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華經》中說:“諸苦所因,貪欲為本。”作為欲界眾生,我們最難拋捨,也讓我們最為痛苦的貪欲是什麼呢?是男女間的情愛之欲。
古今中外的小說、詩歌中有眾多對情愛的讴歌,俄羅斯詩歌史上的“太陽”普希金甚至被戲稱是“邁著色情的小腳登上了俄國的文壇”,因為他詩歌中對女性身體之美描寫得實在香艷。現今的影視劇更是不乏赤裸裸的情欲表達,娛樂媒體最津津樂道的總是女明星們的露點、走光。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生活,我們會自然地認為女人確實是活色生香的尤物,男人們為之赴湯蹈火,“不愛江山愛美人”是理所應當。
《入行論》中寂天菩薩對情欲之樂和女體之美提出了十多個疑問,對於我們這些處於迷亂顛倒中的眾生來說,這些疑問無疑是觸目驚心,也是發人深省的。盡管會時常沉迷於貪欲之中,我們也該承認寂天菩薩所說的貪欲之患並無有錯:“現世及來世,諸欲引災禍;今生砍殺縛,來世入地獄。”來世且不論,現今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殺人、偷盜、強暴,哪一個不是與貪欲相關?那些被砍殺,被抓住坐牢的人又有幾個不是被貪欲所累?
麥彭仁波切說:“為貪欲所驅使的人像野狗一樣,日夜不停地尋求欲樂,但他們不僅無法滿足,反而經常遭受死亡等痛苦。”來世且不論,為了今生過得好,我們也當在寂天菩薩的指點下,細細審查那讓我們產生貪欲的對象和原因,看看它是不是真值得我們耗盡資財甚至生命。
一個男人之所以會對一個女人產生貪愛之情,十之八九是因為他認為那女人非常美。女人真的非常美嗎?男人真的愛這個女人的身體嗎?也許為愛顛倒癡狂的人會回答得毫不遲疑,那敢不敢跟隨寂天菩薩到當時印度的屍林,也就是按照印度的習俗放置死人的地方去呢?雖然我們生活的所在已找不到屍林,但畢竟變成一具橫屍是我們每個人的必然結局吧,包括我們所深愛的那個人。還記得當年讀《茶花女》,讀到阿芒去墓地看瑪格麗特屍體的那一段:“那模樣看著實在怕人,說起來也使人不寒而栗。
一對眼睛只剩下了兩個窟窿,嘴唇爛掉了,雪白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干枯而黑乎乎的長發貼在太陽穴上,稀稀拉拉地掩蓋著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頰。不過,我還是能從這一張臉龐上認出我以前經常見到的那張白裡透紅、喜氣洋洋的臉蛋。”瑪格麗特生前可是一個令多少達官貴人傾家蕩產的絕代佳人啊。想象一下,你愛的那個女人已經成為你面前橫陳的一具屍體。
“昔日他眼窺,汝即忙守護,今鹫食彼肉,吝汝何不護?”(第一問)
“既見此聚屍,鹫獸競分食,何苦以花飾,殷獻鳥獸食?”(第二問)
嫉妒心重的男人,就連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會不高興的。今日,成為屍體的女人正被禿鹫等猛禽野獸吞食,怎麼我們倒不去守護了呢?原來一直不吝千金,以鮮花珠寶裝飾的竟然只是這些飛禽走獸的食物嗎?
索達吉堪布說,如果我們一直好好喂養裝扮雞豬狗之類的小動物,最後卻把它送給野獸吃掉,人們一定會覺得我們愚癡好笑,但我們一直以來做的不就是這件事嗎?
“若汝見白骨,靜臥尤驚怖。何不懼少女,靈動如活屍?”(第三問)
如果我們見到安安靜靜臥在那兒的屍骨都很害怕,見到剛死去的人又突然起來走動(起屍)就更會嚇得半死,那那些鮮活美麗的少女不正是一具具活著的屍體嗎?為什麼我們會不害怕呢?
“昔衣汝亦貪,今裸何不欲?若謂厭不淨,何故擁著衣?”(第四問)
昔日她穿著衣服還能引得你色迷迷的,今日她赤裸裸地在那裡,你怎麼欲望全無呢?你說臥在那裡的是你不喜歡的不淨之物,那你昔日擁抱的難道不是穿著衣服的不淨物嗎?莫非你喜歡的是衣服嗎?
寂天菩薩的這些問話聽起來很刺耳很殘酷,因為它直接觸動到我們被顛倒迷茫遮蔽的心智,讓我們開始有點模模糊糊,也許不情不願地意識到,對異性之美的貪執只是一種慣習,是無明惡習的捉弄罷了,用佛教中的話說,叫做“非理作意”,也就是根本不合邏輯與道理的幻覺。
即便從屍林那麼恐怖的地方回到我們對死亡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的俗世裡,我們還是可以繼續分析這種貪執的滑稽好笑。寂天菩薩接下來的很多話讀來可能讓我們覺得又可氣又可樂,但是放下情緒,仔細審度,我們又無法不歎服其中洞穿真相的智慧。
“糞便與口涎,悉從飲食生,何故貪口液,不樂臭糞便?”(第五問)
我們常見影視劇裡一對璧人忘情地吻,吻得開始吞食彼此的口水。寂天菩薩就問了,這個口水和糞便都是飲食所生,你們那麼喜歡吃對方的口水,那對對方的糞便如何?索達吉堪布分析這句話說:“同樣來自於飲食的兩種不淨物,而人們對之一貪一惡,其原因並非外境上有可貪可惡的分別,而是人們在長時期的習慣誤執串習所致。”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貪著皆是如此,組成我們身體的三十六種不淨物中沒有哪種是值得貪愛的,但我們就會在貪欲惡習的驅使下,認為某些東西是可愛可貪,而產生種種執受。喜歡女性身體的光滑柔嫩便是執受的一種。
那寂天菩薩又問了,木棉枕可能比女體還光滑柔軟呢,為什麼你不貪啊?
“嗜欲者不貪,柔軟木棉枕,謂無女體臭,彼誠迷穢垢。”
“迷劣欲者言,棉枕雖滑柔,難成鴛鴦眠,於彼反生嗔。”原來是因為枕頭沒有女人的體味,和再光滑的枕頭在一起也無法做一對快活鴛鴦。令眾生念念不忘、窮追不捨的原是兩性交合時的快感。這樣的眾生一定不是一個有智慧的眾生。有智慧的人追求的是心安之樂,而從異性不淨的身體上得到的欲求之樂是讓心躁動難安的。一切欲望之樂的本質都如越喝越渴的鹽水,不僅不會止息貪心帶來的焦灼痛苦,反而會讓那份痛苦如火遇油一般越燒越旺,直到將我們的法身慧命燒成焦腐。而且,這其中真的有“樂”可言嗎?
索達吉堪布說:“若以甚深智觀察此種執著,裡裡外外其實完全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分別計執,是自己欺騙自己的虛妄幻夢而已。”女人和貪欲的美妙就如我們對“我”的妄執一樣,本來無有,因為一再地串習,久而久之,就感覺到了真“我”的存在,也就感到了真的苦樂。世人以六根六識所見的境像都是虛妄的迷亂之相,只要以正理深入觀察思維,便可發現它的愚癡好笑。寂天菩薩的一再反诘與揭露是不留余地的。
“若謂喜彼肉,欲觀並摸觸,則汝何不欲,無心屍肉軀?”(第六問)
如果說喜歡撫摸異性的肉身,那麼為什麼屍體上的肉我們不會去撫摸呢?
“所欲女人心,無從觀與觸。可觸非心識,空擁何所為?”(第七問)
也許你會冠冕堂皇地說,你喜歡的是那個女人的心靈。心靈看不見摸不到,你在那裡白白地擁抱著一個肉體做什麼呢?
“若汝不欲觸,糞便所塗地,雲何反欲撫,洩垢體私處?”(第八問)
沾染過糞便的地方自然是沒有人願意去摸觸的,那為什麼反而樂於撫摸那排洩糞便的地方呢?
“若謂厭不淨,垢種所孕育,穢處所出生,何以摟入懷?”(第九問)
如果說不喜歡從污穢中所生的東西,那由腥臊的父精母血和合而成,在前接膀胱後臨大腸的子宮裡長大,由女人陰道出生的異性為什麼要被我們抱在懷中呢?
“糞便所生蛆,雖小尚不欲,雲何汝反欲,垢生不淨軀?”(第十問)
從糞便出生的小小的蛆即便洗得白白胖胖,我們看著還是會覺得惡心而根本不會要,與這不淨蟲相比,你說我們人類算不算大大的不淨蟲?
“寒林唯見骨,意若生厭離,豈樂活白骨,充塞寒林城?”(第十一問)
如果因為在寒林看到森森白骨而產生厭離之心,我們又怎會樂於看到充滿在城市裡的一個個活屍體呢?這實際上不是一個寒林城嗎?想到敦珠法王在法國看到那美麗的住宅和墓地時所說過的一句話:“啊,這裡的死死人和活死人都有很好的住處。”寫下了寂天菩薩關於世俗人男歡女愛的十一個疑問。女性的讀者可能很不舒服,如此大張旗鼓講述女身的不淨,似乎男人就是干淨的一般。
男人也是由三十六種不淨物組成的臭皮囊一個,這裡卻只講女人,是因為那個時代能夠出家修行的人絕大部分都是男人,經論是為他們而講的。而且,顯然男人對女色的貪戀要比女人對男色的貪戀鋪天蓋地、大張旗鼓得多吧。當然,我們也可以同樣方式觀修男身的不淨。
這些疑問可能會讓我們感覺不快的另外一個原因在於,難道我們今後非要將我們見到的每一個男人女人都看成是一堆臭大糞,一具活屍體不成嗎?
我想,這樣的觀想是針對那些情欲執著得非常重,甚至不惜铤而走險,犯下惡業和罪行的人來說的。所謂“應病與藥”,如果我們沒有那個病,又哪裡犯得著服那個藥呢?只要不貪著,能隨時放得下,我們盡可以欣賞異性身體得組合之美。不過我們真的得說,如今犯著這個病的可是大有人在啊。
我讀這些偈頌最大的收獲是開始重新反觀自己的身體。也許由於也曾投入了那麼多精力、金錢來照顧和裝飾它的緣故吧,這些精力、時間、金錢的花費使得我們漸漸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它是美好清淨的,攬鏡自照而顧影自憐,更增加了我們對“我“和”我所”的貪執,以至於寂天菩薩將那些修飾物稱為傷害自己的武器:
“飾身傷己器,何故令鋒利?自迷癡狂徒,嗚呼滿天下”。
我想這也是寂天菩薩寫作這些偈頌的另外一個目的吧。
“不明他不淨,猶非稀奇事。不知自不淨,此則太稀奇。”
“汝自不淨身,非僅不輕棄。反因貪不淨,圖彼臭皮囊。”
自身是個臭皮囊,又找了另一個臭皮囊結為夫妻,從此後的生生世世,願不再與臭皮囊相伴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