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與其說為了致用,不如說為了安妥心魂,讀林清玄的文章亦然。林清玄的文章是當代文壇較為美麗的文字,是文壇的一方淨土。林清玄能夠把對生命的關注與思索寫得如此空靈飄逸又玄思淺顯,這得益於他將東方的審美智慧和佛家的哲學情懷引入到散文中來的緣故。字裡行間跳動著強烈的人文情懷,是林清玄為散文寫作開創出一種獨具風格和魅力的嶄新寫法。
好文章不在於思想的深刻而在於真情實感的流露,而林清玄的文章便屬於真情實感流露的文章。沒有高深莫測的學問和思想,絕不故弄玄虛,平易近人,質樸而不浮華,自然真實而不矯揉造作,這是林清玄文章的一個基點。不了解這一點,你就難以讀懂林清玄文章的內涵。林清玄的散文來源於生活,但又高於生活,其中一個重要過程就是去除雜質,提煉出意境。他在《鴛鴦香爐·自序》這樣說:“……近些年我開始以散文來取代日記,它雖然不能像日記能包容那麼多的事情,但是它比日記單純而干淨。有時寫一個想法,通常它只是寫一種感覺。如果有人問我:你的散文想表達什麼?我的回答是:我的散文只是我生活的筆記,唯一與生活不同的是,它祛除了生活的瑣碎雜質,來表達心靈中單純與干淨的世界。”那氣質文心,那份靈秀、俊逸所透出的親切溫馨的人世情懷和清淺可感的生命玄機,十分貼近讀者“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期待心理。在《光之四書》、《生平一瓣香》、《金色印象》中,生命珍貴又厚重。《鳥心的再版》,讓那些狹隘張狂的投機之徒學會呵護生命。還有孤寒之夜的《冷月鐘笛》,引領疲於奔命的我們詩意地棲居在美麗的家園。有人說他的作品意境“最清明”,聲音“最玄妙”。是的,先不說他的文章,單看他的書名,就能夠撥動人的心弦,如《溫一壺月光下酒》、《蓮花香片》、《打開心內的門窗》、《冷月鐘笛》、《鴛鴦香爐》、《可以預約的雪》、《迷路的雲》、《走向光明的所在》、《清音五弦》、《淡品人生》、《天心月圓》、《情的菩提》、《心的菩提》等等,不一而足。書中篇什不乏經典佳句,讀來就更是受益匪淺,讓人沉浸於內。在《吾心似秋月》中有這樣的段落:“在實際的人生裡也是如此,我們常常會因為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笑談、一個動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飯不思,睡不安枕;其實,這些眼神、笑談、動作在很多時候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之所以心為之動亂,只是由於我們在乎。萬一雙方都在乎,就會造成‘狹路相逢’的局面了。”他的散文中滲透了深奧的禅意,從他筆下流出的文字總是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精神家園”的感覺。這樣的生命篇章美麗空靈,猶如深谷幽蘭,沁人肺腑。
林清玄能將現代人生存中的無常感、挫折感、空漠感化為流動的散文之美。他筆下的小人物大都籠罩著一種柔弱而剛強、寧靜而致遠的人世間的一脈溫情和心香。《月光下的喇叭手》、《陰陽巷》、《木魚馄鈍》可視為他這方面的代表作。林清玄往往講述一段小小的故事,可能感人,也可能很平常,但是字字珠玑,其中蘊涵著大勇大智。很多句子,讀來堪稱經典,耐人回味。如他在《前世與今生》中說:“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來生。我們的前世已經來不及參加了,讓它去吧!我們希望有什麼樣的來生,就掌握今天吧!”(《打開心內的門窗》)《佛鼓》中教大家要“低頭看得破”。誠然,低頭的動作其實並不難,難的是心情。此所謂遇事者迷,處在事情中的我們很難看破。若有一日我們看破紅塵的時候,或許我們已經老了。林清玄注意用生活中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來闡述自己的觀點,感悟獨特,見解深刻。我喜歡他的睿智和豁達,喜歡他的精致和淡雅。睿智,卻不故作高深;豁達,卻不矯揉造作;淡雅,卻無一般文人的酸腐。這就是林清玄的境界。
林清玄認為,寫作是一種孤獨的習慣、孤獨的品質,而寫作帶給他的是對世界的新的感覺和體驗。林清玄時常保持一種頑童性格,天真的態度和對世界永不停息的好奇心。在談及人生的大美時,林清玄將其定義為一種靈性、精神層次上的美,是一種對心靈世界的探究。《清歡》中有這樣的話:蘇轼在一阕詞裡感慨“人生有味是清歡”。作者還告訴我們“清歡之所以好,……只講究心靈的品位”,“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艷一山的沉默”,“當一個人以濁為歡的時候,就很難體會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當歡樂已盡,濁心再起的時候,人間就愈來愈無味了。”我想,在生活中誰又能真正達到這樣的境界呢?林清玄卻做到了:前幾年,名列台灣“十大殺手”之首的死囚在臨刑前,說他的最後一個心願是見林清玄。這個故事一時成為台灣的美談。林清玄談起這件事時說,當監獄打電話告訴他,那個有名的殺手臨刑前唯一的心願就是見一見林清玄時,自己覺得很感動。這位死囚在關押的時間裡幾乎讀完了他所有的作品,並把生命裡的最後一次機會給了一個陌生的作家,還對林清玄說:“在我的成長過程裡,如果有人能提前告訴我讀書是這麼好的事情,會讓人這麼感動,我就不會成為一個殺手。”林清玄說,他一直記著那個死囚讀者的話。他說,當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內心是孤獨的,但當作品完成以後,那種分享的廣度和深度遠遠超出一個作家的想象時,他又是快樂的。死囚讀者的死,給了林清玄很多感悟,讓他相信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可以給一些處在困境的人帶來安慰,使一些無助的人得到力量。這個故事也讓許多讀者感動,這也是林清玄先生寫作目的,“喚起一些沉睡著的美麗的心”。
“美麗的辭藻是比較短暫的,只有真正的思想觀點才可以恆久。”林清玄說,這是他寫作風格演變的一種很深的感觸,“如果寫很深的文章可以給十個人感動,而寫很淺的文章給十萬個人感動,而你談的是同樣一個觀點,那何不選擇第二種方式?”是的,三流的作家寫語言,二流的作家寫思想,一流的作家寫生命。林清玄之所以能感動台灣“十大殺手”之首的死囚,這不得不說是他寫作的目的及一流作家的使命感的使然。 林清玄多次提到影響他性格和寫作風格的是母親。小時候寫文章,家裡沒什麼桌子,他只能趴在主廳裡的供桌上寫。母親問他:“你整天在寫東西,到底是在寫辛酸的還是寫趣味的?”林清玄老實回答說:“辛酸的寫一點,趣味的也寫一點。”母親就說:“有趣味的你要多寫一點,與別人分享;辛酸的少寫一點,留著自己晚上回房間裡哭就行了。因為人生已經夠艱苦了,人家來讀你的文章,應該從你作品裡得到安慰,得到啟發,得到提升。”林清玄坦言:自己年輕時有過一種寫作習慣,在紙上寫了兩三行覺得不好,唰地揉成一團丟到垃圾桶。但有一次我回到家鄉,第二天起床,詫異地發現垃圾桶裡的稿紙全被拉平,還用熨斗燙過,平平整整地放在桌子上。我非常吃驚,心想這種“無聊”的事一定又是母親做的。母親慢慢地對我說:“孩子,你抬頭看看窗外的龍眼樹。你要知道,你所寫的每一張紙、每一本書,都是用樹木做成的。所以你寫的時候要‘戒慎恐懼’,非常小心地寫你的文章,因為你每寫壞一張紙,就要砍掉一些樹枝。你的書那麼暢銷,你每寫一本書,就要砍掉一片森林。如果你寫的文章的價值不能超過窗外的樹木,你就不要寫它了。”(《母愛如月》出自《大禿大悲大酒色—林清玄自傳》,陝西師范大學出版,2000年9月版)林清玄說自己的寫作頗受豐子恺、沈從文的影響。他從沈從文那裡學到了優美和幽眇,從豐子恺這裡學會了樸素的深刻和慈悲的胸懷,但他更重視美好的情境。泰戈爾、紀伯倫也曾影響林清玄的成長與寫作。泰戈爾的那種對美的思維、描寫與诠釋對他影響非常大,也渴望能寫出像紀伯倫的《先知》那樣理性而智慧的作品。
林清玄的散文中滲透了深奧的禅意,從他筆下流出的文字總是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精神家園”的感覺。那種感覺既有些虛無又有些飄渺,沒有遠離紅塵,它不會將人和現實從具體的歷史失空中剝離出來,相反,它會讓你在感歎過人生的無常、挫折與空漠後有種想要歸屬的欲望。林清玄在博大精深、煙波浩渺的佛教藝術和佛教哲學的海洋裡潛泳泅渡,異中求同,同中求異,有中還無,無中亦有,有與無成為同一種存在,亦別有一番氣度和境界,熔鑄了更為豐厚的東方美學智慧和佛家宗教情懷。他的散文作品空靈流動,虛實生輝。他的作品裡,實踐和承繼了“充實之謂美”、“返璞歸真”、“空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等等我國古代聖賢的審美遺教和審美傳統。
林清玄作品往往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有他特有的智慧、聰穎和與讀者進行心底的交流。林清玄承認佛教思想對他的影響較深,他說解決生命疑惑的方式有很多種,而他則選擇了宗教,這也是一種因緣。林清玄轉向佛法,尋求解脫現代人心靈痛苦的真谛,並把“法喜”以生花的妙筆寫出來和世人分享。《尋找心靈的故鄉》等書使林清玄幫一些迷惘的年輕人找到了“精神家園”和“希望之光”。《漫步人生的花園》、《走向光明的所在》等書,使林清玄贏得了“精神導師”的美譽。他相信生命輪回,這對他自己來說是一種安慰,他再把這些思想介紹給他的讀者,讓更多的人分享他的人生感受。另外,宗教中有許多空靈的美感,能不斷觸及他內心的深層部分,促使他不斷想象人生更廣闊的存在意義。但林清玄散文也有其藝術方面的缺陷,如他的佛教散文中有一些作品,因為過於追求通俗化、哲理化,過多地引用了一些佛教術語,所以有明顯的講經說法的傾向。樓肇明《書寫文化或被文化書寫》一文中也曾提到,“以《菩提系列》為代表的創作生涯的第三個階段,其下滑的原因,或多或少是他錯誤地理解了诠釋和解釋的不同,是他由诠釋文化或書寫文化倒退到解釋佛經,或者被文化所書寫了。”但總起來說,還是瑕不掩瑜的。
林清玄不斷地變換著,為文章題材三變:唯美—禅宗—寓言;為人不爭,“要爭就爭大好河山”,又坦然“文不一定如其人”。樓肇明在《書寫文化或被文化書寫》一文中,將林清玄的散文創作劃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70年代他初登文壇時期,散文集有《蓮花開落》(1973)、《鐘月冷笛》(1979)等,作品生澀稚嫩,滯留著模仿的痕跡;第二階段是80年代,散文集有《溫一壺月光下酒》、《白雪少年》、《鴛鴦香爐》、《迷路的雲》、《金色印象》、《玫瑰海岸》等,作品受到行家的普遍好評,《迷路的雲》一書,奠定了他不可動搖的文學地位。這一段時期,他以十冊“菩提系列”震撼了文學界內外,這套叢書印量極大,但毀譽不一。林清玄散文創作的道路典型地呈兩頭低中間高的凸字型:上升;平坦的成熟期;下滑。(《書寫文化或被文化書寫》,出自於《林清玄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11月第6版)林清玄將自己的寫作分為三個時期:1970年到1985年為“旭日初照”時期,亦稱“文學時期”。那時的自己是一個做著文學夢的青年,以純粹的文學作為追求的目標,作品注意文章的雕琢,飛揚浪漫。1985年到1995年為“鏡花水月”時期,亦稱“佛學時期”。此時期受佛教影響,文章變得含蓄和內斂,追求出塵出世。此時期經歷了婚變,菩提系列作品形成時期。1995年以後,是“繁華落盡”的時期。寫作上不刻求,不造作,作品自然形成,思想自由流露,既不文學也不佛學,只是用手寫自己的心,真淳自見。此時期亦稱為“文學與佛教的交會”時期。(《情的菩提·自序》,九州出版社,2003年7月第5次版)
林清玄的生活非常有禅味。他喜歡品茶、散步、爬山;與余光中、席慕容、李敖等三兩文友經常小聚;從來不使用手機、E-mail等加速生活節奏的東西。他上午寫作,下午應酬或爬山,是林清玄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
台灣作家林清玄已不僅僅是一個生命個體,而是作為一種具體的文化現象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他的散文清新玄奧,樸質而不乏睿智與敏銳,其佛教散文和抒寫對生活見聞“隨機”的頓悟與感思的散文,以及他的寓言散文,構成他創作的主流。著書立說,厚德載物,行事為人,少文過飾非,亦師亦友,這是林清玄所希望的,也是我們所希望的。我們沒有能力改變歷史,只想希望林清玄散文能夠感動更多的人,並使他們懂得什麼是美,懂得怎樣去愛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