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親《俱捨論》的內容與性質,略如《俱捨論(光)記》卷一所稱歎︰“斯論(中略)采六足之綱要,備盡無遺;顯八蘊之妙門,如觀掌內。雖述一切有義,時以經部正之。論師據理為宗,非存朋執。遂使九十六道,同玩斯文;十八異部,俱欣秘典。(中略)故印度學徒,號為聰明論也。”
這是一部空前的論書,即使世親不轉而弘揚唯識,世親在佛教思想界的光榮,也會永遠存在的。《俱捨論》的造作,是震動當時的大事。所以傳有戲劇化的造論因緣;說得最為詳備的,如《俱捨論頌疏》(圓晖)卷一說︰
五百羅漢既結集(大毗婆沙論等)已,刻石立誓︰唯聽自國,不許外方。勒藥叉神守護城門,不令散出。
然世親尊者,舊習有宗,後學經部,將為當理。於有宗義,懷取捨心,欲定是非。恐畏彼師,情懷忌憚,潛名重往,時經四歲。屢以自宗,頻破他部。時有羅漢,被诘莫通,即眾賢師悟入是也。悟入怪異,遂入定觀,知是世親,私告之曰︰此部眾中未離欲者,知長老破,必相致害。長老可速歸還本國。’
於時世親至本國已,講毗婆沙。若一日講,便造一偈,攝一日中所講之義。刻赤銅葉,書寫此偈。如是次第成六百頌,攝大毗婆沙,其義周盡。標頌香象,擊鼓宣令曰︰誰能破者,吾當謝之。竟無一人能破斯偈。
將此偈頌,使人赍往迦濕彌羅。時彼國王及諸僧眾,聞皆歡喜,嚴幢幡蓋,出境來迎標頌香象。至國尋讀,謂弘己宗。悟入知非,告眾人曰︰此頌非是專弘吾宗,頌置傳說之言,似相調耳。如其不信,請釋即知。於是國王及諸僧眾,發使往請,奉百斤金以申敬請。論主受請為釋,本文凡八千頌。寄往,果如悟入所言。’
這段文,可分四節︰(1)《大毗婆沙論》不許流傳外方,(2)世親隱名前往學習,(3)還國造論頌,(4)造釋論。迦濕彌羅不許《大毗婆沙論》流傳外方,《大唐西域記》也有此說。世親去迦濕彌羅,學習《大毗婆沙論》,論理是極有可能的。但這一傳說,實為另一不同傳說的改寫,如《婆薮槃豆法師傳》說︰“刻石立制雲︰今去,學此法人,不得出罽賓國。八結文句,及毗婆沙文句,亦悉不得出國。”
阿踰阇國,有一法師,名婆沙須跋陀羅。聰明大智,聞即能持;欲學八結毗婆沙文義,於余國弘通之。法師托跡為狂癡人,往罽賓國,恆在大眾中聽法。而威儀乖失,言笑舛異。(中略)於十二年中,聽毗婆沙得數遍,文義已熟,悉誦持在心。欲還本土,去至門側。諸夜叉神高聲唱令︰大阿毗達磨師,今欲出國。即執將還,於大集中,眾共檢問。言語纰缪,不相領解。眾鹹謂為狂人,即便放遣。(中略)法師既達本土,即宣示近遠,鹹使知聞。雲︰我已學得罽賓國毗婆沙,文義具足;有能學者,可急來取之。(中略)罽賓諸師,後聞此法已傳流余土,人各嗟歎!
潛往迦濕彌羅學《大毗婆沙論》的,是須跋陀羅,不是世親。將《大毗婆沙論》文義,傳入外方,而得婆沙須跋陀羅的稱號,這是應有部分真實性的。迦濕彌羅,不許《大毗婆沙論》文義的流入外方,而允許外人來迦濕彌羅修學,這是什麼意思呢?不久前,西藏佛教,以拉薩為中心。第一流的佛教學者,不得達賴的特許,是不能擅自到別處去的。所以佛教的名學者,集中在拉薩,拉薩確保西藏佛教的最高權威。四方學者,以拉薩為景仰的目標,不斷來留學。比對這種情況,迦濕彌羅不願《大毗婆沙論》外傳──精熟毗婆沙文義者到外方,相信極可能是基於這樣的同一理由。而且,《發智論》的研究發達,使阿毗達磨論成為說一切有部正宗。而《大毗婆沙論》的集成,使迦濕彌羅毗婆沙師,成為說一切有部,阿毗達磨的正宗。要確保這一教義的權威,不許精熟毗婆沙文義者外流,是一項有效的方法。《大毗婆沙論》集成,阿毗達磨系的西方師、外國師等,說一切有部的譬喻師,上座別系分別論者的一切異義,都被評破,表示佛法的正義,屬於迦濕彌羅。阿毗達磨西方系、譬喻師、分別論者,當然都不能毫無反感的。但《大毗婆沙論》,不但文廣──十萬頌,義理也非常精深。三世恆有的一切法性,決不如一般所想像的實有而已。尤其是廣引眾說,沒有評定的不少;毗婆沙師的真意,是不能輕易決了的(從眾賢與世親诤毗婆沙義,可以發見這種情形)。不滿毗婆沙師的評黜百家,而不能深徹的理解毗婆沙義,也就無可如何了!從《阿毗昙心論》以來,說‘無作假色’,但沒有予無表實色以深徹的評破,而提供業力的更好說明。初期的經部師──鸠摩邏多、诃黎跋摩,也還是這樣。這與不許毗婆沙文義的外流,應有多少關系的。自精熟毗婆沙文義者外流,毗婆沙師的真意義,也就日漸明顯。迦濕彌羅的權威性,開始衰退。‘偏斥毗昙’的經部,也就發展為一時的思想主流。世親精熟於毗婆沙文義,將迦濕彌羅的毗婆沙義,流行東方的經部義,展轉立破,而明確的對舉出來。總結說一切有部與經部的精義,而期待正確與合理的開展。
世親講《大毗婆沙論》,每天攝成一頌,圓晖是引述《婆薮槃豆法師傳》的。姑不論其他,但從《大毗婆沙論》的組織次第來說,也與《俱捨論》的次第不合。每日造一頌的傳說,是決無其事的。受迦濕彌羅的禮請,世親才造論釋,也出於《婆薮槃豆法師傳》。世親為了精究《大毗婆沙論》義,曾到迦濕彌羅修學,大致與事實相近(Ta^rana^tha《印度佛教史》,說世親依眾賢修學毗婆沙,不足信)。造論的實際情形,不會如傳說那樣的。但依《俱捨論頌》,與毗婆沙義不合處,並不太明顯,要等釋論才明白表達出來。《婆薮槃豆法師傳》說︰“論成後,寄與罽賓諸師。彼見其所執義壞,各生憂苦。”當時迦濕彌羅論師的激動,是可以想見的;這就是眾賢造《順正理論》的緣起了。
為了說明《俱捨論》造作的實際情形,先略述《俱捨論》的傳譯與品目。《俱捨論》曾經二譯︰(1)陳·天嘉四年(563),真谛在番禺與南海郡,繼續譯出《俱捨論偈》一卷、《阿毗達磨俱捨釋論》二十二卷。(2)唐·永徽二年至五年(651~654),玄奘在長安大慈恩寺譯出,名《阿毗達磨俱捨論》,凡三十卷。又別出《阿毗達磨俱捨論本頌》一卷。陳唐二譯,都分為九品︰
唐 譯 │ 陳 譯
1、分別界品 │ 1、分別界品
2、分別根品 │ 2、分別根品
3、分別世品 │ 3、分別世間品
4、分別業品 │ 4、分別業品
5、分別隨眠品 │ 5、分別惑品
6、分別賢聖品 │ 6、聖道果人品
7、分別智品 │ 7、分別慧品
8、分別定品 │ 8、三摩跋提品
9、破執我品 │ 9、破說我品
第九〈破執我品〉,實為世親的另一論書。前八品都稱‘分別’,第九品稱‘破’,是立名不同。前八品舉頌釋義,第九品是長行,是文體不一致。《順正理論》對破《俱捨論》,而沒有〈破我執品〉。這都可以證明為另一論書,而附《俱捨論》以流通的。《俱捨論法義》,舉六證以明其為別論,早已成為學界定論了。《俱捨論》(八品)的造作實情,《俱捨論廣法義》首先指出︰‘世親論主,依法勝論(心論)立品次第,少有改替,對閱可知。’《阿毗達磨論之研究》廣為論列,以說明世親的《俱捨論》是依《心論》、《雜心論》為基礎,更為嚴密、充實,與整齊的組織。受經部思想的影響,所以出於批判的精神,而論究法義的。究竟這是相當正確的見解。
《阿毗達磨俱捨論》,義譯為《對法藏論》。如《論》卷一說︰‘由彼對法論中勝義,入此攝故,此得藏名。或此依彼,從彼引生,是彼所藏,故亦名藏。是故此論名對法藏。’
本論──《發智論》,釋論──《大毗婆沙論》,足論──六足論,是阿毗達磨論──對法論。《俱捨論》能攝對法論的一切勝義,所以名《對法藏論》。在名稱上,顯然是阿毗達磨論的一部。所說的‘依彼,從彼引生’,決非每天講《大毗婆沙論》的攝頌,而是在攝《發智》、《毗婆沙》論義的。在《阿毗昙心論》、《雜阿毗昙心論》的基礎上,廣攝六足、《發智》、《婆沙》的勝義而成。本書第十章,已說過︰《大毗婆沙論》集成後,妙音首先類集阿毗達磨要義,成《甘露味論》十六品。西方論師法勝將《甘露味論》改組為十品,並制造偈頌,名《阿毗昙心論》。阿毗達磨的精要,易誦易持,因而為阿毗達磨論,奠定了制作的新規模。由於《心論》的過於簡略,所以大家為《心論》作釋,廣引《大毗婆沙論》義。這裡面,就有古世親的六千頌本。但這麼一來,頌文與釋義,不一定相稱,失去了容易受持的優點,被譏為‘智者尚不了’的‘無依虛空論’。《雜心論》主法救出來,將其他的阿毗達磨要義,也制為偈頌,間雜的編入《心論》各品。對於當時多诤論的論義,別立一〈擇品〉,成為《雜心論》。世親的《俱捨論》,就是在這一系列的論書上,重為造作的。
《心論》的〈界品〉、〈行品〉,明一切法的體用。〈業品〉、〈使品〉、〈賢聖品〉、〈智品〉、〈定品〉,別明雜染法與清淨法。這是一項良好的組織次第。但法勝受《甘露味論》的組織影響,又立〈契經品〉、〈雜品〉,加一〈論問品〉──後三品仍不免雜亂無緒。《雜心論》間雜了更多的論義,又別立〈擇品〉,在組織上,更為雜亂。世親的《俱捨論》,對品目作了重要的改革。別立〈分別世間品〉於〈業品〉之前,容攝《施設論》、《大毗婆沙論》,有關器世間與有情世間的眾多法義,及一向被編入〈契經品〉的十二緣起、七識住等論義。〈分別世間品〉與〈業品〉、〈隨眠品〉,別明有漏法的生、業、煩惱──三雜染。《雜心論》的後四品,徹底廢除;將各品所有的論義,隨義而一一編入前八品中。《俱捨論》八品的組織、條理與次第,在所有阿毗達磨論書中,可稱第一。
《心論》二五0頌,《雜心論》擴編為五九六頌,有改作的,有增補的。世親進一步的嚴密論究︰對於內容,阿毗達磨的重要論義,以能盡量含攝為原則。對於頌文,無論是修正、增補,都以文字簡略而能含攝法義為原則。所以五九六頌的《雜心論》,在《俱捨論》中,被保存而簡練為三百余頌;另又增補二百余頌,總為六百頌。論頌數,與《雜心論》相近;而內容的充實,不是《雜心論》所能比了!《俱捨論》不愧為阿毗達磨論的傑作,《俱捨論》不再是《心論》那樣的阿毗達磨概要,而是阿毗達磨的寶藏。後來眾賢略改幾頌,成《阿毗達磨顯宗論》本頌。所以世親的《俱捨論》頌,對說一切有部的阿毗達磨論宗,是有重要貢獻的!
然而,《俱捨論》並不等於《發智論》、《大毗婆沙論》的勝義集成。早在法勝造《心論》,已表示出一項傾向──對迦濕彌羅的毗婆沙師,存有不滿的情緒。這在《心論》的論義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的。《雜心論》雖接近毗婆沙師正義,而也說‘無作假色’。這是西方、健馱羅一帶的阿毗達磨論師,不滿毗婆沙師的一貫表示。本來,上座系的阿毗達磨,是重思考,重理性的,所以自稱為‘正理論者’、‘如理論者’、‘應理論者’。以理為准則,解說一切契經;契經的是否了義,盡理不盡理,以正理為最高的判斷,而不是依賴傳統的信仰。《發智論》是上座、說一切有系,古聖先賢,所有教證的累積成果;由迦旃延尼子綜合整理編成,這確實是偉大的。《發智論》的研究發展,造成說一切有部阿毗達磨的隆盛。迦濕彌羅論師,推重《發智論》為佛說,看作阿毗達磨的最高准則。集成《大毗婆沙論》,評破百家,以迦濕彌羅師說為正義,不容少有異議。毗婆沙師的精神,雖重於理論的評判;而在精神的深處,為《發智論》的權證所脅制,所以態度是專斷的。阿毗達磨的西方系,不滿毗婆沙師,雖說‘無作假色’,偶有枝末異義,而在傳統的阿毗達磨思想中,不能提出根本而有力的不同意見。說一切有部譬喻師,斷然的放棄三世一切有的根本理念,思想的拘束一去,立刻開拓出新的境界,這就是種子熏習說。這對於三世有的阿毗達磨,是有嚴重威脅性的。世親有西方系阿毗達磨的傳統,對於阿毗達磨論義,是非常崇敬的。所不能同意的,只是迦濕彌羅論師所說──‘阿毗達磨是佛說’的權威性。因為這是足以腐蝕阿毗達磨──重理性、重思考的精神,而流為宗派成見的點綴物。所以首先喝破︰‘因此傳佛說對法。’撤除了思想上的束縛,然後讓不同的思想表露出來。從相互的立破中,了解彼此間的真意義,彼此的差別所在。充分發揮自由思考──阿毗達磨的真精神,也就是世親的治學精神。生當經部流行的時代,與說一切有部,形成尖銳的對立;世親所以多舉經部義,與說一切有部相對論。在某些問題上,世親是贊同經部的;但說他‘密意所許,經部為宗’是不對的。贊同說一切有部的,多著呢!以阿毗達磨的正理為准則,所以《論》末說︰‘迦濕彌羅議理成,我多依彼釋對法,少有貶量為我失,判法正量在牟尼。’
摘自《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
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