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我們的人生中,信仰究竟意味著什麼?是生命的最終依歸,還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信仰究竟又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是人生道路上的智慧明燈,還是遭遇挫折時的心靈安慰?在我們這個信仰缺失已久的社會,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信仰是如此陌生。人們或是在信仰的真空中失去重心,或是在信仰的渴求中饑不擇食,或是在信仰的探索中彷徨迷茫。那麼,信仰的真空要靠什麼來填補?信仰的渴求應當如何來解決?信仰的探索又該遵循怎樣的標准?換言之,對信仰的訴求是否終將歸於宗教?
希望我們在本文探討的問題,也正是您所關注的。
信仰與人生
願齋:是否所有人都有宗教信仰的需求?
濟群:如果說所有人都有宗教信仰的需求,那未免絕對。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的確有許多人沒有宗教信仰,也不曾意識到信仰對於人生的作用。尤其在中國社會,許多人對宗教都缺乏正面認識。在這樣的前提下,信仰需求或者被扼殺在搖籃中,或者轉化為其他需求。至於那些終日為衣食奔忙或沉溺聲色的人,從未思考過人生大事,自然也覺得信仰是可有可無的。
但信仰所關注的是人生大事,包括生從何來、死往何去,包括對人生價值和生命自我的認識,也包括心靈的關懷及煩惱的解脫。這些都是人類永恆的問題,不會因為我們的忽略而不再存在。事實上,但凡有思想的人都可能碰到。一旦涉及這些問題而沒有宗教信仰作為支撐的話,人生往往會陷入迷茫之中。
覺照:可以說絕大多數人都是有宗教信仰需求的。即使是那些自稱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在人生的特殊時刻,尤其是死亡來臨之時,也常常會發出諸如此類的感慨——“假如我有一種宗教信仰該多好呵。”
我覺得,只要這個世界還不完美,還存在種種苦難,種種缺陷,宗教信仰就有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覺照:也有人認為,有信仰總比沒有信仰更好,這種觀點對嗎?
濟群:擁有健康的宗教信仰,當然是比沒有宗教信仰更好。因為信仰能幫助我們找到人生的究竟歸宿,淨化自我的心靈,建立道德的規范;並引領我們踏上古聖先賢探索的求真之路。
願齋:常常聽到有人說:我什麼都不信。這種人是否存在?這一觀點的危害是什麼?
濟群:這句話本身是有問題的,他們信不信食物可以充饑呢?信不信太陽可以給我們帶來光明呢?真的什麼都不信,就無法在世間生存了。事實上,他想要說明的只是自己什麼宗教信仰也沒有,卻將這個問題極端化了。無神論者是存在的,即使是無神論者,也不能說什麼也不信。
因為對宗教的長期隔閡,我們周圍的確有很多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但如果連基本的人生信念也不具備,往往導致私欲的極端膨脹。近年來,功利主義在中國大行其道,使整個社會道德淪喪、拜金成風。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信仰所致。
宗教是道德建立的基礎,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民族都是依宗教建立自身的道德准則。而脫離宗教的信念或理想只能在特殊時期產生作用,不可能長期有效。“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口號提倡了幾十年,這和菩薩道的精神完全一致。但人性是自私的,如果認識不到“為人民服務”的意義,很難使人們自覺接受,更難以長期堅持。它之所以在今天成為一句空洞的口號,正是因為沒有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沒有宗教的道德理念作為基礎,也就無法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聞道:也有人覺得做個好人就行了,為什麼要有宗教信仰呢?他們認為,有些聲稱有信仰的人也未必比自己更善良。
濟群:關於好人的說法非常籠統,每個人都有理由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這個標准很可能是互相沖突的。而所謂的好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區別。我們一般所認為的好人,就是善良而富有愛心的人。從佛教的角度來說,能夠依五戒十善生活,是人天乘的標准;能夠斷除貪、嗔、癡,是解脫道的標准;能夠自覺覺他、自利利他,是菩薩道的標准;而圓滿斷德(生命中不再有貪嗔癡)、悲德(對眾生具備無限慈悲)、智德(具足一切智慧)的佛陀,才是最究竟的好人。所以說,宗教信仰不僅為我們界定了是非善惡的標准,更為我們指明了完善道德的途徑,能夠幫助我們成為真正的、純粹的好人。
不可否認,的確存在雖有信仰卻品行不端的人。但問題在於,這些人是否按照信仰的道德標准來要求自己?此外,每個人的素質和起點都不同,有些人積重難返,但只要有心向善並持之以恆,多少總是會發生轉變。我們衡量一個人時,不僅要進行橫向比較,也要進行縱向比較。
覺照:宗教信仰不只是教我們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善良的人,同時也是教我們做一個有智慧的人。這一點佛教表現得最為突出。學佛必須福慧雙修、悲智雙運,兩者缺一不可。
覺照:很多人認為,信仰只是為了尋找死後的歸宿。如果年輕時就信仰佛教,難免與生活和事業發生抵觸。因此,不妨等老了再考慮這個問題。
濟群:人們在年輕時往往會有許多理想和追求,當他們將全部精力投入其中時,或許還意識不到信仰的意義。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對世俗生活的虛幻才會有深切體會。尤其是到“老來歲月增作減”的時候,名利地位也好,家庭事業也好,與即將到來的死亡相比,似乎都顯得不再重要。所以,人們在晚年更需要信仰的支撐,這也是信徒中老年人居多的主要原因。也因此有人認為,信仰只是老來的安慰,年輕時關注信仰還為時過早。
就佛教來說,既有出世的層面,也有入世的層面,絕非消極避世。它所關注的不僅是生死大事,也包括對現實人生的改善。佛陀在《善生經》中,就對世人如何處理家庭關系、如何看待財富等問題作了非常具體的開示。如果我們年輕時就依教奉行,會少走很多彎路。反之,若一生為欲望奔忙操勞,且不論結果如何,難免沾染許多不良習氣,老來想要改變也往往力不從心。同時,對信仰的實踐也需在年富力強時進行。歷代祖師大德多是在年輕時便開始修道,佛陀更是在三十五歲便已覺悟。同樣是接受教育,在年輕時開始更好,還是到晚年開始更好呢?
正信、迷信與邪信
聞道:說到信仰,人們往往會聯想到迷信。究竟什麼是迷信呢?
濟群:迷為昏亂、分辨不清;信為相信、順從,而迷信就是盲目的相信和崇拜。換句話說,凡不能把人導向覺悟、智慧和真理的信仰,皆可稱為迷信。
從所信的對象來看,如果對象本身尚處於迷妄狀態,那麼建立其上的信自然也是迷妄的。通常,我們總覺得宗教信仰中才存在迷信現象。事實上,我們在生活中也常常陷於迷信而不自知。如貪財的人為財迷,貪色的人為色迷,愛看戲的人為戲迷,愛看球的人為球迷,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也有些人迷信數字,如廣東人喜歡“八”,西方人忌諱“十三”和“星期五”。還有些人迷信名字,以為改一個吉利的名字就能為自己帶來好運。這些也都是想當然的迷妄行為。
從我們自身來看,如果極端執迷於某事,也會引發迷信行為。如算命、看相之類,本可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並非純屬無稽之談。因為命運的確有一定規律可循,這也就是佛法所說的“如是因感如是果”。但是,緣起的生命現象甚深難知,其中還包含諸多可以改造的不確定因素。如果我們過分相信算命、看相,以為命運一定是如此這般,則又大錯特錯了。
覺照:還有許多人將宗教等同於迷信,那麼,如何認識宗教呢?
濟群:將宗教等同於迷信的觀點,反映了人們對宗教的無知。宗教並非人們想像的、源於人類對世界的無知或某種偶然因素,因而到一定時期就會完成其歷史使命。縱觀人類歷史,從原始社會到今天的信息時代,宗教早已滲透在每個民族的文化中,滲透在我們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人類文明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雖然其中有多神、二神、一神、無神的演變,有低級和高級的不同,但宗教始終是人類精神生活的核心。
不可否認,某些宗教行為中的確攙雜了迷信色彩。所以說,我們必須了解正信、雜信、迷信乃至邪信之間的區別。
聞道:怎樣看待“提倡科學、破除迷信”的說法呢?
濟群:提倡科學能否破除迷信呢?事實上,在科學盛行的地區,在具有相當科學知識的人身上,迷信現象依然存在。因為科學不是萬能的,它能告訴我們關於外在世界的知識,但卻無法幫助我們認識自身的生命,認識內在的精神世界。
我們高舉著“科學”的旗幟,但我們真正認識科學嗎?真正了解科學的精神嗎?可以這麼說,“迷信科學”正是當今社會最普遍的迷信。我們把科學等同於真理,但科學尚處於不斷的發展中;我們崇尚科學的力量,但科學也使得地球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危脆。所以說,科學決不是萬能的,更沒有能力幫助我們走出迷信的誤區。
唯有真理、唯有正信才是破迷開悟的最佳武器。這又涉及到兩個問題:首先,我們破除的是不是迷信?其次,我們用以破除它的武器是不是真理?否則的話,我們很可能是以一種迷信去破除另一種迷信,甚至是以迷信去障礙對真理的認識。
聞道:那麼,佛教信仰中是否存在迷信的現象呢?佛教又是如何破除迷信的呢?
濟群:佛教信仰中的確也存在著迷信現象。在許多名山寶剎,每天有成千上萬的善男信女在燒香磕頭,其中大多帶有迷信色彩。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佛菩薩就是人類的保護神,求求拜拜就能獲得護佑。
佛教認為,迷是由於眾生的無明所致。除了覺悟的聖者,又有哪個凡夫不迷呢?只是迷得深或淺罷了。正因為缺乏智慧,才使我們始終深陷於執著中,使人生始終充滿困惑。所以,佛法特別強調智慧的作用,通過聞思經教樹立人生正見,通過如理思維尋找解脫之道。佛法所說的解脫包括心解脫和慧解脫,一方面使我們的心靈從煩惱中解脫出來,一方面使我們的認識從困惑中解脫出來。當我們從煩惱和困惑中解脫之後,就不會再被迷情所轉。
聞道:******的取締,使某些人對宗教也心存畏懼。那麼,邪教與宗教是否有著內在的聯系,它們的區別又是什麼?
濟群:什麼是邪教呢?一般而言,其教主多是因極度狂妄而自視為救世主,也有出於個人私欲而創教。在手段上,他們或是以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欺騙大眾;或是以一些特異功能招徕信徒;乃至以危言擾亂視聽,如宣揚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等等,使人們因恐懼而依附其門下。總之,他們的所作所為並非真正的慈悲濟世。
我們應當認識到,邪教和宗教的確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邪教往往會依附於某種傳統宗教。比如******依附佛教,而西方許多邪教則依附基督教、天主教。邪教所宣傳的世界末日、上升天堂,以及教主對自己的神化,其內容往往來自於傳統宗教,以增加其邪說的可信度。當然,他們會將剽竊的內容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再加工。即使邪教中經常出現的勸人行善,也都是變了味的,只是蠱惑人心的伎倆。所以說,邪教是長在宗教身上的一顆毒瘤。
覺照:信仰邪教會帶來什麼樣的危害呢?
濟群:要回答這個問題,可能通過一些事實更容易說明。在“世界邪教大觀”的網頁上,轉載了《環球時報》這樣一段內容:
1978年11月18日,美國邪教組織“人民聖殿教”914名教徒在圭亞那集體服毒自殺,前往談判並勸說的美國眾議院議員賴恩及其隨行人員也一同被殺。
1993年4月19日,“大衛教派”在美國得克薩斯州韋科市以東卡梅爾莊園被聯邦調查局出動的軍警包圍51天。莊園被攻陷後,莊園內的80多名邪教成員與教主大衛·考雷什一起集體自焚,葬身火海。
1994年和1995年,邪教組織“太陽聖殿教”先後在瑞士、加拿大、法國制造了多起集體自殺事件。
1995年3月20日,“奧姆真理教”在東京地鐵制造了震驚世界的“沙林”毒氣事件,導致12人死亡,5500人受傷。
1997年3月26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聖地亞哥的一個邪教組織“天堂之門”教派,包括教主在內的39人集體自殺。
2000年3月17日,烏干達邪教組織“恢復上帝十誡運動”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教徒集體自焚事件,530多名教徒在烏干達西南部的卡農古教堂裡被集體燒死。隨後,警方又發現多處被害教徒的墳墓,被害教徒總數達上千人。
聞道:如何才能避免邪信呢?
濟群:當我們接觸一種宗教時,不要一味盲從,而要認真地觀察和思考:其教主是否具有大慈大悲的濟世情懷,具有值得仰賴的高尚道德;其教義是否符合真理,是否能使我們的人格得到升華並最終走向解脫。當我們選擇一種宗教時,更不要有急功近利的想法,否則很容易因此誤入歧途,因為邪教往往就是利用人性的弱點來吸引信徒並對其進行控制。當我們確定自己的信仰時,還要看它是否經過了時間的考驗。事實證明,傳統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無論對社會還是人類自身都是有益的。
信仰與理性、科學
覺照:我們常常會發現,一些信徒雖然不了解多少教理,卻非常虔誠;而一些信徒雖然掌握了很多教理,反而沒有那麼虔誠。這一現象說明了什麼?
濟群:信仰和人們的精神需求有關。如果內心對宗教有強烈需求,具備了足夠的虔誠,自然容易身體力行地實踐。一旦由實踐得到切身的宗教體驗,這種信仰就會比較堅固。但佛教信仰還是以理性為基礎,如果缺乏這一基礎,又缺乏宗教實證,即使初發心非常猛利,也很難一如既往地保持當初的虔誠。
至於掌握教理後能否得益,關鍵是看學佛的發心。如果僅僅將佛學當作學術來研究,不和自己的人生發生關系,不將佛法切實運用到生活,是得不到佛法真實受益的。即使教理研究得再好,也難以生起虔誠的信心。
雲海:有些人認為信仰必須建立在“理性”基礎上,有些人則認為必須首先做到“無條件的信”,應當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
濟群:說到宗教,必然涉及到信仰。基督教有“因信稱義”、“信者得度”之說,顯示了信的絕對作用,這就是典型的“無條件的信”。因為許多宗教經驗是超越理性層面的,所以往往對理性進行排斥。
但佛教認為,人類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正是因為具有理性思維的能力。那麼,提倡理性的佛教又是如何看待信的作用呢?《大智度論》告訴我們:“佛法以信為能入,智為能度。”要進入佛法海洋,首先必須有信,但要從佛法中得到利益,則必須依靠智慧(理性)。佛法修學包括“信、解、行、證”四個次第,也是以“信”作為進入佛門的第一步,再輔以“解”和“行”,最後才能達到“證”的目的。只有對佛法生起信仰,然後才會去認識和理解,才有能力去行持和實踐。反過來,對佛法有了深刻理解和切身實踐之後,才能使信仰得到進一步深化。
關於信仰與理性之間的關系,印順法師將其概括為:“佛法依正見而建立正信。”如果沒有正見為基礎,信仰很可能落入迷信乃至邪信中。佛教中還有一句話是:“有信無智(理性)長愚癡,有智(理性)無信增我慢。”辯證地指出了信仰與理性的關系。
佛法是非常重視理性的,當然這是指正確而健康的理性。佛法修行以八正道為綱領,其中又以正見和正思維為要,也就是說,正確的認識和思考是修學佛法的必要保障。有了理性的指導,才能引發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和正定的修行。
雲海:在網上經常看到佛教徒與自然科學工作者之間的交流。一些佛教徒常在言語之間將科學工作者歸於“八難”中的“邪見眾”,引起了科學工作者們的強烈反感,並多次指出許多攻擊科學的佛教徒實際上不懂科學。
濟群:科學研究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本身說不上“正見”或“邪見”,關鍵在於指導科學研究的“見”是否正確。教界人士對科學工作者的責難,主要是和唯物論的知見有關。就科學研究本身來說,如果不執著唯物論為基本出發點,而是本著求真的精神對未知世界進行客觀探索,那麼雙方應該還是很有共同語言的。人們可以通過各種渠道來追求真理,也包括科學研究。如果一概加以否定,是壞人善根。即使對於知見不正的人,也應善意引導。
這一現象,還使我聯想到另一種極端。長期以來,很多人都將科學等同於真理,而視宗教為迷信,試圖以科學代替宗教。其實,這兩種想法都是極為片面的。宗教和科學是兩個不同的領域,解決人生中存在的不同問題。科學是幫助我們認識物質世界,改善生存環境;而宗教則是建立社會道德,解決生死歸宿,兩者無法相互取代。所以,牛頓、愛因斯坦等許多著名科學家也都有宗教信仰。
覺照:有了宗教信仰之後,還能客觀地從事學術研究嗎?
濟群:許多研究宗教的學者都標榜自己沒有信仰,也常聽到一些學者說,雖然我不反對學生有宗教信仰,但我不希望他們在研究中介入信仰成分。這似乎都在表明,一旦擁有信仰,就會使學術研究失去客觀性。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觀點,應該和歷史上某些宗教對理性的壓制有關。
但佛教信仰和理性並不沖突。從佛法的角度來看,理性正是人類通達真理、成就解脫的基礎。但我們也要認識到,理性往往是以個人的經驗、知識及好惡為基礎,這就使它很難擺脫自身的局限。所以,學術界在很多問題上都莫衷一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我認為,從事佛教的學術研究,只有以信仰為基礎,才能更客觀地認識佛教。如果不真正走入佛教,怎麼可能透徹地認識佛教呢?長期以來,人們總是在某種思想觀念的指導下研究佛教,可想而知其客觀程度將會如何。何況,能夠通過書本和知識傳達的佛教內涵很有限,如果沒有修證體驗,幾乎不可能如實、客觀、深入地了解佛教。
《瑜伽師地論》曾說到四種真實:世間極成真實、道理極成真實、煩惱障淨智所行真實、所知障淨智所行真實。學術研究只能達到道理真實的層面,而聖賢們成就的是煩惱障淨智所行真實、所知障淨智所行真實,這是沒有宗教實踐的人永遠無法抵達的境界。
雲海:一般的宗教和科學一樣,都是帶有某些既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的形而上學基本假設的,如果帶著某個基本假設來解釋另一個基本假設,兩個基本假設之間發生沖突的可能性就很大。這是科學研究的大忌!而佛教本來就不帶這種預設的形而上學假設,其基本的原則就是“如實知見”,因此信仰佛教是不會對科學研究產生障礙的。
宗教與社會進步
雲海:有些學者認為,非競爭性的佛教信仰是中華民族近500年間不能自立於世界前列的根本原因。而其他佛教國家,如緬、泰、老、柬及斯裡蘭卡等皆屬於不發達國家,中南半島文明發祥地的柬埔寨更是如此。現代社會是強者生存、崇尚競爭的社會。要完成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就要將佛教等“東郭先生”式的“軟骨頭”思想從中華民族的主體思想中清除出去。
願齋: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中華民族的主體思想基本由儒釋道三家構成,在歷史上曾為中華民族的數度輝煌立下汗馬功勞,如果說在過去的時代尚能如此,那麼在高度文明的今天,也應當能進一步發揮作用。事實證明,受這種思想影響的不少亞洲國家和地區,如日本、韓國、新加坡、港台等地,還有千百萬海外華人,都為世界創造了繁榮。中國近代以來的衰弱,或許正和蔑視本民族優秀文化,盲目學習西方,提倡連西方都不以為然的“達爾文主義”有關。有人接受進化論之後,就以此作為衡量一切的標准。進化論對於動物界是適用的,但對於人類來說,近現代社會發生的腥風血雨,便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泛濫不無關系。在文明的今天,究竟是提倡佛教的非暴力精神,還是主張弱肉強食的無情競爭更符合人們的願望呢?
濟群:佛教對社會的影響不可能是全部的,所以將國家興衰簡單歸罪於佛教是片面的。就中國來說,佛教雖然與傳統文化水乳交融,但真正治國還是依儒家的思想。此外,也不能以經濟發達作為衡量社會健康發展的唯一標准。
如果說佛教的消極在於強調了非暴力,難道現代社會還需要暴力嗎?這個世界已經有了太多的爭斗,我們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結果又如何呢?當我們斗到精疲力竭之際,又靠什麼來撫慰自己的心靈?
從經濟發展來看,西方國家固然更強大,但社會問題並沒有因此消除。所以說,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是經濟和文化平衡發展的社會,是具有良好道德風尚的社會。至於佛教對於當今社會的作用,取決於佛教的思想能為我們提供什麼樣的幫助。如果佛教能為我們提供智慧食糧,為世界帶來和平安定,那正是當今社會所需要的。
聞道:問題是,現在的世界和平就是靠武力來維持的。為什麼中國在過去幾百年一直遭受侵略?就是因為我們經濟落後,正所謂“落後就要挨打”。
濟群:目前,人類擁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毀滅幾十次,通過發展核武器來互相制衡,是制止戰爭爆發的唯一可行方法嗎?我們怎樣才能保證這些核武器會得到安全的保存?事實上,世界多一件武器,就多一個不安定因素,多一個引發戰爭的導火索。所以說,再先進的武器也只能使世界變得更加危機四伏,而不是和平安定。美國的“9·11”事件就足以使我們警醒。他們的經濟可謂發達,武器可謂精良,仍然無法避免這樣的災難。正如一行禅師所說,世界和平是始於人類內心的和平。
聞道:佛法中所說的“不”、“空”、“無”,是否會使我們脫離現實社會呢?如果所有人都接受這樣的觀念,是否會導致社會停滯不前呢?
濟群:現代的人喜歡談進步和發展,在我們的想像中,進步和發展總是比落後要好。而我們所談的進步和發展,又往往局限於經濟和科技。在這樣的浪潮中,純樸的民風、傳統的美德、悠閒的心境都在漸漸失去。代價如此巨大的發展,是否值得呢?因為人類的幸福,更在於良好的心態和健康的身體。
而佛經中所說的“不”、“空”、“無”,並非我們理解的一無所有。佛教所說的“空”,是要否定我們錯誤的認識和執著,因為這正是我們的煩惱之源。倘能認識到存在的一切都是緣起、無自性空,一切都是因緣的假相,那麼生活中的任何變化都無法傷害我們,我們才能更從容地面對人生。
覺照:健全的法律和良好的社會制度能取代宗教嗎?
濟群:西方人文主義的興起,就是對中世紀神權統治的否定,認為通過良好的社會制度就可解決一切問題。通過幾百年的努力,雖然社會制度已日趨完善,但各種問題還是層出不窮。因為健全的法律只能制裁犯罪,卻不能消除犯罪;良好的制度只能減少導致犯罪的因素,卻不能消除實施犯罪的動機。可見,社會問題歸根到底還是個人的問題。如果我們的內心無法獲得寧靜,如果我們的行為失去道德准則,社會又怎能出現安定的局面?
信仰的現象分析
願齋:前面說過,燒香禮佛的現象往往帶有迷信色彩。那麼,這些行為能否將我們導向真正的宗教信仰呢?
濟群:信仰是尋找一種終生的依賴,這種依賴將貫穿我們整個人生。所以,當我們確定自己的信仰時,往往需要舉行某種儀式。如基督教的洗禮,佛教的皈依。凡沒有經歷這一過程的,不能算作真正的基督徒或佛教徒。
就佛教來說,皈依的關鍵在於宣稱三皈的時刻,即“盡形壽皈依佛、盡形壽皈依法、盡形壽皈依僧”。這是我們選擇佛教作為信仰後宣告的誓言,直接關系到我們能否獲得教徒的資格。當然,成為合格的佛弟子還須遵行相應的戒律,如佛教的五戒等等。這才是區別佛教徒與非佛教徒的標准。
至於那些不曾皈依受戒而只知燒香禮佛的人,或是出於朦胧的宗教需求;或是停留在民間信仰階段,對寺院、道觀、神廟都一視同仁地頂禮膜拜;或是純粹的功利行為,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來投機。嚴格地說,都不屬於宗教信仰的范疇。當然,若以虔誠心禮佛,也能因此獲得內心安寧,並種下善根和福德。而在親近三寶的過程中,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正信的佛教。
覺照:有些人是因為事業或感情受到挫折才轉向宗教尋求安慰,應該如何看待這種信仰的動機呢?
濟群:每個人都有自己尋找信仰的契機,但這只是出發點,關鍵是在此基礎上引發正確的信仰。從佛教的角度來說,如果只是因為遭遇挫折而尋求心靈安慰或精神寄托,並不是佛教所提倡的發心,很難引發健康的信仰,對我們探索真理也不會有切實的幫助。
不可否認,苦難和挫折也是引發信仰的因素。因為人生有種種苦難,我們才會生起離苦得樂的願望。生命是脆弱的,佛陀當年也正是有感於世間生老病死的痛苦才發心求道。所以,信仰並非逃避現實的手段,而是改善人生、探索真理的動力。
願齋:一個人是否可以擁有多種宗教信仰呢?
濟群:這通常是因為信得不深。如果信得很深,自然不會這麼雜。許多宗教都有強烈的排他性,佛教雖然比較包容,但也要求專一。比方說,即使我們同時擁有幾處房子,但睡覺也只能在一個地方,如果整夜在各處游走,勢必無法安眠。信仰是為了尋找歸宿,而真正的歸宿應該是唯一的。
覺照:有些人覺得佛教信徒中,文化層次還是偏低。這一現象說明了什麼?
願齋:我們所接受的教育對宗教始終持批判態度,這使很多知識分子視佛教為迷信,自然也就很難信佛。相對而言,沒有多少文化的人不易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但西方的佛教徒往往文化層次較高,說明這種現象只是地區問題,而不是佛教本身的問題。
雲海:五·四運動前,儒家是中國的主流文化,它對佛教也是排斥的,所以受過教育的人對佛教普遍有抵觸情緒;而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這種抵觸情緒就小得多。久而久之,就使人們誤以為佛教只是“低”層次的人所信。
東南亞泰、緬等佛教國家,佛教傳入幾乎與文明進程同步,因此以佛教為基礎的人天乘善法自然成了這些民族的主流知見。因此緬、泰等國幾乎全民信佛,不管文化水平高低,對佛教的信仰都被當作光榮的事。藏地的情況與此相似,甚至歷史上的文化精英也多為僧人。但是在漢文化圈子中就不同,因為漢文明本身的知見是和佛教相抵觸的。
濟群:佛教信徒的文化層次偏低,只是特定時期的特殊現象,是人們對佛教的隔閡與無知所造成。在古今中外的社會精英中,信仰佛教者比比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佛教具有博大的哲理體系和嚴密的思辨邏輯,假如沒有精深的學養,也很難步入佛教思想的殿堂。
覺照:從現狀來看,佛教徒中女性占了相當比例,這一現象又說明了什麼?
雲海:女性富有慈心和同情心,在逆境中的忍耐力較強,於佛法也容易生信。但由於受“三綱五常”等封建專制流毒的影響,傳統模式的中華女性在心智方面存在很多缺陷:如拒絕理性思維、依賴性強、意志薄弱等等。這對有志於佛法解脫道的女性來說都必須引起重視,否則就會出現“能信而不能行”、“信而無解”或迷信等令人遺憾的結果。佛教光有信仰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依教奉行。
濟群:從總體上看,學佛的女性的確比男性多。因為女性感情細膩,比較容易感受人生痛苦。此外,女性更需要尋找依賴,而男性則相對獨立,容易自以為是。再有一個原因是,男性事業心強,當他沉溺於事業時,根本無暇考慮人生問題。相對來說,女性有更多時間和機會去接觸佛教。
願齋:常聽人說:“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三年,佛在西天。”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信仰淡化的現象?作為一個佛教徒,應該如何堅定自己的信仰?
覺照:當今社會對人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如果一個學佛的人沒有法喜,得不到佛法的真實利益,信仰必然要受到沖擊。其次,發心不正、動機不純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佛教最終是要解決苦的問題,但我們對苦的認識往往很膚淺。僅僅通過書本認識苦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在現實人生中親身感受並體驗自己和他人的痛苦。苦難能呼喚人的信仰,增強人的道心。
濟群:佛教信仰應以出離心和菩提心為基礎,這也是我們堅守信仰的重要保證。很多人雖然信仰佛教,但從未生起過出離心和菩提心,或者在初發心之後逐漸將它們忘失了。原因在哪裡呢?心的活動要有因緣去滋潤。過去的修道人非常重視無常觀和不淨觀的修習,就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出離心。如果我們平時深陷於世俗環境和欲望需求中,久而久之,心就會進入世俗的軌道。同樣,菩提心也要通過不斷的觀想和實踐來深化。而漢傳佛教在這兩方面都做得很不夠。
信仰還要建立在對佛法義理的認識之上。很多人之所以會信仰淡化,關鍵在於他們的信仰本身比較盲目,對佛法缺乏足夠的認識。換句話說,信仰並未在他們的思維中扎下根來。如何使我們的信仰得到鞏固?或者是通過理性認識,或者是通過實踐證得,或者通過感應道交。如果既沒有勝解,也沒有實證,又沒有感應,信仰自然就會逐漸空洞,最後淡化或退失也就不奇怪了。即使表面沒有放棄信仰,也會落入“習慣性的麻木”,甚至逐漸轉向世俗名利的追求。
所以,要依正見建立正信,佛法與外道的不共之處就是正見。但對於信仰的實踐,不能僅僅停留在思想認識上,它需要我們去身體力行。如果有正見的指引,再輔以出離心和菩提心,信仰就能不斷得到加強和鞏固,不斷得到深化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