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
師上堂謂眾曰:“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裡不得。老僧到沩山,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沩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
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學雲:“和尚莫將境示人。”師雲:“我不將境示人。”雲:“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
公案大意:
趙州禅師上法堂,對僧眾說:“此事真實不虛,大根機人也不能超然於其外。老僧我參訪沩山禅師,有學僧問他:‘什麼是達摩祖師從西方來東土傳授的佛法意旨?’沩山說:‘給我把床子拿過來。’如果是宗師,就應該以本身分內之事接引人才可以。”
這時有學僧問:“什麼是達摩祖師從西方來東土傳授的佛法意旨?”趙州說:“庭院前的那棵柏樹。”學僧說:“和尚你不要用境界示人。”趙州說:“我不拿境界示人。”學僧又問:“什麼是達摩祖師從西方來東土傳授的佛法意旨?”趙州說:“庭院前的那棵柏樹。”
審 思
“柏樹子”話頭,乃禅宗內千古絕唱,脍炙人口,誰不樂道?然於此蓦直去的又有幾個?且看此公案的緣起。
趙州上堂雲:“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裡不得。”注意“此事”、“這裡”和“沒量大人”。
“此事”即道,“這裡”即道。禅宗內的“當下”、“即今”,皆與之同義,誰也不能超然於其外。
祖師西來意——明心見性,即當明於此,見於此。故“沒量大人”,亦出“這裡”不得。
當年趙州訪沩山,有僧問西來意(《祖堂集》記為趙州問沩山),沩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趙州贊雲:“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
宗師非講師,講師以言語接人,宗師以本分事接人。當年龍牙以“西來意”問翠微,翠微雲:“與我過禅板來。”龍牙過禅板與翠微,翠微接得便打。
龍牙再問臨濟,臨濟雲:“與我過蒲團來。”龍牙過蒲團與臨濟,臨濟接得便打。這皆是本分宗師行本分之事,原不欲在言句上瞎人眼目而直示本分—直示真性。
趙州終老一生少用棒喝接人,其言句卻透出本分,故舉上公案。有僧問西來意,趙州雲:“庭前柏樹子。”此亦本分事接人,那僧作境會,不服,故雲:“和尚莫將境示人。”趙州無須去辯,只說:“我不將境示人。”那僧再問,趙州再答:“庭前柏樹子。”趙州若無再答,這本分尚無從透出,“柏樹子”難免作境會。妙就妙在再答,不知有多少人於此開眼。
圓悟禅師於《碧巖錄》中說本分事雲:
道無橫徑,立者孤危。
法非見聞,言思迥絕。
若能透過荊棘林,解開佛祖縛,
得個秘密田地,諸天捧花無路,
外道潛窺無門。終日行而未嘗行,
終日說而未嘗說。便可以自由自在,
展啐啄之機,用殺活之劍。
直饒恁麼,更須知有建化門中,
一手抬,一手搦,猶較些子。
若是本分事上,且得沒交涉。
作麼生是本分事?
歷代宗師,對柏樹子話贊頌極多,此間舉三頌。公案與相關偈頌,望有心者自去了斷。
千裡靈機不易親,龍生龍子莫因循。
趙州奪得連城璧,秦王相如總喪身。
——雪窦重顯禅師頌
趙州有語庭前柏,禅者相傳古到今。
摘葉飛花雖有解,須知獨樹不成林。
——黃龍慧南禅師頌
趙州庭前柏,三冬刮地寒。
處處綠楊堪系馬,家家門下透長安。
——天衣義懷禅師頌
何為“佛祖西來意,庭前松柏子?”
唐朝大中年間,八十高齡的從谂法師來到這裡,駐錫了四十多載,人稱趙州古佛。
一天,趙州觀音院佛堂前。萬裡晴空,風和日麗。古柏森森,枝搖條拽。大殿內,僧眾列集,表情肅穆,都在聚精會神,聽趙州禅師講禅。
趙州從谂禅師:“老僧我,年青的時候,曾到沩山靈祜禅師處學習,恰好,有學僧前來拜谒。學僧問沩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沩山不回答問題,反而對來人說:‘把禅床給我搬過來’。據我看來,作為得道宗師,當時他不應該這樣來回答學人的問題,應該以本份事來來開示和導引。”
話音剛落,馬上有學僧起立,當庭發問:“請問師父,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呢?”
趙州禅師抬頭,仰望著風中搖拽的古柏,意味深長地回答道:
“庭前柏樹子。”
學僧又問道:“師父,你不要用境界開示來人。你還是請您明確告訴,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呢?”
趙州道:“好吧,我不用境界開示,我會明確告訴你。”
學僧追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正色,朗聲答言:“庭前柏樹子!”
學僧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話中的“祖師”,是指禅宗的中土初祖達摩。
自慧能以後,禅門弟子們反覆參究為什麼達摩從西土而來,急切地感悟達摩來中土弘揚禅法到底意趣如何,所以,“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一直成為禅門中的熱門話題。
答案,林林總總。其中,唯獨趙州禅師的回答,最為情趣盎然,最為合情合理,最讓人咀嚼不已。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便是揀擇。”趙州禅師的這些話,就是指出:語言,即是分別妄想。眼前的學僧刨根問底,死死咬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就是一種分別妄想。
如果趙州禅師像日後的大梅法常禅師說“西來無意”,顯然就缺乏活的機用,墮入無事的死水,微瀾不起。
所以,趙州禅師並不接學僧的話頭,他隨口一句“庭前柏樹子”,其實是張牙舞爪,抖擻威風,目的就是想促使學僧能悚然驚醒,頓斷理路。
學僧性愚,不依不饒,認為趙州和尚是“將境示人”,以譬喻還譬喻,懷疑趙州禅師的答言模稜兩可。
趙州禅師很有耐心,表示說“我不將境示人”。學僧自以為得計,再次追問。不料,趙州禅師依舊是那句“庭前柏樹子!”
如果盡剝禅悟的隱語不深究,趙州禅師所說的“庭前柏樹子”,只是隨意表達的一種物體罷了。如果他當時看見迎頭飛來一只烏鴉,肯定會回答“一只大烏鴉!”所以,他所說的是“柏樹子”,只不過用這個概念來推翻學僧粘連於物的執著,來表達禅不可言道的精髓所在。至此,這個公案還不算完。
後續公案
那個學僧慧根短淺,但是喜歡刨根問底。隔了幾天,他看到趙州和尚坐在院子裡面曬太陽,就問:“柏樹子,有沒有佛性呢?”
趙州禅師:“有”
學僧:“柏樹子既然有佛性,它什麼時候能成佛呢?”
趙州禅師:“待虛空落地時。”
學僧:“虛空幾時落地?”
趙州禅師:“待柏樹子成佛時。”
學僧惘然,耷拉著腦袋,喪家犬一般,悻悻而去。
其實,趙州禅師的“虛空落地時”,不是實指,而是借喻禅宗至境中那種能夠泯滅心和境等種種妄想差別的境界,也就是身處“妙高峰頂”的感覺。
佛教的“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指出一切都是境由心生。所以,學僧以俗眼觀之,柏樹子是境;但趙州禅師以佛眼觀之,柏樹子就是心。正因為如此,在前一個語境中,趙州禅師言之鑿鑿,說他自己並沒有“將境示人”。
學僧不是知名達慧的根器,他轉頭再問趙州禅師“柏樹子可有佛性?”顯然,他還是固執於“有情”。柏樹子在“有情”的前提下,才能探究它是否有佛性。如果柏樹子屬於“無情”的類別,當然它就沒有佛性。
趙州禅師泯滅差別,消除六根,想給學僧打通凡聖,斷言柏樹子有佛性,能夠成佛。這是因為,境即是心,心即是境,所以,“無情”的柏樹子,也是“有情”之心的外現。
那個學僧的問題,恰恰是不少初入禅悟之門的人們的問題,正是他們自己內心中對於問題、名相的執著,最終成為了自己修禅悟道的最大障礙。
趙州禅師的“庭前柏樹子”,就是讓愚頑的人們去掉蔽遮在心中的雲翳,把握眼前,之下人心,契入禅境,從根本上截斷一切妄念。
相類公案
與此相類,趙州和尚還要口頭禅:“吃茶去!”。
話說有一日,有二位外來僧人來寺院參訪趙州禅師,態度極其禮敬。
趙州禅師問他們:“你們以前來過這裡嗎?”
一僧躬身回答:“未曾到。”
趙州禅師:“吃茶去!”
另一僧忙說:“我曾到過這裡。”
趙州禅師:“吃茶去!”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監院,大惑不解,就問:“師父,這兩個人,來過的、沒來過的,為什麼您都要他們吃茶呢?”
趙州扭頭,大叫監院的名字。監院應諾。
趙州立刻說:“吃茶去!”
曾到的和尚,未曾到的和尚,還要本來就在寺廟的監院,為什麼都要吃茶去呢?
要去吃什麼樣的一碗茶呢?
這碗“趙州茶”,盛裝著趙州禅師的一顆滾燙而平靜的禅心。
“我法無別”。體證禅悟,關鍵是不同個人獨特的體驗與實證。所以,如果以語言來表達,難免隔靴搔癢.
“吃茶去!”各吃個人茶,各飲各人水。冷暖濃淡,苦甜酸鹹,都是自己的實在體悟。
所以,趙州禅師的禅法,在無盡的回味當中,還有一種眾生平等的意念在裡頭。
參禅悟道,修心最難。
禅宗的機鋒話頭,到了宋代,就從趙州和尚的淡泊,日趨激烈和濃艷。
宋朝的張九成,是個狀元郎出身的大理學家。那時的文人,都喜歡參禅講道,一次,他去寺廟造訪喜禅師。
禅師問張九成:“你來這裡,想干什麼啊?”
張九成自覺很诙諧,拿著肉麻當有趣,回答說:“打死心頭火,特來參喜禅。”
喜禅師,就是大慧宗杲禅師。他的法號叫“妙喜”,所以張九成說自己“特來參喜禅”。
眼見面前這個人面露得色,自以為是,大慧宗杲禅師知道他禅悟的根基不深,機緣未至,就反唇相譏地問道:
“緣何起得早,妻被別人眠?”
男人就怕戴綠帽,張九成自己無明火頓起,大怒回言:
“無明真禿子,焉敢發此言?”
見小張發怒,大慧宗杲禅師莞爾,笑看對方,說:
“輕輕一撲扇,爐內又起煙。”
號稱已經“打死心頭火”的翩翩狀元郎,暴跳如雷之下,“爐內又起煙”,淺薄的智識,頓時顯現。
聽妙喜禅師如此講,張九成不得不低頭,深感慚愧之余,大有所悟(故事見褚人獲《堅瓠集》)
無論是“庭前柏樹子”,還是“妻被別人眠”,都是禅宗大師們信手拈用的即興點染。如果學人悟性高,自然從中受益非淺。
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