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聶雲台,曾國藩之外孫,1880年10月出生於長沙,是創辦我國第一家紡織機械制造廠的先驅者。父親聶緝椝歷任上海道台、安徽巡撫、浙江巡撫,母親曾紀芬,曾國藩之女。1883年移居上海,1893年考取秀才,後赴美留學。1904年在上海組建復泰公司,後改名恆豐紡織新局,親任總經理。1920年當選上海總商會會長。1921年發起創辦中國鐵工廠,制造紡織機械。1922年發表《國是會議憲法草案》。1942年到1943年撰寫《保富法》,勸人散財布施,連載於上海《申報》。1953年病逝,年73歲。著有《勤儉救國說》的小冊子,翻譯有《無線電學》、《托爾斯泰傳》等書。1938-1948年間出版醫學六稿,完成《傷寒解毒治法》及《結核症輔生療法》書稿。為家庭教育而創辦《聶氏家言旬刊》等。
發財不難,保財最難
俗話說:發財不難,保財最難。我住在上海五十余年,看見發財的人很多。發財以後,有不到五年、十年就敗的,有二、三十年即敗的,有四、五十年敗完的。我記得與先父往來的多數有錢人,有的作官,有的從商,都是炫赫一時的,現在已經多數凋零,家事沒落了。有的是因為子孫嫖賭不務正業,而揮霍一空。有的是連子孫都無影無蹤了。大約算來,四、五十年前的有錢人,現在家務沒有全敗的,子孫能讀書、務正業、上進的,百家之中,實在是難得一、兩家了。
不單是上海這樣,在我湖南的家鄉,也是一樣。清朝同治、光緒年間,中興時代的富貴人,封爵的有六、七家,做總督巡撫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鎮大人的有五、六十家,現在也已經多數蕭條了。其中文官多人,財產比較不多的,後人較好。就我所熟悉的來說,像曾、左、彭、李這幾家,錢最少的,後人比較多能讀書,以學術服務社會:曾文正公的曾孫輩,在國內外大學畢業的有六、七位,擔任大學教授的有三位。左文襄公的幾位曾孫,也以科學專門而聞名。李勇毅公的孫子輩,有擔任大學教授的,曾孫也多是大學畢業。
彭剛直公的後人,十年前,有在上海作官的。大概當時的錢,來得正路,沒有積蓄留錢給子孫的心,子孫就比較賢能有才干。其余文官比較錢多的十來家,現在的後人多數都是蕭條了。武官數十家,當時都比文官富有,有十萬、廿萬銀兩的。(多數是戰事平定以後,繼續統兵,可以缺額,才能發財。至於擁有五、六十萬到百萬銀兩財產的有三、四家,如郭家、席家、楊家等,都是後來從陝西、甘肅、雲南、貴州統領軍務歸來的人。金陵克復的時候,曾國藩因為湘軍士氣不振,所以全部遣散,剿捻匪的時候,改用淮軍,所以湘軍的老將,富有的非常少。)各家的後人,也是多數衰落了,能讀書上進的,就很少聽見了。
我家與中興時代的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數都是世代相交的關系,所以各家的興衰情形,都略有所知。至於安徽的文武各大家,以前富有豐厚的,遠遠勝過了湘軍諸人,但是今日都已經調零,不堪回首了。前後不過幾十年,傳下來才到了第三代,已經都如浮雲散盡了。然而當時不肯發財,不為子孫積錢的幾家,他們的子孫反而卻多優秀。最顯明的,是曾文正公,他的地位最高,權力最重,在位二十年,死的時候只有兩萬兩銀子。除鄉間的老屋外,在省中未曾建造一個房子,也未曾買過田地一畝。他親手創立的兩淮鹽票,定價很便宜,而利息非常高。每張鹽票的票價二百兩,後來賣到二萬兩,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兩。當時家裡只要有一張鹽票,就稱為富家了。曾文正公特別谕令曾氏一家人,不准承領。文正公多年,後人也沒有一張鹽票。
若是當時化些字型大小、花名,領一、兩百張鹽票,是極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照章領票,表面上並不違法。然而借著政權、地位,取巧營私,小人認為是無礙,而君子卻是不為啊!這件事,當時家母知道的很詳細,外面人是很少有知道的。《中庸》上面說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這叫作表裡如一,即是誠意、毋自欺,這是中國政治學的根本。如果無此根本,一切政治的路,都是行不通的。)文正公曾經對僚屬宣誓:“不取軍中的一錢,寄回家裡。”而且是數十年如一日,與三國時代的諸葛公是同一風格。因此,當時的將領僚屬,多數都很廉潔,而民間在無形當中,受益不小。所以躬行廉潔,就是暗中為民造福。如果自己要錢,那麼將領官吏,人人都想發財,人民就會受害不小了。
請看一看近數十年來的政治,人民所遭遇的痛苦,便知為人長官的廉潔與不廉潔,真是影響非常大啊!所以,《大學》上說:“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孟子》說:“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因為貪財與不貪財,關系著別人的利益、幸福很大。所以發財便能造罪,不貪財方能造福。世人都以為積錢多買些田地房產,便能夠使子孫有飯吃,所以拼命想發財。今天看看上述幾十家的事實,積錢多的,反而使得子孫沒飯吃,甚至連子孫都滅絕了。不肯取巧發財的,子孫反而能夠有飯吃,而且有興旺的氣象。平常人又以為如果不積些錢,恐怕子孫會立刻窮困。但是從歷史的事實、社會的經驗看來,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顧己,不留一錢的人,子孫一定會發達。現在我再舉幾個例子來說:
宋朝的范文正公(范仲淹),他作窮秀才的時候,心中就念念在救濟眾人。後來作了宰相,便把俸祿全部拿出來購置義田,贍養一族的貧寒。先買了蘇州的南園作為自己的住宅。後來聽見風水家說:“此屋風水極好,後代會出公卿。”他想,這屋子既然會興發顯貴,不如當作學堂,使蘇州人的子弟,在此中受教育,那麼多數人都興發顯貴,就更好了,所以就立刻將房子捐出來,作為學宮。他念念在利益群眾,不願自己一家獨得好處。結果,自己的四個兒子,作了宰相公卿侍郎,而且個個都是道德崇高。他的兒子們曾經請他在京裡購買花園宅第一所,以便退休養老時娛樂,他卻說:“京中各大官家中的園林甚多,而園主人自己又不能時常的游園,那麼誰還會不准我游呢!何必自己要有花園,才能享樂呢?”范先生的幾位公子,平日在家,都是穿著布素衣服。
范公出將入相幾十年,所得的俸錢,也都作了布施救濟之用。所以家用極為節儉,死的時候,連喪葬費都不夠。照普通人的心理,以為這樣,太不替子孫打算了,誰知道這才是替子孫打算最好的法子。不單是四個兒子都作了公卿,而且能繼承他父親的意思,捨財救濟眾人。所以,范家的曾孫輩也極為發達,傳到了數十代的子孫,直到現在,已經是八百年了,蘇州的范墳一帶,仍然有多數范氏的後人,並且還時常出優秀的分子。世人若是想替子孫打算,想留飯給子孫吃,就請按照范文正公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再說元朝的耶律文正公(耶律楚材),他是元太祖(成吉思汗)及元世祖的軍師,軍事多數是由他來決策,他卻是借此而救全了無數的人民。因為元太祖好殺,他善於說話,能夠勸谏太祖不要屠殺。他身為宰相,卻是布衣蔬食,自己生活非常的刻苦。他是個大佛學家,利欲心極為淡泊:在攻破燕京的時候,諸位將領都到府庫裡收取財寶,而他卻只吩咐將庫存的大黃數十擔,送到他的營中。不久,就發生了瘟疫,他用大黃治療疫病,獲得了很大的效果。他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作宰相的,卻有十三人之多。這也是一個不肯積錢,而子孫反而大發達的證據。
再說清朝的林文忠公(林則徐),他是反對英國,以致於引起了鴉片戰爭的偉人。他如果要發財,當時發個幾百萬,是很容易的。他認為鴉片贻害人民,非常的嚴重,所以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燒毀了鴉片兩萬箱。後來,英國人攻廣東,一年攻不進,以後攻陷了寧波、鎮江。清朝不得已,就將林文忠公革職充軍,向英國人謝罪談和。林公死了以後,也是毫無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都是書香不斷,孫曾輩中尚有進士、舉人,至今日仍然存在,數年前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長林翔,也是其中的一人,而且道德亦非常的崇高。這又是一個不肯發財,而子孫反而大發達的證據。
再看林公同一個時候發大財的人,我可以舉幾個例子:就是廣東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鴉片裡發大財至數百千萬銀兩的。書畫家大都知道,凡是海內有名的古字畫碑帖,多數都蓋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圖章,也就是表明了此物曾經在三家收藏過,可見得他們的豪富。但是幾十年後,這些珍貴的物品,又已經流到別家了。他們的楠木房屋,早已被拆了,到別家作妝飾、木器了。他們的後人,一個聞達的也沒有。這三家的主人,總算是精明能干,會發這樣的大財。當時的林文忠公,有財卻不肯發,反而弄到自己被革職辦罪,總算太笨了吧!然而至數十年以後,看看他們的子孫,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卻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闊佬很多,我所認識的,也可以舉幾個例子:一個是江西的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揚州鄙岳蕭家,就認識這位大富翁。(當時的這兩家同是鹽商領袖。)有一天,周翁到蕭家,怒氣勃勃的,原來是因為接到湘潭分號經理的來信,說是湖南發生了災荒,官府向他們勸募捐款,他就代老板周翁認捐了銀子五百兩,而周翁嫌他擅作主張,捐得太多,所以才發怒。那時他已有數百萬銀兩的財富,出個五百兩救濟,還不捨得。後來住在上海,有一天,譚組安先生與他同席,問他,如何發到如此的大富?他說,沒有別的法子,只是積而不用。他活到八十多歲才死,遺產有三千萬元,子孫十房分了家,不過十幾年,就已經空了。其中有一房子孫,略能作些好事,這一房就比較好,但也是遭遇種種的意外衰耗,所余的錢也不多了。
若是以常理來說,無論如何,每房子孫都有三百萬,不會一齊敗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若是問他如何敗法?讀者可嘗試著閉目一想,上海闊少爺用錢的道路,便能夠明白,不用多說了。這位老翁,也是正當營業,並未取非分之財。不過心裡悭貪,眼見饑荒,而不肯出錢救濟,以為積錢不用,是聰明。卻不知道此種心念完全與仁慈平等的善法相違反,我若是存了一家獨富之心,而不顧及他家的死活,就是不仁慈、不平等到了極處。除了本人自己受到業報外,還要受到余報的支配,也就是《易經》所謂的余慶、余殃的支配,使獨富的家敗得格外的快,使大眾親眼見到果報的昭彰,能夠醒悟。(而本人所受的果報,若不是現世報,則旁人是不能見到的。)
再說一家,是上海十幾年前的地皮大王陳某,家中的財產有四千萬銀元,兄弟兩房,各分兩千萬。一九二五年,我到他家吃飯過一次,他住的房屋十分的華貴,門前有一對石獅子,是上海所少見的。他的客房,四面的牆壁全部都裝了玻璃架,陳列的銅鼎,都是三千年的古物。有一位客人,指著告訴我說:“這一間房子裡的銅器,要值銀元一百五十萬,中國的有名古銅器,有一半在此。”這幾句話,正是主人最高興聽的。原來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誇耀,我有的東西,都勝過一切的人。而惟有道德名譽是錢辦不到的,這些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寶、房屋、器具上,爭豪斗勝,博得一般希望得到好處的客人,來恭惟奉承。(驕奢兩字是相連的,驕就是擺架子,奢就是鬧闊。上海常看見的是大出喪,一日之間,花費一、二十萬的銀元,以為是榮耀,但是若要請他們出幾千元幫助赈災,就不大容易了。這是普通人多有的卑劣自私的心理,並非是單說某一家。這一位主人,當然也未能免俗。)在我看見他之後,不過才七年的時間,上海地價忽然慘落,加以投機的損失,以致於破產。陳家的古銅珍寶,房屋地產,一切的一切,都被銀行沒收變賣,主人也搬到內地家鄉去了。
再說一個實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園的主人,近日報紙上常有譏諷的評論:說他們生平,對於慈善事業,不肯多多幫助,並說他有遺產八萬萬銀元。試一設想,財產八萬萬的收入,就照二厘的利息來計算,每年也應該有一千六百萬,如果他們肯將這尾數的六百萬元,用作救濟貧民之用,那麼全上海的難民,就可以得救了。在三年前,上海的難民所中,有十萬人,每人的糧食,以每個月兩元計算,全年不過才兩百余萬元。到去年米貴的時候,難民所中的難民才不過一萬幾千人,每人的月費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萬元,也還不過是他們收入年息的三分之一罷了。
再說上海死在馬路上的窮人,去年將近有兩萬多人,前年不過一萬多人,再前年不過是幾千人,就單說去年米貴,死人最多的時候,如果辦幾個庇寒所和施粥廠,養活這兩、三萬人,也不過一年花個五、六百萬元就夠了。這在他們來說,不過是九牛的一毛,然而這一毛,卻是捨不得拔。如果能化幾百萬元,救幾萬個窮民。他自己家用,若是沒有特別的揮霍,就是無論如何的闊綽,還是可以將一年所余的利息若干萬來用作儲蓄的。這樣一來,一方面得到了美名譽,一方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再一方面又仍然每年增加了若干萬的積蓄。這樣的算盤,實在是通極了。然而他們卻沒有這樣智慧的眼光,一心只想這一千六百萬元,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銀行帳上,歸為己有,任意的揮霍。竟然沒有想到這肉身是會死的,自己既無子女,結果財產全歸了他人。幾萬萬的財產,一旦變為空花,只是徒然的帶了一身的罪業,往見閻王,而且又遺下了一片不美的口碑,留在這個社會。
他們也掛信佛的招牌,但是全不知道《藥師經》上開宗明義,就詳細的說明了悭貪不捨的罪過。經上說:“有諸眾生,不識善惡,惟懷貪吝,不知布施、及施果報,愚癡無智,缺於信根,多聚財寶,勤加守護。見乞者來,其心不喜。設不得已而行施時,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終,生餓鬼界,或畜生道。”因為大富之人,錢財有余,自己也沒有用處,明知道多數人將會餓死,卻不肯施財救濟。若是從道德上責備起來,這簡直是間接的殺人。積錢最多,力量最大,而不肯布施的,他所負的殺人罪就更重了。
譬如見到一個極小的孩子,站在井邊,快要落井了。有一個人在旁站著,全不開口,也不拉開這個小孩,而讓他落井死了。我們一定會說,這個孩子算是被他殺死了一樣。而富人見災不救,正是一樣。何況是大富如此,連利息的一小部分都不肯捨,那麼馬路上死的幾千幾萬的饑民,豈不是要算他殺死的一樣嗎!殺死幾千幾萬人的罪過,難道是用驕慢心,以信佛作為幌子,勉強化點揮霍不盡的小錢,作點專賣面子的善事,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作了功德,便可以免除一切的罪過麼?我想恐怕天地鬼神,決不會如此含糊的寬恕他。所以我說這一段事實,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分別真偽,打破心裡的悭貪,切不可蹈積財不施的覆轍!
俄國的大文豪托爾斯泰曾說過:“現在社會的人,左手進了一百萬元,右手布施了一、二元,就稱為是大慈善家。”由此可知這種行為,是世界的通病。
總而言之,保富的方法,必須要有智慧的眼光,也就是要有卓越的見識,與宏大的心量,以上所說范文正公等幾位,就是屬於此類。而其余不善於保富的人,普天之下滔滔皆是啊!他們不能使子孫長保富厚,只因為是自己的智慧不夠,能見到一點,卻遺漏了萬端。只看見表面,而看不到內涵。簡單點說,他們看歷本,只看見初一,還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會曉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這等愚癡的人,雖然很多,而社會有慧根的人也不少,一經人點拔,即可覺悟,智慧的眼光忽然就會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