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懷古
(明)憨山
少耽遠游志,夙慕東林師。青山開白社,高賢畢在斯。
惜晷刻蓮漏,清修禮六時。淨念絕塵想,極樂為歸期。
高風振千代,翹首結遐思。光容如在眼,夢寐相追隨。
垂老始攀陟,撫景增余悲。荒林翳頹垣,草莽重紛披。
徘徊三笑處,莓苔露華滋。影堂列群彥,仿佛見芳規。
古徹鎖寒煙,白蓮開污池。香谷發清響,地籁天風吹。
丘陵有遷變,至道無改移。師有未了願,重來亦何遲。
開林倘如初,高跡尚可追。山靈久呵護,神運常在茲。
我已畢命待,濁世從此辭。
【作者簡介】
憨山德清(公元1546~1623年),俗姓蔡,字澄印,號憨山,全椒(今屬安徽省)人。幼稚即懷生死之惑,十二歲從南京報恩寺西林永寧禅師出家,此後一直過著游方、參禅、念佛的生活。因經過北五台見“憨山”心有所感,所以改“德清”為“憨山”。後至牢山(今山東崂山)結廬修行,建海印寺。因牽涉朝廷爭斗,或陷誣告,兩度被發配雷州。晚年曾在廬山專心修持淨土,圓寂於南華寺。
【說明】
憨山大師是明末四大高僧(蓮池袾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蕅益智旭)之一,也是禅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人物,被贊為曹溪中興祖師。憨山大師晚年棲心淨土,這首詩是他初到廬山時所撰,借景抒情,不惜筆墨,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他對遠公的仰慕與對淨土的信心。
【注釋】
耽:從耳,冘聲。本義是指耳朵大而且下垂。指沉溺、迷戀;也有停留、拖延、延誤的含義。
夙:音sù。本義是早晨之意。此處是指早年。
白社:白蓮社的省略稱法。東晉釋慧遠於廬山東林寺,同慧永﹑慧持和劉遺民﹑雷次宗等結社精修念佛三昧,誓願往生西方淨土,又掘池植白蓮,稱白蓮社。
畢:全部,都,統統。“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口技》)
斯:假借為“此”,這,這個。“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饞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宋·范仲淹《岳陽樓記》)
晷:音guǐ。原義為日影,比喻為時光。“寸晷惟寶,豈無玙璠。”(晉·潘正叔《贈陸機出為吳王郎中令》)
攀陟:音pān zhì。攀登之意。“當思共攀陟,東南看斗牛。”(唐·戴公懷《奉和郎中游仙山四瀑泉》)
翳:音yì。遮蔽,掩蓋。“翳,障也。”(《廣雅》)
頹垣:坍塌的牆。“壤草凌故國,拱木秀頹垣。”(南朝宋武帝《登作樂山》)
華滋:1.形容枝葉繁茂。2.潤澤。3.形容容色豐美滋潤。
群彥:眾英才。“濟濟群彥,如雲如龍。”(漢·蔡邕《答元式》)
芳規:前賢的遺規。“閒乘繼將,芳規不渝。”(《史記·樂毅列傳》唐朝司馬貞述贊)
古徹:此處通“古剎”。
茲:現在、此時。“茲予大享於先生,爾祖其從與享之。”(《書·盤庚上》)
【白話釋】
年輕時沉迷於到處游歷,很早就仰慕東林寺遠公祖師;
在廬山創立白蓮社,高人賢士齊聚在這裡。
制作蓮漏珍惜光陰,一日六時勤修不懈。
念頭清淨不理俗事,至誠懇切願生極樂。
高遠的道風影響超過千年,仰止古德不禁沉思遐想。
遠公的容顏如在眼前,讓我在夢裡醒時都能追隨。
步入老年才來廬山修學,睹物思人心中不免悲戚。
濃密的林木遮擋住殘壁,叢生的雜草一層層覆蓋。
在虎溪旁信步游走,河邊青苔光鮮滋潤。
影堂中十八高賢的刻像,像是在宣講白蓮社的規約。
古寺籠罩在濃霧之中,蓮華盛開在污泥之上。
山谷中發出清越的響聲,那是天風吹過山洞而致。
大地的坑坎變化無常,解脫的法門從未有變。
假若遠公度生的悲願未盡,乘願再來我也是等不到了。
如果現在重新開創東林道業,我還趕得上追隨遠公的步伐。
願神靈長久護持東林道場,願東林的法運恆久長存。
我已完成此生使命,只待往生西方極樂,從此離開濁惡世界。
【賞析】
禅宗與淨土宗這兩個修學法門在中國的創立與弘傳已逾千年,成為彰顯震旦國人大乘氣象、形成中國文化傳統的兩個重要的佛門宗派,兩者相輔相成,應機化眾,渾然天成。可是由於眾生分別心與我法二執的作用,許多人在其間糾結困惑,也成為中國文化和佛教文化上的一個有趣的現象。
正如《金剛經》所雲:“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法無高下,全在應時應機而已。關於這個話題,祖師大德們婆心一片,有關著述言論車載斗量,不可計數。無奈眾生福薄慧淺、障礙深重,偏偏墜在此坑中不願意出來。憨山大師臨終時,有徒弟請他交代遺言,他說:“金口所演,尚成故紙,我又何為?”
祖師此言是對眾生垢重障深的無奈,然盡其一生,內修外弘、扶危濟困,又何曾有一日棄眾生於不顧。憨山大師晚年離開吳越繁華之地,沿江西行,來到風景秀麗、聞名遐迩的廬山,在五乳峰下築庵修淨,效仿遠公六時刻漏,一心一意,專門修研淨土法門。《東林懷古》就是他初來廬山時的感言。
憨山大師一生工於詩文,著述頗豐。不同於以往那些充滿禅機妙語的作品,這首《東林懷古》用近乎淺白的語言風格,以摯誠懇切的方式表達了他對白蓮社前賢的仰慕。
全詩大致可分為三部分:從篇首到“光容如在眼,夢寐相追隨”一句,發思古之幽情,對遠公及諸賢開立白蓮社、專修淨業的史實作了一番深情的回眸,表達了自己“夢寐相追隨”的情懷。從“垂老始攀陟”至“至道無改移”句,是作者對自己臨老入廬山的所見所聞,這種跨越千年的追思令作者感歎不已,甚至喚起心中的一絲“余悲”,唯有對“無改移”的“至道”的信心能將這種悲情沖淡幾分。第三部分是自“師有未了願”句至篇終。承上句對“至道無改移”的信心,第三部分所營造的意象陡然明亮起來。“山靈久呵護,神運常在茲”,呈現的是何等博大的胸襟;“我已畢命待,濁世從此辭”,呈現的又是何等潇灑的氣度!
宋朝真歇清了禅師在《淨土說》中提出一個觀點,他說淨土往生一法,專接的是上上根器者,然後兼帶引導中下根器的修行人。華嚴宗賢首祖師在注解《大乘起信論》的時候談到,有三種根器的人對應三種修法:修忏法,來忏除業障的是下根器所修;修止觀是中根器所修;以信願念佛求生極樂世界,這是上根器所修的法門。一個人要相信念佛一法,一定要對禅宗的真空有所把握,相信真空產生的妙有,就是上上根器了。所以般若系經典中也講到,對上根器的可以說空,對於上上根器的,就得說妙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