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
我剛出家時,奉家師志開上人之命到棲霞律學院就讀。有一天,教授國文的覺民法師在黑板上寫了“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十個字,要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作文。我當時才十二歲,自上課以來,從未聽懂過一句經文,而這十個字更像天書一樣,叫我摸不著邊際,只好東抄西湊,糊裡糊塗地交了卷。及至後來,我歷經世事滄桑,又講說過多次《心經》和《金剛經》,當再度回憶起當年這個題目時,才恍然大悟:“菩提無法”是“空”,“直顯般若”是“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要空,才能有”。
世間上的人往往將“空”與“有”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認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但佛教闡釋宇宙人生真理時,認為空了,才能有;不空,就沒有。例如,茶杯空了才能裝水,皮包空了才能放錢,房屋空了才能住人,土地空了才能建樓,甚至鼻子空了才能呼吸,耳朵空了才能聞聲,嘴巴空了才能嚼物,腸胃空了才能納食,不“空”,怎能“有”呢?
空,實在是最富有建設性的真理,只是很多人誤解了“空”的意義,甚至認為天也空,地也空,世間也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其實,“空”,聽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虛空不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嗎?“空”,看起來好像是無形無相,但虛空入方則方,入圓則圓,不是具有超越對待,無所不相的功用嗎?
佛教的“空”,是用來說明:森羅萬象都是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所以不但宇宙中沒有獨立存在的事物,而且彼此之間都具有相互依存的關系。這裡所說的關系、條件,在佛教裡叫作“因緣”。龍樹的《中論》說:“諸法因緣生,我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由此可見,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因此,“空”不但沒有破壞性,而且是建設宇宙人生的本體。經雲:“若欲識得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如果能夠徹悟“空”理,將自己的心量擴大得像虛空一樣,就能夠理事圓融,事事無礙了。
佛陀上升忉利天為母親說法三個月之後,返回人間,弟子們聽說此事,爭相迎接。蓮華色比丘尼運用神通,搶先到達佛陀的面前,恭敬地行接足禮,並且說道:“弟子蓮華色第一個來向佛陀接駕。”
佛陀卻說:“第一個來迎接我的不是你,而是在王捨城巖洞中宴坐觀空的須菩提。能夠見到‘空’的真理,才是真正見到佛陀的人。”
又有一次,佛陀在靈山會上,拿了一顆隨色摩尼珠,問四方天王:“你們看一看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四方天王看了之後,有說是青的,有說是黃的,有說是赤的,有說是白的,佛陀就將摩尼珠收回,舒開手掌,又問他們:“我現在手裡的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天王們不解佛陀心中所指,不約而同地回答說:“佛陀!您現在手裡根本沒有東西,哪有什麼摩尼寶珠呢?”
佛陀告訴四大天王:“我將一般世俗的珠子給你們看,你們都會分別它的顏色,但真正的寶珠在你們面前時,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多麼顛倒啊!”
的確,世人顛倒,執著幻有,迷己逐物,因此,有所收獲的時候就歡喜雀躍,有所失落的時候就憂悲苦惱;諸事順遂的時候就興奮無比,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垂頭喪氣,自己的情緒完全被外相所主導而不知。如果我們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的事物皆為無常不實,從而用“空”的真理來調和統攝這些對待的觀念,那麼無論有也好,無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難也好,易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在在處處都能做到《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能無所不住,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灑脫自在嗎?
記得我剛來到台灣時,身無長物,但我不覺得窮,也不覺得苦,因為十年叢林的“空”慧教育,讓我感受到一個人不必以擁有物質為滿足,試想天空中,星月交輝可以供我自由欣賞;公園裡,花樹缤紛可以讓我恣意觀看;市街上,各種道路可以任我行走;自然界,鳥獸蟲魚可以隨我結緣。我深深感受到擁有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更由衷地感謝偉大的佛陀,他千辛萬苦體驗出來的“空”理,讓我能遵循、學習、效法、享用。由於我有一顆“空”虛的心接納一切,時時刻刻都以感恩知足的態度服務奉獻,結果為自己帶來很多的機緣;由於我用一顆“空”靈的心看待事物,在在處處都以法喜無限的胸懷弘法度眾,結果為佛教開拓嶄新的天地。我體會到佛教“要空,才能有”的真谛,實在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既然我了解自己到世間來,是“空空”而來;在世間生活,是“空空”而活;因此我對於世間上的擁有,也懂得“空空”而有。一九五七年,信徒供養我一棟精致的花園別墅作為進修之用,我取名為普門精捨,美則美矣,但我不認為是我所有,因此我於一九五七年,“空”去了這棟房子之後,在台北縣三重埔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為佛教文化而努力,後來因為法務興隆,不敷使用,遷往高雄市中正路圓環邊,並且附設了一間幼稚園。三年後,有鑒於培育僧才方為佛教根本的基礎,我又“空”去了這棟位處黃金地段,靜中帶旺的房捨,來到佛光山墾荒辟萊。就這樣,以小“空”間換大“空”間,如今所辦的佛教事業越來越大,所建的佛教道場越來越多,但我不覺得大,也不覺得多,甚至我不覺得自己“有”,因為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大眾所“有”,我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緣罷了。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有這麼多宏偉的建築,甚至在世界上有百余間別分院,這麼龐大的經費是從哪裡來的?”我都告訴他們:“是從‘空’而來的。”即以佛光山而言,它本來是一座刺竹叢生,野草沒胫的山丘,沒有人肯來開墾,遑論住人,但經過大家胼手胝足,一番努力之後,不就“空中生妙有”了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由荒山辟為聖地,誠如我在開山伊始時所提出來的理念:“以無為有,以退為進,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亦如我在大佛城開光時所說的法語:“取西來之泉水,采高屏之沙石,集全球之人力,建最高之大佛。”正因為是眾緣合和,所以是“空”義所成;正因為我“空”無貧乏,所以眾擎易舉,集腋成裘。如今在佛光山,有三千個人生活、吃飯,我既無祖上遺留的田產,又不經營世俗的商業,甚至股票、期貨我都一竅不通,我只是有心建寺安僧,辦道弘法,因此能以一瓣心香聚合眾力。如果我私蓄金錢,自己享有,就不會有萬千的因緣集攏而來共襄盛舉了。“空”,就是如此美好的真理!
不只佛光山是以“空”建設起來的,許多別分院,像南非的南華寺、澳洲的南天寺、中天寺、美國休士頓的中美寺等,甚至還沒有派人去弘法,就已經開始建起道場來了,因為哪裡有“空”,哪裡就有佛法,就有真理,就有信心,就有願力,所以即使百畝廣大之地,也不為難也!除了道場之外,我一切的佛教事業莫不是從“空”而“有”。像開辦佛光山叢林學院時,因為沒有人肯借用場地,所以我就自己發心以炒面來廣結善緣,就這樣才有了松山路的一層樓房,作為辦學之用。後來法緣殷盛,又陸續有了普門寺、台北道場。開辦西來大學之初,連校址都是借西來寺一角,我以寫字贈人的方式結合眾緣,數年前接收了一所耶稣教大學的校地,擴大招生。佛光大學光是整地就所費不赀,我用一人一月百元的方式來募集基金,後來還另外開辦了一所南華大學。佛光會剛開始一個會員也沒有,我是用理念來號召大家,現在百萬會員遍布各地。這些不都證明了“真空生妙有”,誠為不可思議的真理也。
我們經常聽到社會上一些人為了名利財物而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甚至一些寺院也為此而紛爭不斷,對簿公堂。還有歷史上,為了爭土地空間而侵略別國,大肆屠殺者也不在少數,像日本軍閥觊觎中國的地大物博而發動戰爭,後來一敗塗地。我有幸接受佛陀“空”的教誨,不忮不求,所以走遍世界各地,都能祥和無诤。像我在雷音寺雖然一住數十年,但我不要作住持;我建立了第一座道場──宜蘭念佛會,但我不曾將所有權登記在自己的名下;甚至佛光山及海內外各別分院,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棟房子是以我為所有人或管理人。但奇怪得很,無論我走到哪裡,徒眾們最怕我講一句話:“我不要這裡,我要走了!”可見人生世事真如《心經》所言,無所得而得才是真得;從有形有相上求取的事物,即使占有,亦非真有。
社會上,因為完全不了解佛法而誤解空義者,固然在所難免,對於佛法一知半解而誤導空義者,也大有人在。例如,有些人以為一切皆空,無常幻化,不應執著,所以什麼都不在乎;有些人覺得一切皆空,應及早出離,不應貪取,所以主張自修自了;甚至有些人賣弄世智辯聰,以空義來眩人耳目。其實,如果執著於不執著,不也是一種執著嗎?貪取於清淨無為,不也是一種貪取嗎?以不知佯裝知,不更是自欺欺人的作法嗎?這些人既然無法與“空”的真理相應,又怎能擁“有”佛法的真實受用呢?
像佛陀,春夏秋冬皆著一糞掃衣,固然覺得自在悠游,即使披上帝王所賜的金镂衣也絲毫不感到驕傲;既可以粗茶淡飯度日,也可以美味佳肴佐食;既能夠在樹下餐風露宿,也能夠安住於瓊樓玉宇;既可以自己獨處山林,也可以與四眾弟子共處;受到尊崇供養時始終如如不動,被人毀謗誣蔑時也不疾言厲色。佛陀對於富貴貧賤、窮通得失、善惡淨穢、美丑高下,既不系念於心,也不隨世逐流。這種隨遇而安,將“空”理落實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佛陀最大的“富有”,也是佛陀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
提婆菩薩、慧思大師等高僧大德,雖多次遇到惡人的毒害,甚至被置之死地,仍不減其破邪顯正、弘法度眾的悲願,從他們的著作中可以得知,這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忍辱負重,生死一如”的精神,無非也是源自於持久修行所獲得的般若“空”慧。
從大陸到台灣的弘法生涯中,我曾經受到同道的排擠,也曾經遭到異教徒破壞;我曾經遇過無數次的阻撓,也曾經多次被人誣告而成為安全單位調查的對象,甚至因為間諜嫌疑而嘗到牢獄之災。我之所以能無怨無悔,不屈不撓,屢僕屢起,履險如夷,是因為古聖先賢無我奉獻的精神,始終如黑暗中的明燈一樣照耀著我,讓我生起無比的信心與勇氣。《心經》上說:若能“照見五蘊皆空”,就可以“度一切苦厄”,誠乃不虛之言也。
有一個學僧問惟寬禅師:“道在哪裡?”惟寬禅師答道:“只在目前。”
“我為何見不到呢?”“因為你有‘我’在,所以見不到。”
“我有‘我’在,所以見不到;那麼,禅師,你呢?你見到了嗎?”
禅師回答:“有‘我’,有‘你’,更見不到了。”
“如果無‘我’,無‘你’,見得到嗎?”“無‘我’無‘你’,誰能見道呢?”
所謂“借假修真”,世間上一切事物固然是幻化皆空,對待而有,但我們也要在這緣起假有的你我人事之中修持,否則,如何體證“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的真谛呢?因此,在十年的叢林參學中,我雖然以參禅打坐,拜佛念佛作為自課,也曾有渾然忘我,失卻身心的境界,但我只將這些寶貴的宗教體驗落實在生活中真修實學,並不妄想入山閉關;我曾經刺血寫經、禁足禁語、過午不食、苦行作務,但我都將它們視為砥砺身心的過程,並不執著於其中任何一項;我曾至名藍古剎游訪參學,歷經律下、教下、宗下,對於專宗修持,我認為有一門深入的好處,但我仍主張人間佛教,八宗兼弘;盡管我受的是無情無理的教育,但我後來對自己的徒眾卻是采取“慈嚴並重”的方式。
曾經有一位在家居士問智藏禅師:“有沒有天堂地獄?”禅師回答說:“有。”“有沒有佛菩薩?”
禅師仍然答道:“有。”總之,不管你問什麼,智藏禅師都答:“有。”
這位居士聽了以後,說道:“奇怪!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禅師,他都說‘無’。”智藏禅師問他:“你有老婆嗎?”
居士回答道:“有。”“你有兒女嗎?”居士仍回答道:“有。”“徑山禅師有老婆嗎?”
居士又答道:“沒有。”“徑山禅師有兒女嗎?”居士仍答道:“沒有。”
智藏禅師正色說道:“徑山禅師沒有老婆兒女,所以對你說‘無’;我跟你說‘有’,因為居士你有老婆兒女啊!”
類似的公案也發生在趙州禅師身上,不同的人問他:“狗子有無佛性?”他也是時而說“無”,時而說“有”。這是因為真理只有一個,有無只是真理的兩面,但真理是因人而異的,禅師說有或說無,只是從不同的層面來說明無所不在的真理。所以,受教者固然應該如“虛空”一般,接納一切,方能容受學習所有的事物;施教者,也必須像“虛空”一樣,無所不相,才能達到同事攝受的效果。
在五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遍涉教育、文化、慈善、共修等佛教事業,雖明知專做一種能減少人力物資,但我還是多項同辦;我曾多次到鄉間野地布教,也經常到城市都會弘法;我注重青年、少年的教育,也為婦女、老人開班授課;我舉辦各種現代的活動,但也不偏廢傳統的法會。盡管為了各種策劃,必須不辭繁瑣,不斷動腦,但誠如《楞嚴經》所雲:“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眾生不就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得到啟發嗎?佛教不也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勃興起來嗎?
至今我以古稀之齡,帶著開過刀的老病之軀,每天面對排得滿滿的行程,但我不覺得身邊有人、有事,所以我能同時辦理很多事情,也能同時聚集不同的人講說不同的話題。我不覺得來到此處,來到彼處,所以我能臥枕而眠,也能坐車入睡;我能在飛機上說法,也能在潛艇裡開示。有人問我:“有什麼秘訣可以如此任性逍遙?”我經常以道樹禅師的故事,來向大家說明順應自然,實踐“空”理的好處:
道樹禅師所建的寺院與道士的廟觀為鄰。道士們因為放不下觀旁的寺院,所以每天作法來擾亂寺眾,時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時而風馳電掣,魔影幢幢,果然把不少年輕的沙彌們都嚇跑了。道樹禅師卻不為所懼,在這裡一住就是十多年。最後道士的法術全都用盡了,只好將道觀放棄,遷離他去。有人問道樹禅師:“道士們法術高強,你是怎麼勝過他們的?”
道樹禅師答道:“我沒有什麼法術,我是用一個‘無’(即‘空’的意思)字勝了他們。”“‘無’,怎能勝過他們呢?”
“他們有法術,‘有’是有限、有窮、有盡、有量、有邊;而我無法術,‘無’是無限、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我‘無’變,當然會勝過他們的‘有’變了。”
在此奉勸世人:“有”就會有得有失,“有”是有限有礙的,因此找真“有”,不能在幻有中找。如果你能擁有“空”的思想,即使遭遇到迫害危難,也不會有所失落,反而更能顯出你磊落的胸襟,這就好比抽刀斷水,無法阻撓河流的暢通;如果你能抱持“空”的態度,即使生活在五欲六塵當中,也不會有所影響,反而更能體會出豐富的內涵,這就如同鏡面無塵,能清楚地映現萬物。因為,惟有“空,才能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