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天津的掛甲禅寺有七天短期出家的經歷,做了七日小僧。依照禅師的安排,第一日受戒,第七日捨戒。然後就又一腦袋扎進滾滾紅塵。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在禅寺裡,心就跟猴子一樣慌亂不已,整日掐著指頭算什麼時候能過完這七天,心想這七天得多少人在找我,多少事情等著我處理,我的公司、我的業務、我的朋友、我的寫作,我的那些正經和不正經的事業,等等。
廟裡的僧人也看出了我的焦急,他們安慰我:“快了,七天很快就過去了。”
是啊,七天很快就過去了,現在一看,連好幾年都過去了。再等等,這輩子也就快過去了。短期出家那七天,的確不少人找我,也有太多事情沒有及時處理,還有很多飯局沒有參加,但現在想起來,哪些人,哪些事,全都想不起來了。其實,正經事情一件都沒有,全是瞎忙。
“瞎忙”,多深刻的一個動詞。大家見面都會客氣地問:“喂,老劉,你最近忙什麼呢?”一般我都會謙虛地回答:“嘿嘿,沒忙嘛,瞎忙。”瞎忙,就是閉著眼睛忙,瞎子一樣地忙。
嘴上這麼說,心裡可不是真的這麼理解和認同的,說瞎忙是客氣話,其實心裡還是覺得自己忙得很有價值,好像自己干的事情跟挽救世界和平一樣重要。所以,沒覺得自己是瞎忙,倒是覺得自己忙得很明白,很有道理。
回想起來,哪件事情也經不起推敲——財富、名譽、地位、吃喝玩樂;錢多、活少、一覺睡到自然醒等等。且不說並不是那麼容易追求到的,即便是追求到了,以我對生活很有限的那點觀察,也都過得不明不白的。況且,大多數人都追求不到,包括我在內。累得跟牛一樣,精得跟賊一樣,說得跟唱的一樣,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惡習倒是沾染了一身。
還有更糟糕的,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整日焦頭爛額,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有靠看漫長的電視劇打發業余時間生活的;有去海外賭錢尋求刺激的;還有讓沒完沒了的工作占據自己全部時間而麻木空虛寂寞的。有償新聞裡讴歌這類人時通常這樣描述:“企業家王富貴是個典型的工作狂,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並奉獻給了他無比熱愛的磁療褲腰帶保健事業了,無論是生產還是銷售,事無巨細,事必躬親都會一一過問,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哪怕是一根雞毛或者是一片蒜皮……”
其實,挺沒勁的。大多數人是在對財富和名利的追求中渾渾噩噩地過掉自己的一輩子。
當然,人生還有對文化藝術的追求,好像也挺高級的。不過那要看能高級到什麼地步。真到了一個凡人不能揣測的高度那另當別論,不過似乎有些文化藝術工作者過得不光讓自己困惑,也讓別人困惑。曾有人跟我介紹他的藝術作品時說:“你知道我的畫多少錢一平尺嗎?你知道如果我在一平尺紙的左上角畫只鳥,右下角畫個樹枝,中間什麼也不畫,賣的時候還按一平尺計算嗎?”那時候我還年輕,涉世不深,雖然知道那叫留白,但沒有跟錢聯系在一起的心機。這大概是成年後對一些當代藝術產生了懷疑的主要原因。
我有很多困惑,有的時候會像蒼蠅一樣萦繞。
人生應該怎麼過?也許聖賢是明白的,否則他們的思想如何能跨越千年的時間傳播到今天呢?
但歷史上那麼多比我們聰慧、比我們強猛有力的了不起的人物,他們都死了。思想也跟著灰飛煙滅。所有威風凜凜的權勢和世間的聰慧全都淪為笑談。被秦始皇統一了的漢字沒有記錄他的偉大思想,卻記錄了他對生命短暫的無奈。他碩大的墳茔不僅僅埋葬了無數珍寶,也埋藏了人類對生命真相的歎息、茫然和悲傷。
幾千年流傳下來,被認可供後人學習的思想、文字、行為,只有聖賢的。我們在人生中經歷一些風雨後,歎息著就服氣了。
聖賢的內心應該是徹底明白和通透的,也許這個明白有些難度,所以就有勞聖賢苦口婆心,掰開揉碎了跟我們講,但怎麼講我們都不明白。好像這不是一個靠語言和文字就能說清楚的事情。
有一次,十一歲的女兒然然在聽我說了金融危機之後,問:“為什麼要用貨幣,世界上的物資直接分配不就解決金融危機了嗎?”我說:“你說的這個方法,我們曾經試圖實踐過,消除貨幣,按需分配,最終達到人人平等,實現世界大同的美好社會,但是失敗了。”
女兒問我,為什麼會失敗?
我說,人類歷史在發展的過程當中,實踐了很多的意識形態,其中包括吧啦吧啦吧啦……我慷慨激昂,聲情並茂。
女兒一臉茫然:“老劉,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這時候我絕望了,跟她講這個問題是講不明白的,一是她年紀小,二是她沒有經歷過,三是她的思想還沒能到達一定高度,相關的知識和經驗積累還不足。不過我相信她早晚能搞懂。當然,搞懂也不是僅僅把她放進經濟學科的課堂裡,而是先讓她對人類社會和他人的疾苦有了深切的關懷,她才願意去思考,願意去想明白這個事情。一個只關心自己的職稱和工資獎金的人,估計想搞懂這樣的問題就比較難。
或許聖賢看我們也是如此,他們一直想把他們體會和觀察到的告訴我們,只是我們一直嘴硬、倔強,內心剛強無比,覺得自己什麼都對。
一九七七年我讀小學一年級,從那時起我就在接受科學教育,而我對科學也有著天生的崇敬感,內心裡無比依賴科學,但是成年之後才發現,我們投入無限精力去學習的科學,最終並沒有讓我們走在人類進步的最前列,卻是那些嚼著口香糖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山姆大叔,將他們造的機器搞上了火星。
美國牛仔引領著人類社會的最高科技,帶著他們的人民享受著科學帶來的物質享受和軍事保障,可是他們的嘴裡掛著的不是科學保佑美國,而是上帝保佑美國。
有很多事情,靠想,很難想得清楚。
我的意思不是排斥科學,而是覺得我們對科學付出的信賴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所以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在科學之外還有我們應該擁有但被我們遺失的見地。
後來,我慢慢接觸到《大學》、《中庸》、《論語》、《道德經》、《金剛經》、《楞嚴經》、《法華經》、《華嚴經》等聖賢經典。
二○○八年的夏天,在北京西郊的鳳凰嶺山下,我找到了一家教孩子讀這些聖賢書的地方,是一座類似古代的私塾學校。我將五歲的兒子送去讀書,女兒則跟著我上山去和僧人們一起上早、晚課。我希望我和他們都能在聖賢的經典中找到他們成年後學以致用的真理,以解決他們在人生中所面臨的問題,遠離那些讓人揪心的困惑。
山上,有寺叫龍泉寺。按照以往我在寺院裡短期出家的經驗,寺廟裡都有早、晚功課,就是很多斷絕了世俗欲樂的僧人定時在一起念誦經典。龍泉寺裡流通不少書籍,還有講佛法的光盤,是寺裡的住持學誠大師的講座錄影。我拿回家看,當看到法師平靜而智慧地講述孔子說“逝者如斯夫”的那一段,似覺有戲。
我覺得這些樸素而平靜的語言中藏有很多人苦苦尋找的真理,藏有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的秘密,藏有我們應該怎樣活著的具體行為的教導。
這盤講座錄影光碟叫《感悟人生》。
山上的龍泉寺常開法會。
法會參與者少則幾百人,多則上萬人,全由僧人和義工們操持。無論是從事情的規模還是內容上看,勞作強度挺大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龍泉寺在鳳凰嶺風景區內,實際上位於山腳,周末有游客爬山觀光,熙熙攘攘地從寺裡經過,遇到法會就駐足看看,也有很多居士不辭辛苦,路途遙遠地從市區趕來,從頭至尾參加法會。非節假日沒有法會的時候,寺裡不再是游人如織,便有了特別的寂靜感,零星的游客在寺裡作短暫的流連,寺裡提供免費的香火供游客焚香祈願。
寺內有棵大銀杏樹,樹齡千年。寺前有金龍橋,這是座年代久遠的古橋,據說是龍泉寺第一代住持繼升和尚化緣三年集資所建。橋下有一道溝渠,潺潺流水順著小石溝緩緩流下。夏日雨量大的時候,溝渠裡的水會形成小瀑布,橫穿寺廟的院落,水可取來直接飲用。經常看到僧人們在寺內寺外出入,寺邊有新建築叫德塵居,是僧人們用功辦道的地方。居住的地方在離寺幾百米外的建築裡,起名為雲水堂。
我一直覺得修道就是少跟人打交道,安心讀經、打坐,斷絕欲望,降伏煩惱。寺裡僧俗大眾為辦法會忙忙碌碌,有進有出。而且寺廟裡正在整修建設,山上還有僧人、義工、居士們在修建水庫。法會活動很頻繁,內容也挺多,除了讀誦經典,還有布施炸醬面等活動,一布施就是上千碗,這需要付出很大的心力和體力。
我猜想,這並非簡單的勞動,或許與修道有關,與我以往的認知和想法有著很大的差異。當然,我的認知只是來自於一些講述古代學修故事書籍的零星閱讀,經過自己粗淺的判斷而形成的。
寺裡清晨四點半開始上早課,我帶著女兒上山,約一個小時的念誦經咒的功課後下山,山上的僧俗大眾們開始忙碌。下午五點開始晚課,我又和女兒上山,同僧俗大眾們上晚課,然後下山。山上的僧俗大眾另有學修。
白天偶爾在寺裡寺外轉轉,很想找明白人求教一些學修上的問題,可是見到的僧俗大眾或為寺廟建設,或為法會、修水庫忙碌。我曾經閱讀的一些書籍裡也提到過勞作和修道之間的關聯,或者說是某種直覺吧,我比較認同和相信這裡的僧俗大眾干活勞作應該是個學修的方法或者配合學修的法門,要是能參與一定也會有心得。不過人與人之間是講緣分的,總不好隨便拉過一個僧人就問,或者人家干得好好的,自己撸起袖子就干。幫了倒忙,多尴尬。不管怎麼樣,自己這樣袖手旁觀也不合適,但也找不著門路,實在插不上手。
正好寺門前有招募義工的登記處,才發現寺裡不但有自己的網站,還有一個慈善基金會,並且長期招募志願者,便認真地填寫了登記表,表明我可以做一些文字相關的工作。
我登記得很認真,但填到文憑一欄時,我就開始犯難了。我知道如果我填個大本或者大專應該都沒問題,因為當時管登記的人並沒有讓我出示相關文憑資料,基本上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不太離譜,應該就能蒙混過關。不過我知道,為圖省事隨便說謊以後也是麻煩,於是便問:“這一欄可以不填嗎?”被告知:“不行,必須得填,再怎麼你也應該受過教育。”
很慚愧,我能出示的學歷只有小學文憑,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當我振振有詞地告訴別人說我是小學畢業時,大多情況下只是為了掩飾自己教育背景糟糕,嘩眾取寵罷了,不是真的就覺得小學畢業很自豪。
我初三的時候就被老師勒令休學了,老師不是一般地煩我,畢業合影裡都沒有我。勉強上了一個職業高中,還沒等我上到高三,就自己退學回家了。退學是我的說法,因為我自己不想上了,從學校跑了。學校的說法是被開除,並在全體大會上宣布的。初中畢業證都被扣留在安徽老家的一個工廠裡了。所以文憑那一欄裡我並沒好好填,現在都忘記當時胡亂填了什麼,只是留下了聯系方式和郵件地址。
沒人給我打電話。
我又一次去排隊登記,心想,不做文字工作也罷,做個義工干體力活都行。
依舊沒人給我打電話。
女兒問我:“干嗎非要這樣?人家不願意帶你玩,你就別瞎折騰了。”我雖然心虛,但嘴很硬,就跟女兒振振有詞地說:“就算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不帶我玩了,我也要自己帶自己玩。”這麼說是給自己找點面子,哄小孩子而已。
我經常會感謝互聯網,因為在網上我發現了龍泉寺住持學誠法師的博客,裡面關於學修的內容很令人感慨。於是我留了言,問了些學修上的問題,法師很快給了我回復,並交待我要和山上的僧團多交往。
我就驅車上山直奔寺廟。還沒到寺廟,就遇到一群出家人在搬磚,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女兒下車跑去跟著一塊搬。搬磚時和一名青年僧人聊了幾句,我說我不光可以搬磚,還可以從事一些文字工作,也交代了我文憑一事。僧人聽後放下磚,拿出電話給義工的負責人打電話,要立刻給我安排,並親自帶著我去了居士樓,把我介紹給了相關的負責人。
我就這樣與龍泉寺結了緣。
算一下,從我第一次進龍泉寺的山門,到能有組織、有系統地在寺廟裡做些事情、學些東西已有些日子了。
過了些時日,我發現,其實在龍泉寺學修根本就沒有我想象和經歷的那麼麻煩,無論是誰,只需要帶身份證在雲水堂的掛單處登個記,然後就可以參加系統的
學修和勞動。一個沒有修為的人的見解和認知真的是靠不住。
我從一九九四年開始經營公司,其間的甘苦只能自己體會,講出來別人也不愛聽,講給有過類似經驗的人,倒能互相倒一倒苦水。
在山上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僧人負責山上的耕種,所以外出時腦子裡記的全是農具、種子之類,他回來後就告訴別人,在哪裡發現了這些東西可以去購買,而一起外出負責別的工作的僧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到了這樣的東西。
僧人以此舉例,人的行為和見解是和自己的內心相關的,心裡想著什麼,你的眼睛就瞅著什麼,而自己的內心又是被自己過去和正在從事的行為左右和決定的。
我上山,肉體是在山上了,可心裡想的卻是錢。
到了山上一看,這麼多的居士、信男信女、僧人,還舉辦那麼多的法會,光這些吃的喝的用的就得花多少錢啊?每天廟門一開,這該是多大的開支啊?就算廟裡有幾個小功德箱,但僅靠這點是完全支撐不起這些費用的。況且,信眾的善款有的是用來印經,有的是用來放生和為寺院建設的。難,我覺得挺難的。無論是當家人還是修行的僧人都不容易。
寺院裡自己種菜,也接受信眾的布施,加上一些寺廟的建設,總是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人做,但是卻感受不到金錢的壓力。所有的工作者都是義工,也沒有經濟報酬,香火也是免費的,誰來都可以掛單、免費用齋。
早課結束後,有個長期在山上做義工的居士給大家看了看僧人們的襪子,這些襪子已經破得不能再破,補了再補,很令我震撼。修行者不貪著物質,擁有高於物質的思想境界,若換我做到這樣,是萬萬不敢想的。下山後我跟女兒保證,從今以後,我也穿破襪子。正好襪子上有個洞,我就想找布自己補上。結果找了找,沒找到,就放棄了。因為我還有新襪子,有新的誰願意那麼麻煩補舊的穿啊?
這和錢沒有關系,這應該是一種行為和態度。我相信寺院裡的僧人們還不至於連襪子都買不起。
從因果的角度來說,人今生獲得的物質享受是過去積累的福報。從修行的角度來說,珍惜這些福報對修行有很大的幫助。不過,落實到自己的生活中,挺難。至少我自己是習慣了大手大腳,大大咧咧地過日子,道理都懂,但做不到。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物欲橫飛的時代,由不得不對這些年輕的僧人們以及他們的信仰心生敬意。當然,襪子只是一個很小的側面,內心裡的敬意來自僧人們的言談舉止和表情,他們應該是經過了嚴格的宗教行持和威儀方面的訓練,在語言、待人接物以及學識上確實表現出不一般的氣質。
這些年輕的僧人們,有一些來自社會普通大眾,有一些來自北大、清華等高等院校,不管是誰,大多是剛從充滿物質欲望的花花世界中走出來的。有一些僧人出家沒有太久,就有這樣的狀態,身體力行地來影響大眾並教化社會,確實不容易。
有一名僧人提到過這樣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名在太極技藝上有所造詣的人對他說:“見到你整天如此歡喜,就覺得你走對了路。”這名僧人回答:“是的,我走對了,但你還沒有走對。”事後這名僧人告訴大家,前面的回答是應該的,後面說別人沒有走對路是不該說的,是傲慢心。
僧人們的內心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旁觀者肯定很難理解。但是,他們臉上的喜悅不是裝出來的,確實是讓周圍的人可以真切地感受得到,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這種喜悅很讓人意外,是我的生活經驗中完全沒有的,我從未想過人可以這樣活著。過往,我的喜悅和快樂來自於物質,回憶這十多年的經營生活、寫作生活,得意了快樂,倒霉了就不快樂;賺到錢了就高興,賠錢了自然就沮喪;過富裕日子快樂,過苦日子窮日子的時候就不快樂,就會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細想起來,不曾有哪一點可以被稱之為真正的喜悅。有時候也會裝一裝,都是給員工鼓氣的,其實心裡是很苦的。
算起來,這麼多年並沒有過多少幸福和快樂的日子。這樣的一生真的是太不值得。倘若能超越物質,獲得來自內心的真切喜悅和快樂,真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我倒是很想嘗試一下。但這只是個想法,落實起來還是有很大的困難,先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把沒搞清楚的搞清楚,然後再去嘗試。
有時我會想,反正他們是出家人,也不在乎吃穿,花銷又少,自然就少了很多牽掛和煩惱。不過,電得花錢吧,冬天取暖買煤得花錢吧,油鹽米面得花錢吧,打電話、買書、排污、買勞動工具、買種子得花錢吧,補衣服襪子的針線、布等等都需要花錢吧,誰的肉體也不能徹底地離開這個社會。我就是想得出一個結論,一個證據——人的喜悅和歡樂,是否真的可以超越物質?
某日有機會,同一位在寺院裡管事的僧人外出接人,路上問僧人:“寺裡這麼多人,這麼多事,開銷一定很大吧?”
僧人回答:“是很大。”
我接著問:“那缺錢了肯定也特犯愁吧?”
僧人回答:“君子憂道不憂貧。”
聽完後,很慚愧。俗人就是俗人,什麼事不想錢就深入不進去。要不說僧人是師呢,可能他們超越的只是一點,但這一點可能就是我們俗人永遠無法超越的。憂道不憂貧,這句話我也知道,但從沒有想過用這句話來解開自己的心結。
是啊,憂道不憂貧。搞經營、做公司搞了這麼多年,反正都是要過去的,跟一出戲一樣,一場夢一般,榮辱得失,心也隨著高低起伏、憂惱悲切,早知道還不如換個心情去做。
有一次,一名僧人給居士們講課,講了很多生活和行持之道,頗有收獲。也從僧人口中得知,廟裡的賬上一直沒有錢。而講述這些時,僧人是歡喜的。有時候回想起來,換我來表達,一定會是哭喪著臉的。過去公司經營困難的時候,我從內至外全是沮喪、壓力還有不滿。
多年前我看過一部叫做《尋找香格裡拉》的紀錄片,拍攝者是前國民黨一個政要的後代,在美國讀完大學回來後,潛心於學修,拍攝了這部紀錄片。內容是對一些高僧的采訪,提到一個情節挺讓我震撼的,他說他在台灣第一次見到一個高僧,整天都是歡喜的。他心想,是啊,天天住五星級酒店,出入都是奔馳,到哪裡都是遠接高迎的,當然歡喜啊。後來,他跟著高僧到了他的寺廟,一個極偏僻的地區,到處是泥濘,別說五星級豪華酒店和現代化的設施了,就連廁所都只是那種簡易的茅坑。吃的、用的,全然不同,沒有一定毅力的人,別說生存了,多待幾天都很難。可是他觀察到,這個高僧喜悅依舊。由此斷定,內心可以超越物質,人的歡樂和喜悅可以超越肉體和物質,人是有渠道和方法離苦得樂的。
觀察眼前的這些僧人,觀察他們所呈現出的狀態,無論開會時是在酒店還是在廟堂,又或者是在工地乃至寺院的田間地頭,通過他們來自內心的喜悅,在不斷地被感染和激勵中,我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
不過,結論歸結論,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在俗世的染缸裡待久了,很多事情做起來就失去了最初的本色。女兒聽到我的這個想法,說:“哇,他們是法師哎,我們怎麼可能和他們一樣?”我就跟女兒探討,僧人們是人又不是神,同樣有血有肉,他們能做到,我們也就應該能做到,做不到,那是我們沒做。女兒表示同意我的見解。
一個在雜志社工作的朋友約我寫點東西,與對方交往多年,關系密切,不敢怠慢拒絕,按照人家的要求連寫帶改地完成了一萬多字。其中一篇提到梁啟超,梁先生曾經建議要將佛教作為中國的國教。這個觀點知道的人並不多,民眾知道最多的是他的《少年中國說》,還有他參與的戊戌變法。在佛教界裡,他卻有一個更大的名聲,就是梁先生居然考證出《楞嚴經》是偽經。
他的這一觀點早已被證明是很嚴重的大錯誤,但是,這個考證在當時乃至現在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那篇關於梁先生和《楞嚴經》的文章讓我在夜晚忽然醒來,猶豫是否給編輯打個電話,希望別刊登了,因為我不敢寫關於佛教考據的文章,更不敢寫評論佛教的文章。
自己的觀點很靠不住。
面對浩瀚的經典、論據、說法、傳承,縱然我們學富五車,博學多聞,也不過是一介凡夫,在整個歷史、整個時空當中,是無法做到絕對的精准無誤、永恆正確的。世間的學問、知識都是在變化,相互依賴著。一個小小的變化,可能就導致你一生所依賴的能力變得毫無用處,比如一個清代弓箭制作專家,他所掌握的知識、經驗,在槍械時代到來的時候,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我們用物質的論據去推斷、揣測、考證智慧大開的覺悟者的境界,肯定做不到,硬做到的肯定也是不牢靠的。可是,沒有覺悟的人只能依賴現有的知識、經驗和自己熟悉的物質去揣摩覺悟的道路,如果這句話成立的話,那麼我們豈不都是死路一條了嗎?
在佛教裡有一些詞叫師父、大和尚、善知識、成就者、高僧大德等等,世間也有叫大德、覺悟者、大師、證道者、過來人等等。
在我了解的有限的佛教知識體系中,這些人手裡掌握著覺悟的方法,他們會根據每個人不同的根器和條件,用物質和非物質的種種手段令我們走上覺悟之路。所以,我個人一直很固執地認為,知識積累是靠不住的,得靠真正的過來人,真正有成就的修行者。
龍泉寺的方丈學誠法師就被弟子們認定是這樣一個人。我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閱讀完了他和他的弟子們數年來大量的言行記錄,也肯定了這樣的結論。這些記錄在學誠法師的新浪博客上都有,也出版了書。我讀的是博客,因為電腦用習慣了,而且,我發現直接閱讀博客,上面的文字未經專業整理和校對,文章未加潤色修飾,有錯字、有病句,這樣的文章讀著更親切、更有靈氣。有的很嚴謹,有的行文生澀,磕磕絆絆。但是,正是這些有問題和毛病的文字,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個已經覺悟的精神導師,帶領不同根性的弟子在世間前行的思想歷程。
書,通常已經被修飾得一點毛病沒有了,現在很多常上網的人好像都不願意讀太嚴謹的東西,不願意讀那些沒有瑕疵的東西,大家接收的信息量很大,渠道也很多,話語權被分配了,不再是過去靠權威信息了解和認識世界的時代了。我也不例外地沾染了這樣的習氣,不會過分相信某個信息,也不會特別排斥那些不夠權威的信息。在網絡文章中,有的時候一個錯字、一個病句常常能讓我們感受到寫作者當下的所思所想,以及他和導師之間交流的心路歷程。
一個被母親稱為小四子,學名劉書宏的人,在短短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中,已經把對老師的尊崇、信仰、信心全都透支光了。我曾經像個瘋子一樣去批評這個世界的權威,莫名其妙地去否定別人,肯定自己。所以,我們如何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是可以指導我們生命方向的老師或者導師呢?如何相信他的心靈成就呢?如何相信他是一個生死自如並且能教導我們從生死輪回當中解脫出來的大師呢?
我曾經問過天津掛甲禅寺的演龍法師是否有神通,大師一笑置之。感謝大師的修為和對我的耐心,按照我現在的心靈忍耐力,聽到這種問題,差不多“滾開”這個詞會脫口而出。法師讓我無比地景仰,因為自己業障深重,沒有機會受他更多的點撥,實在是莫大的遺憾,將來不知道是否能有機會彌補。
漸漸地,在和大師們點滴的交往中,我內心的堅冰被緩緩融化,開始相信在我們生活中確實有證悟者,具有我們難以企及的心靈高度和成就。在龍泉寺,我和很多人一樣,確信我面前的這個被眾人稱為“師父”的學誠法師就是一個證悟者,不可以再輕易錯過。
這個過程沒什麼道理可講,好像不是通過判斷和思維出來的,也不是平時我們常提到的直覺,它可能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東西,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回過頭來想,似乎判斷和思維這種東西很多時候是靠不住的,因為它會隨著環境、情緒不斷變化。人的內心可能真的是存在一種力量,超越我們的肉體,超越我們的知識結構和經驗,超越我們的邏輯、判斷和思維。
很多書裡都有禅宗公案,常講開悟,有的人如何就開悟了,然後用不同的比喻去形容開悟的心靈狀態和自如駕馭生死的能力。但這些大師已經不在這個時空裡了,只在書裡。這些關於開悟的公案,實在不應該被我們輕易放過,因為倘若我們的文明中真的存在這樣的解脫的話,那豈不是人類終極自由和光明的方向了嗎?我們的苦難是有終點的,僅僅是這樣一個消息,就值得我們為之慶幸。
寺裡的一個僧人跟我講,曾經有個人學修了幾十年,沒開悟就傷心地哭。我問過寺裡的僧人,有沒有聽學誠法師講過開悟的體驗,僧人一笑置之。有的大師會留有文字,從這些文字中,可以讀出大師的智慧和慈悲。當然,更直接的是在大師身邊,感受和體會會更加深刻。如果沒有機會在大師的身邊,看他們的傳記或者影像資料也是挺好的。從影像中的表情、語言、氣質,都可以感受到這些大師的心靈力量。
我在學誠法師的博客上還看到過一些小段子,非常有趣。一個學僧去揚州德霖大和尚座下參禅,德霖大和尚很慈悲,給他買冰棍吃,他高興地吃了,然後德霖大和尚就用扇子打他,訓斥他嘴饞。他受不了,然後就跑了。還有個學僧想在一位老和尚座下學修,初次見老和尚,問:“大和尚您老家是哪裡的啊?”大和尚告訴了他自己的籍貫。這名學僧忽然說:“我不是問你這個老家,是那個老家。”大和尚沉默了一分鐘後說:“廟小容不下您,您另找地方去吧。”再有一個學僧,在一個道場學得心煩,嫌人多鬧得慌,就跟老和尚講:“您這裡太鬧,我要去找個清淨的地方修行。”老和尚說:“我找了幾十年都沒找到,你要是找到了,趕緊告訴我,我也去。”我一直相信,在這樣的小公案裡面可能就藏著自在和解脫的機關,只是我們一時領悟不出來,並且看這些傳記、祖師的行誼等等,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也不簡單。
佛門裡非常強調悟性。
我還聽過方立天教授在北大的一次講座,他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一生積累的經驗、知識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而要超越這些經驗和知識。比如對錯,世間人容易用是非對錯來為人處世,而超越是非對錯則有更好的風光。他說這個結論是他用了一生獲得的。
龍泉寺的方丈學誠法師對弟子們說,辦法總比問題多。這個表達方式以前沒怎麼聽到過,感覺比較有意思。私下覺得,只有真正的覺悟者才能夠有無限的辦法來解決無限的問題。也許是我表達得不清楚,超越知識和經驗不代表說知識和經驗不重要。我認為,有知識不一定就有悟性,沒知識也不一定就缺乏悟性。只是有悟性的想獲得知識會比較容易。
我有幸外出參加了北京市佛教協會組織的一次旨在鍛煉和選拔青年僧才的講經交流會。主辦方是統戰部,在社會主義研究院舉辦。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經歷,是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社會發展的方法,唯物主義者修建的用於唯物主義者研究理論的工作和學習場所,卻用來舉辦一場佛教的講經交流會。
歷史是多麼有意思啊,由此可以確鑿地證明個人乃至歷史的榮辱得失、高低起伏都不太值得隨之歡喜和悲傷。我想,一個有能力洞察歷史變幻的聖者肯定不會因為一個斷言而絕望,就好比我們大多數人不會因為五歲的兒子在幼兒園一次糟糕的考試成績而耿耿於懷。
講經會一共兩天,第一天有開幕式,先奏國歌,然後由高僧傳印大師帶領大家唱《爐香贊》,並帶領與會的僧俗大眾誦了一遍《心經》。傳印大師領的唱腔和我以往聽過的不太一樣,因為知道他是高僧,所以跟著唱的時候格外地用心。我相信,他不僅僅是佛教信仰者、一個唯物主義者、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普通勞動者,公正地講,稍微靜下心來,都能感受到高僧大德確實有特殊的心靈力量,能夠感染到你,如果我們不帶偏見,多多少少也能夠感受到他的慈悲、柔和、喜悅。
講經間歇休息的時候,傳印大師從講台上下來,從我們身邊走過。我仔細觀察,客觀地回憶,他的謙恭、柔和的舉止、自在都讓旁觀者肅然起敬並隨之內心柔和起來。大師曾做過虛雲大師的侍者,是公認的有修為的當代高僧大德。虛雲大師的傳記真的是很傳奇,很值得一讀,實在是了不起的大覺者。
講經會在形式上是有比較的,就是眾多年輕學僧每人講二十分鐘,然後再回答聽經者的一些提問,最後評比出前三名。講經會上,大師講過話,話很普通,沒有高深的開示,更沒有談玄說妙,其中一名高僧提到去年的講經會,關於名次的看法,有人請示傳印大師。
大師回話說,不要起心動念。
這句話一直影響著我,雖然還不知道到底講的是什麼,但隱約覺得很值得深深地思索一番。
評判者估計都是教內知名的人物,令上台講經的學僧都很緊張。第一天上午講的是出自《妙法蓮華經》中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這是一部在中國古代家喻戶曉的經典,正是這部經典形成了中國的觀音崇拜和觀音文化,經中描述的內容對佛教本身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對中國文化乃至民風民俗也都產生了巨大影響。青年學僧們大多是初次登台講經,這樣的場合更是第一次,事先准備了兩周,但上台後還是緊張,講法和內容各有區別,有的側重經義,有的側重經的傳承和考證,有的側重經義在生活中的發揮。
我通過互聯網和光盤看過不少高僧的講經,淨空法師、慧律法師、星雲大師、學誠法師、聖嚴法師等等,雖然聽不懂經義,但能夠從他們的言教中獲得一些內心的力量。聽多了,加深了印象,便會對自己的日常行持有所影響。講了四十多年經的淨空老法師曾提到過,他從年輕的時候講經,一點一點地講到現在,每一次感受都不一樣。於是鼓勵青年學僧多講經,鼓勵我們多多聽高僧大德講經,更要多聽青年學僧講經,增強青年學僧的信心,自己也能從中獲得收益。
在龍泉寺,幾乎每天都聽青年學僧講經,在寺院裡,學僧們講得就比較自然和輕松,比在外邊講經要從容許多。在社會主義研究院的講經會上,講經的青年學僧有比丘也有比丘尼,講經氣氛肅穆緊張,主持反復要求大家提問,沒人提。氣氛就一直這樣緊張而嚴肅著,直到一個比丘尼上台演講。她兩周來一直在寫演講稿,並從幾部經典裡互相佐證,發現佐證來佐證去,越佐證越佐證不清楚。這名比丘尼最後決定放棄演講稿,想到什麼就講什麼,自由發揮。上台後,她先把上面的那段心理過程跟大家詳述了一遍。本來不少已經有困意的聽經者,被她這樣不雷同的開場白吸引住了,耳朵一豎,眼睛也亮了,目不轉睛地聽她接著往下講。
講到一半,她問大家有沒有什麼問題,所有人仍拘謹得不敢提問題。她就隨心所欲地講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和心得,特別提到她認為學修就是為了解脫自在。看起來發揮得很好,但講到斷句處忽然有些卡殼,於是她機靈地扭轉頭問向組織者,二十分鐘到了嗎?聽經者都比較開心,氣氛不再那麼嚴肅。終於,有一名居士站起來提問,問題沒提,先說自己是第一次鼓起勇氣在這樣的場合提問。比丘尼回答說,這也是一種解脫。接著這位居士說道:“你讓我想起了觀世音菩薩還有個名字叫觀自在。”
我也有這想法,我覺得出家人存在於這世界上,肯定不是為了讓眾生有壓力,不是讓我們噤若寒蟬,他們住世就是為了讓我們解脫,為了讓我們自在,為了讓我們離苦得樂。我們有壓力,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內心沒有打開。
當天的講經結束,一名高僧為所有講經的學僧都做了點評,特別提到這名脫稿演講的比丘尼,點評其講經講得有風格、真誠自在,但又提到了講經還是要靠文字和語言,沒有組織嚴密圓融的語言工具,經還是講不清楚的。講經的高僧們確實是有這個能力,他們通常語言很簡練,思維邏輯很嚴密,不會拖泥帶水。龍泉寺的方丈學誠大師講經的光盤全都是坐下來就講,用磁帶錄下來就是講座,用文字記錄下來就是文章和書。講經中很少有普通人講話時常用的“嗯、啊、這個、那個”等語氣詞,而是語氣平靜,一氣呵成,語言和段落組織結構緊湊,前後邏輯結構工整,一般人不容易做到。
講經結束後回到寺裡,一個小師妹忽然問我:“師兄,你今天聽經有什麼感受啊?”
我想了想,實在不知道如何跟她講。但我卻注意起眼前這個小師妹,她平時穿著一件舊棉襖干活,今天外出到這種場合聽經,依然穿著這件干活時穿的舊棉襖。她也沒覺得就怎麼樣,而一般人去這種場合,事先都要打扮打扮的。
一個女孩子,能把這個虛榮心放下來,在我看來,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