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成千上萬,就其大者而言,可分天上飛的禽類,陸上走的獸類和水中游的鱗類。弘一法師的護生詩,三類遍及,無一遺漏。例如禽類:“翩翩雙飛鳥,作室高樹巅,我欲勸此鳥,遷居南窗前。鳥說遷不得,近人心未安,若遷窗前住,為恐人摧殘。我聞此鳥語,羞慚不可言,誓從今日後,普結眾生緣。”“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二詩語淺意深,頗可警醒癡頑。更有憐雁詩雲:“何事春郊殺氣騰,疏狂游子獵飛禽,勸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此詩用鴻雁傳書典故,更拉近了雁與人們的益友關系,使偷獵之人更增一分愧疚。在獸類中,法師深惜花鹿與麒麟,因為麟是百獸之王,鹿乃和平使者,兩獸食草,不害生命,是以成為眾獸之尊。其麒麟詩雲:“麟為仁獸,靈秀所鐘,不踐生草,不履生蟲。系吾人類,應知其義,舉足下足,常須留意,既勿故殺,亦勿誤傷,長我慈心,存我天良。”詠麟詩雲:“有麟有麟在郊野,狼額馬蹄善踴躍,不踐生草不履蟲,雖設武備不侵略。”敬麟之心,溢於言表。其鹿詩雲:“萬峰回繞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自掃雪中歸鹿跡,天明恐有獵人尋。”對於麟類,雖非走獸之壯大,卻亦生命之攸關。其《看魚》詩雲:“繞池閒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鉤。”《垂釣》雲:“溪邊不垂釣,山中不開門,開門山鳥驚,垂釣溪魚渾。”仁慈之心,躍然紙上。
家畜是人類訓化野生動物後,長期飼養以供肉食的動物。法師深為護惜,以為牛尚耕耘、犬守夜、雞司晨,並有勞績。即便愚蠢如豬,亦以其糞肥田,助長莊稼。凡此家養禽畜,猶若人之良朋,朝夕相依,豈無感情。可歎人情薄似紙,一旦翻臉,六親不認,牲畜弱者,若不規勸人類,其殺戮更將如何?詩雲:“喜氣溢門楣,如何慘殺戮,唯欲家人歡,那管畜生哭。”其批判之深,真可發人深剩牛是家畜中大動物之一,耕田耘地,畢生勞累。故愛惜勞力,理所當然。詩雲:“耕牛雖異類,好逸與人同,願得星期日,閒眠楊柳風。”狗雖不事農耕,但守戶警盜,忠於職守,義氣特盛。其護犬詩雲:“為人看門,為人守闾,日夜皇皇,食人唾余。我心如矢,唯知忠義,努力負責,不希報賜。”“一川草長綠,四時那得辨,短褐衣妻兒,余糧及雞犬。”法師在詩中,不但盛贊狗看門守闾之功,還贊其知忠義、不圖報美德,故作為主人,寧願節衣縮食,也欲以余糧養其生年。可見法師眼中,人與動物已無等級之分,一視同仁,令人欽止。
雞乃最平常家禽,大戶殺豬,小戶殺雞,以享口福,百千年來,乃成舊俗。然法師以萬物平等心態視家禽,其《何苦食雞豚》雲:“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又念及雞的功勞,實在對人有益。詩雲:“買得晨雞共雞語,常時不用等閒鳴。深山月黑風雨夜,欲近曉天啼一聲。”
豬是犧牲之一,長期來以已身獻人類。但誰又知其卒年皆非天年。每念及此,不覺潸然淚下。詩雲:“千百年來碗裡羹,冤深似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仁人聞之,不亦起“君子遠庖廚”之歎麼?
法師護生,大及禽畜,小及蟲蟻。《看蛛網》雲:“靜看檐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群蟻喬遷》雲:“牆根有群蟻,喬遷向南崗,元首為向導,民眾扛糇糧,浩蕩復迤逦,橫斷路中央。我為取小凳,臨時築長廊,大隊廊下過,不怕飛來殃。”一片仁慈,從字裡行間汨汨流來,莫不催人善念。
動物的生命固然是最尊貴的,無論人與蟻、獸與禽,生命只有一次,故護生惜生,最為上德。但草木植物,同樣具有生命,不要以為草木無知而大施斤斧。濫伐樹木,濫毀草籐,其報應不亞於殺伐生靈。法師深谙此理,人類棲息於大自然中,愛護一花一草,也是維護宇宙平衡的一種美德。故法師護生詩,不僅護愛有血有肉之生命,也愛及為人類提供息蔭美化之草木。“遙知此去棟梁材,無復清陰護綠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千歲鶴歸來。”這是抄錄請人為保護一株百年古松而呈與當地太守的一首護樹詩,轉輾流抄,意誠諷婉而傳頌不止。《冬青》雲:“小小蝴蝶墓,左右種冬青,莫作兒戲想,猶存愛物情。”詩中歌頌的是護衛於墳墓的冬青樹。“道旁楊柳枝,青青不可攀,回頭攀折處,傷痕如淚潸,古人愛生物,仁德至今傳,草木未搖落,斧斤不入山。”詩中述出古代仁人秋伐養生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准則。“大樹被斬伐,生機不肯息。春來勤來抽條,氣象何蓬勃。悠悠天地間,鹹被好生德,無情且如此,有情不必說。”
無情草木,尚要求生,何況有情之生命,豈容殺伐作對比,令人深思。法師有一首《小草》詩:“小草出牆腰,亦復饒佳致,我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短短20個字中,包含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無限生機,真可法人。
歌頌生態和諧
天地萬物,各適其時,互不干擾,各盡天年。在弘一法師眼中,生物是何等的祥和,何等的快樂。其《詠鳳》雲:“鳳鳥來儀,兵戈不起。偃武修文,萬邦慶喜。鳳兮鳳兮,何德之美。”《詠燕》雲:“一年社日都忘了,忽見庭前燕子飛,禽鳥也知勤作室,銜泥帶得落花歸。”《詠小鳥》雲:“夕日落江渚,炊煙起村墅, 小鳥亦歸家,殷殷戀舊主。”人與動物和諧相處,人無機心,海鷗繞船,物我兩忘,世界大同。只有慈仁之心,斯可天地和平,此亦人間真理之一。法師有一首《詠蜂》詩雲:“行遍江村未有梅,一花忽向暖枝開,黃蜂何處知消息,便解尋香隔捨來。”詩歌頗具逸致,從尋香采蜜中既頌蜂的勤勞,又及和平世界裡人蜂和諧相處、互為欣賞的情趣。
其實,在大千世界裡,人有人的樂趣,動物有動物的樂趣,只是一般人無從顧及動物的感情而已。例如《母雞》詩:“母雞有群兒,一兒最偏愛,嬌癡不肯行,常狀母親背。”就道出了母雞與小雞的真愛與快樂。另一首描寫母雞的詩更具動物的愛心,詩雲:“母雞得美食,啄啄呼小雞,小雞忽然集,團團如黃葵,母雞忍饑立,得意自歡嬉。”其實,母雞領小雞的場景人人都見過,但能體味母雞母愛之慈心,卻為數鮮有。平常人往往漠不關心動物世界,正因為人對動物無情,敵生出殺戮之心。若是事事設身處地,將母雞忍饑領雛之情比之自己,則人與動物之間,便能增一分感情,增一分理解;少一分冷漠,少一分殺機。
動物和人並無大沖突,各種異常端因,往往都是人類加害於動物而引起。在平時,人歸人,動物歸動物,饑不爭糧,渴不爭水,和平相處,各有生機。譬如螞蟻:“螞蟻運糧,群策群力,陟彼高崗,攀彼絕壁。屢僕屢起,志在必克,區區小蟲,具此美德。”它不但與人無爭,還自強不息,努力進取,令人敬羨。
在地球上,人類是強者,其他各種動物在人的面前都屬於弱者。故此,只要人不去欺凌弱者,那宇宙之間就會雍睦和諧。法師有詩雲:“盛世樂太平,民康而物阜,萬類鹹喁喁,同浴仁恩厚。昔日互殘殺,而今共愛親,何分物與我,大地一家春。”這種不分物我的境界,就是天地同春的先機。
勸戒慈善護生
去殺機,施慈悲,存善念,護生靈,這是法師一大心願。但千百年來,可惜人類執迷不悟者眾,造成了生物界“景色太淒慘,傷心不忍睹,夫復有何言,掩卷淚如雨”的局面。為此,法師十分悲哀地說:“干戈兵革斗為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聖所哀。”要改善這種俗習,使世界充滿和平,唯一能扭轉乾坤的上策,就在於改造人的思想;要改造人的思想,最佳說教莫若從自身說起。於是,法師以身說法。(1)“人在牢獄,終日愁唏,鳥在樊籠,終日悲啼,聆此哀音,淒入心脾,何如放捨,任彼高飛。”詩以自身囚入牢籠,喪失自由來比喻籠鳥,富有親和力。(2)“一指讷沸湯,渾身驚要裂,一針刺己肉,遍體如刀割。魚死向人哀,雞死臨刀泣,哀切各分明,聽者自不識。”詩以己身手指浸入沸湯,針刺皮肉作比喻,說明生者之痛楚是十分難受之事,更何況無辜殺戮,戕其生命,豈非罪過。(3)“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原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詩以自身納入大千世界眾生之中,認為生命平等,只是人、雞、犬、蟲等名稱有異而已。既是生命相同,則享受和平,避免殺戮,當為眾生界共同願望。
法師在敘述生命平等的同時,深深感歎人類縱樂,恣肆口腹之欲。並告誡人類,善有善報的真理。他說:“汝欲延生聽我語,凡事惺惺須求己。如欲延生須放生,此是循環真道理。他若死時你救他,汝若死時人救你。”這種“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說教,最具說服心。當然,人的秉性不同,行為高下有別,聖人先行,賢哲緊隨,普通人當以見賢思齊為修身要務。法師有詩雲:“盥漱避蟲蟻,亦是護生命,充此仁愛心,可以為賢聖。”便是教人只要有仁慈之心,人人皆可為聖賢的道理。
如果人生中屢有殘害性命之舉,但一旦悟道,洗手不干,也是佛界“回頭是岸”之證,仍可同登榮榜,此亦儒門“聖賢不分先後”、“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闡釋。所以,法師寬宏地說:“人非聖賢,其孰無過。猶如素衣,偶著塵涴。改過自新,若衣拭塵。一念慈心,天下歸仁。”
當世上一切人都幡然醒悟,當世上一切人都樂以蔬食,當世上一切人都具有仁慈之心而惜生護生,則世界是何等和諧。那時的天下,必將如法師所言:“朗月光華,照臨萬物,山川草木,清涼純潔。蠕動飛沉,團圓和悅,共浴靈輝,如登樂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