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華法師:朱教授剛才講到智慧的時候,我需要給他做一個佛教角度的注釋。因為在世界五大宗教當中,佛教的智慧是非常豐富的。
我們常見的智慧有“文字的智慧”,“觀照的智慧”(內省的智慧),“實相的智慧”(通達人與宇宙實相的智慧)和“方便的智慧”。
前面我講到了“智”的寫法和用意,後面就講一下“慧”字裡所含的深意。
“慧”字上面是兩只手,中間是“帚”,下面是一個“心”,表示一個人拿著一個掃把在灑掃自己的心地。
它這裡頭透露出一個秘密:我們中國的古人認為,人心、天心、道心,原來是本自具足,本自圓滿的。它就像一杯水,你給它裡頭放茶葉就是茶水,你給它裡頭放砒霜就變成了毒藥。
我們怎麼樣才能夠把“智慧”和“道”劃等號?那就要“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拿著那個無形的掃把,不斷把自己的心地掃得干干淨淨,你的心和天心、道心就相通了。
所以說“智慧”這兩個字,它相對應的心裡的本體是“道”。一個有圓滿的智慧的人,一定是悟道的人;一個悟了道的人,一定是有圓滿的智慧的人。
在這種前提下,我們博學審問,有廣泛的外部的知識,又有內省的力量,這時候才能達到一個圓滿的人格。
講到圓滿的人格,我再一次強調,按照儒家的教育,“人希士、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它是整個心理的取向,一個心靈的方向,讓人不斷地進行人格圓滿。
但是,如果你們碰到某個人說“我現在已經開悟了”,“我現在已經是聖人了”,“我現在是幾果羅漢”,那其中有詐,那一定是騙吃騙喝的。因為我們在整個人生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追求圓滿是你的心靈的原動力,也是一種趨向。但是誰都不要給自己劃個句號,說“我現在是孔老二第三”,或者“我現在是王陽明第二”。你不能說這個話,因為你的學問、你的道德和你的功業是由後人來評定的,而不是自己給自己戴一個高帽子。
現在有很多人信仰宗教,或者是搞國學,經常給自己貼很多的標簽,戴很多的高帽子。其實,他往往犯了一個低級的錯誤,叫“自欺欺人”。如果真正懂得了聖賢教育,你會發現,那你是“自欺欺人”,因為你連“心誠”的“誠”都沒有達到。
在《中庸》裡說,“誠者天之道也,誠者人之道也”,“誠者自誠也,誠者自明也”。“誠”這個字對人是非常重要的,很多人沒有認識到。人心誠了,自己就成功了。哪怕你是一個種菜的,哪怕你是個掏糞工,你心裡踏踏實實的,你就已經成功了。
我們現在的人,為了學歷,為了成功,盲目的去經營人事,虛妄的去勞作,搭了一個“棚子”。其實他是虛的,沒有真正找回自我。
我們今天在講到人格教育的時候,其實“誠”和“信”這兩個字,是人格的“原始點”。人格的“原始點”,“誠”和“信”比“智慧”還要重要。
誠者自成
鄭佳明:這個“誠”應該漢民兄來講。
周敦頤認為“誠”不是我們主觀的一個品德,它實際上是一個世界的本體(它其實也是吸收了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就是在萬物都存在之前,世界有著一個本體,就是“誠”。如果你不“誠”,實際上就破壞了最基本的宇宙的規律,你一定會要失敗的。這個認識,實際上是非常之高的。
妙華法師:我想關於“仁”和“禮”、“智者無憂”,我們已經闡述得非常清楚了。還有“勇者無畏”,也需要說明一下。
我們現在看到很多小男孩,像黃豆芽一樣,缺乏一種擔當精神。拿老百姓的話說,現在的人怎麼越來越沒有大丈夫氣概,越來越沒有男子漢的味道了。這個在我們教學當中也經常會發現。儒家講的“勇者無畏”,請朱教授給我們大家再闡述一下。
勇敢是一種德行
朱漢民:其實“智德”我剛才說過,在儒家早期的君子教育中特別強調,古希臘的哲學中也強調。
“勇敢的德行”,也是古希臘的哲學家看重的一種品德。“勇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德性。在中、西早期,世界的兩個重要的文明的源頭,都把“勇敢”作為一個人格培養的非常重要的方面。
非常可惜的是,後來我們的教育,講“仁”的方面注重不夠,“勇德”這方面的教育,是更加不夠。包括現在我們的父母,對自己的子女,或對自己的孫兒,唯恐他受什麼傷害,唯恐他沒有吃飽,從來沒有把勇敢的德性作為人格培養的基本訓練。
但是,在早期的儒家,在孔子的人格教育學術裡面,把“仁、智、勇”三德中的“勇”,作為一個重要的德性,作為人格的教育,作為一個君子之德必須去做的。可見這個“勇”的教育,在早期的君子教育裡面是非常重要的。
其實孔子也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不知道不應該做,或者很多事情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是不仁的,但是就是做不到。那麼做不到的原因就在於我們缺乏一個很堅強的意志,缺乏一個“勇”的德性。
“勇德”的培養,孔子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在《論語》裡經常講到。比如曾子說:“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也就是說,你必須要有一種擔當。這種擔當,你必須要靠自己的堅定的意志去執行。如果你缺乏一個做君子的意志,缺乏勇敢,是談不上所謂一個理想的人格。你有仁愛之心,或者你有智慧,讀了很多書,但是唯一缺的是勇,缺的是勇氣,缺的是很堅定的意志,那你在這個世界上很難做成事。
所以講到“勇德”的時候,我經常講到,包括我跟鄭老師一起講“湖湘文化”的時候,包括和唐浩明先生上回談的時候,經常講到湖南,有一種所謂“湖南人精神”。
“湖南人精神”,可能不在於他知道什麼,而在於他知道之後,敢於去做,堅定不移的去做,這才是湖南人的精神。所以陳獨秀說反映湖南人精神的,就是那些打硬仗、打死仗的書生。為什麼可以打硬仗、打死仗?他們具備一種勇敢的德行。
從宋代以來,湖南有很多的“士大夫”。在中國傳統社會裡,“士大夫”是當時的社會精英。傳統的“士大夫”,首先是“士”,他掌握了知識,追求德性,然後又去做“大夫”,去做國家的官員,他能夠主導社會。
比方說宋代亡於元代,明代亡於清代。後來到了明清時代,王船山他們就反思,就是缺乏一種勇敢的德性,缺乏一種“豪傑精神”。所謂“豪傑精神”恰好就是勇敢的意志。所以王夫之反復強調,學做聖賢(當然是去讀很多書,去讀聖賢書,有德性),你讀了些書,你要實現它。你追求的那些價值,你認為那些價值非常美好,你要去實現它。你必須要有這種“豪傑精神”。
所以到了晚清之後,湖南出了那麼多優秀人物,一代一代,前赴後繼,使得很多在外地的人對湖南人贊歎不已。這批人包括我剛才提到的譚嗣同。
其實當時,按道理這些人的見識,無論是曾國藩的見識,左宗棠的見識,以及後來黃興、蔡锷等他們的見識,還不及同時代的其他人,但是他們湖南人的特點,就是保持了孔子講的“君子之勇”。
這種“勇德”,不僅成就了湖南人,也成就了湖南人的精神,也使得他們成為“真君子”。這裡說的“真君子”,就是他不僅僅能夠說,而且真去做,碰到困難的時候,還是堅持去做。
湖南人章士钊說:“勢之順逆,人之毀譽,不遑顧也。”做事順也好,逆也好,人家說你好話也好,壞話也好,當你認准了那個道理之後,就堅定的去做,這就是“勇德”。所以一個人具有“勇德”,是成就君子,成就崇高人格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很可惜的是,這種“勇德”的教育和培養,現在確實是在我們的教育學的理論和實踐中,都非常缺乏。所以加強這一塊教育,我認為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包括父母對子女的教育,老師對學生的教育,包括社會教育等等。
“見義勇為”。“見義”大家知道是“義”,能夠“勇”確實是不容易的事情。社會如果具有一大批既有仁愛之心,又有見識智慧,而且還有堅定意志的人,我認為就不會出現我們今天講的這樣一個問題。
所以“勇德”在今天倡導,我們講人格教育、意志教育,尤其重要。
“仁、智、勇”是人生的三維架構
妙華法師:我非常同意朱漢民教授對湖南人勇敢德行的陳述和評價,這也給我們一個啟發,不但要有好的德行,不要忘記,還要有擔當精神,要有“鐵肩擔道義,敢為人先”的湖南人的精神。
如果按照邏輯推理來講,湖南人這種“鐵肩擔道義,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它是湖湘文化的精神,同時也是宋明理學的精神,也是儒學的本原的精神,也是“智、仁、勇”這三者的重要的組成部分。
“仁、智、勇”,我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它是一個三維架構。如果你的心理架構不是這樣三維的,那麼你的人是難“立”的,你的事業是難以成功的。“仁、智、勇”三者在人的心理結構上缺一不可,今天我們可以在這裡下一個結論。
另一方面,我為了從反面加深大家的理解,給大家做一個陳述。
我們普通的老百姓,這是社會學研究的一個結論,我們的心裡對於生命有三大缺憾。
第一個,我們內心的潛意識會“離苦得樂”。人都不願意受苦,大家都願意享福。
第二個,“避禍向福”。哪裡有災難、有瘟疫、有戰爭,我們肯定要跑掉,我們不會在那個地方呆著。這是我們的第二個心理趨向。
最後一個,和宗教有關,和我們每一個人有關,就是“貪生怕死”。
你說道理大家都知道:“要行菩薩道,捨己為人,奮不顧身。”但是大家一想到:“弄不好我命就沒了,我還是別去了。”“我扶老太太,被老太太沾住了怎麼辦?”“我去救人沒救上來,把自己淹死了怎麼辦?算了,我給你扔個繩子,扔個竹竿就不錯了。”所以說我們缺乏“勇”,實際上是“貪生怕死”。
但是,按照自然學和社會學裡頭的一個研究,在一個群體當中,為什麼在特殊的情況下,有的人可以為這個群體獻出生命?那是一種“集體意識”。他知道我為這個群體獻出了生命,但是我的精神隨著人類的發展,這個群體的壯大,會繼續傳承下去。所謂“薪火相傳”。在革命戰爭年代,大家就看到,有堵槍眼的,有舉炸藥包的,有把自己的頭伸過去,叫別人用鍘刀鍘了的。難道他不是人,他不怕死嗎?他怕死!但是他想:“我死得很值得的,我有另外一個生命在這個群體當中得到了延續。”
反觀我們今天,其實人們見死不救,有兩個缺失:第一個是極端自私;第二個缺乏集體主義思想。
我們記得在七八十年代,做好事,捨己為人,大家都搶著去。一個人掉到河裡,跳下去七八個。現在是一個人掉到河裡,岸上很多人拿手機在拍照。我現在在視頻上看到很多人從樓上往下跳,還有人在拍照。我真的想不通,那個人就要丟掉命了,你還有功夫在拍照,真的是一種諷刺!
所以說,我為什麼念念不忘要讓兩位教授講一講勇敢的德行。在今天,尤其小男孩,那就像黃豆芽一樣,像韭菜苗一樣,不像一個大丈夫。這些人一旦清華、北大畢業了,走上了重要的領導崗位,面對殘酷的現實,面對復雜的人事,他能夠“鐵肩擔道義”嗎?這個問題其實是很現實的問題。一個官人,一個學者,甚至是一個商人,當你的人生積累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如果沒有“勇者無畏”的精神,對這個民族來說就沒有擔當精神。沒有擔當精神,你的價值就不能夠呈現。所以說我認為它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