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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馮:一個樂盲“在莫斯科芭蕾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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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馮馮

  一山一海 / 謄錄 

 

  我的自學音樂因緣?

  自己似乎從未想到這個問題,也不覺得有什麼因緣,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學習音樂的環境,更毫無因緣,不會看樂譜,不會彈奏任何樂器。

  我的父親母親雙方家族都沒有什麼音樂細胞,祖父一代從未見過面,弄不清其身世背景,父親是一個騎在馬背的騎兵小軍官,弄不清他是少尉或中尉。五歲大的男孩能記憶多少早已亡故的父親?除了偶然凝視退色的馬背上的騎兵尉官,毫無笑容的威武,雄赳赳的樣子,看看也不像是有什麼音樂細胞,或者唯一的音樂辨識只是軍號在吹奏著單調蒼涼的聲音吧。

  照片中的威武尉官雖是英姿煥發,卻帶著一些粗犷野性的剽悍,沒有絲毫沒有任何音樂的感受表情;這樣的一個騎兵小將,怎會有一個成為作曲家的兒子,既不雄赳赳,也不夠男子漢氣概,多愁善感,畏羞膽小,畏畏縮縮,自卑自憐的,這些都有,卻毫無音樂細胞。

  母系呢?歷代都是山居人家的貧窮佃農,聽過什麼叫貝多芬、莫扎特?或者偶聽傳來壯族的笙歌杵鼓的單調枯燥?一家十數兒女,居破爛泥磚土房,野薪背負歸來,鍋中熱氣騰騰的稀粥,難得一飽,風雨飄搖,人畜共處,瀝瀝經夜,饑寒交迫,流淚河時能干?

  貧女賃工於都市,獨立維生,節儉積聚零錢,接濟娘家父母與弟妹,尚且不遑,何知音樂 。

  丈夫遠出,無錢就醫,逾期貧婦為有求援於鄰,在貧民病房,難產剖腹,胎兒已氣絕,被棄垃圾桶中,產婦哀泣祈求觀音菩薩,忽然旱天巨雷,電鞭劈打,強光閃耀,我母痛哭,我心至痛,亦啼哭於桶中,已與嬰兒合為一體!後被抱交回我母親懷中,從此開始淒慘悲傷的嬰兒至童年。

 

  被父親遺棄,母親傭工胝手胼足維生撫育,尚且不遑,何來音樂?哪裡知道什麼布拉姆斯搖籃曲?唯有常聽母親低聲哼唱的催眠歌聲而已,慈母懷中授乳,低頭微笑,悲楚含淚,我仰望亦不禁淚流不止,悲慘哀愁的人生!孤獨淒涼的開始啊!母親哼著她的山鄉歌謠,使我漸入夢鄉,這就是我最初聽到的音樂吧!

  由於家貧,母親外出為傭,我常被鎖留在陋捨,孤獨一人,終日難見母親一面,沒有任何玩具,更遑論什麼收音機,彼時未有電視,何來音樂?父親只回來數次,印象不深,他態度粗魯暴躁,一回來就毆打我母親,弱母稚兒都在哀泣,我實在怕見父親,他不來,我反而安樂一些。

  四或五歲喪父,我沒有哭他,也沒有機會去送葬,反而慶幸沒有人再來毆打我母親,從此母子相依為命,嘗盡人生辛酸哀愁,從小挨饑的孩子性格憂郁孤獨,畏懼陌生人,尤其懼怕男子,上學常被男生毆打欺凌,個子弱小,老師不得不將我編與女生同坐,我竟須靠女生的集體保護,使得免於被男生欺凌。

  每到唱游之課,我隨女生之隊起舞,但是我十分笨拙,舉步維艱,不能跟隨風琴奏出之音樂跳舞,亦不會揮舞兩臂,笨拙窘態百出,成為全級笑柄,每每羞憤逃走,躲在角落哭泣,呼喊媽媽。可是母親去幫工未能趕來,老師按著風琴歌聲,輕快的旋律,卻成為對我的錐心之音!我憎恨音樂!我憎恨音樂!

  放學,群兒都被父母接走,我獨自被遺漏在大堂,孑然一人,仰望高懸的耶稣基督油畫聖像與十字架雕像,我無論走到任何角落,耶稣的眼睛都盯著我,衪的面也扎胡如刺,好不可怖!老師說耶稣愛小孩,我卻是愈看衪我愈心驚膽戰,逃跑到大門外,猛烈咳嗽,母親又還不見出現,教堂那邊傳來風琴與合唱的詩歌,聖潔悠揚,我這邊已經淚下如雨!從此我怕聽聖歌,卻又愛聽聖歌,聽了又愛哭!

  難民營外的箱板山難民住宅區,大人都以外出打石子、挑沙土謀生,只剩下小孩在家。五六歲的我,必須在露天用磚頭砌灶、用拾來的舊木材皮煮飯,因為媽媽進坑去做工未歸,須到夜間才回。砂鍋裡剛煮熟的糙米飯,被石子飛來打碎,抬頭仰望,十個土著村民的大孩子俯視著我,拉開褲子,向飯鍋撒尿,又丟下一團狗糞!“吃吧!吃飯吧!”“呵呵呵呵呵……”他們大笑,再沒比這更快樂的事了!山下教堂聖樂悠揚傳來:“萬古磐石為我開……”耶稣多麼慈愛……可憐我早已哭倒在地面泥濘之中,這個來踢我一腳,那個來吐一口痰,“萬古磐石為我開……”我淚下如雨,從此一聽聞此聖歌就哭泣不止。

  有一天,盡受欺凌侮辱的弱者忍無可忍,揮出暗藏拾來的刀片與半截汽水瓶,拼命攻擊那群壞蛋大孩子,一連割傷了好幾個,血流滿地,他們起先驚惶逃跑,後來聚眾上來,把孤獨的我打翻在地,拔刀要殺死我。危急之際,我無力掙扎,只有高呼觀音菩薩,又大聲用潮語呼救,臨近的潮州孩子聞聲,成群趕來,合力趕跑救人,從此與我成為好友,我常出入潮州人家庭,成為潮州孩子,甚至隨友去參拜潮州人方氏祖先祖祠,潮州音樂於此時深入我腦中。以後的一生,我都特別偏愛潮州音樂,遠在海外,一聞潮人鄉音,就生眷戀,難得一聞潮樂,偶一聽聞,無不淚流滿面。

  操勞過甚成為痼疾的母親,無力兼顧我,就把我送到教會學校去住校就讀,被困禁般困居校園內,日夜都聽聞聖歌,熟讀聖經,故亦追隨英籍修女或修士日久漸漸誦曉英語與法文,奠下日後外文基礎。母親每月只來校探望一次,每次必攜帶昂貴美國蘋果或金山橙前來,然後又匆匆趕去為人傭工。星期日或周末,校園無人,播放聖歌或聖樂,悠揚優美,七八歲大的男孩,一手捧持蘋果,一手扳鐵欄柵,目送蹒跚離去的慈母,遙喚一聲媽媽,未開言,早已哽咽!淚如泉湧!惟有祈求觀音菩薩庇佑我母平安無恙!此時,漢德爾的聖樂與我心中的思念憂慮慈母情緒結成一片,聽到巴哈的聖母頌,我早已淚流滿面,跪下祈禱,又呼叫聖母,又呼喚觀音菩薩,兩者已經融合為一。

  我母以傭工所得供給兒子寄宿教會學校,負擔沉重。她自己節食儉用,亦無法支持我的學費與膳宿,她唯有兼職苦干,終因辛勞過度而病倒,檢驗證實是當時視為絕症的瘤癌之類,她自恐無望,未免我見她痛苦,乃將我寄托帶往台灣,投靠他的廣西鄉長夫婦,請他們把我養大成人,“為奴做僕亦不妨”,她托人寫信:“但求養大吾兒成人!”

  不情願的十二歲男孩被押帶登輪,踏上陌生的土地基隆港,自己搭乘火車來到台北。遍尋鄉長不獲,不知已遷居何處?從此流落台北火車站與博物館後廊之間,饑寒交迫,身無分文,迫賣母親所贈腕表,購進擦鞋工具,以擦鞋謀生;或為食攤任役,換取殘食苟延生命。風雨寒夜,露宿博物館或台北火車站,前途渺茫,無枝可棲,懷念在港住院之慈母,不知她生死吉凶。公園音樂亭播放西洋古典音樂名曲,瑪辛尼的“泰绮思”冥想曲,哀怨不勝,回腸蕩氣,句句摧心!淚眼仰望路燈,朦胧一片,冷如雨絲,寒風如刃,寒栗難支!手提鞋箱,走向車站候車室,寒雨灑沒熱淚!人世之悲慘,為何都集於我此幼童一身,仰望冷雨夜空,呼喚觀音菩薩又呼喚聖母,或屬迷信,但一個幼童,更有何人來伸手救助?

  午夜,最後一班南下列車開出,月台已無一人,軌道寒鐵閃光,冷雨斜潑,月台播音蕭邦“別離之曲”,句句摧心裂膽,聲聲柔腸寸斷,我痛苦難成聲,伏在欄柵上飲泣不止,悲淚難遏,世上沒有一人伸出一手施予我,援助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兒!

  “別離曲”從此深深種入我心底,後來的歲月,我常常午夜到火車站月台欄柵,只為了來傾聽“別離之曲”的悲傷音樂,只為了再來回味,再來流淚,沒有人可以送別,沒有親友,我只有目送緩緩遠去的午夜列車離去!

  或者這些就是我與音樂的因緣?多麼氣人!一個帶領騎兵軍官的兒子,竟這般不爭氣,成日流淚悲傷,竟無男兒氣概!真丟人!真是愧為我父親的兒子。我即未軟弱,拿出男兒氣來掙扎吧!我必須活著再與母親團聚,母親必須活下去,我必須掙扎,奉養母親到老。我向觀音菩薩發誓,倘若加持我母平安無恙,我將以我一生來實踐觀音菩薩的慈悲法門;我也向聖母瑪利亞同時祈求,可憐我早已把兩者混並成為一體。我也不知我自己算是哪一種教徒?後來我又去拜天後宮,心中把三位神聖都混為一個了,當然很可笑!可是,他們在我看來是同一個!只有在祈念他們之時我才會聚氣重生,咬緊牙根去掙扎求生!在心理學上,或者這就是等於嬰兒尋求母親的慈愛保護一般吧!

  經過兩年多的流浪,我終於找到了鄉長,蒙他夫婦收留,住在豬捨旁邊,為他們每天煮地瓜,上別人家去收殘食,喂養三百頭肥豬。不久又幸而考取編譯職位,生活賴以安定下來,母親也靠佛佑,開刀成功,得慶康復,赴台與我團聚,由我奉養。我感謝佛菩薩大恩,乃誓言實踐觀音慈悲法門,聊以報恩,我日後一切作為,均是以此念頭為起點,實踐雖尚無成功,卻是常存此心!願盡棉力!

  悲慘窮困日子已過去,我有余力購買電晶體小型收音機,公余夜間自修或寫作,一面收聽中廣或警察電台的古典音樂。每每回憶流浪期間午夜冷雨在公園音樂亭或火車站傾聽播音,都恍如隔世!不勝唏噓!生平沉默寡言,唯有自志而已。

  偶然以外文參加歐洲的國際征文,不料竟得列為世界最佳短篇小說之一者先後兩年。隨即中文撰寫首部百萬字小說,藉書申懷寄情而已,並非自傳。不料竟獲廣大讀者贊及獲得優良文學獎,歷盡艱辛人世辛酸淒涼,終於一夜成名,怎能不百感交集,淚下如雨,少年尚未得志,只是初露頭角,怎料也招損毀隨譽至,(佛經有此語)成為眾矢之的,而且毀辱及我母清名。我受東吳大學石超庸博士校長贊賞推薦任教該校,終應缺乏學歷證件而被教廳批駁,於台大亦如是,文藝圈謗言潮起湧至,十九歲的少年陷於精神崩潰邊緣,黯然去國,走進他邦,但求一職奉母溫飽而已,已無大志!迎母來加,我誓不再踏足國門矣!

  來加之始,無業可就,母子生活艱辛,唯有各任勞工以維生,亦難得溫飽。午夜夢回,感懷身世之飄零及吾母之淒涼,音樂旋律油然出現,不知來自何處?自小失學,在小學時已因不識五線譜而常挨老師責罵,唱歌亦五音不全,查實無任何音樂細胞。而此時刻突來旋律,如泉水之湧起於地,未學任何樂理,我居然逐句記寫下來,歷時一年之久,每夜記譜,成為“F短調第一交響樂”,其中多有懷念台灣之情緒,其實非常幼稚,未識配器之法。

  在涉膝大雪中,將此曲譜持往溫哥華交響樂團求見指揮英人戴維斯先生。讵料他只看第一頁數行即評為“豪無天才!毫無希望!”叫我回去上學攻讀音樂。可憐我僅得小學五年紀教育,初中一年,又無證件,又無錢,又饑又寒,誰家大學肯收容我?

  踏著深雪,一路哭泣回家,寄居人家的母親已經睡著,怎知愛子又一次深受心靈創傷?作曲與慈母熟重呢?既無天才,何苦再寫?從此我放棄作曲,歷二十余年之久。只是從事勞力操作及業余寫稿,以奉養慈母生活為重。此二十余年當中,我怕聽古典音樂,只知勞力及筆耕謀生,少年時代短暫的三年風光,早已成為一場春夢,不堪再憶念了。

  以五年時光,寫完我畢生力作“空虛的雲”一百五十萬字小說之後,已感才盡了。休眠了二十年的音樂興趣忽然漸漸復,我不甘就此全部放棄,於是重新自修英文樂理、書譜及作曲,不敢再存任何奢望,只求寄懷而已!我一生先後被人譏為“毫無天才”數次之多,我已不敢自命有任何才華,唯有當作繡花或結繩之消遣罷了。

  先寫成十數首唐詩宋詞之配曲,僅有自己哼哼消遣。此外無人垂顧,我的“音樂人生”,四十開始,堪稱世界之最遲!豈敢望有成?

  一九八九年,忽發奇想,為報佛恩,擬仿西方聖樂創作偉大場面之佛教聖樂,於是創作的一批十五首現代佛教聖樂,其中以頌念觀音菩薩者占最多數。形式類似西方聖曲之大彌撒曲,鎮魂曲等大合唱與交響樂相輔。兩年苦干,完成全部,卻無人問津,台灣相熟出版人亦不肯支持制作,數位出身作曲系之音樂家評為“非驢非馬”,無一樂團及合唱團肯予演奏,灰心之余,我又再扔筆停寫。

  在絕望中,不可思議之事終於發生,從美國奧亥奧州來訪我的一位馬任潮教授的夫人邬達程,聽了我的台彎原始錄音之後,推薦北京中央交響樂團退休指揮馬任源先生及長子作曲家馬丁(是她的父兄及夫侄),馬氏父子是北京音樂名人,在他們的推薦之下,獲得中央樂團同意制作我的聖樂。不久又獲得美國慈濟總會執行秘書長黃思賢居士獨立贊助三萬五千美元支持樂團的演奏與錄音開支,由首席指揮家胡炳旭先生指揮,錄音兩小時之音帶。乍聽之下,我禁不住熱淚奔流,因為感慨良多,經歷無限艱苦,才終於達成發表現代化佛曲的心願!聽來每首均是發至內心深處最誠懇虔誠,至少已經感動了自己,不管它多麼膚淺幼稚,不管它有多少缺點,總是難產得來的第一胎兒呀!再丑陋也是自己的孩子,也都是可愛的。

  回憶及此批聖曲,當初所遭受的佛教圈內種種反對,與音樂圈種種拒絕,怎能不感慨萬千,當初只有天主教的卡尼主教賞識,竟能破除宗教門戶之見,命令他的天主教信徒合唱團試唱我的佛教聖曲,卡尼主教的胸襟多麼難能可貴?可惜我的CD發行之時,此位神父已經因病去世,竟無機會送他一份CD請他欣賞!

  我母親對於古典音樂一無所知,她只愛聽傳統廣東大戲音樂,可是她也說我此批聖樂聽來很好聽,不過佛教界的一些極端保守的大德就不那樣開放。他們群起攻擊找,指為基督教音樂,指責我企圖把佛教音樂變成基督教聖詩,說我破瓖了傳統佛教音樂的莊嚴優美,有不少道場的主持人甚至公開禁止信徒聽賞我的聖樂。也有人指為妖魔異端。

  我采用西方古典音樂形式與和聲學及對位法,使用北京國家交響樂團與合唱團,所制作的這批聖樂,在佛教圈受到了杯葛,只有慈濟功德會願意予以義賣推廣,也只有較為年輕的一代喜愛我的音樂,似乎音樂界人士的反應比較容忍得多。尤其是並無宗教信仰的音樂人士,很多都贊賞這些大合唱聖曲,視之為藝術作品可以比美韓德爾與馬辛尼的聖曲。北京的音樂家馬丁與指揮家胡炳旭,認為那是我開始展現天才火花的作曲,馬丁說有一天我會成為世界級的作曲大師,他叫我加油;叫我別管宗教人士怎麼說,他叫我跳出宗教范圍去創作純藝術的作曲。他很少來信,可是每封都誠懇鼓勵我,他說他會盡力在北京找音樂團的好友幫助我。

  “現代佛教聖樂”遭到佛教圈排斥,使我感到很沮喪灰心,我自己想改弦換轍。於是在一九九○年七月,我開始試圖寫作純藝術作曲,我生平最崇拜的鋼琴協奏曲有五首:以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為最令我著迷,其次是葛力克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再次是拉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再次是貝多芬,再次是普洛诃耶夫。我不會彈鋼琴,只會一只手指叮叮叮的敲,我卻異想天開,要模仿柴可夫斯基寫一首鋼琴協奏曲。

  自知在作曲技巧、理論、對位、和聲,都未合格。若在中學考試,我怕最多三十分。可是我一定要克服這些困難,我重新再惡補英文的樂理書籍與配器法及樂器介紹,看到頭暈眼花、腦袋發漲,索性拋棄它,不管一切,就開始記譜,寫完再說。期間並無使用鋼琴,因為不會彈,只偶然試一試音,每天規定必須寫一至兩小時,把“豆豉放在梯級上”,經過大半年,居然也寫成了鋼琴部份;然後再接再厲,像鄉下老太婆刺繡,一針一針地繡它,把各種樂器的音符填上去,前後一年,三百多天的耐心填寫,也就把它全部完成了。卻是敝帚自珍,不懂得如何計算演奏時間長短,後來方知長達五十五分鐘,恐怕是全世界最冗長的鋼琴演奏曲了。

  馬丁收到此一總譜,交譜中央樂團轉胡炳旭先生。我想此番休矣!怎能混得過關?不懂鋼琴的外行人寫演奏曲,怎能過關呀?怎知馬丁來信說:大家都認為是天才洋溢的大師級作曲!已經具有世界一流水平了,決定演奏錄音。(他們請了該團的首席鋼琴家洪育慧小姐主奏此曲。)

  是夢疑幻?胡炳旭已指揮中央樂團演奏錄音了!馬丁把母帶數碼帶寄來,我自己聽了分帶頗感詫異?我何時寫下此曲?都已記憶不起來了,若不重看手稿,不敢相信,聽來疑是柴可夫斯基寫的中國風味協奏曲,不少樂句風格是他的“第一號”的影子,聽來很奇特,也不算難聽,可是我後來就不想再聽它了。因為自感走不出柴氏的巨大陰影,也嫌它太冗長重復,好幾次去函請馬丁替我刪改,馬丁同意它太冗長沉悶,原來他們當初並無刪節,怎麼寫就怎麼奏,以求存真,並無去蕪存菁。等到我要求去蕪,馬丁說先覺得太長,現要刪節,卻有感覺到為難了,每一句都捨不得刪掉,其中有些是神來之筆,刪掉太可惜,但他還是終於為我刪減了十分鐘,成為現版的四十五分鐘,他說:“不能再刪了!”

  好壞不論它,此曲的鋼琴技巧難度很高,與樂團的對位相當困難,是實非我始料所及,有數處樂句細節,他們不得不予以簡化以利演奏,我倒還能聽得出來,大體上都是沒什更動的。外行者如我,怎知道已經在一個小節內寫了四十八個音符?又不演(GLISSANDO)。

  盡管有人贊許此曲很美,盡管在台北的美國指揮家梅哲說聽了感動,要求我給他此曲的第二樂章帶去維也納音樂會演奏,我自已早已不願再聽此曲,因為覺得仍非獨創,我必須另外起步,必須走出柴可夫斯基的巨大陰影,美加的中文報紙稱我為柴可夫斯基第二,是善意的恭維,但也使我警惕。

 

  一九九二至九三年,我這個愚公,又去移山,以半年時間,磨鐵成針般,寫成了“E短調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

  連小提琴都沒摸過的人,閉門造車,寫成此協奏曲,豈非荒唐?但是找一向喜歡布洛克的小提琴協奏曲,蘇格蘭作曲家能寫出協奏曲,身為中國人的我,為何不可以一試?貝多芬、孟德爾、拉洛……這些偉大作曲家把小提琴協奏曲都寫盡了,哪有余地給我這個外行人來寫?中國大陸流行數十年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風靡一時,從紹興戲曲得來的旋律很美,可是它似乎仍不能與布洛克的協奏曲相提並論,中國人的音感只有中國人才欣賞,很難被國際接受;布洛克與上述名家都超越了民族音樂,成為世界性的作品。我門中國作曲家似乎肩上背著非常沉重的民族音感包袱重擔,主動或被動地都自覺有責任把民族音樂介紹給全人類,顯然人人那以比為己任,也以中國民族音樂為榮。就像中國佛教人士,認為佛教音樂必須只限於五音律的單調,我這個外行,自感無力背負此一民族重擔,可是也仍然企圖分擔,於是寫了富有中國色彩的此一首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卻未能采用任何中國民族戲曲或音樂,也未采用五音律。無論如何,聽來仍是很有中國味,是“雜碎”呢?是“蠶絲”?是“蜂後”?都很難遽下評語。三十五分鐘的此曲,聽了自己也泫然淚下,靈感來白唐詩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流離異國三十多年,對於從未履足的中國大陸,只有在電視上見過,並非家鄉的湘江景色,竟會產生此首協奏曲,也是奇怪的事。拉奏者是中央樂團首席小提琴家劉雲智先生,才二十七歲的這位自修成功的提琴家,演奏十分投人,感情豐富,傳說他當時曾經淚滴琴面,若我再有新曲,仍盼能請他屈就為我演奏。以此曲而言,實不作第二人想,我不知那麼平凡的作曲,能被他拉得那麼動人!

  寫完小提琴協奏曲,心中又再不滿意自己,總是想再突破,於是又寫了“E短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可是也仍是仿作,此次是走不出葛力克的陰影。他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奏著實太完美了;他英年早逝,一生只作此一首協奏曲,非唯由於短命,恐怕也是已經無法突破吧?我著迷此曲,多於蕭邦作品。我同意一位美國指揮家之言“葛力克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是最美、最完美的同類作品,超越任何作曲家!”我何人耶?怎敢步其後塵?

 

  傻瓜作傻事,不可以理喻,我還是寫了這首第二號鋼琴協奏曲,自感已盡全力,比第一號已有進步,緊湊的多,也優美的多,流暢自然。紀念葛力克這位挪威作曲家,當然就采用他的名句的變奏,以表仰慕景仰。令中國味道至此已經沒有了,聽來不似是出於中國人之手;演奏者仍是洪育慧小姐,此曲顯然較為容易表達她的技巧,也是最討好聽者的一首曲子,北京、美加、台灣,各處都反應良好,馬丁他們甚至肯定這是世界級大師的天才作品,簡直是奇跡,他如此說,那麼短時間,進步那麼快、那麼大!我自己聽來很美,但,總好像缺少些什麼,仍然沒突破!

  像小孩找新玩具,我不想再寫同類的作品,我己經超越了民族界線。但並非否定民族,我只是想把中國民族特色重新再釀造一下,提煉一下,一定另有更高的層次;或者是佛教的境界,也應該廢除形式主義,去蕪存菁;或者在我的新音樂中,我應該另行找尋“自我”?找尋“空性”?日本有幾位作曲家很成功地把禅意表現於其現代作曲,有很高的成就,可是我並不適合走上那些方向,音樂就是音樂,哲學與宗教是另外一回事。也許貝多芬的話更能說服我,他曾說過:“音樂是超越宗教與哲學的”,或者我不應去“刻意”求禅,更不必在音樂中刻意刻劃禅意,若已刻意以求,就已經失去自然,難免不無匠意!或者我在當前還未到此境界,還是世俗一點吧!可是我應何去何從?

  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大師狄布西與拉威爾的作品,極有提煉升華的東方色彩,而且使我進入一種無可解釋的超凡境界,自由大自在,飄逸而谲奇清新,千變萬化,有如流雲彩霞,又如海浪潮湧,波谲雲詭,太空深邃,奧妙難測,我連聽賞都不夠資格,遑論追循其作曲途徑?可是傻勁一來,也就不自量力了。我第一首印象派作曲,名之為“牧神之夜”,其實靈感得自台北當年子夜的盲人夜笛,那支短笛之聲,劃破子夜的沉靜,帶來多少寂寥淒涼?狄布西的“牧神的午後”寫出牧神的情欲,我覺得他並未寫出靈魂深處。我何妨藉夜笛之聲來試圖探討牧神的心靈?牧神之夜的形式與標題,都近似狄布西原作,後來的聽眾卻不以為然,有人說是比布氏深入哲學境界,更深刻劃心理,或許這是贊美之詞,但確是我作曲的原意,只恨仍是力有不逮而已。十分鐘的此曲,在北京演奏時,據在場旁聽者說,震撼了北京樂壇,無不驚異為超級天才作品閃耀璨爛著天才光芒!也有人說已經超越了狄布西原作境界,當然也有人無法接受,總算是事論雖多,譽多於毀。我自己卻並未沾沾自喜,反而覺得今後作曲更困難了,因為別人對我將會期望甚高,我自己也希望再有新的突破。 

 

  一九九四年六月,在台北為獅子會主辦孤兒院籌款義演之時,我在後台等候出場,心情緊張,卻不知怎的一來心中閃過新的念頭:“水仙少年”那西昔斯的故事。恐怕人人心中多少都有一點“自憐”吧?水仙少年或者正是我們自我心情寫照之一罷?回到溫哥華,我就提筆,以兩個月的時間寫下了新作“水仙少年”交響音樂,只有二十分鐘演奏,在北京音樂界卻引起很大的反應。馬丁,胡炳旭和他門的音樂家朋友,一致異口同聲肯定了我是新的印象派作家世界級大師,都說這時才是真正的我,以前的作品都無法與這兩首新作相比了。馬丁說從未見過一個作曲家靠自修會有如此神速的驚人進步,真是一日千裡,真是天才中的天才!而且是神奇的奇才!

  聽來怎會不開心?一個本來目不識丁的蠢材門“樂盲”,竟會被稱贊為天才奇才!我不否認自己痛下苦功,但是不敢承認是天才或奇才,只不過是抱著“磨石能成鏡”“磨鐵可成針”的耐心而已,哪有什麼天才?

  兩首印象派新作的成功雖小,卻把我推上了今後的印象派之路,我並未以兩曲為傲,更未以之為足,我自感心中仍然在湧出很多音樂,都是我前所未聽聞的許多谲異奇特的音樂片段,不知來自何處?好像來自太空深處,又像來自雲層大氣,或是海底波湧與森林,卻又都不對,或者這就是所謂“靈感”?沒有一定的調性,至少有十二個調,大部份是半音階,也有更細分的音,都是不協調音程,奇異的不協調的和聲,不規則的對位法與穿插,不規則的拍子……比前兩曲都更復雜,更神秘奇幻。還有神秘的男聲女聲大合唱歌聲,若隱若現,追尋卻又不見,霞光萬道,瞬息萬變,人多麼渺小飄忽在那無限的時空……那些奇異的音樂在我心中腦際,何止一萬個姿態的舞姿,何止一萬種彩色的交織缤繪,捕捉不住,從手中流溢而去,千種回舞,萬種飛翔……沒有文字可以形容。

  是佛音,是魔音?還是精神分裂的恍惚?那麼難以捕捉,卻又那麼引誘挑逗,心已與霞光化為一體,識已隨以太溶化於太空之中,海潮澎湃,沖浪眉頭,汐退眼底,沙流滾滾,沫回旋白,紫霧初漫,浪峰隔落,又忽然消失,無影無蹤,無處可尋,感慨淚盈,卻不是悲傷。

  於是開始動筆,寫下巨型全套芭蕾舞曲“雪蓮仙子”的第一個樂句,每天日夜都被那種神秘的音樂所萦繞,如影隨身,只有寫下音符,才感解脫,但是可恨毫無作曲專業基礎,難盡錄全意,就如同風中抓取一天飛花,能取幾許?

 

  一九九六年冬天,被雷雨困在屋內,無以自遣,只好如比亂針刺繡,把音符填上五線譜,往往終夜伏案,埋頭磨鐵,不知達旦,形同著魔,終日不語。直到一九九七年二月,全曲完成,合計二千四百樂句小節,總譜六百多頁,每頁四節,二十五至三十四種各種樂器配合,包括銅管、木琴、弦樂、打擊樂器全部,另有多種奇門樂器,包括風聲機(Eliophune),沙槌,俄國三角撥弦琴,西班牙響板,日本豎鼓,等等一般古典音樂交響樂團不使用的怪物,其實我還打算把中國古代的古銅編鐘寫起去,知難而退。如此厚冊的總譜,其中還有男聲女聲的大合唱譜子,兩部豎琴,樂團規模之大,實非原來所能想像。曲子是以一年多時間完成了,卻為出路發愁,誰肯演奏這麼巨大又艱難復雜的音樂?它比“牧神”與“水仙”都困難了何止十倍?其中最難的是太復雜的精巧的配器對位法,往往在極不合理的急短時間穿插,又是不協調音程的和聲,沒幾句就移調轉拍子,我並未能盡錄靈感原意,但已經足以令很多指揮家頭痛的了,真不敢預料俄羅斯交響樂團與其首席指揮佐丹尼亞先生能否達成我的要求?我從未寫過那麼艱難復雜的曲譜,也未見過,拉哈曼尼諾夫的鋼琴第三號協奏曲,號稱最復雜;拉威爾的印象派芭蕾舞曲“柯洛與達芙尼”號稱最困難復雜,可是似乎也還都有規可尋,不像我的“雪蓮”的困難復雜與狂放無規律,將來必有人說我是作曲家中的梵谷!對於我這個新作品,我自己都感到恐懼,老天哪!是我寫出來的嗎?不可相信!只有狂人才寫得出來這樣密密麻麻的精密而狂放大膽的配器對位“險招”呀,連我自己都已經看不懂它了!

  我打算將“牧神”“水仙”與“雪蓮”交給俄羅斯聯邦樂團演奏錄音,因為我聽過他們的CD,覺得水准很高。我這些已經毫無中國味道的新作,可能不適合請北京樂團演奏,雖然他們演奏“牧”“水”兩曲已有很好成績,我還是想請俄人重奏以玆比較,“雪蓮”的難度太高,也正應拿來考核一下俄國樂團,誰不想登上國際樂壇舞台?

  說起俄羅斯樂團與指揮,我並不認識,因緣也是北京胡炳旭指揮給我掛勾的,胡炳旭於一九九五年從北京赴台北,暫代台灣省交響樂團首席指揮陳澄雄指揮幾個月,(陳請假應邀赴羅馬尼亞做客席指揮)期間受到曾去北京演奏與之合作的青年女鋼琴家蕭唯真小姐的宴請,席間胡先生談起我的作曲進步神速,可惜沒有國際指揮家予以提拔,蕭小姐說在美國攻讀朱麗亞音樂學院時,認識俄羅斯的著名指揮家佐丹尼亞,知道他肯提拔新進作曲家與演奏家,蕭小姐後來就對佐丹尼亞越洋電話推薦我的作品,蕭又在台灣的兩家大電視網上彈奏我的兩首印象派小品。蕭小姐已是一位國際知名的鋼琴家,常在國外演奏,又身兼兩大對峙電視台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盛名如日中天,與我素昧平生,從未謀面,竟能如此熱心幫助我,足見她的風度胸襟多麼不凡,蕭小姐後來與陳澄雄應邀赴羅馬尼亞演出,極獲好評。後來她又應邀赴莫斯科演奏,指揮家正是俄羅斯聯邦樂團首席佐丹尼亞。

  出身與聖彼得音樂學院的佐丹尼亞,於一九七○年代曾榮獲德國偉大獨步全球的指揮家卡拉揚大師的“指揮大獎”,一躍成名,成為蘇聯國家交響樂團首席指揮。一九八○年代初,他受世界級名導演黑澤明的邀請,與之合作,指揮黑澤明的世界冠軍名片“烏蘇裡江”的電影配樂,此片我看過,印象甚深刻,卻也沒料到會有一天與佐丹尼亞合作。

  佐丹尼亞將我的“牧神之夜”短曲插入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日莫斯科音樂會的蕭唯真鋼琴演奏會,作為前奏,作為初步介紹。蕭小姐與俄國女鋼琴家的雙鋼琴節目均是名家作曲,從莫札特到普蘭卡,哪有我這無名小卒站立余地?也可見蕭唯真多麼熱忱提拔我,竟允許在她的節目中推出我的作品!節目單上把我名字與莫札特、貝多芬、普蘭卡並列!這是我初次名列國際音樂會。

  不料佐丹尼亞臨時突然心髒病爆發,急送醫院急救,無法登台指揮,臨時由烏克蘭音樂學院首席指揮戈沙辛斯基先生代替指揮。當夜音樂會,蕭小姐的成就獲得全場熱烈鼓掌喝采,自不待言,我的拙作也連帶沾她的光彩,“牧神”引起全場瘋狂叫好,算是讓我在國際初次踏出了一步,這是必須感謝蕭唯真小姐的提攜的。

  其後,佐丹尼亞被送美國醫治漸漸康復,他對我的作曲已有若干認識,與我彼此也常有電傳通信與通電話,彼此有更多了解,我乃向他請求他指揮我的新作“雪蓮仙子”與“水仙少年”。蒙他應允,在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日之夜,在莫斯科音樂學院的戲院舉行我個人的作品特別介紹音樂會,並邀我去出席此一“世界首演”。其時我母患病,我不敢遠行,而且,對於新作殊感忐忑,末敢親赴聆聽,唯恐被台下觀眾大喝倒彩或扔石頭,只有在家伫候演出消息而已,心情之緊張,實難形容。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日的演奏會,俄文海報及節目冊子,都隆重將我名排列在佐丹尼亞底下,但比他較小字體,能獲演出我已經心滿意足,一介失學自修的樂盲,夫復何求?

  在焦慮緊張等候之中,我提筆另起爐灶,關始寫下新作,新的芭蕾舞的開頭數場,尚未定名,不過仍是以印象派之自由大自在方式為主,預算以一年完成,但由於俗務冗繁,心情亦極不安定,時寫時綴,不知何時始能脫稿?所謂俗務太多,就是家務與外界煩擾滋甚。家務舉凡采買、烹飲、廚務、洗衣、清潔、打掃、剪草、砍樹、修籬、維修房屋、補漏、奉伺湯藥……本已終日忙碌不堪。而外界之電話日夜不停,問吉問凶,訴苦者有之,要求種種,無奇不有,要求以天眼診病尋人、觀察投資市場、夫妻吵架、外遇何在?兒女交友不良、逃學離家不歸、家宅風水、先人情況,更別說是心情欠佳尋求安慰,更休提那些讕言中傷,惡語穢語侵犯、惡毒咒詛……種種奇怪電話,無日無之!紐約一個少女逾夜不歸,其父母來電要求在溫哥華代為用天眼尋找;台灣綁架案件,旁人來電要求天眼破案捕凶;誰丟了巴士月票或出國護照或什麼文件,誰丟了汽車鑰匙、鑽石戒指或珠鏈,無不來電求助……其實我並無能力,愛莫能助,早年偶然誤中,成數不高,至今更加老悖無能,對於來電,是百不一應,早已置之不理了。我頗為後悔二十多年前所發表之文章各篇,原意只是求證學佛境界初禅片面,而卻不料後患無窮,使我終生均受滋擾,永無寧日,正信佛教不尚神通,豈是無因?修學行者時應以之為戒!

  唯一可以從事作曲之時間是在深夜至次晨之間,夜闌人靜,拔掉電話,我母亦已熟睡,我方可寫作。可是也因而睡眠不足,日間會客,疲態畢露,無精打辨,哈欠連連。在此兩三年中,因拒聽電話及拒絕見客而開罪了不少人,外界浮言讕語四起,有謂我是驕傲目中無人,有說是著魔墮落,有說是身患不治之症,有雲因邪行染上愛滋………實均屬無稽。外界不能諒解閉門謝客專心創作,亦不解創作過程之艱苦,更不尊重創作,縱無惡意,也未免有欠考慮!或是失於無明!

  作曲遠比撰文困難,縱是天才亦須針針刺繡,何況毫無天才亦無基礎?我作曲所歷艱辛,實在千百倍於他人,實在並非揮筆即成卷,更非下筆如有神助。雖是靈感澎湃而來,阻擋不住,卻是浪爆萬朵,難取一勺,填下的音符,總不如意,百句千聲,不得一字。此則較之靈感枯竭更為懊惱,若靈感方殷,忽遭外界電話或不速之客之打擾,則一切靈感盡失於片刻之間,永不再臨。外人不明此種情形,誤認作曲為容易可以隨時恢復工作,一如開燈、關燈之簡單,對我任意打擾,言之真是無奈!也可見大多數人士毫不重視音樂藝術,只以一己之私來役使於我,另一些人士認為作曲無聊,我應予以放棄,我應專心念佛吃素修行,我應以“天眼”助人,我應全心全力獻身盡心弘揚佛教接引信佛,很多人主張我應出家為僧好好修行,自度度人,將來成佛,以了生死。自然也有人歎息我放棄修行根基而去大搞音樂是自墮魔道,有人願意負擔我若出家弘法之一切生活開支,卻沒人願意贊助我作曲及發展!

  我自感不是修行人,雖然為佛,只打算在家守戒已足,並無大志,不願出家,更不妄想成佛,我學佛只是為做“人”而已。我並無奢念成什麼道,我也毫無修為境界,若說已往略具超感,其實也只是人人均有的潛能。世上以“超感”牟利者比比皆是,美加的“天眼通”在電視上招徕顧客,收取報酬,‘超感“或第六感原非學佛人所專有,亦非“神通”!我多年前已發表短文“所謂神通即非神通”,超感只是釋放的潛能本能,是一種較敏銳之觀察分析能力而已,任何人,學佛與否,心靜均可達到,並非什麼神通境界。“天眼通”離真正的“禅”境尚遠!遠甚!遠甚!若以為略具超感就是趨向成佛之境界,則是大誤會!縱是能“以心役物”或神通變化,亦非成佛之境界!術者能之,鬼神能之!幻境而已!非佛之道!

  我當年塗鴉,論證佛法中有超感之膚淺層面,但並非佛法本質本體,不幸此等文字之真意每被忽略,讀者本末倒置,捨本逐末,甚至未經閱讀,只憑耳聞道聽途說,即以迷信視我或以迷信而予以種種打擾要求,滋擾至多,使我常年日夜受擾,悔恨莫及!我多年已不再為文發表,此乃主因!所恨者,未能收回已往出版文章予以焚毀!更恨者,難復我清白之名!如今淪為“半仙”、“半妖”、“半魔”,千手所指!能不痛心。

  自問並無才能,更無天才,只是耐心有恆,深信磨石可成明鏡,磨鐵可以成針,作曲是精神寄托,在創作過程中,亦可暫忘世俗煩惱,也能獲相對之清淨與自由自在,念有所寄,能免煩惱,也可算是修行一途吧?佛法八萬四千法門,除了念佛名號,也還有其他途徑入靜定,拼命持念佛號不停,精神過份緊張,未能松弛,也就未必是福!所以有人念佛過於精勤,變成走火人魔,精神分裂!死念活念,日夜不綴念數萬遍,拼命湊成念佛次數,精神緊張,毫不自在,何如隨喜、隨緣、隨意、自由自在去持念呢?又何妨也找些精神寄托?或是練上書法、繪畫、作曲、插花、運動、散步、旅行(游方)……作為多元的修行?

  是以我以作曲為修行攝心之一法,任何人能專心從事任何創作或工作,也是攝心之法,並非只有持念佛號日夜萬遍才是唯一法門。佛爺分秒都聽你叫喊祂,使他耳根不得清淨,煩不煩呢?虔心一念,豈不勝於流於形式的萬遍?

  受不了出家的苦行,受不了出家儀軌與戒律的束縛,我無意出家修行,只想仍做個凡夫俗子,不想成佛,也無大志度盡眾生。能在家清淨作曲及奉侍慈母,我於願已足,來生如何?我不去管它。只願今生問心無愧此心,有托於創作。守戒守法,欣賞音樂,享用果蔬,看看電視與影片,這就是人生樂事了,沒有事業雄心,也無攀登喜瑪拉雅山的壯志。只想把心中的音樂寫出來,新作三曲,是我作曲的轉捩點,雖仍不如意,也算是迄今的盡了全力之作,除了馬太太、馬丁,可能同情者是不多的;最意料不到的同情及支持最力者,就是佛乘宗的第三代當代宗師李善單居士。

  佛乘宗的師生與我素昧生平,我對於佛乘宗一無所知,僅在一九九六年才初次接觸佛乘宗來訪的學員,卻沒意料到宗師李善單居士會隨後來加莅臨寒捨先後兩次,博學精湛的數學家與佛學家李善單竟會與我一見如故,暢談竟日,談宗教、科學、文學、音樂、哲學、藝術、玄學……彼此極為相像,相見恨晚。成為忘年之交。李先生非但是一位數學家與宗教家,也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所作的兩首佛教新曲,精練得有如千錘百煉,感人至深,實遠遠在我拙作之上,聽了他的CD,令我無限佩服,他說話與唱歌都中氣充沛,更非我的嘶沙所可望其項背,我打算將他的兩首佛曲改編為規模巨大之大合唱,由管弦交響伴奏,而他也頗為贊賞我的作曲,慨然表示今後都將盡量支持贊助我作曲的演奏,也就是由於獲得他與佛乘宗與文教基金會的鼎力支持,我才得以順利促成莫斯科一月十五日的演奏會。一個宗教團體組成的文教基金會,除了支持宗教文教活動,還能贊助非宗教性質的文化活動,例如:他們贊助了白俄羅斯單車環球旅行團,舉辦世界杯象棋比賽等等,又支持音樂演出,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寬宏胸襟!難能可貴!李先生說音樂是文化的一環,是應該支待的,應該投資培植作曲人才,也等於是延續發揚文化慧命的一種。他的遠大眼光,確是令人欽佩,決非一般文教基金會所能企及!一般的佛教文教基金會,只肯大批印贈佛經到處亂派濫施,或是舉辦佛教梵呗大會,佛教文物展出,哪肯支持藝術作曲的演奏?哪會念及支持多元文化?

  莫斯科一月份演奏會,此次由康復了的佐丹尼亞親自指揮,動員空前的陣容,都是俄國的頂尖演奏家,加上合唱團,歷經數月的苦練,終於盛大演出,從收到的錄音帶聽來,可信是震動了莫斯科樂壇,現場錄音可聞聽觀眾數千人鼓掌高呼長達十五分鐘之久!(開場的俄語介紹我是自修作曲,感動了觀眾吧?)音樂聽來我也自感比前大有進境,這首毫無中國色彩的世界性作品,確有清新氣象,雖未能盡出靈感原意,也就差強人意了,未必可比美狄布西、拉威爾或史察汶斯基,至少也聽來有一點那種味道了,聽著聽著,就禁不住熱淚盈眶!

  僅長途越洋電話中,請李善單居士聽聽一段錄音新曲,李先生說“馮大哥你好恐怖!怎麼在短短的兩三年,作曲進步這麼大!從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到現在,簡直是脫胎換骨,上升了不知多高層次!太恐怖了!太恐布了!”

  在溫哥華郊市烈治文新成立的佛乘宗分會的講師陳式失先生,與我及一些友人同在蔡小姐莉莉家中用她的音響設備試聽此兩卷錄音帶,大家都覺得很不錯,馳名於世的俄國樂團確實不同凡響,佐丹尼亞不愧是世界著名指揮,竟能把如此困難復雜的交響曲及大合唱處理得絲絲人扣,而且忠實原作,極少更改。(我留意傾聽,頗能分辨)在座十數人全體感到滿意,都說光聽音樂已可想象芭蕾舞的場景,應該予以芭蕾演出。

  芭蕾舞的演出,成為新的困難課題!我不敢向李善單提出請求支持,我必須自己先向各處試試,美國的馬太太也努力助我尋找可能的基金會,另外幾位熱心的女士也分頭查詢,我自己也發出數十封函電,向美加的芭蕾舞團接治,但是三個多月下來,只有一家回復一封禮貌的拒絕函,其他都置之不理!古典音樂作曲家的舞台如此狹小,無名小卒更休想打得進!另一家著名的唱片公司把樣品音帶原封不拆退回;加拿大的芭蕾舞團與唱片公司從不回信,亦不接聽電話,我求約見無門;溫哥華交響樂團的指揮也從不回信,不肯約見,至少三十年前我還能見到指揮一面,現在是連面也見不到了。在莫斯科成名也無濟於事,比較起來,佐丹尼亞還算不錯,沒有架子,他肯立即回電回信,也肯提拔我,問題是那個蘇聯時代支持的龐大樂團已經不獲俄國政府支持,必須有人贊助才可演出,不能叫他們朽腹從公,他們月薪在五千美元以內,戲院場租,餐費、車費、運費、芭蕾舞團的布景、服裝、練舞、編舞、教舞……再再需錢,而且為數不赀,我向誰去請求贊助?

  台灣的幾處著名文教基金會,我都去函試探了,某處回函說只支持省內音樂活動,不支持國外外籍作曲家;另一處要求苛嚴,必須有作品之CD及原稿五份,並需國內音樂名人五位推薦,又須呈驗我的音樂學歷證件,此時已是一九九七年三月底,我意料不到會收到烏克蘭卡爾可夫音樂學院頒贈的榮譽作曲博士學位證書,我以之作為證件呈驗,卻被拒絕,說是不符合規定,(並非教育部承認之學府),另一處幾基金會曾以百萬美金購入著名小提琴借與某位小提琴家國際名人使用,卻不肯支持一個自修作曲家在莫斯科演出芭蕾舞作曲。其實,演奏家固然重要,作曲家的作品更難得,小提琴名家奏來奏去均是知名的世界名曲,年華老去,也就退休,其藝術生命與成就,遠不及作曲家的作品長久深遠,對世界文化的貢獻,你說是海菲滋大?還是孟德爾或貝多芬大?(海菲滋是一九四○年代全球最著名小提琴家,如今安在?他的錄音唱片安在?)某大文教基金會,喜歡陳列名琴與支持演奏家演奏世界名家作曲,卻不肯花小錢支持國人作曲向世界進軍,未免太短視了!

  富甲天下,財產逾百億的富豪,不肯支持我這個自修作曲家向世界進軍為中國人爭光,幸而還有李善單這位“並非富豪”的熱心新朋友發心支持我,當我在極端絕望無援之時,他伸出了援手,慨然支持我的莫斯科芭蕾舞演出!佛乘文教基金會甚至不願具名,只是直接支持演出,不居任何名義!真是令我感銘五中!

  莫斯科的芭蕾舞水准,舉世無匹,獨霸全球,已逾兩個世紀。柴可夫斯基作曲“胡桃夾”“天鵝湖”“睡美人”“羅密歐與茱麗葉”等芭蕾舞劇,風靡全世界。以後又有史察拉汶斯基的“火鳥”,卡察吐裡安的“奴隸革命血淚史”等等名作,但是百年來極少再出現芭蕾舞作曲家。就是西歐各國,演來演去也只是“吉賽兒”等等數百年的舊劇,新作曲絕無僅有,原因可能是寫作艱難,演出無望,所以無人肯做傻事吧?我以自修作曲而寫三首芭蕾舞曲,確是愚不可及!可說是一百年來罕見的大笨瓜!夢想進軍莫斯科舞台,能在柴可夫斯基名作的巨大陰影下演出,豈非癡人?若無李善單的熱忱支持贊助與佛乘宗文教基金會同仁的支持,縱有佐丹尼亞與俄人出力,也成就不了演出呀!

  外界人士不知,誤認作曲成名就有樂團與舞團免費上演,還可分紅利。殊不知古典音樂作曲家多麼不值錢,不似流行音樂作曲家那樣可以大賺版稅分紅利,成名就有商業機構爭取或資助,發行作品賺大錢!古典音樂作曲家成名極難,古代的名家:舒伯特是窮困而死的,莫札特的天才無人能及,作品於今更受歡迎,但他也是窮困潦倒而死。能有幾個古典音樂作曲家獲得在世時的名利雙收?除了李斯特這位鋼琴大王之外,更有誰人?名家如貝遼斯,作曲也須由他自己找贊助人支持才得以演出,柴可夫斯基若無德國富孀梅克夫人多年的贊助,怎能演出作品?蕭邦若無富豪女作家佐治桑的贊助,哪能演出成名?我何人也?

 

  僅佛乘宗文教基金會與李善單先生的合力支持贊助之下,在佐丹尼亞與俄羅斯交響樂團及莫斯科芭蕾舞團的出力之下,我這個樂盲所作的芭蕾舞曲“雪蓮”終於在莫斯科演出了!若無他們雙方分別出錢出力的支持怎能成為事實?

  李善單與學員三十余人,於演出之前的兩個月,到加拿大閉關之旅,順來探望我,並在新成立的分會欣賞此曲的一月份現場錄音全套,由陳式夫駕車接送我及負責招待,單小姐與好幾位師姊都被音樂感動流淚,大家都很贊美我的音樂,覺得沒有看錯也沒有錯予支持!感謝之余,我乃出動我獨創的手影“兔寶寶”教給大家,此是一招兩式,一只手做一只兔寶寶,兩兔可以互相親嘴,是我一向不傳之秘!現在心軟,想傳給每一個小孩,大家要求我寫一本手影教材,我若有時間,我必會寫,連同我的稱霸日本展出的折紙藝術,也都會傳授給小孩們,(我可用一張紙,不剪不貼,折出:觀音菩薩、耶稣基督、菊花、玫瑰花、螃蟹,因為怕日本人再偷窺我的秘密,所以在一九七五年以後就再不送作品參加展出,將來出了書,就不管被人采用了。折紙藝術其實有助於訓練兒童手腦並用及老人的手腦協調,並非小道,而且它也有數學上的趣味。)

  陳式夫催我寫此稿電傳付印,把我迫得團團轉,不得不連夜開夜車趕稿,已不及計較文字是否通順了,一連寫了兩三夜,現在該提到莫斯科芭蕾上演實況了。

  有生以來從未去過那麼遙遠的地方。我對於莫斯科之行,原無此雅興。上次一月十五日的莫斯科音樂會,觀眾瘋狂呼喚我出場,我並無出席,未睹盛況,豈能無憾?虛榮心人人有之,我豈能免?但是母親年老多病體弱,那堪越洋長途飛機旅行,一九九四年攜她赴台,已經使她一下機就病倒,我怎敢攜她飛往更遙遠的陌生異國?因此我原不打算去莫斯科觀看芭蕾舞的世界首演盛況,母親看出我內心矛盾苦悶,她就說她要陪我去莫斯科,免得我為了侍候她而又再不能前往。她說她自覺身體很好,旅行絕無問題,我仍遲疑不決,李善單居士知道了,就托陳式夫送來一筆錢給我去買頭等機票帶我母赴俄,李先生同時也說要與十位學員赴俄觀賞,有那麼多人都會侍候我母親,叫我不用擔心。

 

  同時,他也托人把俄京的酒店套房為我們訂下,在他的誠懇與周到邀請照顧之下,我只好壯膽前往。我的好友李偉強也願意跟隨我母子同行以便照應,佐丹尼亞夫婦也頻頻來電勸駕說莫斯科人人都想看看我,叫我別擔心。於是我與母親及阿強一行三人,乘搭德國航空公司班機於九月廿九夜飛往法蘭克福,在彼處轉機飛抵莫斯科。

  抵達莫斯科國際機場之時是下午七時,正值狂風豪雨,俄人機場人員幾全無人通曉英文,服務差勁,萬不及德國機場。我須講俄語始能獲得服務員來就,他們卻無輪椅設備,只用倉庫推貨之小型手車,上裝小板凳,把我母親當作運貨般推運,一路上走廊又無燈光,他須用手電筒照路,原來俄國能源奇缺,機場電力限制,只開燈半小時給旅客。莫斯科國際機場建築之竊劣陳腐破爛,難以言傳,候機室全無設座椅,旅客就地而坐,屋頂漏雨,遍地是水,旅客秩序之混亂,不亞於東京的火車站,人頭擠湧,互相碰撞,毫無禮讓。阿強去租了推車來推行李,俄人帶我們走出大門,我們就在檐下避雨,計程車司機成群一擁而上爭拉生意,索價高達兩百美元又彼此爭吵,我以俄語說明有人來接,他們才散去。我的俄語是最近因決定赴俄才買音帶惡補的,居然也可派上用場,簡單會話勉可應付。另外,我也惡補了五天德文,在法蘭克福卻用不上,因為德航人人能說英語,服務態度親切殷勤周到又准時。

  等了近一小時,李善單與眾人出現,原來他們比我們早到幾小時,從東京乘日航飛來,先進城住進酒店,隨即又回頭趕機場迎接我們,李先生很客氣,還請了貴賓大房車來給我們坐,他自己只坐小汽車,他的學員們又獻花,十分懇切恭敬,周圍的俄人都在猜論我是何許人物,我手持加拿大國旗,又會說俄語,又是華人,又那麼多人歡迎,有人向俄人問我是否是電影明星。

  在大雨中看沿途風光,莫斯科的主要大道又直又寬。有十線行車道,兩旁燈柱林立,非常壯觀,但因能源缺乏,燈光昏暗。車行一小時,進人市區,沿途均無街樹,屋房古老,似是數百年來之石造或磚房,房窗細窄,難辨孰是商店。俄文招牌亦甚細小,不見有類似美加的巨大窗櫥。

 

  大都會酒店位於紅場旁邊,在皇城舊牆之旁,原是俄宮一部份的國賓館,五層石樓,氣派堂皇,陳設華麗,古色古香。我不料李先生招待我們住入如此豪華酒店,我說但求普通旅館即可,李先生說莫斯科治安欠佳,他的友人說只有此一大酒店警衛森嚴最為安全,其他地區酒店常有旅客被搶劫甚至被殺害之發生,我也只好來之則安之,不過心中過意不去。

  五樓套房是兩間相通,我母住一間,我與阿強住另一間,各有兩床,倒也寬敞舒適,其他各人分住各層不同。此處住客全是外國游客,有人滿之患,但看來均屬高尚人士。彬彬有禮,可通英語,反而櫃台職員英語欠佳,令人費解。後來發現俄人絕大多數不識英文不能講英語。連機場的詢問中心職員亦不能講英語,由於馬丁從北京來俄班機誤點,我與他的嬸嬸及朱太太雇車赴機場接他,向服務台打聽誤點情況,服務小姐竟不能聽或講英文,我必須用俄文詢問,如此國際機場,令人失望!不懂俄文的外國旅客在此受盡苦頭,十分不便!我們在機場等候了四小時,才接到了馬丁,原車司機俄人仍在等候,並代搬行李,態度友善,亦善談,知我略通俄語,他就一路講解介紹,可惜我只聽懂一半,原來他是酒店相熟的獨立的士司機,態度比外面的野雞車好得多,收費也較合理,莫斯科計程車不計程,須先講好價,否則會被敲一大筆錢。

  次日是十月一日,眾人集體去逛街。我卻不能隨眾同往,因為母親忽然病倒,頭痛、耳痛欲裂,我必須侍候床畔,眾友主張召醫,我想醫生會把我母送入醫院隨他們亂來擺布,我萬不肯延醫,我自己會診病,我觀察母親是突發的中耳內耳感染發炎,蔓延至頭蓋骨發炎,並非他們所擔憂的中風。李善單與眾人都很關懷,李先生特別運用他的禅功為我母醫治,我也運功同時按摩母親右側耳畔頭蓋,母親得以暫時減輕痛楚。

  我在加臨行前帶來一些藥品,其中有盤尼西林新品愛彼西林,是對症之藥,但只得一顆,其余藥丸被遺忘在溫哥華了,我臨行前曾擔心母親會生病,卻又忙中有錯漏帶了藥丸,只帶得一顆,止痛藥也忘了帶,幸而從美國來的馬太太帶有止痛藥阿達維,她的同伴朱太太也帶來一瓶愛比西林,她說臨行前她突然右耳疼痛,醫生處方給她買此批抗生素,以對治中耳炎,但是她來到莫斯科之後,右耳卻又不痛了,藥丸全都送給我母親服用。此事很奇妙,我母患的也是右耳的中耳炎,正好用上此藥,得以應付免得惡化發膿,否則真不堪設想,勢必被俄人酒店醫生送入醫院,照X光啦,抽血啦……開刀啦,亂來一陣,真會被他們弄死!朱大太突然右耳痛而配了抗生素攜來,然後她又不痛了。馬太太原來也因頭痛而配了止痛丸帶來,兩藥正好醫治我母親,這事太奇妙不可思議了。

  我來前攜有觀自在菩薩也就是觀音菩薩聖像在我口袋,我拿出來放在我母床頭,為她持誦,同時,李善單把我在溫哥華借給他研究的新舊約聖經也帶到莫斯科來歸還給我,此本三四十年前一位牧師所贈我的聖經新舊約合訂本,是罕有的石印大字本子,是我一向研讀的,當年由香港帶去台北,又帶來加拿大,李老師帶去台北、日本,再帶去莫斯科還給我,(後來我又帶它回加拿大,它正好環游世界一圓周)。我感到酒店有陰氣陰魂作祟,似是俄宮貴族,他曾嚇驚我母驚慌叫喊,顯然是欺負我母年老血氣弱磁場低弱,我在她身邊就沒事了,我看那異物不認識佛像佛法,我只好把那本聖經放在我母親床邊小桌面上,並且把正教的銀制十字架舉起向他,他就退走隱沒了!此事令我驚異,可能是他認識耶稣聖像因而退走吧?莫非東西方宗教各有所司?

 

  十月二日晚,狂風豪雨,卻是我的芭蕾舞世界首演的第一夜,我們全體大伙兒趕去戲院,他們從地道走過馬路,步行抵院,我母服了止痛藥,勉強起來,由我與戚先生及阿強及佛乘弟子數人合力抬起馬太太租來的輪椅,把我母抬上計程車開往戲院。

  戲院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直屬的影劇與芭蕾舞舞台,位於著名的拜帥爾大戲院對面橫街內,相當陳舊,卻是莫斯科音樂界人士視為聖地的學術性戲院,莫不以一登龍門為榮。至於拜帥爾大戲院,門面雖是希臘宮殿形式,內部卻更陳舊落後,一百七十五年歷史的輝煌,早已退色淪為通俗的戲院,觀眾以外國游客為主,良莠不齊,我們的小戲院只有不到兩千位子,不及大戲院的三千多那麼大派頭,但是我們的觀眾全是俄國的上流社會人士與音樂藝術界人士,無不衣冠楚楚,彬彬有禮。以俄人社會之貧窮,居然見到這些身穿狐裘大衣的貴婦與西裝晚服,來此古老戲院,完全不同於大舞台那邊的雜牌便服的外國人。我們的觀眾對我都很有禮,一路上我都受到微笑迎與與鼓掌歡迎,我們進去坐在後排,台上就開戲了。

  舞台不大,布景是抽象的,芭蕾舞員只有二十位,比我要求的二十五位少了些,可是他們男女舞蹈家都跳得很好,物也編得很好,馬丁以他在北京曾任芭蕾舞團指導的身份,對俄人的編舞與跳演,都有好評,認為不愧是一流的舞團,服裝設計也很清雅脫俗。美中不足是他們把我的原有故事更改了很多。減刪了音樂與時間,而且把主戲放在男主角身上,女主角跳雪蓮仙子反而戲少了,男女舞星氣質都很文雅,跳的是古典芭蕾步法與動作,配角群舞則有時是古典,有時是現代舞,倒也配合得天衣無縫,我覺得很滿意。

  原本四幕,被他們改成只有兩幕,原來兩小時,他們改為九十分鐘,音樂是少了半小時,不過觀眾並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有人肯演出我已很慶幸,也不敢苛求了。全劇結束後,全體舞星牽手謝幕,然後男女主角出場謝幕,最後是我被呼出場,我在台上向觀眾鞠躬,全場觀眾起立狂熱鼓掌歡呼,我退場數次,均被觀眾呼叫再出鞠躬。

  第二個晚上的演出,我們提早到場,發現街邊行人道上早已排滿人龍一二千人,等候進場。他們比昨日的更為整潔勝裝,態度也更有禮貌,我與眾友進場就座第五至第七排最後位置,前面坐了五位俄羅斯部長,他們都起立向我致敬及握手,還有很多俄國音樂名家,都紛紛來向我致敬,直到開演才靜止下來。這第二晚的演出,他們比第一晚更賣力,跳舞得更有勁嬌捷,引起全場兩千觀眾熱烈反應,掌聲不絕,門外也來了數百個臨時聞風而至的站票觀眾,全場的情緒高漲,更勝上次演出之夜,第一幕落幕之後,休息亮燈十分鐘,幾乎全場觀眾都潮湧來要我在節目單我的照片上簽名,一時秩序大亂。他們是真正喜歡我的音樂了,我不停地為他們簽名,有些俄國婦女過來親吻我的頰向我致賀及獻花,又向我母親獻花、說謝謝我母生了我這個兒子,也有很多俄人男子,多半是音樂家或藝術家,上來親吻我擁抱我。戲院亂成一團糟,旁邊的俄人說從末發生過觀眾這樣擁抱作曲家的事,全場都瘋狂騷動了。

 

  電鈴先後響了三四次,燈光熄了又再亮,院方特別延長休息時間十分鐘,讓群眾獲得我的簽名,很多觀眾手持一支玫瑰花或康乃馨來送給我母子,我們抱滿了一懷的花,有些俄人對我說“真正好的是你的音樂,不是芭蕾舞!”“你超越了柴可夫斯基!”“你超越了狄布西”“你比史察拉汶斯基更偉大!”“你勝過拉威爾!”種種的恭維都聽到了,完全泯除了民族間的歧異!有些俄人中年婦女含淚擁抱我,說了一大串我沒聽懂的話。

  第二幕落幕以後,各舞星如上一夜的出場集體牽手向觀眾鞠躬,男女第一主角先後出場,站在前排謝幕,接受獻花,然後後退數步,第二男主角把我從後台側門牽手位出來,全場觀眾歡聲雷動一一起立狂熱鼓掌,聲震全院,拼命叫喊“BRAVO”。台下跑上來很多小姐,其中大多數是佛乘宗的,以單小姐為首,上台向我獻花捧場,我一一回禮,又把捧不完的花分贈主要的舞星,並且向他們、她們鼓掌,又向觀眾鼓掌,然後鞠躬退後,可

 

  是全場歡呼不停,我不得不一再而再上前鞠躬,先後大約有十一次之多,觀眾仍在狂熱歡呼高喊我名字,不肯散去,佐丹尼亞指揮上台謝幕,風頭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在此種場合,作曲家受歡迎超過大指揮家,在俄國舞台上是前所未見的,更沒聽過作曲家比舞星風頭更大,我算是第一個受到如此狂熱歡迎的作曲家,這是後來在茶會中,俄人告訴我的。可能是事實罷?我是身穿烏克蘭民族服裝,白襯衣、紅繡胸、紅腰帶、灰長褲、黑色長統軟皮靴,頭上戴了假發,卷卷的棕發,可以亂真,眉毛劃粗了長了,遠看是很像烏克蘭人,可能是因此而被群眾喜愛吧?他們在爭論到底我是中國人或烏克蘭人?問我,我說是中國人;他們卻說我是烏克蘭人。很多烏克蘭人上來擁抱我,說以我為榮,又叽裡咕噜講一大串烏克蘭語,我卻半句也聽不懂,我被他們好多男子親吻了擁抱了,原來是他們的禮貌,俄式的大狗熊式擁抱真叫人吃不消。在茶會上,芭蕾舞男主角約瑟夫把我擁抱得差點斷了肋骨,又在我嘴上親吻,又把我高舉起來,他們的男舞星人人都如此熱情奔放得叫我吃不消,也真被他們感動得會愛上他們了。

 

  芭蕾舞團的教師是一九五○年代連續六年當選為蘇聯芭蕾舞後的伊沙多拉女士,這泣老小姐兩個晚上在舞台上都緊拉我的手與她一同謝幕,在茶會中不時擁抱我,用俄文說她跳了一輩子舞,也沒聽過比我更好的芭蕾舞曲。然後,很多音樂家也來向我致賀了,芭蕾舞星們與佛乘文教基金會同仁一起干杯香槟酒吃俄國著名的魚子,我是完全沒空吃什麼,辜負了李善單先生以千元美金設立的招待會。全場上百人都不斷向我鼓掌,也向李善單鼓掌致謝,李先生在這第二晚比頭一晚感到滿意太多了,可是他悄悄說“馮大哥的音樂太棒了,應該要比這些人演得更好!他們還是未能完全表達音樂的境界!”

  李善單的溢美之詞令我慚愧,俄人的恭維也使我慚愧,我只不過是一個樂盲,自己瞎編亂寫的作曲,還幼稚得很,怎敢當那麼多過獎?真是聞之既喜且懼,今後更須競業努力了。

  從當年台北老火車站子夜含淚伫聽“別離曲”,從博物館後廊傾聽音樂亭的古典音樂,到莫斯科著名舞台上鞠躬十多次謝幕,或許我的音樂前途仍未開始,但是,已往的音樂之旅程多麼奇怪,一個樂盲,在莫斯科芭蕾舞台上接受觀眾兩千余人的歡呼!回想當年少年,無錢購票被拒音樂會門外;回想當年,冒雨在檐下竊聽小提琴家練琴,回想當年種種都如在昨日啊!

  原載《佛乘世界》第7期:1997年10月30日 作者:馮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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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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