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續祥法師
金庸信佛是眾所周知的,從他與日本著名宗教家(佛教)、作家池田大作的對話中,可以清楚知道他信仰佛教的契機是1976年10月金庸的長子查傳俠因情自殺。
池田大作曾經問金庸:“金庸先生信奉佛教,且對佛學甚有造詣,先生皈依佛教,是緣於什麼事呢?”
金庸回答:“我皈依佛教,並非由於接受了哪一位佛教高僧或居士的教導,純粹是一種神秘經驗,是非常痛苦和艱難的過程。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雷,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中金庸先生這樣寫道:“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長子的自殺給他的打擊非常大,借由這個契機,他開始研究佛教,他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這時回憶書中要義,反復思考,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自己的想法,後來讀到《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幾個月之中廢寢忘食、苦苦研讀,潛心思索,突然之間有了會心:“真理是在這裡了。一定是這樣。”
於是他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英文譯本《原始佛經》。南傳佛經內容簡明平實,和真實的人生十分接近,知識分子容易了解、接受,金庸先生由此而產生了信仰。
金庸先生說:“我經過長期的思索、查考、質疑、繼續研學等等過程之後,終於誠心誠意、全心全意地接受。佛法解決了我心中的大疑問,我內心充滿喜悅,歡喜不盡——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從痛苦到歡喜,大約是一年半時光。”
長子逝世近一年後,金庸先生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九日發表了《談色蘊》一文,作為自己佛學文章的代表作。
初次閱讀此文時我驚歎不已。之前雖知道金庸先生信佛,讀佛經,但卻沒想到金庸先生對佛學的研究程度竟然宏博若斯,對於大乘的中觀、般若、唯識;小乘的阿毗達摩等皆深有鑽仰,還能結合英美日等佛學研究較為先進的國家的最新研究去解釋“色蘊”這一老問題。
而最令我動容的還是文章開頭處先生寫的一段話:
人生痛苦與煩惱無窮無盡。嬰兒一生到這世界上,最先的行動是掙扎和哭喊,不是安靜和歡笑。疾病、衰老、死亡是不能擺脫的命運。所愛的要分離,厭惡的卻偏偏要相逢,所熱切祈求的總是得不到。最寶愛的人永遠離開了,他的身體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可是,死亡只是這一生的終結,卻不是生命痛苦的盡頭。
看起來,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的宏達世界觀,解脫了他一部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厄。《神雕俠侶》裡先生說: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隨後,金庸先生再研讀各種大乘佛經,例如《維摩诘經》、《法華經》、《般若經》等等,疑問又產生了。
這些佛經的內容與他一開始接觸的“南傳佛經”是完全不同的,充滿了誇張神奇、不可思議誇張性敘述,他開始時很難接受和信服,直至讀到《妙法蓮華經》,經過長期思考之後,終於了悟——原來大乘經典主要都是“妙法”,用巧妙的方法來宣揚佛法,解釋佛法,使得一般人能夠了解與接受。
金庸先生說:“我也是了解了‘妙法’兩字之旨,才對大乘經充滿幻想的誇張不起反感。這個從大痛苦到大歡喜的過程大概是兩年。”
他說:“對於我,雖然從小就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金剛經》和《妙法蓮華經》,但要到整整六十年之後,才通過痛苦的探索和追尋,進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國佛教的各宗派中,我心靈上最接近‘般若宗’。 ”
父親冤死,長子自殺,自己的仕途黯淡無光,金庸先生的一生可謂命途多舛,可長期餐受大乘經典所吸收的智慧使得先生用佛法解脫了自己的煩惱,生死的苦厄,愛恨情仇的折磨,在他入佛智海後都不再困擾能困擾他。
他又轉而通過文字將這份苦厄的解脫歷程打包進一個個愛恩情仇的故事裡,將達觀與豁達法布施給更多的人,解開了無數心結,
這份轉砒霜成甘露的慈悲智慧,離不開長時間的正聞熏習。
作為金庸先生的小書迷,那一本本被人翻得發黃起毛,那一本本散發著一股類似於人民幣氣味的小說教會我很多東西;除了憎愛的取捨、生死的無奈、善惡的標尺,還有就是超脫這一切的圓融、宏博、與慈悲。
《倚天屠龍記》中,金毛獅王謝遜之口曾經誦過一段金剛經,當時魔意逐漸籠罩心頭的張無忌正與少林三高僧渡厄、渡劫和渡難在少林寺後山峰頂第三度劇戰,謝遜的誦經將張無忌從走火入魔的邊緣拉了回來,了卻了自己的心結。
以下這段是從舊版《倚天屠龍記》裡摘錄出來:
……只聽他又念佛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是故,菩薩須離一切相』
……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別人的身體,心中全不必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因為我根本不當自己的身體,所以絕無惱恨之心。……
……原是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做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全部視作空幻。…
這段經文引用的非常高妙,而三位少林高僧的名字細細揣摩,也是大有意趣。
想要渡厄、渡難、渡劫,就要如文中最後所寫那樣:做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全部視作空幻”方能渡劫渡厄,成就金剛伏魔的內力和境界。
同樣還是《倚天屠龍記》中,金庸先生描寫楊逍等魔教中人面對生死的從容、達觀,也不難看出是深佛教影響的,是從佛教教義中演化出來的對生死的看法。
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眾俱知今日大數已盡,眾教徒一齊掙扎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著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明教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諸人之下,天鷹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廚工夫役,個個神態莊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佛教用死如再生、死如卒業、死如喬遷、死如更衣來形容生死,房子舊了必須搬一個新居,衣服破了應該換一件新衣,身壞命終也會賦予另一個新的軀殼。
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
就像泰戈爾寫的那樣:“我將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無窮。”
金庸先生的次子說先生走的很安詳,我想那是自然。
對於一個佛教徒而言,敝屣榮華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
而受他多年法布施的我們,我們緬懷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一起“往道上會”,通過深入經藏去體味他平淡文字中的智慧如海。
畢竟身為佛弟子,佛法才是他的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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