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二十章忍教哀樂作主翁
忍教哀樂作主翁
‘如實知去來’,來了曉得來;去了知道去,有一個靈明覺知的在。‘靈明覺知’四個字是佛學名詞,靈靈明明。對於事情的來去之間,你有一個知道。這個能知的作用,不屬於生滅來去、是非善惡、喜怒哀樂的上面。
例如我們歡喜,一邊知道笑,一邊也知道肚子笑痛了不能再笑。那個知道自己肚子笑痛的那一知不在笑的上面,那一知沒有笑。笑的時候知道笑,控制不了;知道不要再笑了,一面還繼續笑,有二、三個作用在。又譬如發脾氣,明知自己爭不過對方,罵兩句差不多,不要再罵,第三句還是罵出來。那個知道自己不應該生氣、不應該罵的那一知不屬於生氣。
所以,這些心理的現象都是來去的現象,有一個一知,都不屬於來去、是非、善惡、喜怒、哀樂的上面。所以我們要做到‘如實知去來’,這個裡頭叫做不起分別,所謂不生分別是指這個。
這裡又有個問題,一般人講中國哲學思想,提到《中庸》所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認為喜怒哀樂是心理狀態。不對!喜怒哀樂不是人性的本性,喜怒哀樂是情。如果認為喜怒哀樂是性的作用,那錯了!本性上非喜怒哀樂,而情緒上有喜怒哀樂。所以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偏向由情緒引導到達心性修養狀態。如果有著作說喜怒哀樂是心性的作用,那絕對錯!雖然好學,但未加以深思。
喜怒哀樂是情緒,情緒有一半是屬於生理的,這就關系到修養問題。莊子說,人到了中、老年,哀樂已不大起作用,好像很平和;實際上,這不是真正修養的功夫,那是身體衰敗,‘沒法度’。所以這方面的喜怒哀樂與生理有關系,屬於情緒。‘天命之謂性’,能知之性不屬於情緒。‘天命之謂性’,能知之性不屬於喜怒哀樂。由這個道理,我們曉得佛家講的不知分別,是指能知之本性分別而不生分別。如果認為把心理的狀態壓下去,像石頭壓草一般,什麼都不動叫做不分別,那何必修道?吃麻醉藥使腦神經麻痺,豈不更干脆?什麼都不動不叫道,如果這是道,那所謂一切唯心的道理就錯,那叫一切唯物。事實上,唯物是不對的。不對的道理何在?這其中的道理要搞清楚。
因此,我們再回轉來看永明壽禅師引用《楞伽經》偈說:‘但有心動轉,皆是世俗法,不復起轉生’,心的轉動都是世俗法,非超世俗法。超世俗法是分別而不分別,換句話說,我們的心,縱然修養到隨時保持清明、隨時保持清淨一念不起,在佛學真正的修持上,保持靈明覺知也是世俗法。《楞伽經》偈說得很明白,這還屬於外道法。在另一部很有名的《楞嚴經》裡,說到五十種陰魔,把聲聞、緣覺也打入外道范圍,四禅八定、四果羅漢都不是真正地悟道。
《楞嚴經》開始便提及:‘內守幽閒,猶是法塵分別影事’,這兩句真是翻譯得太好了!在文學的修養上,真要頂禮膜拜。‘內守幽閒’,清幽、閒逸,沒有喜怒哀樂。假使我們認為保持這種內心的清淨、空靈,一念不生是道,就錯了。那不是道,是一種功夫,一種享受。什麼道理呢?因為這還是法塵、意識的境界。意根相對外境的叫法塵,也就是對外境所起的分別心的第二個影像。等於我們長久居住在繁忙的鬧市中,突然轉換到另一個清淨的山中,明月當空,輕風徐來,四顧無人,獨立高山聽流水,好舒服、好清淨啊!這個清淨是比較來的,亦即唯識學的‘比量’來的。
一個人突然從鬧中脫離,感覺換了一個境界,這個清淨是意識上的影事,第二種投影,是比量來的。我相信本來就住在山林中的猴子,並不覺得這個是清淨。可見這個心理作用是比量。這就說明‘但有心動轉,皆是世俗法’,轉動到清淨面也是轉動,只不過把鬧轉到清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