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部,我遇見一位中年農夫,他帶我到他耕種稻子的田地。原來他營生的一甲多稻田裡,大部分是機器種植,從耕耘、插秧、除草、收割,全是機械化的。另外留下一小塊田地由水牛和他動手,他說一開始時是捨不得把自小養大的水牛賣掉,也怕荒疏了自己在農田的經驗,所以留下一塊完全用“手工”的土地。
等到第一次收成,他仔細的品嘗了自己用兩種耕田方式生產的稻米,他發現,自己和水牛種出來的米比機器種的要好吃。
“那大概是一種心理因素吧!”我說,因為他自己動手,總是有情感的。
農夫的子女也認為是心理因素,農會的人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只是抗拒機器的心理情結。農夫說:“到後來我都懷疑是自己的情感作祟,我開始作一個實驗,請我媳婦做飯時不要告訴我是那一塊田的米,讓我吃的時候來猜,可是每次都被我說中了,家裡的人才相信不是因為感情和心理,而是味道確有不同,只是年輕人的舌頭已經無法分辨了。”
這種說法我是第一次聽見,照理說同樣一片地,同樣的生長環境,不可能長出味道可以辨別的稻米。農夫同樣為這個問題困惑,然後他開始追查為什麼他種的米會有不同的味道。
他告訴我——那是因為傳統。
什麼樣的傳統呢?——我說。
他說:“我從翻田開始就注意自己的土地,我發現耕耘機翻過的土只有一尺深,而一般水牛的力氣卻可以翻出三尺深的土,像我的牛,甚至可以翻三尺多深。因此前者要下很重的肥料,除草時要用很強的除草劑,殺蟲的時候就要放加倍的農藥,這樣,米還是一樣長大,而且長得更大,可是米裡面就有了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味道當然改變了,它的結構也不結實,所以它嚼起來淡淡松松,一點也不Q。”
至於後者,由於水牛能翻出三尺多深的土地,那些土都是經過長期休養生息的新土,充滿土地原來的力量,只要很少的肥料,有時根本用不著施肥,稻米已經有足夠成長的養分了。尤其是土翻得深,原來長在土面上的雜草就被新翻的土埋葬,除草時不必靠除草劑,又因為翻土後經過烈日曝曬,地表皮的害蟲就失去生存的環境,當然也不需要施放過量的農藥。
農夫下了這樣的結論:“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單純的力氣長大,自然帶著從地底深處來的香氣。你想,咱們的祖先幾千年來種地,什麼時候用過化肥、除草劑、農藥這些東西?稻子還不是長得特好,而且那種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的深了稻子就長的好了。”
是吧!原因就在翻土,那麼我們把耕耘機改成三尺深不就行了嗎?農夫聽到我的言語笑起來,說:“這樣,耕耘機不是要累死了。”我們站在農田的阡陌上,會心的相視微笑。我多年來尋找稻米失去米的味道的秘密,想不到在鄉下農夫的實驗中得到一部份解答。
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桃園大溪的山上種果樹,我有時去拜望他,循著青石打造的石階往山上走的時候,就會看到親戚自己墾荒拓土開辟出來的果園,他種了橙子、橘子、木瓜、香蕉和葡萄,還有一片紅色蓮霧。
台灣的水果長得好,是盡人皆知的事,親戚的果園幾乎年年豐收,光是站在石階上俯望那一片結實累累紅白相映的水果,就能夠讓人感動,不用說能到果園裡隨意采摘水果了。但是每一回我提起到果園采水果,總是被親戚好意拒絕,不是這片果園剛剛噴灑農藥,就是那片果園才噴了兩天農藥,幾乎沒有一片干淨的果園,為了顧及人畜的安全,親戚還在果園外面豎起一塊畫了骷髅頭的木板,上書“噴灑農藥,請勿采摘。”
他說:“你們要吃水果,到後園去采吧!那一塊是留著自己吃的,沒有噴農藥。”
在他的後園裡有一小塊圍起來的地,種了一些橘子、橙子、木瓜、香蕉、芒果,還有兩棵高大的青種蓮霧等四季水果,周圍沿著籬笆,還有幾株葡萄。在這塊“留著自己吃的”果園,他不但完全不用農藥,連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經過細心的整理,果樹也是結實累累。果園附近,還種了幾畝菜,養了一些雞,全是土菜土雞。
我們在後園中采的水果,相貌沒有大園子那樣堂皇,總有幾個有蟲咬鳥吃的痕跡,而且長的比較細瘦,尤其是青種的老蓮霧,大概只有紅色蓮霧的一半大。親戚對這塊園子津津樂道,說是別看這些水果長相不佳,味道卻比前園的好的多,每種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是安全,不怕吃到農藥。他說:“農藥吃起來雖不能分辨,但是連蟲子和鳥兒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嗎?”
他最得意的是兩棵青種的蓮霧,說那是在台灣已經快絕跡的水果了,因為長相不及紅蓮霧,論斤論秤也不比紅蓮霧賺錢,大部分被農民毀棄。“可是,說到蓮霧的滋味,紅蓮霧只是水多,一點沒有味道的,青蓮霧的水份少,肉質結實,比紅色的蓮霧好多了。”
然後親戚感慨起來,認為台灣水果雖一再的改良,愈來愈大,卻都是水,每一種水果吃起來味道沒什麼區別,而且腐敗的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壞的青蓮霧,現在的紅蓮霧則采下三天就爛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議,說為什麼自己吃的水果不灑農藥和肥料,賣給果商的水果卻要大量噴灑,讓大家沒有機會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著說:“這些蟲食鳥咬的水果,批發商看了根本不肯買。這全是為了競爭呀!我已經算是好的,聽說有的果農還在園子裡灑荷爾蒙、抗生素呢!我雖灑了農藥,總是到安全期才賣出去,一般果農根本不管,價錢好的時候,昨天下午才灑的農藥,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為親戚的話感慨不已,更為農民的良知感到憂心,他反倒笑了說:“我們果農流傳一句話,說‘台北人的胃卡勇’,他們從小吃農藥、荷爾蒙長大,身上早就有抗體,不會怎麼樣的。”至於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麼,早已無從分辨了。
親戚從櫥櫃中拿出一條蘿卜,又細又長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根須很長大約有七八公分,他說:“這是原來的蘿卜,在菜場已經絕種,現在的蘿卜有5倍大,我種地種了30年,十幾年前連作夢也想不到蘿卜能長那麼大,但是拿一條5倍大的蘿卜熬湯,滋味卻沒有這一條小小的來得濃!”
每次從親戚山上的果園菜園回來,常使我陷入沉思,難道我們要永遠吃這種又肥又癡、水份滿溢又沒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嗎?
我腦子裡浮現出幾件親身體驗的事:母親在鄉下養了幾只鵝,有一天在市場買芹菜回來,把菜頭和菜葉摘下丟給鵝吃,那些鵝竟在一夜之間死去,全身變黑,是因為菜裡殘留了大量的農藥。
有一次在民生公園,看到一群孩子圍在一處議論紛紛,我上前去看,原來中間有一只不知那裡跑出來的雞。這些孩子大部分沒看過活雞,他們對雞的印象來自課本,以及喂了大量荷爾蒙、抗生素,從出生到送入市場只要一月左右的肉雞屍體。
有一回和朋友談到現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頻繁,一個朋友斬釘截鐵的說,是因為食物裡加了許多不明來歷的物質,從小吃了大量荷爾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這恐怕不能說不是一條線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20年前,有人到我們家鄉推銷味素(味精),在鄉下叫做“雞粉”,那時的宣傳口號是“清水變雞湯”,鄉下人趨之若骛,很快使味素成為家家必備的用品,不管是做什麼菜,總是一大瓢味素灑在上面,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一種“清水雞湯”。
我如今對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嘔。是因為味素沒有發明以前,鄉下人的“味素”是把黃豆搗碎拌一點土制醬油,曬干以後在食物中加一點,其味干香,並且不掩蓋食物原來的味道。現在的味素是什麼做的,我不甚了然,聽說是純度99%的L—麸酸鈉,這是什麼東西?吃了有無壞處?對我是個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壞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壞“味之素”,這是現代社會最大的反諷。
我有一個朋友,一天睡眼蒙中為讀小學六年級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湯”,放糖時錯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後,頗為給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學回來,卻竟未察覺蛋湯裡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對味素的知覺比吃錯味素更令人揪心。
過度的味素泛濫,一般家庭對味素的依賴,已經使我們的下一代失去了舌頭。如果我們看到飯店廚房用大桶裝的味素,就會知道連我們的大廚師傅也快沒有舌頭了。
除了味素,我們的食物裡還有些什麼呢?硼砂、色素、荷爾蒙、抗生素、肥料、農藥、糖精、防腐劑、咖啡因......,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這些,我們的蔬菜、水果、稻米、豬、雞往往生產過剩而丟棄,因為長得太大太多太沒有味道了。
生為一個現代人,我時常想起“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的話(出自《論語》孔夫子之言),不是我力不能任農事,而是我如果是老農,可以吃自種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種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維持一點點舌頭的尊嚴。
“舌頭的尊嚴”是現代人最缺的一種尊嚴。連帶的,我們也找不到耳朵的尊嚴(聲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嚴(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嚴(氣之素),嘈雜的聲音、混亂的顏色、污濁的空氣,使我們像電影《怪談》裡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頭,整張臉是空白的,僅存的是一對眉毛,在清冷純靜的雪地,最後的眉毛,令我們深深打著寒顫。
沒有了五官的尊嚴,又何以談人生?
後記 原文刊載於台灣中國時報,作者服務於中國時報,是一位知名的作家。他所舉的事例,自然是確實的。因為二年之前,我在中央日報副刊以及漢聲雜志中也見過類似的呼吁。問題是,這些事的危害情形所達到的嚴重程度卻很少有人了解。冀希望各級主事、讀者與消費大眾,為了自己、家人與親友的健康,共同努力來改進。只要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些問題就不難解決。味精確實是種有問題的調味品,美國的嬰兒食品,就絕不許添加味精;外國人進中國餐館,也不喜食味精。國內使用味精太普遍了,因不能理智對待自己的口腹之欲,也因它背後有個龐大的工業生產利益驅動體系,借著我們的口腹之欲,循循善誘地和我們一起,將我們自己集體蒙蔽。
想起中國歷史上戰國時期楚國一位學識淵博,通曉古今治亂興衰之道,熱愛祖國,關心人民疾苦,堅持正義和真理,被司馬遷稱其為 “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的三闾大夫屈原所說的一句名言:“舉世渾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
-----------------轉錄自《身心世界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