位。它非常重要。它的存在的基礎就是民族共同性。

要了解這個意象怎麼辦呢?要讀經史子,雖然難,也必須讀。不讀,就讀不懂詩詞文賦,那也就是個識字的文盲。

古代有意象方面的專門的辭書,比如《佩文韻府》,也可以在各種注疏中學習。在蒙學階段,也有辦法。

《聲律啟蒙》和《笠翁對韻》是現在最有名的兩本蒙學中的聲韻類課本。當時還有很多。這種書教什麼呢?教三件事。

第一,教平水韻。凡押韻的字,都屬同韻,這樣就不必背平水韻而就能記住韻部中的常見字了。

第二,教對仗。從一個字到七個字的對仗全有。一個字、兩個字、三個字的對仗,用於詞曲。五個字、七個字的對仗,用於詩。四個字、六個字的對仗,用於骈文。骈文俗稱四六,因為主要是四字句和六字句構成的。現在還有個俗語叫“不著四六”,就是不靠譜的意思。骈文很重要。古代最多的是骈文,不是古文。所以韓愈、歐陽修他們才搞“古文運動”。骈文是古代的應用文,從聖旨到請假條都用骈文,寫信寫文件,都是骈文。不會骈文,寸步難行啊。所以要從小學四六字的對仗。

第三,就是這個意象系統了。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雲是什麼?是物理學的雲嗎?雨是什麼?是rain嗎?雪是什麼?中國在溫帶!風是什麼?這次周堅老師在講解古希臘雕塑群的時候,指著一大塊殘雕說:這是天後赫拉,駕著馬車出來了。她的馬有四匹,分別是:東風、西風、南風、北風。我就會心一笑。在中國,這四風是碰不上面的。東風是什麼?春風。東風無力百花殘。西風是什麼?秋風。古道西風瘦馬。南風是什麼?夏風。五月南風興。北風是什麼?冬風。北風吹雁雪紛紛。冬天就不許刮個西風?生活中可以,詩中不可以,要不人家以為你是秋天了。

《聲律啟蒙》之類的聲韻書,就是在傳授這種意象知識。這一節,是一定需要老師講的。不講是不行的。意象來自哪裡?都來自典故。語典和事典。語典可以解釋來源和意思,事典可以講故事。

有了《聲律啟蒙》這樣的書,孩子們掌握聲韻就容易得多,而且,短時間內可以掌握大量的辭藻,更重要的,是意象。以前兒童八歲以前是要全文背過的。看看那個辭藻的量,數量和質量,足令今天的教授咋舌。

《聲律啟蒙》和《笠翁對韻》的區別,主要在用詞上。前者較古雅,後者較通俗。

有了這些基礎,就可以作詩了。

讀詩和作詩的順序是: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排律、古體詩、骈文、古文、詞、曲。詞曲最後,是因為小道也,自學也可。古文是最難的。

至於格律、平水韻、入聲字等等這些關卡,都有訣竅通過。學過吟誦課的就明白了。

至學館,每天至少創作一首詩。自此,作詩就成了這個學生的日常生活狀態,他一輩子離不開詩了。

詩怎麼才能作得好?這是個古今難題。其實也不難。最管用的就是:多讀詩。《紅樓夢》裡黛玉教香菱作詩,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這就是說熟背五百首,熟讀五千首,就可以作詩入門。這個難嗎?一點不難。我們現在就是背的太少,而泛讀幾乎沒有,當然作不出詩了。你都沒有詞,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麼表達,還作什麼詩!

還有,看得出林黛玉強調整本讀。讀詩,一旦過了最初的階段,就要整本讀。古人自進學館,就無課本,一律讀原著。為什麼要整本讀?因為如果只讀選本,就如現在的語文和文學課,所有的詩都是互相割裂的,且與其作者的背景割裂。只有整本讀,才能進入作者的背景,了解到他什麼情況下作什麼詩,什麼情況下又作什麼詩,這樣才學會作詩。現在只挑好詩讀,結果反而作不出好詩了。薛瑞萍老師她們強調讀整本書,說的是現代文,其實古詩文也一樣。所以,整本讀,大量讀,泛讀,配合精讀,是學會作詩,把古詩真正學到肚子裡的基礎。

這還只是說入門,沒有說高處。還有詩話呢?還有注疏呢?詩的技巧,能說到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現在的詩歌鑒賞的水平也很難恭維,所以精讀也難讀出真金來。

不過,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修身。作詩為修身。

唱和酬答皆用詩,酸甜苦辣皆入詩,這樣的人,是修身的儒士。現在老說詩人、詩人,古代沒有詩人,只有文人、儒士。

順便解釋一下,為什麼南懷瑾、王財貴等先生不重詩詞,強調經典。表面上,這些先生都是說經典更重要,當然,這是當然的。但是他們也明白孔子為什麼重詩教、樂教。只有經典,只有禮教,這個教育能成功嗎?沒有興,沒有成,只有立,掐頭去尾取中間,這能行嗎?我想這些先生心裡都明鏡兒似的。但是,他們面對的現實,是一窮二白的基礎。比孔子所面對的禮崩樂壞還糟糕,怎麼辦?只能權衡輕重,先邁第一步。誰都知道沒有右腿走不了路,但是你也不能兩腿一塊兒邁啊。

我們面對的現實是什麼?就是詩詞文賦、琴棋書畫、唱歌跳舞、雕刻繡花,全成了藝術!可怕的藝術。

作詩的,不再是文人儒士,而是詩人!彈琴的,不再是文人儒士,而是音樂家!寫字的,不再是文人儒士,而是書法家!唱歌的,不再是文人儒士,而是歌唱家!他們都是藝術家!藝術家什麼樣?藝術家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男的留長發,女的剃寸頭,男的留胡子,女的戴骷髅,男的穿唐裝,女的穿蚊帳,男的浪漫臉,女的狐媚相。他們創造藝術,是為了沾沾自喜地向大眾展現痛苦的自我。他們都不知《論語》為何物。

試問,把這群人引進國學課堂,會是什麼景象?所以,寧可沒有詩教樂教,也決不能把他們招來。

再多說句,其實他們也不是藝術家。藝術是西方概念。藝術是對純粹人性的追求。藝術家首先要真誠。沒有追求作一名藝術家就作成藝術家的。藝術是對真、善的反抗,是對自由的向往,是人類的航標燈。我們的藝術家還信著真善美統一呢,怎麼能懂藝術。作藝術家,需要最大的勇氣,跟儒士的擔當是一樣的勇氣。

我們的現狀,叫做中不中西不西。

現在,我們從吟誦做起,從國學內部做起,從兒童做起,從教育做起,從自己做起,恢復詩教樂教,恢復中國的文藝。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路。

再次說樂教。

樂者,樂也。樂和樂是一個字,原來也是一個音,原來也是一個意思。

什麼是音樂?最能給人帶來快樂的。

現在的music是快樂的嗎?現在的音樂都是缪茲柯,不是音樂。現在他們唱的都是喪,不是歌。翻譯的混淆,造成了無窮的禍患。就像白面倒進了石灰裡,要想再弄清楚,太難了。將來得編本詞典,針對漢語和英語的每個詞,分個明白。

世界上的樂音、旋律、節奏都是音樂嗎?不是。不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不叫樂,只能叫“聲”。“鄭聲YIN”、“聲色犬馬”。鄭聲YIN,不就是因為它給人帶來快樂嗎?不是的,那是吸毒的快感,不是快樂。快樂是什麼?是高境界的大歡喜,是超越之後的大覺悟。快樂是中庸的,又是非常深刻和復雜的。只有能帶人上升、帶人脫離動物性,帶人回歸本真、帶人愛他人的,才叫音樂。

這樣的音樂的教育,叫做樂教。

為什麼成於樂?因為樂是最高境界,是對得道的體會。你也許還沒得道,但是樂讓你體會到得道會有多快樂。另一方面,如果最終沒有快樂,那麼詩教禮教也是追究沒有成功。儒家教育的璀璨光芒,就存在於樂中。三月不知肉味,盡善盡美。想看什麼是儒家的理想,就看樂。所以詠而歸,吾與點。

樂的作用,還讓你在修道的過程中,有動力,有歡喜,不至於為困難所絆住,也不至於忘了前行。

而樂的最大作用,是直接帶人上天堂。

教育,都有理性感性兩條路。理性,告訴他,應該這麼做,這麼做對他有好處,必須這麼做。感性,啟發他喜歡這麼做,也許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喜歡。什麼也擋不住我願意、我喜歡啊!當然,各不偏廢是最好的。可是您想想,我們現在的教育是什麼樣的?

從幼兒園到大學,我們沒有一門情感課。音樂是情感課嗎?唱歌都得按譜,多一拍都不行,到底誰唱誰的?這叫什麼情感課?沒有的,我們根本沒有情感課。

所以我們的孩子們都是知道該怎麼做的,你常說一句他十句等著,他比你說的還溜呢。可是他不喜歡,寧願做錯事,吃虧。

嗚呼,樂教兮歸來!

周代是禮樂文化,樂教之發達,自不必言。《周禮》有記,不贅述。到了春秋時代,禮崩樂壞,連樂官都散跑了,樂恢復不起來了。孔子一生的夢想,就是恢復禮樂。他成功了嗎?

他成功了,巨大的成功。他把禮樂轉型了。此處不說禮,單說樂。

樂,以前基本上是集體行為,有唱的有彈的有舞的有執禮的,現在,不可能了。孔子就從樂器中挑了一件,——琴——隨身帶著。他走到哪裡都彈琴唱歌,並以此教學。他的學生,有會琴的有會瑟的,有什麼都不會的。不會怎麼辦?就清唱。於是吟誦誕生了。孔子把樂從集體行為轉換為個體行為了。

從此以後,文人唱著歌兒讀書,作詩,生活。這就是後世的樂教。後世樂教的基礎,就是吟誦。吟誦是文人的基本技能,也是中國音樂的根。

樂教,除了讓學生感受到學習的快樂,並且能看到高境界,更重要的,是能夠讓學生在吟誦中,就達到修身。

吟誦可以修身。吟誦的內容是經典,所以修身。吟誦的形式是中國式的腔音,是連綿起伏的旋律,是高低長短輕重緩急的平衡,是對生命的細致感悟,所以修身。吟誦是表達對作品的理解,是化身作者,充分體會別人,所以修身。吟誦是養氣調息,所以修身。

古代兒童,一入學,就吟誦。這決定了他的學習生活,將一直是快樂的。

樂教,就是自己作音樂教育自己。當然也可以唱別人的歌,也可以唱給別人,特定的人,但是主要,是修身之用。

我們中國人的音樂傳統,是先詞後曲。《尚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經過《禮記》,到了《毛詩大序》表述為:“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些話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即詩歌舞的順序是:情——言——詩——歌——舞。

先有感情,心動了,有了感情,於是有話要說;話說出來,不足以表達感情,於是拖長它;還不足以表達感情,於是加上歎詞;還不足以表達感情,於是和上音律歌唱;還不足以表達感情,於是手舞足蹈,這就是古代的跳舞了。

一切都從感情出發。志者,心之所之也,心所向往的地方,也是感情的意思。沒有感情,就沒有詩歌,也沒有舞蹈。詩歌、音樂、舞蹈,都是從感情裡自然生發出來的。今天的流行歌曲和所謂舞蹈,都是表演的。甚至很多人以為藝術就是表演藝術。豈不知,生活藝術才是藝術。藝術就是在生活中,感情來了,掙脫了動物性的羁絆,綻放出人性的光輝,就是藝術了。

表演藝術永遠是二流的。表演就是假裝。為什麼每次演出都要這樣唱?為什麼每次到這裡都要這樣跳?難道感情沒有任何變化?以前的藝人都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要鉤臉兒,把自己藏在臉譜的後面,還要出場先亮相,表示自己不是那個角色。也正因如此,以前的藝人嚴於修身,有氣骨有藝德。現在從大眾到藝人,都以為演藝明星是藝術專業戶,藝人就只有離藝術更遠了。

生活藝術才是真正的藝術。宗教藝術,是那人真的信仰。剪紙藝術,是那人真的那麼想。這些都不是表演。歌唱,是有話要說才唱的。唱的是自己的詞,唱給自己或者他想告知的對象,不是不認識的人,不是虛空的大眾。舞蹈,是身體自然的動作,用以表達他的感情。現在我們見到的舞蹈,大都是谄媚於人。這不是我們中國人所謂的舞蹈。舞蹈和歌唱一樣,都沒有什麼美不美,只有感人不感人。所以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舞蹈。每個人都不一樣,每次都不一樣。這才是藝術。

我們的旋律和節奏,是從語言中生發出來的。因為我們的語言,是聲調語言,還是旋律型聲調語言,天然地與音樂相通。西方的語言屬印歐語系,是重音語言,他們有重音沒聲調,天然只與節奏有緣,而與旋律較遠。所以西方需要作曲家。作曲這件事,在西方是天才才能做的事,需要拍腦袋的靈感,而靈感需要刺激,所以貝多芬的頭發是那樣的,藝術家在西方近乎瘋子。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作曲家。在中國,作曲不是個什麼事兒。把想說的話拖長,往音階上一放,就是歌曲。語音的長短高低輕重緩急,就化為音樂的旋律節奏。這就是“依字行腔”。然後根據情感調整旋律,這就叫“依義行調”。音樂就誕生了。這件事,每個說漢語的中國人曾經都會。會說話就會作曲,會走路就會跳舞,有什麼了不起呢?有人會說,姜夔不是作曲家嗎?不是。您給曲藝或者京劇作過新唱段嗎?作過就明白了,那叫“度曲”,不是作曲,不是拍腦袋想旋律!

會吟誦就會作曲。吟誦本身就是作曲。當孩子們唱著自己的歌——自己的詩,自己的曲,自己唱——的時候,還有周傑倫嗎?被“學堂樂歌”顛覆了的中國音樂,將在新時代的“學堂樂歌”——吟誦的推展下,重新顛覆回來。當然不會是清朝音樂,而是吸收了西方音樂的中國音樂,但是,它是中國的!不是香蕉的!

在成都一位老先生來找我,他是參加過建國初地方民歌集成的采錄編選工作的。痛哭流涕啊。以前的四川人能隨口唱歌啊,四川處處歌聲不絕啊,川歌成萬上億啊,——都沒了,只有一點變成了譜子還扔在檔案館,沒人理。現在到處都是錄音棚裡出來的聲音,機器的聲音,完美到可怕的聲音,整齊劃一的聲音,只有那點聲音。說中國一年新創作的歌曲上萬啊,先人個板板,以前四川一個村子的歌就上萬。

這個擁有世界上最音樂化的語言、最悠久的音樂歷史、最高明的音樂技巧的民族,全體不會唱歌,已經快一百年了。

唱歌,是唱自己的歌。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詞,自己的曲,自己唱,自己聽,或者是唱給特定的人聽。沒聽說唱給不知什麼人聽的。唱別人的歌,唱給不知什麼人聽,以前叫做伎。現在少年少女們一個勁兒地要做伎,還以為是“中國好聲音”!這五個字,他們一個字也不明白。

不要傷心。當中國人重新學會隨口編歌即興唱,民歌就回來了。當四川人重新學會用四川話唱歌,川劇就回來了。當北京人重新學會用北京話唱歌,單弦就回來了。你覺得回到梅蘭芳時代不可能?你覺得大街小巷盡是戲迷、新劇種不斷湧現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我覺得不是,一定會回來的,只要吟誦,只要我們推廣吟誦,只要孩子們學會吟誦。

樂教解決了孩子們讀書的興趣問題,好的樂教還能解決讀書的理想問題。樂教把理性的學習轉變為感性的學習,抽象的說教轉變為情感的共鳴,所謂入情入心。這個力量太大了。

古代私塾,入學即吟誦。我們發現也有類似現在練習音准的訓練。先生對歌唱這塊並不是不管的,還是有指點的。吟誦得好的孩子,會挑出來,做另一項訓練,就是祭孔。以前有學校就有文廟,至少有孔子像,就相當於西方的教堂。文廟舉行祭孔儀式時,有孩子們的歌舞儀式。我們也有兒童唱詩班的。這些孩子就來自私塾,先生平時挑選唱得好的孩子,專門訓練,包括禮儀和樂器、歌唱。

私塾除了吟誦,還唱歌。唱歌一般在下午,可能是下午容易困吧。唱歌的內容,有兒歌,有文人歌曲。文人歌曲是非常重要的文化現象。當然吟誦是文人歌曲的核心,但是,此外,文人歌曲還有豐富的形式。比如唱曲,就是文人們聚在一起,會一起唱歌,唱的內容是詩詞文賦,甚至《三國演義》,但是有樂器伴奏,有固定唱腔。但這又不是地方戲曲,因為不勾臉,不坐打,不登台,僅用於文人雅集。我們在蘇州、河南、山西、四川都發現了這樣的現象。這些歌曲非常寶貴,可惜我們不是專門搜集這個的,沒有下大力氣。希望各位朋友有條件去做做這些唱曲的搜集研究工作。

文人歌曲還有琴歌。琴歌就是吟誦。琴,就是現在所謂古琴,當初在周代樂隊中,是最靠近歌唱者的,用以定音的樂器,因為它的聲音太小了。但琴自被孔子選中,就轉變了功能。現在,古琴是唯二不給人伴奏的樂器,另一個是口弦。現存的琴歌譜,都是人唱琴彈,人停琴止,一字一音一琴聲,從沒有間奏前奏之類,也從沒有琴發出的樂音和人的樂音不一樣的情況。這就是說,古琴是另一個你,是你的知音,兩個人一起唱。所以只有琴被稱為知音。伯牙摔的是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彈的是“瑤琴”。口弦直接就是人本身,它是代替聲帶的,就是本人在說話。古人彈琴要焚香行禮,因為那是你的知音,要尊重她。《禮記》:“士無故不徹琴瑟。” 文人都要有琴的,都要會彈琴。陶淵明實在學不會,還掛張琴在牆上,每天假裝憑空彈一彈。戲曲中文人上京趕考,身後都跟著兩個書童,一個挑著書箱,另一個呢?抱著琴。不會琴的文人,的確不能算是正宗文人。會琴就通音律,所以文人都是懂基本音律的。這種音樂教育是誰在做?私塾先生。古代沒有音樂老師。私塾先生就是音樂老師。

古琴,它的形制非常簡單,它的彈奏就非常自由。它能發出的音,是所有樂器中最豐富的。而它發出的音,又是與人體最和諧的。這已有聲學實驗證明,諸君勿疑。所以古琴也是最養生的。古琴學會很容易,因為很簡單。古琴彈好也很難,因為太簡單,一切就的靠自己的把握。

當初古琴是制作的標准是什麼呢?是人聲。古琴發出的聲音,有三種。泛音是天聲,散音是地聲,按弦的聲音是人聲。古琴的手法,有一種很重要的叫“吟”。你仔細聽,古琴就是在模仿人聲。現在,人聲消失了,我們已經不知道周代、唐代、明代的文人是怎麼吟誦、唱歌的了,但是古琴還在,古琴的形制和三千年前相比沒有變化。我們可以從琴聲中再找回人聲!所以,要想學好吟誦,一定要學古琴。不用彈得好,至少體會吟誦的唱法。那種腔音,那種迂回婉轉,那種連綿不絕。

古人吟誦,沒琴就清吟,有琴就是琴歌。琴,完全是配吟誦的。沒有專門去創作的琴歌。琴歌的內容,都是詩詞文賦。琴譜不記長短,為什麼?因為不需要,大家都知道長短,就是入短韻長、平長仄短。今天很多琴譜都被打成了五線譜、簡譜,打譜的人不知道長短,完全憑感覺,所以打錯了很多。

學習古琴的年齡,一般要在八歲以上。這裡有手的發育問題,也有對不均勻節律的感受問題。古琴入門很容易,主要靠感悟。現在很多人是像學鋼琴一樣學古琴的,全把古琴當技巧,還是每天由老師來糾正的,這恐怕不大對頭。現在的古琴有文人琴和藝人琴之分,我們的傳統是文人琴,學琴不為考級,不為表演,不給人伴奏,只為修身。希望大家學文人琴。

文人也有舞蹈。現在一提到舞蹈,就是舞蹈學院、舞蹈演員,好像不經十年訓練就不會跳舞。那“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怎麼算?聞雞起舞又怎麼算?項莊舞劍、周瑜舞劍又怎麼算?文人跳舞,不為表演,不給人看的,乃是性之所至。這些都需要我們去研究。

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改變教育,復興文化,樂是最易推行的手段。樂的基礎是吟誦。讓中國的音樂回到吟誦這個根上來,讓音樂成為每個中國人的生活,人人都是作曲家,人人都是歌唱家,人人都是演奏家。讓音樂重新成為心聲,而不是表演。

最後說學習態度。

學習的效果取決於什麼?最主要的,取決於學生的學習態度。學生的學習態度從哪裡來?從老師哪裡來。是老師通過各種規矩、習慣、體制和言傳身教、自然熏陶,最後綜合作用的結果。

還記得我們第一天上學嗎?那麼興奮,可是又有些許畏懼,因為不知道學校是個什麼樣子,不知道所謂讀書學習是怎麼回事。第一天回來,就明白了大概。有些孩子很快就討厭上學了。不,我說的還不徹底,現在不是上小學的第一天,而是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孩子對於學習和學校的印象和態度,是上幼兒園的頭幾天或者第一個月形成的。

什麼是上學、讀書和學習呢?首先就是有紀律,不能隨時去玩,得聽鈴聲。上課干什麼,由老師決定。放學干什麼,一部分也由老師決定。學習的答案,在老師那裡。跟老師說的一樣,有表揚,否則,有批評懲罰。考試決定了你在學校的待遇。最重要的,老師說了(當然家長也說),上學就是為了找份好工作。幼兒園好好學,才能上好小學。上了好小學,好好學才能上好中學。上了好中學,好好學才能上好大學。上好大學,才能有好工作。有好工作,人生才能幸福。

古代是怎樣的呢?蒙學的第一天,教《三字經》或者《百家姓》。《百家姓》有多少種唱法?無窮無盡。就算先生有個大概固定的調,還是有成千上萬的唱法。這個吟誦一下就明白了。先生也不是都記著自己上次怎麼吟的。每次心情不同、理解不同、對象不同,吟的也不同。小朋友跟著學幾次就明白了:原來沒有什麼定調,可以自己來。當他每次, 去復講唱給先生聽的時候,一定和先生唱的不一樣。先生只抓重點,比如不能倒字,“趙”不能唱成“找”,“錢”不能唱成“欠”,如此而已,其余就隨便了,還要表揚他:真不錯,比先生我唱的好聽!

如此一來,學習成為一種創造性活動,還是陶冶情操的審美活動,還是有趣的游戲。從第一天開始,學習就是要加入自己的理解,去和先生交流。和先生不同是正常的,正是可以和先生討論的地方,正是復講要做的事情。這樣的一種學習態度一旦形成,您可以想象有多大的力量!整個的學習姿態都改變,一輩子的學習都改變。不是知識改變命運,也不是學習改變命運,而是學習的態度改變命運。

一對一教學、復講、在一定程度上自己決定學習進度、自己決定學習內容、自學為主的學習方式,這些都是互相配合的,都在養成學生的一種主動學習的態度。

學習還是一種享受。古代有打手板的事。幾乎每個先生都會有個手板。手板很沉。打手板是一種懲罰行為。有很多人說,打手板是有講究的,只打左手,留著右手寫字、翻書。打的是脈絡,有醒腦提神的作用。這些也都是有的。但是體罰畢竟不好。我們了解的情況,其實先生是很少使用手板的,有人說從未被打過。當然也有打人成習慣的,那是壞先生,不能跟他學。那不是古代教育的典范。現在不體罰,變成冷暴力了,一樣壞。批評是必要的,挫折也是必要的,懲罰也是必要的。但是要合理,就是要孩子心服口服。懲罰的目的是造成自我悔過,否則真是適得其反。悔過也是一種進步。如此就沒有真正的沉淪,真正的痛苦。學習本是一種人生的享受。

《論語》開篇孔子說人生三樂,學習第一。學習是儒士的基本生活狀態。學習為什麼是快樂的呢?因為學的內容是聖賢之道,學而時習“之”嘛,不是學什麼都快樂的,只有學聖賢之道一定是快樂的。因為聖賢之道就是提升自我,修身養性,讓自己的人生幸福安詳,而又能有用於天下。學習只有困惑、困難,但是沒有痛苦。學習而有痛苦和厭倦,一定是偏離了聖賢之道。

如此,學習態度就歸結為教育態度,再歸結為教育理想,教育的目的。理想有多高,學習就有多快樂,也就有多大的可能學好。

古人的學習目的,治國平天下,濟世安民。有了這樣高遠的志向,學習態度就完全不同。不是為了功名,當然更不是為了利益,這樣的理想,有巨大的力量。現在我們連表面上說說為國家、民族、人類做貢獻,都很少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終的歸宿。學習最終歸宿於修身。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YIN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重讀諸葛亮《誡子書》,可以看見這就是學習的目的嗎?也就是教育的理想。教育的最終理想,是培養君子。君子,是比聖賢低一級的人,但是可以進而為聖賢。什麼樣才是君子?孔子有很多論述,大家都知道的。

有了這個目的,濟世安民才有根,成敗進退才不怕。總之都立得住,過得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才不會走偏,不會過猶不及,不會變善為惡。

君子,首先是一種人生態度、世界觀、生活方式,它是真誠的、健康的、積極的、快樂的、安詳的、高遠的、用世的、實在的。這比那些都重要,比學知識重要,比考試重要,比背經典重要,比快樂也重要。如果說還有什麼是比培養君子更重要的,那只有身體的健康。安全和健康當然是第一位的。首先要活著。幼兒園也好,學校也好,首先要保證學生的安全健康。但是只活著,不是作為一個人活著,就是失敗的、黑暗的人生,生不如死。所以要做君子,有光明的人生。

任何教育的技巧,都不要妨礙這兩個目標。基本目標:健康。終極目標:君子。如果一個行為,可以提高他的成績,但是傷害了他對君子理想的信心,那寧可不做。

怎樣才能牢記這一點?依靠愛,對學生的愛。好老師都是愛學生的,沒有愛不可能有任何教育的成功。只要有愛,就會反思,就會調整。我們都不是完人,也不是教育家,甚至也不是君子,但是,只要有愛,就有可能,路就是通的。

愛就是一切為學生著想。但當然不是一切聽學生的。是為學生著想。只要如此,就不怕我們水平不夠,條件有限,學生沒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只要他在上學的時候,感受到了學校和老師對他的愛,他就是有希望的,有希望成為君子。

這就是最後的結論:君子的理想、健康的基礎、愛的教育。其余的都是技巧。當然技巧也很重要。

這些不只是老師要知道的,也是家長要知道的。孔孟皆易子而教,他們是如何做家長的?是不是也符合這三點?而其中又有些技巧。本文不多談了。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國古代教育。希望跟大家一起討論。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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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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