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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講《莊子》錄音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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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今天,我們開始講《莊子》。《老子》與《莊子》從中國文化整個體系來講,占的份量非常重。熟悉這兩本書的人很多,而且歷代注解《莊子》的人也很多,因感受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觀點。我們現在重新對《莊子》做一個研究,先把《莊子》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的位置,它所占的份量,特別地提出來。

  我們都曉得,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所謂諸子百家的學銳,是非常的蓬勃發達。我們拿兩個人物來作代表,在春秋的末期是孔子,在戰國時期是孟子。春秋與戰國正是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候,先後亂了三、四百年左右。在這個很動亂的歷史階段,對於學術思想來講,卻是最發達自由的時候。可是青年同學們有個觀念要搞清楚,並不是說那時的學術思想是真自由的時候,這個名詞不是那麼講法的,那個時候無所謂自由,也無所謂不自由。各種思想的蓬勃發展,究其原因,是我們這個國家民族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文化沒有完全統一,文字也沒有完全統一,有些甚至是互相抵觸的,尤其政治的體制,是每一個諸侯各霸一方,那麼,所有的學術思想也各有所不同,但都是周(周朝)一個中國文化的體系下來的。

  我們看到《莊子》這本書中,並沒有攻擊過孟子,在《孟子》一書裡也沒有攻擊過莊子,但攻擊過墨子、楊子。我們曉得,墨子和楊子的思想,都是由道家的思想脫胎演變而來的。墨子的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從頭頂一直到腳底,都可以放棄自己而去為別人謀利,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自我,以利別人。而楊子,楊朱的思想,則與墨子絕對相反,他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但並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卻該全部給我。他是主張天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兩個思想,二個是絕對為公,大公無私,忘掉了自己;一個是絕對為私,個人主義,自由主義。這是一個最初思想的大問題。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犧牲自我,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做得到的。譬如現在這個地方是十一樓,我們照應了自己這個樓層上的人,上邊下邊樓層裡的人作什麼,就沒有辦法照應,這個公啊,就在這個范圍。擴大一點,擴大了我們照應到台北市,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台灣,照應了台灣,沒有辦法照應到整個世界。所以這個公宇都是比較的,有范圍慢慢地擴大,‘絕對為公很困難,有這個理而很少有這個事實。那麼依楊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利益著想,絕對不為別人的利益犧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也不可能。人類可真是奇妙的動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程度,卻也沒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類都這樣做。

  那麼,孟子攻擊墨子和楊子,也是攻擊這兩種極端相反的主張。絕對的口號唱得很高,但絕對為公做不到,絕對為私也不可能。所以孔孟的儒家思想,客觀地為“公”,適當地保留個人自我,適當地保留一點自私;專走中間路錢,中庸之道,這會有助於社會的安定。我們看到,孟子對墨子和楊子有所攻擊,但沒有看到攻擊過莊子。所以有人可以懷疑說,《莊子》是在《孟子》之後還是之前,這屬於歷史時代的考證范圍,很難確定。

  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確定,孔孟的文化思想以及文章,乃至他們所代表的一切,是周朝齊魯文化的系統,也可以說是北方文化系統,具有北方樸實敦厚的氣質。我們作為中國人,都念過《四書》,尤其像老一輩的讀書人,為了要學好文章,必須要背《孟子》、《莊子》。蘇東坡再三講,《孟子》、《莊子》、《史記》,這三部書的文章背得了以後,文章會寫得很好。但是你看《四書》的文章文字風格,跟《老子》、《莊子》是兩回事。可以說,孔孟的文章章法,是北方文化系統的文學味道,很溫柔,很敦厚,很嚴謹,也很風流。這個風流不是現在講的浪漫,觀念不要搞錯了。

  《老子》、《莊子》的文章,則代表了南方的文化思想,它的文學境界同《四書》完全不同,後世認為它代表了道家。中國所謂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迥然不周(同)。在《莊子》之後,代表南方楚國的文學,便有著名詩人屈願(原)《離騷》、《楚辭》的出現。這一類文章都是同一個系統,其文字境界潇灑而有韻律,非常空靈、灑脫,文章氣勢也不同。表面上看像一個神經病在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就像《莊子·齊物論》裡講的,“吹”,那的確是在“吹”。現在我們青年人講話說的“吹”,這個“吹”字字眼的用法,是從《莊子》裡面竊取而來的。但是,莊子“吹”得非常有味道。

  研究歷史文化,需要了解當時不同地區的文字風格的趨勢。楚辭,以及詞賦等華貴美麗的文學,作品,出於南方。後代思想的發展,老莊、禅宗皆在南方,尤其長江流域一帶最為盛行。這一點,青年同學們在研究中國文化,重新整理中國文學、哲學時,有必要加以特別注意。一般來說,北方民風,溫柔敦厚,樸實無華。方方正正,頂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發展。而思想高明、空靈優雅的文化,則誕生於南方之地。這幾乎成了一個定律。我常以此觀念,研究歐洲歷史,美國歷史也一樣;歐美方面,北部出來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與南方不同,北部的人們,行為笃厚,氣質渾厚,南方出來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問題。這很奇怪,只由於東、西、南、北地區方向的差別,冥冥中影響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異同問題,和《易經》的象數法則又大有關系。

  千古以來,許多大文學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在罵《老子》、《莊子》,實際上都在偷偷地學。只有到了清朝,有個怪的文學家、思想家金聖歎,提出了六部“才子書”:《左傳》、《史記》、《莊子》、《水浒傳》、《三國演義》、《西廂記》並且提出,如果你懂了“六才子”書,所有的文章技能都具備了。那麼,有沒有道理呢?也有道理。

  我們現在說回來,《莊子》的文章思想在當時是那麼汪洋博大,可是在代表齊魯文化的孔孟著作裡沒有提到過。《莊子》裡頭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在罵孔子,罵得很厲害,實際莊子都是在捧孔子,捧得很厲害。這就是文學技巧,有時候看起來反面的文章,實際上是正面的。《莊子》這部書,影響了後來幾千年的文化,甚至到現在。每一個知識分子,每一個文學家,每一個思想家,受它的影響都很大。它內在的潇灑,講人生境界,對東漢一直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間的思想起了很大作用,我們讀了這三四百年的歷史很有意思。

  譬如我們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身兼文武,出將入相,但是史書上說他也好,小說描寫他也好,唱戲表演他也好,他沒有穿過什麼軍服,始終穿一件八卦袍,頭上挽一個逍遙巾,名士派書生的帽子,手裡拿著鵝毛扇,優哉游哉的。這個人物塑造得非常美。諸葛亮在前方指揮部隊作戰時,總是坐個車子叫人推著,四川人叫雞公車,一個輪子的,推著聲音比四輪大卡車還糟,“嘎唧嘎唧”地響、坐在上面也真真是很逍遙,這個風度很好。所以杜甫描寫他的名詩:“萬古雲霄一羽毛”。事實上這個風度在幾百年間,不管是政治,軍事,社會,教育,哪一方面的風氣都形成了。它受了什麼影響呢?老莊思想的影響。不但是諸葛亮一個人有這個風度,南北朝時候很多人都一樣,又譬如晉朝名將羊祜,他在前方當大元帥的時候,是歷史上有名的從容,他指揮軍隊作戰,“輕裘緩帶”,“輕裘”,穿著長袍,就是冬天的棉袍,不穿軍服,“緩帶”,古代文官武將腰裡拴一根帶子,松松地在肚子上掛下來。你看京劇裡唱關公啊,周喻啊,就是這個樣子出來的,都是一邊穿的是窄袖子,另一邊是大袍子,這個窄袖子是准備拿刀拿劍作戰的。要知道戲台上這麼一個人物出來,在中國文化中他代表了文武雙全。那麼古代的衣冠是不是照這個樣子穿法呢?是這樣穿法,所以很多讀書人外面穿的是長袍,結果碰到要打仗的時候,長袍一脫,裡面就是武裝,身上都帶劍的。那麼他露一半,表示要打仗,我也可以來,要讀書嘛,我也會寫,就這個味道。

  我們讀一讀南北朝的歷史,會覺得很有趣,甚至在前方作戰,都有些優哉游哉的味道。尤其歷史上很有名的謝安石,他在淝水之戰中,直至打敗了符堅的八十萬大軍的時候,還在下棋呢。前方打了勝仗的消息報告給他,他下棋動都不動。實際上他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但表面上要表示《莊子》的逍遙,認為要輕松,其實下來跑得瘋快,那個皮鞋跟都跑掉了。等於我們現在說,假如當選了議員的話:“嗯,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睡覺要緊。”實際上呢,高興得也是不得了。

  還有一個故事。在前清的考試時代,民間相傳一則笑話,有一個老童生,每次考試不中,但年紀已經步入中年了,這一次正好與兒子同科應考。到了放榜的一天,這個當老子的很緊張,就關在房裡洗澡,輕松輕松。兒子看榜回來,知道已經錄取,趕快回家報喜。兒子敲門大叫說:爸爸,我已考取第幾名了!老子在房裡一聽,便大聲呵斥說:考取一個秀才,算得了什麼,這樣沉不住氣,大呼小叫!兒子一聽,嚇得不敢大叫,便小心翼翼地輕輕說:爸爸,你也是第幾名考取了!老子一聽,便打開房門,一沖而出,大聲呵斥說:你為什麼不先說。他忘了自己光著身子,連衣褲都還沒穿上呢!這個道理呀,中國古代的考試說來都很緊張,看了過去好多的考試故事,那是假的從容啊。不管是真的從容還是假的從容,都受《莊子》的影響非常大。

  我們手裡拿的《莊子》這本書,分《內篇》《外篇》和《雜篇》,翻目錄一看就知道,《內篇》只有七篇。在學者們的考據中,認為《內篇》真正是莊子寫的,《外篇》跟《雜篇》靠不住,認為是後世人假托莊子的各義亂加上的。《內篇》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大家不要忘記了,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是《外篇》與《雜篇》。做皇帝的帝王之術,軍事上的用兵之道等,真正能夠運用到《莊子》的,歷代每一個大政治家,乃至聰明的帝王,聰明的人物,都受了《外篇》的影響。可以說,《外篇》是所有的謀略學的始祖。同時,《外篇》《雜篇》給我們人生的啟發,修道的啟發也非常大。這個是要特別注意的。

  第一篇 逍遙游

  《莊子》在中國文學中非常有名。下面我們開始研究《內篇》的第一篇,《逍遙游》。

  在中國文化裡頭,逍遙這兩個字是莊子最先提出來的,莊子講的逍遙,不是西門町那個逍遙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過也許有一點取《莊子》裡逍遙的意味。我們現在說人生要逍遙逍遙,這個逍遙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於學佛的人要求解脫。結果我們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這樣又那樣,認為這叫做道。看他一點都不逍遙,越看越苦。學佛修道要求逍遙解脫,人生既不逍遙又不解脫,這個人生是很苦的。

  《逍遙游》,我們看了這個題目要特別注意,逍遙是逍遙,游是游,因為逍遙了才可以游,不逍遙不能游。借用佛家的觀念,人生解脫了,才能夠得游戲三昧,在人生的境界裡面游戲。所以拿這個觀念講,什麼叫人生?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痛苦的累積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脫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遙自在。

  我們現在首先要對《逍遙游》做一個綱要,大家要把握這個綱要。《逍遙游》全篇的內涵都指導著我們的方向。第一個主題,就是人生要“具見”,見地具備,就是普通講的見解,再普通一點講,就是眼光、思想。一個沒有遠見的人,見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個事業,或是完善一個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莊子提出來“具見”,具備見地,才能夠腳踏實地,從基本做起。因此後來的禅宗,首先講;個人一定要“具見”,具備高遠的見地,見到道才能夠修道,不能見道還修個什麼道。假如說我們見到了眼前有一塊黃金,然後想辦法把它拿起來,你沒有看到黃金,在那裡瞎想有什麼用?所以莊子第一個提出,真正的要見道才能修道。換句話說,人修道也好,作人也好,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才能夠懂得人生。那麼具個什麼見呢?《逍遙游》就告訴我們:解脫的見。人生不要被物質的世界,不要被現實的環境所困擾。假如是被物質世界、現實環境所困擾了,那麼人生的見解已經不夠了。所以能夠具備了高遠的見解以後,那就不會被物質的世界所困擾,不會被人生痛苦的環境困惑了,自然會超越,會升華。這一篇《逍遙游》,它的內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樣,語言文字是沒有辦法表達的,不管什麼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沒有辦法表達。語言文字如果能如實地表達人的思想,那人輿人之間就不會有誤會了。譬如怎麼表達哭,只有哭了才曉得,就是這個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達的東西,可以轉個彎來表達,那就是用比喻來表達。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於用比喻,釋迦牟尼佛最善於用比喻,如用蓮花的比喻等;耶稣也很會用比喻;莊子也常用比喻。因為有時候不用比喻講不出來,譬如我們恭維一個人很漂亮:“你比楊貴妃還漂亮。”楊貴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沒有看到過。不過拿來比喻來說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遙游》裡面有兩個大方向,在很多關鍵的地方用比喻,來告訴我們人生和修養的方法。哪兩個大方向?

  第一個方向告訴我們“物化”,這是中國文化中道家的一個大標題。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變化,物與物之間互相在變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們人也是,“物化”變出來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彼此有變化,就變了那麼多人;人生命活動中所需要的牛奶、面包、米飯、青菜、香腸等,經過我們的胃的變化又變成了人的肉體;人所排洩的汗、口水,大小便,又變成了肥料;肥料再變成萬物;一切萬物又互相變化,而且非變不可,沒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這個就是“物化”。在道家的觀念裡,整個宇宙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只不過是裡面的“化”物,受“化”的一個小分子而已。要如何把握那個能“化”,能“化”的是誰呢?把那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遙了,不然我們終是被“化”的,受變化而變化,做不了變化之主,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夠超然於物外,超出了萬物的范圍以外,所以莊子告訴我們“物化”的自在。那麼,莊子同時在這個觀念裡頭也告訴我們,人也是萬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見”,見到了“道”的道理,我們人可以“自化”,我們這個有限的生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生命,有限的功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功能。第二個方向就告訴我們,真正的變化是什麼?人的變化,我們人,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超人。這個超人怎麼變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我們做到了《逍遙游》這兩個要點,才真正達得到逍遙。

  我們先從人的這個高度來討論。

  我想在座諸位先生、同修讀過《莊子》,研究過《莊子》的很多,不過我報告我的意見。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阙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鲲魚化為大鵬鳥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

  中國文化中,道家講地理學由《山海經》開始。現在美國很流行《山海經》,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根據《山海經》的證明,我們的祖宗大禹治水到過美國,現在美國人在承認。如果研究《山海經》,我們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過美國,還到過歐洲,中東,紅海,地中海一帶。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歷史,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在九年當中,大禹就把長江,黃河打開了,把洪水放到大海裡去了。根據《山海經》記載,東南亞各國大禹都到過的,他怎麼走的?又沒有飛機,道家講他當時騎在龍背上,要到哪裡龍就飛到哪裡。那些神話就多了。大禹開黃河上游那個龍門,符咒一畫,天上神人就下來了,然後大禹請神人幫忙,神人就把手放在華山上,兩腳踏著黃河的對岸,頭一伸,這麼一推,龍門就打開了。當然很快,幾分鐘就開了。我們現在聽了蠻好玩的啊,科學神話。仔細一想,這個裡頭有很多問題。上古連機械都不發達,不要說打開龍門了,以全國的人力拿來挖長江、黃河的一截,幾十年也作不到,為什麼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這些資料,你們要哪裡找呢?在中國《道藏》裡,你看大禹的傳記。

  《山海經》越看越神怪,裡面記載世界上的人類有個貫胸國,人生來胸部這裡有個洞,和背對穿的。貴人都有洞,不是貴人大概沒有洞或洞要小一點。吃了飯要走路;兩個人拿桿子往洞裡一套就抬走了。《山海經》中還記載有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人類。現在倒不是我們中國人在研究,是外國人在研究,研究來研究去不得了,最近發表的論文證明,大禹是到過美國的。所以有個美國同學間我:“老師,台灣買不買得到《山海經》?”我說買得到啊,在哪裡我告訴你。他說買得到正好,還准備要研究。

  “北冥有魚,”“北冥”,這本書上“冥”字沒有三點水,別的書有三點水,尤其道家的書上都有三點水。根據《山海經》一書,中國上古講的,“北冥”,等於現在講的地球北極。道家的學說,在上古的時候,觀念比現代人寬,學術思想境界比現代人大,反而後世的人,把“北冥”說成中國的渤海,范圍被縮小了。中國的道家修道,什麼是“北冥”呢?我們身體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麼是“南冥”呢?頭頂上。修道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練到了頭頂上,佛家叫化身千百億,就是講這個道理。先把這些知識介紹給大家。

  莊子說“北冥”,有一條魚,叫做“鲲”,這個“鲲”有多大呢?“不知其幾千裡也。”不曉得有幾千裡大。注意了,莊子說那條魚不曉得有幾千裡大,經常看到年輕同學寫文章:莊子說那一條魚就有幾千裡大。錯了,莊子是“不知其幾千裡也”,你硬是確定為只有幾千裡,你已經把這一句錯定啦,所以你變成莊子的老師了。莊子講“不知其幾千裡也”,等於印度的佛經翻譯過來的八萬四千,不可知,不可見,不可量,無量無邊。結果學佛的人打起坐來,都把它變為有量有邊,坐著就是那麼空,好象空起來就只有我那麼大,這不是有量有邊嗎?曲解了佛學。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莊子說這條魚古怪了,突然一個變化,從海裡頭飛上天,就變成鳥啦,叫做“大鵬鳥”。這個大鵬鳥的背,也“不知其幾千裡也。”

  這個很怪了噢,先討論這個問題,這就是中國的科學。年青人聽了一定笑,你們亂扯科學。中國的科學是是中國的范圍,實際上我們曉得,講科學,我們強調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國從來在世界的科學史上是領先的,當我們有科學的時候,西方文化還沒有影子哩,當然現在落後了,幾千年不肯求進步。中國文化還有許多理論科學,你要看了會笑死人,但是真是假還不知道,不要輕易笑。譬如,我們曉得台灣有鹿,它有些是鲨魚化成的,鲨魚到了年齡會跳上海來,在沙灘上打個滾,就跑到山裡變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講不講由我。有一些東西的確會變的,蒼蠅、蚊子是寄蟲變來的,飛蛾是蠹蟲變的。這是“物化”的道理。我們人也是變來的,精蟲變來的,對不對?所以根據中國道家的說法,唐代有個神仙譚峭,有一部道書叫做《化書》,專門講“物化”的道理,什麼變成什麼,什麼又變成什麼。其實,萬事萬物都在變,人也在變,你看,每一個人思想、年齡在變,男女到了更年期,一個老實人突然變成刁鑽古怪神經病。照心理學看,人都變壞啦,病院裡頭好人變病啦,對不對?我們坐在這裡,大家都在變,過去是媽媽手裡抱的小嬰兒,現在已經這麼大了,我呢,頭發也變白啦。都在變,你不要忘記了自己也在變。

  所以莊子說深海裡頭有條魚,突然一變,變成天上會飛的大鵬鳥。這個問題很大,提出了兩個東西,“沉潛飛動”。沉伏下來,潛伏在深海裡的魚,突然一變,變成了遠走高飛的大鵬鳥了。深海裡本來有生物哦,告訴你們知識要淵博一點,你們至少要看“動物世界”。深海裡的生物多得很,都很龐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帶光、帶電,頭上都有亮光。《逍遙游》開頭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或修道還沒有成功的時候,或者倒霉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就要“沉潛”在深水裡頭,動都不要動。修到相當的程度,一變,就升華高飛了。我們至少要明白,這個意義。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鲲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怎幺飛啊?讓我們寫一定很簡單:它要飛就飛了。莊子這裡寫“怒而飛”。這個:“怒”不一定是發脾氣,它是形容詞,等於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氣,充滿了氣。生命到了最高點,“怒”,才能起飛,否則飛不起來。跟飛機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飛廣樣。

  莊子說馄變成大鵬鳥後,比原來還厲害,為什麼?做魚的時候“不知其幾千裡也”,變成了大鵬鳥,那個背就“不知其幾千裡也”,沒有算兩個翅膀哦。現在加了兩個翅膀,那兩個翅膀一展開啊,像天上的雲一樣,把天兩邊都蓋住了,把東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說有多大?!如果我們寫白話文,要加三個字:“我的媽!”如果不加這三個字形容不出來有多大。唐代有名詩人杜甫的詩:“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個人寫文章做詩啊,做出來要嚇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來,大家看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這個文章就不值錢。杜甫的詩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要說話說得驚人,就要數莊子,他一吹就那麼大。

  大鵬鳥奮力一飛,翅膀張開,大概太陽都被遮住了,那我們連衣服也沒辦法曬了。等於佛經上講阿彌陀佛說法的時候,舌頭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喲!不知道有多長!我看經,到這裡一合掌:阿彌陀佛你不要說法了,要是舌頭一吐出來,我們的衣服就沒辦法曬了。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是要特別注意的關鍵。“海運”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門的海運公司,它是莊子造的名詞,代表一個大觀念,宇宙間有一個動力,生命裡有一個動能,就是“大運”。這個動力在佛家叫輪回。“海”是形容它的范圍大得不得了;“運”,它永遠在轉動。這個動力一轉動,生命非變不可,所以鲲魚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怒而飛”,它飛到哪裡去?由於這個動力的推動,大鵬鳥飛到“南冥”,南極去了。這句話,大家常常輕易地讀過去,根據道家的解釋,人修道,身上的氣脈由海底發動達到頭頂,就超越升華了。但這一步很難,必須有個幫助,你氣脈成就了,它就會來。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與“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虛空中跟太空接起來的,叫做“天池”。現在科學發展了,世界的科學家都聯合起來到南極探險,至於對北極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況還遠遠沒有搞清楚。老實講沒有辦法,飛機只要到了北極的上空,指南針都要失靈。因為那裡是旋的,也就是“海運”。科幻小說講北極有個地方,飛機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進去的。這個洞像我們吃東西一樣,嘴巴一吸進來,通過腸子,就從另外一邊出來了。科學小說是這麼幻想的,中國的小說早就那麼講了。

  《齊諧》者,志怪者也。

  莊子說你不信啊?那我引證一段古書,以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假的。《齊諧》,齊國人記載的筆記小說。《齊諧》專門記錄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於我們現在看的《山海經》。“志”就是記載。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裡,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去以六月息者也。”

  《齊諧》書上是這樣講的:大鵬鳥要到南極去時,兩個翅膀一展開來,海水就飛上三千裡高空去了。嚇人吧,趕緊得去發台風警報。然後乘著風,一下沖到九萬裡高空。我們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天空變黑,太陽給它遮完了。“搏”,好象在跟風浪搏斗;“扶搖”,古代人給大風起的名字。

  生命之息

  接下去莊子講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問題來了,大鵬鳥飛那麼遠干什麼?跟我們相同,大鵬鳥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涼快涼快。這話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熱得要死嘛,怎麼還去南方涼快呢?現在人都知道,南極的氣溫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凍得要死。大鵬鳥覺得這個世界發燒了,於是飛到南極的大冰山裡去。還有個問題,為什麼“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學過《易經》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陽極陰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個月,來表示地球氣候、氣運的旋轉,以及地球物理的變化。什麼叫“息”?要注意中國的文字,“息”不是息滅是成長。所以消息兩個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電,是成長。大鵬鳥六月到南極去是休養補充。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馬”不是一匹馬喔,“野馬”就是佛經上講的“陽焰”,太陽光的幻影,古書叫做“海市蜃樓”。航海過程中,有時忽然會看到海中間,好象前面到了某個地方,有城市,有來往的行人;沙漠地帶也常常出現這種情況。假的,什麼都沒有。太陽照在海面上,就會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當真走進去,就會掉到海裡去了。在高熱和極冷的地方都容易發生這種現象。其實只是太陽光反射的一種投影。“塵埃”就是灰塵。講最細小的物質,佛經常用“微塵”兩個字。莊子說,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狀況,大的像鲲和大鵬鳥那麼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塵還小,它們存在於世界上靠的是什麼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個力量活著,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講的氣。這個氣不是空氣的氣。生命有了氣,就會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完全充實了。氣不夠自然蒼老了,最後死亡了。氣吹大了呢?“怒而飛”,就鼓起來,可以升華了。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實處處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氣的,中間沒有間斷的。

  天亦非天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莊子提了三個問題: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我們仰頭看天,當天氣晴朗得一點雲都沒有的時候,空中顏色青青的,那叫“蒼”,我們現在認為那是藍天。莊子他說我問你,天真是藍的嗎?你爬到天上看過啊?假如那個藍色就叫天,那夜裡這個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點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莊子多科學,多邏輯。換句話說,你不要搞錯了,天究竟是什麼顏色,你沒有辦法斷定它,因為它是空的嘛,沒有一個固定的顏色。所以讀《莊子》這本書要注意,問號的反面還有很多的內容。

  第二個問題:“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你認為宇宙是無限大嗎?遠得沒有辦法再遠嗎?是遠得沒有邊的嗎?那麼我們站在這裡,也算是宇宙一個起點喽!我還摸得著啊,宇宙就在這裡啊,你怎麼說它沒有邊呢?這是一個邏輯問題。

  第三個問題:“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當站在高空,所謂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們下方的世界,也是這樣的嗎?很多人坐過飛機,到了幾千尺高空往下看台灣這個海島,好象小孩子作業裡畫的圖案一樣,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樓建築的樣子了。立場不同,觀點自然兩樣。

  莊子提出問題來,他自己不說一個確定的答案。後世認為中國的禅宗完全受了莊子的影響,其教育方法是永遠不給你答案。在這裡,莊子並沒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經把我們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認為你的知識夠了,都是錯誤的觀念。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莊子舉出一個事例,裡面包括有幾層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滿,就沒有辦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樣的深厚、廣闊,才能載起幾千噸、幾萬噸的大船在上面飄來飄去。我們在廳堂裡挖個小坑,然後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裡面,使它剛好不溢出來,把小芥子放在水裡面,就可以當作船一樣行駛;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膠住了,浮不起來,為什麼?水太淺,杯子當船太大了。我們看莊子多會說話,學會了《莊子》我們就會參禅了。莊子明白地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的氣度、知識范圍、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業,就要培養自己的氣度、學問、能力,像大海一樣深廣才行。要夠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樣汪洋才行。佛經上形容“如來如大海”,講阿彌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麼大,我們的眼睛小得很,有時候連眼白還看不見呢!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大鵬鳥要飛到九萬裡高空,非要等到大風來了才行,如果風力不厚,它兩個翅膀就沒有辦法打開,飛不起來。風力越大,起飛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學的同學都知道,如果遇上風向不對,氣流很亂,飛機就不能起飛,不然很危險。莊子用這個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借助於風力。一個人想成大功立大業,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錢啊,本錢就是你的風。很多年輕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麼樣怎麼樣。想了半天,有沒有本錢啊?一毛錢也沒有。沒有風,還飛個什麼?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業,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養才行。風力不夠,沒你的事,本錢積累厚了,才可以飛上九萬裡的高空。那時候,俯視天下萬物,你不會覺得自己偉大,已經沒有偉大可言了,一個個都很藐小。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個英雄拿個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會好笑:哎!這個小孩子在干什麼?你想想這個境界,人生被那麼一講啊,看看我們還有什麼意思?一層一層道理還很多,都是禅宗的話頭。

  大鵬鳥飛起來,背對著青天,青天有多遠呢?“莫之夭”,無量無邊。在這樣一個空靈的環境,它才可以到達南極。道家講南極是長生不老之地,所以壽星叫做南極仙翁。莊子告訴我們,要達到空靈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個人,思想氣度,不空靈,太小氣,就永遠不會認識這個宇宙,得不到逍遙。他得到的是“消搖”,消耗完了只好發抖了。

  讀了《莊子》這本書,我們的心胸自然就會擴大了。我有個朋友,地位很高,當年我們叫他“哼字號”,譬如問他好,他就:“哼”;到了台灣就變成“哈字號”了,你一問他,他就“哈”。所以人稱“哼哈二將”。一天他來看我,“哎呀,我煩惱得不得了,你怎麼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決不了問題,怎幺辦?”我說:“拿一本書你回去看。”“哼哈二將”很聽話,果然回去讀《莊子》了。後來他告訴我:“我懂了《莊子》,舒服之極,現在也不哼也不哈了。”《莊子》確實處處都是解脫境界。

  蜩與學鸠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裡而南為?”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裡者,宿舂糧;適千裡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境界大小的差別

  蜩與學鸠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裡而南為?”

  “蜩”就是蟬,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樹林裡叫得很好聽的;秋天到了要蛻殼,蛻殼了以後,自己變化走了”,殼留下來就是蟬蛻。蟬蛻是一種中藥,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療喉嚨沙啞。“學鸠”是小鳥。

  一只小鳥一只小蟲,沒有看到過大鵬鳥,因為大鵬鳥一飛起來,它們看都看不見,只不過聽人家說有這麼一件事”,聽了就笑:那個大鵬鳥多事,何必飛那麼遠?像我呀,決起而飛,”什麼是“決起而飛”?“嘣”一下跳去了,這形容飛出去不遠嘛;大鵬鳥是“怒而飛”,飛得很遠,這之間何止天壤之別。小鳥小蟲自已也很得意;“槍榆枋,”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叢草上來,很遠嘛,也很痛快。“時則不至,”時間不夠,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怎麼辦?“而控於地而已矣,”不過掉在地上,也不會跌死。這個叫做飛啊?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咯咯咯咯”的,它也會“嘣”地一下飛個兩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啊。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們笑大鵬鳥:這個老兄真是多余,飛到南極去干什麼呀?

  下面一句話莊子都不講了。

  世界上這樣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當他沒有出來的時候,你東笑西笑,最後自己變成小鳥了。譬如歷史上南唐的朱溫沒有當皇帝之前,可憐得很;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幫工,他自己也要去干活。老板一天到晚罵他:“你這個家伙個子大大的,活懶得干,還光吹牛。”他實在給罵氣了,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鄉巴佬,光知道蓋房子,置財產,我們大丈夫做事,你懂得個屁啊!”老板很生氣就要打他,老板的媽媽說:“不能打,這個孩子將來前途無量,要好好對他。”老太太問朱溫:“你這個不肯干,那個不肯干,究竟想干什麼?”他說:“我想借桿打獵的槍,到山裡給你打打獵,弄點好菜給你吃吃。”老太太說:“好吧,你要什麼都幫忙。”後來朱溫當了皇帝,對老板的媽媽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很感謝她。看到那個老板恨不得把他宰了:“你這個家伙,眼光那麼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啊,不要像這個小鳥小蟲。莊子沒講的,我把它補充說出來了。

  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裡者,宿舂糧;適千裡者,三月聚糧。

  “適”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顏色叫“莽”,晚上的顏色叫“蒼”。南北朝有一首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西北地區傍晚的景色。還有一種解釋:“莽蒼”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蒼”代指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間去,一天在那裡吃上三頓,回來了肚子還飽飽的;假如走一百裡路呢?就不同了,得帶一點干糧,算不定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如果走一千裡路,那就要准備帶兩、三個月的糧食了。莊子好象很喜歡旅行一樣,告訴我們出門該怎麼准備,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境界。前途遠大的人,就要有遠大的計劃;眼光短淺,只看現實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沒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曉得有後天。有一種人今天、明天、後天都不要,他要永遠。莊子就是告訴這個東西。因此說:

  之二蟲又何知?

  這兩個小動物又懂什麼?它們的知識范圍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個人沒有眼光氣度,就會看不遠,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遠見有大見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業,永遠有他的偉大。這是智能大小有別。一個人壽命的長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就死了,不曉得把握它。所以說:“小年不及大年。”“物化”的作用,就是關於一切的生物互相變化,所以鲲魚變成了大鵬鳥的觀念,第一個要點是“沉潛飛動”,莊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實來說明。這屬於中國古代的科學,不要拿現代科學的觀念來說,至於它的對與不對,需要另加求證。第二個要點,一切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莊子提出來一個名詞,叫“息”。中國後來的道家,取了一個名稱叫“氣”,萬物皆是氣化。說到氣化,莊子文章寫作的方法,和他講話表達的方法不同,說到這裡,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來,我們抬頭看天,究竟這個天是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這個樣子?假如我們到了高空,例如坐飛機,倒過來看這個地球,地球等於在我們頭的上面,那個時候看這個天又是什麼顏色呢?這就說明一個道理,等於佛學所講的:人世間一切的學問知識,都屬於“比量”,不是“現量”的境界。所謂“現量”,就是呈現出來那個真實的東西。我們現在借用了佛學名稱,就能了解莊子所說的道理。人類的見解、知識和生活經驗都是“比量”,不是真實的。同樣一個氣候,同樣一個空間,一個時間,一個顏色,因人而產生的感受各異。譬如說熱,熱到什麼程度?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因此,冷熱一切等等,都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知識。所以,莊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載船,水要很深,面積也要很寬,大船才能行駛。然後講大鵬鳥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必須要等待大風,要有大風的風力,才能超越九萬裡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鳥和蟬。小鳥和蟬笑這個大鵬鳥,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氣力?為什麼一定要飛到南極去?等於講,為什麼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們新界看看那個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還要買飛機票出國。就是這個味道。這就是談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個東西境界的大小,智能的深淺,觀念等等是完全兩樣。因此莊子提出來,小鳥和蟬的境界小,智能淺,所以看大鵬鳥遠大的高飛,不可想象。我們生活的經驗,一輩子在艱難困苦中過慣了的人,看到那個富貴和特別偉大的場面,自已就覺得路都走不動,也不曉得如何自處了。這就是說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莊子跟著提出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能的深淺,壽命的長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較,差別太大。活了二百歲的人,他所經歷的人世間的經驗,同只活了二十多歲的年青人,這個中間差別很大。這種境智的不同,猶如佛經的一句話,叫“循業發現”。每一個人根據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見解、智能境界等,看一個東西的觀念都不同。

  因為《莊子》文章太美,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邏輯貫穿起來了,是非常有條理的。中間都是申述理由。莊子並不是用純邏輯、純理論性的方法,抓到一個主題,死死地在那個牛角尖上鑽下去。莊子用文學境界的方法,從各種方面旁敲側擊,喜笑怒罵,正面反面地寫來,所以《莊子》本身有他的文學境界的邏輯。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麼樣知道這個道理呢?“奚以”,是當時古文的寫法。後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許多人學古文的人,都用這個方法來寫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於白話文的那怎麼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現在我們講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類,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後,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牆邊或樹根上,都鑲了一些白色的小菌,這類由細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個月的月底叫晦;“朔”,每個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這種東西,壽命不到一個月,兩三個禮拜就沒有了。所以,假設它每個月初三開始,生長的,不到三十號就死亡了,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蟪蛄”就是蟬。蟬分兩種,有一種夏天生,一到秋天邊上就死亡了;有一種叫寒蟬,我們形容一個人不大說話,或者在某一種環境中不敢說話,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像冷天裡的蟬叫,不出聲來,用中國文學比喻就叫“噤若寒蟬”。所以這兩種蟬,有些生在夏天,遇一陣就死亡,蛻變。莊子說它們不知道千年當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壽命來作比方,這是莊子所講的,比較的,他舉出來我們人知識范圍所看到的。還有一些生物,如細菌等,幾秒鐘的壽命,或者幾分鐘、半天的壽命,我們人以為它們可憐,認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蠻偉大的。其實,那些生物活了幾秒鐘,它也很快活,也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因此,莊子說小的我們人還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冥靈’,是什麼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大烏龜,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恰當的。烏龜有很多種種類,“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這種大龜像海裡的玳帽,尤其在長江以南比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烏龜千年可以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也吃一點小細菌。牆下壓一只烏龜,它幾十年上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它有時候把頭伸出來,或者有小飛蟲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個小飛蟲等於我們到大館子吃了一頓大餐,也就夠了。然後它餓了,頭伸出來,吸一口氣,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長。所以我們給人家做壽,不是送烏龜的標記,就是送白鶴的標記,這兩種生物壽命都活得很長。所以莊子提出來“楚之南有冥靈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歲為春天,五百歲為秋天。以我們來看,烏龜的壽命已經很了不起了,莊子說,還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萬六千年。這在道家看來不稀奇,所以中國的道家說,人練氣養氣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輿“天地同修,日月同壽。”“修”就是長,跟天地一樣的長;跟太陽月亮一樣的壽命。後世有些學者認為,“大椿”的生命一萬六千年,不敢讓人相信,他們的著書注解上,什麼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麼的,隨便加一個數字一拼湊,然後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設的,不需要去考證它。你管莊子說的是假的還是真的,反正樹木的壽命,譬如我們阿裡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長。自己的知識經驗有時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許多東西曲加解釋。莊子現在講“大年”,由時間的比例,提到了動物和植物,然後講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國有名的一個長壽者,他的名字叫,南方楚國人,據說活了八百歲。我們普通的小孩子都會講彭祖年高八百壽。彭祖是堯時候的人,在上古講來,這個壽命不算小,不過也不長,跟老子比起來並不算長,在中國道家歷史上,老子不曉得活到多少歲了,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個時代都變一個名字,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周朝時期的名字,實際上不曉得他活了多少歲。

  我們都曉得彭祖活了八百歲,不過中國人有個笑話,有一個老太爺祝壽,有人恭維說:“老太爺,您真有福氣啊,您跟彭祖一樣會長壽。”老太爺回答:“你拿彭祖來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這個人臉紅了,老太爺不接受恭維,於是問:“老太爺究竟要活多少歲呢?”我活一千歲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兩百年。”“那很難辦了,歷史上找不出這樣的比方啊?”“那你讀書才少呢,你不曉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哈!我就是禍害。”這位老太爺很幽默。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齡來講,叫我們一般人跟他來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幾十年,已經是老太爺,老太太了,很可憐,而且可悲。

  這一段說明壽命時間的長短,是根據人的知識“比量”來的。莊子說一條魚怎麼變成大鵬鳥,不過中間插了那麼多故事,就說明一個東西:你們不要不相信,因為人的知識范圍有限,沒有那麼高的見地,所以境界、智能的“比量”不同。那麼莊子下面就說明大鵬鳥由北極向南極飛的這一件事情,他又回轉來,在下一段裡頭要作結論,當然不是全篇的結論。我們這樣一研究,就曉得莊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評而是贊揚,四個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莊子的文章看起來簡直像大海一樣偉大,像大海裡的波浪,不曉得有多少波浪,但是歸結起來還是大海。莊子的文章我們看起來好象很散亂,東一下西一下,所以讀《莊子》,讀到後面忘了前面,不曉得他講到哪裡去了。但我們把這個邏輯抓住了以後,就知道《莊子》非常有規律的,還是在說一個主題——宇宙間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莊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個說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南北兩極相通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們先把它截斷,文章其實是連著的。商湯問當時很有學問、很有道德修養的“棘”,“是已”,有這件事情可以來證明,並能說明莊子自己講的“北冥有魚”,突然變成大鵬鳥向南飛,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麼叫“窮發”?“發”,地下的頭發是什麼?草!“窮發”,沒有草。中國上古什麼地方叫做“窮發”呢?蘇聯到北極一帶。這要研究《山海經》輿中國的上古史。所以中國上古時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類,譬如叫俄國人為“窮發之民”,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在這一段文章裡頭,深切地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就是北極。“窮發之北”有個地方叫“冥海”,就是《莊子》開頭所提到的“北冥”。我們注意,《莊子》前面提過,大鵬鳥向南飛,到了南極“天池”,現在又轉過來,為什麼講北極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物理思想,我們早就知道,由北極到了極點,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頭就是南極,南極走到了頭就是北極,南極跟北極連著的,因為地球像個皮球一樣是圓的。不過沒有一個人敢去走,也許有人走到了,據說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間去了,他永遠不死,不回來了。但是真到了北極、南極那個地方,你回不來了,地心有一個吸風把你吸進去了,出不來了。據說地球內部很鬧熱的,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進去了以後永遠長生不死,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傳說,中國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後有一個洞,從那裡可以到地球裡面去,西藏高原裡和四川以及陝西華山,也有可以達到地心去的這種洞。

  我們不管那些神話,可是,莊子在本篇的文章裡頭確實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沖突了。如果我們了解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曉得南極輿北極相通,就一點都不稀奇了。那麼,這段文章看起來是在重復運用,什麼意思呢?莊子上面是講人的知識有限,壽命有限,經驗不夠,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說了半天以後,然後說,用現在話講: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經驗,引用歷史證明,在我們上古時,商湯當年就向棘問過這個問題。可見上古就流傳這個大問題。

  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

  重復上面的故事。“廣”就是寬,“修”就是長,這一條魚不曉得幾千裡大。“扶搖”是上古大風的名稱,是從海底裡面出來吹遍了大地的風,現在叫做台風一類的;“羊角”也是風,不是現在生病昏了過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腳抽搐的“羊角瘋”,“羊角”是龍卷風一類,由地下冒出來向上旋轉,形狀長得像羊角;這兩種風不同。“抟”,把風裹進來謂之“抟”,不是搏斗,搏斗是跟風斗爭。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都包裹了,超過了九萬裡的高空。

  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大鵬鳥到了最高處,大氣層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絕雲”。高空上面沒有雲,到了太空的邊緣,連空氣也沒有了,“絕氣”。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在中國文學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講到這裡,我們想一想,中國的文學與上古的文化很妙,怎麼妙呢?現在科學發展到人類可以到達月球,在超過地球以外時,有一段黑暗,其實不是黑暗,它什麼都沒有,是空的,這是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就是中國上古所講的“青冥”、“青天”。“然後圖南,”“圖”是企圖,大鵬鳥准備向南極飛,它到南極去干什麼?乘涼休息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斥鴳”就是小鳥。這只小鳥笑了:大鵬鳥何必到達南極去呢?何必飛得那麼辛苦呢?像我一樣,一跳,跳了幾丈高;一飛,飛了幾丈遠;好得很了嘛!就是飛下來,在那個“蓬蒿之間”,亂草之間一站,這不也是飛嗎?也飛得很痛快了。這個大鵬鳥,何必要飛那麼高那麼遠到南極去呢?

  那麼莊子在這一段的結論:

  此小大之辯也。

  我們要是用邏輯看這篇文章,《逍遙游》第一句話是“北冥有魚”開始的,到這裡一段,做了一個結論,說明“物化”的觀念,講給一般人聽會不相信,為什麼不相信?“此小大之辯也”。智能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這個道理。

  提到《逍遙游》,整個宗旨說明一個觀念,人可以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與自由,同時也說明,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個要見地高超,所謂要有遠見,才能有真正的成就。一個人見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講他沒有成就,也成就,也同這個小鳥一樣,騰飛躍個幾丈高,在亂草上一站,隨風搖啊擺啊,也很舒服嘛。你要來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樹上去了,豈不是優哉悠哉。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識范圍低,他活了一百歲,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樣,茶杯裡丟一片小小的樹葉,或者弄一點黃豆殼殼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開到哪裡了?唉喲,開到紐約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後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動,“嗬,大風來了!”兩個小孩子這樣可以玩上一天。他那個境界輿做生意發了一千萬美金的財,舒服的境界是一樣的啊。如同愛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滿頭大汗,那個舒服境界都是一樣。

  《莊子》這篇文章,影響了中國文化很深遠,小而言之,人們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飛的字叫“鵬舉”,就是引用大鵬鳥來的;宋朝的神仙陳抟,為什麼叫抟呢?取“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裡”之意,陳抟的號叫“圖南”,也是從《莊子》裡來的。古往今來叫圖南的,叫飛的,叫鵬的,不曉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門讀書的,我們送給他“鵬程萬裡”四個字。《莊子》影響之大,這裡我們舉一個例子,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家叫高越,在他沒有得志的時候,文學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國歷史上是五代時期,天下很亂,軍閥各霸一方,這個稱王,那個稱帝。高越當時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稱王,看到高越很有學問,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兒嫁給他。如果是普通的青年還真是求之不得,一個小國王把公主嫁給自己,那鵬程萬裡,前途無量啦。可是高越不干,他看出姓李的有這個意思,就套用《莊子》裡的典故寫了一首詩:“雪爪星眸鳳鳥歸,”他形容像鷹、大鵬鳥一樣,爪是白的,一個任何的生物,壽命活得很長,變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抟帶錦毛衣,”就是莊子所講的:“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這樣的飛,文學上叫做“摩天而飛”,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張羅網,”你不要想布好網,把我這個大鵬鳥抓住。“虞人”是中國古代管山林,管動物的官職,相當於農林局局長兼野生動物園園長。“未肯平原遷草飛。”老實告訴你,你這個地方太小,還不夠我翅膀一展開,我不想在這裡飛。換一句話: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會干。這一首詩表達了高越非凡的志氣。一個青年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志氣,所以倒霉一點沒有關系,將來反正“絕雲氣,負青冥。”

  中國文化很多都同《莊子》有點關系。有古人畫了一幅畫,畫上是一只鳥站在一根樹枝上面,嘴巴閉著不動。講到中國畫,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自己會題詩,會寫字,這畫就夠得上文人畫了。這麼一幅畫,題一首詩,怎麼題法?這就是難題了。

  有人拿起筆來一題,把這幅畫題絕了:“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人世間的經驗多了,實在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蠟一樣。人的一切艱難困苦,不要向朋友訴說,也不必向別人埋怨,像這個鳥站在這裡閉著嘴巴一樣,連屁都不放,最高明了。“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這是真的。你說你肚子餓了三天,沒有飯吃,你給人家講,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許還會笑你。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沒有面包找渣子吃。像這一類的文學境界的故事,從《莊子》裡頭鑽出來的很多,如果你讀書多了,看中國文化,很多地方同莊子的《逍遙游》都有密切的關連,尤其是關於大鵬鳥。

  《逍遙游》現在由“物化”,物的變化,講到了“人化”,人的變化。換句話說,上面提到物理世界萬物自己的變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變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返。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已,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四等人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現在青年同學要挑起中國文化的重擔,就要對中國文字特別留意。近年以來,對同學們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經沒有辦法再革命,因為沒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現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養起來。這一段很簡單,我們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必須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話文的那麼,是虛字,沒有實在的意義。為什麼一定要用虛字呢?古文是要念讀出聲的,念的時候聲音像唱歌一樣,平抑音韻,铿锵朗然,要唱著下去,中間就必須換氣,所以加上虛字,既可以換氣,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如果不加上虛字,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樣,那就不對了。文學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樂。所以莊子拖長音韻,那麼那麼來了,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這個“效”,有些人的知識范圍有沒有用處呢?有用處,用處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學問知識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個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能知識,行為效果,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可以,但不能當皇帝。歷史上很多人當宰相時了不起,結果給他當皇帝就當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點就完啦,把他壓死了。有些人做個公務員,很有效;有些搞學問寫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個壞水管,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沒有辦法做實際的事情。

  “行比一鄉,”重點在“比”字。你看莊子絕不用重復的字,“知效一官”。寫古文,寫白話文一樣,每個字邏輯思考要清楚,下的定義要准確,下不准確不行,尤其是寫書面文章。絕非新聞報道,馬上機器在動了,下一分鐘就要出來,管他什麼話,報道出來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鐘壽命,因為大家看過了報紙就丟嘛。要寫流傳久一點的文章,就不能馬虎了。

  有些人的行為,可以在鄉鄰裡比較比較。我們到地方上,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中國外國都一樣,你到一個地方打聽一二,哪個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個紳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為在這個鄉村比起來呱呱叫,真可以做一個領導作用。所以他的行為可以“比”,在一個鄉村裡比起來,他是老大,是頂尖人物。當然在一個鄉裡是頂尖人物,拿到國內比起來就不行啦,因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剛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兩個在一起,可以搭檔二十多年,如果換了一個人,怎麼都用不好。這是人生歷史的經驗。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有漢高祖就有蕭何,蕭何不碰到漢高祖,換上其它兩個人就合不來,合不好。等於男女之間,有的夫婦就配合得那麼好,雖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藝術,沒有他們這樣吵啊,就不會過一輩子。你不相信?有這種人啊,夫妻之間吵來吵去,要是去了一個,另一個也活不長了。另外找一個來,吵得都不是對象,吵得都沒有味道,打得也沒有味道,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樣,老板有一個忠心的幫手,他當董事長就配合得好,假如換了一個,就搞不好了。

  “而征一國者,”“征”,經驗,效果。有的人治理國家當領袖,或者當第二號人物,他的聰明智能能夠發揮,如果叫他下來開小店,他絕對受不了,他光會大的,小的干不好。

  這是“人化”,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

  “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每個人的知識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個小鳥一樣,你大鵬鳥飛那麼高那麼遠干什麼?有什麼了不起?我“咚”地一聲,就跳到那個樹上去了,我這樣還不是也在飛。所以用中國文學來批評就是:“自視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們拿鏡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偉大,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愛,看別人都是覺得不行,這是一定的。偶然做錯了事,臉紅一下,過三個鐘頭一想,我還是對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錯了。

  出格的高人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君”,“而征一國者”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領袖人材。什麼叫領袖?出人頭地,比人家高明一點。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蠻好,像我有個同鄉的朋友,開館子發了大財,慢慢他要開大公司,結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塗,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一個人,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我說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還不到八個月,二十萬光了,最後還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因此這四等人,他們的范圍就是如此,這些人“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自視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這個人叫“宋榮子”。這一類的高人,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范圍以內,因為他沒有個格,沒有范圍可以范圍他。“猶然笑之,”就笑這四種人,看不起他們。

  莊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影響了我們的歷史。在撥亂反正的時代,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這一類隱士,在幕後都起了大作用。《論語》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幾個隱士,如楚狂接輿等,每個都把孔子罵得暈頭轉向,最後孔子只有贊歎一番:“鳥獸不可以同群”!實際上孔子的思想,對隱士非常崇敬。什麼叫“鳥獸不可以同群”?鳥類是高飛的;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野獸是生活在山林裡的,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這些高人,該飛的飛了,該住山的跑了。而我們呢?既不能高飛,也不想入林,還是規規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而後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在罵那些隱士是禽獸,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孔子只講“鳥獸不可以同群”,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啊!這是後世儒家亂加的,這就叫讀書不老實。

  下面標榜了一個人格,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這裡提出了第五種人格。“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你了不起!喊萬歲,跪下來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罵他、反對他,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達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孔子在《易經·文言》裡對“潛龍勿用”的解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就是要有特立獨行的修養,不受任何時代、環境所影響。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個道理。只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汪洋惝恍,顯得更美一點,孔子只說了一句,溫柔敦厚,方正樸實。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輿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定乎內外之分,”“分”是份量。什麼是我?什麼是他?什麼是物?什麼是心?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辯乎榮辱之竟。”他對於人世間什麼叫做真正的光榮,什麼叫做真正的恥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恥辱,絕不因為現實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生活中錢多了當然很光榮,倒霉了誰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為這個現象與他本身獨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斯已矣。”這些人了不起啊。儒家標榜的聖人、賢人、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莊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這句話妙了,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方面,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第二種解釋,這些高人隱士對於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數數”,沒有常常認為都同意了。就像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裡的,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

  說到隱士思想,在這裡我們插一段題外話。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是道家的陳抟寫的。陳抟道號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他陳抟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臥在華山修道。五代末期有個皇帝,歷史上稱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當時周主幾乎統一了中國,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周主曾經找陳抟幫忙,陳抟婉言推辭了。陳抟有一首名詩:“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绶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豪不如貧。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陳抟當年的感慨和觀感。“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陳抟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嘗無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紫绶縱榮爭及睡,”周主請他當宰相當軍師都不干。“紫绶”,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帶,我們看戲就知道,戲中的大官出來,在腰裡掛那個帶子,好象有水桶那麼大,這並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朱門雖豪不如貧。”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可是陳抟認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一無牽掛。接著是他當時看到的情況:“愁看劍戟扶危主,”因為陳抟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之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昙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夢死,歌舞升平,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歎息。因此,他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高臥華山去了。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彭祖年高八百歲,陳抟—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問:“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已經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你們看,這幅字就是他寫的,很有神仙味道。實際上陳抟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節,從他那裡接受了《易經》的學問。他高臥華山,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了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人家問他怎麼搞的?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這一類人物,就是“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你懂了這種歷史,就會對“未數數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

  雖然,猶有未樹也。

  即使這樣,他還沒有建樹,還沒有得道呢。

  這—段;莊子提出來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這還屬於俗谛,還不屬於真谛。

  御風而行的列子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第六種人了不起了。莊子的老師“列子”,“御風而行”,他是會飛的,到達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就又飛回來了。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蠻有趣味的。“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你們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薩賜福,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你不信,去拜一萬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認為這很了不起,“但是莊子並沒有認為他有什麼了不起,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還是相對,還要依靠一個東西:風,沒有風你飛個什麼啊?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會飛了,沒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被莊子看見了,會馬上把你拉下來。像我們打坐,只有個空的境界,就是相對,就束縛在裡頭了。

  真俗不二

  第六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第七種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這種人沒有看見遇,不過滿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麼?“乘”的是“天地之正氣”,氣是我加上的。什麼叫“正”?我們坐著也很正,並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參!勉強套用孟子一句話,就是“浩然之氣”,即天地正氣。這一類人也不要飛,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氣之辯,”哪六種氣呢?有兩種說法:拿中國的醫學來講,陰陽風寒暑濕六種氣;還有一種說法,《易經》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六個月屬陰,六個月屬陽。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氣,六氣一節,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氣候變化都不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因此而產生生老病死的現象。如果有修養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准備,因為他本身“乘天地正氣”,有了很高的修養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駕御控制“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游戲三昧中,優哉游哉。游到哪裡呢?游到“無窮”,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因為他已經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束縛。

  “彼且惡乎待哉?”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是絕對的,沒有什麼相對。等於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個“我”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並不是指這個小我,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大我”,超然而獨立,超越了物理世界。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惡乎待哉”?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質世界,才能達到真正的絕對。

  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什麼道理呢?這裡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名稱:“真俗不二。”“真”是真谛,“俗”是俗谛。不要離開現實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實,世間與出世間“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門,就是?“一”。那麼怎樣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莊子點題了: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無為”,不過老子只講原理、原則。莊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頭,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們沒有做到,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算“至人”。怎麼才能成為“至人”呢?“無我”。“至人無己”,沒有我自己。這個難了,人生要達到無我很不容易。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那叫昏頭;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那不算。我們坐在這裡活著的人,誰能做到無我?無我不光是理論,它也是工夫啊!什麼工夫呢?道家講:能夠“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才能做到“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比“至人”更進一步的是“神人”。我們這裡參考佛學思想,到達八地以上菩薩境界,叫“無功用地”,一切都無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無論上帝也好,耶稣也好,菩薩也好,他救了世界的眾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勞。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功勞,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他覺得你應該感謝自己,與他毫無關系。真到了“神人”,是“無功”,無功之功是為大功,如同太陽一樣,永遠給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謝。

  “聖人無名。”叫“聖人”只是勉強加一個代號,真正的“聖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聖人菩薩很多,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聖人”,而且是真的“聖人”。像我們這些只是“剩人”,多余的人。

  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這是真正的榜樣,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裡呢?在最平凡當中!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裡找?就在現實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為“聖人無名”嘛。菩薩、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我是神人,如果掛招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與他沒有關系。這是《逍遙游》的第四個重點,“人化”。人化有三個原則:“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尤其明白了“聖人無名”這一句,我們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講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般人粗淺地讀過去了,認為老子是罵聖人,不錯,是罵聖人,罵哪一種聖人?其實老子罵的是標榜自己是聖人的聖人。真正的聖人非常平凡,絕不承認自己是聖人。如果覺得自己有道,那是貼標語,喊口號,沒有用的,這已經不是聖人了。所以,“聖人無名”。無所謂聖人不聖人,最偉大的在最平凡裡頭,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無己”、“無功”、“無名”,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道德修養才能達到聖人的境界。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來說明。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鹪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堯讓天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我們中國歷史上相傳有這麼一件事,這是上古的史料記載的故事,正史裡沒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堯、舜、禹幾位都讓過天下。中華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屬於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後變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堯年紀大了,覺得要讓位了,於是想找個繼承人。當時有幾個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許由,另一位是許由的好朋友巢父。堯就到山裡找到許由,說我年紀大了,你是聖人,國家需要你出來接皇帝的位。許由一聽,當然推辭了,推辭的話各書所載不一,然後把堯送下山去。許由覺得聽了讓位當皇帝的話很髒,心煩得很,就跑到溪邊去洗耳朵。剛好巢父牽了一頭牛過來,就問老兄你今天怎麼在這裡洗耳朵?許由講了原因。巢父說你把清水給洗髒了,那我的牛就不在這裡喝水了。於是把牛牽走了。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我們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為什麼那麼推崇古代隱士的這種思想和做法呢?其實這些高士、隱士走的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路線。歷史變亂到了極點,他們出來撥亂反正,等國家天下太平了,又一個個都溜掉。

  我們現在回到原文:堯讓位給許由的時候,當時有一套說辭:你老先生要知道,太陽與月亮出來了,在陽光和月光下還點蠟燭,拿紙捻子燒火,“其於光也,不亦難乎?”這個光明藐小了,這是很難過很討厭的事情。堯是推崇許由象太陽月亮一樣偉大,像我嘛,太陽下面一枝小蠟燭,不算什麼。第二個比方:“時雨降矣,”夏天熱的要命,結果大雨傾盆,街上滿都是水,就是“時雨”。“而猶浸灌,”大家卻覺得不夠,還從水井、水溝裡打水。“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天上那麼大的雨水下來了,結果還到水溝去打水,那點水算什麼啊!

  這兩個比方很有道理。一個比方了不起的人,就是日月的光明;一個比方人在社會上有功德,就像天上下的大雨。在歷史上經常用這些個來恭維人。在我們的歷史文化上,無論正史還是小說,都把適時的下雨比方給予別人的恩惠。《水浒傳》上就寫到梁山寨上當土匪頭子的宋江,他的外號叫“及時雨”。《水浒傳》你們注意,每個外號都有哲學。“及時雨”?夏天熱得要命,下來的雨多好啊,結果這個家伙“宋江”送到江裡去了,這個雨沒用了。軍師是“智多星”吳用,智多星好啊,智能那麼高,辦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樣,他的名字叫“吳用”智多星無用。看完《水浒傳》人物的綽號同他的本名,你就會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說描寫的人物的個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堯作了兩個比方之後,接著說:“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稱別人為“夫子”,相當於後代的先生。他說先生只要在那裡一站,不需要講話,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猶屍之,”“屍”就是屍體,換句話說代表傀儡。我好象給人捧起的傀儡一樣坐在上面當皇帝,實際上白吃了世間一輩子的飯,象屍體一樣站在這裡。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點太多;想你出來當皇帝治理天下。

  越俎代庖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鹪鹩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許由答復堯: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現在叫我來接班代理,我為了什麼?求些虛名嗎?“名者,實之賓也。”這個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實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所謂主與賓之分,功勞是主體;有功勞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個人真有道德,接受了獎賞,那是名與實相同,如果沒有事實而只有名,文學上就稱為虛名,假的。許由的意思說:真正的名要有事實,要有功勞。天下如果沒有治好,我出來為你抬轎子還有一點功勞,你現在已經治好了,連轎子都不用人抬了,我還出來干什麼?

  下面許由也作個比喻:“鹪鹩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小鳥在森林裡,只要有一條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風一吹過來,一搖一搖的,鳥在那裡又唱又鬧,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屬於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們青年同學聯考過後,出了考場,到山裡頭找一塊大石頭躺下來,那個時候,爸爸媽媽都看不到,誰也不過問,就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我的,很偉大,跟這個小鳥一樣的,不過一上課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裡的老鼠。“偃鼠”口干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點點水肚子就脹了。這個比喻是說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可以了,再找一個環境去滿足是不必要的。

  你們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們當年在大夢山游玩的時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動,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蓋就要提起來;路又特別窄,兩邊是萬丈懸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發暈的。像我們這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到底還是起不了。這些地方我們當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著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山裡頭的人,背著籮筐一樣的東西掛在肩膀上,我們是反過來坐在上面,當然我們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話去形容:慚愧慚愧。這些人就背著我們上去了,我們坐在後面反過來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樣,申公豹的頭是歪的,後腦在前面;臉孔在後面,我們那時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了。開始專門只看來路,兩邊不敢看,坐著看著,覺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雲,雲層裡有些亮光走來走去,配合著“嘟噜嚨咚”的聲音,其實下面在打大雷,我們走在雷的上頭,天空太陽朗照,風景很好,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時他們背累了,我們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來休息,我們在樹林裡找石頭坐下來看風景,他們呢,不大坐的,拿個木頭橫起來那麼一靠,然後點一支葉子煙,一毛錢不曉得買好幾支,煙吸進來一吐,看那個的神情啊,那時候堯來請他當皇帝都不干。他們勞累過後,到了廟子就可以拿到錢了,然後買饅頭一吃,肚子吃得飽飽的,舒服得很,像當了皇帝或是發了大財一樣。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許由說:我只需要現在過的境界就滿足了,“歸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們可以想象到許由的樣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戲的味道。“予無所用天下為!”有道之士,何必干這個事呢?“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廚師。“祝”是禱告的意思。什麼叫“屍祝”呢?古代的巫師,相當於現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師,回教的阿訇這一類人。廚師不在廚房裡做菜了,當神父當法師的總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替他去做菜吧。

  為什麼莊子引用廚師來作比喻?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是講究吃的,歷史上也出過好幾個名廚師,有好有壞。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商湯的宰相,他沒有當宰相以前,故意請求做廚師,以便有機會跟皇帝見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據說做出的好菜要有十個條件才行,不但味道好營養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來,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簡直吹神了。像過去賣梨糕糖的吹牛一樣: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長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馬上長高,趕考的人吃了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效果就有那麼神奇。伊尹後來當了宰相,使國家興旺。我喜歡吃,也曉得做廚師的確很難,雖然能夠使大家吃了都滿意,可他在廚房裡可夠苦的,累得汗流浃背,一般人吃飽了,還不知道廚師是怎樣辛苦做出來的。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醬瓜,一點稀飯,因為好菜做出來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國家也一樣。看到政通人和,社會安定,也不曉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詩:“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陽,三個月來整個變成花都了,我們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卻不知道創業的艱難。

  許由說,堯,你做了幾十年廚師,天天做好飯菜給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熱死了,你現在想不干,對不起,我不會做飯,光會念經,只曉得“南無南無……”或者禱告上帝,“啊!聖母瑪麗亞……”菜我不會做,沒有辦法來管廚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莊子用廚師來作比喻,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義。

  要做一個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須擺脫世俗的枷鎖,否則很容易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難解脫的,這是事實。所以許多人講:“我什麼都放得下來,生活嘛,有什麼辦法?”一聽好象是真理,不一定。實際上我們做了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在生活,都是廚師,做了半天飯,都是做來給別人吃的,或者做給子女吃的,或是做給別人吃。因此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才可以不為名利所累,做到“聖人無名”。

  許由連皇帝都不想當,我們看起來已經覺得很高了,但是莊子告訴我們,人超越升華到這個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還沒有達到出世的解脫。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脫的來了。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未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蕲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紋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別別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線條中的直線;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挨過他的罵。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過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猶河漢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迳庭,”“迳”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家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連叔等他罵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注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托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侖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准,“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范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人們不需勞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罵人了。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子,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多高,他們罵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罵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蕲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范圍太低,他當時比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蕲乎亂,”“磅礴”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蕲”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座修禅定的。所謂禅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所以我們大家修瑜珈、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禅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禅、有二禅、三禅等。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禅天到二禅天之間。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禅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座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禅天。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欲念的沖動啦,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禅天到三禅天之間。水劫來了二禅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第三個劫就是風劫。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三禅天還怕風劫。三禅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禅,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雲氣,御飛龍”。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秕糠”,我們吃的谷子,殼剝下來就是米糠,這裡等於講是麥子的麸皮。我們看過濟公和尚的小說,濟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別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問他這個是什麼藥?他說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兩腿一伸,眼睛一瞪就會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結果人家吃了都好了。這裡講“神人”把身上的“塵垢秕糠”拿出來,人吃了這些“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堯舜這樣的入世的聖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價值升華到如此之高,他哪裡會把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看在眼裡呢?

  肩吾本來告訴連叔,想博取他的同情,罵接輿是狂人瘋子,隨便吹牛。結果他反而讓連叔罵了一頓,世界上本來有這樣的人,你自己真是聾子瞎子。罵完了,又說了一個道理: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紋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然喪其天下焉。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這裡為什麼做生意要提到宋國?怎幺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因為宋人是殷商之後,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戰國時候宋國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國人。“資”是販賣,“章甫”是禮帽禮服。宋人當時帶著禮帽禮服到越國去做生意。越國是現在的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在當時是野蠻嘏開發之地。“越人斷發”,相當於當代人,頭發是剪短了的,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也”,中國文化是要留長頭發,要梳起來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蠻文化留短發。“紋身”,身體上都刺花的,裸體的。宋人把禮帽禮服帶到沒有文化的地方去賣,結果都賣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東西,帶到最原始的地方當然沒有用。

  莊子的文章是東一下西一下,看起來好象毫無頭緒,沒有連帶的關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這兩天,我告訴幾位老頭子朋友說:我們寫的東西不行,要讓年輕人寫,因為他們寫得比我們好,現在年輕人寫文章,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莊子式的文章”。所以情願大家不要學這種“莊子式的文章”。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堯治理了天下海內,幾十年國家太平,那真是千古萬世聖明的帝王。“往見四子,”堯跑去看四個人,哪四個人不知道。不過後來各家注解《莊子》,把《莊子》裡說的怪人都拿出來充數,說許由是一個,許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內,再找兩個也很容易。不過文章沒有寫出來哪四個人是個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堯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這麼樣的四個神人,“然喪其天下焉。”堯看看這些神人,感覺自己簡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麼呢?

  我們學到《逍遙游》第六節,就曉得莊子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備精神這個“神”,可以自我地去變化物質,精、氣、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換句話說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後就可以作入世的聖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後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們中國的歷史,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麼標榜的,如黃帝,我們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國家,安頓了萬民以後,在鼎湖乘龍而上天,入世而後出世。上天以後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帶走了,只有幾個小干部,沒有抓住龍胡子,一下從半空掉下來。但是這幾個人到漢朝、宋朝還在,宋朝以後就不知道了。“攀龍附鳳”這個典故就是這樣來的。我們要特別注意,透過中國遠古時的神話,證明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一是作入世的聖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聖人,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價值;然後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為出世的聖人。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這段文章莊子已經把要點點出來了,“神化”。不要忘記了,莊子首先講到“物化”:鲲魚化成大鵬鳥,由北極飛到南極,這裡面沒有什麼稀奇;是宇宙當然的道理,是一種自然法則。宇宙間每一個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們自己的智能不夠,把這個功能喪失了。莊子接著再談到,人這個生命的“神化”的修養,“神化”的功能。莊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結論了。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龜手之藥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這裡舉出一個與莊子同時代的人,惠子。惠子是當時的“名家”。古代文化講“名家”,這個“名”就是邏輯,所謂“名理”,表示名稱、思想和觀念的意思,任何一個思想、名稱和觀念,都要合乎條理才行,即後世西方的邏輯學。惠子是當時的“名家”,講邏輯,講論辯,他和莊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訴莊子說:魏王送我一個大瓠瓜的種子,我就種起來,結果長了一個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們這個講台的桌子還大三四倍,如果我們現在拿來做菜,這裡滿堂也都夠吃了。古人在農村裡常常把瓜切開,曬干了當水瓢用。惠子說:如果我拿它來作盛水用,又拿不動;如果我把它剖開了曬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沒有那麼大。這個東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沒有用。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莊子對惠子說:你這個邏輯專家,當然比博士還要博,比教授還要會教,可是你光講空洞的理論,不會實際去用。莊子接著給惠子講一個故事:宋國有一個人,家裡有個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陸北方天冷的時候,手很容易凍裂的,鄉下的人就曉得用些羊油、豬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開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間裡烤火,千萬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會全掉下來,也不覺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來了,血液流出來才會覺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實的事。宋人有了這個家傳的秘方,能在冬天裡塗在身上,不生凍瘡,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所以這家人,憑了這個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會傷手。現在年青人沒有看過,我們小時候,自己家裡的布織了以後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著腳在水裡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凍都要凍死。所以漂布有這個“不龜手之藥”太好了。在南方還有一種藥,冬天了吃過這種藥後,可以脫光衣服跳到深海裡,幾個鐘頭都不覺得冷,然後上來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藥不到冰冷的水裡泡著,人是要燒死的。這個故事講另外一個人經過這裡,聽說這家裡有這個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許相當於現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購買這個秘方。於是這家人開了一個家庭大會議,認為保存了祖傳的秘方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最多給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飯,而且每個月做下來也不過幾千塊錢,只夠生活而已。現在一下子就賣了一百萬美金,全家人從此都發財了。於是就把秘方賣了。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這個人買了秘方以後干什麼呢?到南方去游說吳王。吳越地在海邊,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他游說吳王成功,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替吳國練兵。到了冬天,和越國作戰,吳國的海軍塗了他的藥,不怕冷,不生凍瘡,大敗越國,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勞,要分封一塊土地歸他收稅,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樣一個秘方,有智能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不裂皮膚這一點而封侯拜將,名留萬古。而這一家人卻只能用這同一個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樣一個東西,就看人的聰明智能,怎樣去運用,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果。因此一個人,窮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能去想辦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於人的聰明智能,在於能否善於運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講完這個故事,莊子就批評惠子:你現在家裡頭有這麼一個大瓠瓜,太好了,怎麼怕沒有用處呢?要知道春秋戰國時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難的事。莊子說你把大瓠瓜曬干了挖空,像坐在大船裡一樣,也不買船票,到處都可以玩。結果你還擔心瓠瓜太大了沒有用。“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這句話不僅罵了惠子,還罵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說你心裡亂作一團,大草包一個,是個大笨蛋。後世的文學家經常罵人“蓬心”,其典故就是這麼來的。

  這是《逍遙游》第七節。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給它做個小結論,即智量境界的異同。世界上的事物,本來就沒有大小和好壞之分,一個人智量大,見地高,境界應用高,就能把一個不相干的小事情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應用的見地不夠,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東西,到了他手裡也會沒有用。像莊子他本身很高明,寫了一部《莊子》,結果呢?留給我們後來的學者作為拿學位的論文資料而已,把《莊子》用小了,也變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憐。

  無何有之鄉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我們看到這裡可以想象成,這是當時談話記實的劇本。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也是死對頭,碰到就抬槓。惠子跑來看莊子,說他有個大瓠瓜,莊子就說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個大傻瓜。惠子挨了罵,沒有生氣,接下來他反而把莊子給罵了。惠子說,我還不止只有那個大瓠瓜,我家裡還有棵大樹,叫“樗樹”。樗樹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樹還容易種,但根部非常的臃腫,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繩墨,”“繩墨”是古代,甚至幾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現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條墨線拉起來,兩邊繃直扯好,用手一彈,木上就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鋸子沿著這條黑線就可以鋸下去了。但是“繩墨”對於那個大樹根卻沒什麼辦法,樹根中間到處鼓起包,無法使彈出筆直的黑線。這種樗樹的枝條歪歪曲曲,不合乎規矩標准;長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這種樗樹,還有一股臭味,不好聞,因此沒人看得上。

  惠子罵人也是不帶髒話的,他剛才挨了莊子的罵,這裡又回轉罵過來。他說老兄你的話“大而無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樹一樣,既無用又討厭,還發臭,誰看到你都要頭一歪走掉的。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們兩人罵架多有藝術,決不罵“格老子”,“你混帳”之類,兩人光在說故事,但不知不覺就把對方給罵了。莊子說:這有什麼稀奇啊!你有沒有看到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兩種不同的。狌跟狐狸差不多,我們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謂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莊子》,植物,動物都要用到,很麻煩。莊子為什麼說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莊子這裡罵人是轉彎的,因為狸和狌,這兩樣東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國文學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頭腦的人形容為“狐疑不定”。

  狸狌獨走路矮著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過來,不讓人發現。它以為自己聰明,別人不知道,結果高明的獵人都曉得它這個毛病,就在它易常進出的路線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這樣,喜歡玩小聰明。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在樹上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東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覺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膽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聰明啊,把機關已經埋在那裡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進去了,“中於機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機械、羅網都布置好了,它怎麼能逃得掉?你看莊子並沒有當面罵惠子,這個家伙小聰明,鬼聰明,就像狸狌一樣,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沒有這樣罵。如果是我們罵架會很笨蛋,一定罵得很難聽,最後說不定還要打起來。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舒服得很。

  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說惠子:你呀,簡直是小家把式,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知識就是那麼高,你看那個“牦牛”偉大得不得了,有什麼用?連老鼠也抓不住。中國的大牛有好幾種,牦牛出在中國的西邊,陝西過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帶,那裡的大牛叫牦牛,也叫牦牛。莊子開始先罵惠子像狐狸一樣狡猾,自以為聰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現在罵你以為你偉大?像那條大笨牛,連老鼠也抓不住。

  莊子說:惠子你家裡不是有棵大樹嗎?有了大樹,又有大瓜,有什麼不好?你真是個大傻瓜。你把大樹栽在一個地方,哪個地方我告訴你:“無何有之鄉”,什麼都沒有,了不可得,“本來無一物”的那個地方。“廣莫之野”,無邊無量,萬物都看不見的地方。你把大樹栽在那裡,一天到晚在那裡優哉游哉,逍遙自在。那棵樹,晴天當斗笠,可以擋太陽,下雨可以當雨傘,什麼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誰也不來砍它,萬物都不來擾害你。因為看到沒有用嘛,螞蟻都怕臭,不來做窩的,什麼都不理你。然後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遙。《逍遙游》,點出了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

  所以,大鵬鳥飛了半天,不是真逍遙,莊子說的真逍遙是“神化”。“神化”到哪裡去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極樂世界。極樂在哪裡啊?在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什麼都沒有,但是那裡又的確有個東西的地方。你到了那個“了不可得”的境界裡頭,就可以得逍遙。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就可以作一個結論:要得世法、出世間法的大機大用,必須先要具備“真知灼見”,所以禅宗要具見。大機大用取決於佛法所謂的“見智”,“真知灼見”所見的那個智能。所以“見智”之所見,非心識之所識,不是一般心意識能了解的,是“無何有之鄉”。莊子講的“神化”,要達到神的變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遙自在。其實,就是佛家講的解脫。

  如果真的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這是真正的逍遙。跟後來禅宗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同一個道理。這是講歸到真正的解脫,必須要了解本體,佛學的名詞叫法身,必須要達到法身的境界。所謂的身,也無所謂一個身,而是假定一個名稱,代名詞。

  講了解脫,還沒有講解脫起用。到了《齊物論》才講氣化,解脫起用。實際上,《莊子》內七篇是有連帶關系的,等於我們講《論語別裁》,裡面二十篇也是連貫的。

  第三篇 養生主

  《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我個人認為,等於是一篇文章,等於《論語》二十篇是連貫的一樣。內七篇所講的程序,分七個聯合體。第一篇《逍遙游》,講人如何升華而得到解脫;第二篇《齊物論》,解脫以後才能談齊物,才能使身心內外達到形而上的絕對的“齊一”之道;齊物以後才可以養生,然後第三篇講《養生主》,人的生命,怎樣在現實環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灑脫,很自在地為人處世。這裡面的道理,莊子在後面提出了三個故事來比喻。

  先了解《養生主》這個題目。

  我們對於生命活著,如何少故裡很好、很自然、很幸福,這是主要的課題。我經常跟外國同學討論,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點,我說西方文化醫學只講衛生,是消極的,衛生是防御性、抵抗性的;中國文化講養生,是積極的,沒有病先養著,首先把生命養好。可惜我們不懂這個道理,活著不曉得養生,自己盡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這就是莊子在《齊物論》上講過的一句話:“不亡己待盡”。要想活六是真活著,不等死,就要懂得養生,這就是《養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學佛,不管是大乘佛法還是小乘佛法,以莊子的觀念講,不過是養生而已。立場不同,解釋名詞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生有涯而知無涯

  《養生主》前兩句話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說: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學問知識是無窮盡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盡的知識,多危險呀!

  你看,真好!不要聯考,也不要念書,我要求同學寫日記,同學就說:老師你不要罵我了,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下面兩句你忘記了?我一點也沒有忘記,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太危險了!記得抗戰時,在大後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問他身體好不好?他說很好,因為我很講衛生,第一就是不看報,他說看到報紙,又氣又傷心又煩惱。所以,無知無識是幸福,這個是養生的道理。

  但是,我們不要被莊子騙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殆已!”那他自己為什麼又寫《莊子》?對不對?等於白居易寫的一首詩:“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既然不說話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為何寫了五千言《道德經》。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會問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所以,我們不要上莊子的當。

  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我們再回轉來說,生命有盡,知識學問無盡,以有盡的生命跟在無窮的知識後面追,是很危險的。既然如此,我們拿著一點點知識,就自以為了不起,自己認為是智能,有學問,了不起,是自找麻煩,太危險了!

  有許多學禅的同學對我講:老師啊,你不是說我們學識不夠,要我們看書嗎,那個六祖連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嘛?我想,你該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沒有六祖,六祖以後也沒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從小到十幾歲,世間的學問學遍了,你為什麼不學釋迦牟尼佛?一定要學六祖呢?就是這個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麼?學問到了極點,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進得去,跳得出來,然後把一切書本知識丟光,白紙一張,到這個境界,可以養生,可以談道,可以學禅。所以莊子講的是對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把所有學問丟光,這是高明人。自己沒有學問,本來是一張黑紙,冒充白紙一張,是不對的。

  講養生,中國民間文化歸納出兩句話,是從《莊子》裡面出來的,不過是消極的,不太好。“知識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但是話說回來,為了養生,這兩句話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識越高,痛苦越深,學問越多,煩惱越大,這是我們深深體驗到的。有時自己看到書,恨不得把它燒掉,就是被書害,但書並未害人。南朝梁元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燒光了。他說讀書幾十年,結果還弄得我亡國。你說笨不笨?學問並不害人,要懂這個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這兩句話從表面上看來是反對知識的,因為所知越多,煩惱越多。譬如現在很流行的一本書,明朝理學家潵自誠先生的《菜根譚》,這本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學發現了,就把它帶回國內,因此《菜根譚》才流行。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生。”“涉世”就是處事的經驗。“機械”代表心理、機心、辦法、煩惱。年青人剛剛踏上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7。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的人,就敢說話了。“故君子與其練達,”我們普通喜歡講做人要通達,“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馬虎一點。意思大約是如此。

  講到“練達”,就想起《紅樓夢》一書,我們小時候偷偷地看,書上的好句子都會背,那時認為《紅樓夢》已經黃得不得了,現在看起來清白得不得了。《紅樓夢》上有幅名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徹,是真學問。“練”等於經驗很多,對人情世故很通達了,這是大文章。這兩句話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說,一個人一輩子的修養能夠做到這兩句話,就非常成功,書中的主角賈寶玉,不大肯讀書,這位少爺最討厭這幅對子,換句話說,賈寶玉之所以討厭這幅對子,就是受了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思想的影響。既然已經說了“世事洞明緣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已經不夠洞明世事,不夠練達了。真洞明世事,真練達了,連句話都沒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達最平凡。

  因此我們又曉得,關於這一類的人生哲學思想,在中國文化裡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裡也有類似的行為,卻很少構成這一類的文字,變成系統的哲學思想。但這一類文字,這一類思想對於中國文化,對於每一個人的影響都很大。

  袁才子和鄭板橋

  比如請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鄭板橋等都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清代才子袁牧在康干盛世,二三十歲就名滿天下,出來做縣長,赴任之前,去問老師,干隆時名臣尹文端辭行請訓,老師問他:年紀輕輕去做縣長,有些什麼准備?他說什麼都沒有,就是准備了百頂帽子。老師說年輕人怎麼搞這一套?袁牧說社會上人人都喜歡戴,有幾個像老師這樣不要戴的。老師聽了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袁牧出來,同學們問他與老師談得如何,他說已經送出了一頂。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兩任縣長,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做兩任知縣後,不干了,回來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那時,兩三百年前,他的房子裡已經裝上透明紅色玻璃,還是進口的,小倉山房在裡頭,樹林、林園之美沒得說。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他沒有考取功各前是教書的,很可憐。古今中外教書的都一樣可憐。鄭板橋在教書時,刻薄的主人給吃的稀飯,他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飯碗裡的稀飯起波浪,你說有幾粒米在裡頭?所以有名的詩:“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而逃難到揚州來教書,為什麼?過節時,債主來要賬,賬還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後來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兩任知縣就不干回家了。他有幾句名言,我們可以知道,但不要學,學不好要學壞的,畫虎不成反類犬:“聰明難,糊塗也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絕對的聰明,最後通達了,學到絕對的糊塗更難。“放一手,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作人處事,放一手,等於現在請放一馬,當下心裡就很安祥,但並不像宗教家萬事慈悲,來生要得個大福大報。

  在中國文學、哲學中,充滿了這一類思想教育。歷代走這種路線的人太多了。鄭板橋、袁子才等等,講究穿、講究吃、講究玩,在康熙、雍正、干隆一百多年間,差不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一現狀,為什麼?當時天下實在太平,社會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著不曉得怎麼打發這個生命,那麼自然合於莊子講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如果要引用歷史上的資料,來說明莊子的這個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這些資料,可以寫一部很厚的專著。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莊子所講的少知道,少煩惱,知識學問越高,痛苦煩惱越大,尤其生當亂世,知識學問越高的人,所謂憂世、憂國、憂民的心理,隨時都有憂煩中,在這種情形之下,才構成了莊子所講的《養生主》前面這段話。這個時候,人生不經過變亂,乃至說不經過我們這個時代,物質文明發展了,人為了追求物質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為生活在奔走,為生存而競爭時,自然感覺到知識越高,欲望越發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這等於莊子的格言。莊子這一段話,如果說是教育,我們歷代的教育家說不出口,它非常消極,也很逃避,而且對人生處世非常滑頭。不過,有它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做善事應該的,做到了沒得名氣地做善事,別人不曉得你在做善事。“為惡無近刑。”沒有一個絕對的善人,每一個人內在的私生活上總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做壞事不會達到犯法的邊緣,不會達到受打擊痛苦失敗到極點的邊緣。就是說善惡之間恰到好處,你說這人好嗎?好不到哪裡去,壞嗎?也不壞。這兩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所以有人研研究《莊子》,認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極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為善無近名,”中國的文化,不只是《莊子》這麼講,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國文化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知道你們年青人聽過沒有?我們當年所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多,做人一輩子要陰功積德。陰是暗,偷偷做好事,別人不知道,這才是陰功,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積德。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為了讓人家去表揚,為了讓人家叫我們好人,看到我們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經常提到中國有一部書《聊齋志異》,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烼的小說,它的宗旨在哪裡?很多人不懂。《聊齋志異》第一篇是什麼?《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讀書人,做夢時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參加考試。他到考場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中國人素來對關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還可怕。關公發下題目,他就做,卷子裡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一個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現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沒有什麼值得獎勵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於是命令他馬上去做城隍,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個讀書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能做的,只好向關公請求,我媽媽很大年紀了,只有我一個兒子,馬上去做城隍,媽媽誰孝養呢?關公一聽,好極了,有慈心。命令秘書查壽籍冊,看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秘書一查,還有九年陽壽。關公說,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請主任秘書代理。這個故事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拿歷史的經驗來證明,歷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啟發我們,他們的人生做法,“為善無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天天到教甞做禮拜,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只好看看他,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為善近名。

  “為惡無近刑”,更不是鼓勵我們去做壞事。孔子的思想,所謂“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矣”,我們常常這樣解釋,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要超過標准范圍,小地方有時可以馬虎一點。照我的看法,這樣解釋完全錯了。實際上,孔子是講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能違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違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慮,“出入”不能做馬虎解釋,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與不做之間,兩可之間時,要慎重考慮,這是主張小德都不能違反。透過了文字的了解,就曉得孔子所說的小的過錯也不能犯。我們不能隨便把孔子的話“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注解很多地方也有錯誤,你不要認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這兩句話,我們就知道,“為惡無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這善無的名,為惡無近刑。”歸納下來,莊子這兩句話就是講人生行為要做到至善。

  緣督以為經

  莊子這幾句話分成兩段,有三點:

  第一點,一個人養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煩惱、不痛苦、不憂煩、很安祥、很平凡、很快樂地過一生。有學問、知識、經驗,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脫。換句話說,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點,人在善惡之間,在人生的行為上,絕對要走至善的路子。不過莊子的文學氣氛,兩面一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我們往往被文章的氣勢迷惑了。

  第三點,“緣督以為經”。麻煩來了,這一句話嚴重得很。後來科家神仙之學、煉丹、求長生不老,祛病延年的這一套中國特有的學問,籠統就叫養生之學,修道的人就是走養生之學的路線。養生之學的觀念,都取自莊子《養生主》這一篇。我們要道德了解這一點。

  了解了這一點,我們特別要提的,養生之學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國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沒有。西方文化也講人的生命可以長生,後來演變成西方的宗教,所謂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講肉體生命死後,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國文化非常特別,認為肉體生命可以通過某種學問,某種方法修鹹永恆的存在,叫做長生不死,這就是後來講的神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說,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很大膽地提出來這麼一個假設,假設人的生命通過某種方法去修煉,可以永遠地活下去。

  那麼,修煉的方法呢?看武俠小說看多了,就曉得現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講的氣脈之學。人體有氣脈,中國醫學講人體有十二經脈,統帥了西醫所講的神經系統、肌肉、細胞許多東西,除此之外,學中醫特別要注意,還有奇經八脈。十二經脈都是相對的,人體左右的神經是交叉的,比如左邊臂膀很痛或者發酸,左邊神經的根據在背脊骨的右邊。內在呢,連著內藏,和心肝脾肺腎有關連性。左邊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陽明經脈不通,也會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風濕,這是氣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發酸,也是胃不好;不過胃不好的情況不同,因為神經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經組織是很奇特的。十二經脈在中醫學上稱為六陰六陽,六根陽脈,六根陰脈,統帥了各個神經系統、肌肉、內髒等等。

  道家與中醫所講的人體有奇經八脈,奇經八脈不是六陰六陽,不是相對的,是獨立的,所以叫奇經。如說天上一只鳥在飛,單的,謂之奇。奇經八脈的奇字,不應念成奇怪的奇,應念“支”。奇經八脈的主脈是督脈,就是“緣督以為經”。督脈是什麼東西呢?人的身體是一個骨桿,前面兩個伸出來是手,上面加上去是頭,下面兩個叉是腳,人體是以背脊骨為中心的,心肝脾肺腎五藏都掛在背脊骨上,這是人的優點,所以人立著,頂天立地。動物跟人不同,它們的背脊橫放著,心肝脾肺腎也橫下掛著,所以動物生命在佛學上叫“橫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脈為主,督脈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經,背脊骨一直到頭腦,稱為中樞神經系統,人活著健康時最主要的就靠中樞神經系統。到了前面,舌頭以下,連著心肝肺大腸小腸膀胱等,這一系統,在舊書翻譯中稱自律神經系統。人中風嘴歪了,發抖,可人還活著,就是自律神經出了了病,不能做主了。

  督脈是中樞,那麼,督脈是背脊骨的中心嗎?這一問題是千古以來道家、密宗、瑜珈術討論得非常有害的,現在還在討論。過去西醫不承認有督脈,現在開始承認,所以科學還是要慢慢進步的。我們知道,背脊骨一節一節接攏來,中間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醫生用真空乏從骨節洞裡打進去,把脊髓抽出一點來化驗,脊髓是什麼?譬如我們吃炖的豬背脊時,裡面有白白的,軟軟的一條,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體,脊髓中間很細很細的一點,從下一直到後腦,這就是督脈。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這樣認家。但有些道家、密宗認為這種說法不對,太粗淺。督脈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間的中間,比人的頭發絲還細,有一條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腦。有這麼一個現象而無形,因為脊髓中間是空的。比方香蕉樹,看起來是一筒,若一層一層地剝開,最裡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彎了,頭也低下來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夠了,是因為督脈不通了,閉塞了,乃至壞了,所以修道的人講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脈。

  講到督脈,世上的修煉方法都是名稱的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可一般學佛、學密、學道的很可憐,學問不能融匯貫通,被許多宗派的術語名詞困惑了,始終在搞術語,搞名詞,搞各家經驗發生的理論,都有邊緣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實際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個道,人的身體就是這麼個身體,不會是道家的身體與佛家的身體不同,更不會是現在人身體同古人身體變化太大,都是一樣。道家的術語,因為中國人的關系,講起來比較方便,但不要被名詞術語困住了,就對了。

  道家經常講到後三關、前三關。督脈有三個部位最要緊,腰部叫尾闾關。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氣脈破碎了,甚至於閉塞了,始終沒有恢復,所以腰沒有力量。而女性本來腰就沒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講,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兩個膝蓋在走,假使男人年紀大了,膝蓋彎得不靈便了,就很討厭,越年青,膝蓋越靈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為腰在扭,這是氣脈的關系,不是骨骼的關系。腰中間一圈叫帶脈,非常重要,帶脈的氣不夠,到腰這裡就氣不足。督脈這一節,男女都一樣。大家打坐都勾腰駝背的,坐直一點,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兩邊的穴道是命門,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麼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沒辦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脈很通俗很簡單地分成三個部位,每一關尾闾疾最難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練氣功,講修養做功夫,往往到這一關,一百個有五十雙垮掉,男女都一樣。到這一關,剛剛打坐到精神好起來,氣脈還未走通,身體就出毛病,乃至發生遺精,及各種各樣的毛病。據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們這個民族因為禮儀的關系,個個有這個病,個個都不敢說。所以許多修道也好,練功夫的也好,尾闾關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沒有打通,從而影響腸、胃、腎、膀胱等,百病叢生。如果這一部分絕對健數了,那麼人體內藏胃的一半以下,這些病絕對沒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體生理上永遠保持很年表,象童體一樣。

  第一關通了以後,上來就是夾脊關。夾脊就是背脊骨的兩塊骨頭拉攏來,那裡有個窩的地方,這裡與肺呼吸系統、肝、脾、胃連帶關系很重要。做功夫修養把這一關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裡,很難得彎下腰來,自然很直,你叫他彎腰,他並不舒服。你看年紀大的人,總喜歡彎腰,喜歡把腿跷起來,坐在辦公室裡,希望靠在椅子上,腳跷到辦公桌上去,只要有機會,兩條腿總想放高不可。以中醫來講,這是下元虧損。夾脊關不通,前面所講的中宮、胃氣都不充足了,問題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來了。這是後三關的第二關。

  第二關上來,叫玉枕關,就是後腦,許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淨土念阿彌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禱告,乃至道家的修煉功夫,在我的經驗上,很少修到這一關的,尤其打通這一關的,非常少見。有人靜坐修道到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學來講,童真入道,女性就是當第一次月經還沒有來時,男性就是性知識完全未開竅時,此時修道不會有這個毛病。可是不可能,童體不會有這個智能,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幾歲不是童體以後,腦部神經大部分衰壞了,閉塞了,或死亡了。為什麼近視眼的視神經老化?就是這裡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籠統的名詞講,就是玉枕關氣脈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頭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齒痛、耳朵出毛病,各種毛病都來了。加上現代報紙副刊上醫學知識,有一點毛病就懷疑是這樣是那樣,再加上恐癌症,結果找醫生,當然找醫生並沒有錯,那麼,有沒有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拿來試驗一下,我也不主鄉隨便亂試驗,往往經過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於沒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學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這看到那,實際上玉枕關並未通,而是在靜坐中,身上的血液、氣脈在運轉流行,身心氣血,二者相互摩擦生電,形成這種現象。如果你認清楚這只是靜坐過程必然的階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執不著,順其自然,慢慢身心會一步一步變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氣刺激了視神經,在將通未通之際發生許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牽強附會,看到光或者什麼的,自己認為有神通了。輕一點,大神經變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蠻靈,大事就不行了;嚴重一點的,大神經小神通也沒有了,完全神經了。許多人打坐修道瘋了,武俠小說所說的走火入魔,就是這個原因。實際上沒有火,也沒有魔,就是“緣督以為經”。如果玉枕關氣脈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紀,思想、身體不會疲勞,記憶力不會衰退,也不會耳朵聾、眼睛花,應該說比年青人還行。這就是督脈部分。

  講督脈,講氣脈之學,解釋“緣督以為經”,就是說把整個身體背脊骨督脈系統打通。怎麼叫“緣”呢?佛學翻譯得很好,叫“攀緣”,攀等於人爬樓梯,一節一節慢慢爬上去,“緣”就是沿著這條道路,一切節向上連鎖的關系。所以,“緣督”就是以督脈為主,沿著督脈這條道路,以生命的氣化一節節向上爬,保持健康。“以為經”這個“經”,不是奇經八脈的經,這裡應作常字解釋,督脈中樞神經、背脊骨關聯著整個身體的中心,要經常保持使它健康。

  剛才講的自律神經系統都叫任脈,是在身體前面;橫的叫帶脈,在身體中間,有相而無形的是沖脈,也就是後來密宗、道家所認為的中脈。不過有人辯論,沖脈不是中脈,都為名望辯論得有害,暫不去管它。反正人體四個脈,加上兩手兩腳到頭腦,上下八個脈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沒有缺陷、閉塞、病痛。

  然而,莊子只提到督脈的重要,他為什麼不講下去?任脈、帶脈不重要嗎?因為有一個“緣督以為經”,對於有形的活著的肉體生命,背脊骨到腦中樞神經最重要,是主干。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脈為主,督脈打通了,後面再跟著一路一路來,所以“緣督”,以督脈為基礎。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認為中脈才最重要,那是後來的說法。怎麼講是後求的說法呢?督脈、任脈不通,中脈沒法通,真正中脈通了,奇經八脈當然通。但是到達這個境界,不可能的,幾乎不可能。

  長生不老,據我的想象,不能說我的經驗,多活一下,慢一點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絕對做得到,不過要專修。不像一般人學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產也要有,美鈔、黃金多少也要有一點吧,名片上總要印一條官銜,或者不是“長”的,總要來個“員”的。如果一忙這些,想做到“緣督以為經”,奇經八脈打通,修到長生不老,據我所知,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那真是莊子前面講過的人生的大夢。

  青年同學注意,人的欲望,隨著年齡、知識、經驗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個人的欲望不跟著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減退更好。許多學佛學道的人,講起來自己什麼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這樣一來,不能專修,想“緣督以為經”,想長生不老,絕對不可能。人隨著欲望的升高,到了皇帝,歷史上秦始皇,漢武帝,唐朝明朝的幾個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權位最高處,還要想另外一個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嗎?漢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兩個人講話很影響他,一個是道家的神仙東方朔,東方朔很滑稽,經常搞得漢武帝哭笑不得;一個是汲黯,汲黯當面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內在欲望那麼大,而外面講大仁大義,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豈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嗎?歷史上講汲黯很憨,漢武帝的大臣哪個敢說這種話,非殺頭不可,只有汲黯,當面這樣罵漢武帝,漢武帝一聲不響,曉得汲黯好人一個,忠心耿耿,講的老實話。其實,豈止歷史上漢武帝,大概所有學佛修道的都是漢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這個毛病。真正做到無欲無求,“緣督以為經”,一句話就成功了。

  莊子只講了“緣督以為經”,下面幾句話來了:

  “可以保身”,督脈打通時,身體健康長壽是絕對的,沒有病;“可以全生,”怎麼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樂地活著,全萬全終;“可以養親,”不會死在父母前面,當然可以孝順父母,照應家庭子女親人;“可以盡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該死的時候,盡了天年。

  許多人死亡,沒有盡到天年,在佛學叫橫死。按道家說法,人活一萬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書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們把活一百歲視為高壽,在道家看來是不通的。人有一萬年的壽命,為什麼人會活得這樣短呢?道家有一個會計制度的算法,高興時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發一頓脾氣,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場,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帳很有趣,我把這本道書找出來,叫個學統計的同學畫一畫表,扣一扣以後,就只能活幾十年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不算“盡年”,真正的“盡年”是規規矩矩活到千年萬年,然後不叫死亡,道家有個名詞,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等於佛家講往生到其它的佛國。

  然後莊子提出三個故事。要特別注意,故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很簡單,可是《莊子》文章的筆法一寫,很漂亮。二千多年來,中國文學各方面,經用《莊子》的這些故事,做各種說明的,太多了。如果現在有人用白話,高度的文學手法,再把每個故事描寫出來,應該更好。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huà)然響然,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gǔ)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殺生的藝術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

  “庖”是給皇帝管廚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麼人的廚師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那個梁惠王。庖丁給文惠君殺牛,當然現在有更好的殺牛機器,但殺牛是當時的一種手藝,當時的一種技術。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觸,”把牛一拉,繩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們普通拍一下很愛護,殺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繩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轉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腳壓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蓋頂住一個穴位,後來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樣,頂得發麻了。莊子一定學過殺牛,至少也觀察過殺牛才這麼寫的。

  砉(huà)然響然,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輕輕一拉,“莫不中音”,幾句話描寫的動作,干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幾下就成功了,一條生命就回家了。刀從皮套裡拉出來,“茲……”就一下子,好了。“合於桑林之舞,”看起來庖丁不是在殺生,簡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時商時有名歌舞,是藝術,是音樂。“乃中經首之會。”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經脈的紋理輕輕拉一下,整個皮就脫開了。

  這一段描寫殺牛,殺得高明,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叫殺生的藝術,殺生達到藝術的境界。實際上,庖丁殺牛的技術,使被殺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靈魂出竅時會講:你的技術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殺頭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場,向劊子手說:拜托,我們生生做個朋友,給我利便一點(就是快一點)。劊子手殺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頭上一靠,不是畫上畫的劊子手殺頭時,拿刀像切瓜那樣吹,可見畫畫的人沒有看過殺頭。殺頭時,劊子手把狠人頭發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時看過。

  殺生的藝術,給莊子寫成了這樣的技巧。固然說殺牛的技術很美,總是不好,莊子講得好好的,前面叫人養生,活得很長,可是為什麼又講到殺牛?你說怪不怪?讀書時要從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裡看殺牛,嘴裡驚歎:好啊!你本事這樣大,殺牛真利落,技術真高明!大概還在鼓掌,只是這裡沒寫。文惠君在贊歎殺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罵他的。

  技進乎道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文惠君一贊歎,庖丁“釋刀”,把刀一擺,那姿態比跳舞的還優美,就告訴皇帝:沒有什麼稀奇,報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好”“道”,以修擱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經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於大藝術家陳教授塑造人物,隨便一塊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轉就成形了,“好”“道”而“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

  庖丁殺牛,“好”“道”而“進乎技矣”,修養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講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聯考考得像殺牛一樣,就好了。聯考進考場無所謂,考題一拿來,筆一畫就是了,考完了,筆往桌子上一丟,冰淇淋來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這種程度,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庖丁說法,在給文惠君傳道,拿佛學講就是“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庖丁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殺牛,文惠君殺人,當皇帝都喜歡殺人,殺人殺牛差不多,所以在傳道。

  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

  注意,開始殺牛時,看到什麼都是牛,都想殺。這裡講個笑話,年青人剛學拳時,手發癢,看到人,手就想動一下,沒有看到人,柱頭也要打兩下,這才痛快。等於小狗長牙齒時,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發癢。

  開始學技術時,看到什麼都是牛時,什麼都想動。以前剃頭師傅收徒弟,教怎麼拿刀,怎麼剃,開始不能用人頭做實驗,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削皮。那時的學徒都帶著做家務,師娘在屋裡煮飯了,叫徒弟打一點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進去舀水了,然後出來慢慢刮。這樣搞慣了,師傅讓徒弟給人家剃光頭,師娘又在屋裡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頭上“咚”一放,當然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笑話。

  講到剃頭,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輩子做理了匠,人小時喜歡坐在桃擔子的矮凳上,讓他剃頭,不像現在坐在冷氣底下,旁邊還有人剪指甲,我一輩子不敢,只覺得這樣很可怕。這位故人也會做詩,給我剃頭時就談起詩來,所以我很喜歡他給我剃頭,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清涼的味道,比在電風扇底下好,再聽他講最近做了什麼詩,後來看到理發店的對子,是他念給我聽的,譬如“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說好,就背下來。還有一幅,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都把頭砍下來,這就是左宗棠少年時的氣派,後來變成理發店的名對子。我常常讓他剃頭,並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嘴裡講詩,一邊在我頭上亂剃,若他講忘了,在我頭上“咚”地一下,那還得了啊。其實他剃頭已到了庖丁殺牛的境界,把頭不當頭了,隨便劃兩下頭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後來長大了出門以後,想起坐在鄉下的柳樹底下讓他刮光頭,夏天用熱水洗洗涼快一下,追憶這個境界,超過了冷氣底下喝咖啡。

  開始殺牛時,所見無非是牛,就像師大同學畢業前一年去誡教,上課時兩個小時腿都在發抖,上課久了,目中無學生了。開始三年,所見無非是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目無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裡頭沒有牛了,技術經驗到了這個境界。等於開始打坐,只曉得自己兩腿痛.“始臣之打坐時,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嘗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記了腿痛,坐在那裡睡覺了,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報告,剛才講的那個剃頭師傅,一邊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一邊用剃刀在我的頭上亂剃,頭皮剃得比西瓜皮還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不著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識,跟我的頭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過來了。注意,任何藝術家、文學家到此境界時,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詩,再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呀?!有時看到得意之作,我說這詩做得蠻好,問誰寫的?同學告訴是我自己寫的,有同學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就忘了。我心裡想,笑一笑,當時怎麼寫出來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術搞熟了,刮得痛快時,覺得豬皮、牛皮已經利得蠻干淨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順了,“嘩”地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欲”之刀,無意識的。但這一刀下來是真正的干淨徹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還要來一下,很優美。

  提請諸位注意,庖丁殺牛的技術,已經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門專長的技術,到達“神化”的境界,不是用頭腦,不是用肉體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來。譬如大藝術家,大文學家,乃至開刀的醫生,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對於下刀的深淺程度已經感受到了,所謂“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體官能的。技術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領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斷、連綿不絕。下面接著講庖丁殺牛技術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gǔ)乎!

  “依乎天理,”所謂“天理”,就是物質天然的紋理。做人要講天理良心,這是中國文化最流行的一個術語。“批大郄,導大窾,”刀下去的時候,在大關節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導著刀下去的方向,順乎自然,順著經脈的流行,肌肉的紋理,就把它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之處自然也就解脫開了。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當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脫開了。

  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嘗,”這個“技”既代表技術,也表示肢節的肢;“經”就是我們現在講神經叢,是大關鍵,大要緊的地方;“肯綮”,關節。他說,當我的技術達到這種造詣時,技術所經過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經過的地方,哪一叢神經,哪一塊肌肉,哪一個關節,我都沒有注意了,順著刀勢就下來了。等於一個雕刻家,順著石頭的紋理,自然就下來了。“而況大軱乎!”更何況大的骨頭,大阻礙的地方,這乃順著一溜就自然解脫開了。

  這幾句文字的大要,我們作了一個解釋。我們要注意,庖丁現在講的是殺牛的道理,實際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樣。所謂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達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樣做事,或者作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或解決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從自然之勢,“批大郄,導大窾”,大關鍵的地方,要點的地方,把它解開了,就能把事辦好。但是,不是勉強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來。所以對於枝節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節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順著自然而來,關鍵的地方解開了,枝節的地方也就解開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評一般殺牛人:技術高明的殺牛人,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他用了一年,非換不可,下面是一個注解:“割也;”庖丁說他們呀,不是在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殺牛的人痛苦,被殺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個國家的高手了,至於“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殺牛者,一個月要換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們看現在的醫生用的手術刀,豈止一月,開刀一次後,就怕有問題,就要換。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告訴文惠君:我現在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了,也沒有換過,這個刀刃就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還鋒利得很。

  這個道理說得很深刻,等於們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自己的字寫不好卻嫌筆不好。現在最好的毛筆,幾千瑰一支,寫了幾個字,這個筆不聽話,我想向這邊,它要往那邊,換一支。同樣道理,不會殺牛的,嫌刀不鋒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如同會寫字的人,最壞的筆能與出最好的字。高明的書法家,他喜歡寫壞筆,能夠把要丟了的壞筆,寫出神韻的字來,還超過了用新筆寫的字,那已經不是寫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這個道理同時也說明,一個才具高的人,處理國家大事也好,個人事務也好,乃至說做菜也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鹽巴,炒出來也很好吃。像我們不會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麼都要炒焦。文章寫得好的人,隨便怎麼寫都寫得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所以,庖丁講到這把刀的道理,是在於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在於工具的好壞,作人處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

  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的文化極其深厚,“刀刃若新發於硎”,“游刃有余”這兩句成語,文學、詩詞,乃至一些大文章,到處都用到。這裡庖丁以殺牛的道理來做比喻:“彼節者有間,”牛身上的關節,任何一個最嚴密的關節都會有空隙。古書上印的“閒”字,門裡面一個月亮,現在寫成間,間隙的意思。這句話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難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還是有縫的,厚的東西穿不過這個指頭縫,如果非常非常薄的東西,一拉就穿過去了。所以最嚴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庖丁說,可是這把刀在我手裡,已經變得沒有厚度了,變成非常空靈,沒有刀了,那麼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過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無形的刀,“以無厚入有間,”進入那個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詞,就是舒服得很,潇灑從容得很。這把無形的刀,在沒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變成一個大空隙了,所謂“游刃有余”,庖丁這把刀不是在殺牛,好象是在物體上游泳一樣,很輕松很自在地就過去了,是非常地潇灑從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因此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沒換過,它和剛剛出爐的刀一樣新。

  這一句話是重點。我們作人做事,要永遠保持著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年青人剛出學校,是滿懷的希望,滿懷的抱負。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歷了,或者心染污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歪曲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了。我們一般認為,這是社會與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其實懂了莊子講這個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會與環境不踴以影響人。所以我們自己要有獨立的造詣,獨立的修養。自己獨立修養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復雜的世界,任何復雜的時代,任何復雜的環境裡頭,“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都可以永遠保持最初開始時的心理狀況。這是最高的修養,這在中國儒釋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受外界環境染污,永遠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就像《老子》上所講的“能嬰兒乎”,那麼,就會如莊子所說,這一把刀,“刀刃若新發於硎”,永遠不會壞,永遠長新。

  同時,我們要了解,生命的修養也是這個道理。人為什麼會蒼老呢?受了情緒的變化和一切外界的影響,使我們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與處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於很復雜的世間,“批大郄,導大窾”,處理大關鍵,把握大要點,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頭腦,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像這把刀剛出爐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那麼可以永遠使生命健康,永遠使生命青春。

  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

  上面莊子借用庖丁的嘴,講自己修養的造詣境界,和處世的方法原則。這裡這一段話更重要。但是當我到了一般的殺牛匠那裡去看看,牛一來,殺牛匠那個小心,那個緊張,做了非常嚴謹的准備,我看見了那個情形,自己“怵然為戒,”生起一個警覺性,警覺什麼呢?“視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樣。庖丁的技術那麼高明,殺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來隨便一揮,就感覺到了,可是在看技術差的人殺牛時,並沒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對自己更加有一個警惕,不要認為自己學問好,本事大,技術高。人生作人處事,就要像庖丁那麼小心,那麼謹慎。一方面這幾句話也描寫普通殺牛的人,看到牛求,“視為止”,那個眼睛看到牛來都瞪直了;“行為遲,”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邊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別人殺牛,“行為遲”,本來自己很輕松,因此也亦得走路都不敢亂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們怎麼殺牛。

  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說,我學了他們的樣子,雖然自己技術很高明,但動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細地下來,“嘩”地一聲,牛的四肢都解開了,牛身像泥巴一樣散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殺牛匠把刀一丟,躺在地上也像一團泥巴一樣。休息一陣,威風又來了,“提刀而立,”把這把刀一拿起來,往那裡一站,英姿四顧,就像大英雄打了勝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覺得我是英雄,“為之躊躇滿志。”

  這一段描寫很有趣味。然後,“善刀而藏之。”把這刀擦得干干淨淨,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銹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來。等於很有錢的人,一定要把美鈔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來,裝起沒有錢的樣子。

  你注意喲,庖丁殺牛的技術之高明,眼睛裡面沒有看到牛了,刀隨意這麼一揮,一條牛一秒鐘就解決了,那已經不是技術了,已經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學問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膚淺的人做自己的老師,做自己的榜樣,那麼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術、學問到了最高處,認為老子天下每一,你注定失敗。沒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謹慎更謹慎。所以庖丁說:雖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殺牛匠的地方,看到他們殺牛那麼小心,我也跟著他們學,也那麼小心。我們用文學上一句話來描寫,一個人的一生呀,由最絢爛而歸於平淡,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這才是成就,這樣的成就才是養生之主。這個要點就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講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這裡形容人由極高明歸於平凡的時候,掉了幾句尾巴,來描寫這個人生。把牛殺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樣坐在了地上,哎呀,總算完成了工作。這就是人生,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發了賭,先是覺得困難害怕,睡了一覺醒來,“提刀而立”,我還是英雄,站在台上呀,“為之四顧,躊躇滿志”。這個描寫很幽默,人都是這樣,過後越想越覺得自己英雄,在當時卻痛苦得很。可是莊子在後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這句話是要點。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像禅宗的話頭,要透過文字以外去參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文惠君聽了庖丁講完,他說:奸啊!我聽了你講的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莊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優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這麼一個故事,寫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來講呢?還是我們常提的一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這個“謹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瞻怯 更不是自我的頹廢,是小心謹慎。這就是養生的道理。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蕲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神雖王 不善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

  莊子這裡所引用的故事,根據後人的考據,據說出在戰國時的宋國。“公文軒”,人名。“右師”是一個人職務的稱呼。公文軒看見右師,很驚訝地說:這是個什麼人呀?怎麼只有一只腳呢?這是天然生成這個樣子呢?還是後天因生病而變成這個樣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師說:這是天然的。這裡的“天”不是宗教裡的什麼東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換句話說,不管是因為車禍,撞斷了一條腿;還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痺症;或者因為生病受傷,割掉了一條腿,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個樣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歸之於人為。天然給我生命,要讓我用一只腳活著,我就用一只腳活著。每個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個人的身體形貌都是獨立的,各有獨自的精神。你認為我只有一只腳不好看,我還覺得你長了兩只腳很怪呢!或者你認為我的鼻子長歪了,我還看你鼻子長得太直了,不夠漂亮;說我駝背,駝背有什麼難看?你還沒有呢,不相信你駝駝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麼不好?對不起,你還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動手術,開了刀才歪得起來。“人之貌有與也”,這句話很深刻,這裡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對的,外形不能妨礙了我們精神生命獨立的人格,每個人要有自己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順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環境的影響。右師說:我懂了這個道理,因此我答復你: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為,是自然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蕲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莊子的這幾句話,在中國的文學故事中,尤其在《高士傳》中引用得很多。“澤雉”,就是江河邊曠野裡的野雞。不曉得大家看到過沒有,野雞走幾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蟲子找東西吃,走幾百步,走得更遠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點。你看野雞挺可憐的,為了一點飲食,為了吃飽,一天到晚到處跑。雖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興,“不蕲畜乎樊中。”“蕲”就是乞求,它不乞求關在籠子裡。關在籠子裡好啊,野雞如果被人關在籠子裡,天天有米吃,現在還有各種配好的飼料,又有水喝。但是,被關在籠子裡不舒服呀,它寧肯餓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這才自由啊!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並不希望關天動物園的籠子裡。為什麼?

  “神雖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關在籠子裡的動物,譬如我們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頭一彎,再把羽毛一張開,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樣子。再了不起,你還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裡,它自己也學得不自在。它的“神”,那個精神雖然看起來像王一樣,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實,我們大家也都關在籠子裡,這個宇宙就是個大籠子。你看現在的建築,譬如現在我坐在上面,給大家講《莊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樣,有什麼了不起?從外面看進來,洋土盒子就好象籠子裡關了我們這一堆人,還翹頭翹腦,自己稱王,這不好。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人,有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發大財,當了大老板,出來那個肚子挺得特別大,表示有錢,可仍然是被關在籠子裡。照莊子的說法,“不善也”。

  這是第二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隨緣世事無掛礙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這是講老子死了的故事。至於老子死沒有死,這在中國文化史上,素來是個迷。據說老子是永遠不死的。這裡莊子說老子死了,他的月友“秦失”來吊喪,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月友的屍體,眼淚至少要掉兩顆,秦失卻不這樣,他看到老子的屍體,“三號而出。”大叫三聲,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聲就走了。老子的學生就說:這個家伙不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他今天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來諷刺嘛。秦失聽到老子的學生這樣講,就答復他們:我是你們老師的好朋友喲。老子的學生就問了:老師死了你來吊喪,又不行禮,又不掉眼淚,干嚎幾下,大叫幾聲,道道可以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秦失說:當然可以,而且這是最高的禮貌。我最初對你們的老師很敬佩,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遠跑來吊喪的時候,看到有些年紀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兒子一樣傷心,又看到有些年輕人來吊喪,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媽媽一樣傷心。為什麼他們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這是真情的流露,動了情感,講不出來話來,為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這是人的感情沒有錯,但是你們的老師老子,中應該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夠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環境以外,達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說的“哀樂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經不動心了。也就是說,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於心中,生死一體,活著是睜開眼睛在這裡做夢,死了是閉著眼睛在那裡做夢,反正在夢中游戲。結果呢,你們這些跟老子學道的學生還動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見你們沒有得道。換句話說,老子沒有把你們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這個“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樂,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來,大聲把喉嚨哭啞了才算傷心,這個感情已經做假了,不是真感情,這是違反天然的,已經忘記了生命的本來。生命的本來是什麼?“崇高改至墮落,積聚必有消散,有命鹹歸於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起來,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會散開,所謂“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有活著的生命,自然有歸宿的那一天。這是必然的道理。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秦失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順著生命叩拜自然之勢來的;年齡大了,到了要死的時候,也是順著自然之勢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壯則老”,一個東西裝成到極點,自然要衰老,“老則不道”,老了,這個生命要結束,而另一個新的生命要開始了。換一句話說,真正的生命不在現象上,從現象上看到有生死,那個能生能死的東西,不在乎這個肉體的生死,所以,我們要看通生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是最高的修養。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隨時隨地心安理得,“而處順”,人生除死無大事,死是最大的問題,生死的問題看空了,順其自然,自己就不會被後天的感情所擾亂了。

  “古者謂是帝之懸解。”在中國文化中,帝字,還有道字,天字,有各種的解釋。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體,生命的本來。在這裡,你不要把帝當作一個有形的上帝來解釋,不過,把它當個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個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懸”,同一個道理。這個道理無法解釋,無法用世間的文字,語言來解釋,要最高的智能來理解。理解了這個道理呀,就了卻生死了。了卻生死之後,又如何呢?

  薪盡火傳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這個“指”,古人爭論得很厲害,有人認為,這個指頭的指,是代表肉體;有人認為,這個指是代名詞,不要那個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我們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點燃之後,把這個火傳到蠟燭上去。火柴擦燃過一會就息滅了,火柴的形象沒有了,可是傳到蠟燭上的火呀,那個光明永遠不斷,綿延不絕。“不知其盡也。”也就是無窮無盡。那麼在中國文化裡,就是一句話:“薪盡火傳”。火柴燒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見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遠是亮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

  我們肉體的生滅是兩頭的現象,生命的根本不在這個現象上,那個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輝永遠不生不滅,無窮無盡。莊子用“薪盡火傳”這個比喻,表達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樣。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對於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脫,非常輕松,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樂不入心中了。

  《養生主》三個故事講完了,我們再回來看一看。第一個故事:庖丁解牛。莊子告訴我們對於做人處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詣要超凡入聖,不要被外境所拘,雖然在物質的世界裡,精神也要超脫,如庖丁解牛一樣。但是,盡管如此,作人做事還是處處謹慎小心。第二個故事,莊子用右師的故事來說明,每個人都有獨立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有獨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價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籠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環境的能力,創造自然的生命。一只腳的人也頂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決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響。我們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環境的影響、打擊,自卑感也就產生了。所以我們常說,一個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為他自卑感太重。因為傲慢是對自卑的防御,生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個架子來。沒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這個樣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這個境界,是真的認識了自我。所以人頂天立地,古往今來,無非一個我。第三個故事,莊子告訴我們要看破生死,我們能夠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時候,很自然地接受,一點無所恐懼。換一句話說,對於生死不自卑,我們為什麼怕死呢?很自卑,因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到哪裡去了。莊子告訴我們,人死了以後並沒有到哪裡去,我們那個能生死的生命,“薪盡火傳”,永恆常在。真正的生命永遠是光輝,永遠是亮著的,“不知其盡也”。

  第二篇 齊物論

  這是研究《莊子》最頭疼,問題夾雜得最多的—篇文章。《齊物論》的思想、理路給人的感覺是:“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因為它中間說的內容太豐富,太豐富了!我們往往把它前後的邏輯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實際上一點都不迷離,條理很清楚。

  我們看一下題目:“齊物論”。宇宙萬物,宇宙萬有是不齊的,不平等的。所謂不平等,就是有差別。現在莊子提出是“齊物”,宇宙萬有平等,沒有現象的不同,那麽《齊物論》講萬物平等,沒有差別。我們人如何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達到那個真正無差別平等的道體,這篇文章最重要是談這個問題。由開頭講如何求證這個無差別道體,到最後說明無差別裡頭有差別的道理。到底差別是怎麽來的?差別是由於“氣”的變化來的。

  現在開始講《齊物論》。莊子首先說明無差別的求證,他以故事的方式說明。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間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籁而末聞地籁,女聞地籁而未聞天籁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則眾竅是已,人籁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籁。”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生滅變化無常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

  “南郭”是復姓,“子綦”是名字,後世道家的《神仙傳》、《隱士傳》都把他列進去了。現在假設我們在看電視、電影或劇本,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個老頭子。我們要注意,在莊子那個時代沒有凳子、椅子,我們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個矮茶幾,大家盤腿坐在席子上,這就是我們中國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隱機而坐”呢?就是這樣軟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幾都把他蓋住的樣子。不是像現在同學們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幾而坐。

  南郭子綦這樣一副懶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軟下去了,然後把頭一翹,“仰天而噓”。為什麽“噓”?“噓”在秦漢以後不叫“噓”,所有的《神仙傳》《隱士傳》上,“噓”叫做仰天長嘯。譬如魏晉時代有一個隱士叫孫登,書上講“孫登善嘯”。老虎叫就是嘯,難道他坐在那裡學老虎叫嗎?不是的,嘯和這裡的“噓”是一個東西,就是吹一個很長的口哨。

  “答焉似喪其耦。”“答焉”不是答話的答,就是頭一低,人向茶幾下一溜,頭仰起來,吹一個很長的口哨,等把氣吹平了,又把頭一低。“似喪其耦”,好像損失了個東西似的。古人講兩夫妻叫對偶,這裡的“耦”木是指對偶,是說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對的東西都沒有了,就這麽一軟軟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著也不像活著,反正是懶洋洋的像沒有骨頭一樣。就那麽個神態。

  我們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遙游》的開始,鲲魚化成大鵬鳥,直上萬裡的高空向南飛,那個氣勢非常壯觀,最後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一無所有。那麽《齊物論》的開始,這個人什麽都沒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懶到了極點,什麽都沒有。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第二個鏡頭:出現了南郭子綦的學生“顏成子游”。“顏成”也是復姓,“子游”是名字。顏成子游站在旁邊。古代長輩坐著的時候,晚輩要站立侍候在前,等著長輩吩咐要做什麽事,有問題請教則是跪著,表示一種尊敬。古人有時講“膝行而前”,怎麽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膝蓋跪在榻榻米上,爬著就過來了。顏成子游看見老師這麽一個情形,就問了:老師啊,我現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塊枯的木頭,毫無生氣,由外形看到內心,內心像死灰一樣,一點活氣都沒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麽可以到達這個樣子?

  “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特別注意這兩句話。從文字上講:你今天靠在茶幾上休息的這個狀況,跟從前的情形完全兩樣。如果單照字面上這麽講,一定很冤枉莊子,其實在這兩句話裡頭,莊子已經點題了。我們作古文叫點題:“畫龍點睛”,魏晉時候的僧繇,他畫龍不畫眼睛,畫了眼睛,“畫龍點睛,破壁飛去”,龍就變成真的;飛走了。莊子這時候才落點睛之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要了解《齊物論》就得了解這兩句話。

  當我們第一秒坐在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鐘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萬事都在變化。這就是後面講到的孔子告訴顏回的一句話,四個字:“交彼臂過”。兩個人走路,你過來我過去,兩人對面走在一起,兩個膀子剛剛在同一條橫綫同一個位置上時,兩個膀子這麽一碰,一剎那,已經過去了,你往這邊走,我往那邊去了。任何時間,任何地區,一切的事情,這一剎那之間都在變化,不會永恆存在的。兩個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時候,已經不是原來的了,中間已經有很多的變化了。當我們剛剛靠著一坐的時候,當下就過去了,等於佛法的一句話:“剎那無常,“剎那”是梵音,一彈指,“啪”,就是六十個“剎那”。所以這裡盡管是顏成子游在問,但莊子已經點題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莊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齊物論》中談到,怎樣忘掉了內、外境,進入沒有分別,萬物平等的“無何有之鄉”。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說:是的,你問得好啊,你看我這樣不好嗎?換一句話說,我這樣很好嘛!你覺得有疑問嗎?我告訴你:“今者吾喪我,”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我了,“喪我”了,你知道嗎?一個人要真正解脫物理世界的困擾,解脫一切煩惱而到達真正的逍遙,唯有“喪我”,亡我。沒有達到亡我,不能了解那個萬物不齊之間,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齊一”的。所以這一篇的題目:求證齊物。萬物不齊有都是相對的,要想求證那個絕對的,那個形而下萬物不齊後面的本體,那個形而上了無一物,了不可得的“無何有之鄉”,怎麽求得呢?要達到真正的亡我。那麽才可以談《齊物論》。到這裡,《齊物論》已經講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發揮。

  人籁地籁天籁

  中國後來許多禅宗祖師都是這樣,講著講著不講了,問你懂不懂?看你還楞眉楞眼站在那裡的話,就給你一棒:“去你的,沒有腦子。”就不講了。南郭子綦不是這個作風,他回答顏成子游,我已經進入無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顏成子游當然不懂,那麽南郭子綦就再講:

  “女聞人籁而未聞地籁,女聞地籁而未聞天籁夫?”

  這裡提出“人籁”,“地籁”,“天籁”,這幾個詞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來中國文學用得很多。“籁”代表那個音聲。南郭子綦說人境界的實在的音聲你可以聽得到,但是你卻聽不到地境界的音聲。地境界也有音聲,地下熱鬧得很,古人有辦法聽到,古人睡的枕頭是木頭或竹子做的,裡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聲可以聽得到,至少地面上音聲聽得很清楚。這個“地籁”只有趴到地下聽。“汝聞地籁而未聞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沒有辦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聲。這個“夫”字要拉長聲音讀,相當於一個拉長的問號。

  要注意啊,《齊物論》首先告訴我們一個重點,萬事萬物生滅無常,不會永恆存在,“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換句話說,我們現在就是“今之聽話者,非前一秒之聽話者也”。我們現在坐在這裡,都可以體會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轉來反省、體會一下,沒有一個念頭,沒有一個思想是永恆存在的。一個個很快地過去了。我們腦子裡的意識形態,只要一想到“我現在”,便又立即過去了,現在是不存在的。未來還沒有來,我們說一聲“未來”,就已經變成現在了,這個“現在”又立即過去了。像流水的浪頭一樣,一個個過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還是你自己在搗亂,你那個“我”就不存在,它每秒總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過去了。這個道理要把握住。然後,莊子說你要懂生滅無常這個道理,只有達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體會,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經到了形而下。現在莊子提出來,形而下萬有的現象裡,自然界要分三個等次,天、地、人三才。不過莊子是用音聲的境界來描寫。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事情,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在哲學上,尤其是宗教哲學上,最喜歡應用音聲來表達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過程。這個宇宙中的音聲和光是范圍最廣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引導的力量。所以,莊子提出來天、地、人三種音聲,《齊物論》已經開始從形而下講起了。

  子游曰:“敢問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問”,是下輩對長輩禮貌謙虛的話,不敢亂說,不敢問。像我們小時候,對長輩、對老師的問話:“我們不敢說啊。”實際上表示已經要說了。不敢問就是敢問,說我不敢問,實際上是已經問了。顏成子游說:天地人這三種音聲的關系,請老師指示我一個方向,告訴我一個頭緒。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首先提出一個“氣”的問題。中國道教的思想認為,形而下第一個發生的作用是氣化。這裡頭有一個問題要特別注意,我們曉得,關於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人類世界東西方的宗教家們都有一套說詞,有的說這個世界上人的創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麽的捏成的,再問一下你的神是誰創造的,不能問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謝絕參觀”。信就歸主,不信就不管你了,這是宗教。也許有人要說: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訴我一個理由,你把理由說給我聽,我就信了,說上帝創造也好,神創造也好,菩薩創造也好,開始是先創造哪一樣東西呢?一問就愣了,因此產生了哲學。我們看東西方哲學,大部份的說法都認為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創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長萬物;印度和埃及則認為:地、水、火、風四種元素是同時的,也就是泥巴,水、熱能、氣混合在一起形成萬物的最初。這種是唯物哲學最初的說法,與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脫離開了。

  中國的道教,認為第一個成分是“氣”,萬物都是“氣”“化”的作用。這個“氣”不是風,不是印度、埃及哲學中地水火風的風。最初的《莊子》古本裡面的“氣”,無火之為“炁”,這個“炁”是沒有辦法解釋的,“無以名之”,拿現在的觀念說,就是能,能量。以後,產生了中國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現在的科學走的路線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認它是個科學。中國過去的地球物理科學,當然並不是從莊子開始的,在莊子同一時代,道家的科學思想、物理思想非常發達,那個時候,燕、齊之間充滿了方士,現在也可以講是搞科技的科學家,他們修道、煉丹的學說非常發達。所以莊子、孟子都受到他們的影響,孟子還講到過“養氣”之說。

  按照中國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個活的整體的生命,這個看法現在仍有很高的價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講,我們人類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過是些細菌而已,等於有些細菌寄生在我們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觀點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個有生機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認為江、河、海是地球的腸胃血管,血脈都相通,地球的裡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機會到達地球的裡面,在裡頭優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曉得多少年都不會死。

  地球是“噫氣”的,地球的呼吸之氣,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麼,認為地球是通氣的,這都有書可證,不過這些書現在連書名都很難聽到了。清朝有一個大文豪紀曉岚,纂修過《四庫全書》,這個人不太講迷信,是個懷疑主義者,講求實際驗證,不過他也好記載這些東西。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上記載:他有一次犯了罪,充軍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裡有個洞,它要歎氣的,土人都認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駱駝、馬都要躲得遠遠的,地球要開始歎氣了,裡頭有出氣呼吸聲音:“呵……”,一團氣出來。這是莊子所講“大塊噫氣”。紀曉岚的筆記上講,那股氣出來不得了,任何人、馬、駱駝碰到這股氣,就會連骨頭的影子都沒有了,化成氣了。這氣出來,往哪裡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後,它要沿老路回來,因此這條路二十四小時大家都要避開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氣—樣,倒咽下去,又沒有事了。這一段記載,說明了中國傳統的道家學說認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隨便破壞,破壞得厲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於將來會毀滅。

  回到莊子本文,“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裡所講的,不同於剛才紀曉岚見到的那個情形,這是講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熱氣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氣”,變化形成風了。我們想想莊子的話對不對?譬如說,熱濕氣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氣,冷熱氣流相互接觸才會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氣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氣就完全稀薄了;超過了太空以上,就幾乎沒有空氣了,那不再屬於地球的氣,那就是地水火風空的空了。因此莊子講的是有科學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樣,凡是人呼吸之氣達得到的地方,人體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個范圍。用現代科學技術照相可以照出來。換句話說,人呼吸之氣放射的范圍,就只有兩個手圍成一圈這麽大。除非經過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樣達到忘我的境界,光與氣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們講,人體放射的氣,到達外面的作用叫做風。這一段比較麻煩的詞語要先把它搞好。

  這裡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達忘我的時候,沒有談氣不氣,那是解脫的境界,同《逍遙游》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是聯帶的。我們讓南郭子綦躺在那裡,“隱機而坐”好幾個禮拜,求忘我去,我們轉過來從“有我”境界開始。“有我”境界第一個:“噫”動就有“氣”,“氣”動了就形成風。注意這是兩層,造一口“氣”出來以後,呼出來就變成風了。不要認為“大塊噫氣”就是風,裡面有層次的不同。於是莊子開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

  這股氣變成風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後,那厲害了,厲害到什麼程度呢?“萬竅怒呺。”“竅”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發出聲響來,沒有洞穴的地方聽不到有風的音聲。《莊子》處處都是科學。你說風有沒有形體?風沒有形體,我們感覺到風吹在臉上,是我們的反應;風有音聲沒有?沒有音聲,我們聽到風的音聲,是風碰到了東西後相互摩擦發出來的,風的本身不是那個音聲,風的大與小也只是我們感受的形態,所以讀《莊子》就要留意了。

  莊子講形而上的本體“無何有之鄉”,了無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研究佛學多年的人要特別注意這兩句話,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學唯識學的一個名詞,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萬物,不“依他”,那個本體的功能就呈現不出來。不靠外物作用和現象,本體的功能哪裡看得出來?但是本體有沒有功能呢?有!一切萬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萬有的現象都是它的現象,是“依他而起”。莊子形容風沒有起作用,靜態的時候,什麽都看不出來,等它—起作用,動態一來,什麽現象都出來了。這是講風,講氣,同時要注意這也是形容我們心的境界。我們心裡平靜的時候,什麽現象都沒有,心裡念頭一動,什麽喜怒哀樂,什麽怪象都來了,同莊子形容的風一樣。

  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這裡莊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風吹的現象:

  “而獨不聞之寥寥乎?”開始那一陣風,高空的風,天風“寥寥”,像現在這個天氣,我們穿一件夾克,爬到阿裡山的山頂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個風吹到耳朵裡來,聲音“寥寥”然,好舒服啊!這個時候人很平靜的。第二個形容:“山林之畏隹,”我們到了山林,有巖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轉彎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巖谷的地方。莊子說這些地方的風才大咧,聽著嚇都要嚇死人。

  山上的大風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天風“寥寥”然,那很好聽,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對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轉彎抹角的地方,你再去聽聽,各種各樣的怪聲音都出來了。尤其到夜裡下雨的時候,你爬到山裡頭,一個手電筒也沒有,你坐在那裡,各種怪叫嚇都要嚇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彎彎的地方。

  莊子接著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聽那個風聲,森林裡有“百圍”的大樹,樹上有洞,風吹出氣,“噓……”像鬼叫。莊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樣,有的像嘴巴張開著,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橫槓,像圈圈,像搗臼,有些窪進去,“似污者,”有的像個大的深水池一樣。這是莊子的文學境界,是一副真的畫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風一吹,百聲齊發,百家爭鳴,你看莊子很藝術吧。我們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來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樹,把它放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裡面用大風給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著風的怪叫聲,你是會嚇死的喲。“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這些都是形容風吹百竅洞穴發出來的聲音的名稱,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釋了。

  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

  “於”就是嘴巴攢起來發出“吁……”的聲音。“隨者唱喁,”“喁”是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所謂“泠風”,指高空上的風,這個“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種聲音混雜的和音,“小和”,聲音和得比較輕巧,高雅。大風來了,各種聲音和得很混雜。當真正的大台風來了,那些洞穴像悶住了一樣,反而發不出聲音來。這個道理又是一個物理現象。陸放翁的詩:“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山邊住著,夏天大雨快下的時候,那真是風滿樓。古人還有一句詩:“萬物無聲蒸雨來”,夏天熱極了,天氣悶得人的呼吸都出不來,樹葉一動都不動,一根草也不搖,一點聲音都沒有,悶了一陣,大雨就來了。從文學的境界看來很舒服,但科學境界各有不同。

  我們回到原文,看看莊子是怎麽作文章的,他形容風,從“萬竅怒呺”開始,“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樓的頂上,天風“寥寥”然,很清涼。他形容各種洞穴,橫的、扁的、長的、深的、淺的、每個發出的聲音都不同,吹了一陣,吹得很難聽,就把聲音調和下來,“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接著,“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一陣最有力量的風吹來,萬籁無聲,沒有聲音了,把你悶了一陣。悶過去了以後,聲音又出來了,“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話“而獨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來聽的;下面都是耳朵聽風吹的聲音,到了“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以後,不是耳朵聽的喲,是眼睛看的。最後,“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那些小風大風過後,一陣和風吹來,水波不興,那些草啊,樹葉子慢慢地飄呀飄呀,搖呀搖呀。講到這裡完了。所以莊子全盤都是禅宗,後世禅宗祖師們說法就是學他的,跟你蓋喲,那真是大蓋,跟說評書人一樣,嘴巴要快,那風“嘩啊……”“轟啊……”一路吹到這裡,然後,輕輕地飄啊飄啊。後來,說完了,沒有了。

  子游曰:“地籁則眾竅是已,人籁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籁。”

  “人籁則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樂怎麼樣看呢?可以通過吹箫或者彈琴看出來。古代的樂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達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這個“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同風一樣,在腦子裡頭亂吹動,於是產生了人世間的是非善惡。我們借用佛學唯識的名詞,這些都不是絕對的,屬於“比量”的境界,通過比較而產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顏成子游這位徒弟一直在聽,聽南郭子綦躺在那裡半睡半醒的侃,侃到這裡,他說,老師啊,你剛才講風吹的聲音,那是地球上的現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變化,心裡有氣打鼓都難聽,發脾氣駡人的聲音,就像狼叫一樣,很難聽,這個“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麽是“天籁”?

  關於“天籁”,先放下來,我們回頭再來討論。注意,莊子講《齊物論》是由無我境界來的,由無我所起的,莊子借用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的嘴巴來演話劇,對白中間提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股氣的作用,變化成聲音,有那麽多的現象,有好聽的,有難聽的。先是聽,聽完了還可以看得見各種地球上的現象。

  《道德經》、《南華經》、《沖虛經》是道家的三經,老子的《道德經》為大經,莊子的《南華經》與列子的《沖虛經》為小經,後來修道的人,把這三經列為做功夫的必讀之書。我們看看道家為什麽那麽看重《莊子》。把這本書叫《南華經》,成為道家三經之一?但是我們看了半天,《莊子》裡頭沒有傳你功夫呀!可有一點,你要留意體會《齊物論》。莊子講風吹,“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在座的有許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們這個身體就是地球,打起坐來,什麼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腸子咕噜咕噜叫啦,氣脈動啦,耳朵裡頭聽到聲音啦,都是“大塊噫氣,其名為風”。許多人打坐都是跟著現象轉,打坐都坐成神經了,要認清楚,那都是現象,那是你的氣不能調和而產生的。氣真到了能調和的境界,“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這個時候氣快要充滿了。接著是“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身體上氣充滿了,不動了。所以佛家講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個字:“氣住脈停”,也即是“眾竅為虛”。到那個境界,你就感覺到清靈了。等到氣充滿了,你自己看它“之調調之刁刁乎?”身上的氣機就覺得很輕松,很自然了。到那時,才由“人籁”到達“地籁”。“人籁”是什麽呢?就是我們心理上喜怒哀樂的情緒隨時在變化,思想煩惱不能停止。氣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緒的變化,到思想的升華,從人的本位進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還談不上道。那麽再進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達“天籁”,“天籁”是什麽?

  鹹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吹萬不同”,風刮遇來,那個吹的味道,莊子起了個名詞叫做”吹萬”。我們現在說吹牛,這個“吹”是從《莊子》來的。講到這裡,我想起了年輕時候見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廟子,其中一個叫上清宮,如果諸位到青城山玩遇就會看到,那個道觀很大,裡頭有面牆壁很高,有人畫了一幅畫在上面,游人見了都站在那裡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晝面上是一頭牛,很多人抓著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臉,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裡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個牛一腿蹬過去。用吹牛兩個字畫了這麼一幅畫,那幅畫畫得真妙。

  莊子不講吹牛,講“吹萬”,宇宙萬有的生命,都是這股“氣”一“吹”,吹出來的。以前我們小時候,看過賣一種“糖人”,不管你要什麼形狀,他都能一口氣吹出來。宇宙萬有的生命就是相近於那麼“吹”出來的。形而下這個生命怎麼來?一“氣”所生,我們不要當成風喔,也不要當成空氣的氣喲,這個“氣”是個代名詞。莊子說“吹萬不同”,一股“氣”吹山來,就產生現象的不同,所以我們在座的這麼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種不同的樣子。形而下就是這股力量吹出來的。吹出來使宇宙萬有不同,這個還容易懂,那宇宙萬有怎麼來的?講形而上,“無何有之鄉”,“本來無一物”“天籁”又是怎麼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來變成萬物以後,就不齊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氣”,“吹”出來以後,每一口氣又分散成萬氣,所以你有你的氣,我有我的氣,大家的牛脾氣狗脾氣老虎獅子脾氣,各有不同,“吹萬不同”。那麼,誰去主宰啊?沒有主宰,上帝、神、菩薩都作不了主宰,“或其自取”。天堂地獄,喜怒哀樂,善惡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來的。“怒者其誰耶?”這裡的“怒”不是發脾氣,是形容很堅強的生命的氣力。它形容吹的時候臉都漲起來了。像發了脾氣一樣。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臉就越漲得紅,臉兩邊鼓起來像發怒一樣,所以我們有一個名詞叫“鼓吹”。這個“吹”“氣”的是誰啊?是上帝嗎?還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嗎?還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戚其自取,怒者其誰耶?”《齊物論》的中心要點,就這幾句話。一股“氣”吹出來變成了這個生命後,把它抓住就有萬氣的不同了。“鹹其自取”這個“其”,等於大海的水一樣,你心量大一點就多舀一點,心量小一點就步舀一點。所以這個生命,你抓取多一點,氣就大一點,抓取少一點,氣派就小一點;有些人是正氣,有些人是邪氣;有些人是陰陽不正氣,有些人是半陰半陽的氣;各種各樣,是萬氣不同。誰作主宰?無主宰。自然來的,歸於自然。莊子這個道理同佛說的《楞嚴經》一樣:“清靜本然,周遍法界。”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隨眾生心”,隨你的心;“應所知量”,“應”是感應,你所知的范圍量有多大,它“吹”的“氣”就有多大;“循業發現”,跟著你自己心念的業力發現。你要曉得喲,佛當時在印度的時候,是比莊子前還是後,這個時間無法考證,但他們說的原理是一個,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莊子是這樣表達“怒者其誰耶?”生命裡頭有一“氣”,你找找看,那個東西誰啊?”那就是生命的本來。“吹”“氣”,那個東西不屬於“氣”。我們喉嚨只有三寸,一口氣上不來,“吹萬”也不吹了,這個形體不屬於我了。這個形體,不能依它的時候,那佃東西跑到哪裡去了?要找回來。所以禅宗後來提出一個“參話頭”的方法,參“念佛是誰?”“找是誰?”莊子早就給你提出來了:“怒者其誰耶?”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魂魄與神氣

  下面莊子告訴我們知見上要懂: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莊子的文章不是說空話嗎?你不要看兩個字都是閒,但它們是不同的閒。前面的“閒”是門字裡一個木架子;後面的“閒”是門字裡一個月亮。嚴格來講這兩個字在古文裡有差別,後來則是通用,中國原始的文字並不一定是通用的。因為古人蓋的房子沒有房門,原始的房子蓋起來,像碉堡一樣,下面開個門,下層養豬呀、貓呀的,上層住人。如果去大陸的西南、西北邊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門口用木架子一擋就算了,並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閒”。這個“閒”,門字裡頭一個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樣,現在叫“木馬”,拿木馬來擋就擋住了,所以這個“閒”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後面的“閒”字,我們晚上吃完飯沒有事情,在屋裡坐著,看從門縫裡面透進月光來,優哉游哉,當然是很清閒的。所以莊子用這兩個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個范圍的,有他的道德的標准。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

  “其寐也”,睡著了,“魂交”,“魂”跟誰交呢?“魂”跟氣相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真理睡著的話,神氣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飽滿,如果睡不好,神氣沒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從鬼的象形會意字。魂字左邊的雲字,就是象征雲氣的簡寫。一個人的精神清明,如雲氣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動,它就是精神,在睡夢中的變相活動,它便是靈魂。魄字,邊旁是白,一半形聲,一半會意。在肉體生命中的活動力,包括荷爾蒙、維他命、維你命、維我命的,氣呀血呀,肌肉,蛋白質等等,都加起來,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話說一個人的氣魄、魄力等等,就是這個意思。有些人身體衰老了,變得不成樣子,成了骷髅一樣,就是魂跟魄兩個分開了。年輕的時候這兩樣東西總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學說來講,認為生時魄在肉體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經亦修煉,不得和魂凝聚為一,死後魄就歸沉於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學家們,一變張橫渠的理論,便構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說法。二氣,是指抽象的陰陽二氣。其實,都是從道家的魂魄之說脫胎轉變而來。

  為什麼老年人睡不著呢?中國養生的道理,醫學的道理告訴我們:水火不相濟。水火為什麼不相濟啊?心腎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緒的火不能清下來;腎水不能上升,荷爾蒙、維他命等不夠了。心火不降,腎水不升,心腎不交,就睡不著了。中國養生之道講究培養脾氣,把心神一寧定就睡著了,愛睡得很,所以老年人愛睡覺是長壽之相。老年人睡不著,從生理上講是因為心腎不交,在理論上講是因為魂魄兩個分開了。按照中國文化的講法,人睡著時,魂並沒有離開身體,而是歸到某個部分。如果魂在後腦,就會做夢,如果到了前腦,就醒了,魂藏在心腎的中間,能睡得很安祥。我們看到中國古畫裡,人做夢的時候會在頭頂上有一個自己出去了。

  “其覺也形開,”睡醒了,就像那個花一樣,神氣充沛了,因為它們相交了一夜,睡夠了。那形態,充滿了氣與神,像花一樣張開了。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個是講智能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一個是講吹大牛,說小話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是講睡著跟醒來的境界。好象這六句話不相干,現在我們說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氣充足的人是“大知”,他們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氣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與氣兩個東西充沛與否來的。所以腦子過度使用,文章寫多了,不容易睡著,因為魂與魄兩個不相交了。如果多煉氣養氣呢,氣養充足了,一定能睡著。這是氣把魂魄、精神吸收回來了,就睡著了。

  世上無如人欲險

  下面莊子形容一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普通的人,不知神與氣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後,一接觸到外面的環境,就“為構”,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麼勾心斗角到什麼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裡,在作內在的斗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莊子形容自己騙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來像塗油漆一樣,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還密封起來,其實自己騙自己,坐在那裡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備到股票市場買一千塊,三天以後漲了三萬,自己再拿去賣。“窖者,”賺了錢怎麼辦?放在銀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裡,四分利息也靠不住,還是放進保險櫃,省得人家打主意。“密者。”有時候自己想到什麼了笑一笑,問他笑什麼,“嗯,沒什麼”,在心裡頭保密。莊子一句話概括出來:“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裡搗鬼,心裡鬧斗爭。

  接著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懼害怕的境界裡。佛也用過這個名詞,佛在《金剛經》裡提到過“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們檢查自己的心理,就會發覺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錢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沒有事情做,自己沒有飯吃了,一天到晚都在傷腦筋,活著沒有一天痛快過。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心理狀況開始心念一動,一開發的時候,像手指按開關一樣,只要一按機關,稍稍有某一點小問題就會引起大煩惱,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麼開關不打開,心裡有事不向外發,留在裡頭呢?就是“詛盟”,自己在那裡搗鬼,心裡自己在罵人、打架、打官司,“其守勝之謂也;”“守勝”是什麼呢?道家解釋叫“壓勝”。譬如說今天他運氣不好,到關帝廟去買兩根香蕉、幾支香、幾個饅頭去拜一拜,也屬於“壓勝”。或者叫人畫一張符放在家裡,或是在哪個地方點個燈啊什麼的,鄉下很多廟子上都有,成都那個城隍廟經常搞這個事,還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壓勝”。“壓勝”的道理,就是自己總想要把壞的一面去掉,總想人生得到真正的勝利,只是想達到目的。我們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麼勝利,怎麼成功。所以這裡講:發出來作用像機關一樣,放在心裡頭則是“詛盟”。

  人生在這個心理狀態裡頭過日子,好可憐啊!本來我們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長的,為什麼凋落得像秋天的落葉那麼快呢?像冬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樣,一點生氣都沒有,因為不曉得這種情況會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種自殺。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沒有了,就討厭這個世界了,所以對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極點,嘴巴像封起來一樣,你問他什麼都懶得講。所以快要死的人,一點陽氣都沒有。這裡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以至於達到那麼可憐的生死狀況。

  莊子講到體的起用,從智慧的差別,講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人快要死的時候,這個“死”並不一定是年齡大了,灰心到了極點,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於心死”,再沒有一點陽氣了。注意,《齊物物》開始講“吹萬不同”,這裡講“近死之心”,就是中國道這所說的兩個東西:“神”與“氣”的作用。所謂“神”,就是現在我們活著的心理作用,精神;“氣”就是後世所講的生命體能上的活動力,氣魄。《莊子》裡頭沒有提到“神”,春秋戰國時的書多半不用“神”這個字,而用魂,靈魂的魂。現在莊子從心理,那個魂的作用來說明。

  心態與情態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啟態。

  把每個字連起來,當文句念,四個字一句,這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說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莊子》以及後來的《楚辭》、《離騷》都是如此。我們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齊魯文學,和南方文章在體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樂”,這四個字值得研究,我們中國儒家有一本書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這四個字。尤其後世,都在這四個字上作學問,講哲學的道理,講生理的狀態。實際上我們講《中庸》的時候,諸位也聽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東話念“種”就對了,表示這個事情對了,打槍打子彈,打中了。一定要解釋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喜怒哀樂沒有發的時候,對了;“發而皆中節”,發對了“謂之和”。子思寫這篇《中庸》的時候,與莊子在時間上前後相差不會太遠,大約幾十年。我們看到,文化、哲學的發展,由春秋到戰國莊子階段,走到科學的路線,求實證去了,求實證要有一種修養的方法,就產生了後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樂”看得那麼重要,後世人的解釋認為這幾個字代表了心態,換成現成新名詞,是心理的思想形態,也可以叫做意識形態。好像清代以來的解釋都是如此,實際上這裡頭是有問題的。心態不屬於“喜怒哀樂”,勉強可以叫它心態,它是配合情緒而來的。為什麼《中庸》只提到四點,在《禮記》上是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中庸》與《禮記》之所以後三個字不同,是因為“愛惡欲”屬於純粹的心態,“喜怒哀樂”是情態,情緒的作用。什麼叫情緒的作用。什麼叫情緒呢?情緒是生理影響,換一句話,就是氣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們“喜”,高興;“怒”,發脾氣,“哀”,有時候心裡難過起來,看到什麼都掉眼淚,很悲傷,“樂”,有時高興起來什麼都快樂。這四種東西我們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隨便發脾氣,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緒的變化,帶上生理的關系,氣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發,勉強的禁止反而變成一種病態。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樂”作為心態來講,我們研究的方向就錯了。它同《莊子》這裡恰恰相合,莊子也是講;“喜怒哀樂”是情態。這四種典型,我們經常碰到的。

  下面講心態:“慮”,思慮,思想。“歎”,因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歎發出聲音來。因此由“慮”到“歎”,也由心理的變化而到“慹”的過程。慹就是佛學講的執著,抓得很緊,由此產生人身體外在的形態。“姚佚啟態”,什麼叫“姚”呢?就是放任,我們現在講浪漫、大方、隨便。“佚”,懶惰。“啟態”,變成生活的各種形態。

  “喜怒哀樂”如果一個很好的藝術家,看到這十二個字的描寫,就可以畫出幾十幅畫面來,各個形態不同,有內在的心態情緒的變化,有表達在外面的形態,臉上的喜怒哀樂,身體的四肢的動作,各不相同。

  有生於無,無中生有

  樂出虛,蒸成菌。

  莊子開頭講過“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接著他又起個高潮,描寫心態與生活狀態。上面莊子講出一個原理,由心理的變化而成了生理,身體活動的狀況。中間有個東西,書上沒有直接講,我們不要給瞞過去了,他說了六個字:“樂出虛,蒸成菌”這就是莊子的文章,我們如果隨便念過去的話,抓不住要點,所以古人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其文章的氣勢啊,如“銀瓶洩水”,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實他的邏輯很嚴謹。現在我們為了年輕的同學講古文方便,所以羅嗦一點。

  這裡莊子提出“樂出虛,蒸成菌”兩個相反的作用。“樂出虛”,可以讀成音樂的樂;也可以讀成快樂的樂。如果按音樂這個樂的音來解釋,這個“樂出虛”是物理的狀態,接著上面“吹萬”來的。前面莊子描寫音聲,大風起來,碰到物理界的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窪,發出“嗚……”,“噓……”的各種聲音。音樂的聲音要發出來,必須通過虛的、空的樂器。同樣的,我們吹箫,吹笛子,彈琴奏樂的時候,心裡面都要很空靈,沒有雜念,很清虛的,發出來的音樂就會特別美。這是“樂出虛”的一種講法。歷代解釋《莊子》的,大部份都贊成這個講法。道家的解釋則讀成快樂的樂。一個人心裡高興的時候,氣要散的。高興或者悲哀到極點,都可以使人死亡,因為太高興,氣就散了,虛了,所以說“樂出虛”。這兩種理由都成立,重點在於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發展厲害了,就會空虛。

  如果向內部縮,悶在裡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陣大雨過後,山裡陰暗潮濕的地方,那些香菇、細菌最容易生長。大家喜歡吃的白木耳,在培養的時候,就是選擇又悶熱又潮濕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長成。在那種情況下,空氣很郁悶,水蒸汽彌漫上來,化生變成另處一種細菌,甚至於我們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長繁殖起來。“樂出虛,蒸成菌”這兩句話,莊子為什麼把它放在人的心態、情態的變化之中來說呢?這正說出了我們的生命有“心能轉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變化生理。所以我們的性情興奮或是郁悶久了以後,生理產生許多疾病。道家很重視這兩句話,道家解釋《莊子》,修道的要點,強調念頭要空、清靜,如果保持這種清虛的狀況,那麼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裡有所為,有一個東西轉來轉去的,那慢慢會變出另一個東西,所以,“樂出虛”是講由有變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狀況說明由空可以產生有,重點在於“心能轉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們這個生命,由空一下變成有。譬如高興過了頭,高興到極點,樂極必定生悲,不是眼淚笑出來,腸子、肚子笑得痛,也許就笑得跌一跤,縫兩針也說不定。心理狀態也是如此。所以每個情態、形態過份了,就要產生另外一個現象。我們這個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變化。譬如快樂到極點,樂極就會生悲;大運動之後,疲勞過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運動。“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個東西,晝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們人很可憐,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誰使我起思想?是誰使我身體衰老?又是誰促使我這個生命的開始萌芽怎麼來的?這就是人現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說算了,算了吧!晝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們人一天到晚,思想、運動、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麼?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現在的現象,姑且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早晨醒來,第一個思想怎麼來的?而且我們今天夜裡睡覺了,明天一個思想來的是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來源,只有一個逃避的辦法:算了,算了吧!

  莊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復的對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寫古文也好,白話文也好,在這種地方請注意,重復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沒有了,就要多動動腦筋,換個詞。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真宰是誰

  莊子上面講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們晝夜生理在互相變化,每個思想,每個觀念在交流,好像我們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個什麼東西找不出來,既然找不出來,算了吧!就把我們這個白天到夜裡活著的,又會叫,又會鬧,又會哭,又會笑的東西,姑且就把這們當成一個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們當然會認為不好。不好怎麼辦?下面莊子又提出: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非我無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個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就差不多了,這是在講什麼話呢?可是翻譯成白話也就只能這樣翻呀,就像有些年輕人談戀愛寫情書一樣:不是你,就沒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這樣吧,差不多。《莊子》這不是一個年輕人寫的情書嗎?那麼這是講的什麼呢?莊子這裡告訴我們生命的根源:“心”“物”兩個是一樣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們講是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它,顯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麼?“非我無所取”,我們有形體的活動,如果沒有“我”,沒有這個靈魂在內,這個肉體一點價值都沒有。能夠這樣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們從佛學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一段,佛學講,這個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注,我們思想意識,自己感覺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個思想像河流一樣,表面上看這個河流是一種存在,不曉得已經跑到大西洋還是大東洋去了,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我們看起來有個“我”存在在這裡,實際這個“我”是“假我”,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識的流注要借物,沒有生理,沒有物理,不能代表出來,我單我們身體是意識的流注而形成萬象。這些莊子在後面說得很多,我們暫時作出相比較的了解。至於後來莊子提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這就是後世禅宗臨濟宗所講的賓主關系,拿西方哲學比較,就是主觀與客觀之間,如果沒有客觀,何以能形成主觀?主觀和客觀是相對了,同樣的,沒有主觀,也無所謂有客觀的存在。莊子他說你這個樣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為什麼呢?他跟著講:

  而不知其所為使。

  為什麼差不多?差不多在哪裡?因為你並沒有找出生命的主宰來,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有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最初這個機關相開動,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麼?你沒有找到,所以啊,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說:這個生命不要追究了,我們這個生理作用,生命來源裡頭有個主宰,這個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薩,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個鐘頭好不好?給我輕松一下。這個“真宰”不答應,還是照樣機關開動,那我們就不敢隨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薩這個東西?所以,“而不知其所為使。”,開始指示我的是什麼?這個生命,當我們父母沒有生我以前,要我來投胎的那個是什麼東西?還是沒有東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個作主的,它在那裡?我們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點影子,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那一般人怎麼辦呢?

  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我們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動上,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已信”,好像主宰這個東西就是我,是我嗎?你找找看,我是什麼樣子?“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狀。是你的靈魂嗎?靈魂又是什麼樣子呢?是心嗎?心又是什麼?心不是心髒啊,我們把心髒割了換一個還可以活著;也不是腦,現在科學進步了,把它換一換,稍稍動一個手術,還是可以思想,可見也不是腦。這個主宰是“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人的生命就這麼奇怪,有這個感情。我們很愛我們的身體,對它是最有感情的。對父母的愛也好,男女間的相愛也好,說“我愛你”,真的呀?靠不住!我還是愛我,這個最重要。我真的愛自己嗎?也不一定,如果醫生告訴你這一邊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對自己還是不愛。究竟愛的是什麼?找不出來,所以雖然是“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頭;“九竅”,人身上有九個竅,頭部七個:鼻孔、眼睛、耳朵各兩個,嘴巴一個,下面雨個。“六藏”,肚子裡頭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腎大小腸等等。“赅而存焉”,把這東西湊攏來,合成一個機器,叫做人,活在這裡,存在在這裡。佛經上也說,人體是三十六樣東西,如頭發啦,骨頭啦,牙齒啦,眼睛等等拼湊在一起,成了一個人,遣這個身體,哪一樣是我最親愛的?你說眼睛是我最親愛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絕對不干。究竟哪一樣是我親愛的?或者說這個生命存在,一根頭發,一個指甲,全體我都很喜歡它;或者說,我特別愛我的眼睛,或特別愛我的嘴巴。實際上我們研究下來,自己全部的身體,沒有一樣喜歡的,但是樣樣也都喜歡,因為它是屬於我的生命。換句話,這個身體,現在這個生命存在,是我暫時之所屬。猶如買了一個房子,產權是屬於你的,但是它畢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後它就不屬於你的了。

  如是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這個形容很妙,也可以說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領導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從理論上講,我的臣民、妻妾個個都是好的,可是他們”不足以相治”,內部之間並不友愛。所以當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時候,屁股很討厭頭腦,都是你,為什麼害得我挨打呢?我們這個生命同樣經常不平衡,今天頭疼,明天又牙疼,剛剛把拉肚治好了,又開始便秘,說明“臣妾”之間“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愛。莊子又說,我們的身體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風,要看書的時候,眼睛當主席;要彈琴的時候,指頭當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遞相為君臣”,遞相為賓主。但是,你找找看,身體裡是不是有一個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們看了《莊子》這一段,再看看佛學的《楞嚴經》,這一段跟《楞嚴經》的上半部分一樣,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裡?靈魂在哪裡?身體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莊子》處處都是話頭,經常講著講著,給你一個問題,卻不做回答,但是有沒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莊子說你找找看,在現有的存在的生命、身體中有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們生命的內部找出來一個東西,好象找到了,有一點影子,“如求得其情與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說你在身體內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麼?“無益損乎其真。”沒有關系,對現在身體的存在也沒有損害,還是照舊的活下去,那個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與否,都沒有關系。

  看起來,這兩句話好象後世禅宗所講的“迷與悟不二”,開悟與不開悟都是一樣,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樣。換句話說,這個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淨,不生不滅,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遠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樣。但是我們要懂得它,這個理由是什麼呢?莊子後面自然會講。

  活著在等死

  這個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莊子說悟到了或沒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沒有關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樣嘛,我找這個真宰二什麼?如果我們聽了很安慰,那就上了莊子的當了。莊子接著告訴你,要是找不到的話,“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後變成這個形體,生出來就有生命了。你以為自己活著啊?生命存在,莊子一句話:“不亡以待盡。”出生的第一天,覺得自己是活著,實際上活著干什麼?在等死。活了一百歲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歲嘛,從第一天生出來的時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對於生命存在,按莊子的說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換成佛學唯識學的說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斷的連接起來。在佛法唯識學中,這個名詞講得很好聽,不像莊子說得那麼露骨。如果我們把“不亡以待盡”這一句話看通了,有時會覺得特別傷感。不過不能璃莊子的,聽了我們會很灰心。

  活著在等死,這是莊子的話,對不對不知道,我們再等一等好了!接下來莊子又講另一個現象: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著同外界萬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樣互相在爭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騙。“相刃相靡”這個道理,按中國文化的陰陽家所說,就是生克的變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當於道家講的:“天地是萬物之盜,人是天地之盜”。所謂“盜”,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麼打坐煉丹,打太極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華偷到自己這裡來。但是要注意,我們的父母加上我,三個人聯合起來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後有了我這個生命。這個活著的身體像馬一樣,一天天向前,向盡頭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現有狀況,永遠做不到的。這看來是多可悲啊!這一段話看起來很消極,不過不要聽莊子的,也並沒有那麼慘。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生一輩子都忙忙碌碌做什麼呢?莊子這裡干脆把內幕都拉開了,一句話:“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體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我們一日三餐下廚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飯啊、面條啊,一天到晚勤勞苦得要命,就是為了這個身體,把它哄飽了以後,等一下又餓了,又要來了,所以是為身體作奴隸。人活著先是為身體作奴隸,然後為別人作奴隸,為兒女啊,為親戚啊,為升職啊,“終身役投”,終身都在服役。結果在哪裡呢?“而不見其成功”,最後是一無所成地跑掉了。《易經》的坤卦也有一句話,“無成有終”,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沒有結果呢?有結果,兒女講起當年爸爸媽媽怎麼樣,總算有這麼一個結果,已經是很好的一面了。

  “蕭然”是形容詞,就是這樣子;“疲役”,為生命所奴役,一輩子都在疲勞到極點的狀態。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裡?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來一句“可不悲邪!”這兒又來一句“可不哀邪!”我們聽聽,簡直聲淚俱下了。生命的價值被《莊子》這一段批駁得一塌糊塗,這個還不算數: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長生不死,有什麼用處呢?就算活一萬年,也不遇多等了一萬年才死。所以這個形體的生命,畢竟非究竟,不是真道。為什麼說活到長命百歲,乃至長命萬歲,沒有用呢?莊子說如果你活了一百歲呀,一百歲的老頭子和年輕人的精神完全兩樣,其實我們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會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幾個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就講:“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煩。這個“不耐煩”就是體能不夠。年輕人對越麻煩的事情越有興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動了,就不行了,這是“形化”,形體的變化。“其心與之然,”“心”已經隨著身體外形變化,體能的消耗。也演變去了。我們現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聽歌,絕不是十幾歲時聽歌的感覺,“可不謂之大哀乎?”活長了又有何用呢?長生不死做個神仙又值幾毛錢呢?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師心自用

  這麼說來人生太悲哀了,《莊子》下面又是一轉,這就是禅宗所講的轉語。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來,他並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誰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這在禅宗又是個話頭,你去參吧!

  有些人認為自己找到了,開悟了,有些人認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說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種的不同。莊子下面批評: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一個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義,自己建立一個觀念“而師之”,認為這個才是最高明,然後根據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一切。每個宗教、哲學家解釋生命的根本,都有一個理論,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顯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論。這些理論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構成了一個形態。拿現在哲學觀念的話來說,是形成自己的意識形態了。

  按自己的心態來判斷一切、觀感一切,如果這樣認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話,認為自己就是大師,“誰獨且無師乎?”每一個人心裡都有個老師,所以誰都看不起誰,因為我有我的高明之處,而且不傳給你。

  這個道理不需要另外一個邏輯的方法來研究替代它,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這是關照上面的“鹹其自取”。每個人都形成一個自己的思想理論,越笨的人,他就認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個人沒有主觀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學的說法,就是絕對地客觀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現象,“而有是非”,可能嗎?莊子說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天我們到了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是從前就來到了。你說這是什麼話?什麼意思呢?換句話說,我第一次到美國,今天剛剛在華盛頓下了飛機,人家問幾時來的?我說我沒有動過,我一萬年就在這裡。你說這話通不通?

  鸠摩羅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師,他的名著《肇論》在中國哲學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遷論》,講宇宙萬物沒有動過。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風的名字,卷起來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師說這個時候一動都沒有動;長江、黃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遷”的道理,這個水沒有流動過。《物不遷論》的道理與“是今日遷越而昔至也”有關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師,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麼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師打坐了很久,起來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競注而不流”,開悟了。這是什麼道理?禅宗的悟確實很難懂,憨山大師把僧肇法師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機緣一啟發,就悟了。

  現在產生一個問題:人世間哪個是真理?哪個是是?哪個是非?哪個是黑?哪個是白?其實對與不對,都是人的“師心自用”。就是說一個人有“成見”,有主觀的觀念,自以為對就對,叫“師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沒有“師心自用”。可是天地間有沒有是非呢?也可以說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思想感覺產生了是非的觀念。對於形而上真正的真理,萬象都在動,它一動都沒有動。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那個是非是泯齊是非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這是最好的觀點了。因此莊子說: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齊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主要的是因果不滅論,還是有是非。形而上絕對的真理,本身泯齊了形而下的是非,而產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莊子說:“是以無有為有。”在形而上本體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遙游》最後“無何有之鄉”,和《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講的“喪我”,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它並不是唯物論的沒有,那個沒有是斷見。就是空的嗎?“無有為有”。宇宙生命怎麼來的?“真空”中生的,“無中生有”來的。“真空”裡頭怎麼樣生出一個“妙有”的呢?“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樣,也不能夠了解。依照中國上古神話史,大禹王九年裡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資料記載,大禹王有各種各樣的神通變化和法術,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莊子提出來,“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縱然有大禹王那樣無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們一般人又怎麼辦?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奠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夫言非吹也,”翻譯成白話很容易翻為:講話不是吹牛。這是不對的。你注意,《齊物論》開始講大風“吹萬不同”,吹出來不同的聲音,實際上莊子一開始就在罵人,罵春秋戰國時各家學術,各家爭鳴,都是懂大一點吹大一點,懂小一點吹小一點,都在吹,所以“吹萬不同”。同我現在一樣,也在吹,諸位聽7也在吹,不過我吹出來了,諸位在心裡吹,吹得小聲一點,只有自己聽得見。“夫言非吹也,”言語不是“吹”,不是與風吹在洞裡發出的聲音一樣,莊子的意思是:言語不是音聲。“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話說嗎?這樣解釋也不對。言語的本身,每一音聲都有它的內涵和意義。它的意思是言語本身並不是光發出物理的音聲,言語本身後面還有一個語意。所以現在外國有稱之為“語意學”的這一套學問。“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過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言語,每一句話說出來,中間都有一個邏輯不能辯的真理不確定性。所以人吃飽了飯,辯論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說一套理論,我也說一套理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沒有確定。

  莊子現在提出來”語意學”的哲學論辯,“語意學”的哲學論辯怎麼說呢?“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莊子這裡又推翻了。前面他說言語的本身都有音聲,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語意的真實性存在,跟著又講是“未定”的。這裡講,每一句話都有它的語意真實存在嗎?“其未嘗有言邪?”真的存在嗎?不一定。因為每一句話所謂的真實性,說了就說了,都是靠不住的。為什麼呢?言語本身都是空洞的東西,說過了就沒有,我們人自己認為自己講出來的話是真理,尤其搞邏輯的人認為自己的論辯是絕對真理,莊子說看起來像真理,其實同蛋殼裡有鳥叫的聲音沒有什麼兩樣。“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論辯一下,用邏輯來推理一下,看能否再產生一個邏輯,或者說有比言語存在更真實性的最高真理的邏輯。

  所以,研究《莊子》無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夠。我認為只有用後世的佛學做比較,才比較容易說明,但對佛學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來,“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講的是旋陀羅尼總持法門。佛學裡叫旋陀羅尼,就是一般人說的咒子,一切咒語都是旋陀羅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釋,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羅尼是什麼道理呢?等於看見人“嘿”地一聲,我們就明白了,這個“嘿”,不一定叫你,這個音聲發出來沒有意義,但都懂了。如同我們對動物發出聲音,沒有含義、動物都懂了,這就是旋陀羅尼。聲音有它的意義,“夫言非吹也,”但是這個聲音就是究竟嗎?等於學密宗的念一個咒子,覺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傳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完了!一切又統統推翻了,旋陀羅尼又統統旋開了。莊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前面講聲音是旋陀羅尼,後面又推翻了,聲音是無常,一切聲音說過了就過去了,不存在。那麼莊子這一段話什麼意思?它說明了言語音聲的作用,言語文字是指導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執著於言語文字,如果你執著文字言語,你就完了。

  道隱於小成 言隱於榮華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莊子先提出兩個原則:“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無時不在,“惡乎隱”,沒有哪個地方遮起來看不見。實際上道普遍存在,應該讓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遠都不會變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沒有秘密。世上有人認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這個是正道,你那個是歪道,為什麼有這類是非呢?等於說,言語本來講話給你聽,就是要你懂,但是人類很可憐,不論用哪一種言語文字說出來,沒有辨法表達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誤會。言語它沒有辦法完全表達人類真正的思想與情感,人頰通過言語反而不懂言語的真實思想,這很有趣。

  釋迦牟尼講釋迦牟尼的道,孔子說孔子的道,墨子說墨子的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盜也有道,哪個是真道?應該到哪裡去找道?“道惡乎往而不存?”道也沒有到哪個地方去呀?它本來就在這裡。

  你看莊子的文章很有邏輯,文字很有美感。我們拿佛在《金剛經》上講的話來闡釋:“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是名如來。”你們真懂了這三句話,就懂了《莊子》了。或者反過來,你們把《莊子》“道惡乎往而不存”,做這三句話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剛經》了。“言惡乎存而不可?”言語那裡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言語講出來就沒有了,就空了,佛經上講如山谷的響聲,空的,講過了就不存在了。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不可得。何必說一定要我講的話對,我講的是真理,你講的不是真理呢?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與真理,尤其對道,大家都好勝,都在爭一個真一個假。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本來是天下的公道,無所不在,無古今、無中外、無來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但是既然道存在,為什麼我不不悟道?“道隱於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來身上放光,身上搖起來,再不然身體轉起來,再不然氣脈通等等現象,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來,大道就“隱”了,所以你永遠不能得到大道。

  “言隱於榮華。”“言”本來代表真理,但大家對言語文字背後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語文字騙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懂了嗎?不懂。都被外面的虛華,都被言語文字的優美騙住了。因此,莊子又罵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麼多亂七八槽的學說,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說他的不對,他說你不對,這一套爭來爭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觀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對,“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對,來證明我自己的對。莊子說,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個對哪個不對,哪個真正是道,哪個真正不是道,“則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見性,開悟了,那麼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復一遍,內七篇是一個系統。《逍遙游》談如何解脫生理、物理的困惑,而進入道的境界。莊子提出一個最後結論:“無何有之鄉”,相當於後代禅宗所謂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現象都是不齊的。那麼,在萬物不齊裡頭,是不是有一個真正萬物歸於平等的、絕對的“齊物”。莊子提出來,有的!但沒有明顯地講。要求證它,莊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齊的萬物裡頭,進入了絕對的、自性平等的道體。道體起用的時候,莊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闡釋,從宇宙萬有的一切音聲變化的不同而進入道,我們如果用佛學來比喻的話,就是由觀音菩薩修行法門聞聲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齊裡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關於萬物不齊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萬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氣化”來作說明。譬如風是氣的現象,風是同一個風,風所接觸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夠發出聲音的這個現象不同。因此,在同一個風的作用下,發出來的聲音有百千萬億的不同。我們人的心理狀況,思想觀念也同這個道理一樣。中間有個重點,就是“鹹其自取,怒若其誰耶?”鼓動這個生命作用的是誰呢?無主宰,非自然。這個道理等於《楞嚴經》上講的:自性“清淨本然,周遍法界。”一切眾生,之所以起各種不同的作用,是“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而來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搗鬼,每個人都是自我在搗鬼。

  莊子講到,因為每一個人,由於自我的觀點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著就講到當時春秋戰國時期諸子學說,百家爭鳴,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體,各種的是非,爭論得很厲害。重點就是兩句話:“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因此則有儒墨兩大家的對立。每個人都站它自己的觀點上,看人家都是錯的。那麼,莊子提出來,要想明確一切是非 唯有一個辦法,真正能夠明道。這個明道,就是能夠明白萬物“不齊”而歸於“齊一”這個道體。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這個東西。“彼”就是它。照白話文來翻譯,“物無非彼,”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不是它;“物無非是,’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也不是的。你說這講的什麼話?如果翻譯成這樣的白話,可用古文來批之為“不知所雲”。實際上,這是老莊為代表的南方楚國文學,在寫作技巧上相當高。年青同學特別要濟意,高在什麼地方?我們知道,要把自然科學,或者鈍理論純邏輯的東西文學化,非常困難。例如,現在學校念的課本,假使你把物理學、化學、機械學,變成文學化,怎麼變?如果這個學生的頭腦特別機械,他對於科學這方面的東西,就比較容易接近;但喜歡文學的學生,他對於數學這些東西,就沒有辦法接近。這就是現在學問中所產生出的“性向”問題。“性向”這個名詞,是近幾年新興起來的,就是個性的趨向。一個孩子向哪一方面發展,這是現代科學要解決的問題。要把科學的東西文學化,很困難,過去我們曾經試過,我有一個學生,在中學教化學,他在講化學公式的時候,突然沖入一首文學境界的詩詞,最後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學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對科學的理解都有高度的興趣。不過,他談起這個創作,很痛苦。

  我們回到原文,莊子在這裡講一個純邏輯的問題。”物無非彼,”就是說每一樣物質的東西,都有它單獨的自體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風。換一句話說,我們看到萬物,認定這個叫燈光,這個叫黑板,那就是佛學唯識學所講的,我們心理的觀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為有外境界的現象,我們的心理就相應產生了這個觀念。“物無非是”,沒有哪一樣東西不屬於我,屬於我什麼?——心。一切是唯心。而這個道理就是說,最高處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質就是物質,心靈就是心靈。兩個是分開的,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所以說“物無非彼”,每個東西各有它單獨自己存在的一個現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質,每個東西都無自性,湊合起來,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個什麼呢?一切是我們觀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裡?與下文連起來就看到了: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你受外物的影響,跟著環境在轉,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這個道體永遠找不到。那麼,形而上的道體,莊子提出來,要求證這個東西,不像自然科學求證外物一樣,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須要回轉來追求自己,要回轉來“自知”。因此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因為我們自己主觀觀念認定了,這個事物就出來了。譬如我們的手表,假使開始把它叫成水桶,我們現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於是,”是我們人類知識的認定。但是我們主觀的認定哪裡來?“依他而起”,我們主觀認定這個是這樣,這就是依外界的物質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這些道理,我們聽起來很簡單。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戰爭,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戰爭。我們回轉來找自己的文化,在《莊子》裡頭,已經很明顯講到“心物一元”的論辯的道理,都是認為主觀意識形態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歡用一個名稱,經常批評人家“你的觀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識形態形成的”,實際上,他自己講別人那個意識形態,也是個意識形態,也就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說

  彼是,方生之說也。

  這是個綱領,下面莊子就論辯這個東西。

  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這一段完全是邏輯的論辯。莊子為什麼寫這一段文字?在戰國時代,我們文化裡頭,稱為名家,亦稱名理之學,現在西方譯為邏輯、論辯。邏輯是怎麼發生的?我們必須要有一個簡單的了解,人類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從宗教來的,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生下來都是哲學家,每個人都懷疑地我是怎麼生下來的?天地間第一個人是怎麼來的?我的生命在沒有我之前是怎麼樣的?死之後又到哪裡去?這些問題,凡是人都想過。是不是其它的一些眾生,例如動物有沒有想過?我們不敢判斷,因為我們不能斷定動物絕對沒有思想,你非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沒有思想?你不是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有思想?這就是論辯的問題。

  世界上一切的學問都是由宗教而來,後來演變成哲學。因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專制強權,絕不容許你懷疑。然而人類的智能是不可滿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訴我理由,你打開門讓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這是哲學精神。那麼,在我們看來,宗教素來是把大門關著的,等於說,信就行了,不要多問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學家不干了,就要在門外敲一個洞看看,究竟裡頭生命來源怎麼樣?對此哲學家有兩派見解:一種是唯物思想,在幾千年前,宇宙生命來源之說在希臘、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個階段同時存在。唯物的理論認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變成火,而後冷卻逐漸形成現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講地、水、火、風的四大是天地間開始的根源。相當於中國上古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道理。這些理論慢慢演變成後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講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幾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爭論著。唯心的理論認為,宇宙有一個超越物質的精神主宰,物質是由他所創造產生的。這牽涉到哲學問題,解說很多。隨著年代向後,人的知識越來越開放了,就認為不夠了 提出了問題,問及哲學家你怎麼可以認定宇宙是什麼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麼曉得?哲學家說是靠學問思想來的,那麼先要研究你哲學家那個思想(工具)的判斷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個什麼東西?因此產生了邏輯學。對思路法則的研究。這種思路的法則學,在印度的佛學中,早在希臘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學裡頭有,邏輯叫因明,學佛第一就要學會因明,故而大乘菩薩道,不懂因明,不能學菩薩道。

  對於這問題,世界學者也有兩派說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場,認為印度佛學的因明是受希臘邏輯的影響產生的;另一派是東方人,包括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說法,認為希臘的邏輯,是受印度因明的影響而產生的。這裡永遠考據、論辯到現在無法清楚它。

  西方哲學的發展,正是知識論同實證經驗論同存的時代。光靠知識理想,沒有實證的經驗去求證,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學裡頭,這種學問又產生兩派,一種光是知識論,學問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實證不可。實證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經驗論,必須查清自己的經驗來。後來,由於哲學的發展,又形成了科學,科學家更進一步說,光看一下還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後,我才相信的確有這個東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學,而科學,是今日西方文化發展的步驟。

  我們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莊子》的這一段同西方的論辯是一樣的。不過,我們的文化喜歡簡單、簡化,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句話:“彼是,方生之說也。”“是”就是我認定,主觀的東西。他說,我們上面所講的一切,不管是我們的主觀認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產生我們的思想,這些都屬於“方生之說”。 “方生”,從文字講,剛剛生起,這有個比方,我們先了解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說”。“方生”的“生”,莊子用這個字,是很妙的。

  我們先要解決“方生之說”,是個什麼“方生”呢?這個所謂是非、心物,都不是因為外界的關系,拿中國大乘佛學禅宗的觀念來說,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說,都是因你的觀點而產生。但是,莊子的文章輿他的思想,非常鋒利,那是智能之學,高到極點,馬上推翻了自己的話:

  “雖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們很容易懂,當一個東西剛剛生下來,是死亡的開始,當一個東西我們認為他是死亡的時候,活著的另一個生命開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講了生脫死,你看了《莊子》,很可以了然。當我們一個人的生命剛剛生下來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經過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兩頭的現象,那個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與這兩頭的現象不相干。等於說白晝是黑夜的開始,白畫是黑夜的開始,這是個邏輯思想的問題。我們認為天亮了,認為黑夜裡睡著了,夜裡看不見了那是你自己被現象騙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莊子的文章,剛剛講了“方生方死”,接著就支過來講“方死方生”,他兩頭都說完了,如珠子走盤,不著邊際。跟著又講到人的觀念問題:

  “方可方不可,”當我們認為這件事情可以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過支了,沒有了,當你主觀肯定的時候,肯定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認為否定了,否定這一念本身則是肯定。所以沒有主觀客觀,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艦上認為對,不同於我的看法叫做不對,對和不對是相對而言的,因為覺得別人不對,所以才認為我對,故而還是一念主觀來的。所以,是和非互為因緣因果,靠不住的。

  我們剛才留了一個問題,就是“彼是,方生之說也。”這一句話,在莊子那個時代,佛學還沒有進入中國,等佛學傳過來,“緣生之說”也就是這個道理,萬物“不自生”,不是自由來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他生”,也沒有哪個主宰造得出來,不依他;萬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也不是沒有因,緣於因來的,是名為“緣生”,一切是因緣所生。那麼,這一觀念就是後來的佛學中道觀,這一觀念實際上輿莊子有相同之處,不遇莊子只有一句話,就是“方生之說”,這也就是佛學“性空”的道理,“緣生性空”。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莊子又進一步否定了一切,這就是莊子的邏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聖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後天個人的主張,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於天”。這個“天”不是指天體,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這個道理。但是,雖然你認為自己是非都不動,不管對,也不管不對,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當心!莊子說“亦因是也”,你認為兩邊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認定的,還是一個主觀。

  “是亦彼也,”你這個主同的認定,還是屬於“依他而起”。這個”彼”不是指外物。因為認為你的不對,我的對,“彼亦是也。”那他的對與不對,也同你相對,所以客觀主觀是相封的。我們經常聽人家講,我很客觀地告訴你,我說對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觀,因為說了我很客觀地告訴你這句話,已經是主觀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觀念,他講他的一套對,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對。究竟哪個對?究竟哪一個真正的“是乎哉”對呢?究竟哪一個真正的不對呢?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對。真正的道,離開了相對,絕對就是絕對,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惡,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對都離開了以後,那麼,你可以得到一個道的什麼東西呢?“謂之道樞。”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樞紐,但並不是說完全得道了。你認為得了中觀了,那已經落偏了,用莊子的道理來講,這不過是個“道樞”而已。“樞”者,一個軸心,如一塊手表,繞一個中心點。得了這個“道樞”,有個好處,可以得其“環中”。“環中”是一個圈圈的中央,在圓的中心點可以四面八方活動。宇宙和生命都是無始無終,像一個圓圈一樣,這個圓圈有個中心點,你要是把握到這個中心點,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應無窮”。我們一看到無窮,一提到無量無邊,一定在觀念上盡量擴大,錯了!你忘記了自己,邊際就在這裡,無窮,也無開始,不要忘記了這個起點,即無始無終。所以莊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我們曉得,學佛的很多法師,學佛的標記,拿個念珠,108顆或者200顆,道教則是拿著相互套著的連環在手裡玩來玩去,這個東西就是“環中”。過去在大陸,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帶著相互套著的兩個圈的風籐,這種天然的植物,當時怎麼長攏來的?還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歡戴這種東西,在《封神榜》裡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環中”的作用。人體也是這麼兩個“環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傳道,道在哪裡?給你一點,這裡,在其“環中”,密宗也用在這種地方。有沒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認為這無所謂秘密,這都是小孩子玩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認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來喜歡公開,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這麼一個方法使你能向這一方面轉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這裡。但是,莊子雖然這麼講,是要我們做到心物相忘,使它歸到中樞。人能夠真正修養到心物相忘,外境與自我都相忘,可以歸到“環中”的境界。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講到學術規念,也等於人生的觀念,包括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經濟哲學,一切的觀念,我們中國人的老話,那是最高的哲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理說不到底。”莊子說的“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是非都是“無窮”,“故曰:莫若以明。”最後是明道,明道以後,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兩句詩“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什麼叫三宿?佛家的戒律,“頭陀不三宿空桑”,一個出家修頭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廟子,在一棵樹下過夜、打坐不能超過三天,這是戒律規定;到第四天非離開不可。因為在那個地方住久了,就會與那裡發生感情,就會留戀了。《太公素書》(就是圯上老人送給張良作軍師的那本兵書)中說“絕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捨了嗜好,拋棄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會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牽掛比什麼都厲害,不但封家鄉土地有感情,對個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會產生感情、產生留戀。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古人的詩:“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與莊於的觀念相同,絕對做到離塵棄欲,離開切麈,拋棄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沒有多的拖累,就要明這個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無物不然,無機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於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引喻失義

  下面就是莊子的名言,是歷代學者辯論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幾千年來,這一段文章在中國的哲學思想、文學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來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來復去。假認同學們是學文學的,你看能不能簡化呢?很可以簡化,用不著這麼啰嗦,可莊子的文章筆法就是這樣,我們經常引用。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試他們寫史稿件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家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臥於通衢,逸也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書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麼你准備怎麼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幾百年的歷史寫來,桌子上一堆,就是那麼一小本。如果我們幾千年的歷史,照現在白話文一寫,那實在不得了!但是照《莊子》的文章寫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講了半天,是馬指你,還是你指馬,搞不清楚。

  對於“以指喻指之非指”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現在的書也在討論,認為這個指呀,不是指頭的指,這個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經據典,寫論文,就這個辦法,蘇格拉底怎麼說的,孔子怎麼說的,反正看到一點半點指頭,就把它抄上去,然後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麼書作引證,學問很淵博,實際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沒有意思,因為這些書我都看過了,所以結論留給誰做呢?留給別人去做吧。現在很多文章,只能這樣。

  很簡單,這個“指”就是指頭。莊子這一段講什麼?講邏輯論辯。我們曉得,以印度的因明學來講、論辯一定有四個步驟,比西方的邏輯還要完備,還要嚴密。因明的四個步驟,簡單地講:“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說話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為“因”。有時候有宗有因還講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來說明,這就是“喻”,在莊子中叫做“寓言”。因為人類世界上的任何語言文字,沒有辦法真正表達人的思想,所以意識思想、意識形態很難表達。你說我會畫畫,把意思晝出來,那個畫已經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層以後的意思了。那到怎樣表達人類的意思?用比喻。人類文化中,每一個宗教的教主都很會用比喻,最善於用比喻的是釋迦牟尼,其次基督教《聖經》裡有很多都是用比喻。為什麼宗教的教主喜歡用比喻呢?因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難講出來,只好講一個比喻。譬如一個人問:“某人什麼樣子?”“我經你講,你也沒有看見,反正那個家伙長得臉像馬一樣。”我們就會一笑,反正曉得臉長,這就是比喻。我們人常常喜歡用比喻,比喻是論辯上表達情智的最好的一種方法。守、因都講通了,那麼就是結論的“合”了。

  那麼,莊子對當時喜歡講論辯的名理學家如惠子、公孫龍,他也提出來“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說拿一個指頭,告訴你這個不是指頭,他說這個比喻不大好。這叫做什麼呢?引喻失義,就是用了比喻以後,反而喪失了真正的意義。年青同學讀古文都念過諸葛亮的《出師表》,其中有一句勸他的皇帝,劉備的兒子阿斗的話:“不可引喻失義”,我們看了諸葛亮的造句話,就了解了劉備的兒子阿斗非常聰明,會辯論,做錯了事,他會蓋得很好。所以諸葛亮以亞父的身份教訓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莊子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這個話有點引喻失義,還不如用不是指頭來做比方不是指頭的道理。禅宗大師翻譯佛學《楞嚴經》時,比莊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個月亮給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頭,不要把指頭當月亮。後來禅宗有一部書就叫《指月錄》。現在研究禅學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頭當月亮。拿莊子的話來批評:“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講禅的話,不如絕口不談禅或許還能進入禅。“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這和上一句是同樣的道理,同樣的喻意。

  天地一指 萬物一馬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莊子的名言,後來的人因這兩句話悟道的也很多。莊於歸納“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表達“心物一元”的觀點。“心物一元”絕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說是純粹的唯心。(不同於西方哲學的“唯心”。)這個“天地一指”的“一指”,並不是一個手指,而是一個東西,是一體的意思:“萬物一馬也,”是以宇宙萬物不過是一匹馬來作比方,整匹的馬,有馬頭、馬腳、馬尾、馬毛……等等。所有天地間的萬物,就好象馬的頭,馬的腳,馬的毛……等等總合起來,才叫一匹馬。離開了馬的勝,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任何一樣,都不是完整的馬。由眾歸到一,由一散而為眾。所以明朝憨山大師有兩句著名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他這個名句的觀念,也就是應莊子的“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來的。我們知道,南北朝一個著名的年輕和尚僧肇說過這麼一句話:“會萬物於己者,其惟聖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幾歲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他的名著《肇論》,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這話是真正的聖人境界,修養不是理論到物我同體。人與物是一個來源,一個本髓,只是現象不同,好比在這間屋子裡,我們都同樣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為你是你的身體,你的樣子,我是我的身體,我的樣子。但是雖然各人不同,卻又同是人類,“乾坤馬一毛”就是這個道理。

  莊子為什麼用邏輯的道理講這一段呢?當時一般講邏輯論辨的這一幫人,慣用的這些比喻,莊子拿來批判一番,但是.莊子用的比喻,它影響後世很大。比方,中國產生大乘佛學,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則天時,是華嚴鼎盛的時代,華嚴宗第

  三代祖師賢首大師,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響中國哲學思想的文章《金師子章》。莊子拿馬來比方,他就用獅子來作比方。賢首大師用《金師子章》,說明天地一指,萬物一獅子,這個宇宙萬物等於一個獅子,獅子的頭、獅子的尾、獅子的腳、獅子的毛,分析起來,獅子全身無數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這一個獅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這個獅子,由此而說明華嚴境界是玄門,所謂帝綱重重無盡的道理。那麼,賢首大師“萬物一獅子”的觀念同莊子“萬物一馬”的觀念是一樣的道理。

  莊子用邏輯的道理講到這裡,跟著還是在批判邏輯,是非觀念和一個人觀念的認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

  莊子說:是非觀念所產生可以不可以,是從我們的主觀來的,我們的認識,你認為可以就可以,你認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間沒有一個真正的離開身心以外的是非觀念。他提出了一個結論:“道行,之而成,”我們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體上,只有實行。在這裡,我們看到莊子偏重於經驗論,講實驗,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講空洞的理論。拿論辯思想來當道,完全錯了。現在講道、講佛學,都變成一種思想學問,那完全錯了。“物謂之而然。”“物”就是宇宙萬物,我們認定對了就對了,你認定這個東西叫什麼,這個就叫什麼,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萬物是人為的,你認為什麼就是什麼,“物謂之而然。”那麼,講對了或者不對?他又引用:

  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惡乎然?”怎麼叫對了呢?“然於然”,怎樣一定認為對了?還是唯心的作用.你觀念認為對了,它就對了。“惡乎不然?”怎麼認為不對呢?“不然於不然。”你的觀念認為不對就不對。這是莊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話翻譯過來很簡單,莊子這麼一寫,讓人眼花缭亂,就像戲台上跟人打斗一樣,上面來個花樣晃一下,花槍東一挑,西一挑,實際上他一刀從中間就打過來了,他的文章就是這樣,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萬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萬物。電就是電,電通過燈時,它發亮;通過錄音機收音機時,它發聲。這個物體有它所以然的特別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萬物有它適宜應該的本位。有它適宜應該的立場。但是在現象界來講,各有各的性質,水跟火兩個就不同 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這樣。形而上來講呢,“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歸到道體,兩個

  東西都變成原來的能量了。只是一個能量,那沒有關系,因此說明一個道理:

  唯達者知通為一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因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這裡產生一個現象。這裡講:“莛” 茅草的一根桿桿,很細,很輕賤,很脆弱;“楹”: 一個大柱頭,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貴重,這是兩個相反的東西。“厲”就是一個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個美女,最漂亮,兩個相反相對。“恢恑憰怪”,講人的現象,人的心理,人的個性。只講四大類,“恢”:豁大,什麼事情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狹窄,腳境狹小;“憰”:很奸巧;“怪”:很怪。這四種不同的現象,萬有的現象,同人的個性、現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這句話的解釋。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細的就是細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裡古怪就是古裡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現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為一。”形而上講起來,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與丑的,死了以後變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塵了,漂亮與不漂亮一樣,這是“一”:一個毛草桿與一個大柱頭化成灰了,還是一樣,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後,還是“道通為一。”那麼,在這個裡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東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們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細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東西。“其分也,成也,”分散開,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於夫妻結合生了自己的孩子,兩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毀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毀壞的時候,譬如這個房子,當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從這一天已經在開始毀壞了。所以,他有個結論:“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天地萬物沒有永遠存在的,也沒有永遠毀壞的,空久了以後,加上許多因緣的構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後,還是歸到“一”。下面有個中國文化重要問題來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們曉得中國儒家約文化,在幾千年來,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環,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後,所謂《四書》。《四書》裡頭有《大學》、《中庸》,現在的年輕人不一定會背誦,我們當年讀書,在小孩子的時候,就非背誦不可,不會背誦,老師就要打手板,腫得象螃蟹蓋一樣,痛好幾天,很可憐的。這個《中庸》,有大學者考據提出來,認為子思比莊子還後一點,子思的《中庸》是依據莊子這個思想來的。稱“中庸”,“中庸之用”,是莊子在這裡先提出來的。幾千年以後的人考據幾千年以前的事,說絕對准確,我不大相信,因為我經常考據自己,前天做了些什麼事,自己今天想考據一番,都不大准確的,自己前天放的東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時候忘記了,有時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據得出來,不曉得諸位有沒有這個經驗。所以,現在根據古董,根據死人的骨頭,就斷定幾千年以前的人,是這個樣子,是那個樣子,我只能引用莊子的話“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謂之是也,非者謂之非也。”很難說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莊子這裡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講,“唯達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達者,“知通為一”,歸到形而上的一體,是絕對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絕對的。天地間的事,沒有成敗、是非、善惡,從形而上道體上講什麼都沒有,形而下萬有的現象是不齊的,形而上是“知通為一。”

  那麼說,得了道的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始終不用。所以有些人學莊子學壞了,我過去看老一輩的朋友,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大幾倍,學問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輩子喝酒,優哉悠哉,我問他們:“為什麼世界這麼亂,不出來做一番事業?”他們說:“你不曉得,我不了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我那時年青,很喜歡跟這些老朋友開玩笑,我就叫他們外號:《水游傳》上智多星吳用,“無用”。莊子的道理,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不用而寓諸庸。”怎麼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莊子說“庸也者,用也。”把《莊子》內七篇搞通了,就明白莊子並非是主張完全不用,還是用,用而恰當,用而適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釋:“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來源差不多也有這個意思。

  在莊子那個時代,變亂到了極點,那個時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處,處亂世之間,慢慢會逃避現實,人容易變成“鄉原”。然而現實逃不逃得開?人是逃不開現實的,只有想辦法,善於用現實,而不被現實所用,用得好,就是莊子所講這個“庸”,用得不好,就變成鄉原。鄉原看起來樣檬都好,像中藥裡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著他,可是對於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

  碰到另一方反對意見,也說不錯。反正不著邊際模稜兩可,兩面討好。現在的說法是所謂湯圓作風或太極拳作風.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鄉原”,認為“鄉原者,德之賊也。”莊子所講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只有通了道的人,得這個“用”,中庸之“用”的作用。莊子這一段,關於邏輯論辯而講到是非、成敗,我們不要給他這一段騙過去了。什麼叫“不用而寓諸熥”呢?“庸”不是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環中”,恰到好處,換句話,“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後世所講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極點,看起來很平常,但“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適得”,得到了這個道理,“幾矣”就是差不多了。這也就是上面說的“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環中”是很圓的,雖然很圓,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彎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這個“適得而幾”,差不多了。“幾”就是機關,電燈的開關,手指頭只要一點原子彈的按紐,只要國家首領用一個指頭輕輕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毀掉,這就是“幾”。“幾”是很輕松的

  就那麼一點,最困難就是這一點。你得其“幾”,你懂了這個,“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機關在這裡,高度的智能,用起來極簡單、極容易,但是中間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麼,我們有一這個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時候,不覺得是道,也不覺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這個用。下面莊子就拿道的用,說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這一段是罵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們人不曉得用這個“庸”,聰明人為什麼反被聰明誤?就是喜歡玩弄自己的聰明,笨人吃虧在哪裡?不曉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聰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聰明也是笨人。這些人笨是為什麼?莊子說:“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後也。”把自己的精神、聰明向一點上鑽。這個“勞神明為一”的“一”,不是“道通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錯了。只向一點上鑽牛角尖,他認為自己最高明,不曉得向大同方面鑽,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麼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個養猴子的老頭,動物園的院長,拿板粟喂他養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樣的另外一種食物,究竟是什麼,考據出來甚是為難,這個東西是猴子喜歡的食物。)本來每天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有一天,老頭子好玩,忽然對這些猴子講:明天開始,早上喂三個,晚上喂四個。猴子就吵了。老頭說:仍然是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眾生像玩猴子一樣,反正七個板栗給你吃就是了。時間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這麼高興,罵你一聲混蛋,你氣得非要打架,恭維你天下第一,這一下高興了,實際上都是給人家玩弄。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莊子最後一個結論:“名實未虧而喜怒屬用,亦因是也。”等於那個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個,實質並沒有變,只是把觀念變一變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這個故事,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的道理都在內,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樣,領導政治的人很困難,一個政策一轉變,明明這個辦法拿出來,全社會全世界都有利的,開始老百姓絕對反對,不習慣,如果一件壞的事情習慣了,叫他改變也會覺得不習慣。所以我們讀了歷史,非常感歎,歷史上有“民曰未便’這種事,老百姓習慣了的,法令辦法有改變,鬧起來造反了。實際上造了半天,改變了的就是“狙公賦予”。

  歷史上的商鞅變法,當時改變政治的“法治”主張,第一項是針對周公的公產制度。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首先是經濟思想改變,主張財產私有。由商鞅變法,建立了私有財產制度以後,秦國一下子就富強起來了。但商鞅開始變法的時候,遭遇打擊很大,關鍵就在四個字:“發曰不便”,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這就講到群眾心理、政治心理與社會心理。大家要了解,人類的社會非常奇怪,習慣很難改,當商鞅改變政治制度,在經濟上變成私有財產,社會的形態,變成相似於我們現在用的鄰裡保甲的管理,社會組織非常嚴密,可是這個劃時代的改變,開始的時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統統反對,理由是不習慣。可是商鞅畢竟把秦國富強起來了。他自已失敗了,是因為他個人的學問修養、道德確有問題,以致後來被五馬分屍。可是他的變法真正成功了,商鞅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變,不止是影響了秦國後代的秦始皇,甚至影響了後世三千年來的中國,中國後來的政治路線,一直沒有脫離他的范圍。

  由商鞅一直到西漢末年,這中間經過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復郡縣,把私有財產制度恢復到周朝的公有財產。王莽的失敗,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來,再經過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盡管我們後世如何捧他,在他當時,並沒有成功。王安石本人無可批評,道德、學問樣樣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後世永遠留傳下來,而當時失敗,也是因為“民曰不便”我們讀歷史,這四個字很容易一下讀過去了,所以我們看書碰到這種地方,要把書本擺下來,寧靜地多想想,加以研究。這“不便”兩個字,往往毀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也毀了個人。以一件小事來比喻,這是舊的事實,新的名詞。所謂“代溝”,就是年輕一代新的思想來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習慣,實在便不了。這往往是牽涉政治、社會型態很大的。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對於這種心理完全懂,於是就產生“突變”與“漸變”的選擇問題。漸變是溫和的,突變是急進的。對於一個社會環境,用哪一個方式來改變比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變他的“不便”而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當年在四川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那裡的路都是石頭鋪成的,下雨很滑,成都當時開馬路很困難,當時群眾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家反對,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准開。五老七賢是滿清遺老,地位很高,財產很多,學問很好,社會力量很大。後來有一先生(他是在這裡去世的,後人叫他軍閥),他實在府有辦法,有一天,他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家,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家怎麼罵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正以逆眾意,違反大眾的意思堅持正碓的政策。要有這個但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欲,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一個時代,一個環境,譬如我們這個環境,假如下一次來改變了,許多人就會覺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塗,其實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會、家庭也是這樣。你的孩子讀書不用功習慣了以後,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會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賦予”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很深的人生實用,太多的道理,你當一個笑話聽過去了,那就辜負了莊子。

  道並行而不悖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形而上之道無是也無非,無善也無惡,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惡。那麼,得道的“聖人”,取形而下之道,人與人之間怎麼處呢?一個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惡要調和。道個“和”就是《中庸》這個“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這個“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著《中庸》是根據《莊子》來的。

  所以得道的聖人,曉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絕對的,只有調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還不行,要進一步“休乎天鈞”,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鈞”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樣的公平。像天地一樣的公平,怎麼調和?這就是智能之學。依我們看,天地並不公平,當我們喜歡熱的時候,它偏要冷起來;當我們喜歡冷的時候,它偏要熱起來。但是,這個天地有了白天給你鬧,還有夜裡給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麼才能做到天地一樣的公平呢?這個中間的調和,要參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鈞”,在《莊子》裡提出來,這叫做“兩行”。“兩行”的道理,拿我們現在的觀念,認為莊子是主張雙軌的。許多東西都走雙軌的路線,走雙軌的路線往往發生矛盾,發生爭斗。實際上,“兩行”的道理不是雙軌,也就是孔子講的一句話:“道並行而不悖”。

  講到這裡,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說了半天,還由邏輯講起,自己各說一番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後他又批評了每一個人所用的邏輯的方法都是主觀的形成,天地間沒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講遍了,中間引用的很多。莊子的文章等於我們去看一個噴水池一樣,萬花筒噴出來,給燈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裡頭波浪起伏,就這麼一個畫面。但不要被騙住了,我們還是要看水,不要看那個現象,看現象已經上了莊子的當。他始終講形而上的道,現在還沒有講到中心來,還在中間轉。下面,莊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生命的來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通過對道的研究,對形而上與形而下之辯論,莊子提出來,中國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極點。高到什麼程度呢?“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認為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那個東西:“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裡?萬物沒有開始以前,世界沒有天地、太陽、月亮以前,一切都沒有的時候,那個境界,是形面上的道體,在中國文化裡、後來叫做“無極”,佛家就叫做是“空”。莊子提到,中國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體是“空”的,是“無極”。

  我們這個生命從哪裡來?從“真空”裡面“妙有”變出來的。怎麼樣?這是個大問題了。那麼,莊子又講: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末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末始有是非也。

  以莊子的觀念,看世界上的哲學,《莊子》這一段可以作評論。就是說,剛才講到上古的時候,老祖宗們已經曉得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是空的,那個空的東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曉得宇宙寓物剛剛開始以後,物質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體變為熱能,或者由氣體變屬風、或者地 水、火、風,金 木、水、火、土一起開始運動,有“物”在變化,但是物質一變出來形成這個世界以後,“未始有封也”,並沒有界線。

  我們看到我們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遭個根根,莊子在這裡提到,孔子在《易經》上也提到,那幺,這也就是中國的政治哲學思想、社會學思想、經濟學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會觀念講,沒有什幺叫做財產制度,也不能分出哪個是公有,哪個是私有,這些觀念都沒有,等於一個人到荒島上去開荒的時候,“未始有封也”,沒有說這個界線屬於你,那個屬於我,地球開始也是如此,到了人類人口懂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來了,私有財產制度產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圍.我有我的范圍,開始占有,這就“有封”了。人類社會到了這個時候,就是莊子那一句話:“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然“有封”,但此時人類還少,人的私心還不大,是非爭斗還沒有。

  現在我們經常講時代在進步,在哲學的觀點、邏輯的觀點上,時代究竟在進步?還是在退步?很難講。在東方的文化,我們的固有文化裡,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開始,認為人類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後世越亂,是退步的。我們現在講社會時代進步了,是站在物質文明的發展立場來講。所以用邏輯用哲學的觀點,只能說人類的物質文明,越向後是進步的,至於人類道德文明不能是進步的,退化了,我們的文化素來這樣認為,佛家的文化也講人類越向後走,越墮落,越退步。

  物質文明發展是進步的 精神文明是墮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們赤去文化的立場這麼認為,現在莊子也是為個觀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爭斗,是非爭闬發達了以後,與形而上道就越來越遠。所以我們經常提這個問題,為什麼看到古書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學問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為什麼後來這麼差呢?昨天我還接到國外一個同學的來信,就是問這個問題,他說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麼久的道,一點影子沒都有,為什麼古人一修就會,他說老師啊,我有點不相信,是不是古書騙我們的。為封信現在還壓在案頭上沒有回,這一回信就要寫長文章了。古人並沒有著書騙我們,物質文明越發達,社會越復雜,思想之混亂,是非善惡觀念之復雜,都是障道的因緣,而且人類教育越普及,知識越開化了,學問越設有基礎了,知識並不一定是學問,我是站在莊於的立場來說明這個道理。所以莊子說“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這個“愛”呀,代表私心的偏愛,人的自私越來越嚴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體,宇宙萬有的本體,本來是絕對、同一的。當道體起作用的時候,一切萬類的現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體是一樣的。比方,像水一樣,水的性能就是濕性,至於水有清水、渾水,或變成各種味道如鹹、淡等,其性能不變,只是它的現狀、作用變了。這個原則,我們必須要把握。讀《齊物論》,實際上是有其連貫性的,因為中間的文章和理論引用得太多了,我們容易被莊子的比喻說明所騙,看似漫無頭緒,實際上狠連貫。

  比方上我們講到,中國文化裡慣用的典故“狙公賦予”,“朝三暮四”,就是觀念上隨便一變,大家就被這些現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緒上好惡是非的不同。講到“朝三暮四”這個故事,因為比喻講得太好了,我們容易被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記了全篇裡頭引用這個故事的道理。那麼全篇說什麼呢?道體是“一”的。因為大家自己的觀念不同,被現象騙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 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種說法都不同,應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現象迷住了,忘記了本來。莊子講的重點在這裡。

  這個重點把握住了,就明白莊子的比喻如同佛經上引用的一個道理一樣:“眾盲摸象 各執一端。”一個大象站在那裡,由一群瞎子來摸這個象,他們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據自己接觸到的一點,認為整個象就是這個樣子。每個瞎子摸的一點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說它不是象,但是,畢竟不是全體的象。換一句話說,全體都錯了。佛學裡頭還有一個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門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樣,因為海洋、江河性質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種種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鹹、有淡、有清、有渾、有硬、有軟,一般人喝了一種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這樣。這種“眾盲摸象,各執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門庭”的道理,同莊子所講的觀念是同一個道理。

  不過,莊子表達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說得很美。所以莊子講到“狙公賦予” “朝三暮西”這裡,他說正好,兩邊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過他沒有建立一個“中”字,莊子這裡來個“庸”,“中庸之庸”,在結論裡叫做“兩行並存”,我們引用了孔子在《易經》上說的“道並行而不悖”來說明。接著,他引申這個道理,就講到人對於道體形而上的知見,開始有一個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來源,因為大家都在追求這個道體最後的來源,理論知識越來越進步了,因此辯論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見越來越多,那麼,莊子最後的結論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下面,莊子接下去又說明一個道理。

  成虧之間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這裡我們看了莊子的文章,再看歷史上寫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蘇東坡,他全體是采用《莊子》的東一句西一句的筆法,喜笑怒罵皆成文章,我們幽默地稱他為蘇東皮。跟著下來,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馮夢龍,清朝的金聖歎,李笠翁等等,這一類都是莊子文學路線與佛學路線、禅學路線相結合的中國文章的格式。你看莊子的文章,沒有一句話是固定的,所以後世說莊子是禅宗的開山祖師,是禅、禅師的文學。禅宗大師們的講話,多半是這個樣子。

  莊子說:果然真的有成功與失敗馬?果然真的沒有成功與失敗嗎?這是一個觀念。但是拿邏輯來講是四面的,莊子文學很美,運輯也很清楚,他只提出這個問題。接著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魯國人,因而稱“魯照文”。他是鼓琴的音樂家,技藝已經出神入化,所謂進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彈。可以使聽的人忘掉一切萬物,人只要聽到他的琴,就進入道的境界,人就升華了,變成神了。莊子講昭氏鼓琴,“有成與虧”乎哉?就是說,昭氏為什麼彈琴?他是在琴音表達世界有生滅、盛衰、成敗。這個世界由許多的物質構成,花開了,花又落了;春天來了,春天又過去了,人生出來了,又衰老了,死亡了,這個成虧之間,生滅變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這個感慨、情感的表達,所以“昭氏之鼓琴也”。當彈琴完了以後,最後一聲,這個手啊,把琴一停,聲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麼都沒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彈這個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這就是說,昭氏彈琴的技藝,彈琴的應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當他對人生、宇宙萬有的盛衰、成虧的許多的感情一來的時候,他在彈琴;當他彈完琴的時候,一聲不響,天地萬物皆空,這個時候是合於道的體。此時,世界上沒有成功與失敗,一切皆空。莊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時提了二個音樂家: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

  “枝策”是樂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國舅手裡拿的那個竹筒子。這個東西兩塊竹片,用手一捻,可以發出聲音,也叫做板。“師曠”是晉國名音樂家,他的板的造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彈琴境界一樣。師曠音樂造詣高,在《孟子》裡頭經常提到。我國古來的大音樂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師曠為了要使自己的音樂素養更上一層樓,他覺得眼睛外視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將自己的雙眼刺瞎,果然成為中國的一代音樂宗師,這個道理也就是中國道家修持的理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見可欲 其心不亂。”因為一個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來補充,但又由思想、九竅消耗。而補充的永遠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邏輯專家,他彈古琴。等於我們今天的國樂大師孫教授一樣,獨一無二的彈古琴專家,把惠子換成孫子,就是“孫子之據梧也”。惠子彈琴的時候,長袍一穿,摸著那個琴弦,他自己胡子長在哪裡都忘記了,就是說他那個境界非常超越。莊子提的這三位大音樂師造詣都很高,他們表達音樂的境界和情緒,關鍵在音樂彈起來的時候,聲音的音量、清濁,時有變幻,萬以不齊,情感的表達,喜、怒、哀、樂都不同,當一曲,所謂“曲終人散後,江上朔風吹”,天地萬物非常寂寥,在第一聲沒有彈以前那麼高雅,那麼空曠、那麼高遠。這個時候,沒有盛衰成敗,也沒有喜怒哀樂,心裡很平靜。

  《齊物論》開始就講,大風直吹,萬竅始呼。我們要特別注意 莊子在這一段為什麼要提出音樂境界?音樂、絵晝或者詩歌等一切藝術,都是基於人的感情的發揮,所謂有感慨,當喜、怒、哀、樂無法表達,就用音樂這個東西表達出來,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分析起來就多了,古代歸納為喜、怒、哀、樂。人世的喜怒哀樂四個字與人事的成敗盛衰相關聯,成敗盛衰之間又引起人的喜怒哀樂。下面有一句話作結論:

  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這三位歷史上的大音樂家,“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已經由音樂而進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莊子說道三個人,音樂的造詣到達這個境界的時候,是“知幾”的境界。這個“幾”在哪裡呢?當情感來的時候、表達出來、簡直跟天地風雲變化是一樣的。當風雲雷雨過了,宇宙萬象正在清明的時候,他一聲都不響,就同天地的空靈一來。所以,這個“知幾”,拿音樂的境界、藝術的境界講,現在叫做靈感,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體、技能、藝術造詣到最高的那個境界的時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萬古。等精神衰老的時候,譬如彈琴,腦子想到某一手法怎麼彈,但兩手有風濕病,或者神經不對,縱然有高度的理想,表達不出來了。所以,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一樣,修道與做人都一樣,人要曉得“知幾”,把握自己生命的重點,不”知幾”,對於自己是在開玩笑,沒有用。“知幾”的道理呢?莊子點題了:“皆其盛者也”,當他鼎盛、登峰造極的時候,成功就在那一剎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幾”一過,一切都過去了。那麼,莊子引申這一段,又進一步講: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昭文、師曠、惠子,為什麼他們的音樂到達了神仙的境界呢?這是因為他們個人的愛好不同。一個人有所“好”,這也是“幾”,把握這個長處,專搞這一行,沒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學問,任何東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麼程度,“好”到發瘋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東西,都不在話下,都不在心目中,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專家,萬世留名的有專長的人物,因為他對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鑽進去,硬要把這個問題弄到透頂、透徹,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邏輯上來了。“彼非所明而明之,”莊子說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辮,惠子好辯並不是愛講話好跟別人辯論,而是好研究邏輯,好研究思想的方法問題。邏輯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莊子認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麼去思想,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費時間、“故以堅白之昧終。”“堅白非堅”“白馬非馬”,惠子始終在自己邏輯的圈子裡,把自己套住,邏輯講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邏輯。世界上有些理論邏輯雖然講得通,實際上行不通,就是這個道理。莊子說,可惜這些講邏輯的人,自己以為學問很好,他們由於有文字論著,寫書寫文章,在邏輯的理論上,又發表邏輯的理論,邏輯的邏輯,不曉得邏到哪裡去了。一句結論:“終身無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間做一件事情也好,沒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他兩邊都說完了,絕不留一個尾巴給你拿的。

  用邏輯思維去推測形而上道究竟怎麼樣,永遠搞不清楚,莊子已經罵了用邏輯方法、用推理求道,認為思想就是道,根本錯了。“若是而可謂成乎?”如果認為一天到晚在那裡講空話,等於《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罵東吳一般讀書人“坐以立談,滔滔不絕,靈機應變,百無一能。”把一批學者統統罵完了。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學莊子來的。如果認為這樣坐以立談,滔滔不絕叫做學問,也叫做成功,莊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認真謙虛地說:“雖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那世界上什麼叫有用的?“物與我無成也。”天地萬物與我本來沒有個結論,都無所謂成功。上帝創造了這個宇宙,最後又變成一蹋糊塗而毀滅,天地萬物跟我們一樣,都沒有結論。不要認為學問論辯沒有結論,就無所謂成功。莊子兩面都說完了,你看莊子究竟站在哪一邊講話,你認為這樣是對的,以偏概全,錯了;你認為那樣是對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錯了;你說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錯了。那麼,要如何不錯呢?莊子告訴我們一個路子: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莊子提出這個名詞,這個名詞要了命了。“滑”,古代讀音為古,現在讀音為華。滑頭的滑,加上懷疑的疑,滑頭和懷疑搭在一起,後面又加上“之耀”,發了光明,這是什麼意思?“聖人之所圖也。”修道人要走這個正途,就是實證的路線。這個實證的路線是“滑疑之耀”。什麼是“滑疑之耀”呢?“滑疑”這個東西就是時有時無,非真非假,內心自然的光明的這麼一個境界。莊子他自己也沒有辯法講清楚這個境界是什麼?他

  造了一個名詞叫“滑疑”。嚴格來研究這個名詞,要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說話,湖北同河南邊界一帶的一定有一句土語同這個音一樣,這個音就是楚國的土音。那麼,如果借用佛家來解釋呢?容易懂了,就是《楞嚴經》上講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這個時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塵脫開了,(“內伏”不是身體以內,這個“內”也是假定的。)到了那個道體以內了,自性的光明就出來了。可以說,莊子這一段所發揮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實證到了就是這個樣子。

  到達了“滑疑之耀”這個境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就離開了市俗一般人的應用,那個時候就到達用而不用,一切無為而這之,這是道的境界。這樣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論推理來求道,思想妄念不斷,永遠不是,必須要求證。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不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末始有無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末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殇子,而彭祖為夭。天發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隹,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莊子跟惠子可以說是好朋友,莊子對於惠子平時喜歡講道理,以推理來說道理,以邏輯講道,思想上是痛惡的。另一點,我們看出來,歷史文化上,戰國時候,各家學說爭鳴,思想很發達,可是因為思想發達,論辯太多了,大家茫茫然,無所主。

  歷史上有三個階段是學說思想非常發達的時期,一是戰國時期,莊子這個時代;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所謂清辯,三玄之說、其實不止於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時期,實際上宋朝只有半個中國,應叫第二個南北朝,那個時候,理學特別發達,該學說一發達,對我們歷史上產生三道痕跡,很悲哀。另外半個中國是遼、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們研究歷史以漢人為主,往往把遼、金、元忘記了,這是不對的。天下都是在很亂的時候,學說思想非常發達,可是社會給思想撓亂子,所以莊子痛惡搞論辯搞思想。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頰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莊子上面講到一個實證的境界,提出一個名詞,“滑疑之耀”,先把它擺在這裡,這就是莊子的禅,後來的禅宗許多大師也這樣,講到最重要之處,一點題,剛剛點一句,等於照相一樣:“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鎂光燈一亮,沒有了,你准備啊,來不及也,已經給你照了。莊子的教育手法就是這個樣子,你懂了也這一下,不懂也在這一下,下面又推開了,看起來不相干,其實是連帶的。

  “今且言於此,”我先說,先聲明:“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不曉得我講的與你們講邏輯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講的話合於你的邏輯,或者不合於你的邏輯。莊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這麼解釋,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下面是他的結論:“類與不類,相與為類,”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兩家都不同也好,乏他對與不對,那就是我的,也總算一個對吧。這就是論辯上下反合的論辯辦法。“則與彼無以異矣。”這一句話,把自己建立邏輯觀念又推翻了。

  總而言之,我現在要說一句話,不曉得對不對,你們的觀念認為合不合邏輯,都不乏,如果你們認為,都豐富這個不合邏輯,我自己也成立一個體系,雖然如此,也同你們一樣亂七八糟,沒有兩樣。這一段也可以這麼解釋,現在我先要同你講一句話,不曉得中聽或者不中聽,不管中聽也好,不中聽也好,反正我講了,你一定要聽,聽了對不對,反

  正是狗屁的話,啰嗦過去就算了。你說莊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對了。這幾句文字,非常簡單,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莊子》,如果當國文老師,這幾句很可以拿紅筆劃掉,有也行,沒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邏輯的人寫的邏輯文章,一個字都不能動它,他講得非常清楚。換一句話說,一個人學會了這樣一種論辯術,很高明了。

  道可道 非常道

  雖然,請嘗言之。

  “雖然”,翻譯成白話就是但是,“雖然”兩個字從文章中哪裡來?“則與彼無以異矣。”一句結論推翻一一切,就不改說話了,雖然不要說話,但是,“請嘗言之”,我還是啰嗦給你說一說吧,結果他還是要說。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這就啰嗦了,他說你要聞道道,就是西方哲學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雞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學所要研究的上帝從哪裡來的?上帝的外婆誰生的?究竟宇宙從哪一天開始?這是西方哲學的問題。中國哲學沒有一個單獨成立的系統,要講中國哲學,有四樣東西是要連起來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學家是哲學家,一個中國哲學家先要懂《詩經》、《易經》。《詩經》裡頭都是哲學,中國哲學。文哲素來不分,不像西方,哲學家、科學家、詩人都是獨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學家和史學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個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這個政治也不是講普通主觀的政治,它同人生實際作人處事分不開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文學家。

  西方哲學,問先有雞先有蛋?宇宙有創世紀,中國哲學沒有談這個東西,中國的哲學在哪裡找呢?譬如我們隨便舉文學的境界,像隋唐之間的有名的詩,叫《春江花月夜》,這篇長詩充滿了哲學問題,最有名的兩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文學境界,比先有雞先有蛋這種間題好多了。我們經常講蘇東坡,現在講他的笑話,蘇東坡還在宋朝時就想當太空區的區長,為什麼?他作的詞“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這就說明,中國的哲學思想充滿在文學著作裡。如果把中國人的文學著作,文章、詩詞、歌賦、對聯裡有關哲學的東西找出來,那不得了,哲學的問題,哲學的解答,多得很。

  莊子在之裡,就提到這個哲學問題。天地間有一個“未始”,還沒有開始以前,對這個地球來說,男人女人還沒有,雞跟蛋都還沒有。“有始也者,”應該有一個東西開始。體說是個空,對呀,假使叫佛家來講,就不要問了,原來是空的;假使是一個講邏輯哲學的人就要問了,這個空是誰使它空起來的呢?這個空是自然空起來的,還是有人造出來的一個空呢?這個問題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來,最後也必定歸於空,這個空本來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對了,何必辛苦修一場,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麼這個空是誰造的呢?你說沒得人造,那麼這個空又從哪裡來呢?這個問題會把人問瘋的,我們不能再問了,如果再問下去結果非發瘋不可。所以學哲學的人,因為問不出來究竟,最後很多都學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裡有個三段假設的問題,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們中國文化來做注解,那好辯,名稱多嘛。“有始也者”,有開始的,那叫太極。“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無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無極之前,我看最好起一個名字叫太太極。有人這樣注解:“有始也者,”萬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叫無極。拿中國文化來注解它,這是三段。

  青年同學應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莊子這一段文字蠻啰嗦,我們就啰嗦不出來。“有始也者,”有一個開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以前的那個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好象又有一點開始的那個東西。怎麼這樣講話?好象是帶有神經質的講話。拿佛家來說,釋迦牟尼以前的佛學論辯也是這樣,所以釋迦牟尼佛也像中國的孔子一樣刪詩書,定禮樂,重新裁定就是“能”、“所”兩個字。譬如佛學講八識,在釋迦牟尼以前,有講到十識,十一識,十二識的,後面引申很多,釋迦牟尼佛把它們歸納起來,裁定為八識。這些都是論辯學說的建立。那麼,莊子也是這樣,他代表了中國上古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有有也者,”有一個有;“有無也者,”有一個沒有。有跟無是相對立的。“有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無都沒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和無都沒有開始,就是剛才所講的“能”與“所”的“能”。

  “俄而有無矣,”天地還沒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間生出一個有,一個無,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但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有與空,究竟是真的有,還是真的空?這個問題比較科學了,實際了。

  空,是像空間一樣空空洞洞的空,還是代表絕對沒有了的空?我們到一個空的房間,或者到高山絕頂上見到天地太空,這個空是空間的空。那麼,還有一個空是理念上的空,這個理念上的空同空間的空是兩樣。所以這個有跟空都如有如無也,究竟怎樣叫做有,怎樣叫做空?空是哪一個空?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其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說,我現在提出一個理論,所謂宇宙萬物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有,有一個空,我不知道所講的空與有,“果有果無”,究竟是真正的有,還是真正的無?

  莊子為什麼講這一段?上面所討論的,宇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沒有開始,不管有沒有開始,只有一個空,一個有,在我們沒有求證到空有以前,統統是思想假設的主題,是唯心所造,這很虛玄,靠不住的。把《莊子》研究到這裡,全篇前後一看,他原來說這個。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繡腿,實際上他說得很清楚。換言之,天地間,人世間的一切學問,不管是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古代諸子百家的,現在的科學分門別類,都有一個大原則,一切學問與人身心性命沒有關系的,它不會成立不會存在。你說預言、卜卦、算命與我們沒有多大關系吧?有關系,因為我們要知道生命究竟怎麼樣?所以它幾千年都存在。有人說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無鬼?如果是莊子,就會說:“果其有鬼乎哉?果其無鬼乎哉?果其有鬼之於無鬼又何哉?”誰知道呢?可是它對人的身心性命有關系呀,無法解釋的時候,說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說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間的學問,與人身心性命無關的它不會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麼與身心性命有關的呢?

  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殇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的《齊物論》點題了。

  前面幾個高潮告訴我們:“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高潮結論一起來,像台風驟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點小水都沒有,到最後“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高潮到了最高峰。這就是莊子,代表了中國文化的那個道。

  莊子批駁一般人講邏輯,亂七八嘈,辯駁了半天,沒有用,實際上,莊子本身就是大邏輯家。“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天地之間最月的是什麼?秋天的毫毛。頭發不是毫毛,剛生下來的

  小孩子身上的細毛叫“毫”,那很細,眼睛不好還看不見。秋天的毫更細,為什麼秋天更細?人跟動物一樣,春秋兩季要換一層皮,所以春秋兩季洗澡身體特別髒。到了秋天毛掉了,剛剛長出來的新毛是“秋毫”,細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見,那代表最小。什麼東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說大,說小,這是什麼話?你說什麼叫大?大到無可說處,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沒有辦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沒有辨法看見,那當然最大,它同虛空一樣。大小沒有絕對的標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惡,都是唯心觀念所生,沒有畢竟的。故“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殇子,而彭祖為呑。”古人把剛生下來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兩種說法,一種三歲以內死的,一種七歲以內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莊子說小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壽命最長。我們老祖宗有一個叫“彭祖”,活了八百歲,那算短命。

  空間的大小,壽命的長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觀念,沒有絕對的標准。絕對的標准在哪裡?莊子在上面都說完了,要我們去證悟。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是道,沒有辦法解釋了,大家讀了也懂了,讀了也得道了,因為都懂了嗎,你要注意,不要以為懂了,“天地與我並生”,並不是說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說我就是天地,天地還是天地,天地人並生,一起來的;“萬物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不是一個,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

  這兩句話看起來都懂了,其實我看許多人,引用錯了,解釋錯了,都把“天地與我並生”當成天地就是我,“萬物與我為一”當成做饅頭,把面、鹽、糖合在一起,就叫鹹甜饅頭,完全錯了。所以我們讀了這兩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許多注解,經常把這個重點搞錯,這一錯,錯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裡”還不止。注意,“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裡特別提出來,天地是與我同存的,萬物是與我同一的,我們跟萬物同樣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並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還是天,地還是地。

  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莊子他老先生又來了,既然已經一體了,還有什麼好講?既然已經一體了,為什麼沒有話講呢?這就是邏輯的道理。大家學禅宗,覺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師就是搞最高邏輯的顛師,沒有一句話,一個動作不合邏輯,非常合理。你懂了《莊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說,我已經不對了,你為什麼罵我?既然已經不對了,罵罵又有什麼關系呢?那麼既然已經不對了,罵與不罵都沒有關系,所以罵可以,不罵也要得,都合理嗎。這個都就是這樣。

  我們現在有一個觀念,看中國的哲學,喜歡西方文化的引證。這一百多年來,關於“道”這個名稱,我們在學術上,文學上習慣用西洋哲學思想的翻譯,叫“本體”。大家要知道,“經濟”,“哲學”,“物理”,“自然科學”,這些名詞,不是中國人翻譯的,而是日本人翻譯的,我們當時翻譯西方文化,二手貨,因為日本人用中國的文字首先翻譯,我們翻譯再看日本翻好的,這樣就把二手貨拿過來了,“哲學”,“經濟”也就來了。譬如“經濟”,這個詞翻譯得不大恰當,可現在經濟也用了一百多年了。過去我們中國人講的“經濟”,思想觀念可大了,以前過年門上貼的對聯,“文章西漢雙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雙司馬——司馬遷、司馬相如;什麼叫經濟呢?經綸天下,濟世之才,這個學問在古代叫經世之學。後世西方文化的經濟觀念進來,把有東西弄出來賣,口袋裡空空的,把它變出錢來,這個東西叫經濟。這一下,中國文化的經濟觀念完了。對西方把“道”翻譯成本體,我們已經習慣了,有了這個名稱後,現在研究哲學,一講到本體,已經不是道的那個境界,思想觀念已經有了個東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們為什麼要說這一段話呢?因為同這一節有關系,莊子提出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一體的。“既已為一”,共存,是一個東西,“豈得有言乎?”既然是一個,為什麼不霭呢?那麼就讓你講吧。

  窮到源頭窮亦空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個思想是從老子《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來的。“一與言為二”,說一個“一”,已經是兩個了,等於說,我很客觀地告訴你,說個客觀,它已經是主觀了,在這個觀念已經是兩個了;“二與一為三,”告訴你這裡只有一個,,批駁你不要認為是兩個,這個“一”是對“二”而言,我講了這句話,這一句話講出來中間已經有三個了。同一句話,三個存在。

  所以太極含三,禅宗臨濟宗一句話含三玄門,一玄門有三要義,這理由,這道理都是邏輯。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所以基督教聖父、聖母、聖子三位一體;佛家法、報、化三身三位一體;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氣化三清,三位一體。天地間萬事不過三,中國文化就是天、地、人三個符號。研究起來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了,寫博士論文小題大做,大題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也同莊子一樣,“三”以後不談了,“三”以後變成多少?電腦都算不清楚,什麼叫“巧歷”?就是數學家。談到科學,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學的發展,最早是發展天文,中國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發達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馬當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數學,而中國的數學,六千年以前,也很發達。尤其發展到像《易經》的數理哲學,實在是精深幽遠。中國文化的科學,全世界最早,幾千年前就有,那時西方還沒有發展。中國上古文化,數學叫歷算,也叫歷數。歷算是干什麼的?算天文的,堯舜黃帝的時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陽月亮五星的行動跟我們地球的關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是幾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國上古歷算沒有數字,數字太多了,歸納起來,只有用一個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學發展,可以大膽地預言,將來數學發荱到最高處時,不用數字了,於是產生一個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麼代號。

  天地間“一生二”,“二生三”,過了“三”以後無窮無盡地發展,“巧歷不能得,”莊子講最巧妙最高明的數學家,永遠搞不清了,下不了一個結論了,“而況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頭腦,懂得天文數字的,都不能了解,何況一般的凡夫?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

  注意,講宇宙的來源,當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究竟有沒有,不去管他。聽了這個話,你如果認為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真的沒有,你就錯了,不過為了了解宇宙這個道體,宇宙的來源,只好把這切斷。所以佛學也好,其它的科學、哲學、宗教也好,只好到這裡把它截斷。那麼,“無”以前那一段有沒有,我們不要先下結論,暫時保留在這裡。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這個層次的變化,以“三”為最有力的基礎。就是說,從“無”亦到“有”,經過三個階段。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天地間萬事不過三,所以中國的《易經》開始畫卦,一卦為三爻,三爻成一卦,畫成六爻是後人加上去的。“而況自有適有乎?”由“無”到“有”經過三個層次,要由“有”回轉到“無”就難了,還有一個更難的,由“有”再發展下去,無窮無盡,沒有底了,佛家有一個名詞,叫無量無邊。研究佛學要注意,無量無邊,無窮無盡,是有的發展,但是一般學佛的把這個名詞當成空的觀念,錯了,在禅宗又要吃棒了。有的發展,無量無邊,所以中國《易經》最

  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你說沒有結論的東西怎麼辦?這就結論。

  無適焉,在是已。

  “適”就是到達那裡,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這裡,到目前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有畛:有左有右,有倫有儀,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科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仕,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接著莊子講他的邏輯,這個邏輯不是空泛的討論,是根據道是“一”,絕對的,就在這裡。或許因為我們喜歡用思想推測,莊子就用邏輯來表達。

  夫道未邕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這個道沒有什麼界限,無所謂形上形下,也無所謂古今,也無所謂本體非本體,

  “未始”不是開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語,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論,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沒有一個言論思想是永恆的真理,沒有什麼是永遠存在的。如果言語文字可以確定,那就永遠都不變,實際上人類言語文字,三十年變一次,再過六十年,我們的許多講話,說不定後人又聽不懂。“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設建立一個區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個象田坎一樣的畛界。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儀,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我們剛才上面提到了《易經》,莊子的“八德”觀念,跟孔子在《易經·系辭》上提出的“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相通。這個“方”字,有的人解釋成猴子,這個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東南西北,每一方位一同,人類動物植物礦物就不同。“方以類聚”,以類來分開,“物以群分”,萬物是一群一群的,這是孔子的思想。我們把莊子提出來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經》思想一歸納,即“群、分、類、辯”四個字。

  莊子用“八德”,這八個方法,八個程序的羅輯,把戰國時的邏輯名家如惠子、公孫龍等人,辯得一塌糊塗,在莊子圓的邏輯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這個路線,如珠之走盤,沒有邊際,沒有輪廓,

  邏輯論辯到這個地步,沒有邊際可以給你拿,沒有尾巴給你抓。西方的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論辯法,有人講中國的《易經》也是三段論辯法,我說不要亂講,《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那是有根有據的。只在大家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復雜,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一,那幺,也可以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啰!由這個道理我們便知道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就明白了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

  莊子在這個普通的論辯上,提出了“八德”,他講什麼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倫有儀”,人文社會的次序;“有分有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競有爭”,人類社會的現實,他不過用八個類別加以歸納。

  我們知道,孔子讓人家挖苦得最慘的是道家,這個聖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個都幽默他幾句,但是天理良心,道家每個人都很捧孔子,後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機鋒,以為在罵孔子,都錯了。罵孔子最有害的是莊子,但捧孔子最有害也是莊子,可以說莊子是孔子的知己。這裡他又在捧了。

  春秋經世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青年同學特別要注,我們現在提倡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什麼?我還下不了定義,你說館子裡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國文化?故宮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畫,說我們的文化多麼了不起,我經常告訴青年同學,了不起是我們祖宗的,不是你畫的,對不對?所以要慚愧慚愧。如果有人問到中國文化,你把他帶到故宮博物院,你怎樣不把他帶到你的書房處呢?因為你書房裡沒有東西,只好找老祖宗撐面子。所以中國文化下不了定義。

  講中國文化哲學問題,宇宙的來源,先有雞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見月”?上帝怎樣創造世界?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為搞這個會搞邏輯,搞邏輯會搞發瘋,你搞五千年還沒有搞出結果,沒有結論。所以《易經》最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如果拿現實來講,我們老祖宗蠻聰明。

  什麼叫“六合”?東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個角,叫“八方”,佛教進入中國,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學傳入中國以後,中國文化關於宇宙天地的觀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後的觀念。莊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對天地宇宙的觀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還有沒有世界?人類是否是外星球過來的?這是中國文化和佛經裡討論得最有厲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據的。人類從哪個星球過來的?佛學裡有明確地指定,怎麼來的,坐什麼來的。來了以後,流落在地球上,變成了我們的老祖宗。我們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憐的,是貪吃鹽巴搞壞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莊子說“聖人存而不論。”注意這個“存”字,不是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永遠存在,不過暫時不去追問,“存”而不論。

  那麼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內”呢?“聖人論而不議,”就是討論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個嚴格的結論。

  在這兩個原則之下,我們的歷史比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完備,都早。許多國家許多民族的歷史,都是後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國家沒有歷史,到了十七世紀以後,才由德國人英國人寫出印度史來。大部分的印度歷史資料,保存翻譯成中國的佛經經典《大藏經》裡,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認,都沒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兩個原因,不大講究自己的歷史:沒有時間觀念,也沒有數字觀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與不好?很好,很解脫。所以修道優哉游哉,餓了躺在香蕉樹下,拿根香蕉吃吃,起來後打個坐;沒有褲子,拿片葉子遮一遮,這很好。講人文文化就不對了。

  只有中國從老祖宗開始就建立歷史觀念,這個歷史叫春秋。我們學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後世稱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春秋》,後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後,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為什麼中國文化中為什麼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冬夏也無不可。中國文化是自天文來的,我們知道一年四季的氣候只有一個現象,一個冷一個熱。冷到極點是冬天,熱到極點是夏天;秋天是夏天進到冬天的中間,不冷不熱,最舒服;春天是冬天進入夏天的中間,也是不冷不熱,所以在我們的上古文化二十四個節氣上,夏至是白晝最長,團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只有春分與秋分那兩天,就是在經緯度上,太陽剛剛走到黃道中間的時刻,白晝默認一樣長,不差分毫,這兩天不冷也不熟,所以稱歷史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歷史是持平的公論,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認為在這一個時代當中,社會、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這個像春分秋分一樣平衡的天平上來批判。拿現在的觀念來說,稱一下你夠不夠分量,你當了多少年皇帝,對得起國家嗎?你做了多少年官,對得起老百姓嗎?都替你稱一稱。歷史叫做“春秋”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孔子寫《春秋》,“從往今也”。如果大家認為,孔子的《春秋》寫的歷史,是從以往到今也,那就錯了。

  “春秋經世先王之治,”中國文化的開頭就是“春秋”的道理。中華民族為什麼那幺重視歷史文化呢?歷史是給人類留下人生的經驗,把人類歷史過去的經驗,興衰成敗、是非善惡,都留下給後世人做榜樣,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經濟之學,也叫經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學問,不是學校經濟系的經濟。所以,《春秋》是“經世”之學,是“先王之治”,使我們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樂是怎樣。我們後世的子孫不孝,把天下人類弄成這樣的痛苦,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議而不辯”,平論。孔子著《春秋》,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裡面。所以

  後人說“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為什麼寧害怕呢?一字表決,一個字下去,把你的罪名萬代都判了。而“《春秋》責備賢者”,社會搞壞了,歷史搞壞了,社會領導壞了,與老百姓無前,《春秋》要批評的是歷史上負責的人。因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負責教育,你有這個責任。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講到,莊子提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其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這幾句話,幾乎成為中國文化儒、道、釋三家的不易之論。後來的文化,關於歷史哲學,東方哲學的看法,一切的觀想,都是以這幾句話作基礎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嚴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這個本來忘記了,這幾句話出處《莊子。,也可以說屬於道家的思想。

  對於莊子本題來說,說了半天,莊子在本篇還是講邏輯觀念問題,還是講人文文化思想論辯的問題,現在他提出來我們傳統文化人倫道德倫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學,一般哲學、歷史哲學的看法,因此這一節的結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故分也者,”這個“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這個“分”念分開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體的看。“辯也者,有不辯也。”天地間道理講不完,如果作邏輯觀念的推理,辯下去,講不完。辯到了最後,是無言之辯,沒得話可講。佛學《維摩诘經》上講的“不辯”,不說之說,不論之論,同莊子的觀念一樣。因此佛家論辯的最高處,就是釋迦牟尼的自辯自答,沒有什麼可辯的,也沒有什麼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麼?一個字都沒有,沒有話可講,那是真理。換句話說,“本體”“道體”是空的,等於佛家說的“不可思議”,到了最高處,佛學就有個名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禅宗經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文字,沒有理念,什麼都談不上,一切到那裡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羅了一切文字,一切語言,一切思想。莊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佛學並沒有進入中國,可見東西方的聖人,有道之士,他們的境界都是一貫的。

  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既然這個道無可辯,無可答,什麼原因呢?“聖人懷之,”“聖人”代表學問真正到了最高處,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懷之”,胸懷裡只有自己知道,這點說明起來比較難,很難透徹,也只好引用佛學的觀點加以說明,佛學裡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是“聖人懷之”,到了那個程度,那個境界,“聖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體會,就只在嘴巴上論辯;“以相示也”,來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如果從推理,從思辯上來求這個道,越辯神識越散亂,越辯越看不見道,距離道越遠。

  接著,莊子連帶講一段人倫的思想,人倫的規范,由道講到德。我們要了解,在春秋戰國的時候,道德兩個字大部分的書還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講道,下半部分講德,所以,道字與德字各有單獨的一個內涵。這個德是講用,人生的行為言語、人倫道德的作用。現在,他由道說到德。

  五不方能稱其大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說,莊子對春秋戰國時代,到處標榜的仁義道德,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也指示了一個正確的路線。那個時代,到處標榜仁義道德,事實上呢,可以說是最不仁,最不義的時代,老子也批評過。同時,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有一個反省的,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從古以來,我們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號稱是忠孝仁義之道,事實上,深入研究了歷史文化,從歷史的經驗上記錄的,我們對這幾句話,是讓人非常的難過,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見社會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於說,社會有了這個病態,他因病給藥。實際上,我們標榜的忠孝仁愛等等,幾千年一樣都沒有做到。例如,莊子所提過的“春秋經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舉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歷史,子殺父的,臣殺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說,這個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禮儀。知道了這個觀點,才知道老子、莊子正是針對在文化學說上,教育上的這些標榜的目標、口號而進行的批評,認為這些標榜沒有用,結果看到社會每一個人的行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這裡提到“大道不稱,”真正的道是沒有理由,沒有名稱的,不像我們的社會講了幾千年的道,現在社會上狹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這些以外,民間各種各樣的什麼一貫的二貫的,雞蛋的鴨蛋的各種教,加上各種的迷信,起碼都有一百多種,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種,每一個都說自己有道,而且都說自己是正道。但是莊子“大道不稱”的觀念,就是大道沒有名稱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標榜自己得了道。

  “大辯不言”,這是針對當時惠子他們講邏輯,講思想,講名學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看到這裡,我們就想到一個歷史故事。

  宋太祖趙匡胤剛做皇帝時,南唐還沒有平定下來。南唐李後主文學很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就是他寫的。李後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報告,派哪個外交官來接待他呢?等於現在講,世界的名學者來做大事,哪一位有學問的人來接待呢?趙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學家,結果趙匡胤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麼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趙匡胤這一手很厲害,你學問再好,派一個沒有學問的跟你談。當然這個人要穩得住,如果沒有學問反而愛談,那就糟了。“大辯不言”就是這個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話:“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禅宗注重的行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師講“疾病以減食為湯藥”,有了病最好少吃東西,腸胃清理一下,不管中醫西醫,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辯越糟糕,故“大辯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麼道理呢?這個話就牽涉到道家的思想,我們大家都研究過老子,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們一般都認為老子這個話,講宇宙是很殘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萬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們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現在廣東人保持了這一習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來祭,大約到了商、周以後,在祭禮中,才漸漸免除了狗肉這項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須用草扎一個象形的狗,替代一頭真的狗,這就是刍狗的來源。刍狗還未登上祭壇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顧,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過的刍狗就視同廢物,任意拋棄,不值一顧了。這正如流傳的民俗祭神,有時簡化一點,不殺活豬,便用米粉做一個豬頭來拜拜,拜過以後,也就可以隨便任人當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壇上那麼神聖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是說天地並沒有自己立定一個仁愛萬物的主觀的天心而生萬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歸於還滅。假如從天地的立場,視萬物與人類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暫時存在,終歸還滅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來,老子說天地不仁慈,把萬物當成刍狗一樣在玩弄,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同莊子“大辯不言,大道不稱,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樣,天地並沒有仁與不仁的觀點。天地生萬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壞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藥它也生,它包容萬象,一切都是它所愛的,下雨也一樣,好的地方下,壞的地方也下,太陽光也是這樣。所以,天地是無心的,沒有特別有個觀念,沒有特別有個標榜,它看萬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當成刍狗,萬物也是刍狗,把刍狗當成人,人也就是刍,真正的“大仁”,如太陽一樣,如天下雨一樣,普遍的,自然的,它並沒有對某一方面特別的仁。如果你有心來求,已經不是“大仁”,那是做出來的。

  “大廉不嗛”,這個“廉”就是廉潔,中國文化裡頭,標榜人倫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潔,尤其歷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潔,廉到什麼程度呢?一清到底,家裡稀飯都吃不起。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鐵面無私。我們中華文化的小說也好,歷史也好,所標榜的清官鐵面無私。什麼是鐵面?看了包公的歷史傳記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沒得笑容,沒有笑過,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臉板得像鐵板一樣,鐵板的氣色是青的,那個臉是鐵面。老實講,包公的學問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還活著,我不會跟他交朋友,因為沒有味道。一個人臉板板的,像塊鐵一樣,臉還發青,不要說沒有紅潤,一點黃顏色都沒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麼病。他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當然家裡很窮。這個很廉潔。實際上《包公案》這部小說,把歷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個人身上。我們研究歷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樣了不起,有後台老板支持,盡管干,出了事老板負責,包公當然可以鐵面。沒有這種老板,不要說鐵面,你肉面涼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後台老板支持,那我們每個公務員都可以做到鐵面無私,不會鐵也可以銅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時代環境允不允許。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沒有謙讓,“嗛”與謙是相通的。怎麼叫“不嗛”呢?比如說,廉潔的人有愛談錢,談錢不好,歷代知識分子標榜做官要做清官,錢字都不敢談,不願意談。中國文化裡頭,這個錢字還有另外一個別號“阿堵物”。南北朝時有個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後,人家給他送錢送紅包一概不要,而且連錢字提都不提,家裡人等他睡著了,在床前擺著錢,等你明早下床總要講把錢拿開吧,結果他醒來一看說,把這些“阿堵物”拿開,就是把這些堵住他的東西拿開,還是不談錢。

  談錢就髒了?這倒不然,我倒贊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談未必是清高”,因為你心中還有錢的觀念,還有怕與不怕,人真到了最高處,無所謂錢與不錢了。這一句詩,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說完了。真正的廉潔就是人生冰清玉潔,任何行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個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潔,豈止不談錢不要錢,沒有嗛與不嗛,並不是不謙虛,他用不著標榜自己這個叫廉潔。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經常說一個笑話,拿什麼來比呢?拿豬來比,實際世界上最愛干淨的是豬,研究生物學的都懂。你看豬一天到晚用嘴東拱西拱,人們以為豬髒,其實它最愛清潔了,髒東西一點都看不慣,看到髒東西就把它拱開,結果是越拱越髒。由這個笑話,我們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濁的塵世打滾,心裡不著任何一點外緣的,他可以做到“大廉”。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氣的人“不忮”。什麼是“不忮”?以現代觀念來解釋,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蕩。孔武有力的人,他到處可以打架,站在那裡,都要擺起一個樣子給人看,但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來很文弱,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忮愛的表示。

  上面說的一個原則,就是人倫之道。莊子講了半天,從“吹萬不同”開始,這一“吹”,怎麼吹到這裡來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這一段都是講“人籁”。因為這一篇文章長,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淵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這與《齊物論》有什麼相干?這一段講“人籁”,那麼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無所不在,昭昭靈靈,沒有固定的規范,沒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個道。所以佛說的,老子說的,莊子說的,孔子說的,孟子說的,耶稣說的,穆罕默德說的,都對,都是說全體道的某一點,某一個個體。既然標榜了一個道,就不對了,道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在那裡,也都在人人的心靈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個宗教,每個修道的,你說只有我這樣才是道,他那個不是道,那你就無道。因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無私的。

  “言辯而不及”,天地的理論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了,講出來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興,我們表達出來:“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極點,沒有話講了,因為痛死了;“你高興不高興?”“我高興到了極點!”那是有限度的,真高興到了極點,會把人高興死的。世界上情緒到了最高處,無言可講,故“言辯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麼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還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餓了,我正好在塊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說你餓了,我拿塊面包給你吃,因為我學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間哪個沒有仁心?人人都有愛人之心,都是說每一樣生物,它對別的一種生物有抵抗,有殘害時,殘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種類,有時都有一種仁愛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並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沒有個陳規在那裡。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潔的人,自己顯示清高。這個“不信”不是講沒有信用,廉潔很清高,但不要講信用,如果這樣做文字解釋就錯了。真正的廉潔,清高,沒有外面的信號,沒有外面一個標榜給你看到,不展示出來給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標榜自己,處處表現出自己有力氣,或者我會打人,我會做人,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來沒有勇的。

  五者圓而幾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語,思想,仁慈,廉潔,大勇,簡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這“五者”,五個條件全都完備的人,“幾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這個方向走了。

  絕頂聰明絕頂癡

  莊子這一段由“吹萬不同”,“天籁”,“地籁”,講到“人籁”,他在這一切加一個研究的總結論: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識智能。道,有沒有一個最高的標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識,思想沒有用處,用思想,知識的道理來推測,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後到無念之境,無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時高僧,鸠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論》是與中國哲學思想離不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無知論》,智能到最高處,沒有智能可談,那是真正的智能,那個就是道的智能。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一樣。我們在《論語》中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孔子說自己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有某一專長,某一個最高境界,它會擋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處,就像禅宗經常標榜的如珠子走盤,它沒有一個方所,沒有一個固定,它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莊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麼都懂,行為做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麼都都不懂。”

  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講過一句話。”真理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莊子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當,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改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裡好象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l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是“無知”。

  下面一段還是講“人籁”,人倫之道,因為把人倫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莊子說人倫之道,由普通一個人,怎樣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莊子說,假使你懂了最高處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講,一切言語思想所不能到達的道理,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沒有各種的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裡?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這個,認清了這個方向修道,“此之謂天府。”莊子定名為“天府”,這個“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宮殿,用“天府”來代表形容道的寶庫,拿現在的話講,就是道的淵源。你懂了這個以後: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真講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樣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學道的打坐,學佛的打坐,你坐起來干什麼?坐在那裡辯論,收裡自己給自己辯論:這個不對吧?這個不大靜吧?這個不是功夫吧?這個氣脈沒有通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心裡思辯。真到達了內心無爭的境界,沒有思辯,腦子裡心裡絕對的清淨,“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沒有管什麼方法,什麼都不管了,那幺,你已經跟道的東西接近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修養到了這個境界:“注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都不滿,所以老子也講,此時才叫“虛懷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樣,流水盡管灌進去,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也灌不滿,它沒有底的;同樣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你把它舀掉,也永遠舀不完,它不增不減。那幺,這個“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裡來的?

  “不知其所由來。”無所從來也無所去,不知道的來源,也不知道的去處。“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輝永遠是揮發的,永遠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修到這樣,對了。莊子現在傳我們道,這個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劃不來。萬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出自《莊子》的“天府”、“葆光”,後來道家經常引用。內在的光輝永遠在揮發,這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就是修道。下面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聖人也有煩惱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國三代以上的上古史,莊子這裡提出來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裡來的,別的地方很少看到這個資料。莊子說堯當皇帝時,所謂公天下,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舜跟著從政三四十年,從小職員開始到宰相,當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堯到一百多歲才交給他,有一天,堯問舜,西南方的邊疆,有兩個小國家,“宗脍”、“胥敖”,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邊疆地區的這兩個小國家,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了家門的,流落在邊疆;一種認為西藏、雲南邊疆地區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堯想出兵打他們。堯是聖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實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釋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讀古書讀到南面稱雄,這就是王者。因為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幾千年帝王專制時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總要偏一點。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啊,殺頭的。只有每個地方的政府機關,寺廟,可以坐北身南。堯告義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著一想,“不釋然”,心裡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心裡放不下這件事,這是什麼理由?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可以看到,堯講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實際上,堯舜傳位之間,真正的實權已經交給舜了,但主要的事情還要跟堯講一聲,一方面堯主要想測驗一下,你接位了,有不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雖然堯舜是已經到了聖人的境界,有時候心裡遇到一點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可以從這兩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舜答復說:這兩個同民族的同胞被趕出去了,現在還在邊疆,文化落後,過著野蠻的禽獸一樣的生活,你心裡過不去,我心裡也過不去。“昔者十日並了,萬物皆照,”古時代講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舜告訴堯: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還有我們人類的同胞流落在邊疆,你心裡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願意,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況且你的道德愛天下,愛萬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光明,你想到這個事情,當然心裡不高興。

  《齊物論》的這一段講人倫之道,說“人籁”。我們用普通的觀念講,莊子講到這裡,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著提出人超越於平常的生命,而找回來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讵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刍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鸱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鳅與魚游。毛嫱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讵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嚙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傳》,稱為隱士,道家稱作是古代的神仙。他們兩個的對話很有意思。嚙缺問:你知不知道,天

  地萬物有一個到了最高處基本是相同的,絕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答復:我哪裡知道?換一句話說,我不知道。嚙缺又問:你為什麼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幺嚙缺就問:既然這樣,宇宙萬物的最高處是無知嗎?王倪又說,那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文化有一個成語,叫“一問三不知”,就是出自這裡。

  他們的對話換一句話:“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麼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麼世界上沒有道,沒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辯來辯去辯不完

  講到這裡,王倪就答話了:“雖然,嘗試言之,你雖然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但是,“嘗誡言之”,不過呢,我給你講。“庸讵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是莊子的文法,創作的一個文章體裁。在中國歷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引用莊子的“庸讵知”,不過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麼稀奇,拿現在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你哪裡知道。“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這個“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癡,他的愚笨就越厲害。“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讵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他說,你哪裡知道,我告訴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於說,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講了半天,這就是禅。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智能,一個人的論辯,盡於“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學問,盡於“知止”,一切到了最高處,無知。注意啊,我們在座的學佛學道,你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國哲學什麼的,你所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能不屬於學問,思想、聰明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個人的結論,不是定論。再進一步,我們知道,人不外乎知覺和感覺,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裡頭,實在好象無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現在莊子又把知覺與感覺連起來講,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復上面的話。莊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講,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濕寢”,“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們人在水裡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濕,“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還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那個泥鳅呢?一天到晚在水裡,怎麼沒有腰痛呢?也沒有風濕呢?可見這個感覺不一樣。“木處,則惴栗恂懼,”如果把一個人吊在或掛在樹上,會害怕掉下來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掛在樹頂上越好。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在濕地上睡久了,會得風濕病,而泥鳅生活在水中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鳅、猴子,“孰知正處?”你說說看,哪個感覺究竟是對的?哪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秉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覺思想就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鸱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刍豢,”人類吃什麼?菜、飯、肉,素的葷的合攏來。“麋鹿食薦,”“麋”是頭上沒有長角的小鹿,屬鹿的一種,“麋鹿”吃草。“蝍蛆甘帶,”有一種蟲像大蜈蚣,喜歡吃蛇。“甘”就是覺得味道很好。“帶”就是蛇。“鸱鴉耆鼠,”空中有種飛鳥,很凶的,叫老鸱,喜歡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鸱鴉,人喜歡吃菜吃飯;糜鹿喜歡吃草;蛆喜歡吃蛇;鸱鴉喜歡吃臭的死老鼠。四樣東西比起來,“孰知正味?”哪個是真正的對呢?這是飲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鳅與魚游。毛嫱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種,猴子有猿、猴好幾種,有猵,有猵狙,等於北方的牛有黃牛、水牛的分別一樣。猴子裡頭有一種猴,同性戀,以“猵狙”為雌。“麋”和“鹿”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別,互相交配。“魚”與“鳅”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配。這是生物的現象。莊子對於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毛嫱”、“麗姬”是中國古代的兩個美人,大家知道她們長得很漂亮。“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魚看見她們就沉下去了,鳥看見她們就飛走了,山裡的野獸看見她們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以為漂亮的,而別的東西認為不漂亮。莊子罵人家邏輯詭辯,而他的詭辯比別人還厲害。

  這些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拿現在的觀念看,都深有科學道理,莊子所引用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把專門的資料找來,叫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分析,覺得莊子引用得非常對。總而言之,這裡提出了三迠: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只是同莊子的說法不同,譬如說水,佛經上比莊子講得還玄一點,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講餓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干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進到嘴裡也會變成火了。這個我們沒見過,但有一點我們知道,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裡燒得要死,酒不能說不是水呀,怎麼會發燒呢?還有,佛說我們人吃的飲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最好的飲食,天人都要掩鼻而過,看都不也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麼吃這樣髒的東西?佛經上說的這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因為天人我們沒有辦法找來對證,餓鬼也沒有辦法站出來證明。莊子的這些比喻,拿生物來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惡的不同。因此莊子辯論的結果,,推翻了春秋戰國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學說,儒家、墨家講怎麼可以救國,怎麼可以救世,怎麼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道,實際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個道理。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思想觀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來,有知道色盲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等於我們到神經病醫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經病,還是我是神經病,搞不清了。神經病四面八方圍到你的時候,搞了半天,發現我們是神經,他們是正常,你到了那個環境,分別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莊子說,依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辯來辯去,“樊然肴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辯,我講不出哪裡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裡?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懶得來辯。這一段話,是莊子借嚙缺問王倪,王倪答復的話說的。說到這裡,他們兩個又對辯,作這節的結論。

  至人的境界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嚙缺說: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嗎?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個“至人”,得道的人。我們知道,莊子就人的價值,提出了三個名詞,後來的中國文化道家道教經常引用,每一個是《逍遙游》提出的“神人”,第二個在這一節提出的“至人”,後面還要提出“真人”。以莊子的觀念,我們現在不是人,因為把人的本錢玩掉了,雖然我們活著,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錢。人的本錢真做到會變成仁人,人變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質的世界,升華到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達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做到這個標准,道家叫做行屍走肉。我們是個屍體在走,裡頭空空洞洞的,沒有東西,只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條屍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時,同學跟我說笑,老師,你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是所謂標准的“行屍”,胖一點就是“走肉”。

  莊子把“人籁”講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中國文化裡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裡講完了。我們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國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說,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經達到神化。“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四大海洋,火山爆發,燒起來,莊子在上篇《逍遙游》提過,他覺得溫暖,洗個澡,一點都不熱。“河漢冱而不能寒”,整個海洋,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氣間裡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海動搖,海水干了,他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了。“至人”修養超神入化到了這個程度,莊子這麼一寫,中國後來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從這裡來。

  人做到了這個境界,不要坐飛機,手一招,天上的雲就來了,要到哪裡就到哪裡;太陽、月亮拿來就是摩托車的兩個輪子,就騎上了;“而游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養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經不生不死,物質世界的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當然不懂人世間什麼叫是非,什麼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間的是非,在他看來,猶如小孩子的爭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又等於看一群動物在籠子裡自己鬧,不相干。

  《齊物論》這一段,從“人籁”而到達“天籁”,把人的價值提到最高。道在哪裡。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經之外。”上面還有“乘雲氣,御飛龍。”騎在龍背上玩玩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xiāo)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孟浪之言

  到這裡,莊子又講了一段故事,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和“長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傳》上的人物。瞿鵲子據說是孔子的學生,這裡的“夫子”是孔子。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講,得道的人,“人從事於務”,好像對於世俗的事務不需要管。這是我們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據我數十年之經驗,凡是一有修道觀念的人,這個人就廢了,就完了。什麼原因?第一,學道難,非常難,一般修道人認為“從事於物”會擾亂我的道心,什麼也不管,以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來是個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雲氣,騎日月,”對不對?你們去研究,這是不是真的道?

  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說,學道的人,不從事於世間的事物,“不就利,不違害,”好的事情不沾邊,壞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養到了這個地步很高。絕對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個人的自由主義發展到極點。可惜我們一般人沒有學到“不就利,不違害,”“不違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禮記》中講士大夫 知識分子國難當頭,見危受命,不怕禍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萬事不管,但是如果你傳我一個道,對自己有利,我就磕頭,你就是叫我龜孫子,我也干,雖然看起來很誠心,實際上做的動機卻是“就利”,對不對?佛家講布施,為別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講奉獻給大家,只要犧牲一點,對自己有害。就不干!對不對?

  真得道的聖人,“不喜求,”不喜歡要求什麼;

  “不緣道,”不標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長壽,又要發賭……帶個香蕉到廟子裡拜拜,所有打求完了,香蕉帶回來自己吃飽,總而言之,統統希求。還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樣子,裝模作樣。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你說他有所謂嗎?看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不知道有什麼目的,好象無所謂。你說他無所謂?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勁,但是仔細研究,他雖然生活在人世間,照樣做生意,照樣騎摩托車,每天六點鐘起床,匆匆忙忙地趕,晚上十二點鐘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塵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塵垢之外。

  瞿鵲子說,我給老師那麼講,可老師呢,說我太孟浪,好高骛遠,沒有資格問這個話。我給老師罵了,但心裡不服氣,“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我認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這樣,“吾子以為奚若?”你認為怎麼樣?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

  長梧子說:“你問的問題太大了,不要說你,就是我們老祖宗黃帝,得道的人,“之所聽熒也”,你問他,他也會裝作聽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問

  得太高了,不會答復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師孔子哪裡會知道。看起來莊子在罵孔子,實際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計,”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見卵而求時夜,” 看到雞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雞會叫了,我會起床了,不要鬧鐘了;“見彈而求鸮炙。”看見了彈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鴨了,明天中午請你吃野味,你只不過子彈在手,還沒上山獵,打不打得到還是問題,所以老師罵你孟浪,不是真的嗎?

  注意啊,你看這一段,描寫千古以來一般修道的人都是這樣,打坐三天就想氣脈通了,神通來了,再不然明心見性悟道了。有個學生曾經問我,老師啊,我在你這裡坐了四個禮拜,一點都沒有什麼,我說這個樓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誰叫你來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雞,看到了子彈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師的罵是當然的。

  姑妄言之姑聽之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長梧子接著說:“予嘗為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你既然亂七八糟地問我,對不起,我亂七八糟地答復你,所以中國文化後來有一句成語“姑妄言之姑聽之”,就是出自這裡。你們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們讀書,寫一篇文章,根據出在哪裡?典故出在哪裡?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師就要把手心打腫。《聊齋》裡頭,王漁洋在書的開頭題了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想來厭聞人間語,卻話秋墳鬼唱時。”這是罵人的,罵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齡寫了《聊齋》給王漁洋看,王漁洋准備出十萬元買下稿子,蒲松齡不干,王漁洋知道這一定是個流傳劇作,所以就寫了這首詩。後來王漁洋依照《聊齋》再寫一部,但始終不如蒲松齡之作,而這一首名詩卻淬下來了。

  這一段講成道的聖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臨近,可以把太陽月亮拿在手上玩;“挾宇宙,”整個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樣,扎在身邊。真正得道的人能夠到達這個境界。

  “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以文字講,這三句話很討厭。我們知道莊子上面提出有個名稱叫做“滑疑”,講“滑疑之耀”,這裡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個字相同,第二個字不同,所

  謂“滑”,拿現在的觀念就是不定,沒有個固定的形態和樣子,就是禅宗經常用的一句話,如珠子走盤。我們上面對“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嚴經》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來說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樣呢?一樣,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個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錄,沒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層,等於勉強一個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稱“寂滅的境界”。莊子說“為其脗合,”道修到那個境界,“心物一元”,心與物兩個滲合,“脗合”為一;“置其滑涽,”已經證到寂滅的境界;“以隸相尊,”我們簡單解釋是完全平等,拿佛學的《金剛經》來注解是性相平等。到達這個境界,只有借用佛學來解釋了,如果只用中國文化的文字來解釋,起碼要寫幾千字或萬把字才能講清楚,借用佛學來解釋就簡單明了。“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就是講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達這人境界,使我們想到一個故事。

  佛經上說釋迦牟尼佛剛出世時,就站起來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霭了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聽了這兩句話,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統治性的英雄氣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話,如果真透過在的意義,以佛學的意義來講,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我”字,佛

  學本來標榜“無我”的,肉體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暫時在肉體上。比方電能,通過電燈管而發亮,若通過錄音機就發聲,所以聲光是電能發出來作用的現象,可以說,聲光它本身不是電,也可以說它就是電,因為它發出作用的現象,電的能量通過聲光,用過了就歸還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說人是無我,現在人本身是電燈管,好的時候,它發光,若壞了,就不發光,而電能並沒有生滅,沒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來那個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萬物都是這個東西所變化的。這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本體”,此“本體”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大家所共同的體,是大公無私的真我,不是現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什麼“我”?就是大家自己這個“我”,“我”是什麼?“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統治性的。莊子借長梧子答復瞿鵲子所講的“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與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同樣的意義。

  中國文化自古相傳,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聖人的境界有沒有?有的,不過瞿鵲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長梧子引用一段理由:“眾人役役,聖人愚芚,”這個時候是得道的境界,並不是說離開人世間,另外有一個道,他是入世的。“眾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個“役”是動詞,第二個“役”是名詞,就是奴役。為什麼叫“眾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體所奴役,一輩子勞勞碌碌。像天氣冷了快穿衣服,熱了快脫衣服;餓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為身體做了奴隸。這就是“眾人”,佛家叫做凡夫。而“聖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來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鈍的鈍,“芚”是有生機的,外表笨,自己內在的生命生機充滿。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間,外面看起來“愚”。

  到達這個時候:“參萬歲而一成純,”他超越了時間的觀念,一萬年他看起來就只是一剎那,他活一萬年不過活一剎那。“參”是參和的參,如果寫成“萬歲而一成”,就統一了時間觀念,活得很長,“參”者,參通、貫通、中合、融匯。“而一成純”,到了萬跟一一樣,空間的大小,時間的長短,他看都是合一的,“脗合”,就是一個,沒有差別,也許活一秒鐘等於一萬年,活一萬年不過一秒鐘。因為時間觀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興,一天覺得很短就過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環境,半個鐘頭像過了一年。“成純”,完全是一個純清絕頂的“脗合”的境界。“參萬歲而一成純”,參通了時空觀念這個道理,引用佛學禅宗經常用兩句話“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觀念,我們想古人到現在,一萬年,五千年的歷史就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貫徹通,萬萬年都是唯心所造。

  “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個時候,“心物一元”,身心一體,心物合一了。“萬物盡然”,與物相同,人與物統一,同一個本體,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蘊”。“蘊”,含藏。道在哪裡?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蘊”,怎麼解釋呢?借用佛學的解釋是無分別,一點分別都沒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會被物質奴役,物質世界一切萬有,包括在此范疇之內,蘊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質的奴隸,萬物乃至聽他的指揮。因而可以達到“旁日月,挾宇宙”的境界了。

  後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長生不老的方法,都是這個思想下來的。

  生者寄也 死者歸也

  跟著,莊子補充一個理由: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後世很多大文豪如蘇東坡,都學這一套。讓我們看,有許多廢話,可以簡化一點,但簡化為白話文,用白話文寫就很麻煩,比這還要多。古文是唱念出來的,白話文的文字是從嘴裡講出來的話。古人曉得語言文字三十年一變,以後時代變了,用白話記錄下來的文字,幾千年以後看起來不通了,因為那時的語言與現在的文字脫離了關系。中國字典從《康熙字典》到現在,增加到十幾萬字,但真正常用字不過幾百個。認得兩千五百至三千字,寫文章足夠用了。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四本書,努力一點,三個月的時間,對中國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經》,把一部中國文化的簡要的介紹完了。歷史、政治、文學、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內。尤其是《千字文》,一千個字,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以後,對中國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國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學者,認識了三千個中國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來默寫三千個中國字來,我還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慢慢地去想。一般腦子裡記下來一千多個字的,已經了不起了。有些還要翻翻字典,經常用的不過幾百個字。所以《千字文》這本書,只一千個字,把中國文化的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復的。這本書是梁武帝的時候,一個大臣叫周興嗣,據說犯了錯誤,梁武帝要處罰他,要他一夜之間寫一千個不同的字,而且要栬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來就問罪,作得出來就放了他。結果他一日一夜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頭發都白了。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個字一句的韻文,從宇宙天文,一直說下來,說到作人做事,所謂“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現代人,能夠馬上把《千字文》講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的格言。過去讀舊書的時候,等於一種課外讀本,個個都會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內。當然裡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作風。但有很好的東西,都收進去了。

  講中國文化,除四書五經以處,不要輕視了這幾本小書,更不要輕視那些傳奇小說。真說中國文化的流傳與影響,這幾本小書和一些小說發生的力量最大。四書五經,除了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來又麻煩,就很少人去研究。而這幾本書,淺近明白,把中國文化的精華都表達出來了。

  我們中國的歷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經過好幾次的外族入侵,為什麼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外來的民族結果都被我們的文化所同化,就因為文化力量的偉大。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全世界的國家亡了就亡了,永遠站不起來了,唯有中國經過好幾次的大亡國,但永遠打不垮,永遠站得起來,理由在什麼地方?我答復他說,關鍵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統一”,文化的統一,思想、文字的統一。現代的歐洲,和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一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不統一。我們中國言語,到現在在還沒有統一過,廣東話、福建話,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漢文化統一以後,不但是整個中國,即使整個亞洲,包括日本、東南亞各國,都是中國文字。所以統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與語言脫開以後,沒有時間距離,懂了這種文字,幾千年後的人看幾千年前的書是一貫的,不過只要花半年、一年時間熟悉文字就會了。過去《水浒傳》、《紅樓夢》這些白話文,你們青年現在看已變成古文了。關於莊子文學方面的這種寫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實際上只有兩個觀念,“予惡乎知”,我怎麼樣曉得,“說生之非惑邪?”“說”等於悅,一般人貪戀世界不一定是聰明的事。中國文化術語裡有一句話“好死不如惡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願意,寧可最壞的活著認為最舒服。人因為貪戀世界,許多人害怕沒有錢,害怕沒有飯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問題,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年真到了最後,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禅宗標榜第一個問題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這個生命究竟在哪裡?在沒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沒有?假設我們現在就死,死了以後到哪裡去?有沒有天堂?有沒有極樂世界?生死問題,這是個大問題。現在莊子提出生死問題,他說我哪裡知道,“說生之非惑邪?”我們高興自己活著,這不一定是聰明的道理,活著難道就是對的嗎?看起來好象莊子在鼓勵我們去死一樣。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哪裡知道,一般人怕死。“弱喪”,沒有膽子,沒有勇氣。“而不知歸者邪?”而不懂活著是住旅館,死了是回去的道理。這是中國文化的講法。上古祖宗大禹講過兩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著是住旅館,死是回家休息,等於說我們現在醒著坐在這裡研究《莊子》,也是住旅館,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閉真睡著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裡一樣。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幾句,整個宇宙是萬物的旅館,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過客,過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過去了永遠不回頭;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遠不回來,如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從道家思想來的。

  一般人對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曉得回去,莊子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樣看來,莊子是不是勸我們早一點死?不然。我們曉得,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視死如歸”這是我們文化最有名的四個字,是受道家的影響。歷史上有多少忠臣,戰死了還站著,屍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特別是元朝名將董抟霄戰死後,傷口流出來的不是血,是白光出來,屍體站立不倒,敵將趕快跪下磕頭。滿清入關時,很多忠臣戰死後屍體不倒,敵人的將領都受中國文化影響,馬上叫下面的人點香、點蠟燭,統帥跪下來一拜,屍體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升華的。他們的修養精神,同中國文化莊子道家思想有關,不是佛教來了以後,才把生死問題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莊子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話,但又是真理。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麗之姬”就是麗姬,“麗”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後來變成她的名字,等於古代的西施一樣。

  “艾”是地名。“封人”是管邊境事務的人。麗姬是封人的女兒。中國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女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間,對於妹妹可稱女弟,對於姐姐可叫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後的事。晉國皇帝選麗姬做妃子,她離家時,痛哭流涕,淚沾衣襟。古代聽說皇帝要選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趕快出嫁,不然皇帝選走了,一入宮,一輩子見不著父母。所以有“故國三千裡,深宮二十年”的詩。“深宮二十年”還是小事情,還有一輩子不出來的。等麗姬到皇帝那裡,變成皇後了,家裡可以通來住了,這一下多舒服,多富貴,回想當初出來時,怕嫁給皇帝,在家裡哭得一蹋糊塗,後來想想,越想當時越覺得當初荒唐、愚蠢、無知。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誰又知道的時候拼命哭,結果死了以後到那一邊覺得很舒服,那個時候想起臨死時那個哭是多余的。

  莊子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們沒有這個經驗,大家等到有經驗時,有沒有辦法通信?有沒有辦法通電話?我有個朋友六十幾了,過去也是帶兵作戰,前幾個月來看我,他說他新發明了一個道理,我問發明了什麼道理,他說人家到我們這個年齡,怕到腫瘤醫院,他說這個怕什麼?上帝給我們一個生命

  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給我們這個生命,連得癌症的機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總算給我們一個死的機會,多可貴呀!這就是很有勇氣。

  我們人只曉得萬物不齊,生與死兩個現象是最難齊的。生與死最不同,這是人生命上的一個大轉折。莊子這一段講生與死一樣,引用了“麗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後很舒服的話,很後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齊一,齊一生死,就四個字,把生死解決了。

  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的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系。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蘿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自天可能倒霉。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絕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裡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置而後知其夢也。”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後才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我們夜裡閉著眼睛睡著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才知做夢。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扏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的夢,如此而已。真正什麼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只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眾生”、“大覺”等等。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人真

  悟道了,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裡面高興。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裡:“君乎?”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家牽了。禅宗祖師很會罵人,罵得多漂亮。誰的鼻子給人家穿了個什麼東西牽著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家牽著走嗎?鼻子給人家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莊子借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聖誕,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禅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詭”。“吊詭”就是佛家禅宗所謂“機鋒”。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麼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莊子說的“吊詭”這個東西,若不借三禅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家,大家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麼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只有千萬年後,碰到一位大智能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旦暮遇之也。”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罵人,但把天下人都罵完了,你們統統不懂,只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後,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罵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只好藏在山洞裡,

  “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後,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著,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麼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吊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家都蠅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吊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

  道只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

  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麼?白的裡頭有黑斑、黑點,有污點。“黮闇”是什麼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能,“吾誰使正之?”到哪裡找個有智能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麼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個真理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幺對於普通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裡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是誰?不知道。假使有另外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或者儒家書裡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抽象的。這裡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還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性質。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下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我現在講得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諸位年青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產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莊子講到這裡,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們坐著什麼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知道的,你怎麼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以佛學中觀正見來者,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所以莊子接著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絕對。“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絕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環的戰爭是什麼?思想戰爭。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那幺,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麼都考不出來最好。“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麼地方?站到無量無膑 境界裡,“無竟”就是無窮盡。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盡。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無量無邊。“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干”“坤”兩卦開頭,最後以“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盡。佛學唯識學講“流注生、流注住、流注滅。”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盡。當我

  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住、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

  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捨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裡,要永遠不斷地徫前湧進。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干卦的卦辭,干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效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天地蜩雙翼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就是影。“罔兩”是什麼呢?中國文化有一種講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來,中秋節快來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還有個圈圈。你們看到過沒有?(眾默然)。自己影子沒有看過?!可惜你們諸位青年同學在都市裡生長,真可憐,連自己影子都沒有看到過。我們在鄉下生長的,夜裡走路,兩邊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風味,而且影子外面還有個光圈。“罔兩”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個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過去,剛剛你在走,現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剛剛你又坐著,現在又起來。“何其無特操與?”你那麼心思不定,一下動,一下坐,像猴子一樣,你怎麼沒有自己特別的中心與主張啊?“罔兩”罵 “景”這個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景”說:你哪裡曉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後面還有個老板。“有待”就是相對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訴你,我那個老板也是個可憐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後面還有個老板,那個老板就是自己所思想。

  “罔兩”罵“景”很可憐,“景”說你不要罵我可憐,我有個老板,就是這個肉體,你別看這個老板了不起,他後面還有個老板,就是我們裡頭有個思想。你看,有三個老板。人一輩子賺錢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學問也好,教書也好,畫畫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個老板在弄。

  “吾侍蛇蚹蜩翼邪?”“景”告訴“罔兩”,你以為我有什麼了不起呀,我還是幫人的,是人家的附屬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個皮,是附在人家的身體上的。據說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個皮,粗粗的,有彈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

  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莊子提出的名詞,中國文學很多詩詞都用到,以後你們看到好的詩詞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過憨山大師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天地蜩雙翼”就是出在這裡,“乾坤馬一毛”出自《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古代佛門中的高僧大德,儒釋道沒有不通的,這些大師,對三家學問滾瓜爛熟,因而下筆為文,一出言,一出語,每樣東西都非常寶貴。青年同學研究文學,經經常擔心本錢不夠,你說你有思想,你讀了《莊子》應該知道,你那個思想都靠不住,免談了。但是要讀懂佛學,儒道和中國文化諸子百家不通,無法入手。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景”又講,天地間生命真的主宰在哪裡?他說我也不知道,“惡識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惡識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徹大悟了就笶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這個“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後面是什麼,你就悟道了。

  講到這裡,《齊物論》快要做結論了。文章開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學生顏成子游問:老師,你今天不對呀,你好象同以前兩樣。那個時候,現郭子綦入定去了。學生一問,他說:你不懂,這個時候我“無我”了。由這樣一個故事開始,然後告訴顏成子游“無我”境界裡頭發生宇宙萬物,“吹萬不同”。真正達到了“無我”的境界,萬物皆齊,沒有不齊的,那是進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記了開頭,最後這個結論就做不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生曉夢迷蝴蝶

  莊子自喻。莊子拿自己本身來做結論。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莊子講從前我做了個夢,夢到不知道有我了,覺得自己是個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變成蝴蝶了。那個飛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話詩一樣:飛呀,飛得真高興呀!“栩栩然”,形容飛得飄飄的。“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一下夢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還是莊周。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夢見化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化成了蝴蝶?

  現在不管莊周,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著就是個夢,就是幾十斤肉在做夢。夢到變成我了嗎?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個時候,是我變成肉,還是肉變成我嗎?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夢莊子?還是莊子夢蝴蝶?莊子沒有下結論。這個還不說,譬如一個年青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兒、兒子變成媽媽、爸爸?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兒子、女兒?這是個問題。莊子前面講,“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這個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著,生活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也如夢境一樣,不可以把握。這個大夢中間,究竟哪個對?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周?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說:“我昨夜做個夢,把我嚇死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對不對?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對了,就會做夢,這一類叫病夢。《黃帝內經》上講“陰氣盛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盛則夢大火而燔焫;陰陽俱盛則夢相殺;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饑則夢取,甚飽則夢與;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哭泣、飛揚;心氣盛則夢善笑、恐畏;脾氣盛則夢歌樂、身體重不舉;腎氣盛則夢腰脊兩解不屬。厥氣客於心,則夢丘山煙火;客於肺,則夢飛揚,見金鐵之奇物;客於肝,則夢山林樹木;客於脾,則夢丘陵、大澤、壞屋風雨;客於腎,則夢臨淵、沒居水中;客於膀胱,則夢游行;客於胃,則夢飲食;客於大腸,則夢田野;客於小腸,則夢聚邑沖衢;客於膽,則夢斗訟自刳;客於陰器,則夢接內;客於項,則夢斬首;客於胫,則夢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於股(月直),則夢禮節拜起;客於(月直),則夢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裡做夢,“反我嚇死了!”你看,現在還在說夢話,還是在昨夜的夢中。這是個大問題。那麼,不管是昨夜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夜做夢時,你知道不知道在做夢?你們一定說不知道。錯了!當做夢時,我們很清楚,曉得紅燒肉,也曉得去挾;喜歡吃肥的,一定選那個肥的;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著,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我現在不像夢中。那麼,試把眼睛一閉,馬上前面的東西看不見了,如夢一樣,過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過去了,很快地過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來吧?都糊塗了!所以你白天認為自己清醒的這個主宰,是個大糊塗,夢中認為那個糊裡糊塗的並沒有糊塗。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應在這裡研究。莊子這裡點題點得非常清楚。

  《齊物論》由無我開始,講到最後的結論,一句話:

  此之謂物化。

  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萬物在互相變化,宇宙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不過是鍋爐裡的化學品而已。我們把青菜、飯、蘿卜等裝進去,化學出來,變成身上營養成份等,等我們死了以後,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卜。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了。生與死,道家稱為“物化”。另一個生命的變化開始了,沒有什麼可悲的,活著也沒有什麼可喜的。所以在婦產科前不要送喜帖,殡儀館前不要送挽聯,不過是一個睡覺去了,一個來做夢,如此而已。

  我們注意,《逍遙游》是第一篇,怎樣能得逍遙?我們普通人很可憐,“眾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只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逍遙”“游”,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我經常講笑話,學佛學個解脫,學道學個逍遙,但學佛學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頭,他磕頭我要跟著他磕,磕了頭很局促。學佛學道的人一點都不解脫逍遙,這樣不對,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麼叫道?你又沒有得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也沒有得道。你看,都在上當。所以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些,不學還清爽。那麼怎麼才能逍遙呢?莊子說,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跟著才能“齊物”。宇宙萬物不平等之間“同一”平等,這個“同一”平等是什麼叫?形而上的道。《逍遙游》《齊物論》兩篇是連著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著的。

  悟道以後為什麼講夢?真正悟道的人,“醒夢一如”,白天跟做夢一樣,夢跟白天一樣。你們學禅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問兩個問題,你們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罵你也不生氣,做夢時如何?如果做夢還不行,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沒有用。偶爾一次,夢中做得了主,瞎貓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數。就是夢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數,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裡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禅宗,那是講理論的,這是實際的。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覺夢雙清”。“覺”就是悟道。大徹大悟以後,“覺夢雙清”幾年來接近了達到道的境界。所以偶爾做做功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在夢中完全反復,那是兩回事。莊子夢到變蝴蝶,我們夢到變糊塗了,就不對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隨便談禅,什麼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也是禅。

  第四篇 人間世

  我們再強調一下,《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第一篇是《逍遙游》,講人如何解脫,如何變成一個超人。由解脫變成超人以後,說到形而上道的齊物,萬物不齊不能平等,《齊物論》講如何達到形而上的萬物齊而平等。然後,才能夠懂得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著,這是第三篇《養生主》。懂得了養生以後,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間。人世間這個名詞,我們在文學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莊子提出來的。下面,我們就講內七篇的每四篇:《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诏,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纣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谪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從谥法說起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

  這個故事也是假托的寓言。顏回一度想到衛國去教化衛靈公,歷史上有沒有這個事實,查不到。我們知道,孔子同衛國關系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衛國度過的。我們這個歷史文化很妙啊,中國歷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個名稱叫“谥法”,一個人這一生做人對不對,死後公擬的谥號叫做“谥法”。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連皇帝都逃不出谥法的褒貶。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現在不保留了。中國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這個谥法,怕他死後留下萬世的罵名,甚至連累子孫抬不起頭。因為這個谥法,也就是死後的一字之定評;它永遠都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議,或史官做評語,像漢朝的文帝、武帝,稱謂“文”“武”,都是谥法給他們的谥號。“哀帝”就慘了,很悲哀;漢朝最後一個皇帝谥號“獻帝”,他亡掉了漢朝,也含有把天下獻出去了的意思。這是曹操給谥的。哀帝獻帝當然不是這樣解釋,但是也可以這樣說。漢朝的“靈帝”,戰國時衛國的“衛靈公”,谥一個“靈”字,有點神經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谥號用神經的神,他有點神裡神氣的。像歷史上的周文王、漢文帝、唐文宗,谥號能夠得上一個“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據谥法解的記載,稱文的有下面幾種:一、經天緯地,二、道德博聞,三、勤學好問,四、慈惠愛民,五、民惠禮,六、賜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陽明谥號“文成”,清朝的曾國藩的谥號“文正”,那都是最難得的。死後的評語夠得上稱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縱橫十萬裡國土,雖然有幾億的人口,其中卻數不出來幾個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這是中國文化中谥法的謹嚴,所以中國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標,也要對後代負責;不但對這一輩子要負責任,對後世仍舊要負責任。因為誰都沒有辦法逃避歷史的公平,對了就對了,不對就是不對。所以中國人說,作人做事要有對歷史負責的精神,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現在通過衛靈公的谥號,就可以了解了衛靈公這個人,這位歷史上的諸侯,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衛國的皇帝,很不錯,並不太壞,但就是本身有點吊兒郎當的。可是他用的干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衛國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可是在衛國住得很久,因為有蘧伯玉這一班人招呼照顧。齊國的賢相晏子,一位歷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沒有辦法住在齊國,同時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齊國,想辨法要孔子走,這是歷史上的一個秘密。為什麼呢?晏子怕孔子在齊國住久了要出問題,別人想謀殺孔子,晏子身為宰相也不能保護周全。所以孔子在衛國住的時間很多。但是因為衛國的皇帝是衛靈公,也很難弄。

  顏回想作王者師

  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顏回,莊子就借用孔子與顏回的對話來講這個故事。

  顏回有一天向孔子請假,他說我想不當學生了,要離開這裡出國去。孔子問顏回要到哪裡去?顏回說准備到衛國去。孔子和衛國交情很好,就問顏回:你到衛國去干什麼呢?顏回講了個道理:我聽人家說,衛國的皇帝衛靈公,“其年壯,”他四五十歲,正當壯年之時。一個人到中年,月有可為,這是壯年的可貴。“其行獨”,但是,聽說衛靈公的行為做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他對於國家,治理得很隨便,因為他太聰明,又壯年,想到怎麼辦,就怎麼辦,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

  這裡是說衛靈公,其實我們做人做事都是這樣,只需要把國字改了就行了。有時時我們在家裡,“輕用其家,而不見其過”。開公司,做事業,或做生意,“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不論大小都是一樣,不考慮,想到怎麼做就怎麼做了,自己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

  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由於衛靈公正當壯年,壯年的人呀,有勇氣,有沖勁,而智能若不夠,經驗不夠,因此“輕用其國”。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封建獨裁,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一切,毫不考慮自己的錯與不錯,結果老百姓受罪、受難,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衛靈君這樣一搞下來,像火燒一樣,把海洋的水也燒得干,這個國家太危險,“民其無如矣。”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顏回對孔子講:老師呀,你平常教育我們:“治國去之,”好的國家就不要去了。為什麼?好的國家,去了光吃現成飯,當個公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大亂的國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顏回說,這是你教育我們的呀,現在衛國很亂,毛病太多了,衛國的老百姓很可憐,我去了要救他們的國家,把它的病治好。“醫門多疾。”病人在哪裡看得到?你去好的醫院好的醫生門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顏回說,我想把從老師這裡學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積地宏揚。拿佛教的說法,我去度眾生;拿儒家來講,我到那裡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顏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過來的呀,我們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來,哇!天下事一定有辦法。哪一點看不慣,哪一點不對,可惜了,我沒站出來,只要我一站出來,早就有辦法了。我們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這個想法。這一段我們特別要注意,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為國家、為天下的熱情,尤其青年人的熱情是很歷害的。陸放翁有一首名詩:“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鬓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與伯仲間。”這首詩現在的中學課本有沒有,我沒大留意到,過去我們在七八歲小學生的時候就念了,現在好象是中學、高中在念,將來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這樣,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一點都不了解,所以那個氣宇呀,好象天下國家的事,只要我一出來,就有辦法,是“北望氣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個時代都一樣。陸放翁所處的那個時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戰,國家處於戰爭時期,他於是有復國的思想,所以當海軍,“樓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樓船”就是所謂的每軍了。又想學陸軍作戰,“鐵馬秋風大散關”,“大散關”在中國靠近西北的高原。後面四句則說到年紀大了,頭發白了,一無所成的感慨。陸放翁的這種報效祖國的心情,是一個亂世時代的兒女,尤其是受過教育的有志氣、有抱負的青年,都有這種氣概。古今一例,可以說古今中外一例。

  那麼,這一段描寫的顏回也是抱這種氣概,這種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來作為一番。莊子站在道家的立場,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訓話了,孔子教育顏回的這一段話,就是教訓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雜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這個“嘻”,應該這樣念:“嘻……”孔子拉長了聲音幽默顏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殺掉,不但教化不了衛靈公,而且你這條命還會送掉。

  “夫道不欲雜,”這一句話很重要呀。這個“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則。天地間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種事都一樣,處於人世之間作人的道理,不能亂,要精神專一,有始有終。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門深入,方法不要學多了。方法學多了,你沒有那個智能,不能融會貫通,一樣都無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樣。“雜則多,”欲望多了,一個知識分子懂得多了,而不專一,博而不專;“雜收多,多則擾,”困擾了自己,也困擾了人家; “擾則憂,憂而不救。” 思想復雜了,煩惱太多了痛苦太大了,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能夠救人家嗎?還能夠救天下國家嗎?

  我們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這個毛病。這是我們大家自己的經驗,等到老年人的智能成就了,已經來不及了,不但沒有勇氣了,連躺下來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氣,但那個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無辦法。如果說有代溝,這個代溝是沒有辦法的。我常常有個感想,假設能把這兩種結合起來,一個人能具備了年青人的勇氣,老年人的智能,那真是天下事不足為也。結果我們做不到,每個人的人生都犯了這個毛病。千萬注意啊,孔子教育顏回,“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教。”這也是對大家的一個警告。

  存己而後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中國傳統文化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學,孔子這裡講的是青年人的修養哲學。先能夠自救,自己先站起來,再輔助別人站起來。等於學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後來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麼能夠救別人?可是人年青的時候總犯一個毛病,自己還不會爬,就想去輔助別人站起來,覺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幾十年經常跟年青的同學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為跟不上年青人就會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著年青人學習。幾十年的經驗覺得,年青人永遠跟不上我們,問題是什麼?因為我們把他們的長處已經學到了,他們還沒有把我們的經驗學走。所以年青人能夠“存諸己”而站起來的,非常難。還是有這種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能、能力都非常強的人。中國的傳統文化,在莊子筆下寫出來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這個原則,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張“立己而後立人”,這個立,先求自己站起來,然後輔助別人站起來;道家是“存己而後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後度他”。所以古今中外聖賢的哲學是同一個路線,沒有兩樣的。

  “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這個“未定”要特別注意,我經常同許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談了大半天,我告訴他們,你有個大問題,盡管活了幾十歲,你自己的人生觀沒有定下來,沒有人生的方向,沒有確定自己活著究竟要做一個什麼人,究竟要做一個什麼。很少有人一輩子確定了方向,都是跟著環境在轉,這就犯了莊子所說的“所存於己者未定”的毛病。一個人對於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沒有確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身,也即是人生的哲學。譬如說我要做一個睡覺的人,只要有覺睡就好了,其它什麼都不管,也總算確定了一個方向。哪怕沒有飯吃,睡得餓死了,也算不錯嘛,因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後給他一個谥號,也稱為“靈公”,或者稱為“神公”吧。就怕連這樣神經性的人生觀都沒有確定,跟著環境轉,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選擇一個職業,不管哪個職業,反正為了自求生存,當皇帝也是職業,討飯也是職業,皇帝和討飯相去那麼遠,只是職業的不同,不是事業的不同。中國文化的事業是什麼呢?孔子在《易經·系辭》上講的:“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舉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舉”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夠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從而天下社會有一定的安定,這樣的成就叫做事業。所以一部《二十五史》裡面,雖然有許多帝王將相狀元,現在我們腦子裡記不住二十個,原因是什麼?他們沒有事業在人世間。當皇帝幾十年馬馬虎虎就過去了,也就是個職業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當皇帝,我對歷史上這類皇帝有個專門的名稱,我叫他們“職業皇帝”。他們天生就是要當皇帝的,那沒有辦法,誰叫他們“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個笑話,一個人去做縣長,卻字都不認識,有一次寫七這個字,七字應該身右邊彎,他身左邊彎,站在譢的衛兵說:“大老爺叿,七字寫錯了,七字向這邊彎,你怎麼向那邊彎?”大老爺聽這當兵的說他寫錯了,這下受不了啦,把筆一丟:“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還是當兵,我還是做官。我寫錯了字,沒有關系。”那些職業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們在歷史上沒有貢獻。

  為什麼一個人對歷史沒有貢獻呢?即“所存於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觀沒有確定。一個人的人生觀確定以後,富貴貧窮都沒有關系,有地位無地位,有飯吃無飯吃,有錢無錢都一樣,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價值。所以孔子告訴顏回:“所存於己者未定,”你對於自己的人生觀都還沒有確定,自己的學問道德修養都還不夠,自己都還沒有站起來,“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你哪裡有空直接去暴露別人的錯誤啊!

  德蕩乎名 知出乎爭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孔子對顏回說:“且若亦知夫”,這幾個字看起來毫不相關,好象古文亂七八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並且你也知不知道?“且”,並且;“若”,就是你;“亦”,也;這個“夫”就是起問號的作用了。“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並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過份,過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於說一個杯子裝水,把水裝得太滿了就溢出來了。所以道德有個范圍,超過了這個范圍,就叫“蕩”得過份了。你認為自己有學問,有智能,你聰明過頭了,聰明過頭就是笨,真聰明不會太過頭。憑你一點點聰明就去教訓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兩個字是分開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經》,上篇講道,下篇講德,道是體,德是用。魏晉南北朝以後,到唐宋之間,才把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叫“道德”。古人所講的德和現代人道德兩個字連用,其內涵是有差別的。後世人,尤其現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窩囊差不多。所以講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臉,我右臉還要送過去,好象這下才合於道德。這個道德用得不好,就變成了窩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這很難講。古人所講的道與德的用法,不是後世這種觀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圍的。這個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樣,為什麼呢?所以說讀中國古書很困難了,假如按中國古書的說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還好些,越注解越糊塗,怎麼“德者”就是“得也”呢?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說,有人口口聲聲講仁義道德,那就得拿點仁義道德的成果出來,不然就是空話,空話

  沒有用。用一句古詩來講:“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處,勞苦功高有成果了就德,所以稱為功德。所以,你說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講,你做出來,“事到有功方是德”,這就是道德。那麼我們現在對德字就有這麼一個了解了。

  “德之所蕩”,“蕩”就是超過了,講道德沒有錯,不過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圍。我常講一個故事,有一位同學,夜裡開計程車,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為他又吃素又學佛,講道德的,看到那個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憐,想到這個社會好亂啊,想著想著就開過去了,忽然轉念一想,這不是學佛的心腸,馬上就把車倒退回去,把那個被打的人弄上車,送警察局送醫院。當時他這一段事情是記在日記上的,(因為我規定同學們寫日記,記錄自己每天做了些什麼事。)我看到這一段,就拿起紅筆寫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記裡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屬找到這位同學,說人是你打傷的……後來麻煩透了。所以這位同學說好事難做啊!我說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這樣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會,做好事是應該,但要有智能地去處理。“德之所蕩”就是這個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標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過了這個范圍,道德就變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嚴重了,非道德認不清楚究竟是道德還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還有商量余地。這是個邏輯問題。

  所以孔子說,並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智能太過份,太聰明,聰明過了頭就是笨了。等於剛才舉的例子,那位開計程車的同學,經常做好事,結果找來麻煩,給我罵了以後,做好事小心一點了。他本來做好事很熱心,結果弄得煩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

  “德蕩乎名,”反過來說,一個人的道德修養,為什麼不能守本份呢?受一個心理的影響,爭求虛榮的知名度。為了一個名,可以不擇手段去做,超過了道德的范圍,這就是“德蕩乎名”。讀書人想立大功成大業,心理上因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圍,把人生行為的標准都破壞了。這種故事在歷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國人有句話:“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我們有時候讀史書真的讀得流眼淚,替古人著爭呀,古人當時不這樣做就好了,可他偏要這樣做。其原因呢?“德蕩乎名”,因為名心的趨使。

  “知出乎爭,”“爭”就是好勝。智能越高,知識越高的人呀,意見越有害。我們真懂了歷史,懂了人生,讀了《莊子》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讀書人教育受得多,學問越高,意見越多,有時候越難辦。越是知識分子,越要爭名爭意見,固執得很有害。所以古人說,普通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常常為欲望而吵架,欲望滿足了,就不吵了,知識分子不是為欲望,欲望滿足了也要吵,意見之爭!為了意見的不同,而彼此間不得了。用現代的說法就是:知識意見的戰爭比什麼都可怕。歷史上歷代的“黨禍”,看了令人傷心呀,統統狠了“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這幾個字的毛病。這裡面就牽涉到名心的問題,名心並不一定是在報上有個知名度,這個名包括了戰國時期的名理這學,也就是邏輯意見和觀念的差別。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人為了求名,不擇手段去做,為名所困。人類自己的知識技巧,成了斗爭的工具。所以為了榜上有名,不是為了真正的學問讀書,這就是爭斗心理的開始。我們看到,歷史上真有學問的人,不是為了考功名出來的,他為了自己讀書,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從唐朝以後考試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間,一般人讀書人只曉得八股文章,已經不曉得真正的學問,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個真實的事情,有個考取功名的舉人,突然有一天問朋友:“孔子當年是哪一科的舉人?”還有一個人,已經考取了舉人,跑到同年家去,(過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學)同年的書桌上擺了一部《史記》,他就問:“這個《史記》,我沒看過呀,是司馬遷著的嗎?司馬遷是哪一科的進士呀?”所以這種學問知識呀:“知出乎爭”。

  所以莊子借孔子的嘴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這是人生的名言。我們看看人類的歷史,尤其是中國的歷史,數千年來每個朝代,在皇帝面前黨派意見的紛爭,都犯了這兩句話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經把名心抹平了.無所謂名不名,這個很難。莊子下面會提到,“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馬,也好,人把虛榮心去掉了,呼牛呼馬而能依人呼,隨便你叫。所以清人劉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詩:“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只影走江湖。鸢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識迷徒。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到了這個境界,才算沒有名心。我們看到中國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麼名字也不要了,只取個法名來代替,結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爭了,為了法名爭得好有害,這個就是名心之難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所以為了求名成功,為了好勝而求知識,這兩樣都是殺生的武器,它殺人不見血,破壞自己的生命。這不是道德的行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盡頭。

  孔子罵顏回的話還沒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這個字的毛病,尤其知識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識,把道德的規范看得很嚴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強。佛學中有五種見,見就是觀念,有一種叫禁戒取見,自己牢牢地立了一個戒條,認為違反了這個戒條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個旁門左道的“鴨蛋教”,是光吃雞蛋不吃鴨蛋,還是光吃鴨蛋不吃雞蛋,我記不得了,反正是認為吃了別的就怨了戒。這就是把自己以為是道德的東西,固執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為的道德,其實是錯誤的。這叫邪見,也叫禁戒取見。“未達人氣;”許多人的道德修養很好,所謂方剛的人,很方正,很剛強,覺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圓者就是圓者。道理講得非常對,可是他實在是“未達人氣”,對人生的氣味,生命的氣息都不懂,他自己雖然也是個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顏回是孔子學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當然道德很好。不過孔子講他“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其實孔子沒有講這樣的話,是莊子借孔子的嘴講的,也許是孔子講過,只有莊子聽到,我們沒有聽到,那不管了,反正莊子是借題發揮,道理是有錯的。

  孔子說:顏回你這個家伙呀,自己認為學問好,人方正得比木頭還要方,比冰塊還要冷冰冰的,個性又那麼倔,自信得很,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顏回你不過二十幾歲,“名聞不爭,未達人心,”也就是現代人講的你電視都沒上過,報紙上也沒登過你,沒有知名度,社會上誰也不知道你,你以為你算老幾呢?誰曉得你有什麼了不起呢?你突然哯去把仁義道德這套學問說給衛靈公聽,要教化衛靈公,勉強用“仁義繩墨之言”,這一套理論,這一套方法,暴露衛靈公的缺點錯誤,你不是當面讓他下不了台嗎?你想想著,他還會喜歡你嗎?絕不會認為你是對的呀。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這樣搞不但不討人喜歡,沒有一個人認為“其美也”,都討厭你,不贊揚你,這種事情太糟糕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講別的,我常常被學生教訓了,以前在大學時有,最近也有。在大學上課時,有同學下課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師,怎麼怎麼……”講了一大堆理論,我說你講得都對,讓我想想看,過幾天答復你。等到過作天課上完了,他也不講了,我也不問了,因為他慢慢懂了。最近還有個學生跑來告訴我:“老師啊,你這個地方那麼多聽眾,你要加以科學地管理。”我說:“是是是,你看怎麼管理,你幫我設計一下好不好?”“好!我幫你認計。”幾天後我讓同學請他來,然後告訴他,這裡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怎麼怎麼的,請你計劃一下,那麼多聽眾怎麼科學管理?他最後告訴我,這個地方好象沒有辦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說:“哦!看來我還是沒有錯,大概你還要慢慢學吧。”這都是事實啊,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並不完全都錯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見,但是沒有多大用處,因為好意見只有那麼一點,不能成其為整個的全體。等於年青人寫的文章,有時候“有好句無好文”,好的幾個句子有,但構成全篇都好就難。寫文章做詩,我扪每個人腦子裡都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經常能冒出幾句很美的話,但寫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詩就不行了,學力不夠!年青人有好意見要貢獻給社會,注意不要犯一個錯誤:“人微言輕”,自己沒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話變得沒有份量了,話說出去起不了作用,這是需要知道的。當然這樣會把人學滑頭了,其實這是要知道處世的方法。這一篇《人世間》,莊子告訴我們為人處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壞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個好處:人生的藝術,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菑人”是什麼?倒霉鬼。孔子說:顏回你去見衛靈公一定要倒霉。為什麼?你講他的不對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話的“觸霉頭”,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來了,觸了人家的霉頭,你也變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轉來是你霉,不是衛靈公倒霉。你願意去做個倒霉鬼嗎?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

  並且你去了以後,你當然喜歡好的忠臣,衛國的壞人你一定攻擊得很厲害。我告訴你,你這樣“惡用而求有以異”,這樣的作法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人誰不喜歡好的一面,討厭壞的一面。你叫任何一個人來問:你喜歡交好人做朋友,還是喜歡交壞人做朋友?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告訴你,我喜歡交好人做朋友,決不願交壞人做朋友。

  皇帝也為難

  我們看了歷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歷史上看來是奸臣,在當時看不是奸臣,奸臣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看出來還叫奸臣?所有的奸臣在當時做得比忠臣還要好,奸臣不是都做壞事的喲,也要做好事的。歷史上奸臣本事大,拿唐朝來講,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後來用了一個壞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難,楊貴妃吊死,安祿山造反,等於說是李林甫害的。唐明皇逃難騎在馬上的時候,當然皇帝逃難像慈禧太後一樣很可憐了,肚子餓了老百姓給她一點紅薯吃,吃了以後問:“這是什麼東西呀?這麼好吃?!”唐明皇也有過這種事,當時身邊左右沒有人,只有一個故臣跟著,這個半大的大臣就問:“皇上,你也做了幾十年皇帝,哪幾個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說哪個哪個是好人,跟在旁邊的臣子一聽,皇上一點都不糊塗:“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當然清楚了,李林甫這個家伙是個壞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壞啊?那你怎麼還用他呢?用得把國家都亡了。”唐明皇說:“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誰呀?”這句話大家不懂了,當了領袖就會懂。譬如干隆用和珅,大家都說皇上不該用這個人。干隆也實在了不起,只有這麼一個壞人在身邊,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辦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這種事總不好叫大臣、將軍去辦吧;下一個條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塊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講,一毛錢就買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沒有人看見。皇上吃東西也是不能當著大家隨便吃的,當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家講和珅的不對,干隆明知道和珅是壞人,但他說:“你們真是不懂,皇上不好當,好人我都用了,你們總要留一個壞蛋給我玩玩吧。”當皇帝的說這個話,真是說絕了,你們老是叫我一天到晚當皇帝,坐在那裡作菩薩,這個日子很不好過呀!

  難堪人情

  孔子繼續訓話:

  若唯無诏,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

  顏回你跑去見衛靈公,寫個報告拿個名片,在門房那裡登個記,見不見得到還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诏書,命令你去見他。“诏”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沒有下诏書要見你,你跑去見皇帝,皇帝左右的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現在不是什麼“長”,就是什麼“員”,古代的官職是尚書,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這個年青人,尤其曉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學生,妒忌心就來了,“王公必將乘人而關其捷”,乘機會就斗爭你,就整你,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游列國都被擠走了,孟子去見梁惠王也被擠跑了,就是“王公必將乘人而關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訴同學們人生哲學的道理:“士無論賢愚,入朝則必遭讒:”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不管你好與壞,賢人或者愚人,只要你進朝來,大家就妒嫉。等於現在青年同學,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公司,你一個新的小職員進來,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視之”,眼睛斜著看人一看,總要整你兩下的,雖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稱稱你的份量。“女無論美丑,入宮則必遭嫉。”女性不論漂亮不漂亮,只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寵幸她,其它宮女就妒嫉了:這要命了,給她搶走了。

  古今歷史上這類事例很多。宋朝歷史上有個宰相叫呂蒙正,他沒有得志的時候,兩夫妻窮得一塌糊塗。過年祭灶神,所謂一柱清香一縷煙,什麼什麼送灶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說現在的文章不值錢,所以菩薩上天你盡管上天,我也只有點一柱香來送送你,因為沒有錢來拜你。那個時候他自己去砍柴謀生,帶點便當帶個斗笠,碰上下雨就接點雨水泡便當吃。後來當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門,譢的參謀雨傘沒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貴了,他就罵參謀怎麼這麼不小心,回到家都還在發脾氣。夫人就說:相公啊,想當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時候,雨水泡便當吃,手都不會青,怎麼現在一點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講,呂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貴,富貴會墮落,自己已經墮落了。呂蒙正當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官武將排成兩排站好了,他最後再走進來,旁邊有人罵:“什麼窮小子,倒當起宰相來了。”呂蒙正聽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過去,後面跟著的人聽到了,對他說:“誰講的?看看。”“不回頭看。”開會下來那個人就問:“人家罵你,你怎麼叫我不要回頭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家總是有點不高興,罵一句也是有的。我們修養沒有那麼高,你回頭一看知道是什麼人罵的呀,心裡就忌恨了,將來在一起做事就不好辦了。所以是什麼人罵的,就不要管了。”這就是道德的修養,年青人要記住。所以呂蒙正在宋朝始終做太平宰相,國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說,一個人到了某一個階段,不要說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個小職員,老職員都還要看看你的,“必將乘人而關其捷,”跟你斗一斗,看看你敏捷不敏捷,靈光不靈光。

  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說顏回你一到建國呀,衛靈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機會跟你斗一下。“而目將熒之,”每個人看到新來的,那個眼睛怎麼樣呢?瞄他一下,看別人過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聲,“而色將平之,”色就是態度,表面上的樣子還很好看,“啊,老兄好,請坐嘛。”心裡頭兩樣,眼睛也兩樣。表面上對你講得很好聽,轉過來就講:“老王啊,你看那家伙怎麼怎麼……”一定是“口將熒之”。“容將形之,”然後下來以後,大家就批評開了,今天一個新簽到的,這個家伙楞頭楞腦的,不知道他耍什麼寶。“心且成之,”心裡面成見就來了。這裡寫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真是寫得透頂了,連細節都描寫出來了。處在人世間這個社會環境裡,經莊子這麼一描寫啊,皮都剝掉了,這些內容好難看啊,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衛靈公面前結果是什麼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經看到了,等於以火去救火,火越燒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厲害。拿現代話來說,顏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說我告訴你,上面形容的大家對你“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顏色好象還客氧,“口將熒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嘴裡評論你,心裡產生成見,最後形成一個很不好的書面,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沒有好處。這樣順著發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後患無窮。如果你不信我這個老師的好話,你必定死於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們要知道,孔孟儒家的話等於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們開會,或者結婚的禮堂,戲劇的前台,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莊嚴肅穆,這是儒家。道家不是這樣,道家專門拉開幕後給你看,幕後一拉開不能看啊,什麼垃圾啦,雜物啦都在裡面,所以道家老莊的話就等於幕後。那麼道家講的道理對不對呢?也全對。幕前幕後我們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話,學道家會學壞了。懂了幕後,才知道站在幕前應該怎麼站。所以儒道兩家一定要透徹了,才懂得人生。

  活不長的忠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纣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說歷史的經驗。夏朝的忠臣關龍逢,因為遇到了桀這個暴君,被殺了;纣殺了王子比干,王子比干還是纣的叔父呢。這兩個人在我們歷史上稱為大忠臣,為什麼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為“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們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對於部下都很愛護,對老百姓也好,但是,對下面好,就違反了上面的意見,所以這一條命就送掉了。可以說,這都是不通,只曉得做好這一面,另一面沒有處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纣王“因其修而擠之”,你認為你自己講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殺掉你。中國的古代歷史上這類事很多,皇帝發了脾氣:“你想當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這樣殺掉你。這些忠臣被殺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願意因道德而死,在歷史上留一個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這個思想,死了不要緊,我要對歷史負責,在歷史上留個名。“好名”這個“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譽的名,是認為我這樣就是正的,你那樣是錯的,為觀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還是不懂人生,不懂這個人世間。

  譬如纣殺王子比干,歷史上記載纣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條牛一手就可以擋開,他又聰明,文也好武也好,作對都懂。你要曉得,凡是壞皇帝壞領袖,第一流的壞人,不論中國外國,都是絕頂聰明的人。聰明過度而又沒有道德的修養,就變成了壞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聰明人跟滑頭人是兩隔壁,老實人跟笨人也是兩隔壁,像從前的榻榻米只隔一層紙。所以既老實又不笨,既聰明又不滑頭,那就是聖人。王子比干是忠臣,給纣講這樣不可以那樣不可以,纣聽得很煩,就說:“叔父啊,你這樣子好象是聖人。我聽說普通人的心只有七個竅,聖人多一個竅,你既然是聖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來讓我看看。”據說有道德的人的心窩子有一個洞,因為特別聰明所以多一個竅。就這樣把王子比干的心挖出來給殺死了。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上面講了歷史上的兩位大忠臣,這裡講到歷史上的兩位皇帝“堯”和“禹”。孔子告訴顏回,這兩位賢仁的皇帝也用過兵,換句話說也打過別人,侵略過弱小的民族。戰爭一發動了有什麼壞處呢?國家打窮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國家的戰爭連綿不絕,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有要打到天下一統這麼一钼個觀念。這都是為觀念所蒙蔽,為思想所蒙蔽。歷史的經驗你難道不懂嗎?你沒有聽過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天地間的道理,是非善惡的觀念就是“名實”,“名”就是名理,邏輯的意思;“實”就是實際成果。歷史上的聖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標准,何況顏回你呢!

  端而虛 勉而一

  孔子一大頓訓話,大概把顏回訓得昏頭昏腦的,不過孔子很會做老師,訓了以後還要安撫一下: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上面孔子都是講人生作人的道理,現在孔子告訴顏回:你既然有勇氣去拯救人家,你一定覺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麼把你的成就報告給我聽聽看。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顏回講自己的修養:“端”,形體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經得了定了。 “虛”,心裡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達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只有正念永無存在,專一。由開始心裡亂七八糟思想,然後慢慢勉強把它空掉以後就專一,只有正念存在。其實,諸位學佛的只有“阿彌陀佛”這一念;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這一念,就是“勉而一”。顏回修定的功夫已經到了這六個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顏回說,我憑這個修養去感化人,總行吧?顏回被孔子罵了一頓,心裡並沒有太服氣,我這個成就已經不錯了嘛,老師還不放心,不讓我出門。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讵可乎!”

  孔子歎口氣說:這怎麼行啊!憑你這一點修養還不行。注意哦,這裡完全是講內在修養、打坐修道的功夫。顏回修養達到了“端而虛,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換句話講,氣都充滿了,煉精化氣煉氣化神,心裡只有一個正念存在,這個正念是無念,空的。孔子說這是“夫以陽為充孔揚”,用陰陽來代表,這是陽極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氣機氣脈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來,沒有亡形亡心,陽剛之氣不能轉為陰柔,身體沒有柔化,“孔揚”,充實更充實,越來越大,太陽剛了,過剛則折。這不是道,這個境界是一步過程。所以外面的氣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壞,還沒有定。只有陽剛沒有陰陽和合,沒有達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說,你達到了“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這個境界,還不是修道的究竟,沒有到達最高處。你這個境界看起來,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臉的正氣,拿我們現在的話講:唉喲!打坐的人紅光滿面吶。實際上是血壓高了,再厲害一點就腦充血了,最後沒有病就死了。紅光滿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陽為充孔揚”,太陽剛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來,你是有一點了不起,還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憑這一點修養,這一點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家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家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只是初步的修養,拿後世來比方,這是漸修的功夫,而非禅宗的頓悟,你這樣漸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別人,那怎麼行啊?而且漸修的功夫你都沒有完成,何況頓悟的大道呢?

  注意喲,達到顏回這一步修養的人,不管學瑜珈,學道,學佛的都很多,都在那裡“采色不定”,閉眉閉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樣子,然後都要去教化人。這一套就是孔子所寫的顏回走的路線。所以孔子說,你到這個程度固執而不變化,固執這個就是道,永遠不會進步了。這還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內在並不對頭。你憑這一點本事,也想出去為帝王之師啊?不行的。

  內直外曲 成而上比

  顏回被孔子當場一罵,有點領悟了: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那麼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現出來的程度,內在方直而外面曲成,這就中儒家所講的“外圓內方”,外面圓融一點,和人家接觸和譪一點,裡頭還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向形而上道走,這樣總可以吧。顏回提出三個要點:“內直”,裡面修道,直心是道場;“外曲”,外面圓滑一點;“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華。

  其實顏回進步很大喲,下面孔子又批駁他。孔子引導顏回進步,他就是莊子引導後人在修道上進步。

  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說:“內直”是對,腦子裡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沒有雜念,沒有妄想。這是初步的功夫。儒家所講的“清明在躬”,永遠是清明;拿佛家來講,心裡是空的,清清靜靜,這就是“內直”。學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場,這才叫修道。“內直者,與天為徒。”這樣才可以天人合一。“與天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那麼,看人世間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貴貧賤都不相干,只曉得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達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內在的修養已經到萬緣都空了,等於佛家說“人無我”的境界。孔子接著說:“而獨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那麼,你心裡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見,聽你的話呢?你是要求人家認為你對,還是要求人家認為你不對呢?對與不對兩邊,都是落偏見了嘛,既然有了偏見,你內在修養就已經不“空”了嘛!就已經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邏輯大師,他兩邊一論辯,顏回這個境界的缺點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學剛剛得了一點清靜境界,雖然在老師面前不敢多講,

  但我看那個“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樣子,當著我的面裝出那個老實相,一背人的時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家,想把這點空傳給人家,就是這個錯誤。你既然還有個東西要傳給人家的話,已經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經不對了嘛。注意啊!“若有所得者,不改作此想。”現在不是我說的,是莊子說的。

  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

  如果是這樣的話,高明人的眼睛一看,只不過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猶如禅宗祖師罵的“得少為足”,得了一點點,以為自己了不起。等於窮人一得寶就發瘋了,中了一張獎券就進了精神病院,也就是這種味道。“是之謂與天為徒。”就是現代話轉了彎地罵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點。天真是好聽的了,天真的貶意就是幼椎了。有時候我們不好意思說人家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家還聽得很高興。所以轉彎罵人的藝術有時是很好的。這是孔子批評顏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

  怎麼叫“外曲”呢?自己有高度的修養,可是只好外面將就一點,“外曲”也就是“與人之為徒”,和一般人一樣,“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禮鞠躬,“曲拳”就是學佛的人,見到人兩手合掌,學印度人的禮貌。因為人間世的這個禮貌,大家都是這樣,不能不做。你到一個地方,人家都是講這種禮貌,你不照著做就錯了,就有毛病給人家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個坡,就要唱哪個歌。”到哪個環境就要跟著哪個環境學,你到美國去,只好見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頭為禮貌,你就只好像吊死鬼一樣,把舌頭吐得長長的,雖然心裡不願意,那個壞境是這種禮貌,你就要照這個規矩。“是之謂與人為徒。”拿現在的觀念講,“與人為徒”就是社會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間世》這一篇到目前為止,是講顏回要出來為王者師,所謂王者師,就是歷史上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這一類人物,要改變人主,改變領導人的思想作風,引發了孔子對顏回的一番教訓,孔子的教訓還沒有完:

  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

  這是孔子答復顏回上面提出的第三點問題。怎麼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華。“與古為徒。”專門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說我們聽到提倡中國文化的口號,我常常講中國文化是什麼?是青菜炒蘿卜呢?還是故宮博物院的畫呢?還是孔子?都講中國文化,講的人莫名其妙,這等於是莊子在《齊物論》中講的“吹萬不同”,風吹到洞穴裡嗚嗚地叫,沒有什麼意義。中國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還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家誰能夠下一個定義?我看非常難下。

  我們看通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許多現成的事實批評很難,所以要看歷史上的奏議、谏書。談到這裡,我們先岔過來啊,我們要了解中國文化,不是口頭說教似地拿一點孔孟之學,就代表了中國文化,這個問題差別很大。尤其我們想了解中國的歷史,《二十五聽》都念完了,還是不行的,沒有懂中國歷史,還必須要看歷史的反面文章才行,歷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裡?就看歷朝的奏議、谏書,在當時是大臣提出的建議和報告。這些奏議、谏書相當於現代報紙的社論,像十九世紀初、中期英國《泰晤士報》,那種足以對世界政治有影響力的社論。歷代名臣一些嚴重的奏議谏書,就是和皇帝持反對意見。今天一邊寫報告,一邊寫遺囑,把棺材買好,第二天奏議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殺頭。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為了國家,為了老百姓,為了對歷聽有一個交待,以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用生命換取千秋,對天下國家負責,對歷史負責,這是中國文化史一個知識分子的教養,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來,讀書人受宋朝理學的影響,到了國破家亡、社會變亂的時候,以生命換取千秋的特別多,我經常看明朝的歷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從朱和尚朱元璋當皇帝之後,他的子孫沒有一個夠得上當皇帝,現在想想,那些皇帝只配到酒店裡當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說當皇帝,當老板的資格都沒有。可是在明朝,許多知識分子為了國家天下,為了歷史,他們的奏議谏書,乃至他們的所作所為,其忠貞之氣特別多。所以明朝兩百七十年間的歷史,准確地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生命的認識,對生命貢獻的精神。

  現在回到莊子本文:“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古人上奏議,對一件既成的事實,要討論它的時候,怎麼寫呢?現在年青同學寫社論,寫批評的文章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證今,把過去的歷史事實,拿來作比喻和說明。所以莊子借用孔子的話教訓顏回,你假如出去當王者之師,說話“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這樣好不好呢?這種作法乃人臣之道。這裡又要岔進來了,在中國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師道。中國的孔子,印度的釋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師道的路線;堯舜禹湯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線;歷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線。這三道是中國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標。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等於你現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當一個公司的大老板,如何領導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壞人一起用,有本事沒本事都使他們動起來,這是君道的修養。臣道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孔子告訴顏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線,你引古證今,“其言雖教,”這個“教”讀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議的道理雖然發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谪之實也。”你對於帝王,還是有諷刺,責備的意味,他還是受不了。

  唐太宗和魏征

  近幾十年,台灣很多人喜歡看《貞觀政要》,大家看這本書津津有昧,很有興趣,可大家忘了,看這本書是要學會怎樣去做皇帝,怎麼樣去做領袖呀。《貞觀政要》記載中,唐太宗對於大臣的意見,不論正面反面都言聽計從,顯出唐太宗的偉大。大臣魏征,以糾正皇帝的錯誤而聞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時候也受不了。據記載,唐太宗喜歡養鳥玩,一個大英雄到了天下無事的時候,精神沒有寄托,玩玩鳥,等於我們老百姓養白鴿玩玩,這也沒什麼。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鳥,魏征來了,唐太宗曉得魏征看見了一定要講,當皇帝怎麼能跟小孩子一樣玩這一套?就把鳥往懷裡一塞,魏征已經看到了,他也不講,本來有事幾句話就可以報告完,可他偏找些

  國家大事來給皇帝講半天。等魏征走了,唐太宗拿出懷裡心愛的小鳥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唐太宗那個氣啊,回到後宮大發雷霆說:“我非得把這個田捨翁(鄉巴佬,指魏征)殺了不可。”獨孤皇後就問:“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個大臣的氣啊?”“還有誰啊,就是那個魏征。”皇後一聽,不說話了,立即換了大禮服向唐太宗行禮道賀,唐太宗說有什麼可賀的?皇後說,唐朝有魏征這樣的好大臣,又有你這樣的好皇帝,這是有史以來沒有過好現象,國家的興盛是可期的,這還不可賀嗎?幾句好聽的話一說,於是唐太宗息怒不談了。以唐太宗這樣氣量寬宏的人,對魏征的意見,樣樣接受,尤其這一次,唐太宗還氣得要殺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後暗中救魏征一把,這個老頭兒的頭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後來魏征死了,唐太宗還是借個題目把他的墓碑給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麗失敗後,才又想起魏征若在,必不會有此失。因此又樹立起他的墓碑。作一個領袖,能夠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達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向皇帝引古喻今,雖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裡面還是感到你在諷刺他。

  江水東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顏回說:我拿歷史的經驗來說明現在的事實。不是我的意見,是古人的意見我取來用而已。歷史上很多大臣講話很有技巧,這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如果我像這樣,雖然講話直一點,但不能算毛病吧。那麼以這種辦法來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國文化,講復古,“與古為徒”,教化理論上對,但是這個話有毛病。歷史永遠向前延伸,時代不同,古人有的我們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們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麼復古的喲,大家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復古,這是讀書沒有讀通嘛,你翻開孔子的孫子子思著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說:“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現代人,你硬要復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災及其身也。”不是瘋子也要被送進神經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災難的。孔子在《易經》中說:“時哉,時哉,於是協行。”要把握時代,跟著時代走呀。莊子也說:“古之有也,非吾有也。”歷史不是回頭的,“江水東流去不回”,像我們走路一樣,前面這一步不是後面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惡!惡可!”第一個“惡”是形聲字,相當於歎氣“哎!”“惡可”就是俗語“那裡可以呀!”你這樣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顏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師道。為政之道,也就是我們工商業時代,領導一個公司,做一個事業,辦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簡化。老子也講過:“法令滋章,盜賊多有”,規章越多,法律越嚴密,人犯法的機會越多,漏洞越大,處理法律之間,沒有辦法周詳,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諜”。“諜”不是間諜的意思,而是表示語言沒有辦法解釋得那麼周詳。“雖固亦無罪。”雖然說我依法辦事沒有什麼錯。我們看到,有的大學生畢業當公務人員,辦事的確很認真,他拼命根據法令條規來辦事,這種不負責任的作法,就是“雖固亦無罪”。我本身硼會犯法.,辦錯了事,“咦,我當時按第幾條第幾款辦的呀。”但是沒有盡心為天下為國家,只做到自己沒有犯罪,不是盡忠於國家。雖然如此,充其量當一個混飯吃的公務人員而已。拿教化來講,這不是大政治家教化天下之民的行為,違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則。一個大政治家就是師道中的大教育家,其教化的作用,影響一個時代,影響一代的歷史。“猶師心者也。”什麼叫“師心”呢?就是自己主觀認為自己很高明,什麼人的意見都不聽。後世文學上用的“師心自用”這個成語,有的同學寫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個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語則是“師”,就是對自己心裡的思想主觀上認為很高明。

  顏回本來想出去教化衛靈公,結果被老師罵得一無是處。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顏回說:完了,我跟老師學的滿肚子學問,被這麼一批駁都沒有用,再進一步我就不懂了,請指示一個方向。

  孔子下面從外用之學講到內養之學,由外王之道講到內聖修養。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說:“齋!”我們大家知道這個齋,吃齋吃素。古代的禮貌,齋戒沐浴,要洗個澡換了衣服,外表上干干淨淨,衣服還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說你要進一步學呀,先去“齋”,先清了心,然後我告訴你。你現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嗎?等於有人間佛法,匆匆忙忙地趕來,“老師啊,我要問你問題。”“我沒有空。”“老師那不行啊,我只有那麼多時間,我要走啊。”或者,“我南部來的。”“我美國來的。”“下午兩點飛機要走啊。”好象我欠他似的。現在這種人很多,很討厭,我們也習慣了,要是年青的時候,眼睛一閉,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麼相干?”所以, “有心而為之,其易邪?”以有為的心來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義來求道,那麼容易呀? “易之者,嗥天不宜。” “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傳給你道呀,上天是不許可的,是違反天道,違反自然的規律的。

  心 齋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顏回跟我們的觀念一樣,一聽就說:“老師呀,我家裡窮得不得了,不飲酒不吃葷已經幾個月了。我這樣不是天天吃齋嗎?”孔子自己也有這個經驗,“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葷不代表不吃肉喲,那是兩回事。葷是指五葷,又叫五辛,蔥、大蒜、大蔥、韭菜、辣椒。佛家五葷都戒。為什麼呢?這一類東西吃下去,刺激荷爾蒙的生長,尤其刺激性荷爾蒙的興奮,對修持很有妨礙。中國古禮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樣,不吃葷是指這五種東西刺激太大,並不是講不吃肉。不過如果真持齋,當然包括了不殺生不吃肉。你們在座學佛的注意啊,真正的持齋是怎麼樣,現在孔子有個道理: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孔子說你這樣怎麼算持齋呢?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擺樣子的,好象已經齋戒沐浴了,這是假的。真正的持齋,叫“心齋”。這個要注意了,學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學成就,不過是“心齋”而已。今天我們站在莊子的立場上,就等於當莊子的律師一樣替他辯護,把佛學儒家一概辯下去了,他們是被告,原告是莊子。莊子所代表的中國文化說的“心齋”,就是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於修到九次第定,證得菩提,不過是“心齋”成就而已。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顏回間:什麼叫“心齋”呢?孔子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方法等於是止觀法門,等於密宗黃教宗喀巴大師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捨那止觀的路線,也就是中國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師提倡的小止觀六妙門。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莊子那個時候,佛教絕對沒有傳入中國,但他們修行都是同一個法門,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聖人出焉,東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莊子借孔子的嘴傳止觀的法門:“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專一起來,不要亂。“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要用耳朵來聽聲音,而用“心”來聽。如果借用佛法來做比較,就是《楞嚴經》上所講的,代表觀世音菩薩的觀音法門:“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耳朵習慣於聽外界的聲音,不用耳朵來聽,把它回轉來,“返聞聞自性”,聽自己內在的心聲,內在的心聲不一定是心髒血液流行之聲啊。你要曉得,我們靜下來,譬如打坐的人,你以為是在打坐呀,莊子下面都說了,那是心裡面在講話,在開討論會,“不曉得這樣對了沒有?”“嗯,剛才很像,可惜了,動了念頭。”“不動念頭,啊,差不多了,已經成佛了。”心裡頭都在講話,所以要回轉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那麼“心”怎麼靜得下來呢?“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氣”就是後世說的息,修止觀的數息。息是什麼?實際上我們一呼一吸之間,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這個之間很難把握住,這個叫息。莊子沒有用息這個名詞。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聽止於耳,”耳朵不起作用了,聽覺停止了,和外界脫離了關系,所以叫他也不聽了,入定去了。不像我們一般人,耳朵都向外面聽聲音。“心止於符,”心裡面什麼念頭也不動,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國古有的名詞,叫與“天心”符合了。“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個時候,呼吸之氣是空靈的,等於沒有呼吸了,身心內外一片虛靈。“虛”是內心虛靈。什麼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還是相對有待的。換句話說,昨天我們上了唯識課就知道,這個時候意識上的清靜,看起來好象空了,這是你意識上偏於空了,外面還是沒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還站在你的前面,太陽照樣從東邊升起來,西邊落下去。都還沒有空呀。所以,雖然身心內外一片虛靈,還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養,先達到內心的虛靈也就對了。“唯道集虛。”注意,這個“集”字務必要圈起來。“集”就是累積,你把內心虛靈的境界,練習越久了,累積越久了,那麼達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虛者,”內心虛靈,你能夠做到內心意識不動,心靈很凝定,耳根不向外聽了,完全是返之內在了,“心齋也。”這個才是內心真正的持齋了。

  我們許多學佛的人受了“八關齋”戒, “八關齋”的“齋”就是內心虛靈,達到內心虛靈叫“八關齋”的成就,這個樣子才叫真正的持齋。不是說過午不食就是持齋了,完全不是。為什麼“八關齋”是過午不食呢?過午不食使人身體的氣息容易虛靈,容易達到“心齋”的境界。所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所講的這一段,不論儒家、道家、佛家、密宗、天台宗、華嚴宗,隨便那一樣,你融會貫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個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齋”這個境界,初步的閉關可以了,不到這個境界不能閉關的啊,閉關會發瘋的。

  孔子這一段講了“心齋”的道理,內聖修養的第一步傳了顏回。但是我們要注意啊,孔子傳給顏回“內聖之道”這一段,為什麼不放在第一篇《逍遙游》裡面,也不放在《齊物論》和《養生主》,偏要放在內七篇的第四篇《人間世》裡面,什麼理由?很多同學想學禅宗參話頭,這就是禅宗,這就是個話頭。青年同學參話頭,喜歡打妄想用心思,參話頭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這裡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為啥?我們出個題目放在這裡。

  波飛太液心無住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顏回聽了孔子傳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過文章沒有記載。顏回向孔子報告:老師教我的這個方法,我開始上坐時“未始得使”,很不習慣啊,那個呼吸和心合不攏來啊,耳朵叫它不聽它偏要聽,尤其流行音樂一響起來,我打坐不想聽,可心已經跳舞去了,肩膀都搖起來了,那時候還沒有入道,我還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氣合一了,那時候心也沒有,呼吸也沒有,忘掉我自己了,這是不是達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

  孔子一聽顏回的報告說:你已經進門了,功夫達到無我的境界,但也只是進門而已,但是還沒有到家,內心的感應還會有。雖然你很空靈,有個人逗逗你還會動念,這個清靜,這個空是靠不住的。你們諸位學佛、學道、學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們大家平常打坐,瞎貓撞著死老鼠的時候,這種小小境界偶然都經歷過,但是不能永恆,有時候碰到了就有,兩腿一放就沒有了。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來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達不到這個境界,比男女愛情上的追求還痛苦,對不對?有時候身體健康時有這個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曉得痛苦,心裡就不曉得空靈了。所以不行啊,這叫做“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還是受外面這些名和物所牽引。“入游其樊”,進了這個樊籬。這個“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還能夠牽引動你。

  入則鳴,不入則止。

  外境界一來的話,引用佛學唯識學上的一句話:“境風吹識浪”,外境界的風一來,你的心波就動搖了。我們常常提到袁世凱兒子袁克文的詩:“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袁克文也是學佛的,他講人的心念是“波飛太液心無住”,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家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波揚,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波飛”就是“境風吹識浪”,外境界一來,把心裡面的波浪吹起來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來是“雲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夢欲騰”,那個夢啊,自己好象要飛起來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這兩句詩是講袁世凱想當皇帝是不對的。據說袁世凱一看兒子的詩氣死了,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同學們應背住這兩句詩,這是無上上咒,心裡動念的時候,把這兩句詩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無感其名”也就是這個道理,外界“境風”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靜境界沒有了。

  “入則鳴,”外境界一進來,心就引起共鳴了。佛經上講,頭陀行第一的迦葉尊者,禅宗的第一祖師,他入滅盡定的時候,天人奏音樂,習氣深處貪愛音樂的根本發起了,他一邊閉眼盤腿打坐,一邊不自覺地打拍子,搖了起來,坐在那裡跳舞。我們同學中有許多打坐氣脈動了搖啊,算不定也是音樂聽慣了在點頭。迦葉尊者多生累積愛好音樂的習氣沒有改,這個習氣是帶入業力第八識阿賴耶識裡面的,滅掉很難。所以《維摩經》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來,落在大阿羅漢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薩身上,粘不往就掉下來了。維摩居士說,一切大阿羅漢,八十八結使斷了,但余習未斷,剩余那個根根的一點習慣還沒有斷。雖然見色而不愛色,此習氣的根沒有拔,平常守齋硬是繃起來不敢動,目不斜視,好象已經空到家了,實際上那個習氣的根一爆發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薩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為習氣已經斷了。

  外境界一來就引起共鳴, “不入則止。”你在山頂上,外境清靜,不要說看不見人,也看不見鬼嘛,你覺得我現在好空啊!然後看世界上的人,這些眾生多愚癡啊,忙忙碌碌地,像我這樣多清靜啊!這是自欺欺人的空話,稍一引誘,你下山以後比普通人還壞。

  為而不為

  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內證的功夫修養要做到什麼?“無門無毒”。真正得道的人,沒有一個法門,什麼練氣啊,看光啊,觀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釋迦牟尼佛在《楞伽經》上說到,佛法最高處是“無門為法門”。“無門”等於佛學講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沒有了。“無毒”,這個“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個方法來對治妄想,對治煩惱,什麼都沒有。我們的身體就像一個房子的空殼子一樣,而生命借住在這個空殼子裡游戲,“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夠到這個樣子啊,修養功夫差不多了,但這還不是到家哦。莊子在這裡借用孔子的嘴說的話,當然是不是孔子的話不知道,至少在別的書上沒有,莊子記載下來。下面孔子再進一步講內證的修養:

  絕跡易,無行地難。

  我們走路,走過的地面一定有腳印,有蹤跡的。作小偷的,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為了化驗不出腳印可以穿襪子,乃至功夫最高強可以像武俠小說一樣,飛行絕跡,踏雪無痕,走路在地下沒有痕跡,這當然很困難,也可以練得到,所以“絕跡易”。兩腳不踏著地在空中飛就很困難了,總是要有一個“行地”,等於總要在地上走。就是達到在空中飛還是在“行”啊,《逍遙游》上列子“御風而行”,莊子說這有什麼了不起,他還是要騰空駕雲在空中飛,對不對?雖然我們有最快速的飛機,假如坐宇宙飛船四個鐘頭可以環游世界一周,縱然了不起,還是要進入宇宙飛船才能飛。可你坐在這裡,一念之間可以環游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們處世作人做到不著痕跡,就是佛家說的不著相,不著相還容易,做到了不著相還不是最高明,“無行地難”,你還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這就很難。出來到社會上,或者做生意也好,賣菜也好,開垃圾車好,當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麼樣做來,就是這七個字:“絕跡易,無行地難。”

  上面我們出了一個問題,現在莊子已經自己答復了。一個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須在人間世裡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練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練修出的道才能稱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還不是最高,也不過是“絕跡易,無行地難。”所以禅宗認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難了。當然並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變成魔,要佛魔兩邊都不住,有時候只是偶爾玩玩。

  自欺欺人被人欺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我們出來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為人使”,聽人家指揮,聽命辦事,“易以偽”,還容易做假,還容易有辦法推得掉,還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個讀書人,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他講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說絕了:“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別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這三件事,逃出了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說我在山上隱居打坐,只要有青菜蘿卜有吃的,什麼都不求,你以為對了?正在那裡自欺;或者像我們一樣坐在台上,又講《莊子》又講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兩樣都不干,自己規規矩矩拿薪水吃飯,是被別人欺。換句話說,“為人使易以偽”就是自欺,欺人,被別人欺。

  “為天使難以偽。”可是為天為道啊,沒有辦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對自己負責,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聖賢教主的話,也不能輕易附言,沒有求證到的,還要求證一番,究竟他是說對了還是沒有說對?就像宋儒說的話:“六經皆我巨注”,就是四書五經都是我的注解。一個真正學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麼顯宗密宗,不過是給我做注解而已。必須要自己求證到是真的,不然的話,你還是被人欺。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孔子做個比喻:“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你應該聽到過,有翅膀的東西會飛,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不要翅膀而能飛吧。不要翅膀而能飛,這個就是密宗了。我們沒有翅膀,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們有一個不要翅膀的,在心裡頭經常飛。剛才引用袁克文的詩:“雲起魔崖夢欲騰”,我們有時候心裡的妄念想登天,飛得好厲害啊,這個就是沒有翅膀會飛的。所以夢中的富貴,夢中的空花,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處的境界,“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孔子說:你聽到過能夠透過知識學問而知道道理,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到達了一切無知才是大智能的成就吧。所以我們要注意啊,以無知而知,才是大知。孔子在這裡,完全是講內在修養的功夫。

  《莊子》這一段,影響中國文化產生了兩個東西。第一是影響了道家的隱士思想。我經常說,中國文化裡頭,真正發生作用的是道家的隱士人物。三代以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沒有哪一個時代沒有這種人物。時代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他們出來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隱姓埋名,歷史上也看不見。這一類道家的隱士人物,就是受“絕跡易,無行地難”的影響,真正做到了“無行地”。第二是影響了許多近於隱士之間的名士。歷代有許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陸放翁這些人,還出來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學問有修養,始終不出來。官也不要做,一輩子玩玩,清淨一生,這一類人受道家老莊的影響最大。這是中國文化另一面,因為有這一面,才產生了中國民族文化自然超脫的一種特性。我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人,乃至沒有職業,沒有階級,像顯明法師講經的時候,有幾位老先生來,我非常注意那些人,幾十年我始終看到他只穿那麼一件衣服,滿頭白發,怪裡怪氣,你們覺得怪裡怪氣,他的眼睛好象沒有光彩,就是誰都沒有看到,誰也不在他眼裡的那個味道。所以我拼命給這些人拍馬屁,因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國文化的這一面,這一類的人非常多,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們中華民族很難。中國古代社會有很壞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絕跡易,無行地難”,都做到了。

  虛室生白

  瞻彼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這個老師教顏回啊,已經把全部都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也是大禅宗。“瞻彼阕者,”看到那個圓滿清淨的地方。“瞻”,就像我們看東西一樣,遠遠地看到了,“阕”,就是那個圓圈,這是形容雲“虛室生白,”“虛室”不一定是講房間,指內心裡頭,“生白”,閉上眼睛身體裡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謂自性的光明發現。往往有許多人夜裡在房間打坐,電燈也沒有開,什麼亮光都沒有,突然,張開眼睛發光了,房間裡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這一類也是“虛室生白”,但是還不究竟,要內在到了自性發光,身體內部五髒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於白骨觀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阕者,虛室生白”,自性的光明發生,空靈到了極點,這個時候得了四個字: “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觀,大定。為什麼用兩個止呢?上面一個“止”是動詞,修止修定修到這裡,已經得止了。第二個“止”是名詞,真正得定了。“止止”才是定,還沒有談觀。所以修摩诃止觀的,學密、學禅、學道的注意,不到達這個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們後來變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我們大家打坐,內心沒有到達“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裡開運動會,心裡頭在跑:“唉喲!這個念頭糟糕,我怎麼又想鈔票。”“某人欠我十塊錢,哎呀,想起來啦。”我們打坐坐禅,叫莊子來一看:嘿,你們坐在那裡,是心裡頭在開運動會啊,“是之為坐弛”。“坐弛”這個名詞是莊子提出來的。

  中國文化內聖的道統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

  我們平時修持修養,眼睛喜歡向外面看,耳朵喜歡向外面聽,真正修養做到了,眼睛對外見而不見,看到了跟我不相干,用佛學的話來講,就是內心意識不起分別;耳朵聽到聲音,在鬧市中車鳴鳴馬嘯嘯,隨便你怎麼吵,沒有聽見。所以佛經上講,有一天佛在恆河邊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隊用車馬馱著貨品過河,那個車聲和馬叫的聲音很嘈雜,後來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亂七八糟的水,就問弟子們:“這是怎麼一回事?”弟子說:“你不知道啊?剛才很多車馬經過。”“噢,我一點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別,也不是睡著了,是“耳目內通”,眼睛不向外看,內觀;耳朵也不向外聽,內通。這是觀音法門,就是《楞嚴經》上說的“返聞聞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注意了,你們要是年紀大一點,最好用觀音法門慧覺來修持,可以長壽。為什麼用耳根聽可以長壽?耳根管氣,耳通氣海,耳根也通腎海。

  “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到達了“入流亡所”,眼識、耳根回轉來,進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聽所聞的境界,即莊子所說的“吉祥止止”,這就是“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怎麼叫“外於心知”?不要起心動念,不用第六意識。而能夠知道天上人間,無所不知。拿佛學的道理講,就是第八阿賴耶轉成大圓鏡智,照天照地。這個時候,把心能夠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個出來的叫“般若”,佛學叫做大智能,大智能能通一切法。到達了這個境界,“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聽你的命令,而況人世間呢?“捨”,就是停止到這裡,站在你的前面。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是萬物之化也,”即《易經·系辭》上所講的“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價值到了最高處,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彌補了。這就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原始的道家,包括了儒家道家合一的道統,是堯,舜、禹三代傳行的法要。儒家道家所標榜的,上古三代內聖外王的帝王,內聖修養的關鍵就在這裡。“伏戲”,就是伏羲皇帝,我們的老祖宗,畫八卦的;“幾蘧”,上古的聖人,明王。佛經上說,做治世的轉輪聖王,出世法能夠變成越世的聖人。他們為什麼能夠天人合一,於世間法做帝王,就是因為內聖修養到達了“是萬物之化也”“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境界。這樣,你就懂了傳統文化的道統,內聖的道統。

  我們的老祖宗“伏羲”“幾蘧”等都得到了這個道統,內聖而外王,其它的歷代的名臣名相,有功業留在歷史上,為什麼他們的成就那麼偉大呢?都是因為他們內聖,內在的修養做到了,然後出來外王。佛家講度人度世,這個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萬不要說:“你皈依了我啦,拿個紅包給我,聽我念一句阿彌陀佛,我又度了一個了。”你小心,“本要度眾生,反被眾生度。”這是我下山以後到現在,幾十年對自己的結論,下山來本要度眾生,到現在我感覺到反被眾生度了。所以不要隨便講度人。非內聖不能外王。內聖修養必須要做到這一段。

  《人間世》第一段故事到此為止。這個故事我們注意,顏回聽到衛靈公正當中年,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變成一代的明君。顏回想去做王者之師,就是相當於後世的諸葛亮穿個八卦袍,拿個鵝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向孔子請假。孔子說你去吧,去了之後你吃飯的家伙就掉了,你這一點點修養怎麼行?這就代表了一個人求學問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講的“得少為足,好為人師”的錯誤,“得少為足”,稍稍得了一點就滿足了,“好為人師”,等於我們一樣,被人一叫老師馬上就倒霉了,被眾生度了,所以千萬不要隨便當人師。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顏回一系列的對話,就討論假設現在你去,應該怎麼講話怎麼辦。這是教育我們在人間世,不同的環境,不同的身份,應該是哪一種態度。接著孔子告訴顏回,你出去度人,對世界有所貢獻,對社會有所貢獻,必須要內聖的修養做到了聖人的境界,然後出來外用才能夠起作用。不然的話,只看到現在的人生輝煌,很光明很燦爛。死後呢,五個字: “與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們,歷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狀元,你報得出幾個來?他們在當時都是了不起,但過後被歷史遺忘了,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功德留在人間。這是內聖沒有做好,出來外用只能爭取一時,不能夠爭取到千秋。所以事業是分兩條路的,這些聖人教主們,修道的人,說真的,也在爭哦:爭取千秋,不在一時。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大使難當

  《人間世》這一篇,上面講到顏回欲其入世,為帝王之師,想如何來糾正一個“人主”。“人主”是古代歷史上的觀念,古代所謂的帝王,一個最高的領導人,普通就叫“人主”,現在所謂講大老板。孔子告訴顏回,想改進這個老板是不可能的,還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講入世的難,幾乎比出世修道還要難,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這個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來“心齋”這一段。這是《人間世》的第一個故事。第二個故事,“葉公子高將使於齊”,莊子則引用積極入世的人,拿歷史的故事說明人生入世的許多道理。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

  莊子的筆下又寫出了孔子的故事。這一段故事是講外交官的學問,春秋戰國外交官的資料多得很,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辦法,我們將來假如寫一本書,就叫“外交官的修養”或“外交官的哲學”。

  “葉公子高”是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葉”是地名,在民國是河南的葉縣。春秋時是一個諸侯,葉國。葉公子高將到齊國去當大使。大使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行人之官”,青年同學注意啊,看到古代歷史上說的“行人”,就是現在所謂外交官。我們都曉得中國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國無外交。在一個動亂的時候當大使很難,尤其在古代,在敵我兩國之間處於戰爭狀態,互相為仇敵下當大使的人,反正這個頭啊,是提在手上玩的。莊子這個時代正是戰國時代,這個時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國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線上的戰士,隨時有危險,有時候去了就不能回來,有時當場就被殺掉了。譬如五代時的馮道,幾次當大使,他的詩:“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記載跟隨大使的辦事人員,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國外國都一樣,這種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葉公子高就來問孔子,“王使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個禮貌,名字有一個官名,有一個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應該叫。官名,老師,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葉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來給孔子講話,必須要稱自己的本名諸梁。他說大王派我去當大使,這個責任太重了。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蘇武牧羊十九年回來後,官職不過為典屬國,等於是現在的外交部的一個負責人,管理附屬的國家,還不是外交部長。所以在古代當大使,責任太重了。葉公子高說:我擔負了齊國大使這個任命,齊國在當時是一個強國,它對待大使很有禮貌,這還好辦,它並不重視代表一個國家的大使,那麼我要達到外交的任務,要說動齊王,“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候乎!”“匹夫”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的意志,你想變動說服它都很難,何況一個國家的領袖。所以啊,我心裡頭很害怕。

  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葉公子高說:老師啊,你平常已經告訴我的話,凡是作人做事,國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間的個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遠是高興,是圓滿。這就是佛學說的道理:娑婆世界,萬事都有缺陷,沒有一個是圓滿的。孔子也講“寡不道以歡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於一個法則,不合於一個什麼法則呢?“以歡成”,就是高興地、圓滿地完成任務。一個不平凡的時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務,很少有圓滿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間作人做事之難。如果擔負一個政治上的任務,外交的任務,或是做個公務員,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務達不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給皇帝殺了,或者給敵人殺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禍害出來,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國的總統給人打一槍。有時候,國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說,這下我成功了,在當時非常輝煌,而在歷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則必有陰陽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壞的果報。或者說一個任務給你辦成功了,就會被社會,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能不管成功與失敗,做到沒有後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夠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處。

  趙宋是第二個南北朝

  我們中國人應該懂中國歷史。中國歷史,尤其是宋朝的歷史很有名。研究宋代歷史,有個最妙的事情,一個領袖,要麼是絕對的軍人出身好辨,要麼是絕對的文人起來也好辦,由軍人而變為一個讀書人,像趙匡胤兩兄弟就難辦,從好的方面來講,天性比較仁厚,雄長的氣魄就比較薄弱。自從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當了皇帝以後,因為曉得戰爭的痛苦,戰爭的殘酷和戰爭的冒險,所以把燕雲十六州在地圖上一劃,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國,版圖非常狹小,治權所及的地區,實在小得可憐。遼、金、元始終雄踞在北方,西邊有夏國,南邊有大理國。就這樣勉強維持了三百年。所以嚴格地講,至少我不承認宋朝算是一個朝代。如果我們從歷史統一大業的觀點來說,整個南北宋三百年間的政權,只是與遼、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禮,等於東西晉以後第二個南北朝的局面。我們從歷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發展上,蠻光輝的,歷來的傳統歷史學者,秉承一貫的正統觀念,都以宋朝為主,但是以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精神來看,南北宋與遼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國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遼金的文治,比起宋朝,並無太大的遜色。這一觀點,也許是我對歷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會離譜。尤其希望青年同學們,不要忽略了當時遼金的文化與中國文化大系的關系。

  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以及他的子孫,北方都沒有統一,而且實在也怕統一,不想統一。所以宋真宗,歷史後來給他的谥號叫“真宗”,這個“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當時全國都想統一,他為了不想打仗,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識分子不提出來這個意見,就拼命提倡宗教來迷醉朝野,認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當時最大的顧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開始是試探,結果沒有辦法溝通。宋真宗有一次請王旦吃飯,吃完了以後說:“我看你那個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個小禮物,你帶回去。”王旦帶回來一看,是黃金。王旦考慮了一夜,實在睡不著。皇帝送紅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對,也只好不說話。後來王旦就宣布,我老了,天命該退休了。

  名臣寇准

  宋真宗那個時候,跟金國處在戰爭狀態。這段歷史是非常有趣的,我們讀歷史要看清楚。當時最有名的宰相寇准提出來,主張宋真宗到前方御駕親征,這是非常危險、非常冒險的事情。老實說,宋真宗並不願意去,好在他還是接受了寇准所堅持的決策。結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線,看見金國精銳的部隊,與自己只隔一條黃河,心裡很害怕,就派太監去看看宰相寇准在干什麼?派去的太監回來禀告皇帝說,寇准在軍營裡和部下一起打麻將,而且一邊打麻將一邊喝酒,還在叫“哎呀,紅中哦!”他玩得高興得不得了。宋真宗一聽比較安心了,寇准還在玩呢,大概不危險。如果寇准是在那裡辦公,或者拿著前方的電話正在聽,那宋真宗心髒病就要發了。寇准也曉得皇帝有這麼一個心理,所以故意裝出很輕松的樣子。寇准的這一著,我們讀歷史知道,是很冒險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為國家,真為天下。可以說寇准的這個做法,非常嚴重,如果搞錯了,不止一個人殺頭,全家都要殺光,而且還要滅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情達到了成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我們看宋朝的歷史,寇准在檀淵之役中,軍事,外交,政治,一手包辦了。檀淵之役是很光榮的一場外交勝利,拿現在的話說,是政治上的大勝利。可是勝利歸勝利,兩國訂的還是和平條約。結果事後,寇准還是始終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歷史上還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張詠,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這一帶的地方首長。寇准當時在國際上聲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下台以後,有一次在陝西碰到張詠到中央來做述職報告。寇准就向張詠請教。張詠說:“相公啊,你太謙虛了,何必問我。不過,《漢書》的《霍光傳》不可不讀。”寇准奇怪了,《漢書》我又不是沒有讀過,怎麼講這個話?於是馬上回來把《霍光傳》一讀。霍光在漢朝功勞很大,劉家的天下等於是他一手救過來的,結果《漢書》把他一生功勞說完了以後,《漢書》的作者班固,最後對霍光下了一句評語:不學無術。寇准讀到最後結論,哈哈大笑,張詠在罵我不學無術。那麼這是個什麼學呢?講這些歷史的道理,是我們看了“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敗,而沒有後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千古名將郭子儀

  我們拿歷史古人來比,只有唐朝郭子儀一個人做到了。研究郭子儀一生的歷史啊,那的確漂亮極了,對人事的處理高明極了,恐怕在《二十五史》裡頭找不出第二個人。我們歷史上講究一個出將、入相,郭子儀幾次當大元帥,後來唐德宗稱他尚父,這個尚父,只有周朝周武王稱過姜太公,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干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由唐明皇開始,兒子唐肅宗,孫子唐代宗,乃至曾孫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儀一手保駕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時候,又同唐明皇一樣天下大亂,新疆的回教聯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長安了,

  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儀出來。當時他一支部隊都沒有,跟在身邊的只有老部下數十個騎士,一接到诏命,他只好臨時湊合出發,勉勉強強把沒有經過訓練的後備兵,反正連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編,也只湊了伍千人,去抗拒敵人十萬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隨軍的兒子講,這仗不能打,我一個人去敵營,或許還有點辦法。等他騎上馬要走時,兒子一把拉往馬說,爸爸你絕不能一個人去啊。郭子儀把馬鞭一拿,朝兒子拉往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說你滾開,我非一個人去不可。他告訴兒子,五千人打十萬雄兵,打也是打敗,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只死一個人,如果一打,大家統統都沒有了。郭子儀一個人到了前線,向敵人說,郭令公來了。敵人看見這麼一個老頭子,就問郭令公在哪裡?郭子儀就把軍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開,手上的武器丟下來,敵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後兒子不放心,帶幾百人的部隊跟過來。郭令公回頭把手一揮,你們滾回去。就一個人進敵營去了。進去以後,兩個大元帥一拉手,又喝酒又什麼的,幾句話一講,還打什麼?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時候,靠他化解了。當然,皇帝等天下沒事了,又叫他回家。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將,都是郭子儀的部下,可是皇帝懷疑他,要罷免他時,他就馬上移交清楚,規規矩矩回家,臉色都不會改一下的。等國家有難,一接到命令,不顧一切,馬上行動。所以屢黜屢起,國家不能不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訴學軍事的,學政治的同學們,應該以郭子儀為榜樣,他的一個很大的長處: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紅的有權位的太監魚朝恩,用各種花樣專門來整他,他都沒有記恨,都包容了,最後魚朝恩沒有辦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親的墳墓,他明知道是魚朝恩搞的,也不動聲色。這個就很難了,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結果皇帝為了這件事,特別吊唁慰問,郭子儀卻哭著說,我帶兵幾十年,士兵們在外面破壞別人墳墓的事情,我無法完全照顧得到,現在我父親的墳墓被人挖了,那是果報,誰挖了,就不要問了。你看,有這樣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載郭子儀年八十五歲而終。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後來皆為將相。他有八個兒子,七個女婿,幾十個孫子。家裡的人口有三千,孫子叫爺爺好,他也不認得是哪一個孫子,反正小孩子來問好,他都點頭而已。王府怎麼進來怎麼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後成為歷史上富貴壽考四字俱全的絕少數名臣之一。所以歷史對郭子儀的評議:“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勞比皇帝偉大得多了,而上面沒有懷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郭子儀出將入相幾十年,唐朝當時的高級干部都是他的學生,而他自己沒有驕傲,這兩點一般人做不到;第三點更難,“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間,沒有一個人批評他不對,第三點多數人不能做到,而郭子儀做到了,古今往來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莊子並非講出世思想,這些都是告訴我們作人處事的道理。這一段話,是葉公子高回憶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說老師啊,你平常是這樣教育我們要“見危受命”,自己的國家在艱難危險的時候,國家需要你,你就要去擔當重任。葉公子高現在“見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難過。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

  他說我平常生活很簡樸,吃的飲食很簡單,“執粗”,等於說有一點素菜,吃兩個饅頭就夠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話,問題來了。古人的解釋,“爨”字是廚房裡燒火。“無欲清”,不想清涼。燒火燒起來不想清涼,這是什麼意思?古人解釋這句話,說莊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只想生活清淡,並不想火燒得那麼熱,連人家來“燒冷灶”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沒有人來看我,我都很高興,只想清靜,不求名,不求利。古人這樣解釋,我不同意。莊子是講“吾食也執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簡樸,粗茶淡飯就夠了。“爨無欲清之人。”我雖然做官,廚房做飯,都是我跟太太自己來,也不想找一個幫忙清潔的人。就這麼簡單一句話,給他們東解釋西解釋,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飯的。“無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來清潔,一切都是自己干。現在很多公務員的生活,你自己非干不可,請人請不起啊。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葉公子高說:我並不執著於功名富貴,皇上讓我擔任這個艱難的外交官,這個地位是太高了,可是這個任務多危險呀。我早晨接到這個命令,急得我肝火發了,眼睛也紅了,血壓也高了,沒有辦法,只好到冰淇淋店買一塊冰片來吃一吃,“飲冰”,因為心裡急得發燒啊,要吃一點冰水清涼清涼。我們要知道,梁啟超寫了一本書,取名叫《飲冰室文集》,就是這樣來的。我還沒到齊國去擔任這個任務,自己先生病了,萬一任務沒有達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我這叫做進退兩難。我雖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這個擔子,體能吃不消,情緒吃不消,任務太重了,老師有什麼樣的教導呢?葉公子高向老師求助。等於你們辦事一樣,有一點事情就回來找老師,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煩死了,一點小事也要問。人家葉公子高是拿這樣的大事來問孔子。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孔子說,天底下有兩條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這兩條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條大戒,“其一,命也”,解釋這個“命”字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含算八字那個命。人生的價值就是這樣,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條大戒,“其一義也”,義所當為的這個義,包括兩個意思,只要合於真理,即使頭掉下來,都義無反顧。所以像文天祥,岳飛,該掉頭的時候就掉,毫不客氣。第二個意思,就是人與人之間道義的義。中國這個義字的寫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這個羊代表什麼?吉祥,大吉利。義,我的吉祥,我雖然把生命賣了,但心裡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國講仁義,這個仁字,人旁邊一個二,就是人與人之間。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麼,你也需要什麼,這是仁。義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處,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孔子說,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爸爸媽媽把我們這一堆又細又嫩的臭豆腐生下來,連屎帶尿一起養大。像我最愛干淨的人,當抱著孩子玩時,孩子大便、尿“嘩”一下淋下來,這時也不講究干淨了,也不罵,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經驗都是如此。反過來,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轉來愛他們,這就是孝。孝的內涵就是愛,愛只是很簡單的解釋。所以很多同學說自己孝不起來,反正你是愛不起來嘛。中國古人講“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一個人對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家獻身,就一定有責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一句話講,忠是什麼呢?就是孝的發揮,就是擴充了愛父母的心情,愛別人,愛國家,愛天下。佛家也一樣,佛經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佛也講孝道,並不是學佛的不講孝道。“子之愛親,命也,”兒女愛父母,這是天性,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假如這個兒女對父母不覺得愛,而覺得很討厭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禀賦是壞根器的人,那簡直不可救藥了。

  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父母將他生出來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現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錢,就煩得很。當時我都聽得快掉眼淚了,我心裡頭有一句評論:你父母就不是一對好父母。但是我不能當著學生的面講這個話哦,要注意,這有分寸的,父母再壞也是父母啊,我只好“唉,唉”歎了兩句,只告訴這個學生一句話:“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憐啊。”這個可憐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聽了一聲不響。一二年後,我問這個學生:“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還找啊。”“那你現在對爸爸怎麼樣?”他回答:“那次跟老師談過話以後,老師的話影響了我。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還是對爸爸好了,爸爸總歸是爸爸嘛。”這就對了。孔子講過的,“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這就是人性,沒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時代,所謂中國的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什麼古代臣對於君要盡忠呢?因為君主在中國文化是民族國家的一個代表,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家愛民族。所以孔子講:“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無適”,哪一個地方都是我的國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國去了,你說我不愛我的國家,看不慣,我逃到別的國家,老實講,你的心裡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許多是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的沙漠有什麼快樂,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好,山靈水秀,魚米之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水底下有幾條魚在游,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裡面的蒙古朋友,講了半天,一想起家鄉的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一臉的灰沙進來,那個味道真好啊,還是愛自己的家鄉。你要知道,每個國家的人都一樣,自己生長在哪裡,還是愛哪裡。“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就是把自己身體逃到別的地方,這個鄉土的感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謂大戒。

  孔子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等時間,不等空間,不等環境,盡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只能買得起一根油條,我想吃,爸爸媽媽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給爸爸媽媽吃。我只有這個力量,就盡到這個力量,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說,哎喲,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賺了錢,蓋了三十層洋樓的時候,我再來孝敬你們。那已經等不及了,他們已經入土了。

  既然是為國家就要盡忠,什麼叫盡忠呢?上面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了,不管是什麼艱難的任務,沒有選擇的余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守。等於說你做人家的伙計,做人家的職員,老板交待了一個任務,那你就要規規矩矩辦事。你為什麼要做他的職員?做他的職員就要聽令。既不聽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當老板,光在那裡理想,這種人是廢人,沒有用。所以大家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麼一個人生。

  孔子對葉公子高說,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見性。你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沒有什麼叫悲哀痛苦,也沒有什麼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環境的好壞,任務的輕重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換句話說,現在派給你這個任務,沒有別的話講,只有一個字打發,去!沒有什麼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腦袋就提在皮箱裡上飛機了,毫不客氣。明知無可奈何而必須這樣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過來,還是一生去救;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眾生,明知道眾生度不盡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這就是道德啊。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個為國家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有時候的任務是自己並不願意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了,這是為國家為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應當如此的。所以在這個真理之下,沒有時間,沒有工夫給你想著貪生怕死。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為上的了生死,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說你靠打坐,然後了了生死,死的時候沒有痛苦,打一個盤腿,人家給你拜一拜,阿彌陀佛,我走了。那還是小乘的了生死。禅宗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個是理入,就是參證,打坐用功;一個是行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在這裡所講的,也就是從行門而入,真正做到了,這也是了生死,因為他對生死已經不在乎,把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講的奉獻。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了,對學生客氣一番,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考慮的,你就趕快給我走吧。

  外交的哲學

  丘請復以所聞:

  孔子說:並且我告訴你一個道理。念這個“丘”要注意了,我們小的時候,不敢這麼念,念了以後,頭上准備起個湯圓了,老師的戒尺一下子朝你頭上敲下來,不管你痛不痛,什麼腦震蕩,沒有這種考慮的。聖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給你頭上揪一下再說。那時念“丘”,要念成“某”來代表。寫到這個“丘”字,最後這一筆,下面一橫就不敢寫。聖人嘛,要忌諱。那時對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現在民主時代,我也很大膽地念。現在孔子告訴葉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學了:

  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

  辦外交的人要注意,我們中國外交的歷史經驗有句名言,“遠交近攻”,這可以說在中國的歷史上,國與國之間發生敵對行為的時候,差不多是個不能變更的大原則。不過不一定,看在什麼時候用。孔子現在講的是純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則。鄰近的國家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實、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間感情相處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夠達到比較的坦白。當然,在必須為國家守秘密的時候,那並不是對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遠交呢?拿感情勸告,但是處處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國家,外交官的說話很難,“言必或傳之”有幾個含義,一是意會國家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見、意志要表達到。但是有時元首的心情不好,對國事發了脾氣以後,隨便罵另一個國家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向對方講,我們元首罵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個含義,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轉達到。我們特別要注意,一個外交官的說話,代表了國家,在歷史上負責任的,兩個國家都有記錄的,說話要特別小心,因為馬上就會傳開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點笑話不能鬧哦,有一點缺點人家就傳開了,傳開了不是他們兩個丟人,那是代表國家啊。今天正好田夫人在這裡,知道很多痛苦的經驗。所以,“或傳之”三個字還有這一層意思。

  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你在兩邊調和事情,譬如張家跟李家吵架,你在中間傳話,很難傳的。張家說李家: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家:嘿,張家說你的老子是混蛋。那麼李家一聽:哎呀,張家他祖宗就是混帳。所以“兩怒之言”不能傳。“兩喜之言”呢?也不能傳,過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辦不到,也不能傳。這中間的裁定,非常難。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個嘴巴,那個腦筋,大概是從上帝那裡選來的,講話之漂亮,之美,之動聽,發了脾氣都像聽音樂一樣好聽,這才是可以當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這個只有當過外交官的人,或者沒有當過外交官,也當過現在叫做公共關系室主任的人。就有這個經驗。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

  兩邊都說好話,如過去的媒婆一樣,“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說我們元首對你是欽佩到極點了,這個話很難講,太過分了,有時候收不回來的。過分捧人家,將來不兌現,要命的。“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兩邊討厭的心理不能表達,只要稍稍加減了一分,已經很討厭了,在外交上絕對有妨礙。總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間替人家傳話,一字不能改。“溢”就是過分了一點,過分的話不能講。講過分的話就是打妄語,犯了佛家的妄語戒。“妄則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仿佛不真實的意思。人都有靈感的哦,你不說真話,打了一點妄語,別人不會相信你的,最後倒霉的是你在中間當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會外交啊,你們學外交的,看一看這一段外交哲學。現在外交大學講了半天,這一段你拿去就夠寫博士論文了,再加上心態學啦,言語學啦,第六感什麼的,就是一篇好論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現在寫文章並不難,做論文,小題大做,抓到兩句話,寫個幾十萬字,嗯,蘇格拉底怎麼說的;嗯,丘吉爾怎麼說的;啊,這個是孔丘那樣說的,都把它寫上去,學問淵博的樣子。因此現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麼假。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謂“建言”“法言”是什麼呢?中國文化上古人的觀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麼叫格言呢?話說到了頭謂之格,格言就是永遠不能變的一個標准。

  孔子說,外交官傳達兩方面意見的時候,做翻譯官也一樣,“傳其常情,”很正規,很平常,“無傳其溢言,”過分的話不能傳,好壞都不能加一點,你能夠做到這樣,能保全自己,也能夠完成了使命。

  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養,外交官的態度,辦外交的哲學。我們光盯住這一段是講外交,那就搞錯了,這是告訴我們作人應該怎麼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說過分的話,過分的結果,倒霉的是你。不要聽完了,哦,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這樣學,那你就白學《莊子》了。

  下面講一個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

  什麼叫“以巧斗力”呢?就是謀略學。所謂兵法都是“以巧斗力”,以寡擊眾,以弱擊強,這個就是最高的謀略,也是最高的兵法。這個“巧”也代表智能,搞政治也好,外交、軍事也好,總而言之,人在社會上相處,都是要用巧,以智能來“斗力”。用智能用謀略,開始是陽面的,後來必然會走到用陰謀。所以對用謀略的人,我們中國文化始終講是陰謀家。從歷史上看,陳平幫助漢高祖統一了中國,萬古留名,他一輩子也不過六出奇計,所謂奇計就是陰謀,漢高祖劉邦有六次關系到成敗的決策,都是采用陳平的奇計而成功的,但是我們拿司馬遷的《史記》看看陳平的傳記。陳平自己說,“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其無後乎?”足見道家是最忌諱用陰險的辦法的,“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禍也。”他說自己將沒有後代,至少後代是不會昌盛的。後來果然如此,據漢代史書記載,陳平的後人,到他孫子這一代,所謂功名富貴,一刀而斬,就此斷了,後來他的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要求續封而不可得。注意,現在很多青年喜歡學謀略學,都想學鬼谷子,要學就學好的嘛,為什麼跟鬼學呢?不要亂學!所以莊子也說:“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用謀略鬬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騙人家整人家,好話說給人家聽,最後害了人家,自己還在那裡笑。越聰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後總是害了自己。這還是從陽面上來講,以佛家來講,這種人最後只有下地獄去。

  為什麼孔子提出來這一段呢?我們大家要注意,人生有一點聰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為聰明,專門在那裡玩聰明。你要曉得你玩巧,碰到一個誠懇的人你就完了,這個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麼玩還是那一套,你巧來巧去,像猴子一樣蹦來蹦去,一拳頭就把你打死了,討厭嘛。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開始喝酒都很有禮貌,哎呀,我們倆好久都沒喝一杯了,然後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嘔氣,那個感情好得很喲。喝到後來喝醉了,媽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會翻出來,然後變成冤家。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這個道理。“大至則多奇樂。”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興,進入了瘋狂的狀態,瘋狂叫“奇樂”,那個樂不是正常的快樂啊,神經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樂,最後還是不好。

  孔子講人生的哲學,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懷“奇樂”。你自己認為這兩天很得意,很高興,用自己的花樣蹦呀跳呀,樂極生悲,說不定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給你看牢在那裡,閻王更給你登記起來,菩薩是不管事的,閉目在那裡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訴你,一句話:“凡事亦然。”不僅是外交官要注意,作人做事都是這個原則。學佛的人請注意,你們以為這是世法,這都是佛法,屬於哪一部份?“普賢行願品”。這都是真的哦,你們懂了莊子,才懂得“普賢行願品”。你以為“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光念一遍就可以呀?願要起行的,行就要懂這些道理,這些都是在行。

  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個原則:人與人之間交朋友,開始好得很,“哎呀,你這個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個朋友。”“我這個人脾氣壞。”“沒有關系,脾氣壞,我讓你一點就好了。”尤其男女談戀愛,開始話講得好聽得很,“啊,我就是喜歡你脾氣壞,你正好管我一點。”什麼騙人的話都拿了出來。後來啊,當初認為最美麗最漂亮的,現在想起來就恨,“哼,當年我看到他(她)那一點就討厭。”你原諒他(她),反過來認為你是窩囊相,感情跨了就是這樣。開始是多種原諒,最後是多種鄙視。做事情也這樣,開始沒有關系,只要你哥子出來擔任這個事,你就隨便,都聽你的,簡單得很。到最後,是越來越艱難了。

  這就是外交哲學,也是人生哲學。這一段話,當然孔子不只告訴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訴我們大家。為什麼這一段要放在外交裡來講?凡是一個人,從爬出了媽媽肚子的這一天起,已經開始外交了。嬰兒第一個外交的辦法就是哭,我們就曉得要奶吃了,接著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對不對?問我們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間,都是辦法,這就是人生。所以莊子把人生的內幕都拉開了給我們看了。然後告訴我們:

  言者 風波也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風一來,平靜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風波”,這是講動態。一句話說出來,一句話說不對了,人與人之間就挑出問題來。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有時候世界的戰爭就是因為一句話,或者做領袖的講一聲,打呀!大戰就打起來了。講話特別要注意,一句話是兩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家,你以為自己會玩嘴巴,你倒霉統統是自己玩嘴巴玩出來的。莊子明白告訴你:“言者,風波也。”不要說犯了口禍下地獄,下地獄誰看見了?你下了地獄我又看不見,你又不發個無線電來?當時就可以看到,話講得不對馬上就起風波,不要等到下地獄。儒家道家佛家都現身說法,所以口業之重要。人的行為,這一個是事實。事實的結果,對與不對,馬上可以結帳的。一個行動錯誤了,這個事實很危險的。所以要懂得《易經》的道理,《易經》講人生的境界,只有四樣:“吉凶悔吝,生乎動者”。只講一句話就是動,做一件事一個行為就是動,動的裡頭,四分之三都是倒霉,四分之一勉勉強強是好。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

  大家注意,這是莊子的格言。一個人說話,對方聽了為什麼發脾氣?本來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靜的,因為某一句話不對了,“忿設無由”,心裡的憤怒就沒有理由,沒有來由地被挑動了。為什麼被挑動了呢?“巧言偏辭”。那個講話,有時候偏激,引起了別人的憤怒。別人討厭你是怎麼來的?你不要怪人家,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辭”引起的。“偏”就是過分。過分的恭維不對,過分的批評也不對。智能高的人不喜歡聽“巧言”,你要耍些花樣,恭維太過了,他一聽就知道假話;你說不喜歡恭維我就罵,不應該罵的也罵,好不好?也太過了,所以一個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學記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實人。我常常說,你們不要玩手段啊,幾百年來,人類歷史的經驗教訓,玩聰明,玩手段,玩花樣的,一個高過一個,哪一個都不笨,連小孩都不笨,聰明手段都比我們高明。將來這個世界上全人類都太聰明,太高明,都會玩手段了。但是最後成功的人,因為老實,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歡那個笨笨的老實人,你說他笨,我就是喜歡他的笨。我們太聰明了,自己唯一的缺點是太不老實了。我們同時也想想,問問自己,你喜不喜歡老實人?嘿,每一個人都喜歡老實人,可見老實人一定成功。這是真理。所以頭腦聰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這就叫我們不要殺生喲。那些雞啊、牛啊、豬啊,被殺的時候,不管什麼聲音地拼命亂叫,它也不管這是不是音樂。等於我們人一樣,被人欺負要被打死的時候,媽啊!娘啊!救命啊!什麼怪聲音都出來了。殺生時,任何一個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時候都非常憤怒,你要曉得,一憤怒那個血都會變成藍色了,當時馬上把血抽出來一化驗,血裡頭就有毒。所以發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討厭人家恨人家,就是心裡毒的習氣很重。所以,“貪嗔癡”稱為三毒。“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最後死的時候,那一個“心厲”,那一念,變成厲鬼,凶極了。

  為什麼講這一段?一個人,你無禮地逼迫欺負弱小的人,那個受欺負的人,雖然沒有辦法抵抗,這條生命已經交給你要死,但是臨死的時候,要發嗔恨心,嗔恨心一發起來,有沒有鬼?就有鬼!變成厲鬼,要你的命。同學們就要問了,到底有沒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寫的《春秋》,看一看《左傳》,裡面記載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啊。曹操這些大奸大惡的人,臨死的時候,看到以前被他殺的人來索他的命,都求饒了。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這樣,你以為偷巧害了別人啊,臨死的時候,“並生心厲”。所以人不會給人家騙的,最笨的人不過被你騙了一輩子,到了斷氣的時候,他忽然聰明了,“哎呀,我上了當。”這個時候,一念之間“並生心厲”,因果報應就這樣建立了。

  尅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一個人的心理,不要刻薄。歷史上有許多領袖,譬如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祯,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但是老實講,崇祯是亡國之君,為什麼?刻薄,多疑。一個當領袖的,刻薄多疑就完了。所以刻薄多疑太過了的人,有不值一談的那種怪心理就起來了,就變成了心理變態。學佛、修道、學宗教的人就是這樣,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要求也嚴格,都犯了“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宗教心理病是很難醫的,在西方醫學裡頭,宗教心理病幾乎沒有辦法治療。研究心理學的人,或者研究心理行為的人,或者有研究心理醫學的人,千萬注意。“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甚至於你自己都還莫名其妙地心理變態起來。

  你們修道、學佛、出家的同學,看起來像個修行人,嚴重地告訴你們,平常我不大講,你們會發現自己常常有一種“克核太至”的心理。你看歷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俠之氣。就現在的歷史,中東的薩達特這個領袖死了,我就覺得他很可愛,他的可愛就不是“克核太至”,他有流氓氣,所謂流氓氣就是俠氣。你看他講話笨笨的,但是,說了就算數的,那不是假裝的,他可愛在這裡。宗教家,宋明理學家,儒家的人,最容易犯“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你們注意了,做人,是要學儒家的原理,不能學宋明理學家的態度,那都是神經病。學佛也是一樣,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家,這樣不對那樣不對,你早就自己不對了,已經進入變態心理狀況還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點都不欺騙你們哦,我現在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诳語者.不異語者”,但是我不是佛,這是我今天講的很坦然的老實話。在大雄寶殿,佛那個氣度多光華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裡像你們這樣小家子氣!

  所以我們讀歷史常常發現,歷代秦漢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個東西,犯了“克核太至”的毛病,毛澤東也犯了這個毛病。這三個月以內,我從夜裡一二點鐘開始,到三四點鐘,一夜不過用二個鐘頭,把《二十五史》重讀了一遍。但是以我頭發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來,有時候禁不住感歎,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著急:“怎麼那麼笨啦,不要那樣就好了嘛!”結果歷史上,他還是那麼做了。那真是“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啊!實際上讀歷史、演兵書而流淚,不是替古人擔憂哦,往往會替未來的人擔憂,讀歷史讀通了的人會替未來擔憂。所以《莊子》這一段文章,又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同學們說寫論文找不到題目,其實太多了,從中國文化的垃圾裡頭都可以抓出來好題目。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負責人的,連我們這裡王班長都要注意,“無遷令,”這個“遷令”什麼意思呢?《論語》上有一句話叫做“不遷怒”,孔子講顏回最好的修養就是“不遷怒,無二過”,怎麼叫“遷怒”?譬如他正在不高興中,你來跟他講話,嘿,活該你倒霉,“討厭,你走開一點好不好。”他本來討厭的是別人,並不是討厭你。結果他“遷怒”到了你的身上。從人生經驗中知道,朋友之間,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去提出問題來談,當然倒霉,這是時機不對。所謂:“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所以,能夠做到“不遷怒”很難。“無二過”,犯了一次錯誤,第二次決不再犯,所謂忏悔者,就是“不二過”。不像有的同學錯了,“哎呀,老師,我忏悔了。”明天又不對,“老師,我又忏悔了。”他永遠在忏悔中,那還叫忏悔?那是悔在忏你了。我們常常看到辦事的,做公務員的“遷令”。譬如我發現有跟我做事的同學,我說:“請你幫我把下面那一本書拿上來。”結果他到了下面對另一人說,“某某人,老師叫你把那本書拿上去。”這就叫“遷令”,已經不對了。做人要“不遷令”。

  “無勸成,”不要勉強人家的成功。光要求人家而不要求自己,這就是“過度益也。”過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學宗教的人,往往對自己很慈悲,對別人卻過度地要求,很“克核”,“克核”就變成刻薄了。像我們有個佛家師父一樣,為了讓弟子過午不食,到晚上連鍋巴都鎖在櫃子裡了。我就講他,“你這樣不對了,萬一有人餓得胃出血怎麼辦呢?”那就要放松一點,裝著看不見了,就是這個道理。因此,

  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做事作人不能“遷令”,自己當主管不能“勸成”,這是兩點不能犯的錯誤。不然的話,做事情就非常危險了。我們不曉得這是莊子說的話,還是孔子說的話,無法考證究竟是哪個說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們平時所講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時做得到的。壞的事情卻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來不及改正。所以作人處事要慎重地考慮。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這個故事講到這裡,孔子把最後的結論告訴葉公子高。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質的世界當中,“乘物以游心”,抱一種超然物外游戲人間的心理,就是現在講的一種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游戲人間不是吊兒郎當,是自己心境非常輕松,做人非常本份,該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學說的解脫,不被物質所累。那麼既然做了一個人,對於人世之間人道之間,“托不得已以養中”。孔子前面講天下有兩大戒,一個是命,這個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個是義,義所當為,理所當為,如理而為,如實而為。就是說,人生有它的價值,為了國家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說的為救人救世,明知道這條命要賠進去,如耶稣被釘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殺頭等等,他們認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義之所在,不得已而為之。 “以養中”這個“中”,就是內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誠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為人處世之間的原則,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兩個故事,莊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來講的,一個是孔子答復顏回,一個是孔子答復葉公子高。第三個故事又來了,轉了一個方向。

  顏阖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顏阖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

  “顏阖”是個人名,這位先生奉命要做衛靈公太子的老師。衛靈公的太子在歷史上,是一個並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時代,做為太子的老師,那就是輔助一個新的皇帝出來,責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當時還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當然那些太保不是現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當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極點,講功名位置,有時候比宰相還大。所以顏阖擔任了這個任務,心裡很害怕,就去請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衛國人“蘧伯玉”。孔子有幾位好朋友,一個是齊國的矮子宰相晏嬰,一個是衛國的賢人蘧伯玉。當時衛國很亂,而春秋的時候,衛國不至於亡國,在國際上還站得住,就因為衛國有蘧伯玉等好幾個賢人在輔佐。

  “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

  顏阖講,有一個人,就是講衛國的太子,個性凶殘粗暴,動辄發脾氣要殺人。他天然是要當皇帝的,誰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只做掛名的太子老師,開開會,看看報,抽抽煙,聊聊天,萬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這麼一來,使他“無方”,不向正路上走,將來國家危險,會亡在他手裡。如果我用正規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進他,他將來恨我,我本身危險,要被殺掉。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後都是危險的。這一段故事所講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樣。現在的民主時代,幾乎我們每一個做人家伙計的,做人家干部的,差不多都遭遇過這種心理,你有好一點的意見貢獻給老板,同老板意見相反,他又不高興,還會討厭你,但是這個意見不提出來,光拿薪水,良心上又過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難辦。

  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這位太子很聰明,聰明到“足以知人之過”,他看別人的缺點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遠沒有辦法看清自己的缺點毛病。這幾句話,我們看了很簡單,《二十五史》上,這樣的皇帝領袖,這樣的皇後皇太後,多得要命。同時這是社會上一般做小領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說是每個人的通病。顏阖問蘧伯玉,現在遭遇到這樣一個問題,碰到這樣一個老板,我怎麼辦?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問乎!”我們要知道,後來佛經翻譯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莊子》上來的。蘧伯玉是衛國的老臣。很清楚這個太子,他說顏阖你問得好,這個任務太難了,你必須要“戒之,慎之”。兩個字,一個“戒”字,一個“慎”字,“之”是拉長語氣的,是虛字。就是說,你隨時要警戒自己,隨時要講話處事謹慎。這一篇是《人間世》哦,處處要言行“戒之,慎之”,這是很簡單的人生處事,但是我們一輩子做人做事,就是這兩個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說的思想要純正,要做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是“正”呢?難道哪個人還是歪著做人啊,誰都是很正的,而且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歪的。尤其在顏阖所處的這麼一個復雜的政治環境裡,要做一個正人君子,還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難。

  馮道的故事

  看了《莊子》這一段,我們想起有一個人,永遠在歷史上留下了罵名,就是五代之間的馮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馮的朋友在這裡,應該替他申申冤。馮道一生經過唐末五代八十余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國,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後還封王。每一個朝代變動,都非請他出來輔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後來宋朝的歐陽修寫歷史,把他罵得一塌湖塗,說他是中國讀書人裡最不要臉的東西,叫無恥之極。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謂“有奶便是娘”,沒有氣節。因為中國讀書人愛講氣節,而且中國讀書人的氣節,最後最高明是白養了一個頭,這個頭最後一定要割下來。如果這個頭還連在脖子上,不行。這是中國文化很特殊的地方,專門教人耍頭的,對與不對,這是人生哲學的問題。結果馮道後來活到很大年紀,自稱為“常樂老人”。我們年青時受老前輩的影響,都知道馮道把中國讀書人的氣節喪盡了。後來,人生的境界經過了,尤其在我們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來,現在找一個馮道很不容易,再一讀歷史,發現馮道真了不得。如果說太平時代,這個人能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搖,倒還不足為奇。但是,在那麼一個大變亂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終不倒,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那個時候,一個政治的變動中間,豈只領袖被殺。旁邊左右大臣都要殺掉,可是這個刀鋒決不會到馮道旁邊來,每一個政權更替,每一次大動亂,還非請他出來不可,當然得有他本身的條件,第一點,他本身的行為沒有缺點,至少做到不貪污,使人家無法攻擊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為方面,也一定爐火純青,以致無懈可擊。歷史上,社會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擊的,歸納起來,不外兩件事情:一個是男女之間;一個是錢財。這兩件事很難有對證的事,譬如說他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貪污。但是馮道大概這兩種毛病都沒有,沒有缺點抓在任何人手裡。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潔,沒有嗜好,真的是學佛的。乃至他的兒子買了一條活魚,他一看到,把兒子叫過來,就把活魚放生了。

  你們要研究研究五代的馮道,在亂世中間撥亂反正要做到這樣一個人,太難太難。他一生著作很少流傳,只有幾首詩,像其中的兩句,“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說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為光明磊落,那麼“狼虎叢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裡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獸吃掉。從他的著作上看,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看到這裡,我覺得馮道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盡忠,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人,最高就是盡忠道,五代這一段八十余年的歷史,這個上來當皇帝,那個上來當皇帝,搞了幾年十幾年又下去了,都是野蠻民族外國人來當中國的老板,他為誰去盡忠啊!所以他說“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自己認為站在狼虎叢中,這是真的下地獄的精神。在五代這八十余年大亂中,他對於保存中國文化、保留國家的元氣,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為了顧全大局,背上了千秋的罪名。所以後來蘇東坡同王安石都贊歎他,蘇東坡講馮道:“菩薩,再來人也。”王安石講馮道,“佛位中人”。說他是活佛。都是宋朝的三個人,歐陽修那麼罵他,蘇東坡王安石贊歎他,在這點上,我投了蘇東坡和王安石的票,不但投了這一票,而且我在講《論語別裁》時為他伸冤,把這個歷史案子徹底翻了。因此我發現,人有許多隱情,蓋棺不能論定,歷史上很多人的冤枉帶到棺材裡頭的。像馮道,我總算替他翻案了,辯護了。我一輩子做了三次辯護人:一次替馮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講《論語別裁》;還有一次替關公,在關公的傳記上寫了一篇文章。

  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馮道當宰相時,有一位青年才子,在他手裡考取,考取了來見老師,馮道衣冠穿得很整齊地出來見這位學生。馮道坐在那裡,把腿那麼翹起,大概地問了一下,結果之間沒有什麼話談了,因為馮道話也很少。這位學生就沒有話談找話談,他因為剛才低頭跪下來行禮,看到老師腳上穿的鞋子同白己剛剛買的新鞋子一樣,就問:“老師啊,你這雙皮鞋,”手一指腳上,“多少錢買來的?”馮道說:“五百。”“糟糕,我上當了!我的買成一千啦。現在商人好沒有信用,好可惡。”馮道把腿一換,另一只腿又抬上來,說:“這一只也五百。”你看這個教育之妙,這位青年才子,懷抱救國之志,你認為自己有本領有學問,性情那麼急躁,脾氣那麼壞,沒有定力,沒有耐心,你何以處世啊!就這雙鞋子上,馮道就很輕微地教育了他。當然還對這位青年說:“天下事,不要那麼急,問話也清楚,做事也弄清楚。”這麼一說,光是五百還不夠,就變成二百五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們現在看這一段話,從歷史上找出一個人物,就是馮道,那真是得了莊子的秘訣。

  曲則全 枉則直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顏阖要去做太子少保,蘧伯玉告訴他做大事業的人,處於雜亂的局面的修養。你形體外表的形狀,跟他接觸在一起,要很親近,“形莫若就,”將就他,可是你的內心要外圓內方。“心莫若和,”你內心要很和平,自已要調和,不能隨便。不能他要做壞事,你贊成做壞事,那就不對了。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要想改變一個人很難,你外表只好跟著他,心裡呢,你不能夠隨便,不能跟著他改變,要內方,外圓。這兩句話任何人都很難做到。但是,這兩句話你做到了,還是有毛病。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他要怎麼樣,我也跟他怎樣,要搓麻將,好,陪他打兩圈,三圈就不來;他要喝酒,一杯可以,兩杯就不行了。“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處。“和不欲出”,自己內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還保持祥和和平、但是,外表不能夠露出來,我要這樣才對,不這樣不合道理,你的正道還不能夠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

  蘧伯玉說,處於這樣一個環境,碰到這樣一個人物,你的外形跟他要永遠在一起,就是學佛的菩薩道裡有個名稱,四攝法裡頭的“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利行”,行為幫助別人,“同事”,譬如這個人打牌的,拿普門品來講,應以打牌身說法而得度者,就現打牌身而度之;應以跳舞身而說法得度者,就現跳舞身而為之說法。應以何身得度,就現何身而為說法,造就是“同事”的道理。“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態上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進去了,你本來是陪他打牌的,結果你上了瘾,你的瘾比他還大,那麼你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你的外表雖然跟人家一樣,但內在有道德的標准。然後表現出來,他愛打牌,不得已,我只好陪他玩玩。他愛打牌,我愛打坐,我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過呢,我現在沒有辦法,只好在牌桌上陪著他。但是,你如果為了求知名度,向人家宣傳自己,表示自己有學問有道德,那你招搖的結果就是“為妖為孽”,你變成外道,妖怪了。本來你是正道,為一點名利之心所驅使,遭遇的後果,你吃飯的家伙就要落地了。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蘧伯玉說,你去這樣的環境,教育這麼一位太子,必須要做到這四點。就是說,他這種太子,天生的八字好,將來一定要當職業皇帝的,你要教育他成為一個好皇帝,對國家要有所貢獻,他幼稚,“嬰兒”代表幼稚,你也要跟著他幼稚,不能比他高明。不過你在幼稚裡頭怎樣領導他呢?譬如他是幼兒園的一年級,你就是幼兒園的二年級,比他剛剛好一點點,完全跟他一樣就領導不起來了。他說嘿嘿,你就哈哈,大家差不多,不過我比你笑得好一點,這就夠了。他說嘿嘿,你來一個哈哈大笑,完了,這就不行了。“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無町畦”就是沒有方向,沒有路徑,像田地一樣連邊界都沒有的。就是說,他是傻不嚨咚的白癡一個,那你也就要學白癡,不過你白癡白得好一點點,有時候清醒一下,這樣就能夠領導。“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就是一個山崖,有一個比例。有一個標准,站得很高。這一類的人沒得標准的,不高。明朝朱元璋的後代子孫是很糟糕的,像明朝好幾個皇帝一塌湖塗,描寫得比這個衛靈公的太子還糟,如明武宗正德皇帝,還有比他更差的。他“無崖”,沒有標准,你也跟著他沒有標准。

  你這三點做到了,“達之,入於無疵。”作人做事要通達,要圓融,不要古板,可是一個人太圓融太圓滑,會出毛病的,太圓太滑了,就變成滑頭了。一個人不能變成滑頭,又要做到沒有一點暇疵,這就難了。我們在座的很多人當過領導,當過長官,你把莊子這一套法寶拿到手上,在哪個時代都無往而不利。做到這樣,才能夠不是叫滑頭,才能在這個混亂的局面,混亂的社會,混亂的時代中,把壞的領導人帶上了正道,撥亂而反正。你要懂得,這是莊子傳的作人的密宗哦。這是大學問,很難做到。打坐成佛並不難,老實講,處亂世作人,做到把壞人改正了,尤其是把壞的皇帝老板帶上正道,比成佛還難。所以佛在佛經上,再三贊歎治世的轉輪聖王的功德,同佛一樣。其中差別,就是一個悟道,一個不悟道。你不要以為佛經光講出世,佛經大乘法主張入世。轉輪聖王入世行道,佛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哪個方法就是行道,入世之道更難。所以佛在《華嚴經》上說,唯有十地以上的菩薩,才能做大的轉輪聖王,這個秘密就是指入世之難。

  螳臂擋車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中國文學上有個名言,“螳臂擋車”,就是從這個故事裡出來的。我們在座的有些青年是在都市長大的,恐怕沒有看見過螳螂,那就可以到小動物園,或者到昆蟲協會去看看。我們小的時候,在鄉下常看到。那時做小孩子不會像現代人這麼可憐,螳螂啦,小螃蟹啦,都是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們玩死了的。蘧伯玉說,你知不知道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怒”就是憤怒。我們看到,螳螂在路中間,聽到車子嘎嘎嘎響著過來了,那個螳螂發脾氣了,就站起來,把兩個膀子舉起來,那個精神,像力氣很大一樣,要想把車子擋住,哪裡擋得住,車輪過去,它就變成肉漿了。它這樣自己不估量自己,叫做自不量力。雖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還是有勇氣。其實螳螂不一定是有這個勇氣,這是動物本能的反應。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經過了二十年的痛苦。歷史

  上記載,越王勾踐有一次出來,看到路上有個癞蛤蟆,越王乘坐的車子過來的時候,這個癞蛤蟆生氣了,就把肚子鼓得好脹好脹,那個威風好大。越王勾踐立刻停車下去,向這個癞蛤蟆行了一個禮,左右大臣就問越王這是什麼意思,越王說,我們為了復國,當效法這個蛤蟆的這股英雄氣概。所以,不要看到“螳臂擋車”很愚笨可笑,“是其才之美者也”,這個勇氣還是很難得。造句話插在這裡,什麼意思?上面一段蘧伯玉告訴顏阖,你輔助這位衛國的太子,應該怎麼樣作人處事,大原則講完了,下面講,如果你不照這種方法去做,非要嚴厲地把他改正過來,等於“螳臂擋車”一樣,最後自己完了。不過完是完了,在歷史上還是留下了一個名。就如宋朝時候,有一個皇太後請老師教育太子,這個太子將來是皇帝哦,當老師的就因為他書沒有讀好,考試通不過,就打了他的手心,因此太子不肯去上課了。這件事皇太後知道了:哼!我們家裡的孩子,有學問當皇帝,沒有學問也當皇帝,真是豈有此理。皇太後一下子胡塗了,就不讓太子去讀書了。老師見太了不來讀書,就馬上叫太監告訴皇太後。皇太後命太監帶口信出來,我們家的孩子,不管書讀得好不好,都要當皇帝,等他當了皇帝,還不是把你的頭要砍掉就砍掉。這個當老師的就讓太監回復皇太後,有學問做聖賢堯舜一樣的皇帝,沒有學問做桀纣亡國的皇帝。太監把這個話照搬過去,皇太後一聽醒悟了,對啊,送太子出去讀書,就應該聽老師的話。慈禧太後也干過這一類的事。所以說,還是有“螳臂擋車”這一種事,這種做法只能做一個忠臣,做一個烈士則不行。

  所以蘧伯玉對顏阖說:你要小心啊,要謹慎啊。你慢慢地獎勵他,對他多鼓勵,“哎呀,這句話說對了。”“嗯,這個也對了。”然後,他都聽得很順耳的時候,有時告訴他,“這個有九分九好。只差這一點不好,你把這一點改一改,就十分了。”你如果照這樣的方法,去教育他改正他,那麼,你就成功了。這一點,就是我一輩子學不到的,看到有不對了就訓話,哪還會給你慢慢獎勵,實在沒有等的工夫。

  養虎的學問

  接著上面兩段一正一反的理論之後,蘧伯玉又講: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你有沒有看過,養老虎的人給老虎喂食,譬如說喂牛肉,寧可煮熟一點,而不敢割一塊生牛肉丟進去,或直接把一只活物丟進去,否則老虎必須把活物咬死了吃,這樣它就善成了殺生的習慣,而且養成了鬬爭的習氣。同時,“不敢以全物與之”,寧可把食物割開來剁碎,送到它嘴邊就能吃下去。喂老虎一樣東西,你看它用爪子按著又啃又咬,有時咬不下來就發脾氣了。個性壞的人哪,就和這老虎差不多。所以養老虎很麻煩,要對它很了解,什麼時間肚子飽,什麼時間肚子餓,它怎麼樣就要發脾氣,怎麼樣才不發脾氣,這些都要搞清楚。老虎是畜生,動物脾氣都很壞,嗔恨心大,所以就變動物了。老虎與人不同類,但老虎對養它的人呀,蠻好,蠻乖。為什麼?因為給它吃的嘛,養虎人順著它的性情來養。有時候老虎發了脾氣,把養它的人吃了,那是因為養虎人撞到了虎的毛病,老虎的毛病發了,不管你養不善我,照樣吃你。此所謂禽獸。這一段拿給心理翠家去發揮,可以研究出許多名堂。

  “虎之與人異類”,其實莊子講得很客氣,虎和人不同類,並不是說人比老虎好。人有獸性,獸也有人性。上次在宗教展示中心,有個同學問我,為什麼密宗塑的塑像,多半不是人的樣子,有些塑成人的身體,連著野獸的腦袋,還有爪子什麼的?像顯宗塑的佛像,三十二相八十莊嚴,多麼漂亮,這是什麼道理?找告訴他,很簡單嘛,人性之中有獸性,獸性之中有人性,究竟人性是善良,還是獸性是善良?這是個話頭,你參參看呢?不可知。你不要以為我們人這個樣子,才叫長得漂亮,讓另外世界的那些眾生看,我們人這個樣子很難看。別的生物長幾十只腳,我們人只長兩只腳,這個樣子多不好看呢!別的生物腦袋後面長有眼睛,也不怕車禍,我們人長的眼睛,看前面還蠻靈光,後面就不行了,所以人這種動物笨得要死,只能看一面,不能夠看到全面。所以啊,密宗的佛像,有道理在裡面的,是個大話頭。那個同學聽了,有點恍然鑽出來大悟的樣子,是不是大悟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

  你看養馬的,喜歡馬的人,馬的尾巴一翹,曉得它要屙大便了,就很快地用竹籃筐接住馬糞。馬糞還是藥呢,也可以作燃料,同時也怕把路弄髒了,所以要用籃筐接住。馬撤尿的時候呢?把海邊大的貝殼取過來接它的尿,馬尿也是藥,也有好處。當然這是古代,現在都不用這些工具了。人愛馬呀,又要給它洗澡,又要給它剪發,又要給它喝酒,又要給它吃豆,愛馬那愛得不得了,比愛人愛得多了。馬我們那樣愛它,它對人也好,看到人來,把頭貼到人身上擦兩下,人就是容易被騙的,馬這樣親你兩下,你就說:這馬好可愛呀!它好愛我呀!結果

  有個蚊虻來吃馬的血,你拿蒼蠅拍子“啪”一下,打到馬身上去。打馬的時候不對,這下馬屁拍在馬腿上,那馬把馬缰咬斷了,把頭一擺,馬蹄子朝你胸口一踢,你就受內傷了,雲南白藥都吃不好的。這個道理就是: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這兩句話也是作人的道理。任何一個人,都有自由的意志,生物也是一樣,馬也好老虎也好都是這樣,“意有所至”,它那個毛病來了,一發作了,人跟馬跟老虎沒有什麼兩樣,他愛好就是那一點,專注在那一點的時候,什麼也轉他不了,這就要研究唯識中第八識阿賴耶識中習氣的根。一個人入迷的時候,你要勸他“回頭是岸”,苦海茫茫,回頭岸在何處啊?你什麼般若呀,真如呀,都沒有用。所以,明知道你愛他,有時候他出於自己的利益需要,就忘記你愛不愛他了。因此夫婦之間,父子之間,兄弟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很難相處,總之是“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我們再看歷史上的大奸臣,譬如宋朝的秦桧,明朝的嚴嵩,乃至清朝的和珅這一些人,他們為什麼一當權就是幾十年?因為他們就懂得“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這個竅妙,皇帝硬是離不開他們。歷史上大奸臣殺了大忠臣,你以為真是被奸臣殺了的呀?根本就是皇帝要殺。如歷史上說秦桧殺了岳飛,哪裡是秦桧殺的,宋高宗本來就討厭岳飛,秦桧只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家都知道岳飛的口號:“直搗黃龍,迎回二聖。”這是岳飛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為直搗黃龍就可以了。迎回二聖以後,宋高宗怎麼辦?二聖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哥哥,二聖回來,宋高宗還當不當皇帝?第二點,當時宋高宗還沒有立太子,而岳飛偏要涉及內政,天天催宋高宗立太子,這在高宗的想法,認為你岳飛希望我快死嗎?而且這是我趙家的家務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岳飛偏要回來管造件事。秦桧就知道宋高宗這個心理,宋高宗“意有所至”,秦桧一下子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要這樣辦,我給皇帝辦了,皇帝是越來越舒服,嗨,他真懂事。所以奸臣也是很不容易當的。當然我們不要學奸臣,奸臣太懂人家的心理了。所以做奸臣也好,做忠臣也好,歷史上有句名言,叫“揣摩上意”。上面領導人的意思,你搞不清楚不行,要好好地研究,好好地揣摩。不要說揣摩上面的人的意思,像有的學生沒有把我的意思搞懂,有時候正忙著,你來給我講話,又不好意思罵你,就“好好好”應付兩聲,那個“好好好”,是不大間意呀,你一聽老師答應了“好”,就以為老師都同意了,那我的火就上來了,我的老虎脾氣也發了。所以揣摩上意之難呀!不要說揣摩上意,兩夫妻,兩個好朋友,你真懂得他的意思很不容易,此所謂知己之難。我們懂了這個道理,就可以作人了,可以處世了,也可以做大事業了。所以有些朋友埋怨,自己的才具是了不起的英雄,就是運氣不好,這些長官不認識我。不是長官不認識你,對不起,是你不認識長官,你不懂得長官“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可不慎邪!”你要謹慎啊。這兩句是重點,最難的,這是莊子在《人間世》傳人道上的密宗。

  三個故事講完了。《莊子》的妙就在於,他東一下西一下,一段一段的故事擺在那裡,都不給你作結論,要你自己去作結論。如果他做了結論,那就沒有價值了。就像一個水晶球擺在那裡一樣,從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理解就不同。禅宗後來都是學的這一套。這中間要注意,我現在只能講到這裡,你們仔細去讀,仔細去參詳,這三段故事,每一段都並不獨立,從顏回開始,三段故事都連帶下來,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轉接不同,但是,每一段又是單獨的一個故事,這就是《莊子》的千古妙文。現在年青人寫白話文,最時興的都是這個方法,一段一段的,可惜呀,不是《莊子》的文章,是“孫子文章”。上不及老子,下不及孫子,真是兒子,中國諸子百家的兒子。我們的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哈!三代都有。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栎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辍。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椁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栎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音luǒ)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诟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無用之材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栎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辍。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辍,何邪?”

  “匠石”這個“石”,古人的解釋有好幾種說法,這不太重要,在古代,只有對那些專業研究書本的人才重要。有人解釋說,“匠”,是個工匠師,這個匠人姓石。在這兩個字上作文章,寫博士論文,我是不干的,因為劃不來。莊子的話,十有九都是寓言。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是個工匠頭子,到齊國來選木材,他到了“曲轅”這個地方,看到一棵“栎社樹”。樓來有人考證,曲轅是孔子的故鄉曲阜。是不是?不知道。“栎社樹”就是屬於神廟的一棵樹。“社”,在古代是土地壇一類的廟子,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忠烈祠,是代表國家社稷的一個廟子。譬如我們到日本可以看到,一個石頭打的,上面圓圓的四個洞,那是社稷前面的神燈用的。中國上古的那一套文化,日本還保留著一些。日本人叫做神樹,神木,也就是“栎社樹”。這棵樹大得呀,可以“蔽數千牛”。數千頭牛夏天在樹下一站,像被涼蓬一樣都遮住了。人手拉手圍這棵樹,有一百圍那麼大。這棵樹高得很,有“十仞”之高,七尺為一仞,就是幾十丈高。後面還有些旁枝伸出來,把旁枝砍下來可以作一個獨木舟,這棵樹的旁枝有幾十根,可以做幾十只獨木舟。“觀者如市,”我們到日本京都,京都的神社就是這樣,來參拜神木的人多得很。可是這位專門來選大木材的匠石,經過那裡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一路走過去了。跟著師傅的這些徒弟,圍著這棵樹就看了個飽,看滿足了一回頭才發現,師傅並沒有站下來看,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於是趕快追到師傅那裡,對師傅說,自從我們拿起斧頭跟你學手藝以來,那麼多年跑遍了江湖大山,沒有看見過這麼好一棵大樹,師傅你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停都不停,只管向前走。這是什麼道理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椁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說:算了吧,你們不要啰嗦了,這是“散木也”,沒有用的木頭。你看那棵樹那麼大,又有什麼用呢?拿來作船吧,放在水裡會沉下去;拿來作棺材吧,埋到地下去沒多久就腐爛了,做棺材的木頭應該是很不容易爛的;拿來做家具呢,它很快就毀壞了;拿來做門窗,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因為吸水分太重容易長濕氣,它容易壞;拿來做柱頭,要生白螞蟻。這個木頭呀,“百無一用是書生”,和讀書人一樣,沒有一點用處。因為沒有用呀,所以

  它活的年紀那麼大,很安全。匠石給學生上了一課,學生相不相信,不知道。徒弟也沒有經驗,反正是聽了。

  神木托夢

  匠石歸,栎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音luǒ)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匠石回去後,睡覺的時候做夢,夢見一個白胡子老公公來了。莊子沒有這麼講,是我加上的。這個白胡子老公公就講:你這個家伙算老幾呀,你白天對學生講些什麼狗屁的話,你想拿我和楠木啦,紅木啦,這些最上等的“文木”相比,那你就搞錯了。白胡子老公公就教訓他一頓:你看那些梨子樹,桔子樹,柚子樹,那些番瓜,紅薯之類,這些都是木頭之屬,草木之類,這些東西,可以開花可以結果,因為它會開花會結果,人們都不許它長高,要它橫著長。剛長高一點,“嚓”一下就把頭剃掉了,葉長多一點,想多留一點頭發,也不行,要剃成光頭,人類對這些植物多刻薄呀。這是因為它有用,結果大枝被折了,小枝洩氣了。因為它能干,會開花會結果,所以把自己這個生命搞得很痛苦,“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這些樹專門生長水果給人吃,越生長得多越辛苦,活不了幾年就老了,枯萎了。成了枯木當柴燒。本來樹木的壽命很長,它活不到幾年短命而死,就是被一般的世俗之人害了。“物莫不若是。”你要注意喲,有用的東西,就會把它用死了;你能干嗎?就會把你能干死了。所以女同學做太太的,懶一點也蠻不錯,不懶就會很可憐了,就是這個道理。

  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而且我為了修到“無所可用”,修了好多年的功夫才成功喲,中間人家幾乎把我砍掉,總算我顯示出了沒有用,才沒有被砍掉。現在終於修到百無一用了,證果了,得道了,每天被人家來上香來拜拜。你說我沒有用?這個就是老子的大用處喲!假設我也同那些柚子樹,地瓜等那麼有用,我還長得大嗎?還能活了幾千年到現在嗎?白胡子老公公又講,而且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人了不起,人和木頭差不多,你是什麼東西?我是什麼東西?大家都是天地間的一個東西。你專門來砍木頭,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呀。你給徒弟說的幾句話,把我的密宗揭穿了,密宗就成了顯教。那就完了。你罵我是“散木”,你就是“散人”,我是個沒有用的木頭,你就是沒有用的東西。這個白胡子老公公就是木頭的神,來罵了這個匠石一頓。

  匠石覺而診其夢。

  匠石被罵以後醒了,這個夢可嚇死他了,就要圓夢,解夢。等於我們同學做了夢,早晨起來就問:老師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然後就給我講夢話。我清醒的人硬要聽講夢話,你說痛苦不痛苦啊?可是這位匠石清醒了,叫來了徒弟說夢話:昨天啊,我講錯了話,得罪了那棵神木,做了個夢。

  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诟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

  徒弟說:師傅昨天不是講過嗎,這根木頭是無用的木頭,既然是無用的木頭,它還會成精,變成一個白胡子的老公公托夢給你,這好奇怪呀?匠石趕快說:密宗,密宗!這是秘密不要說,不要講,聲音輕一點,怕又被樹神聽到了。然後這位匠石哈哈大笑,說:我告訴你們,這個樹神為什麼托夢給我?他也很寂寞,沒有知己,雖然我罵他一頓,我罵他也是他的知己呀,所以他來夢中給我談這一番話,實際上他曉得我很懂他,因此托我傳話給世界上的人,罵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總算有我一個人懂他,托個夢給我,托我做他的宣傳部長去宣傳一下,去幫他再說明一下。你以為他來叫我給他買只雞拜拜呀?他不是這個意思。這位徒弟剛才問得對,無用的木頭怎麼會在廟子裡給人家拜呢?有用的東西要被人砍掉,沒有用的東西更要被人砍得快,沒有用留著干什麼?但是他不會被人砍掉,他是廟子裡一棵樹,人家會說,這棵樹呀,是神呀,動不得呀,只能拜一拜,因此就保存了,所以他活到幾千年。這個道理懂嗎?我們的人生,有用倒霉,沒有用更倒霉,要做到好象是有用,又沒有用,沒有用的大用,譬如一塊木頭,被做成馬桶了,多倒霉呀,另外一塊木頭,結果被雕成菩薩了,我們一天到晚拜它。因為它沒有用,就要做到社神,做不到社神,“且幾有翦乎。”半路就給人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壽命,有他保全自己壽命的一套辦法。那個沒有用的人在社會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只好裝起一副修道的樣子,人家一看,喲,有道之士!要做到這個樣子,那就行了。然後向人家傳道:“我講了你不懂,為什麼?密宗!”人家就問:“密宗是什麼?”“嗡啊嗡啊嗡……這是藏文。”再不然,“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家奇怪了:“梵文我認得呀!”“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麼認得?”像這樣,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這個人生,玄了。所以學莊子要學壞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他保存自己的辦法,和你們都不同,所以他長壽,永遠站住。然後你稱其萬歲,神,菩薩,還要拜拜。你看看,這多麼高深,多麼遠大,這是密中之密呀!你們怎麼懂呀!

  我們中國文化和外國不同,有所謂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還有一子,韓非子。韓非子是法家,政治家,他也說兩個故事,和這個道理一樣,這兩個故事也是對當領袖的人講的。第一個故事:古時有一位太子,聲望已經很高了,還要去周游列國,培養自己的聲望。這時突然來了個鄉下的糟老頭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襖,腋下挾一把破雨傘,言不壓眾,貌不驚人,自稱王者之師,說可以做皇帝的老師,幫助平天下,求見太子。通報以後太子延見,這老頭兒對太子說,聽說你要出國,但這樣去不行,你要拜我為師,處處要捧我,禮敬我,然後到每個國家,像美國總統什麼的來接你的時候,你要讓我站在前面,國宴的時候,你要讓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曉得吃飯睡覺,別人問到我,我也一問三不知。你這樣才能成功。太子問他這是什麼道理?老頭兒說,我以為你很聰明,一提就懂,你還不懂,可見你笨。現在告訴你,你生下

  來就是太子了,絕對不會坐第二個位置,而你在國際上的聲望也已經這樣高了,再去訪問一番,也不會更增加多少。可是你這次出去不同,帶了我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子,還處處恭維我,大家對你的觀感不同了,認為你了不起。人家會說,太子在國際上這麼有名望,真是肯禮賢下士,如此謙虛,到將來不得了;而且這個老師這個樣子,不曉得有多大的法寶,算不定他指頭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彈統統都放不出來了。各國對你有了這兩種觀感,你就成功了。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這是一個故事,《韓非子》裡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裡最高的藝術。

  第二個故事,有大小兩條蛇,要過街,大蛇想大搖大擺過去。小蛇不敢過去,叫住大蛇說: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們民主時代開一個會,你我這樣過街會被打死。大蛇問該怎麼辦?小蛇說我有個辦法,不但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過街,兩邊的老百姓還要放鞭炮,擺香案,跪下來,然後還要在台北市給我們修一個龍王廟。大蛇說,如果有這樣的好事,我聽你的。小蛇說,很簡單,你仍然昂起頭來大搖大擺過去,但讓我站在你頭上,慢慢地從街上游過去。這樣一來,我們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覺得稀奇,一定認為龍王出來了,擺起香案拜我們。然後蓋一座大的龍王廟,把我們送進去,初一十五還有豬呀羊呀,香呀蠟呀,來拜一拜。結果照這個辦法過街,果然當地人看後蓋了一個龍王廟。這個故事分析起來很有道理,所以一個事業要成功,常要上面頂一個所畏的。你們要做了不起的人,頭上都要頂一條小蛇。所以,你們叫我老師,你們諸位都是小蛇,我現在實際上就是那條大蛇。

  這兩個故事和莊子說的“栎社”神樹是一個道理。所以中國的古書,諸子百家不能學,學壞了就是個大壞蛋。我們小的時候,諸子書是不准讀的,《三國演義》都不讓看,怕人學壞了。但是,做大有為的人生,做大事業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家,做大外交官,大元帥,大教育家,乃至做一個大和尚,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這棵樹,就會要托夢給人家,那才做得好。真的,這是《人間世》的道理喲!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驷千乘,隱,將芘其所藾(音lài)。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椁;舐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異 材

  《人間世》全篇的宗旨,莊子告訴我們怎樣處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講的三個字。“曲則全”,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做人處世的藝術。處世是非常難的,如何做到“曲則全”呢?前面講到栎社樹,無所可用,等於本地的榕樹,榕樹實際上沒有多大的用處,但往往可以給人乘涼,乃至做廟子前面的標記。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驷千乘,隱將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個地名。“南伯子綦”看見一棵大樹,大到什麼程度呢?“結驷千乘,隱將芘其所蔌。”古人所謂“驷”是四匹馬平排拉一個車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馬平排起來站在這棵大樹之下,樹葉都把它們遮住了。我們知道,任何植物,樹根有多大,就是樹葉子散開的范圍。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椁;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呢?它一定有奇才異能。現在說一個人有特殊的本領為奇才異能,也是由《莊子》“異材”的觀念發揮的。

  抬頭一看,樹的枝干是歪歪曲曲的,不能做為棟梁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鋼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宮殿,采棟梁之材是非常困難的。歷史上帝王們修建宮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災難,棟梁之材都只有在深山老林中才找得到,千方百計砍下來,要運幾萬裡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頭在西康建昌。過去有一句土話:“少不入廣,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廣東風氣比較開放,很風流,年青入廣就流連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個好處,有好的棺材料。因為四川西康一帶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黃金鋼鐵還重,在水中不會浮起來。帝王們修建宮殿必須用這種木頭,木頭砍下來,要經過很多省,運幾萬裡。為了帝王們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經濟上的損失不知有多大。

  把這棵樹的根剖開,不能做棺材板。用栎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爛,很容易生蟲,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塊板,不能用兩塊湊起來,不能有縫,有縫則屍體腐爛了,液體流出來,味道很難聞。舔一下樹葉子,則嘴爛舌爛;聞它的味道,人就會像酒醉後嘔吐一樣,三天都吐不完。這樹大得不得了,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它“結驷千乘”,可以做一個大的停車場,有這樣大的好處,是“異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說,這“材”算什麼東西?無以名之,這就叫嫉才妒能,因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應那麼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麼長處?一無所長。“嗟乎”是感歎,上天生就這麼一個木頭,一無所長但用處大。

  這個故事同前一個故事相似,前面講的栎社樹一無所用,但卻做了神木。現在這個大木也無用處,但能夠擋住了太陽,能夠覆蓋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大樹下乘涼。最偉大的大木就是這樣,最沒有用的大木也是這樣。在人裡面,當皇帝、作孤家寡人就是這個大木,當皇帝是一無所能,既不能搬磚又不能蓋房。任何本事都沒有,只有一個本領,你們可以躲在他下面乘涼,因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專才。譬如歷史上有名的漢高祖真是這個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無用處,成天喝酒吃肉吊兒郎當的。從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只有一個本事,會當皇帝。但當他統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後,很坦白地說:“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饷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運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吾擒也。”現在很多青年人想當領袖,你要想一想,自己會不會做造麼一個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干,連小指頭都充滿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當這麼一個大木了,做不到的,只能做個學者,或學個電機工程,再不然當一個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這麼一個大木,必須要“異材”,要特別不同。那麼,莊子已經說明了第二層意思,他雖然沒有說木頭作什麼用,但一望而知,點題了,這木頭可以“結驷千乘”,“結驷干乘”就是天子的本領。

  有材則患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國有個姓“荊”的人家,有一塊好地,種了楸樹柏樹桑樹。當這些木頭長到一把時,兩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來做抓猴子的機械,就砍了;當長到三圍四圍時,可以用特別漂亮的木頭來做大房子的門框,就砍了;再長大一點,長到七圍八圍時,“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來做匾了,貴人富商之家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壽命很長,依中國文化來講,用五行表示,東方屬木,西方屬金,東方是太陽升起方,木代表生發之機,表現生生不息的現象。草木壽命都很長,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斷了,還是可以連續長起來。這些草木應該活得與天地同壽,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長得大一點,小有用處了,隨時就被砍了,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無用之材就活得很長。前面講有個大木無用,其實無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領袖的才能。要做個領袖,真是一無所能,無所長處。但領袖的長處是什麼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長處,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頭,只能放在廟子裡,靠菩薩在前面保衛著,才活得長久一點,不然就要被砍掉。這個大木不靠菩薩不靠神,因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蔭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這個故事的道理說明,世界上能干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干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歷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無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馬身上有塊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國演義》中有這樣的馬叫“的盧”,據說的盧喪主,帶孝的。牛豬頭上有白毛的,小豬的鼻子翹得像犀牛一樣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瘡的都不能過河,河神不答應。像過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觀世音菩薩,女的碰上經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會碰上台風。如果碰上台風,馬上就問有女的沒有?有就把她丟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干淨,惹菩薩生氣,所以來了台風,這是古人迷信。莊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這些事是符祝,一般說的端公們都知道,認為不祥。莊丁說人認為不吉利,但“神人”認為不吉利更好。如果變馬,寧肯頭上有白的毛帶孝,一輩子沒有人敢騎;如果變豬,寧肯鼻子高高地翹起,不會被人殺了拿去拜拜,會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認為不吉利,在上天看來是大吉大利。

  這一段看起來滑稽幽默,但人生被莊子看得透透的。莊子的觀念認為,人沒有認清自己的價值,沒有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人生所謂求名求利求能干,要聚斂功名富貴的,都是不願意好好地活著,忙忙碌碌地過一生,最後自己賣命得來的功名富貴,功成名遂,自己卻看不見了,像蘋果熟了落地了。這兩個故事說完了,就是莊子在《人間世》中所提的兩個原則。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锺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支離疏”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長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沒有脖子的,兩腮貼近肚臍,肩膀長得比頭頂高,五官仰起,兩髀同腰相連,長得不像個人形。這種畸形的人,我們看見遇,現在這種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電視上的好材料,當名演員。

  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锺與十束薪。

  支離疏這種畸形的人,正好適合當裁縫。“鼓莢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國有一個習慣,一個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別靈。還有一套特別的方法,教他只求記憶,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記得就好,所謂“鐵板數”就是教這類人的。過去算命專門找瞎子,瞎子有特長,算得更准。這種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養活十個人。樣子長得不成人形,謀生的技能比誰都好。當國家征兵時,免了他的兵役;當國家征用勞工時,因為他有殘疾,不用出力;如果發社會福利救濟金,每次他都能領到。他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極了。

  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這個人“支離其形”,長得怪裡怪氣,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們有人對自己一生的學問、道德、修養做到怪裡怪氣,也就是像現在好好的一個人,要去學修道啦,學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離其德者也”,看起來很不正規很不正常,然後人們會說: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為找他沒有用。迷信就是一頂很好的帽子,可以躲開很多的災難,可以讓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說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裡吃不吃素,是不是“心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莊子告訴我們,這個人生這個社會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來很困難,稍稍帶一點怪,但不要怪過了頭了,就會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於利用“支離其德”,不過要學得像支離疏,好處他都占光,國家要征兵役用勞工,他什麼事都不用做,發救濟金卻盡管來領,要做到這個樣子,你就“支離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樣子。我們有些年青人本事沒有,脾氣非常怪,那就變成了翹鼻子的小豬,上祭壇不能用,殺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腸臘肉卻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離疏那樣,這人就有用了。

  講了支離疏這個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們文化歷史上最有名的故事,這在孔子本身傳記見不到,看起來莊子處處在罵孔子,實際上莊子非常捧孔子,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曲,無傷吾足。”

  鳳兮之歎

  孔子適楚。

  孔子到了楚國去。當年楚國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廣西貴州的邊緣,實際上安徽這一帶都是楚國的范圍。據《莊子》上講,孔子到過楚國,一般的記載上,孔子周游列國,但沒有到過楚國。湖南湖北的朋友經常說笑,我們是孔子不敢去的國家。孔子到楚國邊境要遇河時,車輪子壞了,叫學生子路去借個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見一位大嫂的在河邊洗衣服,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嫂,我向你借一樣東西。話未說完,這位大嫂讓子路等著,就回去拿來了一些釘子、木頭,還有一把斧頭給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說:你不是孔子的學生嗎?你向我借東西,東方甲乙木,你要木頭,西方庚辛金,你要釘子,斧頭,對不對?子路一聽傻了,回來對孔子說:楚國不用去了,楚國婦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經》八卦,我們這一套去賣不開。所以孔子沒有到過楚國。這個故事是兩湖的朋友最先告訴我的。我說這是在罵你們兩湖人。他說怎麼是罵呢?這是吃我們兩湖人的醋,我們兩湖是連孔子都不敢來的地方,所以全國都吃我們的醋。

  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曲,無傷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國。“楚狂接輿”是楚國一個著名裝瘋賣傻的狂人。狂人並不是瘋子。過去說的狂,就是滿不在乎,什麼都不在話下的味道。道家的書和《高士傳》都說他姓陸,名接輿,也是道家著名的隱士,學問人格都非常高。孔子來到楚國,楚狂接輿一聽老孔來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後,電鈴也不按,就站在門口講了一句話:“鳳兮!鳳兮!”這個“兮”字,大家素來都讀成西。年青時,有一個學問很淵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訴我,“兮”在古音中應讀“啊”。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詩經》以後,都讀成西,搞錯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這個“兮”,等於白話文的“啊”,就是人拉長聲音唱起來的尾音。天下人已經搞錯了那麼多年,那就將錯就錯吧。

  楚狂按輿說:“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鳳凰,鳳是鳳,凰是凰。古人說麟、鳳,有時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絕對太平,兩代有道的時候,就可以見到走獸中的麒麟,飛禽中的鳳凰,亂世的時候就看不見。逭兩樣東西,是中國文化的標志。現在楚狂接輿是用鳳來比孔子,他說鳳啊!鳳啊!你運氣不好,怎麼那麼倒霉,到這個衰世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這是中國文化道家的歷史哲學。他說孔子希望的人類社會道德的世界,只有兩個時代有,一個是過去,幾萬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也許幾萬年以後有這個世界,你已經來不及了,“來世不可待也”。等於我常說的世界上只有兩個好人,一個還沒有出生,一個已經死了。所以我們都是不大對頭的人。

  楚狂接輿罵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個已經過去,永遠也看不見了,一個還沒有來。我們要知道,孔子著的《春秋》,不光講歷史哲學,而且講歷史哲學的批判,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部大書。所謂《春秋》講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一種是“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只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升平”之世,應該說,如漢唐兩代,只能勉強稱為升平之世,好一點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堯舜禹時代,還要稍高一點。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來,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點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當於西方哲學家柏拉圖所標榜的“理想國”,和道家思想的“華胥國”,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國,佛家的極樂世界。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所以,楚狂接與的意思是,我們的命運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亂世,是比亂世好一點的衰世。你雖然是個鳳凰,鳳凰生在這個衰世比野雞不如。你看這個瘋子啊,人家孔子是從外國來的,他就站在門口比手劃腳地罵了孔子一頓。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這是歷史的哲學。當“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聖人的時代,聖人的世界。同樣的觀點,我們知道,佛出世的時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轉輪聖王的時代。但化身佛什麼時候來?宗教家什麼時候投生?當天下亂了,需要救世時,“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所以當聖賢,都是抱著救世救人的心態來受苦受難的。楚狂接輿說,你老孔在這個時候來投生,你能一輩子不受刑法,不被殺頭,保住吃飯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來,已經很了不起了,你還要到處周游列國,到處傳播文化,救世救人,你這是不想活了。你說這是在罵孔子,還是在愛護孔子?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鳳兮之歎”,用鳳凰生在不得勢的時代來比孔子。楚狂接輿的理論,一個人生在衰亂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這種事對一個抱著救世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個朝代變動之時,不容易活著的就是知識分子。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這是歷史哲學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難了,幸福這東西比羽毛還輕,沒有辦法把它裝起來。拿新的文學來形容:幸福在我們前面輕飄飄地溜過去了。莊子用古文學來描寫,“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所以,永遠是把握不住的東西,這叫做幸福。“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禍”,那痛苦,象地一樣不會離開我們的腳跟。換一句話說,人活在世上,幸福是這樣地難以把握,因為它太輕飄,一下子就溜過去了,艱難痛苦這些“禍”像大地一樣,你始終離不開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禍福中。所以楚狂接輿說: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國來呢?你到處傳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觀念到處散布,這只有我懂。這個時候想出來挽救這個時代,你危險極了。“畫地而趨。”一般人都認為自己很高明,自己劃定一個范圍在那裡轉。讀書人就容易犯這個毛病。人生每一個人都是“畫地而趨”,造四個字就是人自己對自己的譏諷。所以佛家講解脫兩個字,很了不起!怎麼解脫?不“畫地而趨”,自己不規定范圍,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迷陽”,是土話,是路上的荊棘。實際上,“迷陽迷陽”,也可說湖北湖南一帶的喜歡吃辣椒的,麻辣麻辣,這些東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邊走邊念,“迷陽”不要傷到我的腳。古人很迷信,出門時就要念“迷陽”這樣的咒子。“吾行卻曲,無傷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這些有妨礙的東西不要傷害到我的腳。這四句話,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個結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無用之用

  山上的大樹,天然活在那裡很好,為什麼世上的樹都沒有變成神木,永遠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長得太美麗,長得太好了,自己招來別人的寇盜。因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來別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燒的東西在古代叫“膏”,如人、豬身上的油。歷史上記載,古代帝王墓打開以後,裡面的銅燈幾千年不熄,因為那個燈油是鯨魚的脂膏做的,可以點幾千上萬年。動物招來殺身之禍,是因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價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補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現在的油漆是化學的,古代是漆樹,這種樹流出來的汁液可以用來漆東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就被人們破壞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著要有價值,其實人生的價值做到沒有用,才是最有用!才可以規規距距活一輩子。這是莊子的結論,看起來非常消極,對於人生、社會是諷刺的。實際上莊子很積極,他是告訴我們:“世路難行”。世界上這條路很難走,生命活著要有價值,自己處世要很有藝術,在不同的環境中,自己要懂得怎麼處,否則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難行”是這篇《人間世》的結論。

  《人間世》全篇,由孔子學生中道德品質最高的顏回,想出來救世,想做帝王師開始,被孔子罵了一頓,你哪裡有資格做帝王師?如果你一定要去衛國,這條命卻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連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顏回如何修道,做“心齋”,教如何自立然後立人的道理。最後講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於教人,卻不善於教自己,所以憂傷悲苦一生。結果碰到裝瘋賣傻的楚狂接輿罵了他一頓,也是恭維了他一頓。孔子之所以為聖人,從哪裡看出來呢?不在四書五經上,就在《莊子》上看出來。聖人之用心,對於天下國家,“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為聖,就在這裡。所以《人間世》全篇從表面上看起來,好象在譏笑孔子,實際上非常地捧孔子。後世的人,特別是宋明理學家,口口聲聲罵佛家罵道家,實際上內容都是用佛家道家的東西,很多的觀念都是用《莊子》來捧孔子的。他們也都看出來《莊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拼命罵佛道兩家,這在歷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這個道理就告訴我們《人間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難行”。並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於處。那麼歸結起來告訴我們什麼東西呢?三個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麼立場就做什麼事,處什麼態度。大家進了歌廳就要跟著唱歌,進了舞廳就要跟著跳舞,大家喝醉了你就要裝醉,大家清醒起來你也要跟著清醒,大家都在做工你卻在睡覺,那就不是瘋而是蠢到極點了,他就告訴我們這個道理。

  但還有個大道理也要了解:《莊子》內七篇是連著的,真正善於處世的人,世路固然難行,善於行世路的人是什麼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遙游》、知道了《齊物論》,然後知道了《養生主》,得了道的人這三個內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家講的菩薩道,然後再入世,這個入世隨便怎麼玩法,都是他的游戲三昧。這四篇是連續的一貫的,其宗旨從這個大題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第六篇《大宗師》

  《大宗師》這一篇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講人如何把自己修養到超凡入聖,對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脫的,是出世的。這一部分等於是《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的總論,也是總的注解,總的說明。人生最大的問題是生死問題,生從哪裡來?死向哪兒去?一個人假使能否做到了了了生死,對於生死無所懼,無所阻礙,則天地間沒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於是無所謂留戀,無所謂牽掛,然後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處事了。這一部分等於是《人間世》與《德充符》的引申、解釋和結論。《大宗師》就包括了這兩大綱目。了解了這兩個綱目,學習《大宗師》就比較透徹了。

  《莊子》內七篇的前六篇,人經過了這六個步驟,具備了入世出世這兩種修養,才算一個人的完成,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夠得上稱為《大宗師》。這個《大宗師》就是儒家所講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師》下半部也包括了《禮記》所謂的儒行,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怎樣做一個人,它是《禮記》中很重要的部分。我們看道家《莊子》的思想,表面上與儒家不同,實際上原則是相同的。

  尤其這一篇我們要了解什麼是“命”,這個命不是算八字那個命,它在哲學的理論上叫天命,在實際的修證就是認清生命的來源。生命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有一個代號叫命。這個“命”相當於佛學中講的業,善的是善業,惡的是惡業,不善不惡的是無記業。業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業力,也叫業氣。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知天之所為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

  “知天之所為”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兩家提到天,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萬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個東西叫天。用宗教的說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之類的。我們應該知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古書上的“天”字,大約概括了五類內涵:(一)天文學上物理世界的天體之田,如《周易》干卦卦辭“天行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傳》所說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詩經》小節的“蒼天蒼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視我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謂“天命之率性”。

  “知天之所為”,這句話看起來很簡單,如果要了解這句話,就要詳細研究道家另外一個本書《陰符經》。在《陰符經》裡中第一句話就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 這句話就把宇宙萬有生命的道理都講完了。實際上,《易經》和道家的這些修養法則,都是從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則來的。當智能到達了宇宙萬有以外的那個天,“所為”,所做的。莊子沒有用“知天之能為”,我們要注意,“能”與“所”要分開,“所為”是現象是作用,“能為”是它的體性。我們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則是一樣的,所以,能夠了解“知天之所為”,然後“知人之所為者”,了解人為的各種人事法則,譬如,人生理的變化、思想精深的變化,那麼,這個人的修養學問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這一篇裡,大家不要輕易拋棄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說後人解釋《莊子》還沒有超出他的范圍。“知天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這裡所說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學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個自然,我們講的自然科學的自然,雖然名稱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質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學派,稱謂自然學派,佛學名之為自然外道。其所為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隨便它象行雲流水以養,一切聽其自然,這個自然變成印度哲學上一個有生命、有主宰的東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中國道家講的自然,可以說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學派的自然。這個“自然”的代名詞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經》中說的形而上道,就是本體的力量。我們看書要把中國道家所說的自然,同西方哲學和印度哲學所說的自然區分開來。尤其近代中國翻譯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為自然科學,這就借用了中國古代道家這個“自然”的名詞,我們不能因此便認為道家說的自然,就等同物理范疇的自然。但大家往往對這個觀念本末倒置,顛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個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講的“自然”,能夠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則沒有身體的障礙,沒有身體的觀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為一樂。“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人與萬物,跟樹木、花草、行雲、流水不分彼此,混合為一樂,因此放任其自然,一點也不用心,不加後天的心識,那麼道的修養到了。

  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不知也,則為出於不為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夫為為者”,前一個“為”是動詞,後一個“為”是名詞。就是說,宇宙中有一個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沒有這些,中國文化從《易經》開始,宗教外衣早就脫掉了,反而是後人把它穿上了。

  中國文化用現在的觀念講,是相當科學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沒有哲學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達有一個東西,能為宇宙萬有做主宰的“為為者”,“不能為”。實際上,宇宙萬有那個生命的根源是“無為”的,它什麼都不能做。譬如我們看見的物理世界的虛空,它什麼作用都沒有,但是宇宙萬物離開了空間就沒有了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夫為為者不能為”,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萬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萬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滅,為什麼呢?“而為自為耳,”它自己本身就構成了一個生命的法則。“而為”這個“為”,具有所為的為,不是能為的為。

  “為知者不能知”,我們人類的智能高,是了不起,但最後還是空的,因為空,所以無知。最高的智能到達了無知,“而知自知耳”。人類有思想,能知一切,這個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薩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們生命裡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因為我們生命的功能具有無窮無盡的智能,表面上看起來是無知的。這不像我們現在理解的有知。因為它是無知的,所以無所不知。我們智能最高處,一無所有。道家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無為”,發揮為最高的政治哲學,就是帝王領導學。一個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為,即使很精明很有為,也裝起來很糊塗,,無所為,因為無所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發揮長處。“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道理都一樣,我們不用再加一層的解釋了。

  “為出於不為”,因為一切萬有的所做所為,它本身是從道體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個無為而來。“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得道的人沒有知,無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識、思想都空掉了,拋棄了,那無所不知的最高智能,就發揮出來了。“自然而坐,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體、身心都忘了。“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能,得道,是絕對的,沒有相對的,一切的名相、名稱,叫它道也好,什麼也好,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師》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來覆去幾個字,但每一層邏輯分析的很清楚。科學化的邏輯思辨而用文學化表達出來,用“為”“知”等幾個字,作了一大段文章,讀起來還很舒服,這是中國文學藝術達到了極高處。當然有時自己讀起來會笑的,什麼為呀知呀,搞些什麼名堂。其實這是有大道理的。現在回到《莊子》原文:

  以所知養所不知

  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以養其知之所知。

  那麼退一步講,不是退一步講,如果我們了解了人這個生命,是怎麼樣一個法則,使怎樣有所為的。這就包括了兩方面,一個身體生理的,一個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勞了一定要休息睡覺,睡著了一定要清醒,等於自然界一樣,白天過了一定是黑夜,春天過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換一句話說,我們人求知識,求學問,是莫名其妙的不知為什麼求,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類求知識不是真正的為自己,把知識用來搞一些機械什麼的。我們人發明了機械,生活很便利,本來想救世,結果呢?相反的都變成殺人的工具了。這個知識有什麼用呢?也就是說,我們人應該把求來的知識,回國來了解自己生命的本來,“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裡?上帝的外婆時誰“可是人類有了學問,有了知識,沒有做到“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們要把學問知識,用來求生命的那個本來。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後回轉來,“養其知之所不知。”我們現在這個知識所了解的,是生命的第二重投影,在這個能思想有知識學問的上面,有一個根本,那個根本還沒有找到,所以我們只曉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還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學問,高度的智能。如果我們把那個根本求了出來,求出來時什麼?“不知”,一無所知。有一個“知”存在,就“非道也”。

  我們再看郭象的注解,這是很寶貴的東西,不能輕易把它放棄了:“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偽成則真不喪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其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份,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故所知不以無崖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行雖七尺,而五常必備。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五常分兩類,物理世界的五常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倫的五常市仁義禮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我們這個生命活者雖然“區區”,“區區”形容極小,就那麼七八尺高,幾十斤肉擺在那裡,很渺小,你不要看不去起我們渺小的身體,整個天地都來培養這個生命。沒有空氣、沒有太陽、沒有水、沒有青菜蘿卜,你就活不下去,宇宙萬物都來“奉”這個區區,所以天地萬物的存在,不可一缺少一件東西。

  “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宇宙萬物少了一樣東西,尤其是日光空氣水,增一點或減一點,你的生命就活不不下去,就是講物理。“一理不至”這個“理”,是講精神世界。精神的生命與物質是同樣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理”包括了這些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法則,這是一個代號,整個“理”就是知識所能了解的。我們中國文化講什麼叫儒者呢?“一事不知,儒者之恥”,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夠不上稱為知識分子,所以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能通萬理,無所不知,“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修道的人要有高度的智能,無所不通,有一點不了解,這個生命就做不到長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我們身體比什麼都復雜,比宇宙還要復雜。所以,朱文光有一篇文章要出來了,雖然是一篇小文章,卻可以做一個科學上的證明。整個宇宙萬有,先不講唯心只講唯物,拿到我們的腦子裡來,這個宇宙是很渺小的一點。人這個腦子真復雜,有那麼多神經,同電纜一樣。現在科學進步,身體內部可以攝像,心肝脾腎哪一點起了變化,立刻就可以看出來,人的思想裡面動念,心就起變化,都可以表現出來。將來科學還會進步,診斷一個人的病體,只要一照相就行了,一看哪個部位顏色不對,就知道了。其實這個原理中國在古代就有了,中醫裡面有,只是沒有那麼科學化,所以道家思想認為,人體裡面的一切,有一部分我們知道,也還有很多的地方我們不知道。

  “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在天地宇宙間,我們的精神生命,有些功能起作用,我們知道,有些沒有起作用的功能,我們還不知道。注意,郭象在東晉之時注的《莊子》,那時就提出了“理”字,到了宋朝的理學家,也用理字。理學家用了人家的東西,拼命罵道家外道,佛家異端。理學家最可憐,等於在東家鄰捨借一點東西,在西家搬一部分家具,然後自己開了個店面,賣的東西都是別人那裡偷來的。還認為就自己的最對,其它兩家都不對。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我們人類自認為學問很好,科學也好,哲學也好,我們以知識所了解的,關於身心生命同宇宙的知識只有一點點。而我們身體上的,生命上的功能非常富有,人類所不了解的還相當多。所以各種方法的養生之道,醫藥也好,修道也好,我們做得到的,能達到最高效果的太少了。宇宙間還有許多真理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還保存著許多秘密,不是天地有意地保存,是我們知識還不到。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因此,沒有辦法把這些秘密變成一個工具,都為我所用。因為理不通嘛,同科學道理是一樣。譬如,牛頓看見蘋果落地,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使科學進步了一層,成為了一個科學的大紀元。但我們吃了那麼多蘋果,都變成大便了,怎麼沒有發現蘋果落地中間有一個道理。科學家都跟傻子一樣,經常傻不楞登的,突然靈光一現,哎呀,中間有個道理,就被他發現了。這同文學家一樣,好詞句也是突然冒來的。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瓦特發明蒸汽機都是一樣。但是,宇宙間的這個“理”,“在上者,莫能器之。”它永遠存在,就是你智能沒有發現。所以在我們生命裡有一個道理,自己發現了可以把生命保存得很長久。“而求其備焉。”但我們想求完備是做不到的。這兩句話兩用的,後來也被政治領導人用作領袖哲學。當領袖的“在上者,莫能器之。”,自己什麼都不會,同漢高祖一樣,樣樣都不會,漢高祖會什麼?會喝酒。但漢高祖善於用所有人的長處,結果都變成了他的成功。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現在西方的科學研究,新的名詞特別多,你把舊的東西照出來,就應用無窮了。這是人類行為學的准則:“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辦一個工廠要用人,部下的智能、才能不必要一樣,如果都是一樣了,整個工廠就不好辦了,大家都很聰明,聰明的連一個螺絲釘都上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但是有個目的,人都要活者,人的智能都不一樣,有些所作所為可要一樣,人的思想觀念固然不通,要不要吃飯,要不要睡覺,要不要拉大便,都是一樣。“所為不敢異”,必須要想同,統一於其間。

  “異則偽成矣。偽成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人類的目標是共同的,可人類忘記了這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因此社會有虛假,有作偽,有勾心斗角,人心有各種欲望的不同。所以我們人生後天用的思想,生命的真東西都沒有用到,都用得假東西,假東西用了之後,這個真的生命沒有了,喪失了。大家注意,道家的東西是很圓的呦,下面講的也是最高領導學領導的道理,領袖的道德:誠懇。所以,最高的誠懇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你們不要玩花樣,不要玩手段,這一百年來看的清清楚楚,世界文化交流的發達使我們看得更清楚,每一個人玩本事手段的人,一個高出一個,但一個個都搞死了。尤其我們這些老頭子,看看現在年輕人越來越詭,手段越來越高,比我們這些老的更老奸巨滑,你那是“太上老”。將來這個世上什麼人成功呢?一個笨人,一個不玩手段,對人做事非常誠懇地人,這個人成功了。真成功還是誠懇。這是天地的法則。大家看工商界有錢的大老板,年輕人看看,你們都是博士,結果在他那裡拿十萬塊錢,還聽他的挨罵,所以我說:“世界上的博士都是給“不是”用得,他什麼都不是,格老子有錢,你要聽他的,你有什麼辦法?你說他有什麼本事呢?他又一個本事,他吃苦耐勞誠懇,所以他有錢。你博士又怎麼樣?博士碰上他“不是”,是要比你高一級阿。”世界上的大學校長都要募錢的,哪些校長向誰要錢?向“不是”要錢。“不是”出錢來培養你們這些博士。世界就是這麼一個世界,你看妙不妙!由這個道理你就懂了,最高的成就就是誠懇,不做偽。

  “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們這些笨蛋一樣,讀書求知識,有一點不懂拼命去鑽,結果身體搞衰弱了,眼睛帶一千度,頭發變白了,背也彎下來了,不是花眼就是咳嗽,搞得可憐兮兮的,不過帽子戴上了叫博士,如此而已。你所好的,所了解的,不過這一點,但你“六根”都爛了,身體不健康了,不戴一千度的眼鏡就看不見了,這又有什麼用呢?所以,人類真是可憐,以很小一點的聰明智能知識,卻害了根本的大知。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真的智能,最高的成就是什麼?真知道人生的重點,人生後天的知識、能干是“有限公司”,因此體任自然,不去勉強成就。了解人生這一點知識很有限,你不能了解宇宙,你不能了解生命有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蕩也”。雖然人生在世間作用,但不亂來,自己坦然“我很笨”,因為連自己生命從哪裡來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無崖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闇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也。”我們現在的知識也好,學問也好,太有限,不要以這個自滿,拋棄了這個,對於生命裡面“知與不知”,把現在知識了解了怎樣修道,怎麼懂得知識求來的,那麼達到道德境界,無知,把有為的知識融入無為的境界裡去,“ 闇相與會”,則與道德境界自然冥合了,不用分界線了。

  郭象這一段注解很好,他把《莊子》“以其所知養所不知”這一句話,做了一篇論文,他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試與我們不同,所謂考文章,在四書五經中,隨便抓出一句,臨時出題,你就要對這一句進行發揮,來反映出你的思想才能。隨便抓一點,出一個題目,這是很妙的。郭象這篇文章就是莊子的一句話的發揮,他把哲學、科學、人生、政治,一切道理,在幾句話的短文裡發揮完了。郭象相隔莊子有好幾百年,卻把《莊子》了解的如此之透,可以說他是莊子的私淑弟子了。講中國這些史,研究中國文化的演變史,就要研究注解的年代。如果這些注解不看就溜過去了,就不知道時代文化的演變是怎麼樣的。我們知道,兩晉南北朝對中國文化思想的影響有那麼大,它是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所以兩晉南北朝的清談不是偶然的。就歷史地淵源看來,真正提倡清談,其開創祖師是曹操父子。這是告訴青年同學們,現在這一百多年寫的中國哲學史,都不大靠得住,都還有問題。

  人為什麼短命

  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莊子提出來人對生命的把握。一個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遠活下去,並不是那麼短命的。我們人認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歲很長壽,在道家看來是很短命可笑得。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認為,人可以活到與“天地同壽,日月同修。”,為什麼我們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幾乎相同,都是我們自己糟蹋得,所以活該早死。有一個道家資料很有意思,喜怒哀樂,思想情緒心理的變化,每動一下減少多少歲,如大發脾氣,一減減少了五十年。那個帳一算下來,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是中國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說,不管它准不准確,這種理想,如果你認為是幻想的話,也可以。這種理想對生命的重視,全世界人類文化中,只有中國文化才有,這是中國道家特別的地方。有一個比較相同的,佛經裡面有,但沒有道家思想把人類生命的價值說的那麼堅強。佛經裡面說,人生來就有八萬四千歲,因為人類心壞了,思想越復雜道德就越壞,一百年裡減一歲,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來。到了人類知識最進步的末劫時,人類腦袋打,四肢小,人到十二歲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歲就死了。在那個劫數裡,草木都可以殺人,空氣都可以殺人。最後人類統統死光,只剩下五百人作人種了。到那時人類就悔過了,做好人作善事,科學文明也廢了,人還是靠勞力規規矩矩作人。那麼人類一百年裡加一歲,人長一寸,一直到八萬四千歲,這麼一個來回叫一劫。這是佛學裡關於宇宙生命劫數的一種說法。同道家的說法很接近。為了解釋“而不中道夭者”,我們用到了佛家的說法,現在還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歲”,算是短命的。莊子在《逍遙游》裡提到:“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們認為大椿活了一萬六千歲,道家認為只活了一年而已。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莊子講了知與不知的重要,這個綱領先要把握。就是說,人類的知識不算學問,我們有個大學問,無所不知的那個道體,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們做了一輩子人,對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人,很可憐!用莊子說法,是一個假人。了解認識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後來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稱真人。如呂純陽得道了,大家就稱為呂真人。當然我們在座的哪一位姓張的,姓李的,如果將來得道了,就叫張真人,李真人。那麼這個道怎麼來的呢?兩個路線:一是拋棄了你的小聰明,而求那個“吾知之知”的大道;另一個路線,把世間的聰明學問都通到了極點,最後歸到“一無所知而無不知”,也就得道了。這是將知的重要。那真如是什麼?在佛學裡,印度翻譯過來一個名稱叫般若,《金剛經》又叫《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在般若裡有一個實相般若,就是道的智能,在中國不按智能來翻,因為意義不同,實相般若與“知而無知”,其實是一樣。所以,印度文化一進來,同中國文化一搭配,佛學在印度就結束了,同中國文化就融合了。這兩面的東西都一樣,只是表達不同。

  那麼,莊子又講“雖然,有患。”但是,雖然如此,這個道理還有個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們的知識,都是相對而了解的,“有所當而後待”,“當”念成恰當的當,然後才下一個恰當的名次,做一個恰當的了解,這就是普通的知識。在佛學唯識學看來,就是“比量”。老子也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後相隨。”所以知識就是相對而求出來的一個結論。都是相對比較性的,“比量”而求得,沒有絕對的標准。

  庸讵知吾所謂天人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庸讵知”是莊子文章的口頭語,是當時的土話,相當於“那麼”的意思。莊子試戰國時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後世所講的湖南湖北,等於是中原這一帶的人。後人如蘇東坡等,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經常學莊子的文章“庸讵知”,直到宋朝都選用這個使文章轉折的詞,實在沒有什麼道理。“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我們所了解的道,乃至這個天,不論是科學的或形而上的道體等,“非人乎”?都是人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說上帝怎麼樣,天堂怎麼樣,那是你的解釋阿!你看這個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東方人完全兩樣,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歐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樣。顏色都不同,神的樣子都不同。中國人的神穿中國服裝,漢朝人解釋的菩薩,穿的是漢朝衣服。你再問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裡人?他說你是希臘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說你是湖南人,因為他不曉得有個湖南,他意識境界裡沒有這個概念。東方人,中國說看到鬼,看到神什麼的,他也不曉得歐洲什麼樣子,也從不講外國人頭生到這裡。這些談天說地的,都是人為,沒有一個知識靠得住的,“吾所謂天之非人乎?”

  “所謂人之非天乎?”在講到政治哲學或哲學思想時,我常常問大家:什麼人是哲學家?鄉下的那些毫無知識的老太婆,一輩子離家沒有超過二十哩的范圍,端根板凳坐在門口,看到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看到牛回來了,看到下雨了,田裡的水漲起來,一輩子也就看到那麼個境界,也沒有爬過阿裡山,也沒有到過東亞飯店,但是你問她:“老太太,很苦啊。”她回答你一句話:“沒有什麼,命嘛。”認命了就是大哲學家,所有哲學家都不及他。你說政治哲學,中國古代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樂業就好了,所有什麼主義什麼思想,都離不開這八個字。這就是哲學,這就是人最起碼的話,它合於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識分子所解釋的,宗教家所解釋的,天堂又怎麼樣,你到我這裡來就沒有罪拉,不到我這裡來就有罪拉,這些都是掛羊頭賣狗肉,都靠不住。莊子都給你講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東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麼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莊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能。下面莊子又把我們帶入一個神話境界,但卻是真的,把人的生命價值說的很清楚。什麼叫真人呢?三點:“不逆寡,”就是順其自然,一切不貪求。人通常有一個心理,從小孩開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點,就像剛才講的鄉下佬太婆,如果你問她:“你怎麼分得這麼少?怎麼只有這麼一點點?”“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無所謂!”

  什麼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覺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這是機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沒有覺得成功與失敗,命嘛,無所謂,就這個樣子。

  “不谟士。”“谟”就是謀,打主意。我們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辦法賺錢,想辦法找門路,乃至想辦法學道,想辦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業就少一點,我向上帝禱告一下罪就沒有了。都在那裡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騙自己。

  這三點是人生心理狀況最嚴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這三點都沒有,人會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覺得了不起;人會貪多無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錢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氣,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這三句話,用現代心理學發揮起來就是三本大著了。古代就只有三點,很簡單。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沒有過錯,縱然有過錯也是無心的。“過而弗悔”還有這個觀念,就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有後悔沒有追戀。人大半的煩惱,就是追悔過去,夢想將來。光在那裡煩惱生氣,不能把握現在。生命只有現在,沒有過去。過去已經過去了,未來還沒有來,你去想它干什麼?譬如說現在怎麼樣?現在就在這裡看書,很簡單!心中就沒有煩惱,所以“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也有兩個觀念,做人做的很恰當,並沒有覺得你看我做的很好。“當”就是現在,現在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第二個觀念,在現在的時候,過去不追,未來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現在抓住,現在永遠都抓不住地。這就是《金剛經》上講的:“過去新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我們的心理狀況都在三段裡聚會,追想從前,遐想未來,現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飛掉,其實你越抓得緊它飛得越快,絕對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真人修養到這個程度,爬高沒有“恐懼症”,不止爬高沒有恐懼症阿,你把他放下千萬丈懸崖,他也沒有覺得掉下去,他沒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裡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覺得熱,燒不了他。生命功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是真人。這些道理講起來理論很難,不過我知道我的太老師真有這個本事。太老師是學禅的,人到了最後,什麼都無所謂,笑一笑。我的老師告訴我一件真實的事,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個法國神父來同太老師談道,法國神父帶了一瓶毒藥,等於殺蟲劑之類的,人喝了會死的。太老師說:這東西哪裡會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國神父說:先生你不要開玩笑,這東西吃了真會死人的。太老師說:那我喝給你看。就喝下去了,一點事都沒有。太老師是廣西人,後來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師夜裡從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經過北門的泗馬橋。就是司馬相如講的“不坐泗馬高駒,誓不過此橋”的那個驷馬橋。太老師夜裡回家,一手拿念珠一邊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結果在河裡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在水裡轉,連忙把太老師弄起來,問“老先生怎麼在這裡?”“我回家”,“你怎麼在水裡?”“我在走路。”太老師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於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經達到了無量無邊,大而無外,小耳無內,他把身體已經忘記了,一切知覺感覺,已經同他毫不相干了,這就是真人。這是莊子描寫由心理轉化到這個境界,這是要實證的。

  古之真人,其寢不寐,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無夢,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來呢?也不做夢。我們一般人睡覺,眼睛閉著有一個境界叫夢。我們現在認為醒了,也在做夢,白天在張著眼睛在做夢。白天的夢有悲歡喜樂,夜裡的夢也有悲歡喜樂。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白天夜裡都無夢,就那麼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東西真無所謂,吃什麼都可以,沒有覺得這個是苦的,那個是甜的,沒有食欲,吃一點點飽了就行了,食欲沒有了。這個食欲很嚴重阿!還有食欲的存在,氣脈是不會通的。“其息深深。”這個“深深”,不要搞錯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認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腸裝的大便小便,你把那裡守著干什麼?搞久了之後,不是大便秘結就是血崩。為什麼在小肚子上搞?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豬肉攤上買一個很便宜阿。這個“深深”,是深到無底,不是在身體上搞得,當然身體有感覺。莊子前面也講過,真人呼吸每一次來,都到達腳底心腳趾頭,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來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間,有一段很短的時間,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點,好象沒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來間,那個保留的元氣,那股“息”,每一次都到達腳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這些是描寫真人的外表。這樣的人,慢慢地有資格做“大宗師”了。即使修養到達這個境界,還不完全夠做“大宗師”的。那個中國道家,後世就把這樣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雲:“仙游數等,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壽者,人仙也。飛空走霧,不餓不渴,寒暑不侵,與道合真,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變化無窮,隱顯莫測,或老或少,至聖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測者,天仙也。陰真君曰:若能絕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脫毂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之法而對得道者,皆為”南宮“列仙。在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藥成道,或脫毂或沖舉者,乃無上九極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後精靈不散,最低級。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開闊。人如果修養到“真人之息以踵”,達到“晝夜長明,夜睡無夢,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書上描寫中國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歲還“行及奔馬”,因為他身體輕靈,看他走路好象沒有舉步似的,但始終與飛奔的馬並排,這也是地仙之份。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羅金仙。大羅金仙師佛家講的大阿羅漢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屈服者”,一個心中有煩惱,我們每一個人活著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窩囊很委屈,為什麼?因為心裡都有股煩惱壓在裡面,無法給人家講。“嗌言若哇”,有時候講話,象我們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別人借錢時:“不好意思,嗯,嗯。。。”講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來。了解的人就說:“要多少錢你講嘛,我拿給你,不要羅嗦了。”所以我們人活在世上,講話都沒有痛快過。如果是兒子向父母要錢,都很自然,那是睡著要;太太向先生要錢,那是站著要;父母老了向兒女要錢,那就要跪著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憐!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這是名言。物質文明越發達,人在世間的知識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機淺”,越來越違反自然,離道就越來越遠了。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

  “說”通悅。上古得道的人,他沒有覺得活得很痛快,也沒有討厭死。死也無所謂,活者也無所謂,這兩樣他看成一樣。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於心中,就已經把生死的問題了了。為什麼呢?我們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九講過:“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者是住旅館,在這裡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經。系辭》中也講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們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裡開放白天收攏來,我們的生命是白天開放夜裡睡覺。所以生死不過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沒有高興生命的用,當堯舜禹也沒有什麼高興,當周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什麼留名萬古,封侯拜相,乃至為帝王,有所成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沒有覺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離了。”“我的知名度不夠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沒有這些感覺,你恭維他也好,罵他也好,與他沒有關系。“悠然而往,悠然而來”,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味道。我們年青時讀書很調皮,我有個同學與我坐在一起,他讀到這裡告訴我:“嘿,我才發現陶淵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對,一定是斜眼睛。”好調皮,可是也好聰明!這個同學這麼一講,另一個同學說:“你搞錯了,陶淵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這些同學都很調皮,小太保一個,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人生“悠然而來,悠然而往。”生命活著就活著,也沒有什麼厭惡,也沒有什麼煩惱,過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臨死的時候,又上氧氣又翻來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麼痛苦呢?那麼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說,像我們,多活一天,還是利息,賺來的,算不定晚上這個鞋子衣服一脫,明天早上就不屬於你的了,屬於哪個地攤檔鋪阿,再不然就屬於哪個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這就是人生活著的價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動機怎麼樣。譬如,“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麼主意?”你管他打什麼主意,他來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給他嘛,很簡單。或者,“不知道他來是什麼意思?”他來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結果是什麼。人如果忘記了無始無終時空觀念,只對現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熱了就脫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把整個人生看成一個“游戲三昧”了,“忘了復之;”“復”就是恢復,我們忘掉了生命中的什麼?我們把一個嬰兒抱在手上,你罵他兩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為你逗他笑。可惜,我們當嬰兒那本有的境界,長大後被後台的情識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後天的情識,去掉了後天的污染,就恢復到嬰兒哪個無所為的境界了。“是之謂不以心捐道,”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為什麼用“捐”呢?“捐”就是減少。我們打坐求空,空是一個方法,是叫你減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減”,不要去加,也不要去減。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減法來。你有心去空,認為這是修道,不對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對。“不以人助天。”不以人為的方法去幫助自己的天機自然,所以要讓其自然。自然在哪裡?莊子告訴我們,就是現在,只有當下一個。後來禅宗把它濃縮了:“當下即是”,就是只有現在。生命就在現在這一下,當下即是,這樣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一個人修養到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妄想,精神專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象很安靜,內心的修養慢慢地影響他的外表,很清靜,就是我們講神仙菩薩那個樣子。“其颡 ;”他的額頭發亮,有光,很充滿。那這樣的人,你說那不是像一個木頭人馬?他有沒有情感變化呢?他有情感變化。“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換句話說,就是《論語》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溫”,,看起來很莊嚴很威嚴,但同他一接觸一交談,好象如坐春風中,很舒服很溫和。他情感的變化,不是喜怒無常,是很有常規,同春夏秋冬一樣,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個有道的人,其內外行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個修道的人怪裡怪氣,那已經是神經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他在世上處於萬物之間,非常恰當相宜,但你研究不出來他用什麼方法。他作人處事相當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師”以我們的觀念來講,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觀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講過了“內聖”,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內聖”以後才能“外王”,並不是說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沒有關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聖人,才夠得上“大宗師”,然後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莊子的《外篇》《雜篇》有很大關系。《莊子》這本書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稱為老莊,又稱黃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諸子百家的淵源都出自黃老。在黃老的立場看,儒家也出自黃老。這個“老”不單指老子〈道德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全部的“道”。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代,撥亂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時才是儒家。一般學者研究認為,孔孟之道是秦漢以後被帝王們所利用,作為統治的一種的權術。表面上看這些學者們的講話,有一種過分的要求。事實上,秦漢以後的儒家,唯一的辦法,謀生的本事就是做官。這個做官影響了中國三千年的教育,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問題的教育。這種教育形成了一個民族觀念:首先是重男輕女,因此每一個人希望生一個兒子,然後再“望子成龍”,有什麼辦法可以“望子成龍”呢?唯一的方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這

  是連帶著一串的觀念來的。在座諸位,包括我們在內,思想裡盡管有終君愛國等大帽子大口號,事實上歸根結底,最初開始讀書還是想做官,升官發財。儒家是如此。在歷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並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天文地理等。這些道家撥亂反正用的許多東西是什麼呢?一部影響最大的書就是《莊子》,大家平時都忽視了這一點。後來所謂謀國之道,乃至軍事思想謀略思想等,都出於《莊子》,下面就是莊子講的外用之學,他首先以軍事哲學作基礎。

  道家好談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第一句話,就涉及到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很嚴重的觀點。莊子提出來,所謂“大宗師”,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對歷史對國家天下有所貢獻,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國文化史上,歷代喜歡談兵論兵,是道家的人,所以軍事謀略學的思想都出於道家,尤其後代所標榜的神仙,沒有不喜歡談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幾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後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權術的那一套東西。因此歷朝的變更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變動,跟道家都有密切的關系。從文化史上看起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歡談兵,甚至避免談兵。

  我們看到的《莊子》,他這裡就干脆提出:“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把別人的國家亡了,不論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罷,亡了別人的國家,別人還要感謝。這很難了,歷史上幾乎沒有做到的。在中國上古時候往往有,歷史上所標榜的,事實究竟如何不知道,後人有很多的懷疑,如“湯武革命”就是這樣。為什麼得道的人用兵會做到如此呢?因為“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這些文字看起來是順的,其觀念、邏輯都是相反的。就是說,得道的聖人用兵,雖然亡了別人的國家,而被亡國家的人民個個愛戴,個個擁護,因為他的用心,不是為了私欲為個人的利益,也不是為了強權占領侵略別人,是為萬民造利益,用現在的話講,是為人民造福利。這種福利不是現在福利的觀念,是“利澤施乎萬世”。這一點要特別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學要注意。

  談中國文化,剛才我們批評讀書人都喜歡做官。像我們小的時候,必須背《朱柏廬治家格言》,甚至每個國民都要讀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我們這一輩子都深受這個格言的影響。中國過去讀書人做官,制定任何一個政治上的方略,實施任何一個政治上的舉動,都不可避免的有一個很嚴重的觀念,自己這個政策出來,是否有百年大計,不是只故眼前的。還有一個很嚴重的觀念,在個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後世的子孫能抬起頭來。如果做了在歷史上有污點的事情,後世的子孫永遠無法抬頭。譬如按一般的掛念來說,是非暫且不管,一般認為岳飛是忠臣,秦桧是奸臣,在清朝時,一個姓秦的詩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廟去時,做了一句名詩:“我到杭州愧姓秦”。這種思想觀念哪裡來的?就是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習慣,“讀書志在聖賢,為官心存君國”。這兩種觀念在今天,在整個中華民族思想裡面,好象非常淡了。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哀或恥辱,這是一個大問題,值得我們去檢討。今天,我們講復興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究竟是什麼?這些都是問題。

  莊子講聖人亡了別人的國家而不失人心,因為他“利澤施乎萬世”,不止百年呦!是千秋萬代都值得仰慕的。“不為愛人,”並不單是叫一點口號來仁慈愛人,也不只是只愛當時的人,或某一地區的人,聖人仁慈愛人不為時間空間所限制。這就是“聖人之用兵,亡國而不失人心”的一個總結論。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聖人得道以後,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業,如果只限於樂於通達人情物理,這樣也不夠聖人的資格,所以聖人不止了解人情物理,還有更進一步的通達。下面一條條分析“內聖外王”的成就:

  仁愛無私

  “有親,非仁也;”這同儒家講仁義道德的仁的意思並不相反,只是道家思想的仁的范圍更大。所謂真正的仁,“有親”,還帶有一點私情,就已經夠不上仁了,因為已經帶了私心了。大家知道,“親”與“仁”是有差別的。中國文化動辄以孔孟儒家思想為代表,儒家講的仁,等於佛家講慈悲,基督教講博愛,都有相同之處,不過解釋說法各有不同。在歷史上,宋明理學通佛家思想有一個爭論,理學家認為,佛家講慈悲並不錯,儒家的仁也講慈悲,但這是有范圍的愛,先是“親親”,“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顧好以後,我又力量再去愛社會上的其它孩子。把我的父母養好之後,再把我的愛心擴大,再去養社會上其它的老人。但佛家講慈悲平等,愛一切眾生,眾生有那麼多,怎麼愛?所以宋明理學家認為,佛家講的慈悲陳義太高,統統是空洞的口號。理學家們提出一個問題,加入孔子同釋迦佛站在河邊,兩個人的媽媽都掉到河裡了,請問,釋迦佛是先救你的媽媽,還是先就孔子的媽媽?如先救你的媽媽,後救孔子的媽媽,這就不夠慈悲了!因為眾生平等,你媽媽我媽媽都是媽媽啊,你不能分別阿!我們儒家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氣地先救了自己的媽媽,再來救你的媽媽。儒家有一個程序,所謂“親親”,“親”我的“親”,愛心先對我的親人,再把我的私心擴大,擴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愛別人,愛社會,把人類都愛好了,“愛物”,然後才愛萬物。“親親,仁民,愛物”,這是儒家行仁道的三個程序步驟。莊子在這時沒有批判儒家,但下了一個注解:“有親,非仁也。”仁慈是愛天下,沒有私心,有所親,有所偏愛,已經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聖人大宗師,愛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樣,並不是雨隊青菜蘿卜少下,或者對高麗參這些補品就多下,沒有這回事,是普愛的。

  “天時,非賢也;”這等於是對春秋戰國時儒家的批判,對不起,我講《孟子》時,一定替孟子辯護,現在講《莊子》,我就站在莊子的立場上來講。儒家所謂的聖賢之道,如孔子在《論語》中講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賢者之道,非其時,社會不對,不出來。莊子就提出來,真正的聖賢沒有為己的,不論天時合與不合都要出來,這才是真者國內的聖賢之道。但是莊子又回過來講:

  進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這也是批判儒家。我們在歷史上看到,儒家有時候有利害不通之處,很多讀死書的儒家人物都與這個味道。莊子在那兩個時代也見過很多,所以他認為這一班知識分子,不通利害的關鍵,沒有得道。道家講的“通”利害,怎麼“通”呢?所以歷史上有文化的爭辯:儒家所標榜的是臨危受命,時代越艱苦,我越要站出來,中流砥柱,倒挽狂瀾,救社會就國家救天下。表面上看起來氣派很大,但是時代狂瀾不可倒挽,中流是很難的,抵不住地。除了讓別人承認,在歷史上留名之外,對社會沒有貢獻,對國家沒有裨益。但在歷史上,儒家真正做到見危受命的人物並不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不走見危受命這個路線,多半走隱士的路線。道家思想的基本態度,始終是走“因應”的路子,順其自然。一個時代形成了一個趨勢,挽不回來,所謂“江河東流不回頭”,不可能把歷史拉回來。道家思想是講先知,一件事從它的前因,直到它一定的後果。如石門水庫放水時,沒有辦法把水勢挽回,但計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時,輕輕開好一條水溝,就可以把水流疏散。這就是現在流行道家的太極拳原理,四兩撥千斤的道理,也就是軍事謀略,以寡擊眾的要點。所以中國歷史上,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的,都是道家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須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立場上看儒家是那麼窩囊。事實上,話不能這麼講,這個是普通一般所了解的。我們回過來看孔子在《易經》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書五經作代表。四書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書,一部《論語》而已,而且《論語》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內容是關於孔子學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經》的“十翼”,此外還有《春秋》這部書,只有深通《春秋》,才可以了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講:“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後來司馬遷著《史記》,仿照孔子講了兩句話:“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非常傲慢的話,把當時的人都罵了,他等於說:“你們都看不懂我的書,翻都不用翻,只有把它藏起來,將來會有聰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稱《史記》是漢代的謗書。實際上不止是漢代的謗書,是對歷史嚴厲批評的一部謗書。但是漢朝很偉大,沒有把《史記》毀了。也可以說是司馬遷很偉大,他算定了你們讀不懂他的書,不會毀的。《史記》很難讀懂,司馬遷寫一篇傳記講某一個人,講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的出壞的一棉。那個人都好嗎?不是,壞的一面,要在同他有關系的人的傳記中,才看得出來。所以要研究一個人,必須要把那個時代都讀遍。《史記》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樣。《春秋》這部書怎麼了解呢?孔子講“知我者春秋,最我者春秋”,將來你們呀真正了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將來你們要罵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夠資格罵我。《春秋》就是大謀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講“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這裡。像我們小的時候,老一輩按舊式的教育,年輕人絕對不看《春秋》《戰國策》《三國演義》,看了以後要學壞。我們為什麼引用這些呢?孔子著《春秋》刪《易經》,強調“知進退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一個人要懂得進退存亡之道,必須要懂得利害關系,如果不懂進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這同道家的觀念完全一樣。歷史上標榜的聖人君子,我們用學歷上的等級打個比方,聖人等於是博士,君子稍差一點,等於是碩士,更差一點的,等於是大學畢業的學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歷史上有很多人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這夠不上一個知識分子。所以我常對青年同學講,關於名利這兩個概念,我們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維新大臣伊籐博文的兩句名言:“濟利應濟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這話充分表達了中國文化中儒家的思想。如果只知為個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夠不上一個知識分子。講到這裡,我們又要引用司馬遷的思想,我常常說,《史記》不是歷史,是歷史哲學,尤其《史記》的學問,長處不在於劉邦項羽,而在“八書”,如《天官書》關於天文,《平准書》關於財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齊列傳》中“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無馮生”。這三句話就是人生哲學,這是三篇大論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這個“烈士”就想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國文化了。現在的烈士這一說法是套用古文的,古人的烈士相當於現在觀念的英雄,時代不同觀念不同。世界上的英雄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賭錢一樣,最後把命都押上來做賭注,這才夠得上一個英雄。“誇者死權”,“誇者”就是狂人,或者說有神經質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裡尼等獨裁的人,他們喜歡控制人,喜歡抓權,為了權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賭上。換句話說,你們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權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聲去賭,用命去做賭注;要權力不是等來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換得,這樣的話,算不定最後你會當英雄當帝王。“眾無馮生”,一般老百姓,象我們這些普通人,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少一點麻煩,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莊子批評“非士也”,這不夠一個知識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這就是莊子作的結論。大家不要被莊子的話所騙,道家的話同佛家的話一樣,往往象一個珠子在盤子裡滾,它四面八方都不著邊際的,什麼是“役人”? 替別人服務的稱為役,“役人”是領導別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只有兩種人,要麼我聽你的,要麼你聽我的。不論是家庭中的夫婦,還是社會上的朋友,都是這樣。你不肯不聽我的,我也不會聽你的,這就不好辦了。所以古人講,一個人“不受命,不能令,廢人也”,一個人不肯接受別人的命令,又不能發布命令讓別人服從你,那這個人是廢人沒有用。照這個觀念,人只有不是你聽我的,就是我聽你的,沒有中間路線可走。那麼,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個真正的領導人呢?莊子的結論,要“亡身真”,就是無我,連我都沒有了。這一條命都不要了。真做到無身,無我,才可以做一個領導人,這個結論把前面都總結了。那怎樣才能做到無我呢?《大宗師》上面所講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無我。因此莊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標榜:

  隱士與歷史文化

  “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 子、胥余、紀他、申徒狄,”這些人我們就不一一介紹人,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所標榜的高人,隱士,是被列入《隱士傳》《高士傳》裡的人。說到隱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的要特別注意,中國幾千年影響最大的是什麼人?還不是孔孟,還不是老莊,是隱士。好象我看近百年來的著作,都對這一點沒有講清楚。有一個同學拿我這個觀念作博士論文,寫了六年還沒有寫完,以為內資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證明隱士思想對中國文化那麼重要?我們正史上從三代以下,所謂唐堯讓位許由,從這些歷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傳歷史上的隱士,在三代之際,便有許由、巢父、卞隨、務光等人,這些人物,大多都是“視富貴如浮雲”,所謂:敝履功名,薄視帝王而不為的角色,同時,又說他們的學問、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為他們浮雲富貴,敝履功名,所謂“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們歷史上所推崇的聖帝明王,如堯舜禹湯等人,都為之禮敬景仰有加;換言之,凡是上古的聖帝明王,無論為政為人,最忌諱的,便是隱士們的清議和輕視。尤其在野的知識分子,和民間的心理,對於隱士們態度的向背,非常重視。到了秦漢以後,司馬遷作《史記》,特別點處隱士一環的重要,把他和謙讓的高風合在一起,指出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寫世家,便以《吳太伯世家》作點題;他寫列傳,便以《伯夷列傳》作點題,尤其他在《伯夷列傳》中,借題發揮,大發其歷史哲學與人生、世事哲學的議論,比他的自序,還要進一層,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學的觀點,強調隱士思想的北京,與其崇高的價值。

  歷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漢高祖時代的商山四皓。所謂皓是頭發都白了的老頭子。從秦始皇時候就當隱士不出來的四個老頭子,學問很好,名氣很大,道德很高,須發都白了,被尊為四老。漢高祖當了皇帝,禮請他們出來,他們不答應,後來劉邦要立太子傳位時,宮中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漢高祖想把呂後所生的孝惠帝—當時的太子廢掉,改立他所喜歡的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為太子,幾乎成了事實,結果呂後問計於張良,張良就告訴呂後,除非孝惠帝—當時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請來,漢高祖就不敢廢太子了。呂後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辭厚禮把商山四皓請來為上賓。漢高祖見到了這個情形,就告訴戚姬,太子黨羽已成,連自己請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請來了,改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免談了。以漢高祖這樣的英雄人物,卻被四個老頭子擺布了一下。為什麼呢?難道以他流氓的態度,還真怕這幾個老頭子武功高嗎?這就是中國文化中,隱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凱想由總統變成皇帝,也是受過這種影響的。在那個時代,也有類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張狀元,開始當袁世凱老師,後來袁世凱要當皇帝,他是不同意的,當然中間的過程還有很多,所以隱士的思想在中國歷史政權上,勉強等於在西方政治哲學中就是不同意主義,既不反對,又不贊成,就站在旁邊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講法,我這一票不投,有保留權。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義的主張,保留這一票,乃至連這一票最終成為有決定權的一票。真是太嚴重了。

  失節夷齊

  中國隱士思想在歷代都起了這個作用,歷代帝王都怕這一面。滿清入關以後,康熙想辦法想把這一部分人收羅起來。在康熙到干隆這一百年間,在科舉中特別開了一個“博學鴻詞科”,對於前明不願投降的遺老們,特別恩准,馬馬虎虎,只要報個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給與很好的官位,結果有很多人,在這種誘惑上動搖了,而進了“博學鴻祠科”。有些隱士不同意滿清的,最後都被康熙干隆挖出來了,所以當時鬧了很多笑話。其中一些,使非常尖刻的諷刺,但是曾留下幾首諷刺的名詩:“一對夷齊下首陽,幾年觀望好淒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谏武王。”後來又開第二次“博學鴻祠科”,再收羅第一次未收羅到的人,因為許多人看到第一批“博學鴻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場的位置都滿了,後來的被推到門外去,就有人更吟詩挖苦了:“失節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淒涼。從今決計還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描寫當時明朝的隱士,本來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齊,不投降,結果是“一對夷齊”還不止一個兩個,都投降了,因為首陽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這些人挖苦的很厲害。

  隱痛詩人吳梅村

  康熙時代,針對這一批想當高士的學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齊一樣,如在文學上有名的詩人吳梅村,屢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堅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挾持其老母威脅他,逼得他沒有辦法只好出來。當然吳梅村有他的理由,媽媽年紀大了,如果媽媽不在,可以當忠臣。要當忠臣很賠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吳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詩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無由識九還。”吳梅村因為名氣太大,他在應招進京的時候,當時江浙一帶的學者都來送他,開了一個號稱“千人會”為他餞行。這也是清政府發動的,吳梅村出來投降了,這對吳梅村來講,比戴手铐腳鐐都難受。有一個青年,沒有參加這次集會,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這個宴會中去給吳梅村。吳梅村坐在首席上打開一看,臉色都變了,旁邊的人覺得奇怪,看了這封信以後,大家的臉色也變了。原來這封信上寫了這麼一首詩:“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罵了。還不要宣布散會,在座的人就一個一個溜走了。這年輕人了不起!這代表了中國文化精神。所以中國文化精神中,隱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終在這個民族,這個國家中起很大作用。為大政的人,對這些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面講到的狐不諧、務光、伯夷、叔齊這些人,在歷史上稱為高士,但在正統道家思想看來,還是屬於沒有出息的,把自己這一條命賠進去以後,既不能救國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業。現在莊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著人家轉。等於講,人家放火時,他願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還拼命的叫,這個叫又什麼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適人之適,”人家在忙時,他也在跟著在旁邊忙,你畢竟近來參加忙也好,他又不參加,搞得不倫不類的。“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他對自己的人生應該怎樣安排都不懂。莊子在這裡,把歷史上的高士們批評的一錢不值。

  高士嚴子陵

  這裡特別強調一點,莊子講入世的“大宗師”的思想,為了說明“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提出東漢時的嚴子陵來加以發揮。嚴子陵的少年同學漢光武劉秀當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對,研究歷史就要在這些地方著眼。我們知道,漢光武劉秀的好處比漢高祖劉邦多。伏漢將軍馬援,開始是反對劉秀的將領,有次因某件事,作為代表來看漢光武。當時漢光武統一了中國,只有山西河四川沒有統一。馬援與劉秀一見面,兩人談得很投機,馬援回到陝西,老板隗囂問他:劉秀與他的祖先劉邦相比怎麼樣?馬援講:劉邦豁達大度,氣魄很夠,人很豪爽,這一點兩人不相上下,很難比。不過有幾點不同:第一點,劉邦不喜歡讀書喜歡罵人,劉秀喜歡讀書不喜歡罵人,而且學問很好,很有辯才;第二點,劉邦愛喝酒,劉秀不喜歡喝酒。隗囂說:照你這麼講,劉秀看來比漢高祖還要高明啊。馬援本來要講劉秀比漢高祖還要高明,做人家的部下,只要這麼講,所以馬援之所以是馬援,多會講話!了不起!劉秀的好處很多,歷代帝王都殺戮功臣,漢高祖就殺戮過很多功臣。但劉秀在一統天下以後,沒有殺戮過一個功臣。但是嚴子陵為什麼還有許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嚴子陵也許是一個在當時局勢中,不做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劉秀不簡單,這個位置已屬於劉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鑽進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釣在這將桐廬的富春江上。從這裡可以看出,嚴子陵好象得了莊子的秘訣一樣,所以他不姓嚴姓莊,應叫莊子陵。歷史就是人生,把歷史讀通了,我們才懂得怎麼做人。不要弄得象現在大學的史學系一樣,自己好象比歷史好高明,然後去分析歷史批判歷史,結果你不是歷史,你是書呆子。現在研究歷史同我們過去不同,我們過去研究歷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做人做事,現在不然,現在是比歷史都還要高。所以研究嚴子陵,要懂得研究歷史的困難。

  劉秀作了皇帝之後,唯獨懷念這位同學,下命令在天下查訪,希望他來見一面。有人報告,在浙江桐廬的富春江上,有一個反穿皮袍垂釣的人。現在街上最時髦的是把皮袍反過來穿,在漢朝卻是很怪的,皮袍應該穿在裡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學問的,官人與百姓穿皮袍是有區別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來,外面要套一層粗布,表示謙虛。雖然是做假,但這假的後面有中國文化,痛惡你奢侈,拿富貴來驕人。但皮袍多貴啊,相當於現在好幾千美元,又要用粗布蓋住,又要表示裡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邊上的毛,露出來一點點。老百姓卻不敢這樣,皮袍要短一點,蓋在裡面不能露出來。過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長袍,所以讀書人有了功名回鄉叫紳士,紳,就是一幅前面後面都快要蓋攏腳了。老百姓冬天穿皮袍,不能超過膝蓋以下,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講的話,我們死後你們不知道了,都認為千古以來皮袍是反著穿的,那就不是中國文化了。反穿皮袍這事一上報,漢光武一想,這一定是嚴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裡,但嚴子陵還是不願意做官。漢光武說,你不要以為我當了皇帝,如今見面還是同學,今夜還是像當年同學時一樣,睡在一起,好聊聊天,嚴子陵還是那樣壞睡相,腿壓在皇帝的肚子山,似乎又目無天子。所以有太史公發現“客星犯帝座”的說法。總算劉秀確有大度,沒有強迫他做官,終於放他還山,仍然讓他過著悠游自在,樂於江上垂釣的生涯。

  歷史上稱贊嚴子陵高的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說他不高了。有兩種相反的論調,因此相傳後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經過嚴子陵的釣台,就題了一首詩:“君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這真是:“有人辭官歸故裡,有人了漏夜趕科場”的對比寫照。但相反的,後人有對他做極其求全的批評,有人說嚴子陵一點都不值錢,這些隱士假的。怎麼講呢?“一襲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波茫茫何處尋?”他是說嚴子陵反穿羊裘去釣魚,分明是故意沽名釣譽,要等漢光武來找他,因此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當時只著一般漁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釣魚,誰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漁人便是嚴子陵呢?那麼,當皇帝的同學劉秀,豈不是也無辦法找到你了嗎?因此他批評嚴子陵是有意弄噱頭,求虛名,而非真隱的人物。

  如果照這種嚴格的要求隱士、高士、處士的標准來講,凡是被歷史文獻所記載,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傳記或佛門中的高僧,也都是一無是處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詩人陸放翁便說過:“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負初心。不需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陸放翁對隱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家的思想,真正要做個高人隱士,是不應該在這個世上的,還要在這十一層樓講《莊子》,那都是為了賺錢的問題,決不是高士。被一般人知道是隱士就錯了,像嚴子陵一樣,都辜負了自己開始的存心,那你們又何必批評嚴子陵作假呢?巢由是黃帝時代的隱士,堯舜請他當皇帝他不干。像類似這一類的事情還很多。所以,從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國人,中國文化的思想對隱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個招牌,甚至於說,我們歷史上已經出名的高人隱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評。在好的一面講,這個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們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隱士學派。隱士學派在中國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們在國家時勢危機時,撥亂反正救世救人時,就出現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許多人連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於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學研究中國文化,對這個問題要密切注意一下,過去一百多年來,素有的著作好象沒有提到這一面,甚至於說忽略了它,乃至於不了解它。對於這一段莊子說隱士,我們加了許多的的閒話,做了一個說明。現在再看莊子的申述。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狀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斛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上古時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們老祖宗的,夠得上稱為“大宗師”的人,有了出世的修養成就,然後再做入世的事業,所謂能夠救世救人,莊子稱他們為真人、至人。這些真人外表的作為,非常講仁義,為仁義而為之,可以犧牲自我,卻不結黨不用私,是天下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來恭維我,力所當為義所當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別人知道。莊子這裡不提仁只講義,這個義不是義氣,是講愛人的發揮。儒家孟子解釋義:“義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就是宜。舉例來講,火燒起來了,我趕快挑水滅火,水不夠再去挑,萬一挑累了就算了,聽其天命,反正我盡力了,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處就算了。墨子對義的解釋帶一點俠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也。”“天下有難,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犧牲了在所不惜,這是墨家的思想。莊子這裡講的“義”是近於墨家的義,不是儒家的義。“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作人處世,永遠沒有自滿,覺得自己好象永遠不夠。“而不承”,不接受什麼,也不想什麼東西屬於自己,只有拿出來的。中國歷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以後,“功成、名遂、身退”,一個個都溜走了。為什麼呢?他們都很謙虛:“我德性不夠啊,天下國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遠都不滿足自己的。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道家做人都是內方外圓的,雖然對人都很和藹,無可無不可,但是他沒有成見,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才能“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像花一樣張開,自己內在空空洞洞,無主觀無成見,沒有虛華,不宣傳,永遠是虛懷若谷。這是做人的態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對於人生是樂觀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雖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為欲望驅使去做的,是為了天下,“不得已而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雖然對社會貢獻了一切,態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點覺得,我幫助了你,你要謝謝我,沒有這回事,“與乎止我德也;”“與”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當的程度就停止了,因為不能再幫助下去了。在歷史上有許多了不起的人,因為不懂這個原理,最後都殺頭抄家了,為什麼?因為功高震主。功勞太大,道德太高,學問太好,到某個時候趕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個階段就走了,恰到好處。天下事不能圓的,太滿了要爆的。

  “厲乎其似世乎,”他處世的態度很莊嚴很莊重,一切的做法作為很嚴厲。“似世乎‘,跟著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世俗的需要而這樣做。得道的人處世,還遠不止有這樣的修養,每個條件他都具備。“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於是很傲慢。傲慢到什麼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絕對的謙虛。在傲慢與謙虛之間到什麼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所以永遠不出來,永遠不擔任任何名義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屬於哪一個范圍。

  “連乎其似好閉也,”雖然如此,他做人處處有一個范圍。表面上看起來很固執,其實不是固執,一個為人處世自己沒有一個范圍,超過了一個范圍,結果當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處世。“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個個佩服,信仰,也忘記了他的語言,因為他的理論已經深入人心,大家已經作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書又不立說,等於佛說“不可說不可說”,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莊子寫了那麼多,老子也寫了五千言,看來似乎只有釋迦穆尼佛高明一點,自己沒有動手寫過一個子,都是弟子們寫的。老子莊子都逃不了責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講下一段之前,先提一個歷史的經驗與理論。中國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在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貞觀之治”,清代“康干盛世”,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欽佩。宋、元、明都沒有什麼值得特別可提的。但是在這些光輝的時代,起真正指導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莊。所謂“文景時代,好用黃老”,是用黃老思想來做政治的指導。那麼在中國這三五千年的歷史中,究竟是哪一個家的思想做指導,使天下得太平,時代起光輝的呢?這個問題不是研究過去的歷史,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要我們如何開展,這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問題,青年同學們要特別注意,不要因為讀《莊子》而研究古書,這個古書何必研究它呢?所謂“溫故而知新”,我們要知道未來,這是一個思想上的啟發,非常重要!我們向青年同學們提出歷史上一個非常關鍵之處,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兩點。第一點,剛才講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學史上都是講以黃老,以道家思想作政治思想的主題,實際上不是這樣,是八個字“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黃老是放到口袋裡用的,外面標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這八個字就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歷史上的大秘密。那麼它的重點在哪裡?我們要知道一個傳統,在中國過去當皇帝比現在困難呦,一輩子好壞,最後給你一個谥號做定評。如歷史上的好皇帝,谥號“宣”的沒有幾個,如周宣王,漢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幾個,凡是死後谥號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當然不希望將來再有如“獻帝”,把國家都獻了給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得,“殇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谥號,就知道那個時代了,這是讀中國歷史要懂的。

  上一次講道,《大宗師》提出來,得道的人“內聖之學”證得了,就是所謂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養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內聖之後,是否入世起用?換句話說,得道以後是否要修道?這個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關系。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這四點,我們先從個人修道方面做一個了解。“以刑為體”“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後世道家講到修道,一個人要長生,有兩句術語:“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生”就是心念一動,就要把念通通去掉;這個“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藥去死,是要煩惱雜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殺的作用。也就是說,心中的煩惱雜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會恢復,才會長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煩惱雜念,必須要自己來治理,當每一個思想觀念,煩惱雜念起來時,自己要警覺,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這樣,慢慢地心性的本體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這個中間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嚴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殺,去惡從善,去掉惡念,專門保持善念,這就是“以刑為體”。

  但是專門殺自己的念頭,這個是消極的,所以要“以禮為翼”。“禮”的道理,現在很難解釋了,它所包括的意義很多。大家曉得中國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書籍《禮記》,《禮記》包括了三體:《周禮》《儀禮》《禮記》,《周禮》等與中國幾千年來的政治哲學的法典,是中華民族的大憲法,幾千年來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禮》為根據。《儀禮》是講禮貌禮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秩序,生活的藝術等等。《禮記》就包含更多的內容了,可以說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禮記》。譬如《大學》《中庸》等,都是《禮記》中的一章,後人把他們抽出來,另外變成一本專著。普通一般人都認為,《禮記》只是談禮節的書而已,其實禮節只是其中的一項代表。什麼叫做“禮”?並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頭禮拜的那種表面行為,所以我們解釋“禮”,勉強的說,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但是這個說法不一定對。古人解釋“禮者,理也”。“禮”就是道理,換句話說,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則,如果用比較流行比較漂亮的名詞來講,用新的觀念來講,“禮”就是哲學。這個哲學不是西方的那個哲學,這個哲學是借用的。那麼,“禮”是講什麼呢?“禮”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為體。中國歷代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是講禮治而不用法治,禮治著重在於全民文化的教育,“禮”的不夠,道德教育的不夠,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為體”。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這兩句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嚴重是不夠的,必須要了解“禮”的精神。“禮”的精神就是《禮記》開頭的第一句話:“勿不敬,俨若思。”這六個字很難講,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這是講一個人的修養做到了,隨時隨地的沒有雜念,沒有惡念,沒有妄念,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抱著虔誠恭敬的態度,處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讀書也好,隨時對自己都很嚴謹,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態是“俨若思”,“俨”是形容詞,非常自尊自重,非常嚴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來他好象在想什麼東西一樣,但實際上沒有想,因為他在“敬”的狀態,這就是後人所講的,隨時在入定的狀態。人的心境做到了永遠在定中,在清靜無為的狀態砂鍋內,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樣來管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隨時清靜了,所以說,光是“以刑為體”還不夠,還必須“以禮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輔助自己,然後處事之道。

  “以知為時,”“知”同智,智能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經。系辭》中所講的“進退存亡之機”來解釋,一個人,天下大事也好,個人做事也罷,要了解自己什麼時候該進一步,什麼時候該退一步,隨時隨地知道自處之道。“以德為循”,隨時在道德的行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個方向,一個路徑。

  這四點從個人道德修養來講是如此。為什麼這四點要反復說明?因為在幾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如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清朝的“康干盛世”等,這些時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內用道家的黃老之學,尤其注重老子。實際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莊子,因為莊子相當於儒家的孟子,老子相當於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漢文帝,漢景帝父子兩代,大家都知道“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在近百年中,許多著作,注意不是全體的著作,在講到黃老之治,以老子為根本,而老子又主張“無為”,因此就認為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無為之治”,那他們怎麼解釋“無為”呢?當皇帝什麼都不管即“無為”,既然什麼都不管,那又管什麼呢?難道只管吃飯嗎?這樣解釋“無為”,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漢唐“內用黃老”的用法,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他的精華所在。我們要了解,老子所講的“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三寶”這個名詞是老子先提出來的,後來佛家講佛法僧三寶。老子講的這“三寶”,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個秘訣,小至於個人,大到天下國家都一樣,“曰慈”,儒家解釋為仁愛;“曰儉”,它不僅是指省錢,還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簡單化,簡單明了就辦好了一件事,這是儉的道理;“曰不敢為天下先”,這是講永遠跟在人家後棉嗎?不是,它指萬事不要突出,因勢利導的意思。不因勢利導永遠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發,擋是擋不住的,一定要去擋,出的問題更大。如要挽救的話,就估計山洪的力量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衰微下去,現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導,順著水勢一帶,就引進了河川渠川。這是因勢利導,中間應用起來方法當然很多。這也是後世太極拳“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講的“以弱勝強,以寡擊眾。”這些都是老子無為之道中,“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裡面變化出來的。無為之道是對做領導人講的,但領導人做不做事呢?國家大事,一切都付之於法治,“以刑為體”。法治的精神並不一定是講法律,用現在觀念講就是一切歸之於制度化,有一個良好的制度。等於說上面的領導人手指頭動一動,下面就跟著正常動起來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這是“無為”的道理。注意,我們看到“刑”字,不要完全歸之於法律,這就要了解歷史了,完全依賴法律,在我們歷史經驗上很多,結果天下大亂。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亂,這就是運用之妙了,很難掌握。事實上,在歷史鼎盛的時代如漢唐,真正的引用就是莊子這一段,還包括了《外篇》《雜篇》所有的東西。

  對於這一段,在我們文化史上還有一個東西必須了解。我們都知道,中國法家的學說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殘酷的,尤其歷史上記載的,法家用法治世,太嚴格了,就變成一個非常殘酷的時代。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完全講法治的人,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專門歸於《酷吏》的傳記中。我們看了這些非常殘酷的酷吏,就會產生一個問題,道家是講道德,將慈悲,講清靜無為的,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偏差呢?我們知道,一個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為注重道德,就會對人對己的要求非常嚴格,這個嚴格的結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來我們學佛很解脫,頭發也剃了,衣服也換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來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為什麼?因為必須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個道德的規范,對自己要求管理得很嚴格,就產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對整個社會,對全民的戒律,用之太過就變成酷刑了,用之適當才好。所以法家自適最重要。

  所以莊子提出了“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那麼光“以刑為體”行不行?不行,還必須“以禮為翼”,因此儒家有兩句話,孔子講的很徹底:“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講道德,勸人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認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這個理想很高,實際上做不到的,“徒善”會搞得一塌糊塗,所以輔助必須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賴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會走不通。我們懂了孔子這句話的思想,對於“莊子”“以刑為體,以禮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樣。

  莊子又對這四點加以引申: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不論個人的自修也好,或國家的政治也好,為什麼以刑為主呢?道理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現在這裡是講如何做法,“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刑法為主不能過分,過分就流於酷吏的做法。“綽乎”就是很輕松很自在之意,不是嚴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嚴密,就是嚴刑重法,這在我們文化史上,歷來認為是一個錯誤的時代。嚴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禮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輔翼,垂之於萬世的精神。“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什麼叫“知為時”呢?就是要知道進退存亡之機,“不得已”,就是只好這樣做,不能不這樣做。“不得已”有兩個觀念,第一,用儒家來講,孔子想救世,明知道這是救不了的時代,他還是要去做,所以盡其一生都是救世,每個宗教家都是這樣,這是“不得已於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沒有辦法做,就恰當好處,適可而止。“知”是兩方面的應用。“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至於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象山一樣堆起來,以道德為標准,以道德為規范,這個標准很高,象山丘一樣。“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這句話是莊子在這一段這一篇中的點題,了解了這句話就明白了怎樣叫修道。如學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個宗教徒好象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認不清楚,認為這樣忙碌這樣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個修道的人,他入世處事,日理萬機,外表看起來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內心什麼事都沒有,很逍遙很自在,這就叫無為之道,因為他處理一切都有一個制度一個規范,都弄好了的。

  拈提漢史

  同學們看了電視“大漢天威”,吃飯時,就討論漢武帝。有位同學問我,漢武帝身邊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這個汲黯是道家還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後世人認為,大概道家馬馬虎虎很圓滑,其實不是這樣,在漢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嚴肅的,就是“以刑為體”的道理。後世認為很圓滑是錯誤的觀念。漢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聰明,但是有一個毛病,除了三代聖王之外,大凡歷史上當帝王的,以我個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個位置有神經病的傳染細菌,如果沒有老莊之道、孔孟之道的內在修養,在那個位置上會昏頭的。我們講一個現代的故事,我小時候聽一個前清的舉人,我的老輩子講,在推翻滿清後,他到了北京故宮,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過一過瘾,結果一坐,怪的很,頭昏了。所以他認為,皇帝那個位置是有道理,很難做。我現在想,皇帝的位置不會使人昏頭的,頭昏的是自己。我們看歷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從低層的社會過來的。那麼他做了帝王以後,會非常懂事。他的兒孫繼位以後,我有一個名稱,好象一般的歷史學家沒有用過,叫職業皇帝,他們天生是要當皇帝的。他們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對於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這些職業皇帝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了不起的,選不出三個,其余都是昏頭。職業皇帝都有一個怪毛病,活不長,活了三十幾歲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點,我想會很糟糕。漢武帝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職業皇帝,一半是來自民間。可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為什麼會受奸人的挑唆?我常常對青年朋友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要知道,歷史上所謂的奸臣是非常可愛的,絕對可愛,如果我當桓帝,算不定就吃這包藥,如京戲演曹操秦桧,他們的臉都是白的,肩是端的,這在京戲中是有一套學問的,是有象征意義的,臉白表示是白面書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們都是絕頂聰明的讀書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場臉是白的。所謂面白如玉。那奸臣們為什麼奸端起來呢?表示用腦筋用多了,做在辦公桌光想,想得頭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愛,很會講話的,他如果要害一個人,一定要捧這個人:“唉呀,某人真好呀,萬歲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爾有一點小毛病,沒有關系了。”皇帝前面的不會聽,只會聽後面一句。東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象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計,因為“巫蟲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殺了。漢宣帝是太子的孫子,當時出生才幾個月,因為這個案子,也被抓進牢裡去。歷史上記載,丙臣當時為延尉監,相當於現代的監獄長,功名雖然高,但地位並不高。丙吉覺得漢宣帝很可憐,就自己掏腰包請奶媽,就這樣慢慢把漢宣帝帶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氣這一套學問的,有人就象漢武帝報告,“長安獄中有天子氣”。那時漢武帝年級比較大了,兒子死乎,他明白是上了當,心中很痛苦,發洩不出來,脾氣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長安獄中的犯人統統殺光。皇帝下的命令誰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給皇帝寫了一份報告,第一個理由,犯人已經犯了罪了,有些也沒有死罪,何必都殺呢?第二,獄中還有你的曾孫,如果都殺,皇曾孫也殺掉嗎?漢武帝不殺了,而且還大赦天下。如果是我們的曾孫,就趕快去抱回來了,但皇帝的兒子孫子多得很,直到有這麼一個曾孫,漢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漢宣帝送到漢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張賀照應。張賀曾在太子手下做過事,思顧舊恩,奉養漢宣帝很周到,用私錢讓漢宣帝讀書。當時另有一個人見漢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將來不當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統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現在省主席大多了,沒有九年歲也有八千歲,因為皇帝是萬歲嘛。他就叫許廣漢少冷龜(在廚房冰冷的時候趕快點火),把女兒嫁給漢宣帝。這是最大的股票投資。許廣漢回去同太太一講,太太不答應,但他把太太說服了,就把女兒嫁給了漢宣帝,這就是後來有名的許皇後。漢宣帝當時才十幾歲,兩夫妻多日子很可憐,漢宣帝就在民間混,所以對民間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愛,沒有染上民間的壞毛病。

  後來朝廷出了很復雜的問題,如果細講,就成了評書了。我們簡單的講,這時是霍光當權,通過丙吉的保奏,就請漢宣帝即位。漢宣帝年紀輕輕就當了皇帝,還是戰戰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頭腦很清楚,因為民間的疾苦他都懂。當時他當了皇帝,皇後還沒有接進宮,第一夫人還沒有選,凡是有女兒的大臣,都有當國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聽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潑婦太太。漢宣帝就告訴左右的人,誰把我過去逃難時掉的一把寶劍找回來,我就很感謝了。這就是中國文學上有一個有名的典故,“故劍難求”。漢宣帝很會講話,他為什麼這樣講呢?他干脆講把我老婆接進宮來當皇後不行嗎?讀歷史要懂,漢宣帝剛剛即位,權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裡的環境沒有搞清楚,不敢亂講話。這就是他的高明。那時他才十九歲。我們有些人讀到博士了,二十七八歲都還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報告這個話,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於是趕快把許皇後找來了。所以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如果是我們,說不定花錢買一把寶劍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寶劍把你的腦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干了,當然應該是我們的女兒做皇後的,這個姓許的是一個牢頭的女兒,她居然做皇後,而且我們見了她還要跪拜,那怎麼行?許皇後後來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漢宣帝見皇後是被毒死的,懷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證據來,若干年後這個案子發了,漢宣帝氣極了,把霍光全家都殺了。

  漢宣帝即位以後,丙臣也沒有怎麼得志。丙臣一生沒有特別的成績,也沒有壞處,什麼道理?天下太平,有那麼精明的領袖,也不需要特別的表現了,也不需要特別的忠臣了。漢宣帝對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來。漢宣帝對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誰也不敢講,丙吉也不多說一句,這就是歷史上講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於人,他一輩子不講,心中像沒有事一樣無所謂,那個修養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還得了,唉呀,皇帝還是我培養出來的,總要給我一點擺攏的嗎。一般人送一個蛋糕別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講,我昨天送他一個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塊錢,他謝都不謝。這不是講歷史故事呢,我們青年同學們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後來,丙吉當初請的幾個奶媽中的一個,知道了原來吃奶的孩子是現在的皇帝,她丈夫是鄉下的流氓,大概窮昏了頭,就逼她到京城來,到處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鬧大了,就把奶媽抓到法庭審問,要她拿出證據,她就供出丙臣來。丙臣一來就罵了她一頓,你有什麼功勞,我把你開除了的,真有功勞的是前面連個奶媽,可惜死掉了。丙臣這時才在法庭上講出來。漢宣帝把奶媽叫到宮中單獨一問,奶媽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講了。漢宣帝也了不起,他沒有聲張,聽了就聽了。漢宣帝賞了奶媽很多錢,把她送回去了。對丙臣卻不動聲色,也沒有說過感謝。丙臣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如既往。

  丙吉問牛

  過了兩三年,漢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臣提起來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時丙臣已經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歡,你讓我當宰相就當宰相吧。有個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氣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臣的老老實實,有些政事就自己作主。丙臣對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權,就讓你抓權嘛。丙臣有一天到中央開會,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了看就走了,但看見一位老伯牽了一頭老牛,當時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難直喘氣,丙吉就停下來問牽牛人,多久沒有下雨了?氣象怎麼樣?有人就奇怪了,為何見到人死了不問,卻關心牛。丙吉講,人死了是大事,會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會注意這種小事的。其實牛是順應陰陽的,因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氣,丙臣就估計到今年農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國家大事了。在農業社會中,糧食是最重要的,丙臣由牛的問題判斷到氣象,由氣象聯想到全國糧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運。這就使“丙臣問牛”,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說,丙臣明大體,管理國家大政,小事有專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愛管事,就讓他去管吧,何必兩人爭權呢?自己年紀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養的皇帝輔佐好,就行了。這就使丙臣的高明之處,所以丙臣不是糊塗,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莊子所謂道家。由丙臣人生的故事,我們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這是做人的難處,第二,丙臣同宋朝的宰相呂端一樣,中國有一個名對子,“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一個人聰明絕頂,對小事的地方假裝糊塗,是第一等聰明人。呂端是真糊塗嗎?當時是天下太平,他樂得當個太平在宰相而已,丙臣也是這樣。丙臣個人的修養,其它的長處應該很多,據我的看法是如此,但歷史上對他個人的好處記載並不多,我們只看到有個“丙臣問牛”,他始終是一個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見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對歷史不深入研究,是讀不懂的。所以我經常說,歷史上漢朝有一個丙臣,五代有一個馮道,都是菩薩中人。拿王安石的話講,都是“如來”再來,佛的化身。

  王霸雜用

  但是漢宣帝對自己與許皇後所生的太子,很不滿意,覺得太子太老實了,道德是好,但氣派不夠,幾次想把太子廢掉。漢宣帝一想到廢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劍,就想到許皇後,患難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廢太子,這就是後來的漢元帝。我們講《莊子》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呢?漢宣帝的太子,後來的漢元帝就喜歡研究儒學,他對父親在政治上的做法很有意見,就對父親講,管理國家是不是可以放寬一點?能不能多用一點講仁義道德的讀書人?漢宣帝聽了大發脾氣,罵兒子不懂事,將來當了皇帝怎麼能治理好天下國家。但他這一發脾氣,卻把歷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復兒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雜用,王道與霸道並舉,決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場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場上是君臣,那時很嚴重的事了。所以漢宣帝非常不高興,看見兒子出去以後直皺眉頭,說:漢家天下,將來在他手裡就會下去了。這話果然也不錯。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講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講的“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實際上,歷代帝王所用的秘訣,大原則,大政治思想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了解中國文化,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關鍵。這些秘密,帝王們盡管用,可用不可講,講了就不能當帝王,只能當教書匠了。

  《大宗師》這一段,有兩方面作用,一是用於個人修養修道,一方面用於做人處事。這就是“大宗師”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於入世也不限於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脫。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會被外界環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資格入世,成大功立大業。不過成功以後,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線:“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幫助別人成功後,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莊子的文字很優美的。這一段說明世界上的事都沒有正反兩方面,有喜歡的一面,就有不喜歡的一面,沒有辦法兩全其美,那麼,這兩方面就各有一個偏見,這個偏見的產生就多了起來。莊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實上,如果分析起來,演繹起來很多,但歸納起來只有兩個種,一面是“與天為徒”,“天”值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樣與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故聖人將游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麼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人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一切宗教哲學,甚至於科學之所以發展,都是為這個問題在找答案。人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答案。莊子提出,一個得道的人,生死問題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問題時人類的根本問題,沒有哪一個人不懷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這個問題,因為來日無多了,不知道死後到哪裡去。如果有旅館可以預訂,但不知道在哪裡預訂,這就是很麻煩的事了。在東西方的文化中,統統都在這裡找這個答案。只有中國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認為它不是個問題。但是人很難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話,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這個“命”不是算命那個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們看頭頂上這個科學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現象,虛空本身沒有變化過。所以,我們本有的生命,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出來過。

  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人沒有辦法控制生死,沒有辦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質所困擾;就引起心理情緒的變化,所以對死覺得非常可怕。其實沒有什麼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質世界的環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擾,永遠是在清靜中,他始終是在天道的境界。這個身體的存在不是我去愛身體,身體自己跟著道念就變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間,就有卓然獨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認識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主宰,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們人高明,宗教家就認為這個高明的東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薩,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認為生命以外另有一個東西存在,你這個身體死了,跟它是沒有任何關系的,這是對一般宗教信仰的一個結論。我們常講一個笑話,也是真理,是從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們有一個什麼感覺呢?宗教好象在勸人不要怕死,要好好的去死。你不要怕到我這裡來,我這裡開了個觀光飯店,你現在先買票,將來到那裡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極樂世界,天堂,各個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廣告,都在拉生意。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國文化不談這個,中國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沒有宗教形態,因為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於人在風雨淒淒的晚上,雨傘也破了,旅館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錢都沒有,連饅頭也買不到一個,可憐兮兮,實在很悲慘,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極點。這個狀況就像古人的一句話:“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到了這個時候,人真的什麼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宗教始終是站在殡儀館門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見死人抬進區,中國文化卻站在婦產科門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永遠是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所以中國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覺一樣,人總是要睡覺的嘛,活了一輩子,就像唱戲一樣,唱了幾十年總要下台,讓人家也上來唱一唱嘛,老是站在那裡干什麼?這就是中國文化的不同之處。但是一般人沒有看到,被生死兩頭現象騙了,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作主的,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莊子說:“而身猶死之。”那個作主的有什麼用?那個作主的本身會不會死亡呢?上帝從哪裡來呢?上帝是媽媽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這就麻煩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間找一個真實的東西,這就很難了,那個真實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於江湖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莊子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學幾千年來常用到的。河裡的枯竭了,魚就跳到陸地上來,它們用濕氣相互吹噓,用唾沫相互滋潤,這樣相依為命,“相 以濕,相濡以沫”。魚難道想這樣嗎?魚不想這樣。現在流行養魚,還有電的設備噴水,我們如果做魚,寧願在江湖裡自由自在,不願被人養著。“相忘於江湖”常常被後人引用。在江湖裡怎麼“相忘”呢?就是忘記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離開了水的魚,都是靠一口口水來滋養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裡的魚。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說一下西說一下,如果嚴格的用邏輯來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後說道理,這是文章做法的方式不同。然後又講到人生、社會: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人世間都是恭維善人,討厭惡人。歷史上,堯舜當然是聖王,桀纣都是壞皇帝。過去我們的習慣成語叫“助桀為虐”,這幾十年變成“助纣為虐”了,很奇怪。不過我們研究《莊子》的人“相忘於江湖”,反正懂了那個意思就好了。莊子說,與其那麼恭維堯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麼壞,是非太明不一定好事,學問越好,知識越博,都是自找麻煩,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惡也不住,把是非善惡毀譽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天地了,也沒有覺得人生不人生,連生死都忘了。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這就是莊子參透了生死之後所講的道理。這裡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多次提到威脅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修道的人,其它各種宗教,想盡辦法來解決生死問題,中國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決生死問題,它是以不解決為解決,等於禅宗的“以無門為法門”。換句話說,為什麼要討厭活著呢?死了以後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後,如果覺得比活著還麻煩,那時想活著就來不及了。同時也可以講,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嘛。我們怕死,是怕死後比現在差,萬一比現在好,那不是後悔現在的笨嗎?

  “夫大塊載我以形”,“大塊”就是宇宙,進一步講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載我”,就是這個大地載我。大地對我們非常好,我們無法報答它,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就要我們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得,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麼?只不過是死後一把又髒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人活著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毫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所以我們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

  但是天地給了我們一個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們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蟲螞蟻,都是勞碌過一生。所以在中國文學就有一個典故叫“勞生”。天地很公平,讓我們勞碌了一生,總要讓我們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總要老,老了是讓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請長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點死。生老病死在老莊道家看來,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個階段。而後世修長生不死神仙之術的道家,不同於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圍。

  “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一個人真正認清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方向,所以善於活著的,才能懂得善於死亡,善於回去。這是一個大學問。這就是中國文化中代表老莊的道家,不代表後來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問到生死問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裡去,孔子不答復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莊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樣。換句話說,莊子把所有人都罵完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自己人生認清楚了的,活著時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釋就是靠著因緣,撞到哪裡活到哪裡,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作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莊子的寓言

  下面莊子就提出一個在中國文學中慣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莊子來說,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這個“寓”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距離現在有兩千多年。但到了滿清末年,外國文化一進來,那些神怪的小說如《伊索寓言》也進來了,後世青年的同學們,因為兒童時候就讀過《伊索寓言》,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所以認為語言那都是謊話,亂扯。結果看了《莊子》,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都是寓言,那麼《莊子》就是放狗屁亂說嘛!這都是觀念上的錯誤。我們要注意,這只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借用了《莊子》中寓言這個名稱。那麼,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麼寓言?我們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寓言”,意思就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罵小姐的話”,這就是寓言。有時人類的語言,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將一段笑話,說不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種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思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莊子》裡處處用比喻說明道理。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佛學所說的執著,抓得很牢。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的很牢,其實永遠都不會給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山谷裡面,把山藏在海洋裡面。 “澤”代表海洋。以我們人的觀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謂之固矣。”但是,人卻不知道,你認為藏的很好,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莊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轉動。地球是圓的會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知識我們不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干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究竟人雲亦雲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塊的,是說地有方位。我們看舊書,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錯了。山和海夜裡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這個知識是現代科學常識。

  這一段郭象的注解非常有意義,非常好:“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捨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

  這個宇宙間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麼?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中國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個名稱——造化,也叫變化,這是物理性的,沒有宗教的外衣。後來,也用於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這個宇宙的功能,看起來沒有力量,但對一切萬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隨時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隨時都是新的,所謂“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個不同,在中國文化的《易經》中,叫變化,在佛就叫無常。只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眼睛裡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樣,其實,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隨時在變的。所以我們要了解,昨天活著的我不是今天活著的我,今天活著的我不是明天活著的我,認為我今天的生命和時間永遠守在那裡不動,或者永遠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道理看不通,那就對道永遠不了解。這就是郭象的注解,後來注解沒有超過他的,比《莊子》又要容易懂一點,因為離我們更近了。

  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的和小的東西,“有宜”,都想藏在恰當的地方,天下事真藏的好嗎?真被人把握的牢嗎?不可能,“猶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還對一個朋友說,你愛自己的小孩愛的要命,但越愛越糟糕,愛的教育要有方法,愛得太過了就被你害了,你越愛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麼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杯水藏在海裡,藏得最好,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歸之於自然,歸還到本位去,應該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對了。

  我們因為不知道宇宙這個造化隨時在變,不知道這個道,卻永遠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想永遠年輕,未來的錢想永遠保有。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輕同學,這個月發了財賺了五十萬,在口袋裡馬?“沒有,在銀行裡。”我說那不叫賺。如果放在銀行,我有經驗,我年青時,家裡的錢都放在銀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戰爭打垮了,銀行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所以銀行也靠不住。我認為把錢放到口袋裡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錢出門還要摸一摸,告訴扒手我這裡有錢,反正很麻煩。要什麼時候才叫賺錢呢?我的原則是,錢用完了,總算我用過了,那才是真的賺了。所以你藏得那麼之深,之牢,認為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會變去的。鈔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剛才的原則,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還怎麼變?

  莊子這類文章,在中國一二千年詩詞歌賦文章上,各方面都經常用到,當然古人寫文章,不會一句一句統統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過寫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術高明與否。如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幾個字,就把《莊子》這段精神拿出來了。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機邪?

  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問題了,這是道家的思想。我們人最高興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就是有這個肉體,這是錯誤的認識。生命不是肉體,肉體是一個機械,我們生命的能,通過這個肉體用一用。“犯人之形”,我們人犯了錯誤,才得到這個人形。結果為了幾十斤肉,幾百根骨頭,一天到晚忙死了, 對自己的形體愛護的不得了。其實像人體這麼一個生命,在宇宙變化裡,是千千萬萬變化裡的一種而已,沒有什麼可貴。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像豬,聰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豬、花等都是變化裡的一種。但生命的根本,宇宙裡的道,它生生不已,變化萬有,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所以,我們人如果認識了自己的真生命,“其為樂可勝計邪?”真得了道,那是無比的快樂,那就是叫極樂世界了。

  故聖人將游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個肉體,他要得生命的真體,得了真體才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萬化並存,永遠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注解:“夫聖人游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變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於生畏凶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得道的人,游戲人間,任運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萬古常新的,它跟著宇宙天地的自然而變去,不勉強不抗拒,過去了的不想拿回來,未來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見我們這個生命活著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講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這個身體。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會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長活得短,怎樣生來開始,怎樣死了走,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這個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體,是“萬物之所系”,萬物都靠這個道這個能,變化出來。“一化”就是萬物的萬種變化,最後的功能就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那這個道怎麼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颛顼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

  這個道就很麻煩了!大家要找名師傳道,找不到的。莊子在這裡傳道了。這個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現在講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征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征會出來。但是“無為無形”,你越是作功夫離道越遠,心境越清靜越空靈,越接近“無為”,雖然“無為”,而又是“無形”的。那你說“無為無形”是空的,看不見的,可你心神真能養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征候。這個做功夫,莊子在《人間世》的“心齊”裡已經講過了,孔子也曾經講過,不過孔子只講原則,孔子講道就很困難了,他是做笃實的功夫。孔子講:“吾十五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們小時候讀古書,很調皮,孔子小時候腿不太方便,三十歲才站得起來,大概在學校的時候少運動,就這亂扯一通。孔子這一段話的意思是:從十五歲求學,經過十五年學習,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作功夫,四十才不懷疑,不然都在動搖之中;再作十年功夫,五十歲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順。”那個耳朵不順?什麼叫“耳順”呢?應是“六十而耳,順”,就是是非善惡合一了;再過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講“四十而不動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傳道,講“浩然之氣”,怎麼“浩”法呢?他又不講了。孟子講的修養在《盡心章》裡有:“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有諸己之謂信,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幾歲功夫都講完了,就是莊子講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謂善”,譬如在座許多信佛信教的,喜歡跑廟子找老師,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要就是善,但你還沒有見道。你用功上路,漸漸就會達到“有諸己之謂信。”那是說,火候到了,必然會有它的境界呈現,可以征信無疑。但是還不行,還要身心充實。孟子這一段話,一路下來,講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層次經驗。其實幾家道理都一樣,說法不同而已。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我們找明師傳道沒有用,道是“可傳而不可受”的,這就很妙了,既然“可傳”,何以“不可受”呢?我們不要被莊子文字欺騙了,這當然可傳,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個得道的觀念,那已經錯了,這既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師傳我道了的這個觀念,就已經違反了“無為無形”的觀念了。怎麼又叫“可得而不可見”呢?因為道士“無為無形”的,當然不可見。所以我們看見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俨然有道之士”,好象有道的樣子,但道不在形象上。這個“俨然”,等於佛家的“如”“如來”,“如來”翻譯得非常高明,好象來了卻又沒有來,來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這個道理。“俨然”在中國文學上,用得之高明,有時一看,覺得古人實在聰明,現在人沒有那麼聰明。這個道為何“可傳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道在哪裡呢?不在老師那裡,也不在菩薩那裡,道在你自己那裡,“自本自根”,自己本來有的。所謂名師傳道,不過是把他的經驗告訴你而已,你拿著他的經驗比這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麼,不是他給你一個什麼東西,道不是鈔票,鈔票給你也會用光的,這部會掉的,是“自本自根”的。這個道在沒有天地萬有之前,就永遠存在了,這才是“存在主義”。“神鬼”,鬼靠什麼來迷人呢?就是靠著一點道的靈光,這個“神”是動詞不是名詞,鬼得了這點道的靈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個笨鬼。“神帝”,得了這個“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裡就是老子觀念的發揮,老子講,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這個道理。“太極”是上古的名稱,我們讀了《莊子》,再看孔子著《易經。系辭》就知道,“太極”這個名詞也非孔子所創,也非莊子所創,是上古老祖宗所傳下來的。“太極”這個名詞代表宇宙初生那一點那個東西,等於現在講的物理動能最初的那一下。至於“無極”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所造的。老子的徒孫列子的書《列子》上,在“太極”上面創了“無極”“無始”等五個名詞。“六極”就是六合,就是空間,東南西北上下。中國過去講宇宙只用六合,這是在春秋戰國的時代。到了秦漢以後,用八方,所謂“八方風雨會中州”,這是康有為有名的對子。到了佛學進入中國,加成了十方,所謂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無始以來,非常古老。這一段用高、深、久、長來形容。

  得道之後

  狶韋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

  這是《大宗師》比較精彩要做結論的地方了。豨韋氏是仁王,如果我們研究遠古史,學者們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國古文化裡,像我們小時候讀書時就知道,中國這個民族這個文化有多久呢?已經有幾百萬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後伏羲才出來畫八卦,在這以前都是無文字的。那時我們這個世界跟天人是來往的,人都會飛的,同佛家的說法一樣。太陽月亮就象掛在門口的電燈,後來人越來越壞了,這個地越來越離開天了。到現在沒有辦法,只要用宇宙飛船,慢慢得想回去。人後哪裡來?不是猴子不是細菌變得,是從天上下來的,老祖宗下來後,看見地球荒島一個,很好玩,以為不用吃飯身上有光,飛來去去的,就在地上流連久了,後來貪吃鹽巴吧,因為別的星球沒有,吃了鹽巴骨頭結實變重了,飛不起來,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後也是吃了蘋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們現在認為那些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神話呢?這是一個問題了。譬如說現在的美國同學,找出《山海經》上,大禹王治水已經到了美國了,變成有根有據的事情,傳說紛紛。豈止宋朝,其實唐朝我們中國都有人到過美國,只是覺得那裡荒涼的很,沒什麼意思。

  “伏羲氏”畫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士無形無象的,只是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氣襲母”,以修煉氣而成功,長生不死。“維斗得之,終古不忒;”“維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體的主宰,指揮天體。我們中國文化發達的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類似於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我們把天體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范圍,劃分為二十八個部分,為什麼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那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七天也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系。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背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顆星連起來,象舀水的瓢,古時叫“斗”。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眾星拱衛著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見,這兩顆星叫“招搖”二星,像兩個眼睛一樣,現在常講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陽月亮因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遠掛在天體上。 “堪壤”就是泥巴。昆侖上何以那麼高呢?是一點一點的泥巴堆積起來的。“馮夷”是什麼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歸“馮夷”管得。“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遠在高山上活著不會死。

  由上古到了我們老祖宗黃帝,“黃帝得之,以登雲天;”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黃帝自得道以後,活到一百一十歲,共計在位時間一百年。後來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百日飛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黃山上,在鼎湖天上下來一條龍,黃帝騎上龍就上天了,一般干部就抓住龍背龍尾,差一點的,就抓住龍須,跟著飛升,結果龍須斷了,落下來變成神仙,所以長生不死。因此,後來就有“攀龍附鳳”的術語,用之於君臣風雲際會的頌稱。

  颛顼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颛顼是上古的一個帝王的名字,這個帝王的了道,“以處玄宮”;死後做了北極的主宰。“禺強得之,立乎北極”;禺強是神話中管北極深海的神,據說是中國人,所以北極的主權是我們的,將來你們到北極探險,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經中“三界天下圖”有這個天的名稱。“西王母”據說是玉皇大帝的媽媽,永遠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的丈夫在東王宮,他們九年才能見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們生的兒子玉皇大帝就當中央的主宰。這是中國的神話。你們研究比較宗教,把各種宗教收攏來一研究,會發現天上非常鬧熱,西方有西方的區域,我們有我們的區域。

  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變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終。”這一斑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長。至於同我們比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證的,據說他是唐堯時候的人,活了八百歲,實際上,如果照《神仙傳》上講,他到現在還在。彭祖是南方楚國湖北一帶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戰國時期,他還活著。那麼上面講的是出世,你看莊子好象亂扯一陣,把老祖宗神話都拿出來了,這些人在社會世間,把國家治理好了,功德好事作完了,最後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後世就要差一層,得了道當宰相,“傳說得之,以相武丁,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傳說”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統天下,據說傳說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後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注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麼,看起來莊子煞費苦心在宣傳宗教,像我們現在拿一本《聖經》在街上叫一樣,在宣傳他的道,叫完之後,他引出一個人。

  南伯子葵問乎女禹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獨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撄寧。撄寧也者,撄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讴。於讴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

  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

  南伯子葵問乎女禹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

  女禹是女仙,“南伯子葵”問這個女仙,你的年齡非常大,你的顏色像小孩子一樣,是什麼理由呢?女仙告訴他因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問,道可以學嗎?諸位青年同學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學道,接著女仙說:“惡!惡可!”道怎麼可學呀!你想學道還不夠資格,你不是學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個神仙,他有聖人的才能有聖人的聰明,有學道的智能,可以做哲學家,可以講理論,卻沒有道的資格,我呢,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講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薩,道家講得了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邊,不能兩邊兼得。女仙講,“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換句話說,孔子有“聖人之才”,恐怕還沒有“聖人之道”,莊子呢,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所以始終在農林公司當管理員過了一輩子。大家對這一段話要注意,我們先不講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學問也好,不一定有那個才能,叫他做事,卻是“窩”字號的,“窩”字號者,不能做事之窩囊也;有些人辦事做事真是能干,卻沒有學問,連簽名都簽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問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的才能的時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貪污也好,亂七八糟也好,裝著看不見,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滿門抄斬財產充公,等於拿給他過手一下,還不是全部回來,搞了半天都是給我收藏。一個人才干,道德,學問三者兼備的,幾乎沒有,有的話,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講,有人有“聖人之才”,什麼道家佛家新舊約全書等,都講得通,學問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傳道,他一句也講不出來的,那時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不能兼備。這都是莊子講的真話。

  “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女仙講,像卜梁倚這個人嘛,有“聖人之才”卻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我來教教他,取長補短,二個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獨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所以有聖人之道的人,找一個具備“聖人之才”的學生,然後傳道給他,他一學,會成功,不然就很難。像卜梁倚有聖人的才能,也就是說是塊材料,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來教他勉強會成功,但卻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經厭煩死了,我們教了多少年還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後卜梁倚能“外天下”,那個空的境界超過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個道之中。時間空間身體都忘掉了。還不夠,女仙又給他打了一個七,七天後能“外物”, 不被物理環境所束縛了。因為得了道,還是沒有脫開物理的環境,風寒暑濕感冒生命逃脫不開,外物的境界還要侵襲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還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後才“朝徹”,“朝徹”就是大徹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陽出來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徹大悟以後還要修嗎?還要修,還要“見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見獨”之後,“而後能無古今”,不生不滅無始無終。“無古今,而能入於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難辦,一步一步有征信,有境界,有征候,莊子借這個女仙之口就把道傳出來了。所以,你們年青同學想做大師,不過現在大師不值錢了,到處都是什麼大師,將來做“太師”吧!要做“太師”就要把這一段拿來反省,要具備“聖人之才”。現在時代不同,還要加一句,還要具備“聖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後才有資格作“大宗師”。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撄寧。撄寧也者,撄而後成者也。”

  怎麼叫“殺生者不死”呢?這個“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殺人,殺了別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後來學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據莊子的這個意思,有兩句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思想念頭一生起,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靈的境界上永遠空下去,這就是學死,死人永遠不死,永遠不死就是長生,生生不已,永遠是前進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長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緒動都不動,但不是壓制下去。孟子講“吾四十而不動心”,孟子是亂講的,要硬壓下去,那不得了,應該空靈。莊子這裡講的“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說的到了八地菩薩的境界,做到了無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處,“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那心能轉物了,一切萬物都跟著你來,你不被萬物所轉了。“無不毀也,無不成也,”要改變萬物就可以改變萬物,要毀滅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們普通人沒有得道的,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就改變了我們自己。

  我們看歷史上的宋儒理學家,在中國文化裡相當於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個嚴肅,那沒有話講,好極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點,做學問主觀太強,把佛家道家的東西學來,再拼命罵他們是異端,異端的意思就是外道,這是很不應該的。如程明道的《定性書》,教怎麼打坐怎麼入定,一開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話,“無將迎,無內外。”“將”“迎”兩字就是偷莊子的。拼命偷道家的東西,連道家的名稱也偷,當與自己沒有紅包,到人家的家裡拿一個來,然後又罵人家家裡沒有紅包,因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這種事情。但是“無將迎,無內外”,把打坐作功夫講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頭拿空,過了的不追,來了的不拒,不要在身體以內,也不要在外。“將”就是不要把念頭帶來,讓他起,念頭來了,不歡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麼坐著入定了。完全對。道家佛家用功的精華,他都講到了,但講完了,又罵佛家道家是異端,只有他不曉得是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德”,也沒有得道。

  對於“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殺也,無不成也”這種境界,莊子起了個名字,“其名為撄寧”,這種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詞叫“自在”, 但是自在是講原則, “撄寧”是講現象。“撄寧者,撄而後成者也。”什麼是“撄寧”?得了道成功了還在這個世間,不會離開這個世間,但他把握到了萬物的根本,同嬰兒拿到一個東西一樣。嬰兒生下來不到一百天,拿一個東西好象拿牢了,但是他沒有用力,嬰兒是“握固”,大拇指放在裡面捏個拳頭。人到了死的時候就要抓了,什麼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這裡面學問大了,什麼理由?很多理由,這就是告訴你人生,這就是道。“撄寧”就是這樣,若有若無之間,安詳而寧靜把握的很牢,這就自在。莊子前面講道“可傳不可授”,這裡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個同宗南伯子葵之口傳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讴。於讴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

  南伯子葵聽了以後就起了懷疑,這一套是什麼人傳給你的?女仙說:“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讴。於讴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寮。參寮聞之疑始。”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這些名字後來道家都歸於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注解,不過我還並不同意他的注解。其實這些是比喻,是莊子的寓言。等於我們聽鬼故事一樣,“唉呀,你講得嚇死人,你看見沒有?”“沒有,是從我表兄那裡聽到。”去問表兄,表兄說是外婆講的,問外婆,外婆講某家老太太說的……實際上這是講修道作功夫一步一步地境界,這是莊子在這裡賣了一個關子,“副墨之子”是講開始修持時,閉著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靜了,就是“洛誦之孫”,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莊子前面講的“虛室生白”,有一點光明出來了;“聶許”就是光明裡面有個東西,“需役”,這個東西會動的;“於讴”用佛家來講,就是耳根圓通了,耳根圓通後,“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極點,還不是道德究竟,進一步是“參寥”,“參寥”是非常遠大非常廣的東西,所以後代有一個學者,他自稱“參寥子', 是學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這裡。“疑始”等於佛家講得“無始之始”,是一個沒有起點的起點,因為這個宇宙是一個圓形,佛家就定了一個名稱叫“無始之始”,莊子就叫“疑始”。

  在莊子的時代,佛教並未進入中國,但是,莊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樣,這就是列子所講的“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區弘揚道,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偻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畛。”其心閒而無事,蹁跹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安時而處順

  莊子講完了道,道怎麼修,道有什麼境界,他又從另一角度開始講了。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在一起講,他們用人體來做比喻,誰能夠把虛無當頭,把生命當作脊背,把死亡當作屁股,換句話講,一個人隨時在空靈之中,活著無所謂,就那麼活著, 死了就把身體丟下來,像拉一堆大便在地方一樣。如果世上有一個人能夠懂得,活著同死亡是一體,是道的一個過程一個現象的這個道理,那我們就可以同他坐朋友了。你看,或則四個人很可惡吧,傲視天下人,好象天下沒有一個人可以作他們的朋友。他們說完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後來文學裡,稱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這裡。怎麼叫“莫逆”呢?“逆”是反對,“莫逆”是沒有反對,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統一了。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偻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

  後來子輿生病了,如果我們去看病人,一定帶點花或者水果去,並且問一問,病是不是好一點了?子祀去看子輿卻不是這樣,子祀問:你現在好偉大呀,“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這一個身體吧我們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夠了,快要解脫了。你看這個“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惡。“曲偻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肩,肩高於項,句贅指天”,用一個骨架子幾十斤肉就把我們拘束住了,我們人體不是完全直的,背駝起來,上面弄一個頭,頭上弄五個洞。

  陰陽之氣有畛,其心閒而無事,蹁跹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兩腳有毛病的人,形體不正,自己對著井水看,古人鏡子少,就對井水照影來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歎,生命的主宰弄這麼一個身體吧我們拘束住。在中國文化道家學術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功能,在宗教家看來,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學上就是所謂的“第一因”,中國文化沒有這一套,把這些宗教哲學問題都扒掉了,另外給他一個名稱“造物者”,沒有加上神秘的觀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子祀問:你討不討厭我們的這個身體?子輿說:一個人亡掉了我,長得漂亮不漂亮,形體屬不屬於我,生與死等,都沒有關系了。莊子在文學上有兩個特有的詞,“庸讵之”和“浸假”,這兩個詞都是虛字助語詞,相當於現在“這個”“那裡”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輿說:假使天地把我們的左臂化成雞,那很好嘛,那就不用買手表了。古人沒有手表沒有鐘,就靠雞定時的打鳴聲和貓眼睛的變化,這兩個天然的大鐘來定時間。“時夜”就是公雞叫。假使把我們的右臂變成彈,那就拿來做彈子用,把鳥打來後烤來吃了;假使從後頭開始到達屁股這裡,變化成輪子,只要我的精神還在,我就把精神變成鳥,來拉輪子走,不用另外叫計程車了。一個得道德人,隨便怎麼變化,都不受什麼拘束。

  這一段看來,莊子講些莫名其妙不倫不類的話,有什麼道理呢?一切的萬物與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變化中,這個變化就是所謂的“造物”,也是莊子另外取的一個名詞,叫“造化”,這個“造物”,是講宇宙間有一個功能有一個力量,能夠創造萬物與自然的變化,不是宗教家講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體化的全能的東西。譬如人身體上有植物礦物,什麼都有,累積起來變成我們這個形體。我們的身體出了毛病,西藥裡面有植物礦物什麼的,中藥偏重於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這個病好了,也是化學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變化中。這個變化非常自然,這個變化彼此互為生命,彼此互為生死。等於我們吃草,陳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沒有錯,吃肉就是吃人,吃別的肉同吃我們的肉一樣的,一切都是互相在變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萬物在互相變化。所以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死也是一個變化的現象。得到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約束,失去了這個生命這個形體,也無所謂悲哀。這就是中國道家所謂的自然。這個自然沒有主宰,很自然的變化。

  所以子祀說你這個人怎麼不通呢?一切萬物都是自然在變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的好看,你說老了很可憐,年輕人想這個可憐還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難過,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詩講的,“訪舊半為鬼,相悲各問年”,這是人情,這個味道不好過。但我從來都罵他們,你們怎麼那麼討厭!我們碰面了談一談別的嘛,一見面就問血壓高不高?心髒好不好?去檢查過沒有?這多討厭!但是我又另外一個老朋友,一天跑來吃飯,他說我告訴你,我覺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給我生命,有一天還會叫我死,這個死的機會多難得啊,一生只有一次,為什麼要怕死呢?他說假使我得了癌症,開刀也好,不開刀也好,都是很難的機會,最後一個大機會就是死,在我沒有死之前,說吃了這個東西會得癌症,我照吃不誤,因為找這個機會嘛,所以我跑到外國去走了一趟。我說你干什麼呢?他說看看女兒,看看兒子,我哪裡想去,就是中華航空公司飛機失事以後,我一想就買機票去了,我問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我很想找這麼個機會掉下去,不是簡單明了馬?將來還要上氧氣瓶,那多麻煩。結果沒有機會掉下去,只好回來,運氣不好。在外國住了半個月,我又不會講洋文,到了一個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講“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問喝什麼?只會說咖啡,結果喝了一肚子咖啡。總而言之,這個老朋友以來,就有笑話講了。這都是現在的故事。雖然我們這個朋友,既不學佛也不學道,又不學莊子什麼的,講的話素來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達。

  “且夫得者,時也;”這個“時”代表了一個機會一個時間,有了這個機會這個時間,“造物者”叫你活幾十歲就活幾十歲。萬一生下來就跑了,時間短一些,也沒有什麼捨不得。“失者,順也;”聲名結束了要回去,是應該的,本來這個世界沒有我嘛,忽然跑出一個我來,這個我在世界上玩了幾十年已經很夠本了,什麼都不帶來,又吃又住又玩,又要罵人又要吵架,玩了幾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應該的,沒有什麼了不起。

  中國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時處順”,在文學中常常用到,這個典故就出在《大宗師》。“安時而處順”,這個生命活著的時候,把握現在的時間,現在就是價值,要回去的時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環境的變化身心的變化都沒有關系,都是自然本來的變化。特別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講“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個思想抓得越緊,那個手抓得越緊,因為日暮途遠,來日無多,太陽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時不愛錢的人,老了特別愛錢,平時特別大方的,老了以後,兒子也是我的,孫子也是我的。這就是不懂這個生命了,不知道“處順”。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哀樂不能入也。”所謂喜怒哀樂都沒有什麼,情緒都不動的,這個情緒不動不是灰心,使自然就空了。有什麼喜歡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歡,高興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樂不入於心中。莊子說這個道理最難懂,了解了,懂得了這個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講,要悟就悟這個道理。

  “此古人之所謂懸解也。”“懸”,有的寫書作縣,什麼叫“懸解”呢?簡單的講,就是最高明的見解。用現在的話勉強的解釋,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學的道理。如果嚴格的講什麼叫“懸解”,這個題目同什麼叫“造化”,包含的意義都很多,可以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見解,自己就得解脫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脫,達不到“懸解”解脫的境界,為什麼呢?因為被物質的環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在座學佛的朋友應該知道,心中的妄念煩惱叫結使,佛經翻譯套用《莊子》的地方特別多。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進一步講,也是最後的結論,宇宙萬物不能“勝天”,這個“天”代表道,不代表天體的天。萬物離不開道的境界,這個物業不能影響“心”,“心”就是道。但講一個“心”字,我們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當成心了,這個“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 三部分一體的。古人特別是莊子,不用這個“心”字,用“天”或“道”這一類的字。所以,我們又何必為萬物困擾了自己,能夠把萬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擾,我們就不受束縛了,又何必討厭身體乃至物理世界的東西。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镆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善吾生善吾死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過了一陣子來生病了,大概是肺積水、氣管炎之類的氣喘,這都是很嚴重的了,氣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兒子圍著他哭。子犁去了一看,就罵她們,“叱,你們統統給我走開!”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變化,生病的時候就生病,當然並不是叫你不要吃藥,藥還是要吃的,沒有什麼恐怖的。這就是莊子關於生病的哲學,三個字:“無憚化”,“憚”就是害怕,沒有害怕變化。

  上面講的是生理變化的道理,我們人生病,不管是中醫也好,西醫也好,在醫理上有一個最大的原則,學醫的同學們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們心裡加重了七分,變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歡別人照顧,等於小孩子一樣,“小孩見到娘,無事哭三場”,無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人家來看他,來照顧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實沒有那麼痛,都是心理作用,因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識的心理作用,這個心理作用加上以後,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難。所以在中醫西醫上,我們可以看見很多醫學事實,往往有人把藥吃錯了,病卻好了,因為信仰醫生信仰病,認為藥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醫學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在美國,每一家都有很多藥的瓶子,他們非常喜歡藥,尤其是各種維他命多得很。但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很多病是醫不好的,藥也治不好的,那麼醫生給病人吃的是什麼呢?是白糖,面粉合起來的。醫生告訴病人,你這病沒有辦法了,全世界只有這種藥勉強可以治,結果多半用這種藥來安撫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卻活得好好的,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學文明越發達,一般人的心理病越嚴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這個毛病,就是莊子這三個字,“無憚化”,把生命看空一點,不需要那麼恐怖自己身體毛病,那麼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罵子來的家人,你們怕什麼?這是自然的變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犁靠在房門講:好偉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變成什麼樣子。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萬有就是陰陽所變,它沒有翅膀沒有形象,卻變化無窮,這是我們的大父母,萬物的生命都是這個大父母所生。如果這個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無法抗拒,只好聽它的。如果我不聽命令,不順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為什麼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們這個生命是它變出來的,必須要還之於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過,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這樣一個規律。

  下面有一個道理,我們做一個比較,過去佛教的哲學,對於人生四個階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個印度哲學也很看重這四個階段,並特別提出來,人如何解脫生老病死,因為創立了佛學的哲學系統,也創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學。中國上古文化也講過這四個階段。我們如果推開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來比較,中國上古的文化,對於生老病死,不像別的宗教看得那麼嚴重,認為沒有什麼,輕松得很。莊子這一段話可以做一個代表,“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塊”就是天地:“載我以形,”注意這個“載”字,像一個車子一樣,形體不是我,我也不是這個形體呦,形體等於一個車子、一個工具一樣,不過把我這個東西裝在裡面而已。活著呢?“勞我以生”,活著忙忙碌碌,勞生。老了就是退休安養,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這個生命,那麼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樣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這是很自然的階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學都只講到這裡,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那麼又可以歸到佛學裡去了,道家只是沒有講的那麼明顯,還有再來的,就是輪回。輪回就是重新回過來,又是生老病死,這個生命永遠是連綿不斷的。這是生命的現象,在這個現象的後面有一個東西,有一個無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種宗教的,哲學的所定的第一個因素的各種名稱,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麼也好。那麼莊子怎麼形容呢:

  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镆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這個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個大的鍋爐鍛煉黃金,當黃金進入鍋爐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跳起來講:好,這次輪到我變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種寶劍,古代煉一把名劍,要把五金合起來煉的。如果黃金像這麼一叫,工匠師一定認為這個黃金是妖怪,一定想辦法把這個黃金搞掉。現在我們這個生命,“犯人之形”,變成人了,可是我們人在作怪,認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個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們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塊黃金一樣。本來我們就是人嘛,為什麼要自己宣傳自己呢?我們要知道,整個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天地之間有一個能夠創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名稱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師,要把我們變成什麼就是什麼,你不要自己對自己的生命矛盾別扭。生命在哪個環境都可以活著,但我們人在任何環境都不滿意,都很厭惡,等於黃金跳到鍋爐裡,自己叫起來了,這就是妖怪。這個道理說明,我們對人生認不清楚。所以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麼變化活著的,沒有怨恨也沒有悲歡喜樂,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覺。

  等於大工程師在化學鍋爐裡打造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作成功了,就變成人了,就是我們這個樣子。“成然寐,”就是佛經裡講的“長夜漫漫”,生命已經裝在身體裡,但我們在睡覺,這一夜很長,算不定活了六十歲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離開身體這個工具以後,回到大自然,那是夢醒的時候,非常舒服。現在我們的生命寄存在身體裡活著,這是倒霉的時候,是大睡眠的時候。等到有一天夢醒了,就不受這個身體拘束了。

  《大宗師》這一篇的宗旨,就是莊子提出的“內聖外王”之道。得道的樣子有一個模型的,在《大宗師》和前幾篇都講過了。本篇有一個最重要的要點,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都不能為“全才”。因此,這幾段提到生死問題與“聖人之道”“聖人之才”的道理。

  這中間有一個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還要偉大,在《莊子》內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脫,順其自然變化,自然的法則、生命的法則是非要這樣變化的。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變化裡面,可以超越了這個變化,不跟著這個變化走,自己能夠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夠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華,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體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裡,像兩個湯圓在玩的。我們讀《莊子》,往往被他又優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騙住了,忘記了這個中心。大凡一般研究《莊子》的,乃至喜歡《莊子》的,甚至各種注解,據我的經驗看來,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當年我在西南一帶有一個老友,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是四川人,中國文學很好,是老牌子英國留學生,有名的天文學家,如果現在活著有一百多歲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對中國傳統的天文學非常有研究。這七八十年來,真學天文的沒有幾個,一般都是走實用的科學的多。那時,我們一聽學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裡經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風,帶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樓頂上夜觀天象。所以我們經常笑他,昨天夜裡又沒有睡覺啊?天下有什麼變化,他講得很准,比講預言還准,那是科學。某一個星座怎麼變了,那這個世界將怎樣變亂了。抗戰時我們問他,打仗還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說,很長,總有十來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亂七八糟的,那是算數字。他這個就象莊子講得子犁子來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來怪裡怪氣的,我們同他太熟了,看起來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無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懶得看人。因為他是學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個湯圓一樣,況且我們人還是湯圓裡的螞蟻,那時沒有一點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們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賞的是莊子,好象莊子的道就傳給他了那個味道。這種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辦起事來是一塌糊塗,人情世故什麼都不懂。他家裡也有錢,衣服也亂穿,有時我們說他衣服扣子扣錯了,他說你們怎麼不讀《莊子》,這個扣子哪個扣子,扣在哪裡都可以了,順其自然嘛。他對莊子逍遙順其自然,解脫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記了一個東西,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們特別提出來,研究《莊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個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莊子在每一篇都講幾句,等於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講了幾句又不講了,只是塑造一個形態,得了道的“真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說法,這是要特別注意的。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求使汝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芄潰癰。夫若然者,又惡乎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愦愦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為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是好朋友,他們說:“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違於無相為?”“孰”是哪個,“相與”是相同。哪一個人能做到彼此相合於無相之中?彼此合於無相之中,就是不著相,不被現狀所迷。不著相當然就解脫了,解脫了就萬事不管了嗎?就像前面講的那是前輩的高人,現在幾十年中想從年青人中,找出這麼一個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愛。“訪舊本為鬼”,他當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脫了還不行,還要入世能夠有所作為。雖然入世,雖然還在做一個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為都不著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於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愛大悲的精神,硬要救世救人,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聖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實講,不管大乘大到什麼乘,還是偏重於出世的。道家則站在中間,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說進來了嗎?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說出去了嗎?他拔腿又進來了。始終在中間,這是道家之妙。學佛的同學注意,“有相”“無相”莊子早就提出來了。尤其是禅和佛學借用了老莊的名詞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說禅宗受了老莊的影響,這到不一定是這個道理。

  “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哪一個人能在太空的霧中游玩,“無極”代表宇宙,把這個無量無邊的宇宙,像玩銅板一樣,放在手中翻著玩。彼此能夠忘記了現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這個主宰無量無邊,無盡無止,莊子始終沒有講永遠長在,但是無所終無所止,對這樣一個生命誰能做到?

  剛才提醒青年同學注意,研究《莊子》,大家素來被莊子優美有趣的文字騙了。常常有學佛學道德朋友問,怎麼研究佛學?我看他們誰的個性與莊子風格相近,就說,不用了,你讀讀莊子就好餓。讀了《莊子》比佛學好,學了佛學太宗教化,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嚴肅了。讀了《莊子》沒有那麼嚴肅,非常解脫。你有了煩惱,一邊拿木魚一面讀《莊子》,那真是別有味道,很解脫。這是〈南華經〉呦,道教就念這個。但是輕松解脫之中,你被文字騙過去了,著了相。執著了輕松解脫這一面,還沒有了解《莊子》中間有最嚴肅的一面,對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莊子只是沒有明說罷了,他秘密的說在那裡呢?“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像這類句子非常多,在內七篇中到處提到這類觀念。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三個人講完後,相視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們三人懂。

  子貢吊喪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之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莫然”是形容詞,等於後世的忽然。“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後,派學生子貢去“侍事焉”,就是參加知喪委員會,看看有什麼事辦,要錢出錢,要力出力,子貢都做得到。子貢到了那裡一看,子桑戶的兩個朋友,一個在唱歌,一個在擊樂器,既不流淚也不哭,同我們現在出喪一樣。你看出喪,古今音樂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條街都給擺滿了,人家叫我們中國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裡一定是給他吵死的。我說這叫中國文化,所以我們中國人都是學道德。“嗟來乎!”相當於現在“唉呀呀”這兩個朋友唱什麼呢?唉呀呀!子桑戶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憐的是我們兩個還要做假的人呀!

  子貢越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一聽,“趕而進曰:”趕緊跑兩步進步問:“敢問臨屍而歌,禮乎?”“敢問”,就是中國文化了,我們小的時候都很習慣用的,向老師向長輩問問題,就用“敢問”,表示我不敢問,實際上不敢問還是問了,這兩個字蠻有意思。子貢說人死了,在屍體邊不流淚,卻唱歌,這是禮嗎?這如果演成電視劇就很妙了,這兩人大概一個寒山,一個拾得的樣子,一看子貢,相視而笑說:你這個年輕人,你還懂得禮?禮是什麼意思?把子貢罵了一頓。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貢挨了罵,就回來向老師報告,他們兩個是什麼人啊?“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修行”兩字又是莊子提出來的。他們兩人平時看起來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講究修行。他們滿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於把人的生命形體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還高興得很,我這就不懂了。老師啊,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方之外與方之內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

  孔子說:你不懂,他們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圍,他們這些方外人,已經超過了一切的范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麼都不能約束。像我自己,還在這個范圍以內。所以出家人稱為“方外之人”,古人讀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師、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聖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諱,要改口,讀“某”。孔子的號叫仲尼,上古的人並不避諱,對聖人叫名叫號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時,直接叫祖父的號,沒有叫夫子,或者我們說的祖父,這是古禮。後世的人很奇怪,對父親名字都不敢叫。當然現在沒有了,不相干了。

  這一段,郭象得注解高明極了:“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能冥於內,而不游於外者也。故聖人常游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觀其體化而應物,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聖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聖人之大意,則夫游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

  郭象的文字學莊子,可以說隨著時代越向後,文字越暢達,比讀《莊子》更痛快。“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理”就是哲學,就是最高的真理,沒有在內在外,當然也不在中間,內外混同的。你必須要修行到了游心於方外,解脫逍遙到了方外的極致,那內在的才是真的通了。相反地,如果內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內”,這個心跳出了物質世界,在天地以外,內在還是在弘揚這個道念,雖然是無心,空的,但在現實存在的世界裡面游戲。用仙子啊漂亮的名詞將,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孔子儒家所標榜的聖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終日揮形”,他們雖然一天到晚看起來忙死了,但“神氣無變”,內在修養到了這個程度,並沒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響。人如果修養到了這個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師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東西,沒有回過來抓生命真正的東西,所以感覺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麼他們在這個人世間,也變成一個工具一個機械了,雖然自己有靈魂,但卻跳不出物質世界的束縛,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變化,你盡管忙,能自然的應付得了。“坐忘”是莊子提出的,那就是佛家講的入定,人修養到萬機奔沸時,能指揮若定,達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這個程度,才懂得聖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紅塵就叫得道的人。因為人們不懂這個道理,認為修道就是要跳離現實,這完全錯了!真正的學道學佛,懂了以後,更積極地入世,更積極地面對現實,所以佛學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莊子這裡也是這樣。所以莊子明白了這個道理,把它歸在一個宗旨裡面,叫“道”,這個“道”需要你的智能去理解去體驗,“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莊子》裡面經常可以看到,對孔子是挖苦得很厲害的,其實莊子非常捧孔子,他怎麼捧呢?他不是直接說,而是轉了一個彎講,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卻把孔子看低了,實際上孔子已經游心於方外了。我們後世人研究學問讀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裡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過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對於“心”是跳出三界以外,整個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這裡,郭象特別捧《莊子》這本書,《莊子》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超俗之書”,超過世上一般的書籍,是“蓋世之談”,現在年輕人說話常說,“你不要蓋了”,認為蓋是新名詞,其實一點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蓋了”,這還是老話。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個重點,孔子提出來告訴子貢,他們是游於方外的人,我還在方之內,換句話說,還在“羿之毂中”,在那個中心點,沒有跑出輪回以外。

  “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漏矣。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潰 。 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孔子說:我剛才聽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關心,實際上,出家人與在家人,“方之內”與“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還以世俗的觀念叫你去辦喪事,這真是丟人啊!他們是得道的人,認為天地賦予人生命是一個拖累,現在這個形體解脫了叫死亡,回到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那個“氣化”。這個“氣”不是空氣,相當於現在說的本能,能量。他們已經解脫了生死,沒有過去未來,也沒有先後,所以把生命當作是多余的贅瘤,把死亡當成是割掉了身上的潰瘍濃瘡。

  “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譴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

  我們看這個肉體死了,但得道的人看來,這個肉體死了或活著,同自己都沒有關系。莊子這裡就傳我們口訣了,這是人生的妙訣,“假於異物,托於同體。”譬如,這個肉體是我嗎?分析每一個細胞,神經骨頭等,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我,是假借來用幾十年的,是“異物”,把這些細胞骨頭等湊攏成肉體, “托於同體”,勉強的說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們借來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麼嚴重,整個肉體也是一個機器。等於說,科學發達了,我們現在還在指揮機器人,將來人類恐怕會被電腦發達的機器人所控制,非常可怕。當然這不是必然,實際上科學家有這個擔心。實際上這些科學家神經病,我們人真正的生命不在這裡肉體上,是“假於異物,托於同體”的,本來就是機器嘛。只是在使用機器時,“忘其肝膽,譴其耳目;”把這些內髒耳目都忘記了,忘身忘我了,在這個世界上,既無歡喜也無悲,舒服得很。“反復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輪回,像一個圓圈,一個輪子一樣,永遠在轉動。“不知端倪”,一個圓圈一樣的東西,你說哪裡是一個開始?那裡是一個結果?它永遠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果。

  “芒然彷徨乎塵埃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憤憤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他們忘記了塵世裡的事,早就得了解脫了,得了解脫是真正的逍遙。所以要去給他們講世俗的禮貌,他們怎麼能接受?世俗的禮貌是給一般人看的,大家虛偽的在敷衍,他們才沒有時間虛偽的敷衍呢。“無為之業”,學佛的同學要注意,“無為”是老子提出來的,莊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譯涅盤是翻成“無為”,在印度哲學中,涅盤包括了六種“無為”,後來玄奘法師研究了很久,最後還是勉強籠統地翻成“無為”,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作,等於我們講空,空不是沒有,虛空裡面有無比的財富,電從哪裡來?電從虛空裡來。電不過是虛空中含藏的一種東西而已,沒有發現的東西還多得很。所以“無為”裡有大有為。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問:那老師算什麼呢?孔子說:我啊,是上天給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殺,這裡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說,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語,“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這樣,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聖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這個重點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這兩者不可兼得。由此給我們一個人生觀,就是唐代詩人杜牧詩中所講的,“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才命兩相妨,勸君莫更添蛇足,一盞醇 不得嘗。”這首詩說明了一個道理,“才命兩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聰明本事很大,結果沒有運氣,苦一輩子,坐在那裡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說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勞而獲,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沒有辦法。我經常說,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都在文學裡面,尤其詩詞裡哲學思想非常多。像這些文學詩詞,包括了人生哲學的一個大觀念,你看通了之後,人生就沒有什麼煩惱。用佛家的道理來講,“欲除煩惱須無我”,一個人要除掉煩惱,必須要真正修養到無我的境界,才真正無煩惱。“各有前因莫羨人”,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後果,你不要嫉妒羨慕人家。這些都是人生哲學的問題。

  “雖然,吾與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個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學生,志同道合,你與我一樣,也是命苦。生在一個動亂的年代,以救世救民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這是一個原則。

  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貢說:老師你講了半天,這中間的道理,我還沒有懂,請老師告訴我一個方向。控制只要用比喻來講,“魚相造於水,人相造於道。”這個“造”,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讀作“曹”音,意義稍稍不同一點。魚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於人天天在空氣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氣。大家修道求道,其實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著。所以《中庸》裡講,道沒有離開人,是人自己離開了道。“道不可須臾離也。”道沒有一剎那離開我們。“可離者非道也”, 因為修道,道才來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孔子進一步引申。魚離不開水,所以養魚要“穿池而養給‘,故意挖個池塘放上水,才把魚養得住。那麼,道本來在人自己那裡,但人找不到,怎麼辦呢?”無事而生定。“就是說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無事。心中無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練習自己如何做到心中無事的一個方法,不是認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來,心中還是很忙,還在念咒自,觀氣脈守竅啦,怕身體跑了一塊骨頭,那是在開運動會,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話,“無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訴我們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麼境界呢?“於事無心,於心無事”。定並不是萬事不管,你盤腿坐在山上,心中無事,你以為那是道嗎?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於事無心”,能入世作事情,但心中沒有事,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但心中沒有事,心中不留事,“於心無事”, 這樣才是真做到無事,無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訴子貢一個“方”,有靜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個結論,“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孔子開始說,養魚必須要挖一個池塘放一些水進去,便於魚在裡面優游自在,修道必須要做到心中無事,才能生定。進一步呢,如同魚在水裡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魚了。等於我們在空氣裡生活,活了一輩子不知道空氣的形狀,天冷鼻子出氣,看見冒一點白煙,那還不是真的,所以我們沒有看見過氣。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魚在水裡不覺得有水一樣,也不覺得自己有道。如果還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個道象、一股道氣、滿嘴道話,沒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問題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個有錢慣了的人,身上從來不缺錢,聽說今天又賺了二十個億,“哦,今天又賺了”。聽聽而已,並沒有覺得歡喜,錢來了也同“魚相忘乎水”一樣。如果窮人中了獎券,或得了兩百萬,七天七夜睡不著,鎮定劑都沒有辦法。我們這裡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資本的人,他聽了笑了,可見我很懂他的心裡,就是這個味道。可惜很多人好象沒有這個經驗,等到慢慢發了財,就有這個經驗了。

  君子小人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廣東話閩南話,讀“支”,單獨的一個,“畸人”,單獨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為與眾不同,在人家看來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單數,陽數為之奇,雙數為之偶。得道的人,變為“畸人”,陽數充滿,變成純陽之體。“畸於人者而侔於天。”不合於人世間的要求,但他是合於天道的人。

  接著孔子有一個觀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做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學,“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來了不起的人,做人做的很好,湯圓一個,到處都得滾得圓圓的,逢人必笑,實際上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卻是“天之小人”,在天看來是小人,不合於道,心腸不直。其實莊子這裡用的四句話,不是這個道理。這四句話,先要申明,年輕同學不要隨便拿來用。有時候人家罵你討厭你,你說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讓你看不起。這就不對了。

  我們看古今中外歷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確確道德非常高明,可是做人很差勁,看起來到處不合適宜,而且命運也不好,到處不得志。像孔子當年周游列國,連一個便當也弄不到,不是買不到,而是沒有人給他吃。哪裡知道孔子死後,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豬頭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說,死後給孔子冷豬頭,不如當年給一個熱便當。可是當時孔子很可憐,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歷史上這類人很多,我們年輕時也借用過這四句話,有同學被搞煩了,就講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罵人了。實際上一個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於世法,同世俗看起來完全兩樣,很討厭。但是我們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夠稱得上“大宗師”,如果是“大宗師”,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中君子”, 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莊子這裡用的四句話,不是“大宗師”,也就是說,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的人,處事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貢去給子桑戶吊喪,子貢看到子桑戶的朋友不但不哭,還在唱歌,就回來向孔子報告。孔子就說,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們已經了了生死,生來死去他們看得很自然,死不過睡長覺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禮法要求他們。因為引出孔子講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著莊子又另起一段故事,與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寮天一。”

  生死問題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桑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顏回問孔子,魯國有一個人叫“孟孫才”,他的媽媽死了,他哭起來無涕,干叫喚,干叫喚謂之嚎,就是哭著眼淚也沒有。“中心不戚”,內心沒有覺得悲傷。“居喪不哀”,辦喪事時,一點哀痛的形象都沒有,孟孫才不是老人,老人哭起來沒有眼淚的,但一笑眼淚就出來了,是顛倒的。老人有好幾個顛倒的,坐著就想睡覺,躺下就睡不著;講現在的事,一邊說一邊忘記了,但幾十年前的事,都記得起來。孟孫才沒有流淚悲傷哀痛這三種表現,同做人的道理都相反,結果“以善喪蓋魯國”,魯國的人,都說他對母親最孝順,桑事辦得最好。顏回說,難道有這種沒有實際行為,卻能夠獲得聲名的人嗎?我實在覺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也。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

  孔子說,你不要搞錯了,社會上的恭維不是偶然的,孟孫氏做人做到了頂,他雖然在世間,卻已經是有大智能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簡之而不得”,這裡面有一個大道理,中國文化從三代以後到周秦這個階段,最重要是“養生送死而無憾”,對於小孩子年輕人要教養,對於老年人的送終要處理好,這兩頭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辦好。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不管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乃至一個人,如果這兩件事情沒有做到,在中國文化認為那簡直不叫人。但卻產生一個問題,關於父母老人死後的喪事,辦得太嚴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還有椁,在棺材處還要套一個,所以“棺椁衣衾”。有幾個女兒幾個女婿,就要在棺材蓋幾床被子,棺材裡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俱全,現在還要加上長袍馬褂,如果當過軍人,還要加上軍服和西裝。死人嘴裡含什麼,手裡拿什麼,那講究的東西可多了。棺材裝不下,棺材下面什麼茶葉石灰木炭等,各種東西,你們看都沒有看到過,那多得是一塌糊塗。現在的喪事非常繁復,都讓殡儀館亂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戰國時的墨子,也是最反對喪事復雜的。他的《墨子》裡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墨子等於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個棺材可以用幾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動的,可以抽動的。人死以後,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到棺材,抬到墳墓。那個墳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風水,就是一個坑,把底板一抽,屍體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還抬回來,第二位還可以用。屍體一定喲阿埋在地裡,也很有哲學的道理,因為人是地上的動物,天地生我,死後歸之於地。當然回教的葬禮,棺材方面是簡單,別的方面也不簡單。

  我們從孔子同顏回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對喪禮復雜。因此孔子在《易經。系辭》上講,“古之喪者,不對不樹。”我們最古老的祖宗,死了以後,也同回教徒一樣埋在土裡,也沒有弄墳墓,也沒有弄記號。後人慢慢受社會的進步,文化的影響,才建立了“養生送死”這個花樣,這是中國文化喪禮上的一個大問題。

  當然現在的婚禮和喪禮,沒有一樣是我們中國文化的。我們中國人自己講是禮儀之邦,到現在既沒有禮又沒有義。幾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禮的七八次變化,變到現在不曉得是什麼樣子了。現在的婚禮,都是爸爸手拉著女兒帶進去,然後交給女婿,送給你了。雖然走得慢,如果是我來帶的話,很想走得快一點,這事情多討厭阿!都不合禮。

  “唯簡之而不得”,為了這句話,我們引證了很多歷史上的道理告訴大家。“夫已有所簡也”,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看起來沒有照一般的規矩流鼻涕,流眼淚,很簡單的辦喪事,孔子說,這其實已經很合於禮了。而且,“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經得道了,已經了了生死,所謂生死之間,“生者寄也”,我們人活在這個世界,是住在旅館,“死者歸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顏回你不要過分要求。所謂過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壽死”全歸,如果送挽聯,可以送紅的了,這是合古禮。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歲,古代人常常活那麼長的,當兒子的七八十歲,你叫他哭也哭不出來,非要流眼淚,那只好用辣椒來抹了,那怎麼行?在我們中國,高齡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仙”,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他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兩樣東西困住了,一個是空間觀念,一個是時間觀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個鐘頭。”因為思想被時間觀念困住了,就不能“魚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術”。有些修道人還非要面對東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啊?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問你,為什麼東方一定是生氣方?北方還叫不空如來呢?那對著北方豈不是更好?都是人智能不夠,被時間空間困住了,很可憐!人把時間空間觀念忘掉了,不曉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說,第一,孟孫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記了過去未來,“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不曉得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中國傳統文化,道家的觀念,並沒有把生死看得那麼了不起,所以對於生死,叫“物化”,也叫“變化”。佛學就叫“無常”, “無常”就是不常在,沒有一個東西永遠固定擺在那裡,不常在九變化去。這個天地是個大的化學物理實驗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這個大化學鍋爐的變化物。我們活著的肉體,是許多如素菜牛肉蝦子等各種各樣東西變出來的,死了以後,這個肉體又變化成其它東西去了。整個程序是復雜變化的,萬物都在互相變化。人死了就是“化”於物,“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與物後並不是沒有,他的生命沒有完,我們看見生死,是外形變化去了,外形變化去後還要變回來的,這個生命精神永遠不生不滅。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個生命要變成什麼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個人剛剛生下來,就是一個新生命變化的開始。“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一個新生命或者我們在座的人活著,難道不知道隨時都在生死變化嗎?實際上我們的身體,隨時都在生死,隨時都在變化。昨天的我已經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鐘的我不是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不是後一分鐘的我,都在變化之中。“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我們感覺到活著存在,不曉得現在有一部分隨時死去了,另一部份隨時又生回來。因為我們悟不到這個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

  孔子告訴顏回:我們兩個都在做夢,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夢阿!如果醒了,不做夢了,就開悟了。“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我們普通人,認為這個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實生命不在這個外形上,等於電燈泡壞了,那個電能電源沒有壞,換一個電燈泡又亮了,像對孟孫才這樣得道的人來講,死亡的是形骸形體屍骸,“而不損心”,那個生命的本心,它沒有死亡,它不因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遠長在。“有旦宅而無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裡。生來與死去,等於是早上與晚上一樣,真正的生命沒有死亡,那個生命起作用的永遠長在。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歷乎天,夢為魚兒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孟孫氏是得了道的人,沒有悲哀也沒有歡樂,不過呢,他處在人世間,大家覺得死了人應該哭,“人哭亦哭”,他也張開嘴巴“哇哇”哭著應酬一下,這是因為大家要這樣做,他不能不跟著也這樣做。大家講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著講天亮了,碰到與一堆瘋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著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說他瘋了。

  孟孫氏懂了這個“吾所謂吾”,就沒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著你哭,你要笑跟著你小;你認為要這樣,那就跟著這樣辦吧,如此而已。孟孫氏已經到了“無我”的境界。在這裡,莊子用文學的筆調,寫成“庸讵知吾所謂吾之乎?”這麼一寫,搞得我們糊裡糊塗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當寫成了“無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個個“無我”,從頭發到內髒哪一處是我?都不是。莊子再進一步,由“無我”境界講到人生如夢。其實人生就是夢,什麼人生如夢?那是文學的形容詞,夢還如人生呢!這個“如”字是不能用的。當我們夜裡做夢,夢到自己變成鳥就飛的很高,夢到自己是一條魚時,就游進深水裡去了,那個時候,也不覺得有恐高症,也不覺得水嗆人,夢中很舒服。我們眼睛張開,現在會思想會講話是清醒的,覺得那是夢,你認為自己真清醒了嗎?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是瞪著眼睛在做夢嗎?所以,人生現在究竟是清醒還是在做夢,這是一個大問題。譬如,昨天作了很多事,我們絕不承認是在睡覺的,但是,我們回想一下昨天的事,還不是一個現成的夢嗎?是瞪著眼睛做的,但我們不了解,把閉著眼睛的思想活動精神活動,認為才是夢,還認為自己很笨,被夢騙了,其實現在更笨!現在是瞪著眼睛在做夢,被什麼騙了?被眼睛騙了。不相信?我們閉著眼睛看一看,夢馬上沒有了。究竟那個夢的樣子是醒了,還是現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莊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曉得,“和尚不吃葷,肚子裡有數”,大家自己去研究,這也就是禅宗所謂的“參話頭”,給你提出問題,沒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講一個道理: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廖天一。”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個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時候,來不及笑了。當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時候,“不及排”,來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來笑。給人家說笑話,肚子笑痛了,說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邊叫他等一等,一邊又捧著肚子笑,“獻笑不及排”,那個叫真笑了。如果說,你講一個笑話給我聽,我一定笑,然後一面聽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這個“安排”不要理解成現在的安排,現在的安排,是預先想辦法弄好,如要上課了,先把位子弄好。《莊子》裡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則。安於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隨天地自然的變化。變化以後呢?“乃入於寥天一。”進入到這麼一個境界。“寥天一”,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無量無邊無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裡去了呢?還是在這裡,在天地與我合一,萬物與我一體的這個境界。它等於佛家的涅盤,菩提。

  這一段又是講一個人的生死問題。是由顏回問孔子,孔子由死亡的問題講到活著的問題,就告訴我們,夜裡做夢是夢,現在就在大夢中。要把這個大夢參破了,真正的清醒了,據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夢中。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轵?夫堯既已黥汝 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 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 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 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赍萬物而 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 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是非仁義是刑罰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許由”是唐堯時代的人,他們都是上古時的高士隱士。意而子見到許由,許由就問意而子,堯究竟拿什麼話來給你講呢?“資”就是補充你的意思,或送給你的意思,意而子說,堯告訴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中國文化儒家非常注重這個,尤其是唐宋以後的儒家,“躬”就是親自實踐,一定要實行仁義之道,“明言是非”,一個人對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許由曰:“而奚來為轵?夫堯既已黥汝 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許由說:這糟糕了,他怎麼弄一個軌道、一個陷阱給你走啊?人天性的本質是干干淨淨的,堯教你是非善惡仁義,就已經給你受刑了。“黥”也是古代的一種刑罰,犯了罪割鼻子,人們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犯罪的人。一個人生下來,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天性是很干淨純潔的,什麼仁義是非,什麼哲學、宗教、藝術等,都是白紙上塗上的顏色,一受了後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脫逍遙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義善惡是非的觀念以後,換句話講,就是現在講的價值問題來了。這裡有一個問題,老一輩年紀大的在一起,常常講,現在越看越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不講道德,看年輕人這不對,那不對,.這個社會多壞!其實都在說夢話。所以我經常說,道德的觀念,不管古代人、現代人、將來人、中國人、外國人都有,說法不同而已。中國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會到閻王那裡問案了”或者,“菩薩會處罰你下地獄或上天堂”等。這一套現在年輕人不信了。年輕人沒有道德嗎? 有道德,就是價值觀念,也就是利害觀念。一件事情有沒有價值,有價值才干。這也是道德觀念一個標准而已,不能說沒有標准的,凡是一個人,都有一個標准的,就是動物,也有它的標准的,形態不同,思想語言觀念的不同,不要管變成什麼樣子,再變來變去,人總是曉得餓了兩張嘴要吃飯,冷了曉得穿衣服,這兩樣是不會變的,除非把這兩樣都變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識形態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 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許由批評後,意而子的觀念不同,他說這個道理我也懂,但是我雖然不想進去,至少要買個門票在門口看一看,“藩”就是門口,許由聽了很感歎了:“不然”,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遠看不見一個人的相貌長得好與不好的。“盲者”與“ 瞽者”不是一樣嗎?不一樣,盲者是沒有眼睛,完全看不見,“ 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壞了,迷迷糊糊有一點光亮,分不清東西。許由說瞎子嘛看不清東西,我已經告訴你惡劣,你卻頭腦不清。換句話講,許由會講話,他罵人罵完了不帶一個髒字。我們要學講話,就學這樣。

  意而子曰:“ 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無莊”是古代的一個美人,後來年紀大了,沒有那麼漂亮了,“據梁”是古代的一個勇士,後來到了相當的年齡,體能到了極限,拳王的寶座垮掉了,沒有勇力了。“黃帝”是我們大家的老祖宗,智能最高,年紀大了,智能也沒有了。漂亮、力量、智能,這三樣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給騙死的;有力量則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愛,力量使人怕,智能使人迷惑,這三樣,都是為英雄者創業不可少的東西。但是,一個人以這樣專長的東西,最後喪失了,多可憐,為什麼喪失了呢?“皆在爐捶之間耳。”像一塊鐵在爐子裡鍛煉久了一樣。古人把鐵放在爐子裡燒,燒紅後夾出來用鐵錘打,所以叫做“爐錘”。 這個“爐錘”代表什麼? 這是代表人生的磨練多了, 經歷多了,把天性的純潔破壞了,一切原來的長處,天真,智能等,自然就喪失了,所得的是後台的渣滓,所以年紀越大,那個心地越糟糕,離開道越來越遠了;學問越好,知識越多,學道越來越困難,越不能得道了,因為心地不干淨了。所以後人經常用到“爐錘”的這個道理,你們將來看古文看到“爐錘”這兩個字,就知道出自《莊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來生我們一個生命,給我們一個純潔干淨的頭腦和心地,又造了許多生命以外的環境,給我們磨練,等於一塊凡鐵一樣,有很多的鍛煉經歷,結果給了我們刑罰了,如同臉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覺得很悲哀。這個道理講什麼? 所以我們看人生,人的經歷,在年輕的時候,年輕的同學在這裡,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懂,因為我有這個資格,同你們一樣年輕過的。我十七八歲時,人家問我多少歲?我說二十九,我二十一歲已經出來做事了,人家問我年齡,我說四十五了。而且還把胡子留起來,越年輕的時候越想裝老,現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會看相算命,那時我自己也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就問她們:你看看我怎麼樣?有些朋友說,將來要藥當晏嬰。晏嬰要到三十幾才成功,我還要等那麼久阿?我有時煩了,有朋友說我將來中年到鼻運時如何,八字如何,我說這樣好了,我鼻子的鼻運不要了,當給你,少當一點,你拿點錢給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聽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風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學,學完了誰也不看。你們年輕人很多搞這一套,我一輩子玩這些,都不相信的,所謂“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萬不要相信這一套,相信這一套不曉得多少人上當。所以我們年輕時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來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難過。其實沒有看通,就是莊子這個話,上帝、上天、菩薩,隨便哪一個了,反正讓你年紀大了經歷夠了,由漂亮年輕到衰老難看,難看正好休息,別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覺,對不對?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還在懶得同你兩人應酬呢!像我,這個來拜訪你,那個來拜訪你,拜訪個什麼嘛?討厭死了,我什麼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國人來恭維一大堆,什麼名滿天下,我說我的天下就那麼大一點,都不要聽。上天讓你老,是讓你休息啊,眼睛看不見了,最好老花眼鏡也不戴,帶著吧鼻子壓住,氣也出不來,累死了,正好躺著睡覺,書也不看,你只要那麼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給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經漂亮過了,你已經出過名了,也要把漂亮讓給別人漂亮漂亮嘛!永遠給你漂亮了,別人怎麼辦啊?這樣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橫豎三際 遍彌十方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赍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許由說:唉!你真不懂,我現在給講一點道的道理,“吾師乎,”我的老師,這個“師”是師法於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來做代表,佛家叫如來,道家叫太上或廣成子。廣成子有沒有這個人不知道,不過《神仙傳》上記載有,是黃帝的老師。《封神榜》上還說,廣成子手裡有一顆翻天印,一打出來,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沒有了,變了,這個道理就是心印。我們看看廣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後,是不要學問不要知識的,因為有了知識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沒有得道以前,什麼都要會,要廣成以後變成一無所知,就得道了。那麼許由說的這個“師”,用人來作代表,是廣成子還是太上,就暫且不管了,反正這個老師就是道。

  這個老師這個道,“赍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赍”就是把一切揉攏來。萬物都是它造出來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沒有覺得是了不起的仁義,自己是義所當為,應該做的。萬物千秋萬代都靠它才成其為生命,它並不覺得仁, 什麼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們認為的。天地還沒有開辟以前,這個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遠是這樣。萬物都是它造得,草是那麼綠的,樹是那麼青的,造了各種各樣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沒有一個相同的,你看這個本事多大,它並沒有覺得自己技術高明,或覺得自己是一個藝術家,哪一天開一個展覽會,請你們來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覺得並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這個道理,就要超越這個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個禅宗大師,中國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莊子關於道德意義歸納起來,作了一首詩:“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道在天地還沒有開辟以前就存在,它無形無象,本來空空洞洞的,能夠做萬物的主宰,它不跟著氣候四時的變化而有生死存亡。那麼,這個道講的那麼大,該怎麼修得到的呢?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又來了: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坐 忘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顏回說:老師,我修道進步了。孔子說,你報告一下你的心得。顏回說:我現在心裡放下了,什麼文化、道德、藝術、學問等,心裡都沒有了。孔子說:你放下是放下一點了,但還沒有完全放下,才入門。用佛家的話講,開始入道了。等於你們打坐,瞎貓碰上死耗子,心裡面空空洞洞的,以為悟了,那是耽誤的誤,比顏回這個境界還要差一點,顏回事真放下仁義了。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顏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顏回搞了幾天,又向孔子報告:老師,我真懂了道,又進步了。孔子讓他報告,顏回說,我更加放下了,把腦子裡所有文化精神都丟得光光的。孔子說:可以了,但還沒有到究竟。

  他日,復見,曰:“回益也。”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

  顏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來向孔子報告:老師,我坐忘了,什麼都放下了。注意,這是第三次了,過了三關了。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誤之誤了。你們打坐就要這樣“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也沒有我,也沒有身體,也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也沒有天地,什麼都放下,連放下也放下。但不是那麼一副死相坐在那裡,好象比長途賽跑還吃力。看你們打坐,兩個手叉起來,不知道在干什麼?那叫結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麼?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

  “蹴然”,古人那時沒有板凳沒有椅子,日本人就是學我們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聽,本來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報告看,你到了什麼境界?注意,你們不論學什麼宗什麼派,作功夫就要做到這樣,“墮肢體,”身體沒有感覺了。有的同學打坐時,“老師,我氣脈作通了,兩個手印好象分不開一樣。”你還曉得一個分不開嘛,哎呀,何必來報告呢?你覺得好象兩個腳麻過了,也不痛,反正曉得有兩個腳,就沒有“墮肢體”嘛。“黜聰明,”沒有思想,沒有妄念,沒有雜念,可是並不是不知道,什麼都知道,知道沒有思想沒有妄念。

  “離形去知,”離開了形體,也沒有智能。有的同學打坐:“老師,我打坐看見前面有一團光。”何必要你看見呢?買一只電燈泡在你面前一點就發亮了,那個光有什麼稀奇?那是你裡面氣血走不通的時候,氣血要通過後腦神經,發生摩擦的作用,有時候騙騙你們:好啊好啊,光阿,光阿!你去光去吧,有什麼用?老實告訴你們,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於大道,”同天地合一了。什麼是“大通”呢?就是虛空嘛,虛空是“大通”,四通八達。你到了沒有身體,沒有智能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地時候還要清楚。譬如我們現在清楚,是在這個樓上。你夜裡靜下來清楚,大概東門這個范圍的事情會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時,整個台北台灣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麼“大通”,不過我這個話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後:哎呀,我台灣的事情還不知道呢,那已經沒有“黜聰明”了。

  你看莊子文章很妙吧,這個話絕不從孔子嘴巴裡講出來,那就沒有價值了,是從孔子逼學生那裡出來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決不告訴學生,逼到這裡,顏回自己沖關了。從顏回嘴裡報告,孔子給他印證。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也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孔子說,“同則無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虛空合一,宇宙合一的這個境界裡,沒有是非善惡,“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後來佛家用坐化這個詞。坐化分三種,一種是羅漢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後坐在那裡,下面不用殡儀館的電,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熱能,一動,身體一道光,沒有了。那不會留給你捨利子的,高興了,留幾個手指甲給你做做紀念,整個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裡走了,但肉體還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大作做到了“坐忘”,是活著的。

  “化則無常也。”所謂知道變化,一切萬法無常。注意,佛經翻譯講的“眾生”“無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莊子借的,我們佛門欠莊子的很多唉,所以姓莊的道廟子上吃飯,絕不給錢的。

  孔子說顏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實講,你比我還高,我以後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謙虛呀,謙虛這一棒打下來很痛呀,顏回得了道也不敢驕傲了,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師》這一篇到這裡,中間的要點是“聖人之才”和“聖人之道”。現在我們看到,修到什麼境界是“聖人之道”,莊子統統告訴我們了,你不要另外去學秘宗了,這裡秘宗都告訴你了。至於如何做的到呢?那我沒有辦法,莊子也沒有辦法,要你自己去體會了。怎麼樣“墮肢體”,決不要拿一把刀來吧肢體割掉。換句話告訴你,為什麼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兩個錯誤,用聰明!統統在那裡用聰明,所以不能得道。聰明是修道最壞的東西。

  孔子與顏回演的電視劇演完了。到了這個境界,夠得上作“大宗師”了。下面掉個尾巴,做了“大宗師”的時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 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 極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與子桑兩人是老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連著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漲得很高,等於台北的大雨,水漲起來行人車輛過不去。子輿一想,糟糕!我那個好朋友子桑,家裡沒有吃的,於是“裹飯而往食之”,趕快帶一個便當去救他的命。子輿到了子桑門口,大概子桑餓得要沒有力氣了,雖然在唱歌,但唱起來比哭還難聽,又像罵一樣,還一邊唱一邊彈琴呢,他說是爸爸的過錯嗎?是媽媽的過錯嗎?為什麼生我呢?是天的罪過生了我嗎?好象是發不出聲音,可是又急於把他的詩歌表達出來似的。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後至此極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子輿趕快進門了,他說老兄啊,你還有力氣唱歌阿,可是你那聲音都快沒有了。子桑說:我想了十天了,我參不通阿,為什麼我會餓飯餓到這個樣子呢?生命給我聰明,給我本事,給我學問,給我能力,可是我到處碰壁,到處都是貼一個條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這個生命,為什麼每一個人遭遇有這麼不同?是哪一個在做主?是爸爸媽媽嗎?哪一個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女窮一輩子呢?是天地要這樣嗎?“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是無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嗎?我也蠻努力,我想出門,又碰到霖雨,所以餓得有氣無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運嗎?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們寫文章用“命運之神”這個詞,其實命運沒有神,你就是神。每一個人命運不通,誰來制造?誰來作主?你說有個上帝嗎?上帝的命運又是誰給的?你說是上帝的外婆給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沒有答案,只有一個代名詞的答案叫“命”。你不要聽了這個命,就趕快去算八字了,這個“命”,就是西方哲學講的宇宙是先有雞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個規律。

  那麼,《大宗師》最後是一個“命”來做結論。但我們回過頭來,看《大宗師》的開頭,“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運並不是不可知呀!那個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稱為“大宗師”的。如果自稱為大師,自稱為宗師,連這個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師,讓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後一對照就曉得了。“命也夫”這句話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詞。

  第五篇 德充符

  莊子現在由《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世間》講到《德充符》——道的充實。我們知道,春秋戰國的文化,道跟德是分開的,道是體,就是內涵,是每個人修養學問的內涵;德是用,得了道體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難行,在難行中間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藝術去行,那必須要德行的充實,德行的充滿。德行如何充滿呢?莊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學化的筆調,用他藝術化的手法,繪出來一幅人生的圖畫。

  魯有兀者王骀,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骀,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無腿的王骀

  魯有兀者王骀,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骀,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沒有兩腿的人,魯國有一個沒有兩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學生比孔子還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學生,是師友之間的人。常季就問孔子,王骀沒有兩腿,可似說是個殘廢的人,結果他的名氣之大,跟你一樣,“中分魯”。我們如果以歷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魯國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個,一個是莊子所講的王骀,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搶孔子的飯碗的少正卯,他們三個人都很了不起。不過少正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學說沒有留傳下來,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傳下來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門做他的學生,他沒有上過課,也沒有勸告你,罵你,也沒有跟你討論過問題,但是,奇怪得很,你什麼都不懂,只要一拜門,一見他,就非常充實地回來,什麼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這麼形容,是比孔子還高明一點。我們願意做他的學生,不需要上課,考試,坐在那裡,什麼都懂了,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說話的教育,這大概連科學都無法做到,科學知識還需要視聽教育,拿個綠音機之類什麼的。王骀用不著,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們跟著他兩條腿要斷掉了,所以我們只好跟著他學打坐,不用腿了。“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無形”,不著形跡。常季就問了:世上真有這樣一種善於教育善於傳道的人嗎?王骀這家伙是什麼樣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說,王骀是真正的聖人,得道的人。我呢,心裡早就想拜他為師,只不過還沒有去罷了,公共汽車沒有搭上,他那裡太擠了。我後一步准備拜他為師,而何況一般人還不及我呢?豈止魯國人拜他為師,我將號召全天下人拜他為師。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常季一聽,這可怪了,沒有腿的人,卻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還勝過先生你。“其與庸亦遠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遠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師講的這樣,這個人的道在那裡?他的心法在什麼地方?他的學問中心是什麼?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個大問題:人的生死問題,這是人類的大問題。人的生命從哪裡來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這是西方哲學問的問題。今天,講比較宗教,西方講,上帝造了男人以後沒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來一根做女人,可見上帝同女人毫無關系。這個生死究竟從哪裡來的?男人女人從哪裡來的?所以佛家禅宗標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這個生命在哪裡?死了以後,又到哪裡去?究竟有沒有靈魂?這是一個大問題。生死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首先明顯提出來的是莊子。

  “而不得與之變,”孔子說王骀已經了生死了,生死變化與他沒有關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這個境界,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得了道的人,這個地球即使毀滅了,同他也沒有關系,他可以超然獨立於天地之外。因為天地是物質構成的,地球的毀滅是物質的變化,質能的變化,得道之後,就可以不受這些變化的影響。

  “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乎無假”,這四個字很難講,王骀能參究到,智能透過了物理與精神兩面,不用假借任何東西。我們人都要假借物質而活著,我們的肉體就是假借幾十年給我們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經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賴,一切的假借。“而不與物遷”,他是如如不勁的,不用跟著物理的變化而遷流。勉強借用佛學的名詞,他已經到了“不動地”,在密教中有一個佛叫“不動明王”,王骀相當於到了這個境界。物質世界不論怎麼變化,他都在旁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們任何人,一切萬物,一切眾生。都受物質的變化,但王骀卻不受影響,因為他能“守其宗”。這個“宗”,我們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來,菩提,涅盤,反正有個東西,萬變不離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逭個程度,常季就糊塗了:

  常季曰:“何謂也?”

  常季說:老師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講的什麼話。這有什麼說法呢?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國文化尤其是哲學思想,或者文學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經常用到這兩句話。莊子用文學手法一寫,就代表了那麼多的方面。

  孔子說,世上任何一個東西,一件事,一個人,你如果帶了一個有色眼鏡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觀點見解就不同。“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人體內部是連在一起的,都是人體一個重要部分,但是把它們分開來,從不同的角度看,肝膽就像楚國與越國一樣。在春秋戰國之時,楚、越兩個國家互相爭強爭霸。相當於現代的蘇聯與美國,雖然都是白種人,但中間有許多的矛盾,有許多的利害關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場上,換一個角度看,萬物是一體的。

  這兩句話代表了人的見地,見解,所以世上有智能之學,有哲學家的見解。換一句話說,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個人抓住了一點,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能,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萬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氣。如果得了道的人,從超然獨立於物外的立場,用另外一只智能的眼睛來看,天下萬物都是一體,都跟我一樣,沒有什麼分別。這個道理就是佛學所講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無分別智”。用有分別的觀點來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我們身體內同樣重要,但我們把它們看成冤家。用“無分別智”來看,矛盾的東西都不矛盾,都很可愛,是統一的。

  因為孔子認為常季不懂,就進一步解釋另一個道理。你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莊子在這裡借用孔子的嘴巴在傳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孔子說,真正的修養,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眼睛的看,忘記了耳朵的聽,不隨聲色所轉,不被外界所誘惑。像許多喜歡學佛打坐的人。盡管在那裡打坐,但還是被兩個東西牽住了:一個是聽的習慣,所以聽到內在有聲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種聲音出來;一個是好色,雖然眼睛閉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記聲色兩種外境,忘記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後不用盤腿打坐,到社會上,張開眼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忘記了眼睛所看見的;張開耳朵,聽到了聲音不是聲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見聽不見,是都看見都聽見,但是同你的心裡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聲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聲色而擾亂。你認為一個人同你很有緣,我看見就歡喜,或者,我看見就生氣,你被眼睛騙了;某人罵你,你很生氣,恭維你,你很高興,你被耳朵騙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記了這一切聲色,那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安詳、快樂地游戲於這個世間。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盤腿了。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王骀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他都看見了,卻沒有看見它們的缺點,也沒有看見它們的長處,他沒有善惡美丑是非的分別,他看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一體的,很適意很安樣很和平。王骀沒有兩條腿,他也忘記了自己有腿無腿,無腿也可以走路。這就是“神足通”了。莊子引用很怪,專門引用無腿的人。實際上我們盤起腿來打坐也是無腿的人,然後功夫到了,心境修養到了,也可以達到佛家講的“神足通”。

  常季這個學生很難教,上一層的談話他不懂,孔子接著又教他,要修養到不被眼睛所騙,不被耳朵所騙,此心永遠很安祥,在這很難行的人世間幸福地行去,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養達到了這個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層的談話,總算把他教開悟了: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常季說我懂了,“彼為己,以其知;”王骀是開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認識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我們人是什麼?我們盡管能夠想能夠用,那個想是什麼?當我們睡著了,那個我又是什麼?這個肉體不是我,肉體是假借來用的。因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見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於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這個心無所在無所不在,永遠不會變的。“物何為最之哉?”所以萬物對於他不相干,萬物不會動搖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莊子借用孔子的嘴說,當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水靜止澄清時,才可以做鏡子用。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自己的心波識浪不能停止,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要認識自己,必須要把心中的雜念、妄想靜止,才可以明心見性。

  我們知道,聖人教主都善於用水做比喻。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老子拿水與物不爭的善性的一面,來說明它幾近於道的修為。釋迦牟尼佛說“大海不容死屍”,這就是說明水性至潔,從表面上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水淨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淨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的過去,卻具有永恆的“不捨晝夜”的勇邁古今的精神。我們若從儒、佛、道三家的代表聖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進利生,道家的謙下養生,佛家的聖潔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向,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鏡以自照、自知、自處。所以,關於水的比喻我們要深入體會。

  “唯止能止眾止。”只有真達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能,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不能屬於你自己,你就永遠無法自主,無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生來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許多祖師,明朝好幾個理學家,都有這個本事,要走就走了,學生們跪著一哭,就回來了,過了半個月又走了,這就是生死自在。

  這一篇以無腿王骀的學生人數超過孔子開始,因此常季就問,王骀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說他已經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後,以出世的成就來處世間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還不行,還要修止修定。佛學講止觀修定,其實老子莊子孔子早就傳止觀了。我們由“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這幾句,知道了止的修養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講修養首先講到一個止,儒家更注重,《大學》中先提到的“止於一”,止就是心念如何專一,這是最大的修養功夫。我們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亂、煩惱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認定人生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途徑,止於某一點。譬如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止於善;我要做一個壞人,就是止於惡。人生做止於善的好人比做止於惡的壞人更難。道理就是說,善的行為就是停止掉惡,使惡的行為不發生作用,行為專止於至善,這在《大學》裡討論得很多。

  莊子這裡引出了孔子的話,提到了止,這是止的大要。下面講到了止的原理與修養。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這是講植物界。松樹與柏樹是在地上長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溫不增華,寒不改葉”。松柏之性永遠是常青的,這個道理就說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個“常道”,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要向哪一條路上走?就必須要有定力。所以莊子從植物講到人: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古代講“人受命於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東西都受命於天,唯有人受命於天地之正氣。堯、舜、禹三代人,為什麼這裡只提舜而不提堯、禹呢?堯、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們的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境中,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最後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我們做人也要以舜為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眾生。”一個人只有自正才能“正眾生”。這是這一篇重要的關鍵。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則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家,這個路線是一樣的。佛經上的“眾生”一詞,就是出自《莊子》,後來翻譯佛經經常借用《莊子》中的名詞。人怎樣才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能止,心境能夠定,見解能夠定,也就是現在講的觀念要確定,不受環境影響,一個觀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個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保持開始的動機、動念。“之征”就是後果。一個人由開始到結果,有始有終,這很難。孔子也講過,“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做人做事,有時慷慨激昂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要過長久時間,只要過幾天,自己把自己講的那一句話,那一個動機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有始有終。很了不起。我們平常讀這一句話沒有什麼,但人生經驗多了,就知道很難。譬如交朋友,男女結合由朋友變為夫妻,成立了一個家庭,過不多久就發生了問題,雙方決不是當初愛得要死的那樣,先是可以為你死為你活,後來連半死半活都做不到,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個人不要輕易說一句話,更不要輕易發一個動機。

  “不懼之實。”一個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卻很怕人生。由於社會環境的壓力,生活久了會給人以恐懼,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對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懼。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前途如何,後果怎樣,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懼。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懼,就要“實”,實際做到不懼,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莊子做了一個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在中外的軍事歷史上很多,一個人發憤之後,千軍萬馬都不怕,一人一馬就沖進去了。這種人為什麼呢?“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憑著一股慷慨捐身:臨死不懼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最後他成功了。換一句話說,一個人不顧生死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博得聲名與成功都還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剮地慢慢走,你會受不了,會起恐懼之念,在這時能不憂愁,不恐懼,不煩惱,有始有終,造就是了不起了。

  這一節講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學》講的“正身誠意平天下”。一個人要想求一個好的結果,不如有個好的開始,在確定了道德的途徑之後,面對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麼挫折,對自己確定了的目的,都要有決心有勇氣地一直向前走,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前面是講的一般人,在千軍萬馬中,有勇氣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結果是什麼?“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裡,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則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萬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響他,他能容納包容萬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宮府任何東西都可容納下來。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後,可以反過來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響,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納了萬物。“直寓六骸,”莊子提出來的“六骸”,是四肢加上頭尾。眼耳鼻舌身意,則是佛學所講的“六根”。一般人情緒好與不好,精神好與不好,都受身體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體支配,身體等於一個空殼子,相當於一個房子租給我們用的,所以身體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東西聽聲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聲色所左右,並沒有被耳目騙了。普通人沒有到達這個修養,看東西沒有不被眼睛所騙的,有道之人看東西,覺得像看電視一樣,這個人怎麼扮演成這個樣子?就哈哈一笑。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學問知識自然淵博。他為什麼有那麼高的學問?因為他有一個東西,莊子提出來叫“一知”,普通叫悟道,這個“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學的名稱叫“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萬有一切學問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後,“之所知”,這是講的差別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別智。“而心未嘗死者乎!”這個“心”了了生死,就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即使肉體死了,他也沒有死。那麼,一個人修養到了了生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戲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選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遠很空之意,是向上升華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帝王領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後人不忍說死了,就稱他們為“登遐”。“登遐”這個典故出自《莊子》。一般人只看見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間了,但是,他這種人哪裡肯把人世間、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莊子借了孔子之口講了王骀的故事。莊子又用同樣一個無腳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另一層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申徒嘉給子產難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沒有腿的人。“鄭”是鄭國,“子產”是鄭國的宰相。殘廢的申徒嘉和鄭國的宰相子產都是同學,老師名叫“伯昏無人”。中國上古的名字從四個字到六個字的都有,後來才變成有固定的姓。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為子產覺得自己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同一個缺腿的做同學覺得很丟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課時,古人上課同現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沒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課時,子產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並且說,你看我今天在執政,國家所有政治在我手裡,而你是老百姓,卻與我平起平坐,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你的地位與我一樣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申徒嘉這個同學肯定穿得破破爛爛,既殘廢又貧窮。申徒嘉說:老師門下有位同學當了宰相,是那麼差勁的嗎?這等於當面給子產難堪。‘鑒明則麈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如果鏡子擦得很明亮之時。隨時都會看到有灰塵,如果鏡子不亮,灰塵堆滿了也就看不見。換句話說,一個人有道,學問好道德高,心如明鏡台,自己有一點過錯就清楚,你官做得那麼大,但你頭腦不清,學問不夠,你沒有得道。一個人長久與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會有錯誤,自然就學好了。現在你在這裡跟老師學習,你還講這樣混帳的話,你就犯了最大的錯誤。過去稱老師為“先生”,幾千年都如此,稱老師是近幾十年的事。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產說:你還那麼傲慢,那麼我不過是個宰相,照你這個氣度看來,堯這些聖人都不及你一樣。你反省估計一下,你的學問道德修養難道比堯還強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這是莊子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筆下寫得那個美。申徒嘉說:“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都是不該死的。該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項羽最後被打敗了,就講是“天亡我也!”把過錯推給別人,這類人世上太多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反省自己過錯,認為自己不當存於世上的人太少了。這兩句話罵人罵得很刻薄,但社會上不知道學問修養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錯的都是你,不是我。該死的都是對方.像我倒霉還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項羽一樣。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狀其過”,自己能夠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這兩種人,一種人認為自己該活著,你們該死,我沒有錯;另一種人反省也不反省,認為自己該活著。我們活在世界上就在這兩種人之間,真是無可奈何。但是有一種人,雖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無所謂,既不認為你高明,也不覺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著,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還要救世;如佛,明知眾生度不完,還是要度眾生;耶稣同樣也是如此。

  游於羿之彀中

  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國上古時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話中人,活了好幾百年。中華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陸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據傳說,羿後來去修道,到昆侖山上找西王母。中華民族上古的文化都發源於西北高原。西王母給了他一顆長生不死之藥,他拿回來沒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飛起來了,就這樣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講這個故事。當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時,美國一個中將在我家裡,我們一起看電視轉播,看完後他哈哈大笑,我說美國人登月球,沒有什麼了不起,月球的主權是我們的。他說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們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陸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帶上去了。說完以後,彼此大笑一場。

  “彀”是什麼?是箭靶的中心。我們都脫離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來射我,我來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文學家經常這麼形容。有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我行年七十九了,猶游於羿之彀中。因為他為了生活,七十九了還要做事,還要拿薪水維持生活,沒有超然於物外,沒有跳出這個物理世界,還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們人沒有哪一個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稱為“央”,第二個“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隨時要被打中的,被情緒的變化,環境的壓力所打中,我們人就是箭靶,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要想不被打中,脫離“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飲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這個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從來沒有被打中過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莊子》,是郭象所注,他所處的時

  代就是所謂“清談誤國”的時候,我對這四個字非常反感,清談沒有誤國,倒是當時的國家誤了清談,我有一千條理由來說明,時代沒有過錯,文化上的發展沒有過錯,兩晉的人物有過錯,誤了我們的文化。郭象這兩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學的理論高極了,等於第二篇《莊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講一個笑話,我這一輩子投胎是選過了的,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個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來生投胎,還是選父母只生我一個人,不過我要選一個錢又多的,我剛一長大,兩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沒有孩子,把遺產也交給我。(一笑)。這就講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間最痛苦,處理很難!沒有一處不利害。任何一個人,只要變成夫婦家庭之間,有時候是道義是感情,有時候也是利害相共,“則天下皆羿也”,是每個箭頭都來的。

  “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游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人生一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麼辦,但一到老年,回頭一看,自己也活了幾十年,前途就是這麼辦,活到老了,還要問怎幺辦?因為要問究竟到哪裡去。不過你不要問,“而區區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這都是命,命運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聰明人都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好,覺得自己沒有被射到一箭,認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認為你們很可憐,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辦法,你不要吹了,沒有一個聰明人逃得出這個“羿之彀中”,始終還是免不了中這一箭,然後才知道自己錯了,最後而“志傷”,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沒有了,人很悲觀,“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們現在活著,這個我在哪裡?身體不是我,身體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裡?“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捨,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哪一樣都不是我,本來無我。“理自爾耳。”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不曉得本來無我,拼命要抓一個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煩惱,“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現在的新詩那麼念:“風啊,慢慢地飄過來……”那沒有意思,一點味道都沒有,如果搖頭擺尾,拉長聲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詩好多了。不過給我這麼一念,念得沒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煙抽夠了,茶喝飽了,一個人在燈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門,搖頭擺尾這麼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我是沒有兩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這樣的人我碰得多了,每當我碰到別人看不起我時,我恨極了。這是當然的,每個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會養成對社會的仇視反感,其實一點也用不著,這一段就是最好的參考。申徒嘉說:我開始也是十分生氣,等到我跟老師學了以後,覺得我當時發脾氣都是多余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我跟老師學了以後,對人心中沒有怨恨,也沒有覺得自己丑陋,也沒有覺得自己是殘廢。那麼老師教了我什麼呢?他也沒有教我什麼,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給我洗澡一樣,把我心裡洗得干干淨淨,我受了他的洗禮,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師十九年,在老師眼裡,他沒有覺得我是殘廢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師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樣的?老兄啊,你與我都是同學,都是活在這個形體之內,形體長得漂亮長得丑又有什麼關系呢?形體不過是一個工具,你同我一樣,生命都陷在形體之內,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但你忘記了你同我一樣都被肉體所拘束,已經很可悲了,你又在形體上分別好壞。你錯到這個程度,何必到這裡來學道呢?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子產很賢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學一罵,大徹大悟了,趕快站起來,“改容更貌”,臉色都變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禮,說:老兄啊,你不要再說了,我全明白了。

  這兩個故事非常妙!這一篇的題目叫《德充符》,什麼叫道德充滿的境界?莊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但他們都有道。所以,一個人道德充沛不在於外形美與不美,有的人身體很健康很美,像項羽一樣,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裡面沒有靈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個故事又是講一個殘廢人。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蕲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無趾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魯國也有一個殘廢人,少了兩條腿,名字叫“叔山無趾”,“無趾”是外號,腳趾頭都沒有。“踵見仲尼。”大概兩腿鋸掉了,用膝蓋頭走路去見孔子。孔子說: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傷變成了這樣。大概叔山無趾本來有兩條腿,因為自己做太保亂搞,所以變成這樣。孔子說:你這樣來看我,“何及矣?”來不及了。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無趾就說了:“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這個“亡”,這是他悟了道受傷的。道理就是說,因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體,隨便輕用自己的身體,就把兩條腿玩掉了。

  這幾天有年青人吃飽了飯沒事干,就討論一個問題: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學家庭很苦惱,這幾天正痛苦到極點,我問他怎麼個看法,他說還是結婚好。(眾笑)。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別人上當,我沒有什麼關系。像有人被車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車子撞了還好,兩個人結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還受傷得更厲害。你說對不對?我們不去研究。

  無趾說:我雖然沒有腿,我今天來,看見有一個人的兩條腿還沒有玩掉。這是講孔子,無趾很會說話。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厲害了。孔子周游列國,兩條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務全之也。”我為什麼來呢?就為了保全你老兄這兩條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樣。“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天地生萬物,非常仁慈,非常偉大,都希望萬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壞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講你孔子的道德修養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樣很仁慈,結果你還這樣講話。無趾說我失望了,你原來不過如此。這就像普通講的:“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孔子被無趾罵了一頓後說:對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級了,太淺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請講所以聞。”“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稱先生了。老師你請進來,講一點道理給我聽。

  那麼無趾進了房間後,講了什麼話?不知道。大概傳了道,這沒有記錄下來。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走了。孔子對學生講:你們要努力啊!你們看無趾這人,雖然生理外形是殘廢,但心裡道德的修養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學問的修養來補自己的過錯,他都懂得這樣,何況我們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學修養自己,那就很慘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體全不算是完全一個人,做一個完全的人很難,不僅是外形的完全,還要精神的修養,內心道德學問的成就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蕲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師。無趾去看老子,對老子講,孔丘這人恐怕沒有得道。“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是孔子,他為什麼彬彬有禮,好象外表裝起一付有道的樣子?“賓賓”是形容詞,就是講話很客氣很謙虛。帶個眼鏡坐在那裡,一出口“之乎也者”,那個味道,好象從頭到腳充分表示出有學問的樣子。

  “彼且蕲以諔詭幻怪之名聞,”“蕲”是希望;“諔”是講話的巧妙技巧,話要怎樣才說得好,文章要怎樣才寫得好,這就要修辭;“詭”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說些人家不懂的道理。無趾說:我看孔子雖然標榜為聖人,他以學問來教人,講些古裡古怪的話,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講話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學修辭。“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學問知識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腳鐐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講禮就把自己捆得很厲害,我看孔子沒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為一條”,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與死都是一個過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們死時很痛苦,唉喲唉喲地叫,這是形體的生死,那個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響。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來與死去沒有什麼兩樣。不要搞錯了,認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後這個世界不來了,不來了你躲到那裡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裡去了也沒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為一條”了。處在人世間,可以和不可以,“為一貫者”,都差不多,生活優越不優越,做人得意與不得意,都是一樣。老子說:你去看了孔子,為什麼不接引他教訓他呢?你如果帶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後處世,無可無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脫了。

  無趾聽老子罵他就講:“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愛做這種事,活該!上天給他的刑罰沒有滿,他願意周游列國,愛講四書就講四書,愛講五經就講五經。同我們一樣,在弘法傳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願意受那個刑,刑期沒滿,不要幫他。

  造就是禅!所以《莊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並不是冥頑不靈,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沒有兩樣,都是合於自然。“形苦影從,言者響隨。”一個人一走路,太陽一照,影子就出來,一講話,聲音就出來。這兩句既是高深哲學,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則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救世救民並不是為了求名,孔子救世為了一種仁慈,結果留了萬古的大名,這並不是孔子希望的。每個聖人教主也是一樣,開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後來他的教化變成了宗教.那是後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聲者影響也,影響者桎梏也。”我們要明白虛名就是“影”“響”,千萬不要被所謂的知名度騙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個地方不講我是某人,誰也不理你,那個名同我有什麼關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聲困住了,在受罪,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厲,則名可以已。”懂了這個道理,虛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則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則聖命可傳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虛名困住了。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骀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屢,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惡人哀骀它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骀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魯哀公”是魯國的諸候,他對孔子說,衛國有一個有名的壞蛋,外號叫“哀骀它”。這個人長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駝背。他專門“誘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處,就都伴守著他不肯離開。婦女見了他,回家向父母請求說“如果把我嫁人,我願做他的小老婆”,這樣的女人有幾十個,後面相同的女人越來越多。哀骀它雖然這麼厲害,卻從來沒有做過宣傳,就是對人很好,人家也對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領袖又不是皇帝,人們想接近他就像擠公共汽車一樣,擠死了,想見他一面都難。但他又不能給人官做,又不能“濟人之死”。當皇帝可以“濟人之死”,一個人犯了罪要被殺,皇帝說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沒有錢可以使人生活安樂,肚子吃得飽。哀骀它長得那麼難看,看看都覺得可怕,但是,人們一見他就捨不得離開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間的學問,他知道的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著他。我想這人一定有特別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與這麼難看的人住了一個月,就覺得他非常可愛,他作人似乎沒有一點缺點。與他住了一年,連我都迷信他,心中沒有主宰,想請他當魯國的皇帝,願意讓位給他,就同他商量,他聽了半天,也沒有高興,也沒有講對不對,我覺得很慚愧,最後終於勉強把國位交給了他,他繼位幾天就偷偷地溜掉離開我了。等他離開我以後,我心裡就像掉了什麼東西一樣,我雖然當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沒有快樂過一天。魯哀公就問孔子,這個家伙是什麼人?

  這個人孔子大概沒有見過,孔子見了可能也要拜門了。世上做到這個樣子的人有沒有?有!是有這樣的人。這種人社會上看不見,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時,在大陸上到處求道,到處亂跑,碰上有道的人,雖然長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臉,髒得要死,就不覺得他髒,樣樣都好,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點出題目,不過下面孔子答復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屦,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說,我曾經到過楚國,看見小豬在吃母豬的奶,吃了一陣後,才發現母豬已經死了,於是小豬統統都跑開了。小豬為什麼跑開呢?因為母豬死了,不是平時活著的樣子了,覺得不同類了。豬也好,人也好,愛自己的父母不是愛這個形體,愛的是形體裡面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跑掉了,就變成死豬死人了,就不可愛了,就會害怕了。就像我們普通人,父母再可愛,情人再可愛,如果一死,你一定嚇死了。所以你愛的不是外形,是外形裡面的那個東西。中國古代的傳統,尤其是南方的傳統,打敗仗死亡的軍人的軍服、軍帽那一套東西,甚至象征軍人勇士的領章,都不給他別上,覺得丟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戰爭失敗而死亡的人的喪葬,連表揚令都不能拿出來,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個腳開了刀殘廢的人,譬如五個腳指頭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當然需要另外訂做,但他的鞋子丟掉時,誰也不會撿來穿的。“皆無其本矣。”因為這些東西無本,喪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時宮女不准穿耳環,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婦之道,已經結婚而“止於外”者,不能再結婚。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為什麼有這些文化呢?就是說,內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內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復魯哀公說,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養到了家的就是美,這是自身自然之美。

  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個人道德的充實,精神的升華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著講話,無言之教,人們自然就受他影響。在佛家來講,就得到了“不可思議三昧”。凡是接觸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圍,心就清靜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麼成果來表現,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親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國家政權交給他,還唯恐他不願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別注意,一個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還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點就透,聞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學是學。孔子講,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與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內涵卻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來,雖然是好,但還是差一點,有才有德你還看不出來,方向在哪裡你還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謂才全?”

  魯哀公就問,怎麼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能學問。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孔子說,“死”與“生”;成功與失敗;“窮”就是倒霉,不是沒有錢,沒有錢當然是倒霉的倒霉,“達”,通達,樣樣都得意;有錢與沒有錢;賢人與壞人;“毀”,罵你批評你,“譽”,稱贊你恭維你;“饑”與“渴”;“寒”與”暑”,這些相對立的現象,用古文寫來很簡單,用白話文寫,每兩個字都可以寫好幾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說,編電視劇本,不知道要寫多少。“是事之變,”這些都屬於人世間的事,都是人世間變化的現象。只要我們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隨時隨地都會碰上這些現象,每一天每一秒都會遭遇到。那麼,遭遇到這些變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薩的安排嗎?還是閻王的安排?你說有沒有主宰?沒有主宰。你說是自然來的嗎?也不是自然來的。這是生命中間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這個“命”就是佛學講的“業力”,善有善業,惡有惡業。“行”就是佛學所講的五陰中“色受想行識”的行,就是動。這股力量永遠在動,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麼可憐,這些現象就像白天過了是黑夜,黑夜過了是明天,明天過了則是後天一樣,永遠交替著,擺在我們前面,“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這股力量?宇宙萬有的變化,白天跟夜裡是哪裡來的?你的智能無法參透這個最初的動能從那裡來的。如果你參透了就叫得道。

  這段話孔子說完了。但概念還沒有說完,只說了一半。莊子所說的這個故事,一般人根據莊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據莊子的這句話,認為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們講到寓言時再討論,現在我們且把它當作假托的話。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我們一般人被時間空間限制,自己心裡永遠得不到解脫,得不到自在,始終被環境障礙住了,達不到一個境界,這個境界莊子定一個名稱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強借用佛學的名詞來解釋,達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脫。“不可入於靈府。”“靈府”也是莊子定的名稱,等於儒家的名稱叫“靈台”,一般人都認為是心,不過不是心髒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這是講心的體。心有無比的靈性,所以包羅萬象,都是唯心所造,莊子稱它為“靈府”。後世道教也用這個詞,認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靈府”,後來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靈府”描寫成一個天堂。實際上,莊子借孔子之口,說出“靈府”就是心靈,所以是不可入於心靈,升華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兌”通悅。假使一個人的修養,做到隨時隨地心中沒有痛苦煩惱,都是平和愉悅的,那就可與天地相通,入於“靈府”的境界。中國古代修長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無別法,只生歡喜不生愁。”一個人能隨時隨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悅的狀態,沒有憂愁煩惱在心中往來,自然就達到神仙境界。

  仙才李泌

  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實,真正道德充實的人,才德學都全。才是天才,這個才在過去叫仙才。中國文化裡有一句話,“此身無有神仙骨,縱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亂的意思,不浪求不亂求,不是不求,求也無妨,達不到也沒有關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種仙才。在唐代歷史上,從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與郭子儀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學禅,在《指月錄》懶殘一段有他一點點資料。李泌不但有仙才還有仙骨,歷史上形容他“骨節珊然”,走起路來很輕靈,骨頭特別柔軟,就是普通人所謂的“仙風道骨”。李泌在廟子上讀書時,聽到一個和尚念經的聲音,悲涼委婉而有遺世之響,他認為是一位有道的再來人。打聽之下,才知道叫懶殘憚師。這個懶殘禅師,普通人看來很懶,鼻涕流下來掛在胸口都懶得擦,懶到這個程度才叫懶,殘呢?專門吃廟子上的殘羹冷飯。李泌知道了懶殘禅師的事跡,在一個寒冬深夜,獨自一個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懶殘把撿來的干牛糞,壘作一堆當柴燒,生起火來烤芋頭,李泌一聲不響地在旁邊跪著,跟這個有道人求道。懶殘也像沒有看見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糞中撿起烤熟了的芋頭,張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語地罵李泌是不安好心,要來偷他的東西。邊罵邊吃,忽然轉過臉來,把吃過的沾上鼻涕的半個芋頭遞給李泌。李泌很恭敬地雙手捧來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這個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後,懶殘說:好!好!看你很誠心的,許你將來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業卻不說了!拍拍手就走了。不過,李泌始終不肯當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經四朝,參與宮室大計,輔翼朝廷,運籌帷幄,對外策劃戰略,配合郭子儀等得個將領的步調,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說是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終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時,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麼都談,他只想修道,同張良一樣到了不吃東西的程度,往來還是唐代宗強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後,道才掉了。

  這是歷史上的一段故事,這類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們的歷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寫作,有稍稍涉及奇異的,都“攻乎異端”,都去掉了。所以讀歷史光讀正史,不容易了解歷史,要讀反面的歷史,譬如看歷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資料,就可以了解當時的情形。

  莊子借孔子之口講,一個能夠成道的人,能從世上升華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業的人,必須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全才”,一個是“全德”。全才就很難了,加上全德更難。有才無德入世很危險,不但危險了自己而且危險了世間,有德無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個人要才德兩全很難。

  “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郄”不是退卻,是晝夜心中沒有雜念,用佛家的話講就是沒有煩惱,造就很難了。前天我們講,到了大阿羅漢的境界晝夜長明,永遠沒有睡眠了,永遠沒有煩惱,就是這個境界。他同萬物相往來,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樣,永遠是長青的,永遠是年青的,永遠是愉悅快樂的。所以元朝忽必烈為長春真人丘處機在北平修長春觀,其道理就出於此。“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靈氣。換句話說,是天人相交,人與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隨時生生不已。

  “是之謂才全。”這樣就叫才,仙才。可以說,這樣的“才全”之人,才能達到道德的充實。

  止水澄波

  “何謂德不形?”

  怎樣才叫“德不形”呢?

  一個人內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道德之士,外貌也擺出道德的形態,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們中國文學平常講,“學問深時意氣平”,一個人真到了學問知識成就時,深沉了,沒有意氣了。這句話看起來很平凡,其實很嚴重。我們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識分子,可以說那個爭論,心裡的戰斗,比什麼都厲害。普通人活著都在爭,爭的是利害。爭那個貪心所起的。知識分子是爭意見,是思想上的爭,比普通人的爭還可怕,實際上超越了利害之爭。真做到學問深時,意氣平,無爭,那就是聖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學問深時意氣平”,這看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在古代,一個知識分子夠不夠標准,很大部分就看意氣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卻不形於外,比“意氣平”的境界還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在科學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這句話首先出自《莊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點傾斜就流了。所謂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靜下來,就像水一樣不流動了,不一定要盤腿。古人形容什麼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樣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樣,水青得象樹的顏色,水裡的沙子、游魚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綠,那個綠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潑潑的,像樹葉一樣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見這種水,心境自然會清涼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這就是道德的修養。能夠做到晝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莊子很明顯地告訴我們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雜念妄想沒有了,喜怒哀樂一來,像鏡子一樣照住了。佛在《楞嚴經》中也講到靜坐的方法,開始像一杯水一樣是混濁的,慢慢地發現,不靜坐還好,一靜坐裡面的妄想雜念多得很,有人就問佛,佛說這是當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裡,開始看不見泥沙,在澄清之時,就看見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後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變成清水了。

  “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內在心境永遠保持這個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響,不管外境界怎樣變化,死生存亡,窮達貧富,你的內心像水平一樣不流。那你說我學死人打坐在那裡,或許還做得到,做事時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數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樂都有,不是沒有,但內在心裡的修養,要像一杯水放在那裡沒有動過。這種修養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無法了解的。玄奘大師只有八個字加以說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所以道德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學》《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狀態。換句話說,這樣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這個“修”不是修道的修,是這條長路,這個希望,這個前途之意。內在有了這種道德修養,入世出世,“物不能離也。”不受萬物的影響,外面的萬物怎麼來擾亂你,都始終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異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魯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學生闵子,這個闵子是否是二十四孝裡的闵子骞,不知道,姑且當做闵子骞。魯哀公本是一個職業皇帝,他說我做皇帝時,“南面而君天下”,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神,幾千年來做領袖的當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點,只有官衙廟觀可以向正南。

  這種幾千年的民族習慣根據什麼呢?是根據《易經》的地球物理,南北極磁場的道理來的,等於與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樣的。我們讀古書,讀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講帝王。魯哀公說我做皇帝時,隨時為老百姓著想,制定一個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憂國憂民憂天下,我自以為是一個好皇帝。憂心於天下,這也是聖人之道,沒有錯。

  魯哀公說,我聽了“至人之言”,我現在聽了你老師孔子這一番話,才知道人的價值還不止這樣。雖然我“南面而王”,憂心天下,但有其名而無其實,我最怕不愛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對國家對人民沒有貢獻,如果照我這樣下去,對國家並不好。這個道理我是因孔子這一番話懂的。這一段魯哀公拿自己做結論,一個得道的人,不在於外形的威德莊嚴,所謂真正的莊嚴,是在內心的充實。所以,他的結論,我與孔子不是君臣的關系,可以說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魯哀公畢竟還是魯哀公。

  《莊子》這一段記載得很真實。所以,研究孔於是很難的,只讀了四書五經,沒有辦法研究孔子。還要讀了《國語》中《孔子家語》,它搜羅了四書五經以外資料,還要讀清代著名的關於孔子的話,把這些讀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莊子》這裡記載的孔子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據起來很困難,但有助於了解孔子。其次,《莊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對孔子難堪和挖苦的。但當你仔細讀完了,就會發現很多地方絕對在捧孔子。在這裡也是在捧孔子。

  這裡有一個問題,魯哀公講“德友而已矣!”中國文化歷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則王,用友則霸,用徒則亡。”我們的歷史經驗,在上古就是用師道成王的時代。所以魯哀公到底是一個小諸侯,沒有大帝王的氣度,他與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沒有說我“師事於孔子”,他講不出這個話。歷史上,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祖用張良、陳平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總之秦漢以後,沒有“用師”的,講是那麼講,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們曾提過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對他還是“用友”,還不是“用師”。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末將聽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會失敗的。你們看過舊京戲就知道什麼是“末將聽令”。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這是順便提到的。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顛倒眾生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離”都是外號。“闉跂”是指人長得很小很矮,兩腳踮起來腳跟不著地的,用腳趾頭走路;“支離”是身體或者左手長右手短,或右手長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裡怪氣的樣子;“無脤”,嘴巴看不見嘴唇的。但衛靈公一見就非常喜歡他,因為見了這麼一個人喜歡。再看見正常人,就覺得沒有一個可愛的。“甕罂大瘿”也是一個外號,是一個怪人,脖子甲狀腺很大,像水缸一樣,肚子非常大,但齊桓公喜歡他,看一般人好難看,怎麼有一個肩膀有個脖子?越看越難看。

  我們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則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見,主觀就形成了。雖然人很丑,還是覺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對人的偏見一來,或意見不和,就算長得最漂亮,越看越討厭。當兩人感情好時,越看對方越漂亮,你罵他侮辱他,他認為這才對我好;當感情有了偏見時,你對他好死了,他覺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婦、朋友之間都有這個經驗。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一個人有道德,從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在道德有所長時,欣賞他的道德學問時,就忘記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應該忘記的不忘,而不該忘記的卻忘記了,“此謂誠忘。”一般人認為這是聰明,但莊子認為是大胡塗。佛學對這幾句話有一個相同的觀念:“顛倒”。一般人常常很顛倒,一件事我們認為是真理,或者認為是錯誤,不一定正確。世界上的真理在哪裡呢?很難講。哲學家、宗教家、科學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下來。

  南北朝時鸠摩羅什法師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論》,對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影響相當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歲就死了,他太聰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論》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們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學《莊子》的,實際上他的文章真正學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學的《莊子》。歷史上有幾個大文豪,如宋朝的蘇東坡,清代的金聖歎,都是學莊子學郭象的文章。這裡我們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一個人活著非常可愛,死時就拋棄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應該忘記的,如我們一聽某人道德好,就覺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覺得道德好,人真愛好道德嗎?不愛好,都被外形所騙,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們也知道外形是假的,個個知道,個個都被外形騙了,被現象騙了。所以一個人真正的修養,忘記了外在一切現象,透過現象看見後面那個真的東西,但一般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卻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現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現象騙了,真正的道德,雖然知道重要,還是丟了,這是“誠忘”。郭象的注解有許多好東西,雖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徹把它了解以後,對於人生作人做事,應用無窮。所以特別提出來,請大家注意。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這是發揮所謂老子的觀念,當然莊子不一定發揮老子的觀念,但思想是連接在一起的,所以我們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莊並稱。“故聖人有所游,”所以“聖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遙自在,就是佛家講的解脫。下面莊子從正反兩方面的社會的行為來講。聖人看世間的人:

  “而知為孽,”知識智能本來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現象,知識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講的業,佛家講的業,包括善、惡、無記三種業,這裡的“孽”是指壞的,相當於佛家講的惡業。“約為膠,” “約”就是道德規范,作人有許多的觀念,許多的戒條,許多的范圍。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范圍,結果變得很固執,變成黏膠一樣,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脫,就是佛家講的太執著了。“德為接,”道德本來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處世待人接物,裝起一副道德的樣子,道德仁義變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為好聽的名詞,並沒有真實的意義。“工為商,”“工”是指工藝技能,腦子特別好,所以造出來的東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後,好的東西誰都要,就變成了商業的行為。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聖人不謀,惡用知?”真正得道的“聖人”,不用謀略,也不需要知識智能。知識謀略本身並不壞,但人會把它顛倒用錯了,用到了壞的方面,就變成了謀略害人,更進一步就變成了陰謀,偷偷地害人。“不斫,惡用膠?”不雕鑿,人生直道而行,該如何處就如何處,沒有故意把自己打扮偽裝一番,自己也用不著劃定一個界限。“無喪,惡用德?”“喪”就是失,“無喪,”沒有感到什麼是失去了。聖人無所謂得失,人生應該怎樣就怎樣,沒有認為樣樣東西都屬於我的,如你覺得需要錢用,就拿吧,他沒有覺得自己損失了,而你得到了。沒有假定一個道德的修養,我的錢拿給你,加了一個觀念叫布施。“不貨,惡用商?”“貨”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質。聖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貨。人都是好貨,被物質所困擾的。所以讀歷史,記載某帝王好貨,怎麼叫好貨呢?所有好的東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貨。如見一個茶杯什麼的,真漂亮!最好屬於我。我們每個人,見了好的東西都想要,好貨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聖人不好貨,“惡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這四種是“天鬻”,不需要謀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劃定一個范圍,不需要想辦法把人家口袋裡的錢弄到我這裡來。人的生命是天生天養,是靠天吃飯的,如果順其自然的生命,它總有機會讓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給自己搗亂以外,每一個人不需要妨礙了別人的生活,都會很正規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們每個人生活在天地之間,沒有不妨礙了別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礙。譬如說:你幫我把飯做好,我下班回來要吃飯。我一定妨礙了你,才能吃得了飯,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個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礙任何人。這是“天鬻”。這是莊子的觀念。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這是莊子對人類社會歷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莊子說,雖然一般人的肉體生命活著,其實都不是人,沒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莊子看來,我們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為我們都沒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我們這個形體活在世上,因為我需要活著,你也需要活著,都是同類,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會。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來時,那時社會學開始的翻譯不叫社會學,叫群學。嚴幾道翻譯的一本社會學的書,叫《群學肄言》,嚴格地講,嚴幾道翻譯觀念並沒有錯,群學一詞就出自《莊子》。我們翻譯西方的社會,哲學,經濟這些著作都是二手貨,是日本人先用這些名詞翻譯西方文化,後來我們又從日本人那裡翻譯過來,就沿用了這些名詞,時間一長也就積非成是,用不著辯論了。我們一般人活著,不懂人生的價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講的,“一切眾生皆為顛倒眾生”。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敖乎大哉!獨成其天。”所以看人類太渺小了,莊子的話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莊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和獨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偉大的。這個“天”是道家的觀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來,真如。

  無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對話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裡古怪的人來形容這個道理。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這裡是講情與無情的道理。

  惠子對莊子說:像你這麼講,人要無情才叫人嗎?莊子說:對。惠子又說:一個人沒有感情了,怎麼叫人呢?莊子說:生命的本體給了我們人的形貌,上天給了我們人的形體,怎麼不叫人呢?

  我們看郭象的注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以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豈直賢聖絕速,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制之哉。”

  這都是哲學,邏輯的道理。所以《莊子》、《肇論》,不僅文章好,而且哲學理論,邏輯論辨樣樣好。現在的講邏輯的書籍,不管是翻譯的,還是中國人寫的,甚至自然科學的書籍,都看不下去,因為文學的境界不高。如果講科學,講邏輯的書,有莊子郭象這樣高的文學修養,這個國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學有如此之重要。莊子郭象他們也講哲學,也講邏輯,一般人看他們的文章,會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內部都是講的哲學,邏輯。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來的時候,不是因為情而生的。這裡提出了什麼是情生?如果我們現在論辨,男女兩人有感情結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麼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們生來的時候,那一點靈知之性:知道,這一點知道的東西,不是“情之所知”。這就是中國文化裡的兩個東西,在《禮記》中,始終把人分為兩部份來研究:性與情。人有思想有知覺,這不是感情,這是性,本性,靈知之性;喜怒哀樂悲歡愛,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並沒有喜怒哀樂悲歡愛的。所以,這兩個要分開。《莊子》中,這裡不用這個性,是因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故有情於為,”就是有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個人有情,被喜怒哀樂悲歡愛所困擾,那個光明的偉大的作用,困在一個小點上,雖然要使它豁達,噢,我心境要怎麼樣偉大,思想要怎麼樣偉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離曠而弗能也”。如果我們修養到心境離開感情的困撓,非常曠達逍遙,那麼,“有情以為,”普通人心裡被喜怒哀樂的感情一困擾,要想修養達到聖賢的境界,永遠做不到,因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所謂得道的聖賢,根本就是個無情的人,要做到無情才能成為聖賢啦?“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我們就可以了解,真正的聖賢很難做到無情,聖賢是大慈大悲的情,沒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說“難慕哉”,你雖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養很難到達聖賢的境界。心境開闊曠達,包羅天地,包羅萬象,這就是聖賢的境界。“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腦筋不夠的,乃至於雞鳴狗盜之徒等等,心裡這個情感呀,心理越來越狹小,被後天的感情心理困擾得非常厲害。但是,他們對於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達賴詩中所說,“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世人的感情也要,聖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後,以為自己的感情更偉大了。但是,這怎麼做得到呢?“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他 們也不考慮,要想修道,變成一個超人,遠近要分開,要遠離世人情感的作用,親近解脫智慧高遠的境界。遠近親疏分不開,個人的私心一點也沒有拿 掉,雖然仰慕孔子、顏回的修養,永遠也達不到。

  “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由這個道理看來,真正的修養,你要自己求之於本身去實驗。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們看書靠眼睛,聽課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學來的這一點,或者靠我看見的怎麼樣,我了解聽到的怎麼樣,不夠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這是講學理。你們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將來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當什麼“圓”,就是什麼“長”啦,這個世界的官位就是拿這兩個來代表了。反正你沒有什麼“長”當,家長都會當到的。不管你當家庭的家長也好,當國家的大家長也好,千萬記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這是做聖人作領袖的道理。不要隨便看見某一點,聽見某一點,就判斷一切,這是靠不住的。所以當主管的,親信的人告訴你,老張不對,老李不對,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況下面人作的報告。“手足不能代司致業。”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與腳,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與腳,手腳有時都錯誤了。你說手腳不會錯誤?人有時自己拿個杯子都打破了,對不對?做人道理也是一樣,尤其作一個偉大的領袖,你認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當了皇帝,自稱寡人,只有自己的頭腦,只有自己一個,要真正判斷是非利害,他都摻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斷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變成水了。你喝下去,總有問題,都變成毒藥了。所以道家與儒家不同,道家看世間的事物,透徹得不得了。

  “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制之哉。”郭象舉了個例子,什麼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養到嬰兒的狀態,生下來在一百天以內,勉勉強強一歲之內叫嬰兒,總而言之,頭頂的旋還在跳,還不會說活,那才是嬰兒,如果有一點意識,已經靠不住了,那已經不算嬰兒了。嬰兒剛剛生下來,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個靈感,就曉得媽媽的奶在哪裡,就會偏過來吃的,這就是“靈府”,用不著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備後天的用。嬰兒不需要靠耳朵才聽得明白,不會拿腳來當手用,也不會拿手來當腳用,拿手來走路,換一句話說,嬰兒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個修道的個,修養到心中沒有雜想,沒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家叫妄想,沒有這些意識上亂七八糟後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復到嬰兒的清淨無為那個狀態,生命的功能就會發出來了。到達這個狀態,佛學在《楞嚴經》上講,鼻子可以當眼睛看,耳朵可以當眼睛用,各種各樣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麼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氣神完全恢復到原始的狀態,那就叫神通。

  上面這些都是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是千古以來的名注,對《莊子》的道理發揮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學思想高。歷代有很多道家和各家的書注解《莊子》,但郭象的注解始終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現在回到《莊子》原文: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問:既然叫做人,哪能沒有感情呢?莊子說:你不懂我講的情,這個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還包括了後天加上的思想觀念。你搞邏輯把我的名詞都弄錯了。我所謂的情,不是講人無知,知是知,情是情,這個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嬰兒,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這是性,這是知。情是後天加上的意識,在佛學裡,把第六識所形成的意識統稱為染污,就是現在稱的污染,現在人把佛學名稱倒過來用,就成了最新名詞。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學問都是後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們生命的天性越少。

  莊子說:我之所以講人要修養到無情,是不要偏見,不要後天加上的好惡,而自己傷害到自己本身,我們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後天的好惡,就會傷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樣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會看,耳朵會聽,天生手會抓東西,腳會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識,不要加一分後天的觀念。就是佛家所說的不用分別心,也就是佛經上常用的“不增不減”。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莊子認為,不增不減順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長壽,可以常在,身體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樣的。惠子聽了莊子的話反對說:“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們的身體是要補充的,不加上吃各種東西,各種維他命,身體常用會壞的。我們人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多加一點,我今天辦事多了一點,哎呀不對,趕緊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這兩天不對了,要進補進補,多炖一些當歸雞呀什麼的吃吃。越補越糟糕,把你補死了,這就是“益生”嗎?

  莊子說不對,你不懂,我說生命活著要順其自然,要不增不減,是心中沒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這樣活著才是神仙之道,才可以長壽。上天給我們的道,這個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給我們形體,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頭腦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後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後天的意識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樂,就“內傷其身”,身體內部就受傷害,就會有病活不長。

  莊子罵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體外面去了,沒有內養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電能放射完了。像你又愛彈琴,又愛吟詩作畫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連自己都忘記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嗎?你彈琴做詩傷害還不大,最厲害的是搞思想搞邏輯學哲學。本來人生活著就自然地活著,但搞邏輯的就問,“怎麼才叫活著?你給活著下個定義。”等你把活著的定義下完以後,“什麼又叫吃飯?”有人也可以吃面啊,並且飯也可以把它變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變成面包,搞邏輯的就會一路追到底。莊子說,你活得不耐煩嗎?“堅石非堅”,“白馬非馬”等,要事邏輯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邏吧,一直邏到底,定會把你邏死了為止。

  這一篇《德充符》,以一個外形殘廢而內心有道的人開始,告訴我們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內在的道德的修養。擴大一點,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環境所困住,要修養使自己的精神升華。最後莊子用自己跟惠子辯論的話作一個結論,告訴我們,精神要修養到什麼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煩,自找麻煩就同惠子一樣,認為自己學問好知識高,學問越好知識越高,就煩惱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過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才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養內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體內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們注意啊,內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個階段,由《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師),只有內外修養到達了,道德內在充沛了以後,才可稱為“大宗師”。“大宗師”成功了以後,才是師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講的天人師,然後可以《應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為王者師。所以《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

  第七篇 應帝王

  這是《莊子》內七篇最後一篇。

  《莊子》內七篇,我們研究方法是一系列的,連貫性的。從第一篇《逍遙游》講如何解脫,到怎麼樣悟道,怎麼樣修道,然後到《大宗師》,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當然重點偏向於入世,偏向於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向於入世的。這是中國文化的道家,之所以不同於儒家佛家之處。尤其這個觀念,在《莊子》內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遙游》到第七篇的《應帝王》,都是一以貫之的。

  那麼這一篇是講《應帝王》,不是應對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聖人,這是中國舊文化最古老的觀念。因為足以領導天下國家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麼有道之士,才查以做“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帝王。我們普通的認為,學佛是偏重於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於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於轉輪聖王。這個轉輪聖王,是中國文字的翻_譯,轉輪的意思,能夠扭轉乾坤,這樣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樣,不是一個時代常有的,不知是幾千年幾百年,所謂“五百年而後王者興”,偶然才出一個。所以,一個轉輪聖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薩,也就等於是佛。換句話講,成了佛的人,轉身才能成為轉輪聖王。同樣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薩以上,才能化身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轉輪聖王是順的教育。這種觀念,常常在佛學裡面被忽視了。因此,總認為佛學是完全出世的,這個觀念是一個錯誤。

  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四問而四不知

  首先一段,是講人類的歷史文化演變。這個觀念,是研究歷史文化史、社會進化史和歷史哲學特別要注意的地方。

  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莊子的文章經常出於人意料以處,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來一個“嚙缺問於王倪”。“王倪”是老師,“嚙缺”是學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人。這兩人在《齊物論》裡出現過。嚙缺問王倪什麼問題呢?非常妙!《莊子》裡面沒有提出來,就只講出結果,“四問而四不知”。照我們現在講法是三問三不智,古人比我們進步一點,四問四不知。這裡就值得研究,為什麼不三問三不知、二問二不知呢?所謂“四問”,代表四方,正反相對的。正與反,這就是一個邏輯問題了。任何一個事物,具備了一,就有正反兩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兩方面,就是四了。用《易經》的道理講,就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

  王倪這位老師什麼都沒有答復,學生嚙缺反而懂了,高興得跳了起來,趕快去告訴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麼人呢?王倪的老師,就是太老師。據中國的上古史記盞,不過一般人是不會去研究的,蒲衣子八歲的時候,舜想讓位給蒲衣子,請他出來當皇帝。當然,這不是青年才俊是幼年才俊了。中國歷史上好幾位,所謂甘羅十二歲當宰相,蒲衣子八歲當皇帝,所以我們年青人大可自豪一番。可是,我們這時還沒有八歲就能聽懂《莊子》的。

  窮源溯本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說:你到現在才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唐堯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們有歷史文化資粒可查的。孔子刪歷史,從唐堯作斷代的開始,是因有資料可查,可是後人對於這一資料還懷疑不信。如果照古老的相傳,我們民族史,已經有兩百多萬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萬年。從伏羲畫八卦到黃帝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還不知道,至少有好幾萬年。從黃帝開始到現在是五千多年,從堯、舜開始到現在是三千多年,中華民族究竟上面已經有多少年歷史,這很難講,雖然上古月很多的神話而不敢確定。孔子對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書經》時,便從唐堯開始,當然是出於研究的方法,把歷史暫時切斷了。到了近代,西方文化來了,外國人有意地毀滅中國文化,乃至我們自己的學者,把三代都已經切斷了,好象自己國家民族的歷史,越短越進步,最好只有一百多年,那樣才好,才光榮,這是非常可笑的事。現在這幾十年來,我們學說上犯一個“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壞了。

  那麼,蒲衣子這裡提出來,三代以上不及“泰氏”。那泰氏是誰呢?泰氏就是太初。等於像講我們的古史,開始的時候已經不曉得是誰了。天地人謂之三皇,三皇以後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後,從黃帝開始才有了文化,才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這代表了什麼思想呢?我們現在有一句話,時代是進步的,這是我們現代人的話,而且是從西方文化觀念來的。站在中國文化傳統的立場上來看,時代是退化的,人類是墮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麼,我們怎樣把這兩個觀念統一呢?它的矛盾和重點在什麼地方?認為時代是進步的,這是站在物質文明立場上來講。今後的人在物質的享受上,比我們現在還要進步,最後的形態,是物質文明一切一切都在進步;認為時代是退化退步的,這是站在精神文明來講,這兩種觀念,必須要推論到宗教上面去。任何一個宗教都認為,人類是在墮落的。當然不止吃了一個蘋果以後,那更要墮落。不但中國是這麼認為,西方任何一個宗教都是如此。所以這裡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堯虞舜,一定是社會衰敗不行了。

  那麼由這一觀念,我們就曉得中國文化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國家天下,是大同思想。要注意,大同思想是《禮記》裡面,《禮運》篇裡的一段。《禮運》這一篇是什麼人講的?是孔子。《禮運篇》一開頭就是說,孔子吃飽飯了以後,站在一個走廊在歎氣,有一個學生看見,就問老師為什麼歎氣?“唉,人類墮落,沒有辦法希望再達到與個境界。”讀書到這裡,我們常常認為孔子的感歎很多,等於辛棄疾的有名的詩,“飯罷閒游繞小溪,卻將往事細尋思,有時思到難思處,手拍闌桿人不知。”所謂名詩,代表古往今來一切人的心理。有時候思考一件事情時,“手拍闌桿人不知”。講到《禮運篇》開頭,就有這麼一個味道。因此孔子的學生,請問所以,才有《禮運》這一篇的記載,中間就說到大同世界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社會。我們把《禮運》全篇研究完了,就曉得大同的思想,是認為人類在墮落,要回到我們原始老祖宗的那個社會,那種正是大同的天下。並不是說,大同思想是我們以後努力進步,所達到目的。也就是說,人類社會本來就是那麼安定,因為人類自己的墮落,才把它古城掉了。我們為什麼講到這些,因為莊子在《應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這個問題。

  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

  我們了解歷史的話,唐堯虞舜這個階段,就是所謂的聖帝明王之治,是中國文化諸子百家所標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但是以道家的觀念,那個時代已經在墮落,不過雖然在墮落,還是保持我們傳統文化道德的精神。莊子說唐堯虞舜那個時候,人類的仁慈愛人之心,自然地還念藏在人性天然的理念上。不必用什麼仁義道德去做為標榜,也用不著去教育,因為個個都是很仁愛的。“其猶藏仁以要人”這個“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意思。那個時候,人心自然善良,社會都是良性的,善惡是非,還沒有分別得那麼嚴格,社會上很少有不對的人,大致上都對。

  講到這裡,我們研究哲學,研究歷史的同學,特別要注意。我常說,我們這個民族的民族性,包括了整個人類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見人性天生都是很壞的。所以各個宗教,各個文化,各個哲學,都是教人如何做好。因為人性缺乏仁義慈孝,千古以來的聖人,都教人要仁義慈孝。真正一個道德的時代,那個人性不等教育。你看其它國家的人,標榜人道,可見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盡管我們標榜自已這個文化怎麼怎麼好,叫了幾千年,從相反的角度看,可見我們這個民族性並不太高明,結果不仁不義不慈不孝,是照舊不變。譬如,我們經常講,我們這個民族要團結,可見這個民不團結。尤其是在國外就看到,兩個中國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見。一個人自處,自己還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沒有辦法了,自己還可以摔摔鏡子,摔摔茶杯,出出氣。這是人性的問題,很難辦。任何一個文化思想,我們都要了解當時的時代背景。凡是一種思想,一種主義,都是藥方子。人生某一種病,就必須吃某一種藥,才開了藥方子。孔子開的方子是仁義,老子開的方子是道德,諸子百家都在開方子,可見歷史,永遠毛病百出,各種藥方子就是吃不好。這是人類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麼,這裡是代表道家的話,蒲衣子講三代以上還算好的,不算壞,再回轉去,我們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謂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難講。這時所講的泰氏,等於儒家孔孟書上提個名稱“先王之道”,這個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們的祖先,我們的老祖宗。莊子說我們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於於。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

  那個時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還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禮,禮衰了才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才有義,是一路下來的。我們上古老祖宗的那個時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個個有道,在道的境界。他在睡覺時時“徐徐”,“徐徐”是怎麼個睡法?就是睡覺很悠然,舒服得很。難道現在的人睡覺不悠然?現在的人睡覺是很不悠然,很緊張。尤其是在外國

  文化生活影響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緊張得很,所以睡覺睡得很不好,加上鬧鐘也鬧不醒,很可憐。上古人睡覺睡得很好,“徐徐”,當然沒有什麼時間的約束,尤其是年表人歡迎,沒有什麼八點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沒有關系;上課,也沒有這回事,更不會講《莊子》,那時莊子還沒有出生呢。他睡覺醒來時.“於於”,“於於”是形容很舒泰,懶洋洋的。“其臥徐徐,其覺於於”,這兩句話代表佛學禅宗講的“夢覺一如”,人沒有錯迷過,無所謂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後,也沒有昏迷過,在清醒中“人生如夢”,本來是夢境,這沒有什麼兩樣。道的境界,就是“醒夢如一”的境界。

  學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無我,在那個時候,不談有我無我,個個無我,無我到什麼程度?“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你認為我是牛就是牛,罵我是馬就是馬,任人呼,只要你高興。某某先生,某某大爺,你兄弟我哥子,這些是名詞,都是代號,不相干。就是說,那個時候的人沒有這些名相,沒有是非善惡觀念的差別,是“心境一如”的境界。在中國文化上,常常有用到《莊子》這個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學詩詞中都有,所謂“呼牛呼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知通智。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沒有虛偽的,換句話講,罵人也罵得很真,現在罵人有時罵得假。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緒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馬都可以,沒有什麼不相信別人,也沒有什麼不信任自己。那個時候,沒有什麼道德觀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而未始入於非人。”並沒有覺得哪個對,哪個不對,個個都對。人類沒有是非紛爭,這個社會自然安定的。時代文化越到後來,人讀書讀多了,學識越高了,我見越強,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錯,看別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為政治國的哲學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肩吾”是古代一個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遙游》《齊物論》裡都出現過。他去看一個有名的罵孔子的“狂接輿”。狂接輿是楚國人,姓陸,也叫楚狂接輿。這個“狂”是外號,不一定是瘋,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麼人都不在話下的味道,同小說上的濟顛和尚一樣。在道家看來,楚狂接輿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輿問:剛剛那些懂得陰陽八卦的人告訴你什麼?肩吾說:他告訴我一個領導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麼定出來一個辦法,直道而行,不要彎曲自己的心理,這樣的領導人,天下哪一個人不會服從呢?自然都會受到感化。“以己出經”,拿自己推理別人,就是儒家講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經”是一個直道。“式義度人”,用一個大家都很實用的格式,劃一個從人道軌道上的規范,來范圍一般人。“義”就是義理,這個道理就是思想問題,所謂的仁義道德。“度人”不是佛家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個規范來規范人家。

  現在來看,有沒有這個故事,不知道,很難考證。不過莊子提出《應帝王》的一個要點,怎樣做一個領導人,怎樣做一個好皇帝。“君人”,後世的觀點,認為是帝王領導人,中國古代,年高有道德謂之“君”。從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寫,頭上“尹”字,“尹”的古寫是“尹”。我們的文字,是由圖案演變而來的,手裡拿一根拐杖,人年紀大了,走路靠拐杖,我們現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體的一半長,有個彎彎的把手。中國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長長的,高高地超出了頭。下面一個口,代表一個人,這個人年齡大了,學問道德很高,手裡拿個拐杖,也等於指揮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揮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領導人的觀念之外,“君人”還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給社會上的人做榜樣的含義。那麼,一個人,能夠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別人大眾也需要,我要吃別人也要吃,我要穿別人也要穿,我要發財別人也要發財,我要便宜別人也要便宜,人與人之間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個家長,帶領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記了,自己當孩子的時候是怎麼樣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們當了家長的時候,就忘記了自己當小孩子的時候。所以這個道理就是“以己出經”,這就是領導術。但是大家要注意,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麼樣把自己的思想領導起來,要改正自己所思想很難。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

  你看狂接輿這個瘋子說的話:“是欺德也。”這是騙人的話,騙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猶涉海鑿河,”猶如准備到海裡去遠,你還在昆侖山上慢慢開始挖一條河,挖到東海來,你要搞到哪一年啊?

  大海本來是現成的,當然我們海邊人看起來,這沒有什麼,如果跑到中國的中西部高原,那些從來沒有見過海的人,你告訴他海有多麼大,多麼好玩,不信呀。我當年在康藏那一帶,說海邊是我的家鄉,海是怎麼樣怎麼樣,那個海水卷上來,這麼一弄一曬,就是鹽巴,說了半天,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他們的鹽巴好困難啊,送他們一塊小小的鹽巴,寶貝一樣,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說海是什麼樣子,他們沒有看到過,是會不信的。“而使蚊負山也。”如同叫一個蚊子背泰山,那還背得動嗎?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領導哲學在哪裡?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來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當然獨裁專制那更談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為中心出發,以人文為出發的,這還不好嗎?在陸接輿的觀念看來,所謂民主自由,是欺騙道德的思想,他說用這樣的東西治世,來要求達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這是做不到的,人類是不會領導得好的。

  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聖人治國家天下,這是代表中國文化“先王之道”。我們上古的老祖宗,至少傳統的古書上認為,個個都是聖人。老祖宗是聖人賢人,不過我們都是“剩人”“閒人”,剩下來沒有用的人,所以我們本來都是“剩閒之流”。這個“聖從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家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個人都自動自發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後正人,而不是要求別人。這樣起作用,“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實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確確能做到認真去做就好了,吃飯嘛,就規規矩矩吃飯;穿衣嘛,就規規矩矩穿衣服,換一句話講就是沒有那麼多花樣。人類的智能學識越高,花樣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輿說古人就是此此而已。

  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鳥高飛干什麼?怕打獵的人用羅網去抓它,田裡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廟之下打洞,大家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來破壞,它可以保護自己。為什麼會打地洞的向下鑽,會高飛的向天上走?就是怕人類熏那個洞。打獵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動物躲在洞中不出來,用煙來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來被抓住了,老鼠懂這個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萬物,各有自己的聰明,你不能說鳥和老鼠一點聰明都沒有,它們絕頂地聰明,都曉得避開禍害。可是它們雖然夠聰明,禍害都讓它躲開了,唯一不能躲開的禍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飛有多高,人都有辦法將它們抓住。所以我經常說,人講自己是萬物之靈,萬物看人非常討厭。我們經常講中國歷史哲學,明朝末年楊升庵寫的《二十五史彈詞》,這是反面的文章,是對歷史哲學的幽默。還有《木皮散客詞鼓》也對歷史哲學一個反派的批判,它從開始有人類講起,人就是一個壞東西,“河裡的游魚犯下什麼罪呀?刮淨鮮鱗還嫌刺扎!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你看,人就是很討厭,河裡的魚又犯了什麼罪呢?人來刮了魚鱗,這樣吃那樣吃,還嫌刺扎;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切成塊,再加上蔥花,有些還要加上辣椒、醬油,油一倒,這樣吃那樣吃。鳥與老鼠沒有毛病呀,“二蟲”,你說它無知嗎?是最高的智能,可是有一個智能更高的是人,人還是要傷害它的生命。

  莊子在《應帝王》已經掛了兩個問題在那裡,一個都沒有給我們做結論,他好象講了一半,又不講了,下面又來一個故事。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游心與合氣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天根”是什麼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這麼一個人,莊子取這個名字是指天的根,天的根就是地。“殷陽”也不需要考證在某一個地方,“陽”代表南方,光明面謂之陽。“蓼水”和“無名人”也是沒有固定的實指。這是四個假托。天根到殷陽這個地方來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個無名人,天根就向無名人請教,怎麼樣治天下。用現在的觀念講,怎麼樣能使社會安定。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預也。

  無名人說:滾你的,你是一個髒得很的人,你怎麼問了一個讓人不痛快的問題。照我們現在講,一個年青人間如何做領袖如何創事業,我們一定很獎勵,這個年青人很有辦法,很有出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結果天根拿這個問題問無名人,卻被罵了一頓。

  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圹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這是無名人的理由。他說我現在正“與造物者為人”。“造物”是道家的代名詞,在《莊子》中,這是代表能夠創造宇宙萬有的,後面的一個力量一個功能,不能把它說成是一個人格化的主宰,這個功能叫“造物”,或者叫“造化”。無名人說,我現在正在與能夠造宇宙萬有的這個功能合一,如此做一個人而已。換句話說,我正在恢復生命的本能,聽其自在。有時候也煩起來,怎麼辦呢?“又乘夫莽眇之鳥,”“莽”,蒼蒼莽莽,“眇”是看不見的,“莽眇之鳥”,其實並不是真的有這麼一個鳥,是形容詞,假設的,就是講天地,空間,太空,等於後世道家佛家綜合起來講的:“游於太虛之象”,“游於虛空之中”。“六極”是中國古代關於時空的觀念,東南西北上下謂之“六極”。“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都是超過時空之外,那麼到達什麼地方去玩呢?“而游無何有之鄉。”到達一個什麼都沒有,空的地方,“以處圹垠之野。”這個“圹野”也是假托的,這個地方也是什麼都沒有,到無量無邊的“圹野”裡去玩。

  這裡有兩個觀念。第一個觀念,講道體,“與造物者為人”,無名人說我正在同那個能造萬物的功能合一,在形而上那個道體的境界裡頭,懶得答復人世間的事情。那麼,得道的人永遠是那麼舒服嗎?有時候也蠻討厭的,討厭什麼呢?討厭自己。當討厭了自己以後,無名人說到一個空空洞洞四顧無人的那個境界去玩。第二個觀念講修道的方法,永遠做到空的境界。這個修道的方法就是調心。學道悟道的人有沒有煩惱?有煩惱,聖人的煩惱,所謂悟道以後必須修道,修個什麼?調心而已。所以佛家道家儒家的任何方法,不管任何高明的方法,總而言之,一個名詞:調心,調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帛”是講道理。無名人說天報,你有什麼道理來問天下怎麼治?你想拿仁慈的觀念來感動我的道心嗎?

  天根被罵了一頓,還不死心,又問: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又問問題:道怎樣修?無名人就講一個道理,“汝游心於談,”“游心”這個名稱,就是我們剛才提出來的“調心”。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學,一切的學問,一切的知識,只有一個名詞:“調心”。如何調整自己的心境,永遠使它平安。“游心”與“調心”是兩個形容。人的個性是喜歡優游自在的,但是人類自己把自己的思想情緒搞得很緊張,不能使心境永遠優游自在,所以不得逍遙不得自由。無名人說:你必須修養達到使心境永遠在“淡”。“淡”就是什麼味道都沒有,鹹甜苦辣麻都沒有,是心平如水。得道的人心清、心空,像一潭止水一安祥寂靜,這就是“淡”的境界。我們曉得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句名言,影響後世知識分子的修養,是非常地有力量。但是這句名言的思想根源,是出於道家,而不是儒家。諸葛亮一生作人、從政,始終是儒家的作風,可他內在的修養,卻是道家的思想。因此,後世演戲,始終給諸葛亮穿上道家的八卦袍,拿一個鵝毛扇子。

  “合氣於漠,”我們曉得,戰國時期孟子提出“養氣”的思想,也同莊子講“合氣於漠”的道理一樣。孟子所講的“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是有形的,莊子講“合氣於漠”比有形還更進一層,達到無形。“漠”是形容無量無邊,廣漠之野,什麼都沒有。“漠”字在《逍遙游》裡已提到過。“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這是修養的方法。

  這個“氣”,一提到道家的“氣”字,使後世的我們有一個錯誤的觀念,拼命練氣功,靠呼吸之氣,兩人鼻子拼命“呼啊哈呀”地練,練了半天,筋疲力盡。這個是氣?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氣。孟子的“養氣”與莊子的“合氣”是什麼“氣”呢?意氣,心念。換句話講,是生命的功能。呼吸是“氣”的外形,不是“氣”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見的。當不呼也不吸的時候,那個凝止凝定的階段,那是“氣”的功能。大家要想練氣,要在這個地方體會。如果你自己沒有辦法體會,你只有拿人家來體會,那你就去看人家睡覺。一個人睡得最沉的時候,我們聽到他的呼吸來往,像拉風箱一樣。拉風相,現在年青人沒有見過了。就是鼻子呼啊吸的,像吹笛子一樣,吹進來吹出去。但是,一個人真正睡著了的時候,呼吸來往有一度很短暫的,或者沒有呼吸,那個時候是真睡著了,等到沒有呼氣時,一剎那又來一下,那是吸氣了,吸氣的時候,人腦神經有一點清醒,不過他馬上忘記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睡覺。所以,一個人真正的睡眠,只有三五分鐘完全睡著了。呼吸真正到了完全寧靜的階段,比你普通地睡眠幾個鐘頭還有好處,所以真正睡著很難。我們在床上睡五六個鐘頭,真正睡著的休息不過幾分鐘,其它的時間,差不多是睡眠中的浪費,是大昏沉的狀態。不過我們習慣了大昏沉,覺得是很舒服的。這是講“合氣”。同時我們曉得,中國文化,尤其在東方影響非常大,在日本,韓國,有一個氣功叫“合氣道”,“合氣道”的典故就出自於此。所以,有中國文化根器的人一聽:“合氣道,什麼合氣道?”“就是那一套氣功。”“怎麼合得攏來?”合不攏來的。真的“合氣”,不呼不吸,就是佛家修止觀講的息,息是不呼也不吸,等於呼吸停止了,那個才是“合氣”。

  那麼,修養一這個時候,“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這個時候,人順著天地生物自然之理在活著,沒有私心,無我相,無私心無我相自然就是大公嘛!莊子沒有教我們要大公,只要人修養到無私,天下自然就太平了。所以我們要做一個領導別人的人,乃至做一個班長,做一個家長,反正你身上有一個“長”或“員”的,就要留意,要如何領導得好呢?只要做到這三點:“游心於淡”,自己沒有要求。第一點我們就做不到,人一定是要求別人的。“合氣於漠”,生命的醦修養到空定的境界,然後起用,“順物自然而無容無私”,天下自然大治。這是第三個故事。

  《應帝王》這一篇很奇怪了,三個故事都像掛蘿卜干一樣,東掛一塊丁掛一塊地掛在那裡,你怎麼樣把它弄在一起炒一盤菜,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響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立於不測之地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響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是姓,“居”是人名,“陽子居”去見老子,他說有一個人,這是什麼人,不去管他,這個人“響疾強梁”,“疾”不是生病,是腦筋反應快,第一等聰明人,某一個地方一動,他聞一而知十,馬上就反應出來,馬上就曉得。譬如你畫一個圈圈,他說這是數學上的零。“強梁”,精神身體非常地健唐強壯。“響疾強梁”,這樣的人很難得。聰明人與笨人的差別在哪裡?反應快叫聰明人,反應慢叫笨人。其實天下人的聰明都是相等的,沒有哪個人笨一點。不過有些人,你告訴他,他當下就明白了;有的人到死的時候才明白。就差那麼遠。最聰明的人,影響一來,他馬上就懂了。等於歷史上的漢高祖,韓信要求封為假王:三齊王,劉邦一聽氣了,桌子地拍,正要大罵。張良在桌子焝下踢了他一腳。劉邦本已罵出了口:“他媽的……”可是被輕輕一踢,立即改口風:“他媽的,要封就封真王,還封什麼假王?”於是封韓信為三齊王。從這件事看,張良不用說話,輕輕踢他一腳就懂了。可是像我們,別

  說輕輕踢一腳,就是把屁股打爛了還是不懂。歷史上這類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確是聰明。“物徹”,任何什麼東西一看,他就懂了,透徹得很。“疏明”,胸襟很開闊很舒朗,萬事都很明白。如果我們碰到這樣一個極其聰明,身體健康,胸襟豁達氣度高雅的人,一定是追隨他的。“學道不倦”。當然不是打坐的“學道不倦”,打坐哪裡會疲倦呢?坐在那裡本來是休息。這個“道”是人世救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裡一副死相的,是起來能夠做事,在做一切事的時候,心境“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這才是“道”。怎麼叫“不倦”呢?不要勉強自己,他自己隨時提醒自己在“學道”,不是被動是主動的。陽子居問老子,像這樣一個人,可不可以做一個治世的明王?治世的明王,所謂是天生睿智,天生的聰明,闊達之士,這樣才是治世明王的材料。我們歷史上描寫的堯、舜、禹,或者湯武,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得到,等而下之,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等人,條件還不夠。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子說:這樣的人,馬馬虎虎算一個人就是了,如果說夠稱得上聖人之道,還早呢!老子說這種人“胥易技系,”“易”就是變更,已經把人性變更了,人性用得過度了,變易了,已經不是真的性情了。那麼,看起來與普通人很不同,他的技術“技系”已經分散而不是整體的了。“勞形”,他這個生命很勞苦,不是完整的了。“怵心”,心裡頭有憂愁。莊子也講,聰明的人能干的人:“能則勞,智則憂,無能者無所求。”這是莊子的名言,下面會講到。能干的人是勞苦的人,聰明有學問的人煩惱更多,本領一樣都不行的人,最舒服,一無所求,“疏食任遨游”,吃飽了素菜,一天到晚優哉游哉睡覺,打打坐,什麼事情都可以不干, “泛若系只舟”,一天到晚,在一個沒有人的船上漂來漂去。世界上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不用修道,已經是道了。所以懶惰的同學,很可以把這幾句抄起來,如果遇上老師一定要讓你交報告的時候,你就可以寫上給老師,這是從莊子那裡學的。

  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這就是所謂老莊之道,道家的思想。這裡是莊子引用老子的話,是不是老子說過這樣的話呢?不知道。不過《莊子》裡面是這樣說的。這樣的人,是否可以把他比做“明王”,前面老子沒有下斷語,說不行。換句話說,這樣的人,沒有人性的天然了,加上後天的復雜,已經把人性雕刻了,已經把人性支離破碎了。老子再進一步說:而且“虎豹之文來田”,老虎和豹子身上的勝,長的花紋非常好。“田”是打獵的,古代叫做“田獵”。為什麼打獵的非要殺掉老虎和豹子不可呢?因為它們身上的皮好,做成皮袍皮襖,穿在身上會很暖和,而且花紋很漂亮,招來了打獵的人來殘殺它們的生命。“猨狙”是猴子一類,猨是猿,狙是狙,是兩種不同的猴子。猴子手臂靈一點短一點,各種毛以及臉型的不同,就分成了很多的種類。猿狙身體很靈便,在樹上跳來跳去,因為靈便,所以人把它們抓起來養著玩,叫它耍反戲,關在動物園裡觀賞。“執斄之狗”是找獵的小狗,這個打獵的小狗很精靈,鼻子一聞,到處都找“斄牛”。狗之所以被人養起來,因為鼻子很聰明,可以打獵;猴子因為身體靈便,所以人把它們抓起來養著玩;老虎豹子為什麼被人殘殺呢?因為老虎一身,虎皮虎骨沒有哪一樣不是補人的。等於牛一樣,人牛奶牛皮牛毛,每一樣都被人用光。就是因為有用,所以自己招來了禍害。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這樣就是聖帝明王。所以把天下國家變成一個獵物,把那些聰明的人都變成獵狗,譬如把能干的人變成猴子可以看門,或者另外變成什麼。所謂“逐鹿中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誰有本事打獵打到了,這塊肉歸你吃7。這就是道家的思想。聖帝明王,就是動物園的園長,就養一些高明的動物。大致如此。這個道理只可以悟不可以講,講出來就很討厭的。我向諸位聲明,我沒有講完,我留了一手,因為我實在講不下去了,這個內幕不能拉開的,拉開了對歷史哲學看通了,太沒有味道了。莊子沒有講治天下怎麼治,政治哲學沒有講,他描寫越是高明的人,那個用人的辦法都給他講完了。

  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陽子居就問:治世的明王是怎樣的?老子說“明王治世”,“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貨萬物而民弗恃。”“功蓋天下”,等於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姜太公這個老頭子,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下太平。“而似不自己”,注意這個“似”字,好象“不自己”,好象自己不占有。妙就妙在這個“似”。這就是老子講的:“故貴以身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也就是現在民主時期,認為最進步的政治哲學思想,是“為民服務”,這是西方來的觀念。“為民服務”以後,人人也為我服務。所以肯犧牲自己的,天下自然歸心;不肯犧牲自己的,你一個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要為大家而生活,你才有生活。“化貸萬物而民弗恃。”“貸”是借貸,是假借字。明王借用道德的感化,仁慈及予萬物,人類社會不覺得心裡害怕,覺得這個領導人,真是為我我們愛我們的。

  “有暮舉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著標榜自己的功德與聲望,天下個個都喜愛他。下面一句最重要,歷代帝王拿來做秘訣的四個字,“立乎不測”,究竟有多高多深多偉大,你想象不到,估計不了,說“立乎不測”之地。所以聖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沒有辦法去猜的,他永遠不讓你猜到,猜到就不對了。要“立乎不測”之地,只有得道的才做得到。“而游於無有者也。”最後游於一個空靈的境界。

  這都是上乘領導術,有好也有壞。不過不是最上乘領導術,最上乘的莊子前面已經講過了。這些治世的明王,以中國歷史來講,用人做代表,從秦始皇開始,到唐宋元明清,都談不上。我們如果拿教育程度來比方,這些明王是現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上古的明王“有虞氏”“太虞氏”,是政治研究所畢業的學生,至於秦始皇漢高祖等,是政治研究所開除了的學生。所以老子這裡講的“明王之治”,還只是政治哲學所一年級的學生,就已經這麼高明了。

  《應帝王》掛了四個問題在那裡,莊子沒有給我們串連起來。要注意,其實每一段都是串起來的,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騙過去了。莊子這一篇《應帝王》,等於一篇非常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他擺在那裡你就不懂。如果你把這幾段連接起來思想,你就大徹大悟了。注意,不是禅宗那個大徹大悟,是這一篇《應帝王》的大徹大悟,也就是入世之道,對歷史、文化、哲學都搞通了。

  鄭有神巫曰季鹹,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鲵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神巫季鹹

  鄭有神巫曰季鹹,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

  鄭國有一個最了不起的巫師,名字叫“季鹹”。這個巫師太神化了,比什麼教主、法師、活儑、大師等都高明,他能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注意,這是人生需要問的幾個問題,我們人天天擔心的就是這些問題,他能了解幾時你會死,你來生到哪裡去投生?前生什麼變的?生死是一個大問題,他能知道。一個政權有沒有問題,成功或者失敗,一個國家有沒有問題,存亡或者滅亡,他都能預先知道。人會不會出問題闖,買了股票會不會賺錢或者賠本?這個過年利息會不會跌價?哪一樣東西會賺錢?他清清楚楚。他還有一個修養,你能活多久?九十九或一百零一?這幾個都是人知大問題,他統統知道。“期以歲月旬日,若神。”他說你幾時死,就幾時死,斷鑒准准的,你氧氣瓶吊起都沒有用,你打點滴都沒有用,救不了的。因為太高明了,所以鄭國的人,看見他就逃,生怕他說一句壞話,說你要死就嚇死了。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的傳統來講,莊子是列子的徒弟。列子見了這個神巫以後,同吃了迷幻藥一樣,心裡就迷住了。一個人相信另一個人相信到迷了的程度,就像酒喝醉了一樣,叫“心醉”。後來,文學變成了“醉心於某某”,就是迷得糊裡糊塗的。列子回來對老師“壺子”講:老師呀!我開始以為你老人家的道高得不得了,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現在我又找到了一個第一,你變成第二了。這個學生很老實,不像有的學生不好意思講:他很直接地講。因為學生直接,老師也很直接: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壺子說:你原來以為我第一,現在變成第二了,不過老弟呀,我告訴你那個道,“既其文,未既其實,”處表的道傳你一下,真道我還放在口袋裡。我早就曉得你這家伙靠不住,所以我留了一手。你以為你得道了?你認為我傳你道了嗎?我傳你的道,等於拿一個母雞給你,沒有公雞給你,所以永遠不會生蛋,不會結果,修不成的。壺子說,我之所以不傳你道,你認為學了道“與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學道人愛犯這個毛病,我學了道,超越世界了,世界上第一了。佛也好道也好,越學越謙虛越平凡,才可以學。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道有法,處處保持一臉道氣,滿嘴道話,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修道的,就把你看出來了。等於我們這裡有些人,一看就是學佛的,一身佛味就來了,很難受。壺子說:你還又找到一個第一的老師,那你把那個第一找來,給我這個第二看一看。

  地文之定——屍居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這位第一的老師帶來見壺子。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訴列子:你的老師要死了,不管中醫西醫什麼偏方,都救不活了。不到十天,保死無疑。我看見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覺得很奇怪,怎麼一個死相“濕灰焉”。地上的灰,已經很可憐了,還淋了水,變成死灰了,那還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還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師第二老師,總歸叫過老師,所以回來很傷心,鼻涕眼淚一大堆,老師糟糕了,要給你辦喪事了。壺子說你哭個什麼?不要害怕,剛才我給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個符號,我的修養的境界是“地文”,所謂“地”是純陰的,不是陽的。“萌乎不震不正。”“萌乎”,現一點點東西給他看。“不震”,沒有活動,死的。“不正”,邪的。正的東西是永遠在活動的。要注意,從反面就看出來了,這是莊子的密宗喲。所以你們打坐“不震”,你們不要認為身上抖動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壺子說:他剛剛來我試他一下,我給他看另外一個面孔,用一個功夫,就是把氣停住,呼吸也閉住,身上的光芒收進去了,臉都變成死灰那個樣子了,背也駝起來了,那樣一個怪相。壺子說我顯一個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說他能知過去未來嗎?

  郭象的這一段注解很精彩:“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這是功夫,入定到“無感之時”這個境界,同外界所謂“內外隔絕”了。“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做事的時候如行雲流水。“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今季鹹見其屍居而坐忘,”季鹹看見壺子“屍居”,像屍體一樣坐在那裡,這是“坐忘”,人好象已經陽神出竅了,離開了身體了。“屍居”是一種定,不是每一種定都是這樣,這種定在道家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即謂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來的。“此《應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

  “杜德機”是莊子自己造的一個名稱,一個名詞。在莊子以前,其它的子書上沒有看到過,在後來中國文學上,“杜德機”這個名詞經常出現,很多古人寫的詩詞文章經常引用它。現在把“杜德機”實在的情形向諸位解釋清楚。所謂“杜”就是關門,“德”是一切活動的作用。用這個機關把一切關閉了。這個關閉的道理是什麼?實際上一個人修養的功夫,等於普通學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氣住脈停這個程度。譬如呼吸停止了,脈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這是生理上的功夫。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禅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許多有專門練氣功、練武功、或者練瑜珈術,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氣住脈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禅定的境界。所謂禅定的境界,氣住脈停還是容易,思想念頭都關閉了,這個比氣住脈停還要困難。我們曉得“杜德機”不止氣住脈停,思想完全關閉了,身體上呼吸幾年來完全停止了,血脈也不流行了,摸到手上,到處的脈搏都停止了,那麼這兩種身心配合起來,就是“杜德機”的境界。

  嘗又與來。”因此,壺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來。我們用普通的術語,或者拿小說的口吻來講,列子的老師壺子同那位神巫在斗法。

  機發於踵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來見壺子。他出來告訴列子說:很幸運,你的老師總算碰到我,這個病好了,這條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機了。他說這是我的功勞,因為你的老師看了我一下,等於現在人講的,我的加被,我的感應,或我念個咒,所以把它弄好了。這種都是有功歸之於自己的辦法。“吾見其杜權矣。”“杜”就是關閉關起來,我們讀古書,常常讀到“杜門謝客”,就是關起門來不見客人。“杜權”同“杜德機”不一樣。他說我現在了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師快要死了,完全關閉了,那是暫時的,現在還有一線生機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列子聽了以後很高興,回來向老師壺子報告。“鄉”通向,就是白話裡的剛才。後來中國文化許多的古書上,這兩個字常常通用。壺子說:我剛剛給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陽氣上升向高空走的境界。我們要注意,這都是修養的三部功夫,莊子那麼明白地講,同我們學佛學禅定有很大關系的。前面講的“杜德機”是“地文”之學,完全進入陰的境界,定下去什麼都沒有。換一句說,我們普通人修道,很向往這個入定,其實真正的入定,拿中國文化的道理講,正是陰境界,關閉的境界。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家觀念來講,要純陽之體,要純陽的境界。純陽的境界不是關閉的, 是開發的。等於佛家講的大圓鏡智佛光普照那個道理。但是要真正陽氣的發起,必須要經過陰境界才能發起,陰極才能陽生,所謂靜到極點才生起動,那個動不是大動,是靜中之動,是自動,這個自動就是升華的境界。那麼莊子在這裡,也等於把實際情形顯露給我們了。

  莊子說到了這個境界是“名實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現象,“實”代表我們認為的一切真實的環境。換句話說,到了這個境界,內外不是隔絕,外面的一切境界影響,雖然過來,此心自然不動念,不是有意的控制它,是自然的。我們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頭控制來“不動心”,已經非常難,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陰的境界。那對道的修養,還沒有影子呢,還只是初步摸著而已。到了“天壤”的境界,陰極陽生,就是“名實不入”。如果我們再加兩個字,就是“名實不入於中”,這個“中”,不是心藏不是腦子,這個“中”是個抽象的,等於是本體自性的。

  “而機發於踵。”這個時候的“機”,也包括了氣,氣不完全是“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修氣脈。普通學佛學道的很注重這個修氣脈。氣是氣,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氣,鼻子呼吸之氣是氣的最初步,;因為這個氣沒有什麼可修的,所以拼命煉氣功的人要特別注意,因為這個氣是往來的,生滅的。這個氣一下進來一下出去,你想辦法盡力把它控制住,讓它停留下來,你功夫再高,也不過多停留一陣的時間,它還是一來一去。所以認為呼吸之氣,就是生命之氣,完全錯了。因為這個氣有生有滅,有來有往。所以修身就是一生一滅中間那個生命本能,那個作用叫作氣。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實,大家自己去體會。至於修脈呢,比氣又進一步了。脈不是血管,也離不開每一個微血管神經,微血管神經還是初步的。真正的脈還不是微血管神經,是我們這個生命同宇宙之間交流的交能的,可以說是無形無相的。可是有這麼一個作用,這只有拿自己本身做實驗。修養到達那個境界,功夫到達那個時候,自然會知道。所以修氣修脈修成功了,就是莊子講的這個“機”了。這個機關的機,就有把握了。“而機發於踵”,所以氣脈的道理都是從腳底心發動的。這一點我們常常強調,非常重要。莊子在《大宗師》中都提到,“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剛才講的呼吸往來,普通人尖到若干時間一定要死掉的。“真人”,得道的人,他們每一呼吸都到達腳後跟腳底心的,這就是“機發於踵”。所以我們的腳後跟腳底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腳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烼從腳底生”,這個“精“不是精蟲卵藏那個精,如果講精蟲從腳生,那你腳後跟出毛病了,有細菌了,那你完全搞錯了。這個“精”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來。

  “是殆見吾善者機矣。”“善”是代表陽,所以我們中國講修養“為善最樂”,那不是理論,是一人實際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會非常快樂。快樂不是高興,高興還不算快樂。因為“善”的思想代表陽,所以做善事,是陽機發動,陽氣就充滿,生機就充滿。做壞事,憂愁苦怒代表陰,所以人在憂愁苦怒之中,或做惡事做得越多,陰氣越來越重。普通一個看相的也看得出來。壺子說:他總算看到我陽機的發動,看到我好的一面了。因此他又告訴列子,“嘗又與來”,你再叫他來。

  太沖莫勝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來見壺子。他出來告訴列子說:你這位老師莫名其妙,這個人不正常的,一下這樣一下那樣,我看不透了,沒有辦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顛倒了,正常的時候,我再來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

  列子回來向老師壺子報告了神巫的話。壺子說:剛剛我表示給他看的,“太沖莫勝”。我們學中國醫學,尤其看《黃帝內經》,知道“太沖”是一個脈,太沖脈也可以代表中脈,也就是密宗講的中脈,這個沖脈上下貫通,天人一貫的。壺子說我剛剛給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離開身體的氣脈,拿哲學的觀念看,壺子現在給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來。“太沖莫勝”,沒有一樣可以超過它的,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比較的,空沒有辦法比較,它沒有比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見吾衡氣機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圓滿的意思,等於佛家萬法平等,萬念皆空的境界裡。我們要注意,壺子講了三個境界:“杜德機”、“善者機”、“衡氣機”。

  鲵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

  有一個東西,壺子拿流水來形容。我們這裡研究唯識學的同學,正好做一個參考,特別注意,佛學唯識學講:“一切種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賴耶識,像一股流水一樣。我們岔進來研究這個問題,實際上講到關於人性的問題,講到心理的現狀,講到生命的問題,好象不但中國儒釋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來做比喻、做解釋。這裡面又是一個題目,又是一個有趣的大問題,也是非常高深的問題。

  現在回到《莊子》本文。“鲵桓之審為淵,”一條大魚在一個地方游動,“審”就是很久,魚在那個地方游劫久了,慢慢這裡形成一個深淵。魚在游動水就在波動,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動,波動的力量,使那個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淵”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審為淵,”還有一種水,譬如很有力量的從上游流下來的水,流到最後,看著要停掉,實際上不會停掉,沖到最深的地方,那個地方沖擊久了,變成一個深潭。“流水之審為淵,”流動的在轉動在放置,轉動旋轉著向下面鑽,鑽個深深的洞,深不可測。譬如我們到新旬,我記得有一個水電站在那裡,那裡的流水轉動著就如同深淵,所以許多青年游泳,碰到那個旋轉的水流就沉下去了。這裡形容了三種深淵,一個是活動的水,一個是止水,一個是旋轉的水。壺子說實際上,流水構成深淵有九種,“此處三焉。”現在我只給你講三種現象。

  《莊子》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問題都掛在那裡,沒有做結論,只是提出來,要讓你自己去參。所謂“參”,是禅宗的術語,就是讓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結論。壺子告訴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個“團”,提出了三種現狀,表示了三種功夫,三種修養的境界。還有,要注意,用水形容這三種現狀,實際水變成深淵分析起來有九個,不過大原則只有三個。所以我們研究這個道理,講心性修養之學,是最高的哲學,這些東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故學術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國的《易經》只講八卦,這個八卦是講現象,但是還有一卦,是卦不出來的卦,沒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後人所謂叫太極。同樣的,印度釋迦牟尼佛講心性之道,講唯識只講八識,實際上有九識,第九識叫阿莫那識白淨識。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識講,第六意識,第七末那識,第八阿枧耶識,這最重要。唯識最重要的六七八識也是三淵,所謂第六意思,等於莊子講的“流水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等於第八阿賴耶識;“鲵恆之審為淵”等於是第七末那識,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們深深地感覺到,“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學問修養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個地方,只有語言文字表達上的差別,所得的道是一個的。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的,兩個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絕對性的。上面這幾句不是宋儒的話,是列子的話。有位同學寫論文,認為是宋儒的話,實際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話。列子的這幾句話在《淮南子》上也提到過。不過那時提到的西方,同現在的范疇兩樣,我們現在的空間更擴大了,那時是以中國為中心的。

  嘗又與來。

  壺子對列子說,你又再去叫他來。

  不知其誰何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這位有神通的神巫來了,他一看壺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頭就跑掉了。壺子叫列子去追他來o列子追這個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來向老師報告:看不見,喪失了,抓不回來了。這裡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們現在的話講,列子講撰寫不到,三個字就完了,莊子為什麼用“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莊子的文字太好了,專門在玩弄文字。但是我們把書放下來,再仔細研究一下,其實莊子不是在玩弄文字,這三個階段都有它的道理。“已滅矣,”看不見,每一件事情,同我們講的話一樣,是沒有影子的;“已失矣,”喪失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麼樣追,也永遠抓不回來的。換一句話講,這三個階段,代表了在現實的人生當中,你要追什麼東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住。這三個階段,也等於哲學經常用的過去、現在、未來。所以莊子用每一個文字,都是有道理的。莊子的文章,我們這次這樣講,隔一陣,說不定又變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講,就同莊子自己的東西一樣,如於子走盤,非常妙。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

  “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無始以前的那個東西,就是至高無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壺子告訴列子:剛剛我給他表示的是宇宙萬有無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與之虛與委蛇,”這句話解釋起來,就是佛學上的名詞“如夢如幻”、“如真如實”。壺子說:我給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這也表示我們現實的世界,我們現實的生命,我們活著的身心,都是“虛與委蛇”,都是個影子。後來文學上經常用到的成語“虛與委蛇”,就是出自這裡。“而不知其誰何。”就是能不透,他看的是如夢如幻的東西,當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們,研究中國的禅宗,有些著作認為,禅宗雖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實際上裡面是老莊的東西。這些著作也言之鑿鑿,有憑有據。道理是什麼呢?老地的這些術語,禅宗的大師們太熟了,在中國弘揚佛法的道理,已經把那個術語都變了,用老莊的術語來講。譬如從明朝以後,禅宗流行參話頭的方法,到了這一百多年後,所流行的參一個話頭“念佛是誰?”就同莊子“不知其誰何”這句有關。我們這個能夠作用,能講話聽聲音,能吃飯能走路能思想的,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或者我是誰?身體不是我,身體上每一樣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現在屬於我的使用權。我們這個肉體生下來以後,都歸我們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畢竟是借來歸我們使用的,現在我們有使用權用它,但沒有主權永遠占有它,做不到。那麼這個我究竟是誰呢?當然這個話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俠小說,有一個人就被這個話問瘋了,兩個手在下走路,兩個腳朝上,一碰到人就問我是誰?能禅參瘋了,永遠昏了頭,功夫都用不出來了。我是誰?這個問題,你真能找出答案來,那天下事都能解決。但這個問題很難找出答案來,那麼日本美國許多學者,研究中國的禅,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就認為是從《莊子》裡面出來。這種理論的出現,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為日本許多老先生們,對於老子莊子熟悉的還不少。像十幾年前我在日本的時候,碰到好幾位年紀大的老教授,雖然我也不會講日本話,他們也不會講中國話,大家在一起談得很開心,不過手裡都是拿著紙拿著筆,而且用不著寫白話,古文一寫,拿過去他們就懂了,他們的中國詩也做得很好,談話一點沒有覺得困難。他們對老莊很熟悉的,認為禅受老莊的影響太大,所以有這個觀念。不能說這個觀念完全沒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這幾句話更妙了。“因以為弟靡,”什麼叫“弟靡”呢?這個名詞,是《莊子》裡特有獨見,在《莊子》以前很少見。簡單明了的解說,“弟靡”就是佛學的一個名詞,“游戲三昧”。懂了道的人,處在這個世間如夢如幻,一切 皆是在游戲中,連生死都是游戲,現實更是游戲,沒有哪一樣不是游戲,不必要那麼去認真的,或者你認真也無妨,認真也是游戲,不認真也是游戲。像在這個大地球大湯圓上,幸而生了我們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這些生物就在這個大湯圓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幾千萬年,實際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戲,沒有哪個是究竟。

  “因以為波流,”這個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後,懂了“虛與委蛇,”並不可悲,像流水一樣地那麼優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觀,流水過去了追不回來,“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還有流水來的喲。

  世界上最初那一點水,最初那一條河,從哪裡來?作時來?你說最初那一條河從太陽來,那從太陽來的那一條河雙從哪裡來?這個虛空裡的太陽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從哪裡來?同樣的道理,“不知其誰何”,你也代不出來。但是,你不要怕來源沒有了,總歸有來,也總歸不斷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戲三昧,如夢如幻。

  壺子說,我剛剛給神巫看無始以來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見的,他看見我變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夢如幻的境界,一個人突然看到如夢如幻,一切不現實了,脫離現實太遠,連自己都忘掉了,他於是害怕了,“故逃也。”這個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實際上列子也表示,“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換句話講,這個有神通的神巫被壺子嚇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麼莊子又說了這一段故事。我們看《應帝王》裡面非常妙,一節一節都是說一個故事,幾乎沒有一個地方,給我們做了一個完全的結論。要注意!結論就在它的題目,《應帝王》這個題目,《應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換句話,結論就是在我們的心裡頭,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結論。

  守 本 份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

  上面的故事講,列子見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後,同吃了迷幻藥一樣,心裡就迷住了。本來列子對老師壺子懷疑了,認為三個頭白磕了,紅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師去了。結果壺子表示了三個境界,這也等於禅宗的三關,列子感覺到糟了,跟了老師那麼多年,根本連一點東西也沒有學到,所以很難過。這不是灰心,也不算慚愧,覺得自己窩囊透了。於是干脆不玩聰明了,就回家去閉關三年,“為其妻爨,”在家裡給太太當下男,做家務,什麼都聽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從列子開始作的榜樣。其實是代表老老實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人應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這就是道。譬如說,我不會做飯,我不會做衣服,那就要想辦法學會。人活著,到了某個時候,就是需要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實實回家給太太做飯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覺得什麼?這個嘴巴吃葷吃素,沒有味道的分別了。就是說列子吃豬肉覺得同吃人肉一樣難過,所以也不吃肉,專門吃素了。如果覺得吃豬肉跟吃人肉一樣,再過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則學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這裡要注意,第一,學道最難是男女飲食,列子對於飲食沒有分分別了,當然對男女也沒有分別了;第二,列子給太太做下男也無所謂了,他覺得一切平等。不然覺得自己是大丈夫,專門要太太給他倒便壺做飯吃,那個威風他沒有。講到這裡,《應帝王》最重要的在這個地方,入世就在這地方,這裡就是《應帝王》。莊子在前面講得道的境界,從《逍遙游》開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裝不下了,虛空都裝不下了。莊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黃牛的皮都包不住的;莊子講小的時侯,小得連影子都找不到。莊子形而上的道也講,怎麼修養也講,講得天花亂墜。最後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師”。當大師大法師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眾生呀,度眾生就要入世,入世怎麼入呀?我們讀完了,結論在哪裡嘛?莊子沒有給我們下結論,就是在這裡下了結論——規規矩矩做一個人。下面都是告訴我們入世的道理了。

  “於事無與親,”這是《應帝王》第一個入世的秘訣。有道之士到這個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無與親”,就是佛學講的不執著。所以,人生應該做的事都該做,做完了不執著,不抓得很牢,如行雲流水,游戲人間。譬如第一個,不要對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紀大了總有一天要再見,再見就再見,也沒有什麼關系,一切都很自然。萬事不執著,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訴我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毋固”就是不固執自己的成見;“毋我”,專替人著想,專為事著想。這四點是孔子的四大法門,是孔門全部學問的中堅。等於佛在《金剛經》上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們兩位說法都是一樣的。以我看來,如果把孔老夫子頭發剃光了,坐在釋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樣嗎?

  “雕琢復樸,”我們的人生都在“雕琢”這兩個字上,人本來生下來都很樸素,很自然的,由於後天的教育,環境的影響,種種原因,都把圓滿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許多的花紋,加上了許多的花樣。人這個生命本來很長,乃至肉體的生命都很長的,為什麼又很短命呢?就是因為是自己把它雕琢壞了。後天的知識,以形而上道的立場來看,一概都是沒有用的。學問啦知識啦,一切都是花樣,都在雕琢,都不對。今天我們講《莊子》聽《莊子》,就是我們的花樣,很吃虧的。所以去掉了這個雕琢,人生就恢復到那個嬰兒的狀態。老莊只講到人剛剛生下來以後,那個嬰兒的狀態這裡,不像佛法不像禅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當然父母沒有生以前,你又沒有看見,你怎麼去找?非找瘋不可,那會把你找死了的。老莊不願意再拿那把刀,把你雕琢到父母未生以前了,他就講父母既生以後,剛剛生下來那個嬰兒的狀態——“冥然無知”,你說嬰兒完全無知?他是全知、全能,那個才是樸實的境界。

  所以把雕琢去掉,恢復到樸實的境界,“塊然獨以其形立,”“塊然”就是固然,是一個形容,人這個身體,就是一塊骨頭架子上,掛了很多的肉,中間又掛了很多的花樣,叫做心肝脾肺腎,臉上也雕琢起來,刻了眼睛刻了耳朵,這些都是上帝給我們刻的,不曉得是上帝是菩薩,隨便哪個刻的都是一樣,沒有關系,反正是雕琢了。“塊然獨以其形立,活著就是活著。所以許多哲學問題,到《莊子》這裡都沒有用了。譬如人生觀這麼一個哲學問題,我的看法,人生就是人生,沒有什麼叫觀的。所以有一次,同學們給我出一個問題,人生以什麼為目的?叫我去學校演講。開始答應去講,等到臨場要講時,我常常做冒昧的事,事先都不准備,因為准備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上了場以後,我說這個題目出錯了。什麼叫目的?今天大家來,諸位的目的是來捧場,湊鬧熱聽《莊子》,我的目的在吹《莊子》,好聽一點叫講《莊子》,這是一個目的。如果我們問人生的日的?人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沒有一個人會在媽媽肚子裡問:我為什麼要生出來?我生出來的目的是什麼?沒有一個人是問明白了才生出來的。所以人生就以人生為目的,本來如此,這個題目本身就是答案,還有什麼好講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就是莊子“塊然獨以其形女”的道理。你說人生應該如何如何,你又來雕琢了嘛!不要雕琢,明明就是以人生為目的,很快活的,其無歡喜也無悲,就好了。

  “紛而封哉,”“紛”就是紛纭壇,擾亂自己。“封”就是自己把自己關到某一個范圍,封閉起來,封固起來。他說人不懂人生就是人生這個道理,不曉得“塊然獨以其形立”,就是這個形體活在這個世界,人家罵你好蠢哦,蠢跟聰明差不多的嘛,你聰明不過吃飯,我蠢也不過吃飯,而且蠢人比聰明人胃口還好一點,免得生胃病,也不會得神經病,吃得還多一點,劃得來嘛!何必找些煩惱紛憂的東西呢?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煩惱紛憂,不要把自己劃歸在一個范圍,不要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固定的形態。固定的形態,我們普通的就叫人格。那麼你說沒有人格,那就亂來,更不能亂來,亂來就更“紛”了,更混亂了。所謂“善者不可為,惡事更不做”,善惡之間的差別,惡事對自己的煩憂損害,比善事雕琢得還要有害。懂了這個道理,善不可為,惡更不可為,所以不可“紛而封哉”。

  “一以是終。”人生就是一以貫之,“一”就是沒有理由,生命就是一條的,一貫的,開始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無始無終。我們剛才講的,人生以什麼為目的?人生以人生為目的,就是這個意思。

  “無為名屍,”“屍”就是屍體,人死了沒有靈魂叫屍體。譬如我們中國文化罵一個人,如果做一個公務員,或公司職員,薪水拿得高,什麼事情都不做,我們形容他“屍位素餐”,像死人一樣占有那個位置,光曉得吃飯,飯桶一個。如果講難聽一點,我們鄉下人罵人:這個家伙占著茅坑不屙屎,討厭!“無為名屍,”自己不要為求名騙了自己,做了虛名的奴隸。我們現在的社會,一個青年出來做事,就想知名度很高。知名度高了的人最痛苦,就變成屍體了,哪裡都請你亮相,天天給那個攝影機照相的,眼睛很容易壞了。這就是千萬不要被名困住了。

  “無為謀府,”“謀”就是謀略。千萬不要用聰明打主意動腦筋整人家,打主意動腦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人生就不會很自然地活下去。

  “無為事任,”不要為任何的事情。當然不是說叫你不要挑責任了,這個“任”,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做了,不要執著。如果你說“無為事任”,什麼事情都不要挑責任,那你干什麼去的?那列子還會跑去給太太做飯呢?做飯也是責任啊。

  “無為知主。”“知”通智。不要認為自己學問高,學問聰明。

  “體盡無窮,而游無朕。”“體盡”,體會這個生命。任何一個人,不管有無知識,這個生命都非常寶貴,非常偉大。我們這個生命中有一個真的生命,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每當你來入世《應帝王》。“而游無朕。”“朕”是什麼?古代皇帝就自稱朕。古代的“吾”“予”“朕”都是同樣的意思,所以中國字有人很討厭,一個觀念有很多字。不要討厭,我們上古文字言語不同,到現在廣東話,山東話等也沒有統一。各地有一個我做代表,山東叫“俺”,有些地方叫“咱們”。古代這個“朕”也是我,是中原、西北高原一帶的音。“而游無朕”,處事無我。

  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上天給我們一個生命多麼寶貴,我們要善於使這個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到應該走的時候,也不客氣,也不占著不走,光屁股來,赤裸裸地走,走的時候也是干干淨淨,來去無牽掛。也沒有什麼屬於我的,一切都歸之於自然,天地生養了萬物,生養了我的生命、我的肉體,最後都還歸於天地,這是自然之一,沒有什麼了不起。“亦虛而已”,就是很空靈,很自然地在這個世界。你說這樣一樣,這個生命有什麼意思?大有意思!這樣的人,才真正認清了自己的人生,才尊重自己的生命。

  物來則應 過去不留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得道的人在這個世間,是“用心若鏡”,“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心如明鏡,一切都像鏡子擺在那裡,一切影像到他前在一照,如夢如幻,什麼叫夢幻呢?我們往大穿衣鏡前一站,馬上就到了那個境界,往穿衣鏡裡看自己,不要看肉體,看鏡子裡的我,立刻會忘掉我這個身體的。不過要注意,不能長看。真的喲,晝夜看,只要看七天七夜,就會忘了自己這個肉體,會把那個抓往了,人會馬上離開這個身體了。很可能,非常可能,當然也不是絕對的。道家有這個法門,這個法門不能輕易用,用不得的。所以人只要看自己在鏡子裡的影子,你就體會到,我們現在這個生命,的確是夢中生。這個秘訣漏了,本來不漏,給一個朋友問了半天,漏了以後,他去一試驗,就會體會進去了,我就沒有賣的了。所以用鏡子處事這個道理,八個字:“物來則應,過去不留。”這個就是佛家講的大圓鏡智,也就是“明鏡亦非台。”的道理。

  得道的人處在這個世間,“不將不逆,”“逆”就是歡迎,“將”就是去將就去執著,既不執著也不歡迎,任何事情來了也不拒絕。你說今天我倒霉了,遇上很不痛快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不岔入一件不痛快的事,那個生活太單調了,需要來個不痛快隔隔,因為不痛快過後,來個痛快,你不曉得多高興,所以一定要這麼調節一下。所以好的與壞的來了,“不將不逆”,不歡迎也不拒絕,聽其自然。“應而不藏,”就是鏡子照東西一樣的道理,“物來而應,過去不留”,心中不藏,一切恩怨是非,不是沒有是非善惡,都有,過去就不留,此心很平靜。“故能勝物而不傷。”你修養到這樣才能入世。這是道,最高的境界。

  內七篇到了這一段,是一篇大結論。這一段很重要喲。現在是工商業的社會,大家那個生活呀,忙碌得自己已經不是真人了。父母把我們生下來,等到一長大,那個真人跑掉了,活著的都是假人,不是至人,都是這個物質環境忙碌得昏了頭了。真抓住自己是一個人,應付二十一世紀的時代,必須要《莊子》這一段,《應帝王》入世,能夠這樣,就可以“勝物而不傷”,才能不被物質所打垮,不被環境所誘惑,才不會傷害到自己,做到我還是我。

  我們平常研究《莊子》,翻開來,總把一條魚變成大鵬鳥,看得很精彩,那個一點都不精彩,那是電影的廣告,序幕,真正的精彩在《應帝王》這一段,這一點只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講完了。但是你不要看著容易,這個道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就做不到,就是我經常講的,我們人生只有十二個字:“得得破,忍不過;想得到,做不來。”這就是我的咒語,是無上咒,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莊子這個道理,我們一聽非常有理,但做不到。要怎麼樣做到呢?對不起,從《逍遙游》第一篇開始,就要有這個道的修養,有這個道的修養,才能真做到這樣,所以很難了。相反的來說,你如果在道理上認通了,沒有道的修養,能夠做人做到這個檔子,前面所講的至人之道,都得到了,自然就會成功了。正反是一樣的道理。那麼下面,莊子的習慣,有一個話頭給你參。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渾沌初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

  “帝”代表主宰,南北極各有一個主宰,一個叫“儵”,一個叫“忽”,這兩個主宰分區而治。他們不用競選的,天生來就是如此。我們一般講話,你這個人太疏忽了,規規矩矩照古文寫,應寫作“儵忽”。疏忽這個術語是從這裡來的。注意喲,莊子很少提到東西,只提南北。中央有個主宰叫“渾沌”,不是我們吃的馄饨,這個渾沌,就是陰陽合在一起。其實我們吃的馄饨,肉啊面粉啊等包在一起,原始的意思就是從渾沌這兩個字的觀念來的。

  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這兩個家伙的名字叫儵、忽,一聽就知冒昧得很。換句話說,儵的外號叫冒,忽的外號叫昧,合起來就叫冒昧。這兩個冒失鬼,經常在中央老板那裡會面,“渾沌待之甚善”,大概渾沌請他們吃了馄饨。他們覺得渾沌太好了,就想報答渾沌,想了半天,想到了世界上的人,這些人都聰明,為什麼呢?因為臉上有七個洞。人臉上有了洞,眼可看,耳可聽,鼻可呼吸,這些多重要啊。可惜這個渾沌老兄,臉像湯圓一樣是圓的,他沒有開竅,太混蛋了。所以,唯有一個辦法報答渾沌的就是使他開竅。兩位冒失鬼就到工具店買一個工具箱,每一天給渾沌開一個竅,七天開了七個竅,渾沌死掉了。馄饨死掉了就變成面包了,這下完了。莊子就是那麼幽默的,所以讀《莊子》有時我們會讀得笑的。你要學風趣的文章,就要學《莊子》。

  所以你們打坐的人,有時候碰到氣脈渾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渾沌的境界,這是道家的術語。真得到渾沌境界的時候,不是昏沉,那是真正的定,六根不動了,內外隔絕了,本身內部的氣脈也不動了,氣脈都通了嘛。你如果又想使什麼河車轉動,任督二脈打開,那中間的渾沌就死掉了。修養入定,必須進入渾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礎,然後才能陽神出竅。所以,一般人修氣脈、轉河車、修三脈七輪,為了什麼?為了回到那個賣馄饨的家裡去,那得道基礎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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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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