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用清朝一位才子鄭板橋(鄭燮)的名言,叫做“難得糊塗”。他是江蘇人,出身也很貧寒,自己站起來的,沒有考取功名以前,靠賣畫教書過活。那個時候教書待遇很低,我們過去家裡請來的老師也是那樣,不像現在做老師有很好的待遇。所以古人講“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家裡太窮了才出來教書過生活。
鄭板橋後來考取功名,做山東濰坊的縣令,濰坊是很有名的文化地區。我曾看過他給家裡寫的信,對我影響很深,這個就是教育。他叫家裡的子弟們不要一定想多讀書求功名,讀書讀出來,有學問,有功名,又作官,不一定有什麽好處。他是個才子,琴棋詩畫無所不能,所以他說我們鄭家的風水都給我佔光了。以後的子弟們要像我這般樣樣都會,是做不到的啊!你們只要規規矩矩,學個謀生的技術,長大了有口飯吃,平安過一輩子,就是幸福。所以他寫了“難得糊塗”四個大字。
怎麽叫難得糊塗呢?笨一點沒有關系啊,但是作人要規矩。他對自己寫的“難得糊塗”四個字有注解,你們必須要留意,他說“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一個人天生聰明很難。老實講,哪個父母曉得自己的孩子夠不夠聰明?像我看我的孩子,跟我相比都馬馬虎虎,不夠聰明。我告訴孩子們,不要學我,充其量讀書讀到我這樣多,事情文的武的都干過,有什麽好處啊?沒有好處,只有更多的痛苦與煩惱。知識愈多,煩惱愈深;受的教育愈高,痛苦愈大,我只希望你們平安的過一生。
昨天有個孫子打電話找我,我問:“你是誰啊?”“我是你的孫子啊!”“哦,我知道了,什麽事啊?”“我的孩子要考某個中學,分數差一點點,他們告訴我,請爺爺您寫一封信就行了……”我說:“你的孩子男的還是女的啊?”(眾笑)我真的不知道,他說是男的。我說:“你叫我爺爺對不對?你是我的孫子,你難道不知道嗎?為自己的子孫寫信,向地方管教育的首長討這個人情的事,我是不做的,你怎麽頭腦不清楚啊!”“是啦,爺爺!這個道理我懂,可是我被太太逼得沒有辦法,一定要給你打個電話。”我說:“你告訴你的妻子,隨便哪個學校都可以出人才,你看我一輩子都靠自己努力,這事絕不可以做。”
今天我這個孫子又給我打電話,“昨天爺爺的教訓,我都跟家裡的人講了,大家都明白,您是對的。”我說:“我知道你心裡也不舒服,但你們去反省,讀的學校好不好有什麽關系?你看世界上的英雄,像毛澤東、蔣介石,哪個是好學校畢業的啊?你說歷代的狀元,每個大學考取第一名,有誰做出了事啊?那些做大事的人,譬如美國的汽車大王、鋼鐵大王,都不見得是大學畢業的,為什麽要這樣注重學歷啊?”
所以鄭板橋說“聰明難,糊塗亦難”,真做個笨的人,也不容易,就怕孩子不笨,真笨了倒是真規矩、真老實,不敢做壞事。聰明的人容易做壞事,反而有危險,所以“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注意第三句話,很聰明,卻要學糊塗,這就更難了,一切聽其自然,好好努力,這是鄭板橋“難得糊塗”的幾句話。
再說中國歷史上的聖人堯、舜、禹,後代都不好,並不是壞,是不夠聰明,這就講到現在科學所謂基因的遺傳。我也做過父母,還四代同堂,我曉得孩子不夠聰明,這四代聰明給我佔完了。你們看水果樹,有一年長了很多果子,接下去就要休息好幾年。你們都是了不起的聰明人,不要再往孩子身上加壓力,這個裡頭的深意很大了。孩子生下來身體強弱、腦力夠不夠、個性好壞,遺傳自父母的佔百分之三十,所以做父母的要反省對兒女的教導。
我經驗很多事,見到很多人,問到人家的父母時,不說“你爸爸干什麽的,你媽媽干什麽的?”以前我們對部下是很禮貌的,“你的老太爺做什麽的?你的老夫人是農村的嗎?幾時來?我請你老太爺、老太太吃飯。”這樣就可以曉得這個人的個性,其中有一部份是父母的遺傳和家教。這裡頭學問很深的,大家要注意。
所以對孩子們不是叫你們不關心,而是不要愛得過份,放一步,讓他自由發展,但是現代人都關心得過頭了。教育的目的,不是教他知識,是把孩子天生遺傳不好的個性轉化,所以真正的教育不是只靠學校,而是家庭教育,父母最重要的是不可偏愛。孩子們有許多的個性,遺傳自父母的優點很少,缺點特別多,大家仔細研究一下,拿孩子做鏡子反照一下自己。有些孩子脾氣特別大,有些孩子很憂郁,都是爸爸媽媽內在的遺傳,孩子各種各樣的心態跟父母都有關系。所以教育從家教開始,學校不過是幫忙一下。現在人的觀念,把教育都寄託在學校,這是錯誤的。
《二十一世紀初的前言後語》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寧武子是春秋時代,衛國很有名的大夫,姓寧,名俞,武是他的谥號。經歷衛國兩代的變動,由衛文公到衛成公,兩朝代完全不同,寧武子卻安然地做衛國的兩朝元老。“邦有道則知”,這個邦就是古時國家的別稱,國家政治上了正軌,他的智慧、能力、才具發揮出來,了不起!可是後來到了衛成公的時候,政治、社會,一切都非常混亂,情況險惡,他還在朝,也參加了這個政治,可是他在“邦無道”的時候,卻表現得愚蠢魯鈍,好像什麼都很無知。但從歷史上看出他並不笨,他對於當時的政權、社會,在無形之中,局外人看不見的情形下,在努力挽救。表面上好像他碌碌無能,沒有什麼表現,可是他對於國家、社會真的做了事。所以孔子給他下了一個斷語:“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說寧武子那種聰明才智的表現,有的人還可做得到,但處於亂世那種愚笨的表演,就難以學到了。
人們到了社會歷史發生變動的時候,尤其是古代帝王政權變亂時,在前一個君王手上,充分表現了政治才能的人,本來是很容易遭忌的。這是政治上千古以來不移的定例。何以如此?有點莫名其妙的,也許是人類心理的通病,能干了會有人妒忌的。為什麼妒忌?只能說是人類天生的劣根性,我們必須以學問、道德來消磨它。這種妒忌心理,到了事業或利害相對的時候,就忌刻別人。所以學問之道,就要了解自己的心理,把這些罪惡的心理,消磨了、轉化了,那才是真正“仁道”之“仁”。所以孔子說到寧武子,當初他的才能表現得那麼高,應該遭人家的妒忌;但是到了變亂的時候,他表現很碌碌無能,沒人打擊他,也沒有人仇恨他,這一點修養是別人做不到的。人在得意時,聰明才智很容易露鋒芒;“其知可及也”,這點大家還可以做得到。但是其實無華、老實平淡、笨笨無能的樣子,“其愚不可及也”,這就很難做到了。
這裡我們就想到清朝名士鄭板橋,說過幾句很了不起的話:“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絕頂聰明的人,不是故意裝糊塗,而是把自己聰明的鋒芒收斂起來,而轉進糊塗,這就更難了。下一句話說待人接物,遇事退一步,把利益權位都讓給人家,心裡很舒服,並不希望人家事後報答,只要當時心裡舒服就好。這也是孔子說寧武子的“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另一引伸。
《論語別裁》
清朝有名的名士袁子才年輕考取功名,在康乾盛世,天下絕對太平那個時候,考取了進士就外放做縣長,他的老師主考官是乾隆時代名臣尹文端。他來辭行的時候,老師問他,你年紀輕輕,出去做地方官,你有什麼主意呀?等於現在問,你的政策是怎麼樣?他說:老師啊!到那裡再說啦!也沒有什麼政策,不過我口袋裡准備了一百頂高帽子。他老師聽了很不高興。老師是講理學的就訓他,年紀輕輕怎麼講這個話!他說,老師啊!社會上的人如果像老師一樣,就不需要准備這些了。尹文端一聽,胡子一抹說,嗯!還是有些道理,不過不可以這樣做啊!他出來後,同學們問他怎麼樣?他說高帽已經送掉一頂,這是袁子才有名的故事。
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馬蹄銀”,不需要貪污,絕對一毛錢不貪,收入就有那麼多,不像我們現在待遇苦。所以袁子才做了兩任縣長就不干了,回去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那個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兩三百年前那個時候,他的房子已經用透明的紅色玻璃了,進口貨很貴啊!小倉山房就在山裡頭,樹木、林園美得很,像他們這些人生的哲學,就是走這個路線。
另外一位很清苦,與他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功名沒有考取以前很可憐,是教書的。講到教書啊!同我們一樣,古今中外都很可憐,外國的教授也一樣可憐。鄭板橋教書的時候,飯都吃不起,尤其古代的教書,請到家裡教,有些刻薄的主人家,早晨吃的稀飯,有人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呼吸起來,稀飯都起波浪了,所以有人說:“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因為過年過節人家來收賬,還不起,只好逃到外省在杭州教書。當然後來功名考取就做了官。
這個人非常有趣的,也非常高雅,同袁子才一樣,做了一任縣長以後就不干了,回家讀書。他有幾句名言,青年人不要學,學了不好,畫虎不成就變成狗了。“聰明難,糊塗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絕對的聰明人,最後通達了,再學到絕對的糊塗,這個是真難了。他說人生做人處事,要萬事放人家一馬,退一步,當下心裡頭就很安詳。並不是像宗教家那個樣子,求來生要得個好福報,這就不對了。像這一類的思想充滿在文化中,中國的文學家,也就是哲學家,以及歷代許多文人,一生走這個路線的非常多。因此像鄭板橋、袁子才(枚)他們,在家裡又講究吃,講究穿,講究玩。這個在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一百多年之間,文人知識分子,充滿了這種狀況。因為太平社會太安定,安定到人活著不知道如何打發日子。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就是莊子所講的,少知識少煩惱,知識學問愈高,痛苦煩惱愈大。尤其生當亂世的時候,知識學問愈高的人,心裡隨時都在憂患痛苦中。
《莊子諵譁》
大家知道清朝有一個名士叫鄭板橋,他就常說:“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內心要絕對的聰明,外邊要假裝糊塗。尤其是家庭夫婦之間,彼此有點不到的事,要裝作沒有看見。這就是由聰明轉入糊塗,這也是最高的修養。
鄭板橋接著又說:“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這個福報並不是指信宗教、作點好事或求來生享福的福報,而是為了自己一生心境上平安的福報。玩神通、玩聰明的人,結局都不太好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不能由聰明轉入糊塗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