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後,我極少打電話給父親,只是在每月領了工資後,寄500塊錢回家。每次到郵局,我總會想起大學時父親寄錢的情景。那時,父親從來沒有一次給我寄過半年以上的花費。四年來,他每月都要將收廢品掙到的一大把卷了角的零錢,在服務人員鄙夷的眼光中,謙卑地放到郵局的櫃台上……而我那時取錢,也從不會讓同學看到。偶爾他們瞥到,總會故意提高嗓門問:“這是你爸給你寄的生活費,還是打算請我們撮一頓的啊?”
而今,我以同樣的方式,每月給父親寄錢。郵局的人,已經跟我相熟,總是說,工作這麼忙,半年寄一次多方便,或者你給父親辦個卡,直接轉賬,就不必如此繁瑣地一次次填地址了。每一次,我只是笑笑,我想他們不會明白,這是我給予父親的一個虛榮。當載著綠色郵包的郵遞員,在門口高喊著父親的名字,讓他簽收匯款單的時候,左鄰右捨都會同時探出頭來,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完成這一“莊嚴”的程序。
父親會在匯款來到的前幾天,就焦慮而又幸福地等待著。去鎮上郵局取錢的這天,他會像出席重要會議一樣,穿上最整潔的衣服,徒步走到鎮上。一路上,總會有人問父親,干什麼去啊?他每次都揚揚手裡的匯款單,說,兒子寄錢來了,去郵局取錢。對於父親,這應當是一次幸福的旅程吧。別人的每一次問話,都讓他的幸福加深一次,而那足夠他一月花費的500元錢,反而變得微不足道了。
匯款單上的附言一欄裡,我和父親當年一樣,總是任其空著。我曾經試圖在上面寫過一些話,讓父親注意身體,或者晚上早點休息,但每一次寫完,我又撕掉了。郵局的女孩子總是笑著問我:寫得這麼好,你爸看到會開心的,為什麼要去掉呢?我依然笑笑,不做解釋。我知道,寫下這樣陌生的關愛,我會很不舒服,這不是我們彼此表達關愛的習慣。
只有一次,郵局的女孩子特意提醒我,說:建議你這一次在附言裡至少寫上一句話。我一怔。她繼續說:等你父親收到匯款的時候,差不多就到父親節了,這句話,可是比你這500塊錢重要多了。那一次,我沒有拒絕。或許整個小鎮上的人,都沒有聽說過父親節,這樣一個略帶矯情的節日,與情人節和聖誕節一樣,只屬於城市。但我很順從地依照女孩子的話,在附言欄裡一筆一劃寫下:祝父親節快樂。
但正是這張匯款單,父親不知為何,竟忘了去取錢。兩個月後,錢給退了回來。我打電話去問他。他說:忘了。我有些惱怒,因為自己寫下了祝福,他不僅沒有一句回話,竟是連錢也忘了取。去郵局補寄的時候,我氣咻咻地講給女孩子聽。她托著腮,凝神聽了一會兒,突然插話道:我覺得未必是你父親忘了,說不定他是想要將這張有祝福的匯款單留下做紀念呢。我愣住了,隨即擺手,說,怎麼可能呢,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細心的人。
但父親,的確是這樣細心的人。而且,這個秘密,他自始至終對誰都沒有講起過。那年春節,我無意中拉開父親的抽屜,才看見了那張被他放入收藏盒中的匯款單。那句短短的祝福,原來父親早已看到,且以這樣的方式,藏進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