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轉載)
自從他考上大學,就很少回過老家。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讓他眩暈、癡迷、幸福、不知所措。他拼命學習,只為讓這座陌生的城市能夠接納他。最終他真的留在城市了,並且通過貸款,購買了一套3室一廳的住宅。母親沒有來過城市,他連婚禮都是在城裡舉行的。
婚後好幾年,除了春節,他從來不曾回過老家。兒子想奶奶,跟他鬧了好幾天,最後他只好跟妻子商量能不能把母親接過來住些日子。妻子同意後,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他說您來住一些日子吧。母親說我在城裡住不習慣。他說您就來吧,小寶說他想奶奶。母親想了想,最後說,好吧。
就這樣母親來到了城市。那是她第一次來到城市,城市讓她極不舒服。
母親帶來兩個蛇皮口袋。一個口袋裡裝滿剛從菜園裡摘下的新鮮蔬菜,一個口袋裡裝滿剛從地裡掰下的青玉米。那樣的蔬菜城市裡到處都有的賣,價格很便宜;那樣的青玉米賣得更多,他們早已經吃膩了。母親帶來她所能帶過來的鄉下的所有,卻唯獨沒有帶來鄉下的習慣。她戰戰兢兢地在屋子裡走動,小心翼翼地和他以及他的妻子說話。五十多歲的母親知道城市和鄉村的區別,知道裝修豪華的樓房和簡陋的鄉下草屋的區別,即使住在兒子家,她也不能太隨便。
他忙,不可能時時陪著母親。妻子也忙,她得去公司上班,去健身房健身,去電影院看熱播的大片,去業余班學英語、學會計……他們把母親留在家裡,讓兒子陪著她。妻子對母親說,這是馬桶,按下小鈕,沖半桶水,按下大鈕,沖整桶水;給小寶熱牛奶的時候,用燃氣灶,往右擰這個開關,就能打著火……
母親的表情就像一個懵懂的孩子。這麼多事,這麼多規矩,她怕記不過來。
母親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愣愣地坐在沙發上。她不敢用抽水馬桶,不敢動電視,不敢開冰箱,不敢接電話。後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打開了燃氣灶,為自己的孫子煮了一杯牛奶。那個上午她只動了燃氣灶,卻差點兒闖下了天大的禍。
中午他回家時,聞到一股很濃的煤氣味。孩子在臥室裡睡覺,母親坐在沙發上擇著青菜。見了他,母親說,我頭有些暈。他不答話,沖進廚房,見燃氣灶的開關開著,正咝咝地響。他連忙關掉燃氣灶,打開廚房的窗戶,又沖進臥室,打開陽台的窗戶。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跑,一扇窗子一扇窗子打開,母親驚恐地看著他,臉色蒼白。母親說出什麼事了嗎?他說沒事,臉卻黑得可怕。母親垂下頭,她知道自己肯定闖下了禍,她不敢多說一句話。
妻子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晚上她把母親叫到廚房,再一次跟她講解燃氣灶的用法。她說多險啊,如果不是他中午回了趟家……母親說我吹不滅火,就用濕毛巾把火捂滅了。母親說我不住了,在城裡真住不習慣,以後,還不知道會闖下什麼禍……
母親第二天就回了鄉下。這時他才想起來,母親竟一次也沒有用過家裡的洗手間。母親腿腳不便,可是她仍然堅持去一公裡以外的公廁。母親留下的那些青菜和青玉米,他們吃了很長時間,還是沒能吃完。最後只好扔掉了。
第二年春天他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故。妻子帶著兒子和他離了婚,一個完整的家瞬間破碎。那些日子他每天生活在渾渾噩噩之中,終於被公司解聘了。他重新變得一無所有,整天悶在家裡,借酒澆愁。終於有一天,他在橫穿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撞倒在地。雖然沒什麼大礙,可是需要臥床養傷。醫生說,你需要在床上至少躺半年的時間。
母親再一次進了城,這次是母親主動要求來的。他不想讓母親看到他現在的可憐模樣,他勸她不要來了。母親說我還是去住些日子吧!他說您不是住不習慣嗎?母親說會習慣的。來的當天母親就用燃氣灶給他煮了晚飯。母親說,你放心,煮完飯,我不會忘記關掉燃氣灶的。
他驚訝地發現,母親竟然表現出驚人的適應能力。她把冰箱整理得井井有條,每次關冰箱,都不忘看看冰箱門是否關嚴;她修好了一把斷了一條腿的木椅;她把空調的溫度調得恰到好處;每當有敲門聲,她總是先問一聲誰啊,然後再通過貓眼看清門外的來人;她把洗手間和地板拖得一塵不染;她用微波爐給他烤面包;用果汁機給他搾新鮮的果汁。甚至,母親還幫他發過一個傳真,那是他的一份求職材料。
母親在幾天之內迅速變成了一位標准的城市老太太。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的兒子,就像在鄉下照顧小時候的他。
後來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沒事的時候,就和母親聊天。母親說昨天我去超市買菜,問樓下的老大姐,她說現在寫作得用電腦。他說都扔這麼多年了,還是算了吧。母親說不能算了,我明天給你去電腦城問問。我問過那位大姐,她說組裝的電腦會便宜一些。我有錢呢,母親說完,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紙包,打開,裡面包了一沓錢。母親說是我這幾年攢的,四千多塊錢,給你買台電腦吧。
第二天,母親真的一個人去了電腦城。中午她沒有回家,只是打回來一個電話。她說你要17的顯示器還是19的顯示器?17的便宜,也清晰,但太小,看著可能累眼睛。內存和顯卡……那一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跟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識的字肯定不會超過100個的農村老人,竟然說出了顯示器、內存、顯卡!只要他需要,那麼,母親就必須弄明白這些。因為她在為他做事,因為她是他的母親。
電腦買回來後,他真的開始了寫作。開始當然不順利,不過也零星發表了一些。隨著發表量越來越大,他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半年以後,他幾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想,假如沒有母親的鼓勵,假如沒有這台電腦,那麼,他不知道自己那種灰暗的心情,還能夠持續多久,他會不會天天泡在酒杯裡,永遠消沉下去。現在他徹底忘掉了自己的不幸,感覺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
突然有一天,母親在客廳裡摔了一跤。他過去扶起母親,母親說,地板太滑了,這城裡,我怎麼也住不習慣。那一刻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眼淚——母親為了他,幾乎適應了城市的一切;而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讓這個家適應自己的母親,哪怕是換成防滑的木地板。
他說明天我就找人把地板換成地毯。母親說不用了,明天我想回去。他問為什麼?母親說因為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的照顧,我留在這裡,只會耽誤你寫作。還有,地裡的莊稼也該收了,怕你爹他一個人忙不過來。
他求母親再住些日子,可是母親說什麼也不肯。她說我真的住不習慣。地板、燃氣灶、微波爐、冰箱……都不習慣。如果你想我了,就回鄉下看我。
他叫一聲媽,淚水滂沱——當母親認為他需要自己,她會迅速改變自己多年的習慣,變成一位標准的城市老太太;而當她認為自己已成為累贅,又會迅速恢復自己的習慣,重新變回一位年老的農婦,遠離兒子而去。似乎她的一切都是為他而存在,為他而改變。她的心裡面,唯獨沒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