蕅益祖師五十六歲,這一年臥病靈峰,整個夏天,大病發作兩次。發病當頭,即使是酷暑三伏天,身子冷到要裹上幾條棉被。分分秒秒的痛烈,跟在地獄裡上刀山一般。平常人一夜到天明,不過是眼睛一閉一合而已,蕅祖卻是像一小劫那般漫長。病到極處時,七天七夜,不能坐,不能臥,不能吃,不能喝,醫療藥方全用不上力。
蕅祖病到百苦煎熬,不怨天,不尤人,更不疑因果。在枕榻上輾轉,一心“忏罪何殊囚伏辜”,多生多劫的業緣,一條條地以病苦示現,叢叢簇簇地蜂湧而來,自己有如階下待罪的囚徒。平常人病到這個田地,只能癱瘓任人宰割的份了,還能指望什麼?
這時的蕅祖,唯有“痛哭稱佛菩薩名字,求生淨土”而已,拼力念出的佛號,可不是無病無痛人念的不痛不癢佛號,而是“稱名不異兒號乳”,如嗷嗷待哺的孩子,餓到拼命哭號,要慈母聽得見,快來喂奶止饑。
病到“身經九死渾亡力”的關頭,蕅祖多年來在心性上的禅定力量以及文字功用,似乎使不上力。平素傷心法運垂危,誓作佛門孤臣,力挽狂瀾於不墜,病到“皮纏骨”之際,從前多少癡夢消了,百年閒活計也破了。
此刻只有“歸命大慈父,早出娑婆關”,把握最後一口氣,“薦取寶池春富樂,從茲貧與病俱除”。一生損己利人,人未必利,到頭來是自己大受其害,所以蕅祖不免有“名字位中真佛眼,未知畢竟付何人”的怅然。眼下若沒有“樂邦慈父願”可以依憑,沒有“六八願王恆攝取”,沒有“六字洪名真法界”消褪病苦,那這一生真是沒個人依怙了。
人間畢竟不是無間地獄,這一年蕅祖雖然為病所苦,期間還是有“暫停暫去”的病閒時光。大病過後,宛如死囚突逢大赦,那分輕爽非外人所能體味。蕅祖自知命光不再來,利用病閒的空檔,放下萬緣,提起佛號。病後的佛號,念來句句分明,蕅祖記下當時的念佛情形:
久向阿彌誓力深,浮生無奈染相侵;聞聲見色多忘念,計後思前轉昧心。
痛極色聲緣自斷,病危前後影方沈;孤明六字全提出,百獸群中師子音。
嘗盡病苦的燒痛,什麼色聲香味都忘了,什麼身前身後的妄想也管不了了,現在是“色聲自斷,幻影方沉”,心裡只有一句六字洪名。南-無-阿-彌-陀-佛,每個字孤孤單單,每一句明明白白,不臃腫,不含糊;六個字,也不增,也不減,一字不漏地提出來。念來氣若游絲,卻是“百獸群中師子音”,字字重如千鈞,聲聲好似獅子吼,百獸一聞此音,肝膽俱裂。
乙未年元旦,爆竹聲傳到了靈峰幽谷,蕅祖在病卻輕利中,坐看人間新年的來到,還發了一個願:“課續三時接蓮漏,論開百部擬天親”,一天三時念佛功課不斷,要向“千部論主”天親菩薩看齊,繼續注疏經論。祖師是何等人也,焉能不知自己就要與法藏菩薩同行了,不久就要進入選佛場,與佛同歸圓覺了。遠近法侶們,到時候請勤來相助!一生修學所得,在同仁道友前面,蕅祖無絲毫的隱藏吝惜,盼望“諸仁應信吾無隱,快與高賢繼宿盟”,唯有大家同生極樂,方能再續舊盟。
過完了元宵燈節,正月二十日,蕅祖大病復發。二十一日午時,一代祖師趺坐繩床角,向西舉手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