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水墨(繪:賢書法師)
解脫的原則是性空,解脫的目的是無我,至於要真正地實際證驗解脫的境界,那絕不是單憑紙上談兵,說說道理就能辦到的。因為理論是一回事,實證又是一回事,正像一部歷史,雖然記載著古代的事物狀況,但這歷史記載的本身,絕不等於古代的事物狀況;又比如‘美國’這個名詞,是指美國那個國家,但是‘美國’這個名詞,絕不就是美國那個國家。所以,講說解脫是不太難的,要實證解脫就很困難了。因此,盡管多數的人把大道理講得滔滔如流,若他們的身心行為只是另外的一副面目,這就只是販賣知識的理論,而沒有得到實際的證驗,和由實踐而來的心得或功效。
那麼,佛教的解脫方法應該怎樣證驗呢?
佛教把實踐解脫道的方法稱為‘修持’,也絕對重視修持。如果不做修持的工夫,便不能實證解脫的境界;若不實證解脫的境界,終究淪在生死境界而不能自主於生死;不能自主於生死的人,縱然學佛,縱然出家,縱然自以為是行了菩薩道,那也僅是種些解脫的種子,等待未來的成熟,現前的身分畢竟還是凡夫。既是凡夫,就不是真正的菩薩,雖行菩薩道,也屬人天業。
所以,太虛大師說:‘不登祖位,不能真正的弘揚大乘。’所謂祖位,就是六根清淨位,是即將入初地菩薩聖位的候補者。由此可見,我們學佛的人,如果不重修持、不求解脫,光在言語文句上拾一些古聖先賢的牙慧,作為賣弄的本錢,那是沒有太大意思的。
說到修持解脫道的方法則不勝枚舉。比如在《華嚴經》中,許許多多的菩薩,各有各的解脫門。文殊及普賢兩位大菩薩,更是各有無量無數的解脫門。
不過,解脫道的修持,有一個最大的原則,那就是‘戒、定、慧’的三大門徑,從這三大門徑,就可以進入不受生死束縛的解脫境界,所以稱為‘三無漏學’。漏是煩惱生死,是解脫大船的漏水之洞。現在,就讓我們介紹三無漏學的修持。
(一)修戒
戒的定義是不當作的不能作,應當作的不能不作。總括起來就是《增一阿含經》卷一的迦葉佛偈,也就是一般通稱的﹁七佛通誡偈﹂:‘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這是過去世中,離現在最近的七尊佛陀,對於弟子們所通用的戒律。我們如果確實做到了這樣的要求,便是一位標准的清淨佛子。事實上,這在三歲的兒童都說得上口,但在八十歲的老翁也不容易行得貼切,簡單之中蘊有嚴格的要求,那一個凡夫能夠完全做到?
因此,釋迦世尊的教訓之中,戒是分有層次等級的:那就是通俗的五戒十善,半通俗的八戒,出世的沙彌戒與具足戒,以及入世救世的菩薩戒。這些戒的內容,本文限於篇幅,不能廣為介紹,如有興趣,可以另看拙著《戒律學綱要》一書。
在此,只能介紹通俗的五戒十善,事實上,五戒十善是一切戒的基礎。能把五戒十善持好了,其他的戒也就容易持了。所謂五戒十善,五戒就在十善之中,明白了十善,也就明白了五戒。十善的內容,分為三類:1。身業類有三種:不殺生、不偷盜、不邪YIN;2。口業類有四種:不兩舌挑撥、不惡言謾罵、不YIN詞艷語、不散亂雜話;3。意業類有三種:不貪欲、不瞋恚、不邪見。把十善修好,就稱為三業清淨,如果身、口、意的三種行為不能導入正軌,不能保持清淨,那不要說修持解脫,就連一個基本的人格,也是有缺陷的。所以佛教的修持法門,是以持戒為一切法門的基礎。剛開始不能持得清淨,也不要氣餒,只要持之以恆,漸漸地成為習慣,久了自然就會清淨;要是怕犯戒便不持戒,乃至反對持戒,那就不行了。
在十善之中,意業類配飲酒戒,前面的身口兩類,配殺、盜、YIN、妄的前四戒,便是五戒的范圍。犯戒以既成的行為事實為主,所以僅有意念犯戒,不成正罪。但在十善之中,卻以意業的主宰力最強,所以佛教的持戒精神,重在內心的發意,不重肉體的貞操,比如遭人強奸而不受YIN樂,便不成犯戒。特別是‘邪見’一項,那是十善的罪魁禍首。所謂邪見,就是不信善惡因果,如果不信因果的人,他是不能學佛的。不信因果,未必就是惡人,甚至也可以是善人,但是,最大的惡人,定是不信因果的。不信因果,就不會考慮到未來的業報問題,業報問題雖屬於功利的庸俗的范圍,但那確是存在的,並有抑制罪惡作用及鼓勵行善作用的。既然否定了業報的觀念,巨奸大惡,也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所以,唯有深信因果的人,才能把戒持得清淨,才能把心擺得平穩。
戒持清淨了,心擺平穩了,然後才能談到學定的工夫,太虛大師曾說:‘戒為三乘共基。’信佛學佛,如果看輕了戒的持守,便不是學佛法,縱然持咒、習定,能夠感通神鬼,那也僅是旁門左道而已。(請閱讀拙著《戒律學綱要》)
(二)修定
定,也就是禅定,如果說戒是為善去惡,定便是心的收攝,所以禅定的名稱叫作禅那(靜慮或思惟修),又叫作三昧(等持)。總之,心不散亂而住於一境的狀態,便是禅定。
定的修持,可以說是一切宗教所共通的要求,要想在身心方面得到宗教的顯著受用,唯有修習禅定是最好的方法。印度的各派宗教--佛教稱他們為外道,都有禅定的經驗。據佛經的記載,印度有很多外道,最高的定境能到無色界的四空處定。在中國,太虛大師則說:‘在中國書上,只有老子始有此境。’(《佛學概論》)在西洋的基督教徒,雖然沒有打坐的方法,但在他們的祈禱之中,往往能夠得到神秘經驗,那也算是禅定的一種。所以也有人說:佛教徒離開禅定,或者基督徒離開祈禱,就不能得到宗教的實益。這雖未必是絕對的真理,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說法。由此可見,禅定對於宗教價值的重要性了。
因為禅定的作用,在消極方面,可以抑制我執、我欲的奔放;在積極方面,又可以自由開放我們精神生活的天地。禅定既是散心的收攝,所以能夠防止物欲的泛濫,乃至排除了欲念而進入無欲的狀態。禅定的修得也必須是離欲之後的事實,所以在(欲、色、無色)三界之中,欲界天是福報而不是禅定,離欲之後的色界天,才是禅天的開始。因此,要想證得無我,首先要離欲,要想離欲,最好是修定。禅定既可離欲,離欲之後的精神領域,自然是一種自由的領域。
但是,禅的境界有很多,通常所說的是九次第定,從初禅、二禅、三禅、四禅的色界定,經過無色界的四空定,進入滅受想定(亦稱滅盡定),才是解脫的境界,才是羅漢的境界。外道只知修定,而不知性空的無我,所以即使到達第八定,一切物質及妄念都空去了,一個我字還沒有空去,所以出不了三界的生死,等他們的定力退失,從定中出來之時,便又回到生死的漩渦中去!
修禅定,不是簡單的事,如果知見不正、夾雜妄念,比如為了求生天國而修禅定,便挾帶有情感信仰的成分,厭此欣彼,所以他的定力只能使他生天,只能使他依戀定樂而不再希望解脫生死,這不是佛教希望的。通常所稱‘著魔’,那又是等而下之的一類了,那往往是把幻境認作是神跡,認作是證果。本來,定中就可能出現幻境和定境兩種現象。但是,幻境與定境不同,從不淨的妄念中產生的是幻境,這在神經系統不正常的人最容易發現。他們所見的幻境,跟他們平日所想的境物是相同的,只是更加奇妙化了而已;其實,這是他們心底妄念的反映。未習定時心太散亂,所以不易覺察,一旦把心稍微靜下,微細的妄念便會趁機顯現,這在缺少反省力的心態之下,就會以為那是一種神跡。這是很危險的,如果得不到正確的指導和矯正,極容易成為神經錯亂的精神病患者了,那是很不幸的!
至於定境,那是在把心念集中於一點,普化成一片,擴大成一團,把這集中了的不散亂的心力,融和了外境成為自心的內境,隨著定力的深淺,能把心力擴大開去,感應開去,其中所得的經驗,便是定境。神通,是定力的化現,感應力的作用。但是,定境是不容許分別的,只能體會而不能名狀,即使說出來,那也變了樣的,否則,那便是幻境了。如果定境而有現象的作用,那已是由定力所生的神通了。
修定的方法很多,如果歸納起來,不外是‘止觀’的修習與協調。‘止’是心的著落、安定、靜止,‘觀’是根據這個止的要求而思惟。如果只止不觀,便會偏於枯槁而易昏沉,如果只觀不止,便會偏於分別而起散心,所以要主張‘止觀均等’,才能產生禅的活用,才能進入定的境域。
中國的禅林,有一句名言:‘念佛是誰?’通常被視為禅定的入門工夫。定的工夫,固然要有靜坐作為基礎;定境的獲得,卻不一定全靠靜坐。所以不稱坐禅而稱參禅,這個‘參’字,就是‘觀’的工夫。參‘念佛是誰?’,就是觀‘念佛是誰?’,所以天台宗修持的場合不稱禅堂,而稱觀堂,浙江的觀宗寺就是如此。
念佛是用心念的,用誰的心呢?我念佛當然是我的心在念,最要緊的關頭,就在這個‘我’字上面,從‘我’字上面一針見血地戳下去,問:‘我在那裡?’肉體四肢是我?五髒六腑是我?呼吸是我?精神是我?找找看,我的本體究竟在那裡?找到最後,終究是了不可得,‘我’既找不到了,妄心也就靜止下來。一到心止的時候,便得身心輕安,離開定境就不太遠了。但是一般的心止,未必就是入定,要是工夫不到家,散亂的分別心一止下來,就會漸漸地入於昏沉狀態,那不是定而是枯、而是悶。定不是昏沉,定是精勤不懈地保持著一片空明朗澈的心境。因此,止了之後,如覺昏沉來臨,馬上再起觀照思惟:‘念佛是誰?’這樣連續下去,工夫純熟了,自然會引入定心的。
還有一個公案:中國禅宗的六祖惠能大師,他教惠明參禅,是用這樣的指示:‘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也就是說,當你正在不思善也不思惡的心境之時,那個就是自性本體的顯現。試問:我們離開了善惡的一切心念思惟,不就是一片空明朗澈的定境嗎?那也正是一種無我境界的顯現。所以禅宗教人參禅,還有一句明訓,那就是‘離心、意、識而參’,不依心體、不藉意思、不用識辨,正在此時,那能還存有什麼事物在我們的腦中呢?這些都是頓悟的方法,是直下指歸的方法,比起止觀均等的方法,又更直接了一層,也更高深了一層,這在普通的人,在短時間內,恐怕是用不上力的。所以用止觀的方法還是比較安全的。
禅觀的方法還有很多。根據唐朝宗密禅師的分類,共有五等:外道禅、凡夫禅、小乘禅、大乘禅、如來禅。它們的內容頗多,已不是本文的篇幅所能容納。大致上說,中國的禅宗修的是如來禅,那是一種將定的工夫活現並融和在實際生活中的禅定,所以經中說‘如來常在定,無有不定時’,中國的禅師則說‘饑來吃飯困來眠’,都是禅定的表現。這使得枯坐守寂的小乘禅,全部活了起來。但這也有流弊,因為如來禅雖能與實際生活打成一片,若非上上根機的人,那就用不上力。試問:能有幾人做得到心‘常在定’的?定是收攝散心,不受外境的蠱動便是定,誰能如此了?見色、聞香、聽聲,乃至觸惱等等,能夠毫不動心嗎?這是很難的修養工夫。如果僅在口頭撥弄幾則禅宗的公案,焉能算是修禅?所以,安全的修定方法,還是從靜坐及止觀方面著手。
靜坐,不等於修定;修定,最好是請已有禅定修養的人直接傳授,否則就容易出毛病。比如:不淨觀、慈悲觀、因緣觀、蘊處界觀、數息觀,這是小乘的五停心觀,尤其是不淨觀與數息觀,最受重視。這些觀法,在南傳的泰國等地,以及現在的歐美,都是在老師的指導下學習的。從文字書本上學,那是靠不住的。
但是,修定的人最好先由靜坐著手。靜坐時必須注意以下事項:第一,要有一個寂靜的環境;第二,要有一個平靜的心境;第三,要有一個平穩的坐姿。不論單腿盤坐、雙腿盤坐,或交叉盤坐都可以,主要的是平衡身體的重心,保持著不倒的坐姿。如果年老的人腿無法盤,也可把兩腿垂地,不過那是不能持久的,一則要倒,再則由於血液循環的受阻而會使腿腳發生不良的後果。還有,兩眼的視線,最好要集中在座前的二三尺處之一點,不注意它,也不放棄它,否則,不入昏沉便會散心。眼睛如覺不適,也可暫時閉上後再微啟。
如果沒有高明的禅師指導,就照上面所說的止觀方法練習也可以,但要注意:千萬不要希望從修定的工夫中求得什麼神跡,如果先就存了某種雜念,修持之後,一定會出岔子。要是不存雜念也有幻境顯現時,那就必須提高警覺,馬上回心返照,觀察我在那裡?我也找不到時,幻境自然消失。或者是對於很可能出現的種種可喜或可怖的幻境,置之不理,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切勿以為是靈驗,也別怕它是魔障。
如果有些人不習慣靜坐,心太散、意太亂,靜不下來,那就另修禮拜、讀誦、忏悔、持名念佛等的法門,這是依賴佛菩薩的他力,提攜接引我們本具的自力,選定一門,或選定有連貫性質的數門,比如修彌陀淨土的,應該拜彌陀佛像,誦淨土經論,念彌陀聖號,觀西方樂土的種種莊嚴,這就是一貫性的法門。只要懇切持久地修持下去,就會漸入佳境。所以,這也是修定的方便法門,這是從動中取定的方法。比如《阿彌陀經》的念佛法門,也在求得一心不亂,那也就是定的一種。
修持,最要緊的是信心、敬心、決心、恆心;死心塌地地信,虔誠皈命地敬,勇往直前地行,持久不懈地修。不要三心二意,不要急求速效,每日定時定數地修持下去,平心靜氣地修持下去,必然會有成效的。即使久修不驗,那是工夫不純,不是佛法不靈。在此,我想順便一提:時下一般寺院的課誦,往往只顧形式唱念,而不顧內心修養與陶冶的修持法,實在是極待糾正的。
(三)修慧
慧,是睿智的意思。修持佛法的目的,是在求得解脫,如果只修戒定而不修智慧,還是不得解脫。戒的作用,像是治病的藥;定的作用,像是調補的藥;慧的作用,像是指導生活的知識。治了疾病,強了身體,還得要有超人的理智,才能做出偉大的事業。所以慧的功用,要比戒定更大。
至於慧的產生,也與戒定有關,通常是由戒生定,由定發慧,慧又轉過頭來,指導持戒,指導修定,就這樣連環地形成了螺旋狀態而向解脫之道邁進。如果只修戒定而不修慧,那便是不得解脫要領的盲修瞎煉!
不過,慧的成長,不一定全部要賴戒定的滋養,所以,通常把慧的來源分為四類:聞慧、思慧、修慧、證慧。從聽法(包括閱讀)而得到的智慧,稱為聞慧;加以自心的思惟而後,所得的心得,稱為思慧;再將自己的心得,從事於實際的踐履,從實踐中所得的心得,稱為修慧;若能親自體驗到了這種心得的本來面目,便是證慧。但我在此必須指出,在這四慧之中,除了聞慧以外的其他三慧,都與戒定有關,特別是與禅定的關系。因此,解脫道的證得,沒有這三學的相互為用,根本辦不到。雖然有些慧力特別高的人,不必經過呆板的禅定修持過程,一經點破,就得解脫,但是在其解脫之際,仍得有一種定的力用促成,不過那是非常快速的,所以稱為電光喻定。由此可見,我們也不必批評不修禅定的人就等於沒有修持。前面說過,如來是‘無有不定時’的,真正的大定、深定,絕不限於靜坐,《首楞嚴經》所說的大定,也就是這樣的。
本文節選自《法鼓山智慧隨身書·學佛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