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無論在物質上和法律上以及精神上都推廣男女平等,男女卻是無法平等的,因為女人太苦,苦過黃連。
那還是很多年前,我在天津的掛甲禅寺裡聽一位法師的開示,他讓我們想想為什麼在寺院裡做功課的男人少而女人多。大家回頭一看,確實,男的稀稀拉拉地十來個,女的一二百人。我們誰都沒想出來。法師告訴我們,那是因為女人比男人苦。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無論在物質上和法律上以及精神上都推廣男女平等,男女卻是無法平等的,因為女人太苦,苦過黃連。
依我的生活經歷來看,我母親把我們幾個拉扯大,生活上的苦就不用提了,我覺得最苦不是物質,而是在精神上的。母親常年猜疑父親要拋棄她,也猜疑鄰居會陷害她。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地質隊的大院裡,母親經常和鄰居林奶奶吵架。兩個人忽然間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叉腰就對罵,罵的話不堪入耳。一般吵上個一兩個小時吧,然後就收工,各回各家,跟體育鍛煉一樣。當然,絕不是我母親這樣,地質隊很多婦女都這樣。
我上學時,寫一篇關於母親的作文,那時候我們都按照老師的教導,要把母親寫成勤勞、勇敢、善良、愛祖國、愛孩子、愛下一代的好媽媽。怎麼感人怎麼寫,母親的光輝形象整個兒高大全,寫得我都忘了母親的真相是什麼了。
而我有一位女同桌,她寫了一篇關於自己母親缺點的作文,是說她媽媽如何的不講理,如何的歇斯底裡。這篇作文,遭到了老師的嚴厲批判。那篇作文我看了,我覺得寫的很對呀,母親其實是這個樣子的。而且,不光是她的媽媽,我們的女班主任也是這個樣子的,經常大發雷霆,經常的不知道為什麼就要抱怨一大堆、發一大堆的牢騷。還經常因為一件小事給她兒子一記大耳光,她的兒子也在我們班。班主任怒氣沖沖且得意地說,這個耳光不光要讓她兒子記住,也要讓你們全都給我記住。讓我們記住什麼我忘了,但那耳光和她永遠陰郁怨憤的表情,我是永遠也忘不了。
我姐姐也很苦。我親眼見過她在紡織廠和女同事們打架後的戰況,她渾身上下全被掐得烏青,一塊好肉都沒有。依照她的脾氣,估計她把人家掐得一樣。這事後來就不了了之。
我母親一生節儉,一生為了養育幾個孩子吃盡苦頭,也因為她的脾氣吃盡苦頭,她不認輸,脾氣剛強。最不幸的是她老人家還生了個我的姐姐,比她還不認輸,比她還剛強。從我記事時起,她們兩個就是死對頭,小時候母親罵姐姐,罵的很難聽,大了,姐姐罵母親,罵的也很難聽。再大了,母親老了。我們勸姐姐,做人要孝順母親。姐姐嘗試著做了,但最後失敗了,她告訴我,她見到母親就煩,偶爾碰一下母親的手,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想起我老母和老姐,我就心疼。這兩個簡直就是宿世的怨敵,水火不相容,針尖對麥芒,我母親最後和所有的兒女都不相容了,她是母親,兄弟幾個都能容納她,孝敬她,但是,我姐就不行了,已然和家庭所有成員決裂,她們該怎麼辦呀?
也許,我的母親和姐姐的事情是個案,但天下的女人過的很苦是毋庸質疑的事實。我相信,有少數過的好的,過的有智慧的,但那太少了,通情達理且充滿智慧的簡直就鳳毛麟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幾個人見過孟母那樣的女人?想起天下有這麼多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痛苦女人,這該怎麼辦啊?
醫生、心理專家、家人的開導等等,其實都派不上真正的用場,在我看來,只有在寺院裡管用。寺院裡目的是六和敬,就要依戒律共處。在這種有威懾力的氛圍下,你必須讓自己的習氣和毛病不發作,表現得通情達理,體諒他人,這樣才能和別人相處,才能修行。
即便這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在掛甲禅寺,早課,如此莊嚴和肅靜的氣氛裡,忽然,兩個女人就吵起來。原來,是為了爭奪一個蒲團。搞得法師很為難,只能在事後說,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大家在做早課的時候,心都很靜,你們爭一個蒲團,影響大家的心,很不好啊。
龍泉寺女眾也比男眾多。人與人在一起,都難免會有摩擦,有碰撞,但是,男人會豁達一些,女人就很難了。寺裡開法會,放蒙山,極其肅穆莊嚴的佛事活動。因為場地有限,一部分居士臨時在僧侶們的齋堂裡參加。剛剛落座,大家正要閉目收心,忽然,女眾中,一個老居士站起來,說:“有的人很不自覺,手套亂放。”我觀察,旁邊一個年輕的女居士正閉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忍耐。看著真是讓人心疼而著急,真怕她忍不住,因為磬聲已響,佛事活動已經開始了。此時爭執起來,實在是不合適。
老居士說:“手套就是某某某的。”這下她忍不住,回了一句:“你說就說,干嗎要提我的名字?”老居士立刻接招,抬高了嗓門喊:“有意見都可以提!”有人過來勸:法會開始啦。不能說話了。讓一讓嘛。老居士完全失控,和我母親的神情一個模樣,激動地指著年輕女居士說:“不,不,我認識她,我知道她,我們一起干過活,我知道她是成心的,她就是跟我過不去。”年輕女居士又閉上眼睛,使勁忍。旁觀者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只要此時這個年輕女居士忍過去,不說話,事情就平息了。不幸的是,她終於沒有忍過去,和我那個永遠不知道忍讓的姐姐一樣,回頭,說:“我沒有錯,我干嗎要讓你。”老居士就等著這句呢,立刻接招:“我都七十歲啦,你干嗎不尊重我……”
至此,兩人的語言邏輯已經完全混亂,情緒徹底崩潰。什麼法會不法會的,全都不管了,老居士怒火沖沖地要以七十歲之軀給年輕居士磕頭,以此來懲罰她的還嘴,好在人太多,擠得滿滿的,彎不下身子。發怒的發怒,忍耐的忍耐,勸阻的勸阻,觀看的觀看,一團混亂之後,稍微平息下來。年輕居士端坐著閉著眼睛在繼續忍耐,老居士也端坐著閉著眼睛忍耐。相信,雖說身體都端坐著,但心裡卻定如虎嘯龍吟、翻江倒海一般。我心裡也是這樣的啊。
修行,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誦經開始了。老居士完全崩潰,沒誦幾句,忽然放聲大哭,出了齋堂。人,是個多麼苦的生命形式啊。女人,怎麼會苦成這個樣子。
好在,有的人,包括我在內,已經在寺院裡開始調整自己的內心,尋找生命的意義和答案,在高人的引領下,學習離苦得樂的方法。雖然很難,但我們在做,就有希望。
我老娘和我老姐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做,我猜,拿繩子捆她們來她們也不會來。寧可在人間雞吵鵝斗地相互死掐,也絕不肯低頭反省一下自己和整個的人生。女人,太苦了。
我感慨的這個苦,也不僅是目睹兩個女人的爭吵,而是將整個生命的苦,前生後世的苦都兜了進來。其實,男人沒有修為,也苦,只是某些方面不像女人表現的這麼粗猛罷了。把我心裡的那些爛事和蠢事都晾出來擺一擺,比上面那兩個女居士要生猛的多。只是,沒人那麼觀察我,然後寫下來而已。稀裡糊塗地苦一輩子的男人有的是。
那天,法師跟大家講,怎麼能真正有覺悟了呢?就是你苦到頭了,苦到底了,苦到沒有路了,那就有覺悟的可能。
這話太狠,也很令人難過,很令人傷感,但我相信,這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