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三日,回門,母親牽她的手放入他的手心,言語裡皆是掛懷:“這丫頭脾氣倔,不懂事,又不會做家務,以後你就讓著她點。”這話,被他多年以後像曬霉一樣翻在陽光下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這風風雨雨走過的一路,這婚姻裡水千條、山萬座的江山,就好比曬著的被子,陽光下溫暖綿柔、山河錦繡,也只有日日蓋著的人,才知道庸常瑣碎的日子裡,其實已暗生了寒涼,需要不時在陽光下曬一曬,才可散盡微寒。
他是家中長子、長孫,這在農村,就是捧在手裡怕摔、含在口中怕化的主,是承繼子嗣、光大門庭的希望,哪裡有過洗衣做飯、修水修電、忍氣吞聲的鍛煉?雖然從丈母娘手裡接過那雙手的時候,信誓旦旦,態度誠懇,但誓言與態度,終究代替不了凡俗日子裡真槍實彈的洗洗涮涮、修修補補。
總有這樣的時候,水龍頭突然就失了控,水嘩嘩地流,他研究半晌,拿著工具,這裡擰擰,那裡敲敲,煞有介事,卻每每無濟於事,情急之下,一根鐵絲五花大綁一捆完事。自然,諸如做飯之類浩繁的工程,就更是免談了。碗倒是會洗的,但洗得純粹,洗碗就是洗碗,絕與鍋鍋灶灶無礙,經他操作過後的廚房,往往油漬點點,水跡斑斑,善後工作遠比洗幾個碗要工程浩大。連端菜這麼缺乏技術含量的托盤運動,姿勢裡都透著生,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神情專注,態度謹慎,像捧一件稀世珍寶,又像一段舞蹈未練娴熟,舉手投足間,舉棋不定,有些生疏,還有些猶豫,缺乏爛熟於胸的舒展與自如。
日子過得兵荒馬亂、沒著沒落,爭吵也就在所難免了。最初,他還謹記著諾言,倒是讓著的,但吵著吵著,也就失了耐性,針尖對著麥芒了。針扎的感覺,疼痛!這痛,直入心底,一次次將她的眼淚逼出眼眶。
慢慢也就知道了,婚姻裡打江山,單憑眼淚,拿不下屬於自己的城池,文韬武略、能征善戰才是永遠的真理。她不再指望他的忍讓,像一個庸碌的皇上突然覺醒,不再把江山的鞏固寄望於子民的臣服一樣,她開始發奮圖強。曾經那樣稚弱的一個人,在現實的柴米油鹽裡迅速成長,很快,便文能洗衣做飯,武能換燈泡、修馬桶了。自立自強起來的人,像一個骁勇的戰將,躊躇滿志,指點江山,談笑間,盡顯君王氣概。
他倒是甘願繳械,俯首稱臣,為什麼不呢?樂得萬事不問!
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固守家庭的一方疆土,日復一日輾轉於瑣碎的柴米油鹽與孩子的吃喝拉撒之間,像身心疲憊的皇上,日日面對如山的文案,讓人不由對萬丈紅塵,生出了無邊的厭倦。
歸隱之心,就這樣一點一點滋長起來了。漸漸地,飯菜做得敷衍了,飯不是爛了,就是夾生,菜不是鹹了,就是淡了;皮鞋不再天天替人擦得油亮,看不過眼,自己動手啊;出門買東西,這麼多,我哪拿得動啊,一起去吧;找人辦事,你資源豐富,我就別摻和了……如此這般,他樁樁件件辦下來,像出征的將軍,兵不血刃,連克數城,怎不教人意氣風發,豪情萬丈?
不動聲色,江山易主,且讓他為君來我為臣。
母親體弱,欲帶她外出看病,他左思右想不能放心,擔心她和母親一樣暈車,互相不能照顧;怕她這個路盲,出門找不著北;怕她住不慣生地,夜裡睡不好覺;怕她缺乏鍛煉,經不得這科、那室上上下下的奔波。於是,年未過完,他就預約了專家,帶著母親起程了。歸來,母親的言談間皆是寬懷,這無微不至的一路走下來,在年歲漸老的父母親的一片山河裡,他又何止是半個兒呢?
君君臣臣,臣臣君君,這婚姻裡的江山,本無所謂誰統治了誰,誰臣服於誰,山不轉水轉的,無非治個政通人和,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