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春晚上你看到的劉德華,就是最本質的劉德華。皮質的黑色中式上衣,大紅長衫,如大戶人家的族長。中規中矩,自矜,同時亦是討好的。時髦的皮,骨子是紳士。唱自己作詞的《回家的路》,而且唱完馬上就要回家。
“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鄉紳,”蔡崇達說。“在他身上有很多儒家的,很從容、安穩、雅致的東西。我有時候說他是夫子,他就很氣,他說我明明很酷的。”蔡崇達跟劉德華有過多次促膝長談,讓蔡意外的是,劉德華並非大家心目中那個謹慎到滴水不漏的老好人,他敢言,沒有明星習慣性的自我保護,對很多社會問題都有尖銳見解,對“社會失序有一種鄉紳的痛心”。
“為什麼人類會對同類做(拐賣兒童)這種事情?”他問蔡,而後者看到《失孤》裡第一個鏡頭就紅了眼眶——穿著一身破舊衣服的劉德華伏在摩托車上,面容憔悴,完全是一個農民。
讓劉德華消失一會兒
為了在外形上更加接近這個農民,劉德華做了大量功課。
“一開始我說你可不可以烤個紫外線?因為太白了。他說好啊!後來我又說你最好是曬黑,而不是烤出來的,因為烤出來的那個東西吧,太豪華!他就沒吭聲,沒吭聲我就不好再強求嘛!”導演彭三源是大銀幕的新人,第一次跟大牌演員合作,對“華哥”心裡沒底。
再見到劉先生,已經黑得錯落有致,“過年那段時間我就在沙灘上曬,曬了7天,農民是不會躺著曬的,光線不會很均勻。”他仔細研究了長期騎摩托的人:顴骨之下、脖子內側沒有那麼黑,在烈日和曠野中討生活、被日光自然鍛打的人都帶著印記,比如手表處的一圈白、背心留下的痕跡。雷澤寬是沒有手表的,劉德華專門曬出了一個土土的背心印在身上,結果被導演批“太丑”,棄而不用。
吳君如在電影裡客串了人販子一角。她跟劉德華約飯,吃飯時劉德華還穿著戲裡那雙破破爛爛的球鞋。吳君如當場驚到了,“哎喲!你怎麼會?!”
“我只是覺得球鞋應該是跟人的,每個人走路的方式不一樣,那個底磨掉的地方不一樣,然後騎摩托車的時候,鞋底放在右手邊排氣管上面讓它燙,很熱!右邊鞋底就會熔掉一點點,但是左邊就沒有……”這些良苦用心沒人知道,導演基本上都是用的長鏡頭,並沒刻意特寫過他的鞋子。
在《失孤》的發布會上,“雷澤寬”的人形立板被請上了舞台。“這簡直就是犀利哥嘛。”主持人尉遲說。“我來介紹一下這身行頭的來源。”導演彭三源指點著:“紅色內衣是我老爸的,20年前的沒扔。藍色衣服是我哥哥的,干活穿的,上面都是破洞。另外還有一副護腿,是我們的美術追一個騎摩托車的農民,給了人家200塊錢生給要下來的,狗皮的。”劇組原先准備的是做舊的衣服,後來為了追求真實,特意去農村搜羅了一些真正的破舊衣衫。“不瞞大家,我拍了3個月的戲,只有這一套衣服,導演說這樣才是‘有味道’的男人。”
因為世界很圓,必須與你相見
出道三十多年,《失孤》已經是劉德華的第148部電影。在剛剛過去的3月14日,全世界數學迷的“圓周率節”,《失孤》推出了新的預告海報。畫面以3.14159265358……組成表盤,而指針指向了這個無限不循環小數裡出現的3和20,點明了電影上映的時間,也用圓呼應了電影裡“緣起緣聚”的哲學,海報下方寫著:“因為世界很圓,所以終會遇見。”
票房收入能不能收回成本,劉德華並沒有十足勝算,“我不知道具體成本,但這個電影滿花錢的,航拍,炮啊,浪費了很多錢。因為我,導演准備的環境都沒辦法拍了,在香港制作的電影也沒試過大炮從頭到尾都在跟場。雖然看不出來,但花的錢不少。”“而且不是在我公司開的戲,我的價碼不會低,一毛錢(片酬)都不會降。”
“導演准備的環境都已經沒法拍了”是指彭三源堅持很多場戲都在街上實景拍攝,且不用替身。她沒想到劉德華所到之處人山人海,看熱鬧的人數以千計,不但拍攝成為不可能,連現場安全都幾近失控。
“我們正式開機的第一天,計劃就破產了,當時在泉州的鐘樓西街,想要拍他千裡尋子,越過滾滾人流,我們需要用長焦調,他風塵僕僕地騎摩托車而來。結果我們的炮剛架好,機器還沒上去,下邊就出現了上千粉絲,有上房的,有上樹的,攝影師說這樣肯定不行,會出危險。”彭三源後來承認失策,起初她甚至動過把華仔放到春運實景裡去拍的念頭,被華誼堅決制止,當時她還沒往心裡去。
“現場我被拉倒過。我開著摩托,旁邊有人看到是我,想摸一下,就伸手拉我。這很危險。其實這種長鏡頭是可以用替身的,但是導演覺得不行,只要她感覺不是劉德華,就覺得不行。新導演可能就會經過這個過程。但當你接受了這份工作,她出現的所有附屬品,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吃了力,也不一定討了好
作為彭三源的大銀幕處女作,《失孤》的確帶有抒情過度和鏡頭語言處理生硬的弊病,也許這是女性創作者難以避免的軟肋,但沒人否認她在這部片子裡流露的誠意。當時她“越級”把劇本送給劉德華的團隊,一星期就收到了回復。負責看劇本的“老妖”,據劉德華說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連他看了劇本都哭了,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們就很吃驚。”
最終電影出來的水准跟劉德華期待的尚有距離,他也並不隱瞞這一點,因為“老妖”在場,善解人意的劉德華接受采訪也不會忘記替他寬心,“當然最終選擇權在我,他們逼不了我的。”
普遍認為上一次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接拍《富春山居圖》。片子上映後,劉德華就一直在說“對不起”,差點帶累了緊跟其後參演的《盲探》宣傳。“他一直都是這樣,拍了幾部好片子之後,就一定有一部爛片。這是他的命。其實,片子好不好,哪是劉德華一個人能決定的?”《盲探》導演杜琪峰替他說話。
杜琪峰跟劉德華並非密友,但在經過歲月和龃龉的洗禮之後,反倒達成了男人之間的某種惺惺相惜。這位曾公開宣稱喜歡梁朝偉和劉青雲勝過劉德華的導演,近年反而愈來愈欣賞華仔的演技,“劉德華早年沒有什麼深度,但現在是他最成熟的時候,無論心態還是演技。”看完劉投資和參演的《桃姐》,甚少主動表揚人的杜琪峰對劉德華說,“你現在真的會演戲,你打動我了。”
“我在TVB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裡,就是拼命去做,杜琪峰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回去想了很多年。他說劉德華為什麼你要那麼好人,你不要以為每樣事情都遷就人,戲就會演好。”
他們之間的恩怨,始於《天若有情》。當時《天若有情》有5首主題歌,已憑唱歌大紅的劉德華找到杜琪峰,要求唱一首,杜的回答是,“華仔,如果你把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我想你會更有成績。”而在拍攝過程中,耍帥的華仔每次摘下摩托頭盔,都要下意識撥弄被壓扁的頭發。杜導在片場以脾氣火爆著稱,當然張口就罵。強忍一次兩次之後,華仔很快又忘了,摘下頭盔又撥了一次頭發。暴怒的杜琪峰宣布停工,劉德華脾氣也不小,重新開工之後,每換一個機位,他就要讓造型師幫他重新吹一次發型。
如若杜導今時今日來到《失孤》的片場,他一定會感慨時移事易。同樣是騎摩托車的戲,江湖片裡的小混混變成了千裡尋子的樸實農民,扮老扮丑的劉德華甚至不開戲也戴著帽子壓塌頭發。“這個角色永遠都是帶著頭盔上路然後下車,他不整理頭發,所以我用帽子,然後摘下來那個頭發是最真實的。有時候頭發被壓扁,有時候它會歪掉,有時候會翹起來。”
老天愛笨小孩
杜琪峰一直告誡他:如果想把演技或者作品保持在相對統一的水准,你真的要非常非常自私才行。但是,“性格問題,我做不到。”他總是困於情義,接了一些讓自己事後十分為難的戲,甚至承擔罵名,似乎經歷了這種受折磨的過程,他的良心才不覺得歉疚。
“所以香港電影圈,劉德華是‘借’出去最多的人。”香港電影人江志強說。
“我已經成為電影工作者群體的朋友了,他們碰到劇本上面的瓶頸或者投資不夠,都會到我們公司去聊。”有些沒辦法投資的,他也會用其他的動作來幫助他們,“可能他們有投資,但是差那麼200萬,我就說沒關系,劇本上調一調,加兩個好的演員,可能你就能拿到這筆錢,我就幫他們跟一些明星去談。”
《瘋狂的石頭》裡的連晉,一直努力練普通話,身材也維持得很好,為了幫襯他,演《建國大業》時,劉德華拉他一起,“我演國軍,他在旁邊講兩句對白,結果出來把他都剪掉了,我特別特別不開心,就跟自己說,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再幫他,可到現在還沒有求到一個導演去用他。”
相熟的朋友有時會用“笨小孩”打趣他,但是老天愛笨小孩。因為要報蔡松林的恩,接拍王晶的《未來警察》,劉德華各種挨罵;但同樣因為要報許鞍華的恩而投拍的《桃姐》,卻在威尼斯、金像、金馬等評比中攬下十多座獎杯,大獲全勝。
一個紳士,太平的
四五年前采訪過他的人,逢年過節還收到他的賀卡,在媒體圈裡,他無疑有著好人緣。但也有記者不喜歡他,永遠四平八穩意味著缺乏個性,在他身上找不出爆炸性的話題——出道太久,彼此都沒有驚喜了。
劉在精神上是個完美主義者,但他的行動是現實主義的,他願意妥協。這種態度,有幾分像他在演《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時對老爺徐克說的:“狄仁傑當然也不贊成女人當皇帝,但沒有更好的辦法就由她去吧。”
他在可立中學時的班主任杜國威是他戲劇上的第一個導師,成了明星之後,他還回去問當年的老師:到底應該當一個很紅的、有很多人愛的明星偶像?還是當一個很有實力、唱作俱佳的演員?
他那麼理想主義,其實什麼都想要。於是30年後,他成了一個很有實力的偶像。
一個挑不出毛病的人多麼容易讓人厭倦,所以當楊麗娟事件和天王嫂事件發生時,群情激動。但另外的大多數時候,他們只能挑剔天王的唱功或演技。“我沒出唱片的時候,每個人都說我唱歌‘厲害’,到我出唱片的時候,每個人都說我唱歌不厲害。”
出道至今,他在涉足的每個領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所捧得的各種榮譽,各種影帝票房冠軍勁歌金曲傑出青年商業貢獻慈善……多得幾頁紙都列不完,他是香港創下吉尼斯紀錄的獲獎最多的人。光環之下,倒是香港政府頒予的勳章“太平紳士”成了字面上的某種人格隱喻:他是一個紳士,太平的。
沒有如願搜集到壞話
笨小孩式的委屈也漸漸變成自嘲,變成了另一種形態的自我認知:“我很平均,可能我每個單項都不是第一名,但如果是十項全能比賽……”
“劉德華情商很高,而且他極度敏感,這個人好像全身都是觸角,隨時感知周遭。你一個眼神,他就能感受到你的心理,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是操心的命哪,他總是記得別人的狀況,會把生命裡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放進心裡,而且他會用讓你最舒服的方式去表達。”
蔡自己的新書《皮囊》出版前,並未想到讓劉德華寫序,但是劉看完書稿,就讓自己的助理“問問蔡先生,是否允許我為他寫序?”
“他寫序對我出書當然是巨大的幫助,我求之不得,他也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他用這樣的詢問方式,是為了照顧我文人的自尊。在他的人際關系裡,以我們這種交往層級的朋友不知有多少,他都一一照顧周全。他得有多操心啊?”蔡的《皮囊》也因為天王作序,獲得了意外火爆,一上市即再付梓。
蔡崇達和很多人聊過劉德華,他發現,在人情冷暖的娛樂圈,至今無一人、無一句诟病劉德華的人品。蔡否認劉的滴水不漏是出於城府或者圓滑,因為“如果是演戲,能演成這樣那段位也太高了,而且即使演戲,也演不了一輩子”。
自律之苦、自得之樂
現已徹底茹素、禮佛的劉德華,把“情”字看得很重,但“情”並非限於男女,“愛情在他的價值系統裡並不是最重要的”,他心裡另有一種更大的愛與悲憫。
網絡上流傳的一個故事印證了劉德華的厚道。據說某次排演,遠處有個群眾演員女胖子突然摔倒,因為跌相狼狽,現場人人笑得前仰後合,尤其張柏芝更是樂得彎腰跳腳。只有劉德華走去把她扶了起來,並俯耳相慰。
愛是一種能力。長久以來,對從事文藝的人,我們永遠把“戲”放在“人”之先,默認放誕才是才華的佐證。劉德華缺乏這種佐證,所以就算自己寫100首歌詞,黃霑照樣開玩笑損他:“作詞劉德華寫上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成就。”
沒關系,一輩子很長,他作詞的《十七歲》已經唱到了54歲。“十七歲那日不要臉/參加了挑戰/明星也有訓練班/短短一年太新鮮/記得四哥發哥都已見過面/後來榮升主角太突然/廿九歲頒獎的晚宴/fans太瘋癫/來聽我唱一段情歌一曲/歌詞太經典/我的震音假音早已太熟練/然而情歌總是唱不厭。”
他旗下的藝人林家棟說,“晚上拍了通宵的戲,每個人都累得不行,只有劉德華還在那裡壓腿、拉筋骨。有一次,他在內地白天拍了廣告,晚上拍了電影,然後坐飛機回香港陪家人,我去看他,他從身上掏出一首歌詞給我看,說是剛才在飛機上寫的。”
“劉德華確實是罕見的自律。”
“不是自律,他真心喜歡這一行。”
作者:《南方人物周刊》 蒯樂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