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曰:“為善無近名”,等於他的格言,就是說做善事應該做到沒得名氣,人家不曉得你在做善事。中國文化不僅莊子的思想如此,諸子百家都是如此。過去大家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聽過沒有?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牢,做人一輩子要做到陰功積德。陰,是暗的,偷偷做了好事別人不知道,這就是陰功。因為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積德。如果做好人做好事,是為了給人家表揚,為了讓人家說我們是好人,這個不算是善事。
我經常提到一本小說《聊齋志異》,因為最近在座滿眼看到有許多新來的青年同學,他們也許沒有看過這部說鬼的小說;但是很多同學對於這本書也很欣賞,我往往問第一篇是什麼?很多人答不出來,《聊齋》這一部書說鬼怪,說狐狸精,它的宗旨在哪裡你就不懂了!現在我給你們做答案,第一篇是《考城隍》。台北市到了成都路,不是有一個城隍廟嗎?城隍也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一篇很妙,有一個讀書人,做夢夢見接到一個通知,叫他參加一個考試。他莫名其妙,心裡想,還沒有到聯考的時間,也不是普考,為什麼要馬上去考試?一到那裡看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這個多嚇人!我們中國人素來對關公是尊重得不得了,那比包公還威嚴。
題目發下來,他就作了一篇文章,中間有幾句很要緊的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一個人有心去做善事,故意有心的,為了做好人去做善事,他說這個人雖然做了好事,也不賞他,因為他有個目的是好名、求名。所以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錄取了他,要他馬上去做城隍。他一聽去做城隍,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做的。他說我還不能死啊!最後只好向關公請求說:我媽媽年紀大,只有我一個兒子,你叫我馬上去做陰間的官,我死了,誰孝養我媽媽啊?關公說:你有此心真是好極了,馬上叫人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判官(秘書)把簿子翻開一查,還有九年。關公說:可以,就等你九年吧!那個職位先叫判官(秘書)代理。
這個故事就是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表面上看是逃避,但也是教你做善事是要真善,不求神知,不為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我常常碰到許多學宗教的朋友,好像他做了許多好事,已經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好像他也天天上教堂做禮拜,為什麼他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這個問題我是答不出來的,只好看著他,張開嘴巴,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偽善。
所以真正的行善不是為名,中國文化叫陰功積德,陰功是人家看不見的。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像我們桌子上一定擺兩部書,一部是《文昌帝君陰骘文》,這個現在大概很少有人看到了;還有一本功過格,一定擺在那裡,專門勸人家做好事,都是課外讀物啊。像《朱子治家格言》,我七歲就會背了,早晨一早就起,站在父親前面背,“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都要真做的。所謂行善要陰功,大家看不到的,這個累積下來才叫功德。出了錢,做了好事,還要表揚一下,你已經得了果報了,有知名度了,曉得你是善人了,所以再不要期望有果報了。
假使一個人廣泛地博施濟眾,要為整個人類謀福利事業,照現代話來說,團體、社會、政府做的公益事業就叫社會福利。中國古代有沒有社會福利思想?假使有研究社會問題的,這個問題要注意,在中國歷史文化裡,好像找不出社會福利問題的記載,事實上有沒有呢?有!社會思想早有了,社會福利思想也早有了,過去都偏重在個人做,以個人立場,做社會福利事情,這是中國人的道德修養,告訴人,有錢做做好事,修橋鋪路,再不然夏天在路上擺一些茶缸。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過。每到夏季,家裡忙得很,天天都要燒茶,大鍋大鍋的燒,多少裡一桶,放在那裡,不要錢的涼茶,大家盡管喝。很多人家都這樣做的,這些都是社會福利。中國過去的社會當然是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由個人做社會工作,做社會福利,認為這是一種道德,所謂陰功積德。現代的思想,社會的福利工作,已經由政府、由社團做。時代不同,工業時代與農業時代,是兩個時代,思想也不一樣。
孔子也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不踐跡”,就是說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為善而好名,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這就有問題。
“亦不入於室”,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這種“善”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正如我所說的效法儒家的那個同學,站就立正,坐就端坐,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就是被禮捆住了,沒有脫落形跡。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何必為自己樹個“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便是陰德。幫忙人家應該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後,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准,“積陰德於子孫”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
老子曰:“善行無轍跡”,真正做大善事,行止高潔的人,他所做的好事,完全不著痕跡,你決看不出他的善行所在。因此,中國文化幾千年來,非常重視“陰功積德”。一個有道德的人,為善不欲人知,因為他不求名、不求利,更不望回報;如果做了一點好事,還要人家來宣揚,那就與傳統文化的精神差得太多了。所以,真正為善的行為,不像車輛行過道路一樣,留下痕跡,如果有了輪印的痕跡,就知道車子經過那些地方,等於自掛招牌,標明去向或宣揚形跡了。
所以說“善欲人知,便非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由此理推,一個人要修道,當然是世界上最好最善的大善事,但無上大道並非人為的造作所能修得的。“道”是本自清虛寥廓、寂滅無為的,一有了方法,一有了境界,早已落於下乘,就如車過留痕,已有形跡可循,已非至善了。
後來莊子更加發揮“善行無轍跡”的意義說:“絕跡易,無行地難。”一個人的動作行為要想不留痕跡,雖然已經很難做到,但也不算太難。比如強盜和小偷,他在作案的時候,盡量要消滅現場的痕跡,甚至戴上手套,穿上襪子,想要做到不留手指足趾的印模。這也不算太難的事,挖空心思,還能做到。但是他在自己作案以後的心田中,那個事實的影像,卻是一輩子也難消滅的;甚至到臨死的時候,內心更加明顯地有罪惡感。這便是莊子所說“絕跡易,無行地難”的道理。同樣的,一個人做了好事善事,盡管想要做到不使人知,不自我顯揚,但“為善最樂”的心情,終會存在心像之中,雖然只求“陰功積德”,可是仍有心理上善行的痕影。這也是“絕跡易,無行地難”的最難之處。
“善行無轍跡”的不容易,卻與佛家對於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般若)的大乘說法不謀而合。例如佛說布施必要做到三輪體空,所謂三輪體空,就是說當你在布施幫助別人的時候,“施者”的我相與“受者”的他相,以及“施事”(布施行為的事實),這三種心理和行為現象都必須當下皆空,徹底不留痕跡,才能達到度過彼岸的真空正智而得大解脫的境界。如果有一個境界,那就是著相留跡了。這只是借用名詞而已。說到徹底之處,便是禅宗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才是究竟。
老子所講道德的道理,就是生活的藝術。真正懂得道德的人,就是“行無行”,做了等於沒有做。也就是說,中國人講的做功德好事,不是明做的,而是“陰功積德”。古來的教育,做好事別人不知道,這種陰功慢慢累積起來,留給後代,留給子孫;實際上,留給後代子孫的還是教育。一個人真正的道德是不求人知的,所以,“行無行”就是無為之道。
整理自《莊子諵譁》《列子臆說》《論語別裁》《老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