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顯德年間,洛陽福先寺門前香車寶馬總是不斷。
光仁和尚雖說已經看慣這種場面,心裡也還免不了陣陣得意:師父道丕是德高望重的僧界領袖,走馬燈一般輪換的皇帝。象後梁後主、後唐莊宗、明宗,當朝的後周太祖,凡是在內廷建造香壇,談論佛事,少不得請道丕去坐個首席,更不用提來請教養生之術的達官貴人了。
這日,道丕被攝政的周世宗柴榮接到宮中,回來後一臉凝重,一掃往日的神采。光仁不禁有點迷惑,又有些慌張。其實,如果他知道世宗跟道丕都談了些什麼,恐怕會感到天崩地裂呢。
世宗沉著臉說:“現在的寺廟金碧輝煌,朕也甘拜下風。滿街滿巷的禿頭寬袍,我也看膩了。都說佛門崇尚虛空,怎麼只看見你們就會拿著布袋去收人家的布施,有入無出,空口替人消災?而且目無尊長,極為凶惡!我可不想把錢糧耗在廢物身上,我要會耕田織布,能打仗的人,法師是有德之士,所以我與你商量拆廟還俗的事情。”
道丕深深地作了個揖,他仿佛已經感到烈火臨近的灼熱。
“陛下所說固然是實情,但出家人亦分魚龍,真正清心參佛的,絕對不願意在人前拋頭露面,在世上招搖撞騙的刁蠻僧人,實在是有名無實。陛下如果不加分別便要拆廟還俗,那就只能把蘭草和野草一同鋤滅,拋棄泥沙,同時也把蘊含其中的金子也扔掉了。陛下向來招攬賢明智能之士,這有益抑或有害呢?如果大家各得其所,都沒怨恨,陛下江山自然穩固如石,如果隨意毀壞寺院,就好比毀壞生長恭敬和順的田地,陛下想想,這有害啊。而且,天下剛剛擺脫動亂,百姓喘息未定,創傷未愈,還請陛下將事情拖後,待國政隆盛再來整頓佛門。老子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正是考慮到動辄引起混亂啊。”
世宗心想:“道丕說的也有幾分在理,而且僧侶的勢力也確實太大,還是慢慢來吧。便露出笑容,說:
“法師想得深,想得遠,朕一時沖動之言,望法師寬心。”
這天晚上,道丕坐在長明燈前,把《佛名經》、《法華》、《金剛》、《仁王》、《上生》搬出來,逐字讀了一過。
“光仁,把寺僧都叫來。”
光仁一轉身,僧人們便象早已埋伏好一般湧進大堂,圍坐在道丕身邊。他們也感到了空氣中的緊張。
“你們知道,晉朝的道安大師就是在這福先寺裡開始譯經的。佛法象一條清涼的泉水,流出福先寺,流出世間,滋潤了多少苦難的生靈。唉,物極必反,佛法要遭難了。你們要警覺些,修身要更加嚴謹。
“世宗可要殺師父?”光仁問,堂下已經有人哭出聲來。
“出家人早該參破生死幻相。五年前,後漢滅亡,京城裡烈焰熊熊,士兵四處殺人搶劫,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我就站在寺院門口,念誦超生經,直達無生法忍之境界,刀劍之聲全不入耳。”道丕喝道。
“我只是不願看到經書被一把火燒掉,寺院變成一片瓦礫,大家被趕回去做各種卑賤的事情,修行半途而廢。”
“但人家要滅佛,還不是抬腿踩死只螞蟻,想想會昌年間的慘狀。”一個僧人攤手望天,悲歎不止。
大難臨頭的預感牢牢地攫住僧人們的心,道丕也有點迷茫:佛門將往何處去呢?儒道兩家都慫恿皇帝毀佛,一家說佛是胡人傳來,自然胡言亂語,一家說出家人信輪回,不拜父母,形同禽獸。
其實,道丕倒是以孝心揚名的佛徒。他原來是唐朝的宗室,父親是戰功赫赫的元帥。他的母親怕家裡殺氣大重,便日日念《觀音普門品》,祈求兒子。道丕生下來非常可愛,令親戚們抱不釋手。周歲的時候,父親在霍山(今山西霍縣)陣亡,消息傳來時,道丕正和別的小孩玩耍,突然就沒了笑容。二十歲時,戰火燒到了長安,道丕便背著病弱的母親,跟在向東逃難的隊伍後面。在華陰碰上劉開道叛亂,搶劫災民,殺人如麻,道丕趕緊背著母親跑進華山,在一個巖洞裡住下。當時錢已用光,但谷子賣到一萬錢一斗。道丕只好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去乞食,乞得的食物全部留給母親,自己靠靜坐捺下饑餓。母親問他吃了沒有,他便拍拍肚皮,撒個謊說:“在外吃過了”,怕母親傷心。
這件事一直讓徒弟們肅然起敬。光仁更是時時搬一些化來的錢物回家孝敬父母,弄得鄉親眼睛出火。
福先寺還流傳著一個故事,說道丕母親掛念亡夫,怕他在曠野裡游游蕩蕩,風吹雨淋,便讓道丕去霍山收屍骨。道丕到那裡搭起草棚,請工人收拾戰場上的骨骸,不料堆積如山,道丕晝夜念經,心想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果是父親的骨骸就會自己出來。如此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過了幾天,果然有枯骨從骨頭裡蹦跳而出,在道丕面前徘徊許久,道丕便跪下抱著那骨頭,就象抱著生時的父親一樣。當天夜裡,道丕在華陰(今陝西華陰縣)的母親夢見丈夫滿臉笑容回到家裡。
弟子們老把這故事向外人誇耀,弄得道丕大不自在。他只是隨便拿了一把枯骨回去,哄過母親,一邊安慰自己說,孝道即是佛道。效果達到了不就得了。再說,如果坦白了,不就平白失了一柄護法的利劍,封不住那些儒生的口了?
這時候,寺院外一片明晃晃的,歡聲雷動。道丕搖搖頭,他知道又是哪個道觀的人來跟密宗的僧人比試法力,不是赤腳走炭火,便是用手探入沸油鍋取銅錢,或是吞鐵釘,引得人們興高采烈。跟江湖藝人一般無二!他厭惡地關上窗子,發現弟子們早湧出去替僧人助威了,他想象得出,他們將怎樣如癡如狂,他們將如何盼望那道士失手,被雪亮的刀鋒切成破果爛菜,流一地腥臭的血;他想象得出,那密宗僧人將全為以赴,神色莊嚴,因為護法重任在肩。
“護法?荒唐!”
道丕無力地坐在地上,任喧鬧聲來回沖刷著僧堂。
第二天早上,道丕便離開了福先寺。過了不久,福先寺就被世宗派士兵拆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