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 學 瑣 談
[台灣] 真華法師 著
自 序
記得在我初進私塾讀書的那年,私塾先生一聽說我已經十五歲了,就老實不客氣地對我師父說:“他年紀這麼大啦,才來念書,還有啥用?我看你還是干脆把他帶回去,在廟上幫忙割割牛草,撿撿狗糞,做一些粗活算了,何必白費這筆束脩(學費)呢?”當時有的學生聽了私塾先生這番高論,都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則羞得不敢抬頭,我師父也被說得忸怩不安,拿不定主意了,後來,雖然因為我師公樹唐老人的堅持要我“試試看”,勉勉強強,斷斷續續,在那所私塾裡讀了兩年的“子曰”“詩雲”,但在辍學後的數年中,我卻仍沒有能夠擺脫掉“割割牛草,撿撿狗糞”的命運!
抗戰勝利,我懷著滿腔希望到了南方。原想受了戒依止在一個理想的叢林下,認真地好好參學幾年,以彌補在小廟未能受到僧伽教育的遺憾,也算不枉出家一場。可是,由於環境和人事上的種種關系,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因為多跑了幾個地方,多見了些人,弄得我對於參學一事竟失去了信心!這一切的一切,皆如我在《天寧讀書》和《心生退悔》兩節文中所說。
一九四八年春,因讀《印光法師文鈔》,我發了一個“念佛了生死。如佛度一切”的大願,興沖沖地從常州到了蘇州靈巖山寺。大概是自己業障太重的緣故,不然,為什麼進念佛堂住了還不到三天,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拖出去太湖收了兩個月的租,收租回山又被迫當了職事僧呢?絕望之余,我在《客堂服務》一節文中,不知不覺吐露了“以道風馳名遐迩的靈巖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辦道,天下滔滔,何處又能夠使我如願參學”的心聲!
其實,我從河南到江南,從上海到海島的一路上所見所聞,大多都像太虛大師《震旦佛教衰落之原因論》一文中所說:“佛教在今日,其衰落斯極矣!無它可述矣!”然在“無它可述”之際,我突然想到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的幾句話來,他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也,其皆有弗平者乎?”是的,我寫《寶華受戒》、《毗盧赴考》,以及《談趕經忏》等數節,實在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逼出來的。而我這些“不得已”的調調兒,聽說有些人看了頗不以為然,甚至誤會我蓄意攻讦別個,有失厚道。實際上我完全是站在就事論事的立場而發,絕無絲毫攻讦他人的意思。不過,我承認自己是個讀書太少、涵養不夠的人,寫出的東西在文字表達方面,難免太直率,欠妥宛,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這點,我深深地希望讀者諸君能給予原諒!
真 華
佛歷二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參 學 瑣 談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一 懵懂發心
雖然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捨俗出家了,但因為受了抗日戰爭的影響,卻一直到二十四歲才得到剃度恩師的慈允,出外參學。這情形如果與現在的男女二眾青年一出家就踏進了佛學院讀書,或是出了家馬上就能說會講,以弘法利生為己任相比,實實在在是感到萬分的慚愧!因此,我每在與師友們閒談的時候,我總是贊歎現在出家的男女二眾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參學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那時候從我的故鄉——河南永城縣外出,是非常困難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土匪阻礙,因為土匪的行蹤是晝伏夜出,出沒無常的,出門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去;被抓去之後,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脫個精光,然後不是被打個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兒像現在:陸上有四通八達的公路和鐵路;海上有設備考究的客輪;空中有設備豪華的客機,不怕遠在千裡,一日甚至幾小時即可到達。只要能夠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聽便,誰也不會去干涉你。這樣的環境,在我參學時代,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
我因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參學的時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學們,都叫我“侉子”。初聽起來頗不順耳,但日子一久,也就無所謂了。談到這兒,也許有人要問:“你既然出生在北方,為什麼一定要到南方參學呢?”這有兩種原因:一是南方規模宏偉的大叢林多,如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寧寺,句容的寶華寺,以及寧波的天童寺等處,都是鍛煉僧材的大冶洪爐,不怕你是破銅爛鐵,釘頭鋼丸,只要進去住個三年五載,在行住坐臥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保持一種岸然的姿態,使人看到就會很自然地生起“與眾不同”的感覺。這雖然只是一種外在的行儀,但在末法時代,想住持道場,為人師范,就必須接受這種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氣候溫和,物產豐富,善知識多,依止這樣的環境修學,是極易獲證法益的。因為有這兩種原因,一些對於徒眾寄以厚望的師長們,大都多方鼓勵他們的徒眾去南方參學,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成為法門龍象,廣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參學,雖是受了這兩種原因的影響,卻沒有得到師長的鼓勵,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發心南下的。這一懵懂,雖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現在仔細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為在崎岖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終於把我引入我願意走的路上去了!
二 灑淚南行
記得是一個秋高氣爽,肅殺氣氛非常濃厚的早晨,我背起一個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著難以控制的眼淚,懷著萬感交織的心情,拜別了恩師,踏上了旅途!此時,滿山樹木的葉子,都已由碧綠而變為萎黃,由萎黃而變為枯黃,由枯黃而墜落在地上,隨著淒厲的北風飛舞;而樹上所余下來的枝條,卻隨著風力的大小,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地搖擺著,好像在向誰示威,好像在向誰乞憐,又好像在低喚著與它已經脫體了的枯葉!田野裡的谷類,如:黃豆、綠豆、黑豆、紅豆、秫秫等,也都經過抽芽、生葉、開花、結果的旅程堆進了糧倉。放眼遠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無不呈現著荒涼景色,在此時此地,似乎一點有生機的東西也尋不到了!如果硬說有的話,僅是不久前才從又黑又黃的泥土裡鑽出來的麥苗而已。可憐!那些遠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針如線一般細小的麥苗,好像不勝其寒的樣子,屈曲著頭頸,蜷伏在壟溝裡,使人看了,倍生淒涼!後來我想想,還幸虧它們這樣子呢!不然的話,恐怕早被那些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以及獵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從一九二七、八年間被戰爭破壞以後,昔日清淨莊嚴的道場,在我出來的時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為“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一般無人住持的破廟了!好一點的不是改為學校,即是變為軍營,經像則任人亵渎,寺產則由人瓜分。想想看: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寺廟為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慘苦啊!
我出家的小廟,雖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東邊的一個縣份,而我出家的小廟,又在永城最東邊與江蘇蕭縣交界的一座小山上,東南又緊靠著安徽宿縣,故素有三不管之稱)的關系,成了漏網之魚,但經過日軍、維持會、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幾乎無法解決了,哪兒還有錢給我作路費?臨起身的前一天,東湊湊,西湊湊雖然湊了一些,但算來算去,只夠到參學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為了想節省幾文,以備不時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廟的地方,我只好老著臉皮去“掛單”。
三 掛單受窘
掛單,亦名掛褡,是佛教裡的一種術語。意思是:在寺主的許可之下,行腳僧的衣缽,即可掛在僧堂內的鉤上,依止在那兒食宿(後來在參學期間,經驗告訴我,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因為我那時剛離開小廟尚未受戒,不獨衣全無,而且連掛單的規矩也一竅不通,在這樣的情形下,論理是無法掛單的了!但是,我為了解決中途的食宿問題,還是嘗試著掛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長老,他們看到我這個青年人,為參學不顧一切艱難困苦的勁兒,大都以同情心打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接待,給與食宿。有的寺主在我與他們辭行時,還特別的送些干糧,囑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畢竟是千差萬別的,實難一概而論。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個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懸殊。在我南下參學途中,就曾有過這麼一個明顯的事例,現在寫在下面:
——在一個夕陽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帶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樹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著頭啃食麥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許許多多東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長,大長的程度,使自己都無法認識是自己的了!我——一個為參學而冒著種種艱險徒步行腳的小和尚,背著行李,在蕭瑟的寒風吹拂下,踏著自己幾乎不認識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緊靠在村莊的小廟,目的無非是想在那兒吃一頓,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趕路。
我在小廟門口向裡外瞧了瞧:廟是坐北朝南的,門前有個廣大的打麥場,廟台子比打麥場高出約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圍牆圍著,四周種的盡是些早已脫落了葉子的喬木,光禿禿的,看到就有點兒刺眼的感覺。進門是一間通往佛殿的過道,東西各有廂房一間,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頂則是用秫秸,麥秸所蓋。用紅磚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顯得破舊不堪。空闊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態龍鐘的古槐,上面掛滿了長短不一的紅黃兩種顏色的土布,被風吹得飄呀蕩的,好像減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實際上讓人覺得充滿了一種“怪力亂神”的氣息。
我踱進院子,左右又張望了一番,房子裡都靜悄悄地似乎一個人也沒有。因為不知道客堂在哪兒,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佛殿拜了三拜佛。當我從佛殿裡出來的時候,見東廂房門外突然出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夾襖褲,正目不轉睛地向我注視著。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時,他卻來一個急轉身,一頭鑽進房子裡去了。我見他這種毫無友善意思的態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問題,恐怕難得解決了!”
俗語說:“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頭?”好吧!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計,為了怕夜行發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頭吧!於是,我拎著行李大踏步走進了東廂房。
我的行動,使那位不太表示歡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進房子裡,他正忙著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馍筐子,一見我進來,手裡端的東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兒好了,怔兒怔氣地端著馍筐子站在當地瞅著我,我則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後合掌說:“你老就是這寺裡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寶剎打擾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嗎?”
我以為這麼兩句客氣話一說,一定會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幾位大德一樣,大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招待,給予食宿,天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實竟大謬不然,兩句客氣話不唯沒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一頓。他聽了我說完之後,把手裡端的馍筐子重重地向鍋台上一丟,沉著臉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瞎跑什麼?與你一面不識,誰敢留你過夜?現在天色還沒黑,你趕快走,往東走約十裡路就有廟,那兒人多廟大,可以掛單,我這兒不行!”說著,他伸手在馍筐子裡拿了兩個又黑又硬的窩窩頭,遞給我說:“喂!把這兩個拿去!”說過,他即將放在鍋台上的一把大銅鎖拿在手裡,做出立刻就要鎖門外出的樣子。我雙手接過兩個窩窩頭,隨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說:“你老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與我一面不識,不敢留我過夜,確是實情;不過,請你老相信我,我絕不是壞人,而且行腳也是有目的,並不是‘瞎跑’。請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嗎?”
他聽了很不耐煩地說:“好人壞人頭上又都沒貼帖子,哼!相信你?這年頭——,好啦!好啦!不必再噜蘇啦,趕快走!我要鎖門!我要鎖門!”
本來,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一言不合,就會與人家打架,但這次表現得非常到家,盡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頭燃燒著,我還是依著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蒼茫中,離開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岖坎坷的前途!
四 暗路逢凶
當時,我已經到了江蘇省的蕭縣。蕭縣與永城雖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卻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經說過,我的故鄉是個素有三不管之稱的地帶,成年累月都是亂糟糟的,老百姓難得有一天的安靜日子過。什麼日本鬼子啦,盜匪啦等等,他們常常是你走我來,我來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著民脂民膏,幾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時,他們誰來誰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攢在他們的手心裡,如果有人膽敢對他們說一個:“不”字,很可能即招來殺身之禍!因此,天色一近黃昏,家家關門閉戶,誰也不敢隨便出來走動走動。即或晚間外面有了動靜,也只有輕輕地吹滅豆油燈,趴在門縫裡窺視的份兒!
可是,到了蕭縣就好多了,該縣的縣城那時候雖是日本鬼子亻占據著,但離縣城稍遠一些的集鎮,卻皆是抗日游擊隊所控制。那些游擊隊控制的地區,雖也間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竄擾,只是像山野間的磷火一樣,一閃即逝,對於老百姓的生活行動,尚不至有嚴重的威脅。不過,當時畢竟是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又“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游擊隊雖是抗日愛民的,但為了防止漢奸的蠢動,對於行人的檢查極為嚴格。這種嚴格的檢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間破屋子裡,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寺,夜幕就漸漸地降臨了,充滿了一片黑暗!
我——一個為參學冒險夜行的青年人,背著行李,拖著疲憊的身體,空蕩蕩的肚皮,還有那不大聽指揮的兩條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謂“人多廟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遠,見前面有一條頗為寬闊的河灘,河裡的水雖然沒有了,而在通過河床的道路上,卻堆滿了沒膝的細沙,走在上面,左腳拔出,右腳則陷入;右腳剛提起,左腳又被埋沒了!路兩旁盡是陰森森的蘆葦,被風一吹,簌簌作響,好像有某種野獸在裡面走動,使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過這一可怕的河灘,但要命的細沙,卻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腳吸得愈緊;吸得愈緊,走起來愈感困難。因此,等我到了對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寸步難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這兒干麼?”
我剛剛坐下,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這樣問我。回頭一看,一個彪形大漢已走近了我的身邊,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聲問: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說。
“從哪兒來?”
“從保安山。”
“到哪兒去?”
“到黃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這兒干麼?”
“過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麼來?為什麼在夜裡走?”
“我原打算在河對面的小廟裡住宿的,廟上的住持不肯,他說東邊有一座大廟,叫我到那兒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才“噢”了一聲說:
“背起你的行李來,跟我到我們的部隊裡去。”
說過,他的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樣東西,在手裡揚了揚——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槍。在這種情形下,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多余的,還是跟他走吧!於是,我背起行李,默念著觀音聖號,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時在我身後催促著。又餓又累又害怕的我,這時候實在快不起來了!但我仍忍受著一切的痛苦,咬緊牙關往前跑!
約莫跑了二十分鐘,到了一個偌大的村莊,在村子裡轉了幾轉,走進一座四合房的院落,從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燈光中,我看見有兩個人在上房門外面坐著。我們到院子裡,他們兩人就站起向我們走來,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對他們說:“我帶來一個和尚,請你們二位盤問盤問他吧!”說過,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電筒從我頭上照到腳下,然後又照照我的行李,並叫我打開來,他們細細地檢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著就問我是哪兒來的,到哪兒去等等的話,我都一一照實告訴了他們。他們又察看了一陣子,又問我說的是不是實話,我對他們說:“都是實話。”其中一人說:“好的,你說的既然都是實話,我們也不難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兒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說過,他們都到上房去了。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這幾句話在我聽來,立時感到身心輕松了許多!
五 聖泉觀雨
所謂“西屋”,並非是一棟門窗俱全,設備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種環境之下,除了以“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無別法可想,所以,我走進那間“西屋”,即選擇了一個角落把行李放下,身體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為過於疲勞的關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入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高懸!渾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癱瘓了似的,一動也不想動。但及至想到所處的環境和遙遠的前途時,只好強打精神,兩手扶著牆壁站起來。
起來之後,運動運動手腳,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來,我向他點頭問道:
“先生!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很快地也向我點點頭,連說:“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對不起!”我苦笑了笑說:“那裡!那裡!謝謝您!”說過,臉也來不及洗,就背著行李走出了這間西屋,以及那間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門,啊!我已算匹馬單槍闖過了第一難關!
走出大門,不遠便是一條小街,街上擠滿了粜籴麥糧和各式各樣的交易人物,這種景象,在我的故鄉很久不見了,看到不禁一樂!緊走了幾步,在一個小食攤前坐了下來,叫了一碗胡辣湯,一碟子煎粉,四個饅頭,飽吃了一頓,立時就感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饑寒疲勞,都隨之煙消雲散了!付過了錢,問清去聖泉寺的道路,我迎著徐徐上升的朝陽,一步一步地又向前邁進!
聖泉寺,就是現住台北善導寺智度法師的出家小寺,為蕭縣名勝古跡之一。寺址在蕭縣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後和兩側都是崇山峻嶺,前面是岱山湖,寺內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圍則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棗等樹環繞著,特別顯得清淨幽雅,巍峨莊嚴,實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聖地!
寺東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據說遠至徐州的大人先生們,都經常派專人取之烹茶。又,無論是春、夏、秋、冬、雨、晴、旱、澇,泉水永遠是不增不減,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細流的原狀,由於有這些靈異,所以叫做“聖泉”,寺因為建在泉的附近,也就很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聖泉寺,正是吃午飯的時分,一說是從保安山來的,寺內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氣,一面叫工人給我打水洗臉,一面又叫去廚房用飯,親切之情,猶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飯後,老和尚因事進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陪著我講話,因為彼此都年輕,又是初次見面,默默坐了一會子,都沒有找到說話的資料,我正覺到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說:“我看你很累,你到樓上去睡一覺吧!”說過,他即把我的行李拿到拱翠堂旁邊的一間小樓上去了,我高興地跟在他後面上去。到樓上他又對我說:“這兒是客房,床鋪被褥都現成的,你睡吧!到吃晚飯的時候我來喊你。”說過他即走下樓去,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脫去棉袍,蓋上棉被,把頭一蒙,呼呼大睡起來。
及至睡醒,走下樓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著看書,他一見我下來了,即喊工人准備洗臉的東西,並微笑著對我說:“昨晚我到樓上喊你吃飯,幾次都沒有喊醒你!後來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驚動你了!夜裡睡得還好嗎?”我聽了很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醒來,看到外面的光亮,我還以為天尚未黑哩!起來走到窗前看了看,才知道已經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聽我這麼一說,眼淚都幾乎笑了出來,等他笑夠了,我們才同進早餐。
吃了早飯,我本想辭行去白土鎮淨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卻堅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說:“這是老和尚的意思。”接著他又指指天空說:“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麼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細雨,即淅淅瀝瀝落個不停!我笑笑對那位青年比丘說:“以前曾聽人說: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現在應把這兩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他聽了很高興。
既然不走了,反正無所事事,也顯得無聊;索性向寺內借了一把雨傘,走出山門,獨自踯躅在林間的曲徑上,靜觀著湖山煙雨。
此時,湖光山色的本來面目,雖是盡被密雲細雨籠罩著了,但是,有時在密雲細雨中極目而視,它們若隱若現的姿態,仍然依稀可見。
當微風掠過松柏枝頭,把晶瑩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腳邊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又奇特的聲音時,我即感覺到自己好像經行在“七寶行樹”之間,有一種“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於身心!
古人說:“秋雨如挽歌!”可是,此時所聽所見的秋雨,不但一點也沒有像“挽歌”那樣悲怆的氣氛,相反地,更有助於“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一般的快樂呢!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嗎?抑是古人與今人的感官有異?我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到結論。
回到寺裡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談到這個問題,此時我們處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說出他的看法,他說:“這只是人的一種不正常的心理現象,秋雨的本身是不會給人悲傷或快樂的。”接著他舉一個例子說:從前有一位學者,最歡喜聽雨打芭蕉的聲音,他的太太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書房外面種了幾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學者就感到有點兒厭煩了,於是,即提筆在芭蕉葉上寫道——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他太太見了他的題句,真是啼笑皆非。於是,她也如法炮制,提筆在芭蕉上寫道: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嗎?——聽他這麼一說,使我茅塞頓開。不是麼?如果前夜在那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西屋裡,落著這樣的一場雨,我的感受又將如何呢?
六 皇藏聽經
翌日早飯後雨停了,但天氣仍是陰沉沉的,隨時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為了急於趕路,便不顧一切地,禮別了那位對我熱誠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聖泉寺便向白土鎮的淨梵寺進發。
白土鎮在蕭縣城東南約二十余裡,東有綿延的高山,西有長流的大河。前後數十裡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時期不失為是一個寧靜康樂的所在。
淨梵寺建在白土鎮南門外一個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內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樹,遠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傘蓋,覆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珑的寺院,襯托得格外大方、壯觀、安適、雅淨。
我在小廟的時候,即常聽二師公清雲老人談及白土淨梵寺的事。他說該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與我已圓寂的師公樹唐老人是戒兄弟。我臨南下時,清雲老人特意囑咐我說:
“到了蕭縣你一定要去白土與品老禮座,順便也可以在那兒歇歇腳。”
然而,一切事必須因緣具足,乃能成辦,否則的話,無論大事小事,到頭來都是空忙一場!為什麼我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從聖泉寺到淨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歡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訪友去了!你說巧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淨梵寺也不願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該寺吃了一頓中飯,即匆忙地到了與皇藏峪僅一山之隔的天門寺。在天門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趕
到了皇藏峪瑞雲寺。
皇藏峪,亦名黃桑峪,是蕭縣唯一的十方叢林,同時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規模的佛教道場,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圍數百裡內,直可與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寶華相伯仲。因為它的名聲太高的緣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雲寺,壓得默默無聞了!這與許多人只知寶華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樣的,現在且讓我先談談瑞雲寺的狀況,然後咱們再聊皇藏峪的故事。
恕我不知道瑞雲寺興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陳設的古物揣想,它的歷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前懷,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參天大樹,使人看到這種氣派,就會生起:“這座寺廟不簡單”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進建成。式樣有些像寧波的天童寺,走進山門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後一進的法堂為止。院中的花木也相當多,只是太過自由發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顯得很不協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樓等等,本來都是異常宏偉壯觀的建築物,可惜經過八年戰爭的破壞,昔日輝煌的相貌,已顯得蒼老衰殘了!不過,我相信以後只要住持得人,恢復舊觀,是不成問題的。
當時寺中住了一位姓陳的居士。據說是前清的舉人,學問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寧願在山寺中度著清苦的生活,也不願回家享受福樂。他白天常捧著一部金剛經,坐在寺邊拔劍泉的一塊大石頭上,搖頭晃腦地讀誦,晚間則向幾位住在寺內的居士講解,講到得意的時候,每見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飛。我住在瑞雲寺期間,每天去聽,但對於他所講的:“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等等經句,一點也不懂,但我卻覺得很有興趣。至於他講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為我出家十年以來,不僅沒有參加過講經法會,根本就不知道經還能夠講解。所以我把這一節小文的題目標為“皇藏聽經”,就是想說明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環境裡,做一個出家青年,是多麼地可憐啊!
現在我們再來談談皇藏峪的故事:
這座山為什麼叫“皇藏峪”呢?據一般傳說是這樣的:當劉秀想中興漢室的年代,不斷地與“假借民意,依托符命,竊取政權”的王莽作戰,有一次劉秀因戰事失利,率領著他的部下逃到蕭縣東南的山區,准備再重整旗鼓,與賊決斗。可惜,他們尚未穩定腳跟,就被王莽的人馬包圍起來了!
一天,劉秀一行正在一棵黃桑樹下拔劍泉(拔劍泉的由來,也起於此。——據說:劉秀等人渴不得飲,便用佩劍刺入石中,當佩劍從石中拔出時,石中頓有清泉流出。)邊飲馬,不幸被王莽軍發現了,劉秀等即棄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軍則窮追不捨,最後被追到一個高可摩天的懸崖下,真可說是到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地步了!劉秀覺得既然到了絕境,與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來得利落些!於是舉起佩劍就要自刎。說也奇怪,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一塊其大無比的巨石,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劉秀等人的前面,這樣一來,追兵瞪眼啦!負責追捕的人無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地回去繳令說:“劉秀等人,已被巨石壓斃。”其實,劉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沒有損傷,等追兵一退,即從巨石下爬了出來,後來終於完成了中興偉業。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劉秀隱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劉秀曾在黃桑樹下飲馬,所以又名黃桑峪,這便是皇藏峪名稱的由來。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為真升師兄當瑞雲寺寺主的關系,食宿方面常住裡都以客人的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也不過堂,吃飽了隨意到山上溜達。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該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景色。皇藏峪的樹木種類之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樹全”之說。最使人感到驚異的是:“許多合抱粗細的古柏,多是從石縫中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沒有土質,水分想也不會太多,可是它們居然就能夠長得那樣子高大,你說怪也不怪?”
除了從石縫裡生出許許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樹木也自然組成了一幅極其美觀的畫面,看吧:那些黃葉樹、紅葉樹、綠葉樹、紫葉樹,以及紅黃葉相間,紫綠葉相間等等的樹,滿山滿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幾乎忘卻了是:“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的深秋季節!
七 初乘火車
讀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經過,也許要問:“你既然是去南方參學,在皇藏峪休息一兩天,也就該趕路了,為什麼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這有兩個原因,我必須向關心我的讀者說明。首先我要說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羨慕那兒的風光,也不是貪圖那兒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師兄設法給我弄點路費。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師兄正在山下一個叫“土盆”的莊子上收租,見了他我把來意說明之後,他顯得很不高興,然而看在師兄弟的情面上,終於他還是答應了給我想辦法。不過,他說:“最少要等個把月。”什麼理由呢?他不肯說,盡管我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也只好耐著性子等,這就是我在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交通問題,也可以說是時局關系。我到皇藏峪不幾天,日本在南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就傳開了!受日本鬼子蹂躏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聽這個消息,論理是應該狂歡一番吧?但事實上,他們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大家一聽說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腳,往日保民抗日的游擊隊也不見了,而以打家劫捨發跡的土匪竟然乘虛而入。他們瘋狂地擾亂地方秩序,破壞南北交通,限制人們的行動,這情形恰像前門剛趕跑了強盜,後門又悄悄地走進一只狼來!
本來,皇藏峪距離津浦鐵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邊的曹村車站,也不過僅十五華裡,照說只要能夠乘上火車,到七百裡以外的南京,不應有什麼困難。可是,誰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才不幾天,那些個土匪就將徐州以南,蚌埠以北的鐵路,破壞得已似“柔腸寸斷”了!中央軍雖然日夜搶修,一旦離去,土匪們則又像家裡沒有貓的老鼠,鑽出來又肆無忌憚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趕來,他們早已鼠竄豕突般地,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就因為這樣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時勢緩和了些,真升師兄才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侄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歲,但他已經受戒,敲打唱念,樣樣精通)送到黃山頭火車站,好不容易買了兩張到南京的三等火車票,我師兄感歎地說:“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跟現在台灣裝煤炭的火車一樣,)但買不到快車票有什麼辦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們坐這種車有點歉疚似的;可是,在我這個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車的人來說,已是感到千足與萬足了,更何況是在那樣的環境下!
我同海秀剛剛爬上火車,隨著一聲刺耳的汽笛,火車就開始蠕動了,車上車下,立時沸騰起一片嘈雜的聲浪,沖激著每個人的心房,使人驚呼、緊張、辛酸和痛苦,因為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愛辭親遠走異鄉去謀生的人兒啊!
車一離站,送行者的聲音聽不到了,旅客們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來。我同海秀從行李內抽出一條棉被,把身體依靠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緊緊的,再把棉被蓋在身上,頭一縮,將兩耳裝進棉袍子的領子裡,閉起眼睛,便隨著咔咔嚓嚓,咔咔嚓嚓,愈轉愈快的車輪聲,默念著佛號,覺得很舒適,並不像真升師兄所說的:“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
當時,蚌埠以北正遭水災,我們雖然坐的是夜車,但在皎潔的月光下,舉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鐵路兩側的許多村落包圍著,目睹這種景象,我很難過,心想:“人禍再加上天災,他們怎樣還能生活下去?”可是,當火車停在故人橋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著燈籠,一手端著托盤賣燒雞的小販,在車廂外面,前後左右跑來跑去地叫賣時,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不過,我心裡仍為他們難受:“可憐的人兒啊!你們所受的苦難,多是由‘往昔所造諸惡業’招感而來,謀生的門路很多,為什麼你們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蠅頭小利去維持生活呢?”
感謝那列火車,它經過一夜半天的奔馳,由黃山頭……而故人橋;由故人橋……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們平安地送到與南京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車,又忙了一陣子,我同海秀即買棹渡江,到達了南京挹江門外的下關。
八 到達南京
南京,古稱建康,亦稱金陵。三國時代的孫權,以及東晉、宋、齊、梁、陳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於此,到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才改稱為南京。市區在長江下游南岸,北枕獅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烏龍、幕府等山屏列於外,形勢虎踞龍蟠,氣象萬千,雄勝無比!
我同海秀到達南京下關,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乍見到那種“車似流水馬如龍”的場面,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盡管在碼頭旁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竟不知怎麼進城的好!海秀在數年前去常州清涼寺受戒時,曾來過南京一次,照說問問路什麼的,他應當比我強得多,無奈他的脾氣一向是不願跟別人講好話的,如果勉強叫他去講,就等於要他的命。我雖然比較容易開口些,但因為講話的鄉音太重,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不是現出一種不屑理睬的樣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正在為難,恰巧來了一個擔擔子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我買了他幾個饅頭,順便問他去鼓樓的路。他說:“到鼓樓很容易麼!從這兒到挹江門,進了挹江門,順著馬路一直走,不要轉彎,多則一點鐘就到啦!”講到這兒,他看看我和海秀,接著又說:“你們有行李,最好是坐馬車去,一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啦!”海秀一聽說有馬車好坐,歡喜得雀躍不已!在那位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指引下,我們在挹江門附近找到一輛馬車,在上車之前那位山東老鄉又囑咐我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坐著等,客一滿車就走啦!到鼓樓價錢有一定的,不必講價,否則,你們就會吃虧!”說過,我們尚未來得及向他道謝,他已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去鼓樓呢?因為我同海秀離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師兄曾對我說:“你們倆個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樓東邊保泰街東岳廟,找習初當家師,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們的鄰庵,你們到那兒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會很客氣地招待你們;同時也好向他打聽打聽寶華山今年傳不傳戒,如傳的話,你還來得及趕冬期。不然,你們可以暫住那兒趕趕經忏,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們必須先到鼓樓,然後再去東岳廟。
我們從下關坐馬車到了鼓樓,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去東岳廟的路,據馬車夫告訴我們說:“東岳廟就在警察廳後面。”我正想再問他警察廳在什麼地方?他把馬鞭子一揚,已駕著車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著頭皮去問。唉!真是無巧不成書,問來問去,同在下關一樣,又碰了幾次釘子,仍是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我對海秀說:“就是一夜找不到東廟,也不再去問人啦!”不想這一賭氣,反而沒費吹灰之力,便到了東廟,你說天下事,怪也不怪?
東岳廟在北極閣的右前方山腳下,前面靠警察廳,廟後是小火車道,左邊是警察廳的拘留所,右邊是停放各型汽車的廣場,環境嘈雜極了!
廟有兩進三殿,前殿東西兩間各塑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馬,一匹是棗紅色,一匹是銀白色,每匹馬側塑一個牽馬小鬼,據說是准備東大帝出巡御用。中殿供東岳大帝像,兩則為十閻王殿,殿內小鬼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像,應有盡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面院子裡的焚金爐中,金紙錫箔的濃煙,向外直沖,使人嗅到那種氣味,很難消受。後殿中間供佛,右邊用薄板隔開四五個小房間,住著客師。右邊靠佛龛是功德堂,再過去即是東娘娘的寢宮,經常不斷有幾個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鬧,裡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兒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夢中佛事”呢!他們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偉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達東岳廟的時候,習初當家師以及住在廟裡應付的師父們,剛剛吃過晚飯出去,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在家看門,他一聽說我們是當家師的同鄉,隨即替我們拿著行李,送我們到後殿左邊的一個小房間裡,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壺茶,然後又問我們有沒有吃晚飯?為了免他再去麻煩,我們對他說已經吃過,談了幾句話,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門關了起來,在行李袋裡把在下關買的幾個饅頭取出,便與海秀分而食之。
十點多鐘,出外作佛事的師父們陸續回來了,一接談都是北方人,顯得格外親切,立即都向我們走攏來,你一言他一語地詢問著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談得起勁時,一個年紀約四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出家人,兩手捧一只白磁紅花的小茶壺,踏著很穩重的八字步走進來。一位同道即刻與我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當家師父!”我同海秀一齊向他頂禮一拜,爬起來即把真升師兄叫我們來找他的意思,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張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響,兩只大眼睛盡管在我和海秀的臉上轉。等他看了個夠,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頭上十二個又圓又大的戒疤上,才粗聲粗氣地指著海秀問:
“你是真升的什麼人?”
“徒孫。”海秀說。
“出家幾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歲。”
“四歲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兒受戒?”
“常州清涼寺。”
“會不會唱念?”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他把海秀的話重復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後用一種一言為定的口吻說:
“送你小師公(指我)到寶華山回來,就住在我這兒幫忙好啦!”說過,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邁著他的八字步,一搖一擺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種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點兒沒笑出聲來!等他走遠了,幾位同道才對我和海秀說:
“小字頭是個牛脾氣,人很好的!”
習初當家師走了之後,大家又閒聊了一陣子,就各自就寢了。臨睡時我低聲問海秀:
“他們剛才說:‘小字頭是牛脾氣’,‘小字頭’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聲說:
“小字頭就是指的當家師。‘當’字頭上不是像一個小字嗎?”
接著他又說:“我住皇藏峪的時候,就常聽從南京回去的人說,想住在南京趕經忏,就必須先學幾句趕經忏的術語,否則的話,就會被人家喊為‘大羅卜’。小字頭即是術語之一,我在幾年以前就懂啦!”
我聽海秀一說,不禁啞然一笑,心想:“千裡迢迢,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學了一個趕經忏的術語——小字頭,難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趕經忏嗎?”噓,我歎了口氣,然後往床上一躺!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用了早飯,廟裡住的師父們都又去做佛事去了,當家師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間裡敘談。他很客氣地叫茶房泡了兩盞蓋碗茶,還擺了四只果盤,三個人圍在一張一面靠牆的方桌坐著,先從故鄉的鄰庵道友談起,又談到南方各處叢林下的家風,以及東廟的興革經過等等,最後的結論是:海秀送我到寶華山後,仍舊回東岳廟來幫忙。同時當家師並表示,受戒以後,也希望我來東岳廟住住,賺點“衣單錢”。我聽了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買東西去了。
此時,日本雖然已投降個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氣似乎仍未恢復,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區,荒涼得簡直同鄉村無異。我和海秀在鼓樓附近轉了一轉,只見幾個說書賣藝的人直著嗓子吼,然並不見有人去聽他的書或看他的藝!我低聲對海秀說:“這種荒涼冷落的現象,就是中國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說:“我也這樣想!”在街上買好東西回到東岳廟,我同海秀又到北極閣山上和雞鳴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飯的時候。飯後即向當家師告假坐小火車到了下關,准備轉乘寧滬路的火車,去句容縣的龍潭鎮了。
到了下關,我同海秀剛剛下了火車,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出家人,手裡提著一支小小的籐籃,在候車的地方走來走去,神情顯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們走來合掌問道:
“二位是不是去寶華的?”
我們邊走邊向他點點頭。到了售票處,我叫海秀看著行李,去擠著買到龍潭的車票。等我買票轉來,那位出家人正在與海秀攀談著,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著聽,一句也不回答。於是,我問他:
“你也是去寶華山的嗎?”
“是的。”他說,接著連珠炮也似的,就講了下面一大堆話: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這兒,想買張火車票去龍潭。因為買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著這只籐籃(他用手指著籐籃給我看),一手提著個大包袱,擠了幾次,也沒有擠到售票的地方!正在為難的當口,從人潮中突然鑽出來一個出家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很和氣地問我說:‘您是去寶華山受戒的吧?”我對他說是。他顯得非常高興地說:‘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請朋友帶去,因為找一個同鄉耽擱到現在,我正愁沒人作伴哩!嘿嘿,我們真是有緣!’說著他拿出一張到龍潭的火車票給我看,並且很熱心地要給我去買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擠進擠出地替我去買票呢?於是,我拜托他給我看行李,提著這支小籐籃自己去買票了。等我買票回來,行李和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為他先到剪票口排隊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兒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找來找去,直找到現在,仍不見他的蹤跡!找不到行李不但無法受戒,連回去都成了問題,因為我身上除了帶一點零用錢之外,所有的戒費以及回程的路費,統統都縫在棉被裡了,您看怎麼辦?我急死了!”說過,淚水潸然而下,他幾乎要放聲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樣子也覺得很難過,心想:“在這樣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還會有騙子嗎?”
一向不愛開口的海秀,此時也開了口,他對那位可憐的同道說:
“你的行李找不回來定啦,那人是馬蹓子!”
“馬蹓子?”在我聽來這名詞怪新鮮的,那位同道也與我同樣現出一種不懂的神態,兩眼直瞪著海秀發呆!
於是,我問海秀:“馬蹓子,是什麼意思?”
他說:“馬蹓子就是騙子,但他們的本事比一般騙子更高明。他們會察言觀色,會看風轉舵,會裝僧變道,會假哭假笑,會三教九流裡面所有的術語,會各種方言,他們專在車站,碼頭人多的場合溜達,一旦他們發現了可獵物,即窮追不捨地在暗中盯著,機會一到,便施出他們的伎倆,輕而易舉地就把獵物手到擒來了!”
接著他又說:“我在常州清涼寺受戒那一年,就有兩位戒兄的行李被他們騙去。據說南京、上海一帶,這種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聽海秀這麼一說,我好像領悟到點什麼似的,遂向他使了個眼色;我提著行李就走,他則莫名其妙地在後面追隨著。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對他說:
“聽了你剛才說的一番話,倒使我想起了在蕭縣一座小廟裡時,那兒的住持所說的‘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的一句話來。他說行李被人騙去了,你我都沒有看到,誰能保險他本人不是馬蹓子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還是‘有錢買斗笠,少管傘(散)事’為妙!其實,我們自己已到了‘自顧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干脆走我們的吧!”海秀聽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聲也沒響,便隨同我上了開往句容縣龍潭鎮的火車。
九 寶華受戒
龍潭,是江蘇省句容縣屬的一個重鎮。位置在長江南岸,句容縣北,東近鎮江,西連南京,又為寧滬鐵路必經之路,所以形勢顯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龍潭下了火車,已是萬家燈火;當晚在寶華山的下院定水庵過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兩碗四只眼的稀飯,與該庵當家師告了假,就上寶華山了。
從龍潭到寶華山,一般都說是十八華裡。但由於道路崎岖難行,走起來好像比普通的三十裡還要遠。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從龍潭去寶華山,應先通過一個狹長的谷口,然後再從一個山麓爬過去,就到了去寶華山的正路。這情形定水庵的當家師雖然對我們說得很清楚,然而當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腳下,一看山並不太高,並且還有通往山上的小路,兩個人也毫無考慮,即循著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半點鐘,覺得路越走越模糊了!叢生的山草也愈來愈深了!此時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往上下看看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著山頂出神!我問他:
“前面沒有路啦,怎麼辦?”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說完即鼓起勇氣向上爬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師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緊殿其後往上爬了!
就這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山頂。
海秀看見那重重疊疊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疇,以及成群結隊的樵夫樵婦們挑著一擔擔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賽跑時,高興得亢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直嚇得雞(野雞)飛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時警告他說:“在這深山曠野裡不可以這樣大聲!如果這聲音被豺狼一類的野獸聽到,那還得了?”
他卻得意地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麼要緊嘛,大不了咱們‘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罷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連性情也變了,由此可見,環境給一個人的影響力,是多麼地強大啊!
坐在山頂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難受。因此,我對海秀說:“趕快背起行李尋路下山,不然,馬上就會著涼。”我說的話他似乎沒聽見,仍在那兒指指點點地說個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沒入在草叢中了,他才從後面急急追來,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寶華山的正路,又出了滿頭大汗,並且還沾了一身的草種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丟,惹得幾個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後仰,幾乎笑煞!
所謂“正路”,可不是現代寬闊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歷代高僧大德,從荊棘滿山的蓬莽中,開辟出來的一條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罷了!可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因為有無量的法門龍象,都是從這條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後才步入到光明大道!
石子路的右邊,張了許多草黃色的舊帳篷,裡面住著投降不久的日本軍隊。此時他們好像洩了氣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揚威地殘殺中國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國人了!他們看到路上來往的中國人,哪怕是個小孩子,也豎起大拇指來說聲:“您是大大的中國人!您是大大的中國人!”
行行復行行,又足足走了一點多鐘,才到了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寶華山下,我們看到那片頗饒詩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從山上運柴下來的婦女,停在那兒洗這洗那的,害得我們不得不再爬個山坡,才停了下來休息。說來也真可笑,我們剛剛坐下,她們也挑起擔子走啦。只見她們一上路,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擔子飛也似地奔跑,並且嘴裡還前呼後應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聽不懂她們在吆喝什麼?
在那些挑柴的婦女離開山腳的同時,突然看到三個出家人,從下面走來,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經接談,才知道他們也是來山受戒的。一個是皖北人,兩個是蘇北人,年紀都與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們的來臨,無形中給我帶來了說不出的高興!原因是海秀曾對我說:“師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寶華山的客堂裡,我坐著,你只能站著,說不定知客師父叫照客送單時,還要叫你向我頂禮呢!”因為那時不懂“以戒為師”,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聽他這麼一說很不是味,心想:“師公向徒孫頂禮怎麼成呢?將來回到小廟,無論如何解釋,也要給徒子徒孫們留話把子。”為此事,我老是覺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麼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麼辦?現在他們三個人一來,一則海秀不必陪我進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頂禮的尴尬場面,再則人一多膽子也壯些。因此,在上山的時候,我不斷地與他們攀談著,他們三人也對我非常親切,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律宗第一山”的環翠樓,看見了久已聞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上所說:“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捨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等等,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的是我們四個人卻沒有那分雅興來欣賞這大好風光!
我們走到“戒公池”旁邊,我叫海秀停在那兒休息,我則隨同他們三人走進了隆昌寺的山門,而邁向客堂。我們好像銜枚夜行的軍隊,又好像即將被抓去的小偷,一個跟著一個,悄悄地前進,緊張害怕兼而有之。這情形如果說給現在受戒的人聽,可能等於對“夏蟲語冰”,他們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滋味!因為現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處登記一下,繳了戒費,即可直達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點點卯,也無須那樣子緊張害怕。什麼道理呢?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講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說呢?自己生不逢時,偏偏在那個時代出家,又偏偏趕到那個地方受戒,從戒期開堂,到燒過戒疤出堂,都是度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師們的面孔上始終是塗了一層嚴霜,整整的一個戒期——五十三天,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同一個新戒和顏悅色地講過一句話,或是慈藹地笑一笑;哪兒能像現在的戒期,戒師們為了想與新戒們拉拉關系,沒有話兒找話兒說!
卻說我們四個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門外,照規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輕輕地靠放在走廊下兩邊的柱子上,分成兩列,從客堂門的兩側,先提起靠門框的一只腳踏進去,再向前走兩步半,四個人前後站成兩排,然後再恭恭敬敬,誠誠懇懇,向上禮佛三拜;拜畢問訊,問訊後四個人就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地合掌站著,紋風不動地等候知客師父的法駕臨。也不知知客師父有要事沒有辦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驗我們四個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招呼,兩條腿站得發抖,兩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縮進袖子裡暖一暖,不料一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從我後面走過來,我的眼睛才稍微睜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個照面,即趕忙又收了回來看著自己的鼻子,因為他那兩只猶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專對我發射,把我看得心驚肉跳!
“拜佛!”那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們四個人面前走了兩趟,一種凌厲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喉管裡擠出這麼兩個字來。於是,我們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過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隨說:“頂禮知客師父三拜!”四個人又一齊拜下去,那位知客師父(這只是大膽的假設,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在寶華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擺
出這種架子的資格,不僅限引禮師或知客師)說:“一拜!”我們四人同聲頌了一句:“阿彌陀佛!”即起立問訊,仍合掌站著,一動不動。不想那位知客師父,一句話也沒有問,就叫我們背起行李,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後面,到四堂樓了。當時我想:“人家都說寶華山的規矩怎樣怎樣的厲害,看樣子也不過如此麼?”但是,後來在戒期中事實告訴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錯了!
四堂樓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層,凡是來山受戒的人,多暫住於此,一直到開堂為止。裡面的規矩,跟一般叢林下的上客堂性質差不多,只是沒有寮元師罷了;然而堂內的一位香燈師,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師更凶,住在那兒的新戒們,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他。我們四人到了那兒,一切如儀之後,香燈師即給我們安單位,單位安好,我向香燈師請個假,即下樓去看海秀。
受過戒的人比沒有受戒的人,到叢林下吃香多了!當我下了四堂樓,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時,在齋堂樓的前面正遇見他同一位老戒師父,肩摩著肩緩步從外面走來。此際他也看到了我,緊走幾步,到了我面前就問我到客堂裡以後的情形,我一一告訴了他。他說:“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圓滿我再來接你。”說過,他把帶來的一點錢拿了出來,留夠他回南京買車票的,其余的都交給了我。他即隨那位老戒師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樓。下午他又到四堂樓來看我一次,並說些要我保重的話,即迳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人,不無孤獨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舉凡他們有什麼事或外出游覽,總是邀我同行,因此,在開堂之前減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時也游遍了寶華山的名勝古跡。如:寺外的戒公池、環翠樓、祖堂、寶塔、龍池、老虎洞、拜經台;寺內的無梁殿、銅殿、韋陀殿、戒壇,以及許許多多的什麼殿,什麼堂等等,無不留有我和他們三位戒兄的腳跡,並且有時候假借去大寮(廚房)提水或打飯之便,也常跑到山門外,與那些邊曬太陽邊捉虱子的老修行們閒聊聊。如果正聊著突然看到一個身穿黃海青(寶華山的引禮師及其他的戒師,都是穿黃海青)的人從山門內踱出來時,我們則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趕快順著圍牆從小角門溜進大寮。
寶華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寶華”的老修行們,不擺則已;一擺起來就沒有個完,什麼山神土地受戒啦,韋陀菩薩化緣啦,青龍顯聖啦,黑虎護法啦,乾隆皇帝尋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聽梆過堂啦,文海祖師上吊啦,他們一擺起來,那種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極啦!可惜當時沒有照相機,有的話,拍一張下來,現在拿出插入這段文中,一定會為我這只禿筆生色!因為他們各式各樣的形態,都像活羅漢呀!
我們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我們最怕的日子終於來了!一天早粥後,四堂樓的香燈師發布了一項消息,說:“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頭剃光;剃好了聽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備進(戒)堂。”大家聽了當然不敢怠慢了!於是,剃頭的剃頭,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戲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燈師帶我們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裡,他向一位穿黃海青的引禮師合了合掌,輕輕地說了幾句話,即告退了;而我們一群則像待宰的羔羊,就任憑幾個手裡拿著楊柳條子的青年引禮師擺布著。他們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萬物生焉”的思想,在編班的時候不言亦不語,只要他們認為你的頭合乎他們的標准啦,先向你剃光了的頭上打一條子,而後再指定你站在右邊或是左邊,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頭依次把該班人的法名、字號,寫好交給引禮師,接著即輪到“點名”。在點名的時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軍人出身吧,引禮師喊到他的法名時,他答了一聲:“有!”被那位擔任點名的引禮師,著實地在光頭上抽了幾條子,然後以警告的口吻大聲對他說:“以後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時候,要答:‘阿彌陀佛’,不准答‘有!’知道麼?”那位戒兄哭喪著面孔,又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是!”惹得幾位引禮師,不禁捂著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觸的人物中,最不講理的,最冷酷的莫過於寶華山戒期裡面的引禮師。他們待新戒的態度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也就是說他們打了你,罵了你,你有理也好,無理也罷,你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份兒,絕對不可以辯白。否則的話,他們就會把你打死,拉到單(床)底下去!
記得,在戒期開堂的一天,一位手執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禮師父,對我們新戒說:
“你們既然發心不遠千裡而來山受戒,就應該把在小廟時的一切習氣、毛病收起來,今後行、住、坐、臥一切的一切,都要聽我們引禮師父招呼。引禮師父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結的,你們就跟著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的結的。引禮師父說:茄子是葫蘆籐上生的,你們就跟著說:茄子是葫蘆籐上生的。如果誰個膽敢不依言教,自作聰明,說西瓜不是木瓜樹上結的,茄子不是葫蘆籐上生的話,休怨引禮師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單底下,等到戒期圓滿,一齊抬到化屍窖裡去燒!”
阿彌陀佛!我想,膽子稍微小一點的人,不要說去受戒啦,就是聽到這段話,也會嚇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但這並不是聳人聽聞之言,據說在我們戒期之前,確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業障太重,還是活該倒霉!一個法名叫演華的戒兄,偏偏與我同班。在編班點名的那天,也就是開堂的一天,引禮師父點名點到我們一班的時候,他本來喊的是“演華”,因為他是南方人,他的話我有點聽不清楚,我只聽懂一個:“華”字,便以為他在喊我,連忙合起掌來答了句:“阿彌陀佛”!他聽了先抬頭看我一眼,接著就刷刷照我頭上打了兩條子,我立時感到頭上火辣辣的難受!打過了,他才喝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阿彌陀佛!我叫真華。”
“我喊的是演華,你為什麼答應?”
“阿彌陀佛!我……”
“你什麼?”
我見他又把楊柳條子舉起來,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有敢再說出理由來,結果還是“阿彌陀佛”救了我!
近年來,寺院傳戒,戒師們對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這作風很值得稱贊,而在寶華山與這種作風恰恰相反。引禮師父對四十歲以上的新戒,特別嚴緊,特別厲害,他們認為四十多歲才來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時的習氣比較難改,說不定會原封不動地都帶進佛教裡來。這樣的人受了戒與自身無益,與佛教有害,所以必須用惡辣楗槌,使他們知所慚愧,庶幾能革面洗心,精勤學道!因此,引禮師對年老新戒常說:“你們在家享福享夠啦,啃不動雞骨頭啦,要出家受戒來佛教裡當老和尚啦!”
話又說回來,寶華山的引禮師們雖然對新戒們的態度幾乎野蠻,但對儀規卻不馬虎。他們在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作新戒的榜樣,為新戒的良導;稍有善根的人,在一個戒期中確能獲得不少的法益,盡管所學多是偏於形式(戒相)的,而在住持佛法方面來說,其功仍不可沒!當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夠去發揮“戒法、戒行”的真義,“律宗第一山”的美名,寶華山實當之無愧!只可惜他們“知少為足”,“淺嘗辄止”般地滯留於形式一面了!
除此之外,寶華山最使人感到遺憾的,還有“人事問題”和“燒小鍋子”。現在先談人事問題:
寶華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說是:“由來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見月律師時代,就開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協調,而四次離開寶華。據他自述的《一夢漫言》上說,與他最過不去的是香雪阿阇黎,香雪阿阇黎有一次住在蘇州,聽說三昧和尚在寶華山入滅了,衣缽也傳與見月律師了,很不高興,從蘇州坐船路經龍潭,他都“不進寶華山”。後來雖經“達照師手書勸谏”,勉勉強強到山禮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嚴貫珠》,又與見月律師鬧翻了,他曾毫不留情地譏笑見月律師說:“今在內刻經嫌其不淨,將來屋虛單空,塵厚草深,恐無人為伴掃除”了!極有修養的見月律師聽他這麼一說,也來火啦,遂以“師慎重其言!龍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無勞為某遠慮。”幾句話反駁香雪,結果弄得香雪阿阇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寶華山了!因此寶華山種下了人事不能協調的深因。
我在寶華山受戒的時候,人事的不協調,最顯著的地方,是堂裡與外寮。在沒開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飯,東板堂裡的一個小引禮也去打飯;因為他的飯桶放的地方妨礙了飯頭師的工作,飯頭師即大發雷霆,順手把飯桶丟了一丈多遠,而且粗裡粗氣地罵著說:“媽拉個巴子,你的眼睛呢?”那位小引禮便一聲不響地撿回飯桶,又按次序放在鍋台上。後來我問住在大寮裡擔水的一位戒兄:“一點小事,飯頭師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他說:“這是司空見慣了的事,原因是:堂裡的人看不起外寮裡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買堂裡的賬,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樣!”我又問他:“堂裡的人為什麼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說:“堂裡的人用這樣的幾句話:‘打架是個傻和尚!吃飯跟倆和尚!念經是個啞和尚!’來挖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斗大金字不認識一布袋的老粗,當然不會編什麼名堂反唇相譏啦,沒有辦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粗言老拳上占便宜!
本來是“家丑不可外揚”的,然而為了使後來的人對叢林制度知所取捨,光明的一面固然要宣揚,黑暗的一面仍當要揭露。寶華山是我的戒常住,論理我是不應該把這些不太體面的事寫出,惹人討厭。但本著“我愛恩師,尤愛真理”的觀念,覺得把它寫出來,公諸海內外四眾大德之前,總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須把寶華山燒小鍋子的情形,再詳細談談:
寶華山大眾的飲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簡直無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齋,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說。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無法想像,就是在我們以前受戒的人,聽到我說的也不一定會相信。因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齋雖是吃不到上堂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們那次戒期中,連豆腐齋的名稱都沒有聽說過,更不必說上堂齋了;雪花菜當然也無從吃起了!也許有人要問:難道在吃飯的時候一點菜都沒有嗎?有,那只是不知道腌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鹹菜,在吃稀飯時,一個人給你一撮子,點綴點綴而已!
還有,我們受戒的時間是五十三天,在這五十三天中好像只吃了四頓干飯(每逢初一、十五一頓),其余一日三餐都是稀飯。初一吃一頓干飯,另一頓就得伸長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師,在添飯時候盡管他們很同情我們,再三地說:“你們難得吃一頓干飯,發心多吃些呀!”然而我們的肚皮畢竟不是戒師們的飯桶,若是,盡量裝一裝,也許就不至於在半饑餓的狀態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寫到這兒,我再把“搶菜”的事談談!
什麼叫做“搶菜”呢?我想凡是在寶華山受過戒的人,應該都知道那兒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寶華山的戒,扁擔繩子一齊帶。”不知內情的一定要問:“受戒帶扁擔繩子干麼?”告訴你吧!帶扁擔繩子就是出坡時挑柴、挑水、挑米、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龍潭(上下共三十六華裡)挑菜,回來的時候剛剛過了環翠樓,就見住寮房的“上座”們,在路邊站著,如果有一擔又嫩又肥的青菜經過他們面前,即爭先恐後地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連說:“跟我來!跟我來!”於是,他便前頭帶路,把那個挑青菜的新戒帶到他的寮房內,叫新戒把菜擔子放下,然後把菜一顆一顆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擺好,他才現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說:“十多裡路挑這麼多的菜上山,你們太辛苦了!趕快回堂去休息吧!”就這樣,比如說:從山下挑上來一百擔菜,庫房裡假定能收到五十擔,那一定是護法韋陀尊天菩薩的加被;不然的話,很難達到這個數字。我當時奇怪庫房裡的負責人,怎麼任那些“上座”們“搶”,也不聞不問?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一個
心眼!
唉!學上海人講句話吧!真是“罪過殺來”!因為不知不覺已把寶華山的瑣事扯得這樣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南地北地亂扯一通,恐怕有些長老一定要罵我的山門了?但是,話既然已開了頭,好像我故鄉的黃河有了缺口,在急流沖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難的。那怎麼辦呢?就只好先設法來緩和急流的沖勢,減輕缺口的激蕩,然後再趕快把它堵起來,庶幾乎就不至於泛濫成災了!現在讓我也先緩和一下心潮的沖勢,挽回口頭上的激蕩,掉轉筆來寫點有關戒堂裡的正事,來結束“寶華受戒”的“節目”吧!
本來,戒堂裡有些事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然為了使一般人對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點認識起見,我認為還是有方便談談的必要!
說到寶華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樣子講究,就是在四方叢林也是絕無僅有。據說我的得戒和尚上妙下柔上人六十歲傳羅漢戒時,一次曾開了二十多堂(一堂約六十人),房子仍是綽綽有余。不像台灣傳戒,有個二三百新戒,戒常住就要臨時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時,每一戒堂的中間都有一個小巧玲珑的佛龛,裡面供著莊嚴的佛像,當新戒們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裡,必須先排起班來禮佛三拜,然後長跪合掌,靜聽該堂的開堂師父(寶華山的規矩是維那開首堂,其余的各堂是按資歷深淺的次序而分任開二堂、或三堂、四堂的)開示。開示了,再“一齊起立”禮謝師父,而後再背對背靜靜地把袈裟抽下來,海青脫下來,折疊整齊,放在規定的位置,再輕手輕腳地去架房(廁所),事畢回來,在堂外廊下把襪子脫掉照規矩卷好,才能談到睡覺。但睡覺也有睡覺的規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樣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無所謂。
早上板一響,連揉一下眼睛的工夫也沒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黃的燈光下,穿衣束帶。(為了爭取時間,有人干脆和衣而眠)一切妥當了,即趕往架房,事畢順便在樓下洗個兩把半的臉,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禮佛,然後各人回到各人的單位前坐下,當值的人給每人倒一杯鹽開水,這時候有點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來吃,沒有的喝杯開水就算了。等聽到鼓敲三陣,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課,這時大約是三點半到四點左右。
寶華山的早課時間之長,實為諸方叢林中所少見。不說別的,僅楞嚴咒前面“妙湛總持不動尊”的一段偈頌,就要哼三四十分鐘。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紀的戒兄,功課還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裡跑。俗語說:“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這兩句話在我們戒期之中,一點也行不通。假使你內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時候,向引禮師告假,引禮師不但不准,反而用楊柳面(打楊柳條子)供養。因此,在上殿或演禮的時候,那怕被大小便脹得直不起腰來,也只有“忍”的份兒。如果實在是忍無可忍啦,那麼,就硬著頭皮向引禮師喊一聲:“師父小便!”或“師父大便!”拔腿就奔。當然,回來的時候“楊柳面”是有得吃了!
依理說,既然出了家做了佛的弟子,就應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軀,畢竟不是鐵打銅鑄的,太過虧待了它,它就會給你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印光大師在復弘一律師信(見《印光法師文鈔》)上說:“……身安而後道隆。在凡夫地,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是則是效。”可是,寶華山的戒師們可不講這一套,他們認為你受戒就是來受苦的,如果不給你一點苦頭嘗嘗,受什麼戒?因此,他們所有的苦,一股腦兒向新戒們身上堆,你承受得了,無話可說;承受不了,就送你進化屍窖,反正寶華山有三百六十個山頭,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事下來,都用一種“悔不當初”的口吻哭訴著對我說:“我早知道受戒這樣苦,打死我我也不來!”
其實,上殿、過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還有點兒伸縮性,唯有在演“三壇正授”時,那才堪稱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麼是三壇正授呢?三壇正授就是:初壇正授沙彌戒;二壇正授比丘戒;三壇正授菩薩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彌,打比丘,火燒菩薩頭”的三句話,以我個人親身所體驗到的“跪、打、燒”三種滋味,最難忍受的不是“打”和“燒”而是“跪”。什麼道理呢?因為“打”和“燒”為時都很短,同時“燒”只是一次,“打”也不會天天挨,而“跪”卻是戒期中的常課。我這樣說,也許有人認為我的話出了毛病:“你剛才說跪沙彌,怎麼一眨眼你又說‘跪’是常課呢?”所謂“跪沙彌”只是偏重之詞,受比丘戒,菩薩戒仍是照跪不誤,這跟說:“經、诠定學也;律、诠戒學也;論、诠慧學也。”道理是一樣的。想想看,在一個冰天凍地、北風如刀的嚴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裡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兩個小時,等到佛事完畢,三師回寮,得戒和尚才邊走邊說:“恭喜你們受過沙彌十戒了”!或是說“比丘大戒”和“菩薩大戒”的時候,新戒們已凍得僵屍似的,除了機械地答一聲:“阿彌陀佛”,此外還能做啥?
最後,且讓我再下幾句評語:“寶華山的引禮師們威儀都很好,教規也很認真,就是太過於嚴厲,嚴厲得近於殘酷,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於敬畏;仇視念勝過感激。”
十 毗盧赴考
寶華受戒的事談完了,現在讓我再來談談去南京毗盧寺考佛學院的經過吧!
在戒期中,自從大家頭上燒了十二個戒疤,領到一張戒牒和一本同戒錄之後,就好像大學畢業的學生拿到了畢業文憑似的,心內既興奮又緊張。同時,還有一點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於是乎三個一群,五個一隊,互相交談著未來的計劃:
有的人計劃著回小廟當家或作住持。
有的人計劃著去金山、高旻參禅。
有的人計劃著去蘇州靈巖山念佛。
有的人計劃著去常州天寧寺學唱念。
有的人計劃著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計劃著去終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計劃著去上海或南京趕經忏。
有的人計劃著去寧波阿育王寺拜捨利。
有的人計劃著去緬甸禮大金塔。
有的人計劃著去觀宗寺研究天台教義。
有的人計劃著就住在寶華山學戒律。
有的人毫無計劃,能過且過,隨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來山接我時再決定的,後來因為受了一位戒兄的慫恿,竟去了南京毗盧寺,計劃著考佛學院讀書。這一計劃後來雖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這畢竟是我參學過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須敘述一下,作個交代。
我是怎樣受了一位戒兄的慫恿,去南京毗盧寺考佛學院的呢?其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當寶華山的戒期快要進入尾聲時,一位戒兄發布了一樁令人高興的消息,大意是說:南京有人來信告訴他說太虛大師快來南京啦,到了南京就准備在毗盧寺辦佛學院,現在教課的法師都請好了!招生簡章不久也要貼出了!戒期中如有發心求學的僧青年,於戒期圓滿後,可先到毗盧寺報名,應考,陰歷年過了一定開學,此千載一時的良機,萬萬不要輕易放過等語。這一消息一經傳開來,那位戒兄立時成了眾人“巴結”的對象,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轟了一陣,結果連他自己共計九個人志願去南京毗盧寺,而我也是這九個人中的一個。
去南京毗盧寺的計劃決定之後,我即寫了一封信給海秀,告訴他不必來山接我了,並且說明我不願去東廟趕經忏,願去毗廬寺考佛學院讀書的決心。
毗盧寺是南京名剎之一,面積廣大,殿宇眾多,一棟式樣新穎,莊嚴宏偉的觀音殿,使該寺在衰老的氣氛中,顯得生意盎然!
我們九個人離開了寶華山,到了毗盧寺的客堂一切如儀後,知客師大概已經看到了我們頭上的戒疤,知道我們是來“赴考”的,很客氣地問了幾句話,就親自把我們送到客堂右邊的一棟房子裡去了。那棟房子一明兩暗三間,右邊的一間住著一位法師;左邊的一間是廣單,可睡十多個人;靠走廊的一面有個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張大方桌,看看書寫寫字什麼的,看來很方便。知客師把我們送到這樣的一間房子裡,大家覺得很滿意,以為受過戒第一次出外掛單,就遇到這樣客氣的知客師,和住這麼好的房間,能說不是“福報”嗎?
知客師指示著安好了單,到大寮裡過了個二堂,又到大雄寶殿和觀音殿以及濟公殿瞻禮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課的時候了,我們原准備去隨喜的,但知客師父說:“你們遠道而來,太辛苦了!在房間裡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課。”他這幾句話猶如嚴冬的太陽,使我們冷寂的心,有著一絲絲溫暖的感覺!
次日清晨,在齋堂吃過早粥,回到住處,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們的那位知客陪同維那師和僧值來我們房間裡,維那師進了門劈頭就問我們會不會經忏?其他八個戒兄有七個說會,我和另一個說不會。那位僧值一聽說我不會經忏,用一種輕蔑的神態瞄了我一眼,他心裡好像在說:“看你也有二十多歲了,連經忏也不會,雖然受過戒了,還不是個飯桶?”然而維那和知客,則用一種安慰和鼓勵的口吻對我和另一個不會經忏的戒兄說:“不會沒有關系,可以在這兒慢慢學。”接著他們又對會經忏的七位戒兄說:“近來常住裡的佛事很多,希
望你們發發心,幫幫常住的忙!”說過,他們三人走了,那七位會經忏的戒兄,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遂異口同音地“哼”了一聲說:“幫忙?我們又不是專來趕經忏,豈有此理!”話雖這樣說,但後來他們還是乖乖地依著知客、維那的意思去做了!
從那次知客、維那和僧值師,到我們房間裡“移樽就教”之後,七位會經忏的戒兄無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裡每天掛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們的大名,今天張府念經,李府拜忏,趙府放焰口;明天劉府放焰口,孫府念經,馬府拜忏;總之,念經也,拜忏也,放焰口也等佛事,無日無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頗不高興,每次念經或拜忏回來就牢騷滿腹地說:“我們是來讀書的!為什麼天天叫我們去念經、拜忏、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這樣想)可是,當他們做了半個月的佛事下來,每人拿到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時,竟又把鈔票揚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對我炫耀著說:“侉子!你看鈔票多好!快點學,學會了好拿鈔票!”說老實話,看他們的鈔票,想想自己的困難,的確有努力學學經忏,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頭;但有時候常住裡因人手不夠,叫我去濫竽充數站空班時,心裡就會想:“我冒著生命的危險出外參學,就是為的這個嗎?”
也不記得是到毗盧寺的第幾天的一個晚上了!東廟的習初當家師和海秀坐著黃包車來看我。海秀見了我就問:“師公!您住在這兒怎麼樣?”我對他說:“很好!”習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著棉花的破棉袍說:“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語氣間有點責備又帶挖苦。接著他又說:“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東廟吧!你不願趕經忏,我不勉強你,只要在廟上幫忙寫寫算算,每天就給你一個單子錢(等於念一天經代價)。那邊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饅頭、水餃什麼的,總比住這邊一天吃一頓老米飯,喝兩頓包谷粥強吧?”
習初說過,兩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於是我說:“老師兄盛意我非常感謝!但我無法接受你的盛意。因為我來這兒的目的是求學,不是為了金錢和享受。這兒生活雖是苦些,然比起寶華山來好多了,更何況每月還能找個零用錢。至於衣服穿好的穿壞的我也無所謂,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著破舊的衣服與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覺得難為情,難道出家人穿破衣服還怕人家笑嗎?”習初當家師聽了我的話,好像很不高興。不過,他沒有駁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說:“也好!你既然下了決心,就在這邊磨煉磨煉吧!”說過,他就和海秀坐著兩輛黃包車回東岳廟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驚破膽,識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當你與他人環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價值的時候,一好百好,處處都好!一旦他人環境比你好了,才能有發揮的機會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對你的態度馬上就會變樣,甚至一腳把你踢得遠遠的。這種情形並不僅限於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樣,有時比在家人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真是令人傷心的一件事!我說這話並非是無的放矢,而是有事實為證的;現在把這一事實寫出,請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盧寺應考的八位戒兄弟,他們雖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盧寺的時候,我們不僅是志同道合,彼此間的感情也是與日俱增的。這對人生地不熟,一個人在叢林下參學的我來說,確有著很大的鼓勵作用。不幸得很,一向與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盧寺不久就拿我當他們的開玩笑的工具了!他們對我的稱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對我的態度以譏笑代替了敬重,結果弄得惡口相向,大打出手,九個人幾乎都被“擯出”毗盧寺的山門!
我在前面曾經說過,毗盧寺的佛事是“念經拜忏,無日無之”的話,因此,七位會經忏的戒兄,鈔票日見其多,而人也日見其疲勞了!每天在念經拜忏之後,吃了晚飯他們就上床睡覺。常住裡的規定原是九點熄燈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飯以後的一段時間內,讀讀功課,寫寫字什麼的。但為了怕驚擾他們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識之”的方式讀,從來就沒有出過聲。然而他們卻不管這些,一見我坐燈下展書讀的時候,便肆無忌憚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覺!”說過,咔嚓一聲,就把電燈關了。前幾次多少還帶點開玩笑的性質,經我說些好話,要求要求,他們就把電燈開開(說來不好意思,那時我連開關電燈也不會),讓我繼續讀下去。可是,後來完全以威脅和怒罵的口吻對待了。如說:“侉兒!侉兒!快睡覺!不睡,揍你!”或是說:“你媽的,搞什麼玩藝,還不睡覺?告訴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們這樣多的鈔票!”說過仍把燈熄掉。我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再哀求他們也不會生效了,我只好據理與他們爭論一番。但因為他們人多勢眾,爭論的結果還是我吃虧。有一次我很氣惱地說:“你們實在欺人太甚了!我讀書,既不請教你們,又不敢出聲,你們睡你們的好啦,為什麼一定要妨礙我呢?熄燈的時間是常住規定的,我並沒有違犯常住的規定呀!你們不是無理取鬧嗎?你們說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們那樣多的鈔票,告訴你們,我用功是為了將來考佛學院,不是為了鈔票,請你們不要再這樣,不然的話,我真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我認為這番義正詞嚴的話語,定能使他們知所慚愧,以後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謾罵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該多麼好呢?但事實卻大謬不然,他們不唯不停止對我的揶揄和謾罵,更變本加厲地以“聯盟”形式,要轟我“出境”了!在這當口我的無明火實在無法再耐得下去,於是,與一個法名叫什麼清的——即是我每晚看書時關燈的那一個,一言不合,起了沖突。他立在廣單的邊緣,被我照臉上掴了一記巴掌,不知道是他太無用,還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應聲倒在床上,兩手捂著臉,沒命的“媽呀!我的媽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幾個,在我掴那叫什麼清的同時,也都挺身坐了起來,齊用手指著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說:“是的,我打了他,你們如果不服氣,就都下來吧!”結果,沒有一人下床。
一陣暴風雨過去之後,房間裡除了被打者的哭聲之外,一切都歸於沉寂了!沉寂得連電燈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層黑紗,顯得陰森森的黯然無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時,對面房裡住的一位法師,恰巧踱進門來,我向他合合掌,他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後默默地面對廣單站著。
坐在床上的幾位,一看法師進來啦,好像一群原告見了法官似的,一致地向法師陳述著我的不是。等他們陳述得差不多了,那位法師也俨然以法官姿態給予宣判了,他先對那幾位戒兄說:“我雖然很少到你們房間裡來,但對你們的情形我很清楚。你們受戒後既然結伴來此參學,住在一起就應當互相敬重,互相諒解,互相勉勵,互相協助,使彼此在品格上,在學識上,在修持上都能日日長進,時時增益;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同參道友,同學良朋!要知道一個出家人生活在叢林下,最要緊的是能與大眾和合,最要不得的是驕慢嫉妒;尤其是你們剛剛受了戒出外當參學的人,這兩句話更要切記在心,並應時時處處警告自己說:‘驕慢、嫉妒甚於毒蛇,萬萬不能讓它在我心中生起啊!’可是,以我的觀察所得,好像你們根本就沒有這種意念,不客氣地說,你們這個樣子,實在辜負了你們的師長和你們自己!”說到這兒,法師轉過身來,用手指著我又對坐在床上的幾位戒兄說:“他從老遠的北方跑到南方來參學,是很不容易的,你們應以真誠的友誼同情他,鼓勵他,使他減少人地生疏之感,而安心修學;你們不惟沒有這樣作,反而障礙他和欺侮他,時常聽你們叫他‘侉子!侉子!’倒沒有聽他叫你們蠻子過。試問:如果你們之中,有一人去北方參學,許多的北方人用這種態度對你們,你們當作何感想?”(聽他說到這兒,我哭了)稍停了停,他又指著那位被我打的戒兄說:“侮人者然後人侮之,難道你這不是咎由自取?將人心比自心,處處好過太平春!希望你以後把這兩句寫起來,貼在你每日起居能看到的地方,念念熟,就不會再被人打了!”,說過,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看你人滿老實的,行為怎麼這樣子粗野?要知道在叢林下‘交口相罵,舉手相打’不管有理無理都要受遣單(開除)處分的;他們欺侮你或是罵你,可以到客堂同他們理論,不可以隨便舉手就打。不是見你常常讀《遺教經》嗎?你記不記得:‘忍之為德,持戒、苦行所不能及;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惡罵之毒,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念到這兒,他好像忘了似的,想了想又說:“‘當知心,甚於猛火,常當防護,無令得入,劫功德賊,無過瞋恚’的一段遺教?”當時我的確想回答他說:“法師說的我都知道,不過,我慚愧得很!實在沒有‘歡喜忍受惡罵之毒,如飲甘露’一般的修養工夫。何況他‘惡罵’我已不止十次了呢?如果我悶著忍下去的話,恐怕他們將得寸進尺要向我頭上屙屎了!”但我沒有敢這樣說。法師見我不響,似乎認為我已認錯,於是他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接著他又對坐在廣單上的幾個人說:“不要再爭執啦!不然,將來你們總有後悔的一天。”說過,他走出我們的房間,我們九個人,誰也沒有再哼一聲,即各自睡去。
我躺在廣單上,沸騰的思潮,猶如在挹江門外看到的揚子江裡遇著大風的急流,洶湧澎湃,滔滔滾滾,一起一落地沖激著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這一下子完啦!明天法師把我打人的事傳到客堂,知客師父對我的處分可能是先打一頓香板,而後如法師所說的‘遣單’。打打香板也就罷了,假定遣單怎麼辦呢?回北方小廟吧,有著飛蛾投火般的危險;去東岳廟吧,又有著從丘陵墜落在幽谷樣的感觸!”就這樣展轉反側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辦法來。他們幾個人呢?聽了法師一說,好像也覺得事態嚴重了!一夜穿梭也似的,出出進進向外跑,並且在廣單上不時彼此咕咕唧唧地交談著,大概在研究對策。倒是被打的那位戒兄能沉住氣,他只是在剛到廣單上睡的時候,呼唏呼唏地歎了幾口氣,不大工夫,他就心安理得地“夢見周公”去了!
我記得次日正是陰歷十二月二十七日,早粥後知客會同維那和僧值,在齋堂裡分配掃塔上供等事宜。分配完畢,其他的都走了,知客師父把我們九個人留在齋堂。隨著那位年紀輕輕的,個子小小的,面孔白白的,文質彬彬的,時常笑嘻嘻的維那師父,先看看被我打的那位,腮幫子腫得好像貼著半個蘋果的戒兄,然後走到我跟前笑問:“昨晚上你為什麼打×清師?”我聽了心裡猛然一驚,急忙起立合掌,用手指指那位叫什麼清的戒兄說:“請維那師父先問問他吧!”論說這樣的答復,對常住的執事在禮貌上是不應該的;可是,那位慈悲的維那師父,並不在乎這些,他又笑了笑,既沒有去問那位清戒兄,也沒有再問我,他即站在齋堂中間,講了一段內容與昨晚那位法師所說的大同小異的開示,在最後他說:“你們打架的事,大和尚都知道了(消息好快),依常住的共住規約來說,都應該遣單的,現在姑念你們都是初次出外參學,不施任何處罰了。不過,你們要切記:以後不可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否則的話,不僅要遣單,在遣單之前還要重重地打你們一頓香板!”接著他又說:“馬上就要掃塔上供,你們趕快回去准備准備。”說過他就笑嘻嘻地同知客師走了。我們九個人則如獲“大赦”似的,走回了住處。在路上我曾這樣想:“奇怪呀!為什麼維那師父的開示,跟昨晚那位法師說的內容幾乎一樣呢?難道那位法師已做了我的義務辯護律師了嗎?不然,維那師父怎麼會對我這個‘侉子’這樣子客氣呢?因為法師、維那和欺侮我的幾個戒兄都是南方人呀,聽說南方人是最衛護同鄉的,為什麼這一次竟成了例外?奇怪!”
十一 貧病交迫
時序的巨輪不停地轉著,新年剛過,一眨眼又是元宵節了!
元宵節,給南京數十萬的市民帶來了狂歡!帶來了光明景象!而卻粉碎了我無時或忘入佛學院讀書的美夢!因為,在陰歷年前,尚不時聽人說,佛學院過年就要開辦的消息,可是,新年一過,大家都諱莫如深似的,一字也沒有人提起了,使我萬分焦急!然而,毗盧寺的佛事,隨著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佳節,卻一天比一天興隆了!會趕經忏者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增加了!只有時運不濟的我,從朝至暮,從暮至朝,躺在廣單上呻吟著!“害病嗎?”也可以說是病,不過,還是說“害瘡”比較正確些,“害的什麼瘡呢?”疥瘡,是說癢癢得徹骨,說疼疼得要命的疥瘡!說到“害疥瘡”,使我很自然地聯想到寶華山的“戒公池”來。
據說,寶華山戒公池裡面的水,本來是“清冽甘美”,使飲用的人能“延年益壽,百病不生”的。也不知道是住持人無德呢?還是寶華山該衰落了?那“清冽”竟一變而成為“渾黃”,“甘美”一變而成為“苦澀”了!常住人已成了習慣,吃了戒公池裡的水,還能不能“延年益壽”(大概是不會了!否則,他們為什麼在戒期中,叫新戒們去距寺三四裡路的龍池抬水吃呢?)不得而知,而生瘡害病的人尚不多見。但是,到那兒受戒的人,吃戒公池裡的水,十有八九,都生疥瘡,還有生惡心瘡的。因此,有人說戒公池裡的水,是隆昌寺裡的污水(包括小便在內)總匯,這話雖然有點兒缺德,但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寺”與“池”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形式,一遇雨天,寺裡的污水漫流,哪能不向池裡灌呢?我在戒期圓滿下山的時候,手指和腳趾之間就發現疥瘡的“苗頭”了,不過尚未嚴重到影響行動的程度,初到毗盧寺時因為天氣冷,也沒有大的變化,只是偶爾癢一陣子就算了,可是,一過年,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再加上過年時吃點冬菇什麼的,不幾天渾身生起黃豆般大的紫色濃泡,臥也臥不下,坐也坐不得,痛苦得不可言喻!幸虧大殿上有一位生性慈悲的香燈師,一有空就幫我搭藥,不然的話,不說別的,急就急死了!
“有病就應該慢慢地調養,急什麼呢?”話雖是有理,一個零丁孤單、窮而且病的人,焉能不急?
說窮,那時的我實在當之無愧!一件棉袍破得如東廟的習初所說的都向外流脂油(棉花),一條又薄又短的棉被卷起來時,可能還沒有弘一律師在寧波七塔寺掛單的行李卷大。因為他老人家尚有一條破草席子包著,而我則一條草席子也無!至於錢,雖然還沒有到我的老師——慈航菩薩——遺囑上所說的“身無分文”的地步。但是,如果想坐黃包車去街上看看醫生,診斷費和醫藥費不談,就是車資我也負擔不起。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誰把我病的消息傳到東岳廟去的。在一個灰蒙蒙的雨天,我正痛苦得在廣單上睜著眼躺著,突然見海秀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走進來,他看到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樣子,竟放聲哭了起來!不一刻習初當家師也來了,見了我就說:“老師弟!你真是自找罪受!如果早聽我的話去東岳廟,就是害疥瘡也不會這樣子慘呀!請你不要再硬啦,我已對這邊的知客師講過啦,馬上就同我們坐黃包車去東岳廟。”我無力地搖搖頭對他說:“這兒的佛學院辦不辦還沒有一定,我想再等個把月看看,如果真的不辦啦,再去東岳廟親近你!”他聽我這麼一說,又來火了,他看看房間裡沒有外人,於是低聲對我說:“我住南京十多年了,難道還沒有你清楚嗎?告訴你吧,你不要再在這邊等著做入佛學院的夢啦,這邊根本沒有辦佛學院的消息。你說這邊有人去信到寶華山,說這邊要請太虛大師辦學院,完全是沒有的事,即有,也是幌子,招攬你們這班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幫忙幫忙經忏而已,而你這個‘老實頭’,就一頭撞在南牆上,不知拐彎啦!”
我聽習初這麼一說,突然使我想到:來毗盧寺的第二天早上,知客、維那和僧值,到我們房間裡劈頭就問“你們會不會經忏”的話來,哦!我驚訝地叫了一聲:“那麼我就跟你們去東岳廟吧!”
沒有外人,於是低聲對我說:“我住南京十多年了,難道還沒有你清楚嗎?告訴你吧,你不要再在這邊等著做入佛學院的夢啦,這邊根本沒有辦佛學院的消息。你說這邊有人去信到寶華山,說這邊要請太虛大師辦學院,完全是沒有的事,即有,也是幌子,招攬你們這班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幫忙幫忙經忏而已,而你這個‘老實頭’,就一頭撞在南牆上,不知拐彎啦!”
我聽習初這麼一說,突然使我想到:來毗盧寺的第二天早上,知客、維那和僧值,到我們房間裡劈頭就問“你們會不會經忏”的話來,哦!我驚訝地叫了一聲:“那麼我就跟你們去東岳廟吧!”
十二 寄居東岳
入佛學院的夢想既然粉碎了,我只好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毗盧寺,而遷移到一向被我認為“環境嘈雜極了!裡面糟糕透了”的東岳廟。在走的時候,幾位同住的戒兄,似乎比平時待我的態度好了不少,他們都幫著海秀替我收這拾那忙來忙去。其實,我的東西除了一床破棉被之外,只有幾本廉價的舊書,有海秀一人收拾就足夠,根本就用不著他們幫忙,但他們既然自動來幫忙了,怎能予以拒絕呢?因此,我連說:“謝謝諸位戒兄!謝謝諸位戒兄!”他們也異口同聲地說:“戒兄何必客氣呢?:我們總算有緣吧?不知不覺我們在毗盧寺已共住兩個月了,這期間大家雖然曾發生一點點不愉快的事,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年輕無知嗎?現在一聽說你要去東廟了,我們都很難過!過去的事請你把它忘掉吧,我們後會有期!求學既然沒有了希望,不久我們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說:“是的,我們的確有緣!不然的話,我們相離何止千裡?怎麼能夠同在一個地方受戒,又同在一個地方參學呢?只可惜我們的緣太淺了些,如果緣深,我們能同在一個佛學院讀書,不是更好嗎?不過,山不轉水轉,我們只要有緣,如諸位戒兄所說,定會‘後會有期’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完全忘掉雖是不易,然請諸位戒兄放心,我絕對不會懷恨的,但願清戒兄能原諒我就好了!”說過,大家哈哈笑了陣子,即由海秀替我拎著行李,習初師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別拐到大殿裡禮謝那位好心的香燈師,然後就同習初、海秀分坐黃包車去了東岳廟。
東岳廟的環境情形,我在《到達南京》一節中,已經大略談過,現在且談談廟裡的人事。
東岳廟除了當家師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師,一個燒飯的(兼茶房),兩個挑經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計十九個人。因為當家師以前曾對我說過:“你不願趕經忏,我不勉強你,在廟上幫我寫寫算算,每日給你一個單子錢”的話,所以我到東岳廟養好疥瘡之後,即做些寫寫算算的工作,很輕松!閒下來,不是看看經,就是念念佛,倒覺得日子很好打發。因此,引起了少數客師們的不平,他們常冷嘲熱諷地對我說:“我們一口熱氣換一口冷氣哼了一天,也不過才拿一個單子錢!你坐在屋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四菜一湯吃著,細葉子茶喝著,自由自在地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不慌不忙,一個單子錢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慘哩!有一天我在練習大楷,他看了一眼,說:“憑你這一手字(說老實話,直到現在為止,我的字還沒有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寫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學院裡打滾出來,嘿!叢林下不爭著請你當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們老鄉的關系,你當了方丈大和尚,還怕你不給咱們一個閒寮房住住?到那個時候,誰敢不讓咱們手捋著胡子喝香油?”我聽了這些話,只好向他們笑笑,一聲不響,否則的話,在東岳廟就休想有太平日子過。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裡忙和尚”的話,南京也不例外。一進七月,東岳廟的訂佛事牌上,寫得密密麻麻的,滿得不能再滿,念經拜忏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個客師忙得固然是“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而當家師也忙得跟走馬燈兒似的,坐著黃包車轉進轉出的不停,燒飯的老趙,為了到外邊去找人幫忙,飯也沒空燒了,好在師父們出去念經多在事主家吃,否則也只好“枵腹從公”!這樣一來,一向“自由自在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寫寫算算,招呼來廟上訂佛事的和燒香的人之外,還要面對著賬簿和鈔票,忙得簡直無法透氣!總之,大家為了錢,都忙得頭昏腦脹,失了常態。尤其當家師,忙得他脾氣越來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門檻子絆了一跤,即轉身狠命地把門檻子踢了兩腳,並大罵老趙:“為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一個大些的燈泡?”
在當家師向門檻子發脾氣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面吃過烙餅回來,看見當家師正在大殿前面的院子裡,同幾位師父們談著做佛事到外面去請人的問題。他說:“南京的規矩是:請客卿是雙單子,現在一個人給兩個半單子都請不到啦,怎麼辦?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趙臨時冒充一角的話,到手的鈔票還不是要乖乖地退還人家?”說到這兒,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著我的手說:“喂,老弟!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廟裡寫算的事還是我來想辦法,請你隨大家出堂去應付應付吧?你是知道的,八個人的佛事,如果只去七個人干,齋主是不高興的;齋主不高興,就等於開商店得罪了顧客,這樣下去,咱們吃啥?”我說:“敲的,念的,唱的三樣我連一樣都不會,怎麼好去應付?”他笑笑說:“哪沒有關系,不信你問問他們(他用手指著幾位客師),那一個不是從閉口真言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們铛、铪、木魚、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只要肯用心學,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魚子了!”接著幾位客師也附和著說:“世上哪兒有天生的彌勒?自然的釋迦?不會,學呀!老實對你說吧!不管你對趕經忏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經忏位子,人家就說你是趕經忏的和尚。與其有名而無實,倒不如名實相符來得痛快!其實,既然出了家,哪一個願意把一生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還不是因時局逼得沒有辦法?”說過,他們又好像把“哪一個願意把一生的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的話忘得一干二淨,大合唱似地,同聲高喊道:“混混算了!混混算了!怎麼不是一輩子?”使人聽了,以為他們都似乎患著嚴重的“歇斯底裡”!
十三 談趕經忏
在環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終於跟在大眾師父們的後面出堂應付了!也就是說,我終於成為一個“名實相符”的趕經忏和尚了!我記得很清楚,這是一九四六年陰歷七月十五日以後的事。
本來麼,經是佛陀親口所說,忏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為亡者念念經,禮禮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地去做,趕經忏也應該列為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麼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這一種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視同相互交易的商業行業了!因此,念經、拜忏、放焰口的結果,沒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趕了半年的經忏,曾親眼看到幾個資質優異、頗有才干的僧青年,因為趕經忏,染上了種種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親眼看到幾處規模宏偉、道風遠播的大叢林,因為經營經忏出些敗類的子孫,而使祖庭蒙羞!這能說不是因趕經忏而害了自己嗎?這能說不是因經營經忏而害了佛教嗎?我敢大膽地說一句:今日的僧倫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經忏)興隆的影響。因此,我為了奉勸初出家青年道友們,能發起“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的決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來一次“現身說法”,看看當時一些出家人趕經忏的情形,與“僧寶”兩個大字,是多麼地不協調啊!
我在南京東岳廟正式開始趕經忏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門外送殡。我們一共是七個和尚,身上一律披著用粗夏布做成的紅色忏衣,前面的兩個人敲著大铙钹,其余的五個分別拿著引磬,小木魚、铛、铪和手鼓,夾雜在送殡者的行列裡面,沒命地隨著抬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抬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尋和尚開心,他們看著我們七個和尚快要趕上他們的時候,一聲“吆喝”,便飛也似地向前奔去!我們為了幾個臭錢,為了使亡者的眷屬高興,為了使小字頭(當家師)贊賞,為了不被抬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須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想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那麼,就只有不顧一切(包括身份、名譽等等)地在棺材後面“窮追不捨”了!就這樣,頭上頂著火熱的太陽,腳下踩著滾燙的柏油路,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棺材跑。身上披的紅色忏衣被風一吹,遠看去,每個人身上好像背著一只紅色的大皮球,樣子滑稽極了!在這當口,每見人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臉上就感到一陣子火辣辣的,趕忙把頭低下去,心想:大概他們在笑我們是“社會的寄生蟲”了吧?!
日之夕矣,送殡歸來,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過晚飯,洗了個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腳,而當家師卻手捧著小茶壺(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壺都捧在手裡),笑逐顏開地對領單子說:“八點鐘、某府有一堂倒頭經,還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裡盡管有一千個不願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說到念“倒頭經”,也蠻有意思。
比如說:張府裡的老太爺病得奄奄一息啦,專為寺廟介紹佛事的齋婆,這時候就跑到廟上來請人啦。南京人對出家人的稱呼是:“和尚老爺”!但“和尚老爺”的頭銜,在齋婆們的心目中,也有著三等九級的差別——上等的和尚老爺(方丈、住持、當家一類的人物),她們稱為“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爺(精明伶俐、年輕俊秀、能戴毗盧帽的一類人物),她們稱為“馬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爺(念經是個啞和尚,吃飯跟倆和尚,打架是個傻和尚一類的人物),他們稱為“大蘿卜”。當然,那些賴佛吃飯,靠僧穿衣的齋婆們,她們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級的和尚老爺了;至於“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她們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爺,對那些齋婆們也是“奉若神明”畢恭畢敬地招待著,不這樣,他們生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似的!
齋婆們跑到寺廟裡,鼓起如簧之舌,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交頭接耳,如此這般地一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首肯了,於是,便把“馬馬虎虎”(這兒指領單子的人)的和尚老爺請了來,說明張府的地址,和念“倒頭經”需要的人數;“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則帶著幾個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如果人數不夠應用,就再帶一兩個“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搖搖擺擺地走進張府,(偶爾也坐坐汽車或黃包車)。此時張府茶房(大多數都是臨時雇用的),已很客氣地為和尚老爺們泡好茶,擺好了茶點;於是乎,“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以“唯天為大”的姿態,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搖著,一邊品茗,一邊與齋婆和齋主,“一切無礙”般地大轉其“法輪”。這時候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以及“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有福了!因為他們盡可把好吃的茶點,送進五髒廟裡去!直等到擔經箱的道人喊著:“布置好啦,請和尚老爺開經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來是為抓心頓足,正與死神搏斗的張家老太爺“念倒頭經”的呀!
佛法畢竟是不可思議的!張府的老太爺在幾個和尚老爺的誦經念佛聲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靜地嗚乎哀哉了,免去不少臨死掙扎的痛苦!隨著張老太爺的孝子賢孫和遠親近鄰們,一窩蜂也似地聚攏了來,也不問他們老太爺身上的“去後來先作主翁,”的八識先生走也沒走,便一面哭喊燒錫箔金紙,一面七手八腳地,替他們的老太爺,穿衣、戴帽、登靴子,亂糟糟地忙成一團。此刻,念經的和尚老爺被擠得已無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覺都退到了庭院裡去了,大家無法可想,只好仰起臉來,去數那天上灼灼閃閃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齊備,擔經箱的道人帶著孝子,到院子裡向和尚老爺磕三個頭;但這三個頭你不要以為是——他們向和尚老爺們表示歉意,或是為恭敬和尚老爺磕的,而不過是催逼著和尚老爺,趕快進入靈堂,去陪伴陪伴他們剛剛死去的老太爺罷了。
俗語說:“有錢能買鬼推磨”,這句話的真實性究竟怎樣呢?我沒有親眼見過,不敢瞎說,但身為“三界導師,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為了錢,在熙熙攘攘的大馬路上,頭頂著火熱的太陽,腳踩著滾燙的柏油路,披著袈裟,敲著铙钹,飛也似地跟在棺材後跑著送殡,這卻是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歷的;為了錢,在臭氣烘烘、陰氣森森的靈堂裡,繞著死人大念其“倒頭經”,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歷過的;為了錢,冒著狂風暴雨,堅冰白雪,在湖濱江岸,放焰口超度亡靈,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歷過的。當時做這些事,在感覺上只是有點厭惡,並沒有聯想到它對佛教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堂堂比丘,為了錢,做那種事,真是倒盡了佛教的架子,丟盡了歷代高僧大德們的臉!
以上的話,似乎扯離題了,現在再讓我把念“倒頭經”的一幕說完吧!
孝子磕過了頭,和尚老爺們隨著孝子進了靈堂,“有志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個問訊禮,這才是真正念“倒頭經”的開始。
一開經,嘈雜的人聲是停止了,而靈堂裡的氣氛,卻更加陰森得可怕!因為此時張府的遠親近鄰已分別離去,張府的女眷們也回避了,幾個垂頭喪氣的孝子,匍匐在靈床的前面,不聲不響地加添著破鐵鍋中行將熄滅的金紙,那金紙吐出的綠色火焰,不時在破鐵鍋的邊緣旋轉著,顯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張老太爺有一只手,正在那金紙灰中,點收著他的孝子賢孫為他准備去豐都城的路費;擔經箱的道人與張府的茶房,則悠然地低聲交談著,那副樣子恰像城隍廟牆壁上繪畫的兩個把守豐都城門的小鬼,正計劃如何去大敲一下張老太爺的竹槓!而幾個和尚老爺呢?和尚老爺麼,則正把寶貴的命陰(古德有:“一寸光陰一寸命陰”的話)系在幾文臭錢上,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經念了,已是深夜時分,茶房端來了一小鍋的糯米稀飯,四盤小菜,殷勤地勸著和尚老爺們說:“和尚老爺請用吧!這個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兒知道,和尚老爺送了一天的殡,又念了多半夜的經,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覺之外,什麼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說破了嘴皮,和尚老爺連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個個醉漢似地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張家的大門,回東岳廟了!
可是,說也奇怪,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在馬路上經涼風一吹,瞌睡蟲似乎即隨風去了,精神也不知道從何處又悄悄歸來?盡管肚子因饑餓咕咕噜噜提出了抗議,但和尚老爺們的說笑聲,在夜空裡飄旋著,卻仍能使在街上巡邏的警察先生們,無可奈何地“側目而視”!
大伙回到廟裡,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幾十塊錢,把熟睡中的老趙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東老鄉開的面鋪裡,買幾斤機器軋的面條,回來在飯櫥裡找點晚飯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面裡一煮,就吃開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剛剛把面碗端在手裡,面條送進嘴裡,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來。他們一見有面好吃,也不管三七二十幾,拿起碗來就盛,盛好就吃,任憑出了錢的人挖苦、笑罵,他們也不在乎。就這樣說著笑著,吃著鬧著,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時分了!
在大家睡興正濃的當兒,當家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領單子的師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氣虎虎地吼著說:
“小字頭!一大早你就在這兒鬼吵鬼叫的什麼事?”
東岳廟的當家師就這樣好!佛事好,進賬多,師父們開開他的玩笑,或是弄訟弄訟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為忤;如果三天沒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裡的師父們不夠分配,外邊又請不到人,千萬開不得玩笑。否則,他的“牛脾氣”一發,那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那天晚上他因為不慎被門檻子絆一跤,大罵老趙為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個大些的燈泡,就是為了佛事多,外面請不到人而發的。領單子的都是東廟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氣,所以這次罵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嘻皮笑臉地走到領單子的床前,手指著領單子師父的鼻子,笑罵道:“小乖乖,你睡昏了頭吧?今天不是孫家和李家各請七個人念經嗎?起來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襯!”
住在南京趕經忏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麼改變,如說有的話,那除非是遇到沒有佛事的時候。
沒有佛事,怎樣來打發時間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找你需要的東西,就是鬧翻了天,由你自己負責,當家師也不過問。沒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間裡埋頭大睡,如果感到睡得無聊啦,那麼就約一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門外靈谷寺,中山陵,明孝陵,中華門外的雨花台,玄武門外的玄武湖,觀音門外的燕子矶,水西門外的莫愁湖,雞鳴寺山下的台城等處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興趣的話,能到棲霞山去玩玩更好,因為那兒不但有滿山谷如火一般的紅葉,更有說不盡的名勝古跡。如棲霞寺的全景,千佛巖的石窟,捨利塔上的釋迦八相成道圖,禹王碑上的文字,紗帽峰上的松濤,以及一線天、桃花澗、珍珠泉、飛來佛等等,都是使人“樂而忘返”的勝境。假定時常能暢游其間,對於龌龊的身心,確有很大的洗滌作用,只可惜趕經忏人,對這方面的興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話,為什麼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還有,住在經忏位子使人最傷腦筋的,是有空閒的時候,也不能安心用點功。譬如說:今天廟上沒有佛事,你想在房間裡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經,同寮的人不是罵你“老魔王”,就是罵你在“裝模作樣”。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譏笑你說:“你的腿子坐得這樣子好,為什麼不到金山、高旻去住?在那兒住個三冬五夏,說不定會找到娘生以前的面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說:“你為什麼不去靈巖山呢?靈巖山是專修念佛的道場,像你這種念佛功夫,到那兒打個把精進七,穩得念佛三昧!”如見你在看經,就說:“老同參!我看你還是去寧波觀宗寺學學教吧!一旦學成了法師,你講大座,我當維那,不強似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嘛呢吽’、‘嘛呢吽’地趕铛铛皮好嗎?”總之,在那種環境下厮混,恰像蜾蠃之與螟蛉,先把你“蔽而殪之,幽而養之”,日子久了,非叫你“類我,類我”不可!
我在前面曾說過,東岳廟共住十四個客師,十四個客師中有兩個領單子的。其中的一個名字叫樂禅,年紀三十歲,除了個子矮些,面相、談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後寺當過多年的維那,因為與習初是同參,習初在東岳廟當了家,就把他請下山來到東岳廟領單子。他初到東岳廟時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無論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觀音聖號若干聲,以為常課。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氣團,便直線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鴉片煙、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課;他的收入平均超過一般清眾兩倍以上,但後來混得連褲子都沒得穿。記得七月裡有一次在小九華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著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台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現前清淨眾,異口共宣揚”的時候,他竟悄悄地對敲木魚的人說:“夥計!我尿啦!”
另一個領單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觀音庵當家師仁義的師弟,人極聰明,長得又帥(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四寸大的照片),喉嚨也好,對於當時南京經忏界流行的散花、歎骷髅、歎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類的玩藝,樣樣精通,因為他有許多這樣“優越”的條件,十五歲到東岳廟趕經忏,十七歲就登上領單子的“寶座”了,習初當家師叫他時,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專跑寺廟靠和尚老爺吃飯穿衣的齋婆們,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干兒子為榮。因此,他的干媽、干姐姐、干妹妹,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義(仁善的師兄)法師從泗陽逃難到南京,先住在東岳廟,他看到他的師弟那種“隨緣”隨變的作風,很不高興。他曾對我說:“出家人初出外參學為了找幾個衣單錢,在經忏位子住住本無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經忏位子,就被鈔票迷了竅,不知回頭!”因為他對趕經忏有這種見解,雖然他是一個“經忏專家”,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老修行的派頭,“隨流”而不“合污”。這不能不說是“應院”(蓮池大師稱經忏位子為應院)裡的一枝奇葩了!後來由於毗盧寺峻嶺和尚的介紹,他到觀音庵當家去了,臨走前曾老實不客氣地訓了仁善一頓,無非是希望他趕快離開東岳廟,去佛學院讀書,或是到有道風的叢林下去住,但結果仁善還是使他失望了!這也難怪,日日在歡樂中打滾,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習慣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規矩森嚴的叢林下,去吃老米飯,坐冷板凳,喝臭菜湯,睡大廣單,怎麼行呢!同時,他又是東岳廟裡最重要的一支台柱,當家師豈肯輕易地放他?我離開南京不久,就聽說他因為於唱念時好出風頭受了內傷,時常咯血,曾一度去毗盧寺住,但不久即離去,後來就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談的二位,都是年輕有為的可造之材,只因一念“貪心”走錯了道路,致使從迷入迷,將錯就錯,終於把“五趣流轉中,人身最難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測的污泥塘裡,自己無力爬出,他人也愛莫能助,大家只好眼巴巴地讓他沉!沉!沉下去!
走筆到這兒,我想起高峰妙禅師的故事來。
高峰妙禅師是位大名鼎鼎的禅宗耆宿,但他在年輕時代卻是一個趕經忏的能手。一天夜間在齋主家放過焰口,於回寺途中經過一個村莊,莊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撲狂吠不已,他老菩薩正在不知如何對付的當口,只聽一間茅屋中有一老妪問一老翁道:
“半夜三更的什麼人還在外面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聽老翁答道:
“這時候在外面走路的有什麼好人?不是趕經忏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強盜!”
高峰妙禅師,不聽則已,一聽既氣憤又慚愧!暗想:“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麼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趕經忏的和尚與行劫的強盜相提並論呢?”但繼之一想,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應該聽經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實修行,了生脫死,為什麼要自甘墮落的,干這日夜倒置的趕經忏的行業呢?於是,便發願道:“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果然,後來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後,我希望因陷於趕經忏的泥塘中,無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過我這個故事之後,能奮力躍出這個泥塘!
十四 憂心殷殷
忍!忍!徐徐忍!
耐!耐!慢慢耐!
能忍能耐心安泰!
不忍不耐生禍害!
忍辱原是福之本!
瞋怒則為慧之礙;
欲求福慧兩具足,
第一妙法是忍耐!
上面的幾句話,是我在三十九歲生日時寫的,有一次,我請道安法師來羅東念佛會演講,他在我房間裡休息時,在牆壁上被他看見了,便問我道:
“是你寫的?”
“是的。”我說。
他又看了看,說:
“很好!希望你成就‘忍辱波羅蜜多’!”
我為什麼要寫這樣的幾句話,貼在房間裡的牆壁上呢?因為我一向做人做事,有點兒該說就說,該做就做;說了做了,就是把人得罪了,也不在乎的脾氣。這種毫無涵養,缺乏“彈性”的脾氣,自己雖然也知道在這個處處講究“圓滑”的時代是最要不得,常想努力改掉它;然而,一旦遇見自己認為應說應做的事,很自然地老毛病就又犯了!因此一些比較接近的老友見面一談起來,常用半開玩笑,半警告的口吻對我說:
“以後說話和做事,不要再傻裡傻氣,或是侉裡侉氣啦!這樣得罪人劃不來,凡事還是忍耐點兒好!”
為了接受老友們給我的忠告,為了痛改“侉”脾氣,和“傻”脾氣,所以我才想了“忍!忍!徐徐忍”的幾句話,寫出貼在經桌旁邊,作為座右銘。可是,當我讀完了我寫的〈談趕經忏〉一段往事時,不禁又為自己不能忍而“憂心殷殷”了!為什麼?這有兩個原因:
一、中國佛教的傳統觀念是:“若要佛法興,必須僧贊僧”,而我現在不但沒有“贊僧”,反來揭僧的“瘡疤”。盡管我也在“僧數”,我也是個有“瘡疤”的僧,但其他“僧數”中的僧,和其他有“瘡疤”的僧,對我這種違反傳統觀念的論調,能夠加以原諒和同情嗎?
二、經忏是一般寺院中的主要“事業”,同時也是主要的財力(戴季陶先生曾說:“佛教因僧徒趨於誦經,乃變為財勢的佛教!),我現在來批評趕經忏和經營經忏一無是處(盡管批評是以往的),一些趕經忏的同道,和經營經忏的寺院,能不群起反感,對我來一次“鳴鼓而攻之”嗎?
想到以上的兩點,使我寫作的靈感也煙消雲散了!於是,擲筆跑下樓去,在講堂內兜起圈子來。
正兜著圈子,報童遞給我一份當天的日報,接過,我心不在焉地,在第一版的大標題上浏覽一下,又看看第二版的社論,然後翻到社會新聞版。我對於社會新聞,一向是不大感興趣的,因為那裡面除了報道些失職、貪污、彈劾、上訴等的消息外,就是些觸目驚心的殺、盜、YIN、騙等案子,那些消息和那些案子,經過記者先生們的“生花妙筆”,繪聲繪影地一渲染,我覺得不但達不到“以儆效尤”的預期效果,無意中反使那些作歹為非的人,獲得更多的為非作歹的詭計(技),而在法律的夾縫裡,大大做其傷天害理的勾當!不過,今天在社會新聞版中卻發現了一則建設性的新聞,這條新聞吸引了我的視線,使我驚奇!使我高興!更使我聯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則新聞的標題是: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
端正社會風氣
我讀過這則標題之後,心想:社會的風氣歪邪了,可以用口誅筆伐的力量來端正它,而佛教裡面的風氣歪邪了(請勿誤會:非指經忏一事),為什麼就不能用口誅筆伐的力量來端正?為什麼有些人見了這種歪邪了的風氣,不去加以端正,反而違背良心,瞎吹、瞎捧呢?“為什麼?為什麼?……”我瘋了似的,一面自己大聲地問著自己,一面三步並成兩步跑到樓上,在案頭日記上一連寫出: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端正社會風氣!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端正佛教風氣!
寫好了,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殷憂和激動的心情都漸漸平靜了。隨之,文思則像山間的溪泉,涓涓地流進了我的腦海,使我能夠在趕經忏的問題上,再表示一點竟見:
我曾說過“經是佛陀所說,忏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為亡者念念經、禮禮忏、放放焰口,只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的去做,趕經忏也應該列為自利利他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麼不好”的話。當然,趕經忏的人也不是都像印光大師所說的“懶胚”(見《印光法師文鈔·復黃涵之居士書一》),而只是說經營經忏的寺院,太商業化了;趕經忏的人,太職業化了。商業化的結果,把清淨的道場變成殡儀館;職業化的結果,把大有作為的僧材變成了朽木,這是多麼可悲又可惜的事!數年前一位師長曾對我說:“曾聽一位青年法師發牢騷,說某居士怎樣地看不起出家人。但我的看法卻是:不是某居士看不起出家人,而是出家人看不起自己。如果每一個出家人都能夠以身作則,有解有行,某居士不但不敢在一位法師面前放肆,就是在一個小沙彌面前,也要敬畏三分!”真的,“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們這一代僧青年正負有“繼往開來”的大任,假定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般的心理,渾渾噩噩地混下去,在不久的將來,恐怕咱們“三寶”之一的“僧寶”,真要被所謂“四寶”(有人把假借信仰三寶之名,而求名聞利養的居士稱為四寶)取而代之了!到那時候我們如何自處?到那時候我們又如何交代呢?唉!說到這兒,我又不禁為之“憂心殷殷”了!
十五 古林雞鳴
我住在南京東岳廟期間,古林寺和雞鳴寺,是我常去的地方,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是南京的名勝、古剎,又都曾在佛教史上有過輝煌的一頁;所以我想在這兒順便談談,使沒有到過南京或到過南京而未曾去瞻禮過的人,對於這兩座古剎的輪廓,獲得一點印象。現在先談古林。
因為手邊沒有可靠的資料,我又沒有在那兒常住過,所以對於古林寺的詳細情形,恕我無從說起,現在只能以我個人所知的談談!
古林寺是南方的律宗道場之一,寺址坐落在南京城內西北隅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好像是叫鳳山)中,建築堂皇,環境幽美,是一座不可多得的都市叢林。如果以歷史來說,它還是寶華山的老前輩哩!因此,佛教界人士,大多知道“先有古林,後有寶華”的兩句話。又因為寺內有一個曾經放過三天三夜光明的戒壇,以致它的大名數百年(從古心律師住持該寺起)來,一直是骎骎乎日上。對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使它的大名能夠遠播的主要人物,這個人物是誰呢?他便是振興元朝以後律學的古心律師。
古心律師法名如馨,江蘇溧水人。少年之時就笃信佛教,他為了易於一心向道,在四十一歲那年毅然捨俗出家。出家後便冒著寒暑饑渴、雨露風霜等苦,發心朝五台山,求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
時日,受了多少的艱難,才到了他所久仰的五台山。當他看到五台山時,其欣喜若狂的心情,竟使他忘了長途跋涉的辛勞,停也沒有停一下,即循著崎岖難行的山徑小道,一步一拜地向上走去。正在他誠心誠意,邊拜邊走、邊走邊拜的當兒,路旁突然出現一位形容枯瘦,白發皤然的老婆婆;她手裡捧著一件破舊的袈裟,慢慢地走到古心律師的面前,把袈裟輕輕地遞給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那位老婆婆一轉身就不見了!古心律師正感到奇怪,就聽背後有人說:“比丘!比丘!文殊在此!”古心律師聽了急轉身後望,但望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於是乎,他便“如夢方覺,頓悟戒旨”!這種授戒和受戒的方式,真可以說是得未曾有了!
古心律師蒙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後,就回到南方弘傳戒法了。不久,明神宗皇帝又請他去五台山“為開皇壇說戒”。在“敷座之日”曾有“祥雲盤空”的瑞相,皇帝見了非常高興,遂賜“慧雲律師”之德號。後來律師在萬歷四十三年示寂的時候,皇帝為了紀念他,特請人畫了一張遺像,掛在皇宮裡面供養。並題贊雲:
瞻其貌,
知其人;
入三昧,
絕六塵!
昔波離(當時人都說律師是優波離尊者再來,故雲),
今古心。
古林寺因為是這樣的一位大德所開創,宜乎它的道風歷久不衰了!我第一次到古林寺的因緣,是去聽一位法師(好像是海山法師)講金剛經,在聽經期間認識了一位道友,我有空就到古林寺找他談心,他有空也常到東岳廟來看我,經過數月的交往,彼此便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有一天我同這位道友游靈谷寺回來,在路上他突然對我說:“東岳廟的環境太復雜了!我看你還是到古林寺住住好啦,古林寺雖然也不怎樣理想,但叢林的派頭還是有的,你以為怎麼樣?”我說:“古林寺比東岳廟的環境當然好得多,不過,我覺得古林寺叢林的派頭是有,只是尚缺乏叢林下應有的一點什麼似的,所以,我目前不願到古林寺住,但我在東岳廟也不會戀棧下去,一有機會我就要離開。”他聽我這麼一說,默然一陣子,然後才點點頭說:“你的看法不錯,希望你的機會早日到來!”接著他又“唉”了一聲,說:“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看看他的神情顯得很沮喪,我急忙問他:“你怎麼啦?”他搖搖頭,又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再見吧,我回去啦!”說過,他即回了古林寺,不料過了不久,他竟因病死去!
雞鳴寺,即是梁武帝時代的同泰寺(我在南京時,該寺前面牆壁上尚嵌著同泰寺三個大字),寺址在北極閣東北角,距離東岳廟約兩華裡左右,夏天晚飯後和三五同道散步,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那兒,因為該寺的住持守慧與東岳廟當家師有金蘭之交,寺中一有了佛事都是請東岳廟的師父幫忙,所以我們有時散步到了那兒,坐坐玩玩,說說談談什麼的,跟在東岳廟一樣地無拘無束;同時那兒又是一個鳥瞰城內外風景的絕佳所在,能偷得浮生半日閒在那兒消遣,也算是一種精神生活的享受了。
本來,雞鳴寺的本身就有許多古跡的,但因為住持人的不加重視,使那些很有歷史價值的古物,被埋沒在殘垣斷壁之中了!因此,每日游客雖多如過江之鲫,而他們,只是在觀音樓上憑窗看看遠處的青山——紫金山,近處的碧湖——玄武湖,吃些茶點就到台城或是胭脂井去玩了,寺內的一切一切則很少有人注意。這也難怪,因為寺內除了幾間平常又平常的房屋之外,實在也沒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了!如果一定說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的話,那就是梁寒操先生為該寺寫的一副對聯了。我記得那副對聯的詞句是:
“在甚麼地位說甚麼話,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寫到這兒,忽然想到梁武帝與達摩祖師問答的一段故事來:
梁武帝一天問達摩祖師道:
“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並無功德。”達摩祖師慢聲慢語地對梁武帝說。
梁武帝聽達摩這麼一說,感到驚奇,故又問:
“何以無功德?”
達摩即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
“此(指梁武帝所說的造寺、寫經、度僧等)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非實。”
梁武帝又問:
“如何是真實功德?”
達摩又對他說:
“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世求。”
可是,結果那位好行“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梁武帝,聽了達摩的這番話,弄得他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達摩一看話不“契機”,也懶得再跟他羅嗦了,於是便一葦渡江,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下子就面壁坐了九年,要不是二祖慧可斷臂求他“安心”的話,恐怕他一生真要學那緘口的“金人”了!
當時我看到雞鳴寺的凋零情形,深信達摩祖師“如影隨形非實”之言。我想:梁武帝如果死而有知的話,看到他一手建造的塔寺,都久已變成了斷垣殘壁,一定會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把“淨智妙圓,體自空寂”的真實功德的道理,弄個明白吧?這一教訓真是對“但建大廟,不務實修”者的當頭棒喝!
我住在南京東岳廟期間,古林寺和雞鳴寺,是我常去的地方,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是南京的名勝、古剎,又都曾在佛教史上有過輝煌的一頁;所以我想在這兒順便談談,使沒有到過南京或到過南京而未曾去瞻禮過的人,對於這兩座古剎的輪廓,獲得一點印象。現在先談古林。
因為手邊沒有可靠的資料,我又沒有在那兒常住過,所以對於古林寺的詳細情形,恕我無從說起,現在只能以我個人所知的談談!
古林寺是南方的律宗道場之一,寺址坐落在南京城內西北隅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好像是叫鳳山)中,建築堂皇,環境幽美,是一座不可多得的都市叢林。如果以歷史來說,它還是寶華山的老前輩哩!因此,佛教界人士,大多知道“先有古林,後有寶華”的兩句話。又因為寺內有一個曾經放過三天三夜光明的戒壇,以致它的大名數百年(從古心律師住持該寺起)來,一直是骎骎乎日上。對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使它的大名能夠遠播的主要人物,這個人物是誰呢?他便是振興元朝以後律學的古心律師。
古心律師法名如馨,江蘇溧水人。少年之時就笃信佛教,他為了易於一心向道,在四十一歲那年毅然捨俗出家。出家後便冒著寒暑饑渴、雨露風霜等苦,發心朝五台山,求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
時日,受了多少的艱難,才到了他所久仰的五台山。當他看到五台山時,其欣喜若狂的心情,竟使他忘了長途跋涉的辛勞,停也沒有停一下,即循著崎岖難行的山徑小道,一步一拜地向上走去。正在他誠心誠意,邊拜邊走、邊走邊拜的當兒,路旁突然出現一位形容枯瘦,白發皤然的老婆婆;她手裡捧著一件破舊的袈裟,慢慢地走到古心律師的面前,把袈裟輕輕地遞給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那位老婆婆一轉身就不見了!古心律師正感到奇怪,就聽背後有人說:“比丘!比丘!文殊在此!”古心律師聽了急轉身後望,但望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於是乎,他便“如夢方覺,頓悟戒旨”!這種授戒和受戒的方式,真可以說是得未曾有了!
古心律師蒙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後,就回到南方弘傳戒法了。不久,明神宗皇帝又請他去五台山“為開皇壇說戒”。在“敷座之日”曾有“祥雲盤空”的瑞相,皇帝見了非常高興,遂賜“慧雲律師”之德號。後來律師在萬歷四十三年示寂的時候,皇帝為了紀念他,特請人畫了一張遺像,掛在皇宮裡面供養。並題贊雲:
瞻其貌,
知其人;
入三昧,
絕六塵!
昔波離(當時人都說律師是優波離尊者再來,故雲),
今古心。
古林寺因為是這樣的一位大德所開創,宜乎它的道風歷久不衰了!我第一次到古林寺的因緣,是去聽一位法師(好像是海山法師)講金剛經,在聽經期間認識了一位道友,我有空就到古林寺找他談心,他有空也常到東岳廟來看我,經過數月的交往,彼此便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有一天我同這位道友游靈谷寺回來,在路上他突然對我說:“東岳廟的環境太復雜了!我看你還是到古林寺住住好啦,古林寺雖然也不怎樣理想,但叢林的派頭還是有的,你以為怎麼樣?”我說:“古林寺比東岳廟的環境當然好得多,不過,我覺得古林寺叢林的派頭是有,只是尚缺乏叢林下應有的一點什麼似的,所以,我目前不願到古林寺住,但我在東岳廟也不會戀棧下去,一有機會我就要離開。”他聽我這麼一說,默然一陣子,然後才點點頭說:“你的看法不錯,希望你的機會早日到來!”接著他又“唉”了一聲,說:“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看看他的神情顯得很沮喪,我急忙問他:“你怎麼啦?”他搖搖頭,又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再見吧,我回去啦!”說過,他即回了古林寺,不料過了不久,他竟因病死去!
雞鳴寺,即是梁武帝時代的同泰寺(我在南京時,該寺前面牆壁上尚嵌著同泰寺三個大字),寺址在北極閣東北角,距離東岳廟約兩華裡左右,夏天晚飯後和三五同道散步,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那兒,因為該寺的住持守慧與東岳廟當家師有金蘭之交,寺中一有了佛事都是請東岳廟的師父幫忙,所以我們有時散步到了那兒,坐坐玩玩,說說談談什麼的,跟在東岳廟一樣地無拘無束;同時那兒又是一個鳥瞰城內外風景的絕佳所在,能偷得浮生半日閒在那兒消遣,也算是一種精神生活的享受了。
本來,雞鳴寺的本身就有許多古跡的,但因為住持人的不加重視,使那些很有歷史價值的古物,被埋沒在殘垣斷壁之中了!因此,每日游客雖多如過江之鲫,而他們,只是在觀音樓上憑窗看看遠處的青山——紫金山,近處的碧湖——玄武湖,吃些茶點就到台城或是胭脂井去玩了,寺內的一切一切則很少有人注意。這也難怪,因為寺內除了幾間平常又平常的房屋之外,實在也沒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了!如果一定說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的話,那就是梁寒操先生為該寺寫的一副對聯了。我記得那副對聯的詞句是:
“在甚麼地位說甚麼話,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寫到這兒,忽然想到梁武帝與達摩祖師問答的一段故事來:
梁武帝一天問達摩祖師道:
“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並無功德。”達摩祖師慢聲慢語地對梁武帝說。
梁武帝聽達摩這麼一說,感到驚奇,故又問:
“何以無功德?”
達摩即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
“此(指梁武帝所說的造寺、寫經、度僧等)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非實。”
梁武帝又問:
“如何是真實功德?”
達摩又對他說:
“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世求。”
可是,結果那位好行“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梁武帝,聽了達摩的這番話,弄得他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達摩一看話不“契機”,也懶得再跟他羅嗦了,於是便一葦渡江,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下子就面壁坐了九年,要不是二祖慧可斷臂求他“安心”的話,恐怕他一生真要學那緘口的“金人”了!
當時我看到雞鳴寺的凋零情形,深信達摩祖師“如影隨形非實”之言。我想:梁武帝如果死而有知的話,看到他一手建造的塔寺,都久已變成了斷垣殘壁,一定會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把“淨智妙圓,體自空寂”的真實功德的道理,弄個明白吧?這一教訓真是對“但建大廟,不務實修”者的當頭棒喝!
十六 遇二知音
若人近賢良,譬如紙一張:以紙包蘭麝,因香而得香;
若人近邪友,譬如一枝柳:以柳貫魚鳌,因臭而得臭。
上面的格言,我已想不起來是從什麼書中看到的了,裡面的含義雖然跟“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意思差不多,但我總覺得前者比後者更明晰易解。因此,我把它寫出來,一則作為我“遇二知音”的導言;再則希望交友不慎的青年同道們,讀了之後,能夠有所警惕,今後不至為交友不慎而誤入歧途!
我在《古林雞鳴》一小文中,曾經說過因為去古林寺聽金剛經的因緣,認識了一位道友。這位道友就是我住南京期間遇到的二位知音之一,他法名叫仁宏,是一個天資聰慧、心地忠厚的僧青年,我們相識雖然尚不到一年,他就生“羊毛疹”死去了,但他的笑貌音容,和他那略帶點兒憂傷而又堅強的性格,直到現在我只要閉起眼睛一想,這一切的一切,仍宛然浮現在我的腦際!
仁宏,即是我在《談趕經忏》中所說的仁義和仁善的師弟,他也是江蘇泗陽人,一九四六年春期在古林寺受戒,受戒後他的師兄仁義法師,曾再三地叫他去土街口觀音庵同住,而他卻拒絕了師兄的盛情,怡然自得地住在古林寺吃老米飯喝鹹菜湯。
一天在閒聊中我問他:“你師兄希望你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為什麼不去?”
他說:“觀音庵是個經忏位子,盡管我師兄不贊成經忏那一套,但他那兒的生活,卻全靠著趕經忏維持。你是知道的,我是個不會經忏又不願趕經忏的人,住在他那兒不但與他無益,反而害了自己,因此,我不願去觀音庵住。”
頓了一下,接著他又說:“並且,我自己還有一個想法: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辟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系,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我聽了他的這麼幾句話,使我敬佩不已,同時也使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因為我那時正在“靠著人事關系,做著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啊!不過,當時我仍以反駁的口吻問他:“你既然不高興靠著人事,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那麼,為什麼不馬上離開古林寺,找一個比較好的叢林去參學?難道你目前擔任著侍者一類的角色,來消磨時光,就是你自己情願的嗎?”
大概他覺察到我說話的口氣,有點兒向他“報復”的意味了吧,他向我笑笑,就把話題岔到別的事上去了,以後見面,他常重復著:“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不幸,沒有多久這句話便成了他的谶語,因為他在一九四六年年底,突然生“羊毛疹”死去,死時才僅僅二十一歲!
仁宏道友之死,曾使許許多多知道他的人,彈著惋惜之淚!尤其是他的師兄仁義法師,給他裝缸的那天,瘋了似地大哭大叫著說:“仁宏!仁宏!你的心為什麼這樣子狠?你就這樣子溘然死去,能對得起你的父母嗎?能對得起我們的師父嗎?能對得起冒著生命危險帶你逃到江南的我嗎?能對得起……”說著說著他即泣不成聲了!他這麼一說一哭,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更感染了我,因之,我不自主地也哭了起來!
仁義和我這種太重“感情”的舉動,後來被我的另一知音——鶴軒老和尚知道了,他頗不以為然地對我說:“仁宏死得已經夠可憐了!被你們這麼一哭一鬧更加可憐!你懂不懂?人剛死後雖然不會說話了,但在八個小時之內,其第八識(前此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詞)則仍滯留在軀殼之中,做著最後的掙扎。在這時候最好是替他念佛,不要動他,也不要哭他,因為一動一哭,他的‘識’就被‘情’牽了,識被情一牽,生前有點修持功夫也用不上啦,你看可憐不可憐?”
對於鶴老的一席話,我當時的確不懂,否則的話,我會忍著眼淚替他念佛的。可是,仁義法師是一位宗教兼通的老參呀,對於鶴老說的話他不會不懂吧?但他眼見他心愛的師弟突然死去,也把持不住“情”了!唉!有情!有情!人總是有情的,未大徹大悟之前,誰能夠斷絕呢!
說到鶴軒老和尚,是我生平最敬佩的老前輩之一,當時他雖然僅是雞鳴寺敲幽冥鐘的鐘頭,但他卻有兩個當方丈的徒弟,和一個能說會講的徒孫,以及無數的有錢有勢的皈依弟子,可是他從不以此自炫。每當他的徒弟、徒孫以及皈依弟子們到雞鳴寺去看他,供養點香儀什麼的,他總是很固執地一概拒收。他的理由是:“我當鐘頭拿的單銀就用不了啦,要你們的做啥用場?”如果他的徒弟徒孫一定請他接受的話,他馬上就會把面孔繃得緊緊地說:“不要羅嗦,拿去,拿去,拿去給需要的人結緣!”如果他的徒弟等輩想叫他辭去鐘頭的職務,隨他們去享享清福的話,他會毫不加考慮地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動,給你們添麻煩干啥?”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已將近七十了,可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很年輕。
也不知道我哪一生曾與這位固執的老人結了善緣,他對我的慈愛和關切,竟遠勝對待他自己的一切徒輩,我後來能夠毅然決然地離開東岳廟,雖是受了仁宏道友的“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辟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系,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幾句話的啟示,而能夠進入常州天寧佛學院讀書,卻完全是他的大力促成,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感激這位固執的老人,和懷念這位固執的老人!
十七 獅子作戲
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為了送習初當家師的徒弟瑞光受戒,我又去了一次別後將近一年的寶華山。
這次到山上,雖然沒有像受戒的時候挨楊柳枝,也沒有看戒師們的白眼,卻差一丁點兒沒被一個黑璞魯突的龐然怪物嚇死!真的,如果不是大悲咒有著不可思議的神力,我這具堂堂七尺之軀,在一夜之間,很可能被它吃得個“四大皆空,五蘊非有”。事後我把這一經過情形,告訴一位在寶華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他說這是文殊師利菩薩座下的獅子跟我開的玩笑。但不管怎樣,這一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我親身經歷的,讀者不要把它看成“天方夜譚”中的神話才好!
我送瑞光去寶華山受戒,與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個季節;山上的景色如昔,寺內的規矩依舊,也沒有什麼值得再描述的了。但是,我必須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經過提一提,不然,獅子作戲的故事,也就無從談起了。
誰都知道,陰歷十月是一個夜長日短的月份,尤其是住在深山裡的人,日頭一過午,就有夜色蒼茫之感了!我送瑞光到寶華山,一切安妥之後,原打算當天就趕回南京的,因為一位戒師的一再挽留,結果竟在山上住了兩夜。第一天晚上,在客堂裡吃過開水(寶華山吃晚飯叫做吃開水,大概是怕人家批評“非時食”,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天就黑了。我的那位诨號叫做癟癟嘴的四師父(受戒時他對我最凶,但此時他卻待我最好,其實,我又不是“位尊而多金”的“季子”,何必如此)叫照客提了一只燈籠,送我到韋陀殿後面一座大廳裡去睡覺。到大廳,照客把我帶進一間設備非常考究的房間裡,點著放在桌子上的一盞油燈,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又指給我大小便的地方,向我合合掌,並說了一句什麼話我也沒有聽懂,他就回前院去了。我則隨手把門關起,脫去外面的棉袍和長衫,熄了燈,拉一條棉被披在身上,盤起腿子來,即坐著調息念佛了。
不一刻工夫,前院開大靜的鼓聲、鐘聲,以及夜巡師的喝佛聲(寶華山是律宗,故與其它叢林下的家風不同。)依次從寂靜的夜空裡傳進了後院,傳進了大廳,傳進了房間,乃至傳進了我的耳鼓;大約一枝香的工夫,又歸於沉寂!此時,我的心隨著萬籁俱寂的外境,好像有點兒“靈光獨耀、迥脫根塵”的樣子,靜寂寂的,大有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處之概!
“哼——!哼——!哼——!”
當我正靜寂寂,不知身心在何處的一剎那,突然聽到隔壁房間裡發出愈來愈高、愈來愈長的三陣哼聲,起初我以為是個年老病人住在隔壁;但是,等我起身點著燈打開門到隔壁房間看了看,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隔壁的房間裡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之外,什麼都沒有,更不必說人啦!這樣一來,我的心開始慌張了!慌張得還沒有回到房間裡,手裡的燈就被搖滅了!
好不容易摸到床上,剛把慌張的心情平靜下來,想不到可怕的事又接踵而來!這一事故發生,使我奪門而出在大廳的長廊下,徘徊了一夜。
在回到房間和衣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入睡的當兒,就見從大紗窗外,跳進來一支像狼狗一般高的怪物,頭又圓又大,兩支如電的眼睛向我睡的床上望了望,便一躍跳了上來,用兩支前爪狠命地抓著我的兩條腿,血盆也似的大嘴則咬著我一只腳,左右搖個不停。此時,我除了感到兩腿和一只腳徹骨疼痛之外,懼怕的心理反而減輕了。於是,我便試圖著把以前在小廟時學的一點武功,運到兩腳上想把它踢下床去;不知怎的,兩腳像麻木了似的竟不聽指揮了!我又試著喊叫和試圖舉起拳頭打它兩下子,但結果都是力不從心而告失敗。隨著,我的心念又開始跌入極其恐懼的深淵裡!
說也奇怪!在極度的恐怖中,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使我猛然想起了大悲咒?並且毫不遲疑地拼命念起來。平時對修行悠悠泛泛的我,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佛力和法力是不可思議的!大悲咒念了三遍,奇跡出現了!這一奇跡的出現,雖然使我又大大地受了一次驚嚇,而因此卻使我逃離了那間可怕的“鬼屋”!是怎樣的奇跡呢?現在寫在下面:
當大悲咒念到三遍最後一句——“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的時候,只見一個穿一身黑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的床前,他用一種很慈和的聲音對我好像說了一句:“怕什麼”的話,隨著向正在抓我咬我的那頭怪物(權當它是一頭獅子吧)一揮手,那頭怪物就跑了!一眨眼,人也不見了!當時我也顧不得去想其它了,霍地從床上起來,抱起棉被就往外跑;跑到大廳的長廊下,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被那頭怪物抓過和咬過的腿腳,還好!雖然有點兒隱隱作痛,幸而沒有破皮流血。但是,經過這麼一番緊張和恐懼的身心,被那陰寒的山風一吹,不由自主地竟打起哆嗦來!因此,我有幾次想鼓起勇氣再回到房間去睡一覺,然一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幕,鼓起的勇氣,即隨著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寒氣飛逝了!啊!我簡直陷入了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進退維谷”之境!
上弦月沉落西山之後,我的四周更顯陰森黑暗了!無法可想,只好硬著頭皮,百無聊賴地徘徊在大廳長廊之下,等候著黎明的早臨!此時各個房間(大廳之內共有四十多個房間)裡和寺外的竹林裡,發出許多令人聽了毛骨悚然的聲音,猶如《秋聲賦》裡面所說的:“異哉!初淅瀝以潇飒,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铮铮,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可是,這種形容,仍無法包括當時我聽到的各種聲音,也就是說我所聽到的那些聲音,比這還要可怕,還要真切,因為歐陽修所聽到的聲音是起於樹間,波濤、風、雨,甚至“人馬之行聲”,皆是由他個人的構想而形成的,而我聽到和見到的,後來證實有許多人也聽到過或見到過。這,你能夠硬說:是幻覺、是迷信、是虛構神話嗎?
十八 老僧說鬼
“我的菩薩!你為什麼不來齋堂樓上睡覺,而到那個一年三百六十幾天,都沒有人住的鬼大廳裡,受一夜的活罪呢?”
“一定是客堂裡的幾個壞蛋搞的鬼?不然,他自個怎麼會跑到那兒去睡?”
“事情已經過去啦,再抱怨人還有啥用?他一整夜都沒有困,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咱們床上睡睡吧!”
第二天早晨三點多鐘,我趁著照客給我送洗臉水的機會,一口氣跑到大寮旁邊的齋堂樓上,找到幾位山東籍的戒兄,匆匆忙忙把夜間在大廳的經過一說,他們七嘴八舌就發表了以上的議論。
我在齋堂樓上安安穩穩地蒙頭大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一位戒兄跑來對我說:“客堂裡兩次派照客來請你去吃飯,都被俺幾個人罵跑啦!”
我問他:“你們罵他做什麼?”
他說:“你不知道客堂裡的那些家伙多壞,動不動就欺侮咱們北方人。這次他們送你到大廳裡困,表面看來是對你客氣,其實,是拿你開心!”
我笑笑說:“你這樣說,未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不相信。”
他說:“你不相信,嘿嘿!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廳裡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為什麼把你一個人送到那兒去?”
我一聽他說“大廳裡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的話,不禁戰栗了一下,正想再問問他“妖魔鬼怪”的情形,另一位戒兄從大寮裡走來,一見我已經睡醒,就催著我去洗臉。他說:“下大面的菜都炒好啦,水也已經燒滾啦,俺去下面,你洗好臉,咱們就吃。”說過,他就慌裡慌張地走了。
在吃大面的時候,瑞光同一個新戒走上樓來,我問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齋堂樓上?他說:“我吃了早飯就去客堂找你,照客說你在這兒睡覺,我叫他同我來看你,也不願意,我自己又不敢來。剛才在大寮裡聽一位老菩薩說你已經起來啦,所以我邀這位戒兄來看看你。”說過,他與他同來的一位戒兄各人吃了一碗大面,坐了一會就走了,我也沒有向他提及昨晚發生的事情。
瑞光走後,我笑著對罵照客的那位戒兄說:“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你看,照客被你一罵,他就不願意陪瑞光到這兒來了!他聽我一說又正想發牢騷,恰巧火頭師走了進來,我趕忙站起問他還認不認識我?他連說:“認識認識!你去年在這兒受戒,不是常到大寮來找睿靈(睿靈是我的小鄰庵,因為沒有錢繳戒費,在行單上做一年苦工,才得受戒,,這也是寶華山的特別家風之一)嗎?”接著他又問我:“聽說你昨個夜裡在大廳裡被怪物擾了一夜沒有,到底是怎麼回事?說給我聽聽好嗎?”我尚未來得及開腔,幾位戒兄異口同聲地吵著說:“戒兄!戒兄!你說給火頭師聽聽吧!他老人家在寶華山住二十多年了,對於寶華山奇奇怪怪的事知道得最多,見過的也最多,你說給他老人家聽聽,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於是,我又一五一十地,把夜間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火頭師聽我說了之後,拉著我就往樓下跑,使幾位戒兄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下了齋堂樓,他帶我進了四堂樓北邊的一座偏殿,用手指指著殿中間的一尊菩薩像問我:“你昨個夜裡在大廳裡看見的一位穿一身黑的人,像不像這位菩薩?”因為這座偏殿的門窗都是用棉紙糊的,經過了常年的煙熏火燎(這座偏殿我原來就知道的,因為在受戒的時候,戒師們在裡面燒小鍋子,我來送過一次菜,並且好像還曾特意來參觀過一次,但已不記得裡面供的是什麼佛像了),門窗、牆壁,以及佛像等等都變得烏黑了,以致殿內的光線很暗。等我隨著火頭師的問話走近佛像一看,嚇得不禁倒退了一步,連說:“像!像!像極了!”接著火頭師又指指座下面說:“抓你、咬你的那頭怪物像不像它?”其實,此時他不指給我看我已看清楚,一點也沒有錯,正是昨夜抓我咬我的那個家伙。火頭師見我目不轉睛地呆在那兒,遂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笑著說:“抓你咬你的不是什麼怪物,而即是文殊菩薩座下的獅子給你開玩笑的,那位趕走獅子的黑衣人即是文殊菩薩!剛才我聽你一說心裡就有數了,因為恐怕說了你不相信,所以帶你到這兒瞧瞧;至於那個像老年的病人哼哼哼的,可能是常在各屋裡作祟的狐狸精;你聽到的各種聲音,也可能是它弄的?”停了一下他又說:“文殊菩薩的獅子大概跟你特別有緣!如果不是它給你開個玩笑,說不定會發生更可怕的事哩!”這時跟來的幾個戒兄也附和著說:“真的,真的。記得前年(他們未受戒之前已在寶華山住了三年)有一個木匠中午去大廳裡拿東西,剛一進門就鬼嚎似地往外跑,面孔嚇得跟黃表紙一樣。問他看到了什麼?他說看見一個一尺來高的白胡老頭子,騎在水桶那樣粗的一條長蟲身上,一蠕一蠕地從後門往裡面爬!”
接著火頭師又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我的幾位戒兄說:“這些事在寶華山並不稀奇,你們哪一個不知道?大架房裡不是常在白天有一支怪手,從坐桶的下面伸出來,遞給抽解人草紙嗎?”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弄得我滿肚子都是疑雲。我想:“一個名山道場,應有護法善神呵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多鬼鬼怪怪的事情?”火頭師他們見我站著沉思不語,好像以為我被他們的話嚇呆了似的,於是火頭師笑笑對我說:“我真老糊塗了!盡管在這兒談鬼說怪,竟忘了你一夜還沒有睡哩!你先同你的幾位戒兄回齋堂樓上休息休息,晚上有空咱們再談。”說過,他健步如飛地走了,我則又同幾位戒兄回到了齋堂樓。
十九 天寧讀書
火頭師說鬼故事的當天晚上,承幾位戒兄熱心招待,在齋堂樓上,睡了一夜安靜的覺,次日一早起來飯也沒有吃就趕回南京了。在南京又過了一個陰歷年,我就進了常州天寧寺佛學院。雖然在佛學院裡只混了一年即行離去,但這一年佛學院生活,卻使我深深體會到了如何在僧團中生存的方法;那些方法盡管是最普通的,然而,如果你不懂,或是懂了不知運用,而你生活在那種環境裡,就會使你有一種旅行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之中的感覺!
我能夠進天寧佛學院讀書,首先要感謝的是鶴軒老和尚;如果不是他鼓勵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有離開東廟的決心哩!其次,我還要感謝常州居士林的韋普濟居士,如果不是他的大力介紹,就憑我這個魯魚亥豕都弄不清楚的“老侉子”(這是在佛學院時,一些年齡比較小的同學,對我的通稱。其實,我那時尚未滿二十五歲),也是無法跨進天寧佛學院的大門的,說來這也有著一段特殊因緣!
大概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深秋吧?有一天住在雞鳴寺的鶴軒老和尚,帶著一位派頭十足的大胖子到東廟找我;經過鶴老介紹,我才知道他是鶴老的皈依弟子韋普濟居士。據說他是為了他主持的居士林的土地糾紛,來南京最高法院打官司的。那麼,鶴老為什麼帶他找我呢?鶴老帶他找我的目的,是想請他介紹我去天寧寺讀書。韋原是蘇北徐州人,性情很直爽。因為有一位哥哥在無錫做事,所以他也到了南方,後來不知道他以什麼神通,竟成了佛教界裡的“名人”。(這些事,都是我到天寧寺以後知道的,現在順便寫一筆,免得後面羅嗦。)我們見面談了不到十句話,他就滿口答應給我幫忙了(當然,主要的還是鶴老的關系)。他對我說:“天寧寺的退居某某老和尚是我的師父(據我後來所知,他的皈依師父起碼在一打以上)。現任住持某某和尚是我的朋友。佛學院裡有兩位法師跟我很要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進天寧寺讀書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時我聽到了這麼一個好消息,高興得簡直無法形容!
果然,韋普濟居士的諾言,在一九四七年的正月初就兌現了!他來信大意說,進佛學院的事已接洽好了,叫我在正月十二日,先到常州青雲裡青雲巷淨土居士林找他;在居士林休息一兩天,他再陪我去天寧寺佛學院報考。我把韋的來信拿著跑到雞鳴寺與鶴老過目,鶴老顯得比我還高興。他老人家連說:“太好啦!太好啦!你趕快回東廟去准備,你能早一天進天寧佛學院,我的心也早一天安貼啦!回去,趕快回去准備,十一日中午我到東岳廟給你餞行。”
說來慚愧!我就是這樣一個無用的人,遇到交情普普通通的,還可以馬馬虎虎說幾句客套話;一旦遇到知己,或是對我有恩惠的人,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鶴老這樣真心愛護我的人,按常理說,總應當向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吧?可是,我連最普通的“謝謝”兩個字都沒有說,就匆匆跑回東岳廟了!
“正月十二日峻山師就要去常州天寧寺了!”
在我接到韋普濟居士來信的當天晚上,東岳廟的當家師和十幾位同住的客師,就把我正月十二日去天寧寺的消息互相傳開了,好像天一般大的新聞似的。他們雖然沒有鶴老那樣高興,但他們為了我的行將離去,仍是煞有介事地商討著如何給我餞行,或是如何送我一些什麼禮物而大動腦筋。尤其是當家師,除了在我接韋來信的第二天破費特備兩桌齋,請全體客師作陪為我餞行外,我臨走的一天,又雇了一輛馬車,同鶴老、海秀,以及仁宏道友的師兄仁義法師等七八個人,送我到下關火車站。
說起常州天寧寺來,在佛教界真是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道場!它不僅“為江蘇全省佛寺財產最多的一個叢林,即全中國佛寺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醒法師語)。”並且,它又是一個冬參夏學、鑄造僧材的大冶洪爐,所以許許多多的僧青年,無不以能夠進天寧寺參學為榮。我——一個從河南到江南,為了參學吃盡了苦頭,受盡了侮辱的侉子,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在一九四七年正月十六日,跟在韋普濟居士的後面,肩上扛著行李,手裡提著一只小籐籃,走進了天寧佛學院。
我一進佛學院的大門,就看見幾個穿得整整齊齊的青年學僧,坐在一條又長又寬的凳子上,每人面前的桌子上擺一張印著紅方格子的稿紙,手裡各執一只筆,在那兒抓耳搔腮地苦思。一位法師則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的,不問可知就是在那兒監考。這時候法師已看見了韋普濟和我,他緊走幾步到了韋的面前,韋先向他合合掌,他則抓著韋的手直打哈哈!於是,韋指指我對法師說:“他就是妙潔師,請你以後多多……”韋想說的話尚未說完,法師即連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大護法介紹來的還有什麼話講?”說過,韋即示意叫我給法師頂禮。頂過禮,法師叫我靠近一個學僧旁邊坐下,然後遞給我一張同樣的稿紙,叫我寫一篇“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為題的文章,並且規定最少要寫三百字。一聽法師說要我寫文章,心不自主地就卜通卜通跳起來了!心想:十年前讀私塾的時候,雖然也作過一兩次所謂“破題”文章,且之乎者也扯了一堆,不但沒有“破題”,而越扯離題越遠,結果被先生臭罵一頓,說我是:“張飛拉拖車,犁(離)到三國裡去啦!”從那以後寧願繳白卷也不敢再謅了!現在如果也繳白卷,不但韋居士臉上無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呀!想到這兒,急忙在衣袋裡掏出還是從北方帶出來的一只老爺貨鋼筆,左手按在稿紙上,嘴裡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可憐!念了足足有十分鐘,而腦子裡卻仍然是“空空如也”,一句“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的理由也編織不出來!鄰座的一位學僧見我只是嘴動筆不動的,在那兒念咒也似地咕叽著,便低聲對我說:“隨便謅幾句就好啦,你還怕不能錄取嗎?”當時我也沒有琢磨他話裡的意思,真的就瞎謅幾句繳上去了,後來想想那位學僧的話,才知道原來他在譏笑我。其實,這也不能怪人家,因為我又犯了“靠人事關系”的毛病了!
感謝法師們的慈悲,到天寧寺的第二天,就使我順利地進了先修科。進了先修科之後,我才知道佛學院一共分為三科,這三科是:
一、先修科
二、預 科
三、正 科
三科的修學資格和修學期限都有規定,但都不太嚴格。比方說進先修科的修學資格規定是小學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歷的;預科修學資格規定是初中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歷的;正科修學資格規定是高中畢業,必須九年的時間才能完成。但事實並不。成績優異的,在先修科一學期或是一學年,即可插入預科進修;同樣地在預科成績優異的,經過一學期或是一學年,便可直入正科進修。至於在正科成績優異的,就可以不受部份課程的限制,而自己去鑽研了。
各科的學僧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年齡也沒有嚴格的規定,但最大的也不會超過三十歲。我進佛學院那年是二十六歲(實際尚未滿二十五歲),就已經有許多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地喊我“老侉子”了!好在,我在先修科一學期便擠進了預科,因為預科裡的同學比我“老”的,頗不乏人,所以進了預科之後,叫我“老侉子”的人也就少了。
以上是大概談談天寧佛學院的制度,以及各科修學資格,和學僧年齡等情形。下面再談談天寧佛學院的環境、生活、和教導我們的法師。
天寧佛學院,是天寧寺附設的一個專為栽培僧青年的教育機構,院址緊靠在寺址的右邊,圍牆外面即是常州東門外的護城河。河裡面既少有往來的商船,也沒有環河的游艇;但是,河邊上卻經常有一兩只不大不小的帆船泊在那兒。那麼,這船是什麼人家的呢?是天寧寺的,是天寧寺和尚收租用的工具。
佛學院的前面,也即是天寧寺山門外附近,一條通往常州城裡的小街,小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雖是一天到晚的不停,但對於住在寺裡修行的和在佛學院裡讀書的僧人,並沒有什麼影響;因為天寧寺太大太深了!深大的程度,使生長在台灣的出家眾簡直無法想像。不管你是如何乖巧的人,初次到天寧寺如果沒有人作向導,走進去想走出來實不容易。
學院的四面都包在寺內,但寺內的一切聲音對於學院裡的講課也毫無妨礙。因此,有些去學院裡參觀的人,都說:“天寧佛學院讀書的環境很理想!”
佛學院的建築是一座四合樓房,樓下有三間是:正、預、先修三科的教室,內部寬大,光線充足;另一間是學僧們專用的齋堂,也可以說是禮堂。樓上的四間,兩間是學僧的宿捨,一間放的是圖書,余下的一間我也記不清楚是作什麼用場的了。
樓房的下面四個角落裡有三個小跨院,兩個做法師寮,一個是行堂寮;靠近先修科的一個角落則是佛學院大門,門外是教務處的布告欄,偶爾出壁報也貼在那兒。門裡本來是先修科的教室,但因為屋大人少,所以就利用後面空余的地方,辟為閱覽室了。
三個教室和齋堂的前面有座大院子,是學僧早操、經行、閒聊的場所;院子的四個角落裡,各有一棵高而不大的闊葉樹,它那密密叢叢的綠葉,無形中給學院憑添不少的清新氣氛。
正科教室的後面,也有一座小院子,學僧洗漱、曬衣物、或是有病煎藥、燒點心,多在那兒行之。總之,在諸山不太重視僧教育的當時,天寧佛學院的環境和設備,可說是差強人意了!只是飲食太苦,教課的法師,有幾位也實在使人不敢恭維!
古德雖有“我為法來,不為床座(為物質享受)”的話,然對一群“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的學僧來說,一天弄兩頓足夠的青菜、豆腐、老米飯吃吃,總不能說是太過分吧?我這樣說,聰明的讀者一定要懷疑:“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都是數一數二的,他們既然發心栽培僧材,難道青菜、豆腐、老米飯也不給學僧吃嗎?”給!青菜、豆腐、老米飯都給學僧吃,但必須一樣一樣地下一個注解,不然,讀者還要怪我得了便宜耍乖哩!
說良心話,天寧寺的飯食(指學僧和一般清眾的),比起寶華山戒期中要好得多了!因為寶華山戒期中半個月才吃一頓干飯呀!而天寧寺則老米飯和青菜(有時是鹹菜)天天有得吃,豆腐雖然不多,假定運氣好的話,或是行堂的同學特別關顧你,在中午過齋堂的時候,你的菜碗(說湯碗更恰當些)裡也許有兩三塊比方糖還大的豆腐!如果運氣不佳,對不起,就請你弄碗把青菜湯泡泡老米飯吃吃吧!說到了青菜湯,最好拿幾位同學在閒談時說的話作注腳。
一天同學某甲對同學某乙說:“我一想起中午吃的菜來,就感到惡心!”
同學某乙問同學某甲說:“為什麼呢?”
同學某甲說:“行堂的給我添了一碗湯,端起來正想喝,突然看到一條又白又肥的蛆在上面漂著,為了怕鄰座的同學看到,我悄悄地用筷子挑出來甩在地下,再向碗裡一攪,不得了!又有五、六條隨著筷子翻了上來!”
同學某乙聽了笑笑說:“那有什麼稀奇?我在菜碗裡還挑出一只屎蜣螂哩!”
同學某丙聽了反駁他們道:“這些事你們千萬不要怪當家的和庫房裡的副寺,因為他們都是吃的小廚房裡的菜,哪兒會知道這種事情呢?”
同學某丁隨問道:“那麼,該怪誰呢?”
同學某丙道:“怪誰?哼!還不是都怪我們學僧有兩只眼睛,如果大家都像洗菜師(他是個瞎子)一樣的話,就沒有什麼可羅嗦的了!”
在大江南北一般禅和子的口裡,有兩句最樂道的話,那就是:“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寧寺的包子蓋三江!”可是,我在天寧寺讀書的時候,那“蓋三江”的“包子”,已成了使人向往的歷史名詞了。每年冬天禅七中在大養息香之後,參加打七的人都能分到兩個包子,那只是普通的菜包而已,比現在台北素菜之家賣的並不高明到那兒去。不過,大眾日常所吃的老米飯,說它“蓋三江”倒很恰當。因此,我想把上面兩句話改為:“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不知道現在台灣的天寧老同學,對這兩句話能不能夠舉手“通過”?
為什麼我要說“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呢?前面說過,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是數一數二的。既然有那麼多的財產,每年收的租糧之多就可想而知了!但因為收的多而吃的少,以致稻谷堆積如山,盡管每年車拉船載地大批出賣,然天寧寺大眾吃的飯,卻仍是五年以上或十年以上的老米(谷)煮的。不知內幕的人也許要問:“收的新谷為什麼不吃,盡吃老米?”新谷好賣呀!陳谷都霉得成了塊,誰要?同時,據寺內掌管經濟大權的人說:“老米煮出飯來,雖然有點霉味,但吃了,人不會上火,容易消化,有營養!”這些話合不合營養學邏輯,恕我沒有這種常識,不便批評;但吃慣了這種老米飯,霉味反變成了香味全是事實。這也許是“饑者易為食”的原故吧?不然,那就是佛陀的暗中加被了!
如果再有疑問:“天寧寺的財產那麼多,大眾的生活又是那麼樣子苦,他們剩的錢怎麼個用法呢?”關於這個問題,我也不便答覆,您如果有空的話,最好讀一讀《大醒法師遺著》中的第四百二十六頁的一篇大文,不過,我可以簡單奉告您兩句話:“如果把十方僧物或常住物,打入個人的私囊,其結果一定是很慘的!否則的話,那就是‘因果怕和尚’了!”
說到天寧寺的法師,有幾個的確也盡到“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了,但絕大多數都是“鴉鴉烏”一類的角色。我這樣說,或許會贻“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一般的譏笑吧?因為法師就等於是學僧們的法身父母。儒家好像說:當父母有了過失的時候,做子女的就應該苦苦地谏勸,谏勸不聽就把父母的過失隱藏起來,不得對外人說及。我們教主釋迦牟尼佛,教誡弟子對師長的態度也是“觀德莫觀失,隨順莫違逆”的。而我現在不隱師長的“過”,反觀師長的“失”簡直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為了促請現在或未來在佛學院擔任講課的法師們,能以我們那時的幾位“鴉鴉烏”的法師為戒,不要自誤誤人,硬充好漢,寧願教人譏笑我,甚至咒罵我,我也要把那些“鴉鴉烏”的法師,教學的方法和對學僧的態度談談。
為人之師本來就不容易的,除了言教之外,身教更為重要,尤其是做一群僧青年之師,二者絕不可偏廢。因為他們學成之後,不是當個普通的教書匠混混生活就了事的,而有繼往開來,弘法利生的大任在。可是,那時教我們的一些法師,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給學僧上課的時候,總是喜歡先來一套無關痛癢的“開場白”,與其說他是在訓話,倒不如說他是在“指雞罵狗”地發牢騷,往往弄得同學們,如墜五裡霧中,不知道他說話的宗旨何在?等廢話講個夠,他才翻開課本,拿起粉筆來,在黑板上照寫一通。黑板寫滿了,法師放下手裡的書本和粉筆,拍拍手上的白粉,背起手來,時而在講台上的兩端走走,時而到學僧座位前看看,等學僧抄完,離下課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分鐘左右,他再上講台避重就輕地照課本原注講解一番,就到搖鈴下課的時候了!
如果第二節課仍是上第一節課的法師來上的話,那才有好戲瞧哩!你不要看法師講課的本事不大高明,而他“觀機”的能力倒是驚人的。比方:上第二節課的時候,法師要提出第一節講的來問學僧啦,問的對象都是些笨頭笨腦的人,或者是根本一點也不懂的人,常常弄得被問的人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嗫嗫嚅嚅地一句也答不出來,結果惹得全堂哄然大笑!然後,法師好像得到了勝利似的,陰陰地對那些被問的“可憐蟲”笑笑,便以“貓哭老鼠”般的口吻,向被問的人說兩句比罵還使人難以忍受的“安慰”話,就這樣又是一節課。
或有人說:“法師提出問題問那些笨頭笨腦,以及不懂的人是對的!因為這種學僧不用難題逼逼他,恐怕永遠也沒有成功的希望!”是的,這種說法很對,我也有同感。可是,法師們用心可不是這樣。法師們的用心究竟何在呢?一則是尋笨人開心;再則是來混上課的時間,避免聰明些的學僧“乘隙而入”,當眾問難。記得在預科的時候,有一位法師講大乘百法明門論,他走上台正想問那些“笨人”,卻被一個聰明的同學占了先機;他突然起立,請法師把百法中的“心王與心所”的關系和不同點詳解一下。一時竟弄得法師“顧左右而言他”無從說起,從那以後,他才算對那些“笨人”網開一面,給予寬容!
其次,關於法師們待學僧的態度,也多是假惺惺地做作出那種不自然的樣子,使人看到就不舒服。尤其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他那張待學僧的面孔,簡直像一個惡辣的後母對待前房的子女,又像一個暴厲的君王對待他的臣民,冷酷陰狠,兼而有之,學僧見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當時大家都奇怪:論學問他不如正科裡面的大圓、竺安(一名築岸),儀表更是差勁;不知以何因緣,院方竟看准了他那塊料(這個疑問,近承曾在天寧佛學院授課多年的一位老前輩相告,才知道他原來是有某種背景的)?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待學僧的態度不僅像後母待前房的子女,暴王待他的臣民,而且常采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來拉攏學僧,或是來壓迫學僧哩!因此,一些有正義感的同學,看到他那種作風極為不滿,常常有意無意用話挖苦他。他簡直恨死了他們,無如那些有正義感的同學,能力強,來頭又大,他只是在心內恨恨而已,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一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他被大圓罵了兩句:“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樣子海會?”他竟一氣跑到院長那裡哭訴著說:大圓如何如何看不起他,怎樣怎樣侮辱他,如果院長不叫大圓當眾給他求忏悔的話,而他就要卷鋪蓋走路等等。但是,我們的院長是一位明察秋毫的智者,法師與學僧間事,表面上他好像不聞不問,心裡卻比誰都清楚。結果,院長向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叫大圓求忏悔,這樁不愉快事,就不了而了之了。
除此之外,教務主任的地域觀念也非常之深。他嘗把同學分為;小同鄉、同鄉、大同鄉、北方人凡四類。他在這四類人中又分為智、愚、貧、富四個等級,然後他以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眼色,不同的聲調,不同的動作,和不同的待遇,來“適當”地處理這些不同“等級”學僧。現在我且舉一個事實,請大家看看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對於地域觀念是多麼的深啊!
天寧佛學院的教師,除了幾位講佛學的法師之外,還請了一位國文老師,一位英文老師,和一位講地理、歷史的老師。這三位老師都是在家人,他們的教學經驗都很豐富,並且都有一種“望之俨然,即之也溫”的學者風度;尤其是那位教國文的吳老師,他那時候雖然已年近古稀了,精神仍非常飽滿,每講起課來,每一字一句都講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本人的學問雖是從“老八股”出來的,而他講出來的東西,卻一點陳腔濫調也沒有。有一次他出了一個“郭孝子尋親”的題目,叫全院同學(佛學院雖是三科制,但有的學科卻在一起上,國文即是一起上的學科之一)各人作一篇文章。郭孝子尋親是儒林外史上的一則故事,吳老師把它選入了他自己編的“國文集萃”裡面,講的時候,因為同學們聽得特別有趣,所以他出了這樣的一個題目,叫大家批評批評郭孝子的孝行特點在什麼地方?我那時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靈感,在限定的作文時間內,竟一口氣寫了千把字繳了上去,文內大意是說:郭孝子的萬裡尋親的孝行,一般孝子都可以勉強做到;而使一般孝子最不易做到的是,當他找到了已出家的父親,他父親不承認孝子是他的兒子,而孝子卻仍在暗中孝敬了他父親三年。等到發作文的一天,吳老師站在講台問:“哪一位叫真華?”我聽了不禁一驚,趕忙站了起來,心想:“糟啦!一定是文章出了毛病,老師要拿我出洋相?”可是,當我起立之後,他的眼睛在老花鏡裡向我瞅瞅,又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到講台跟前去。我到了講台跟前,他把我的作文遞給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其他的作文一份份地交還了大家。這一小小動作,曾使我心跳不已,同時也使全體同學感到驚奇!因為以前發作文的時候,多是由老師交給級長,再由級長發給同學,次序也是由正科而預科,由預科而先修科的,今天突然從全體學僧中,第一個把我這個“老侉子”叫了出來,大家在感覺上當然有點兒不尋常了!因此,剛剛離開講台,一個同學一把把我作文奪去,看了一眼,就大叫著說;“九十九分,真華的作文九十九分!”經他這麼一吵,同學們一窩蜂似地向他聚攏來,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一樣爭著看。過了一會,又有一個同學搖頭晁腦地連連念道:“文情並茂,意境超人!文情並茂,意境超人!”
等大家哄夠了,作文才又到了我手裡。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先把改過的作文細細地看了一遍,當我在最後的一頁,看到又紅又大的兩個並排寫著阿拉伯數字的“99”和“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評語時,我竟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一表現雖然顯得太沒有出息,可是,如果我把我只讀了兩年私塾的情形談談,相信讀者也會為我這份“光榮”一掬同情之淚的。不過,我不願在這兒賺讀者們的寶貴淚珠,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正在興高采烈,得意洋洋,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我的那篇所謂:“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作品,不意一抬頭竟看見了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站在我的對面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注視著我;我立時就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對我厭惡的表情,但我仍勉強保持著原來高興的樣子,低下頭讀著我的文章,不去理睬他。
但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好像非向我頭上潑一瓢冷水才甘心似的,他慢慢地踱到我的位子前面,先是“嘿嘿”兩聲冷笑,然後問我:“什麼好文章值得這樣子高興?拿來我看!”我只好站起來雙手把文章遞給他。他接過一邊看,一邊嘴咧得跟褲腰樣,現出一種不屑的樣子。他看了之後“啪”的一聲,把作文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把手一背,說:“如果你寫的這東西也可以叫文章,天下會寫文章的人真要羞死啦!告訴你,不要得意忘形,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有幾個北方人(除了我,還有一個瑞光)?”這像什麼話?這是一個堂堂的教務主任應該向他的學僧講的話嗎?尤其是“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裡有幾個北方人”的幾句話,我聽了簡直如利箭穿心!我氣得呆若木雞站在那兒,及至神智恢復,已不見教務主任的影子了。大多數的同學也都到院子裡散步去了,教室裡剩下的幾個同學用不同的表情向我看看,也陸續走出了教室,大多有說有笑地在院子內玩著,其樂也融融!而我則像一個受了重創的小兵,踉跄著回到宿捨的廣單上,痛苦地倒了下去
二十 心生退悔
盡管天寧佛學院的教務主任,常無端地在我身上吹毛求疵,使我難堪,但仍有不少的同學同情我,甚至為我抱不平。有一次天寧寺常住想在佛學院裡找兩個學僧下鄉收租,因為收租回來可以得兩三石谷子的犒勞,想去的頗不乏人。幾位好心的同學見我一切都是靠人接濟,他們竟用人事關系向負責人替我活動,並且也獲得負責人的應允了,可是,因為教務主任從中作梗,結果他們空費了一番心血。因此,幾位替我活動的同學,常常在背後罵他:“畜生不如!”然而,世間上的事多是難以逆料的,收租的人下鄉不幾天,竟被佃戶勾結土匪打死了兩個——一個學僧和一個知客。當常住裡用收租的船把他們的屍體裝回來的一天,學院裡的法師和同學們,無不為那位無辜犧牲的同學默默地流著眼淚!此時我雖然自慶因教務主任的作梗而保全了一條小命,但當我的眼睛接觸到那位被土匪用槍擊斃的同學時,內心的悲傷並不減於任何一個同學!本來,他是不願去收租的,因為天寧寺某監院是他的師叔,他的師叔為了想叫他為常住立點功,鋪鋪未來的出路,在半勸半迫的情形下才勉強去的,想不到大功未立就死了!後來,常住裡雖然為了酬庸他“為眾殉身”的功勳追贈書記之職,而學院裡的師生們,仍為他的死去唏噓不已!當然,他的那位師叔,更有難言之痛了!
收租的悲劇發生以後,大家都好像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預感,無形中讀書的興趣都減低了!這樣一來,一些與教務主任及與法師們合不來的同學,多借故紛紛退學離院他去。後來我在蘇州遇見竺安,在寧波遇見大圓、悟修等同學時,一談到天寧佛學院來,都為院方用人不當,而惋惜!而嗟歎!
借故退學的同學們走了不久,诨號叫“小侉子”的瑞光,也因他師父的函召回了南京。於是乎我這個老侉子更顯得孤單了!孤單得使我有著生活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中的感覺!盡管如此,為了不願辜負鶴軒老和尚對我的一片熱心,和韋普濟居士的協助,我仍咬緊牙關忍受到放了寒假,才以到居士林給韋居士幫忙冬季救濟的理由,離開了佛學院。
我住在居士林,無聊的時候,橫七豎八地滿桌子上放著我寫的“心生退悔”的紙條子,一天被韋普濟看見了,他驚奇地問我:“你寫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笑笑說:“對於在天寧寺讀書的事,我已生退悔心了,以後想找一個地方念佛了生死去!”不料韋聽了我這兩句話,竟說:“不讀書我不反對,但是,念佛也不必另找地方呀!這兒(指居士林)東邊的一間小樓正空著,你可以搬進去常住,我也有大藏經,如果你發心的話,我願供養你閱藏三年,吃的、穿的、用的一切不要你煩神,怎麼樣?”我看他說得很認真,也不得不鄭重地說:“你的發心我很感謝,不過,我是沒有這種福報的;受了戒還不到三年,求學又弄得半途而廢,真可以說是一個少參少學、無智無德的啞羊僧了,如果現在就受你的四事供養,將來不‘披毛戴角還’才怪哩!同時這一年來已受你很多布施了!我正愁著無以為報,怎敢再債上加債呢?”
他聽了我的這一段話,不以為然地說:“僧寶是人天的福田,在家弟子供養是應該的,你能為我念一句阿彌陀佛就夠了(未必),說什麼無以為報,有以為報呢?說真的,出家人住叢林修行很好,就是生活太苦了!說句罪過的話,吃的簡直不如叫化子吃的(就是說不如狗吃的也不算罪過),你如肯常住這兒的話,我把三餐叫她們(他有一個外甥媳婦和一個女弟子替他煮飯)調得如如法法,你的身體就健康了!身體一健康,看經也罷,念佛也好,才都能夠安心地去做。否則,一切都談不上。印光大師不是有‘身安而後道隆’的名言嗎?外國人不是也說‘健康為一切事業之本’嗎?希望你不要再執著啦?接受我的這一點誠意吧!”當時我心裡想:“我從老遠的北方,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方來,是為了參訪善知識修學佛法的,我怎好像個老太爺似地叫你供養?善士!你的誠意是可感的,但請你願諒我不能夠接受它!”於是,我在居士林勉強過了一個陰歷年,就離開了常州,而到了蘇州。
我沒有離開居士林之前,有不少的同學常去看我。有一次一個同學告訴我:我離開佛學院不幾天,學僧與執事之間,曾發生了一件趣事,氣得僧值師父直瞪眼睛。經過是這樣的:一天因為寺裡住的傷兵死了幾個,僧值師請法師派幾十個學僧幫忙去埋,並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不戴帽子。可是,到了寺後公墓的時候,僧值師發現一個同學穿著伽藍褂,僧值師即毫不客氣地質問那同學說:“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你為什麼穿伽藍褂?脫掉!”那位同學聽了不但沒有脫,反學著僧值師的聲氣說:“規定一律不戴帽子,你為什麼戴帽子?脫掉!”我聽到這兒不禁哈哈大笑著問:“這一反擊,我們那位癞痢頭僧值師(他因為頭上癞得一塌糊塗,所以一年四季帽子幾乎都不離頭)吃得消嗎?”那位同學說:“就因為他吃不消,才跑到大和尚那兒跟上次教務主任一樣,哭著要辭職,意思也是想請大和尚叫那位同學當眾求忏悔,挽回面子。但是,那位同學寧願被開除也不求忏悔。”我又歎口氣說:“僧值師也太專制了!自己為了一點臭面子不能以身作則,怎好去怪他人?現在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時代了,這種觀念不知悔改,必是佛教進步的一大障礙!”那位同學聽了,頭點得跟雞吃碎米一樣。
二十一 蘇州靈巖
對於在天寧佛學院讀書的事既然是心灰意冷了,而自己又不願接受他人的長期供養,再在常州等下去,除了蹉跎寶貴的光陰,還有什麼意義呢?可是,不等下去又怎麼辦?回故鄉去,自己卻也難免有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般的愧疚!去南京吧,南京又有何處能夠使我安身立命?因此,我住在常州居士林期間,表面看來生活得很好,實際上內心最是痛苦!
有一天我在韋普濟居士住的小樓上的一間佛堂裡,看見一部《印光法師文鈔》,征得韋的同意我拿到房間讀了一遍。意外地,使正站在十字路口張惶失措的我,竟獲得了正確前進方向,同時我也深深領會到了印光大師自利利他的秘訣——誠、敬二字。如他老人家給吳璧華居士的一封信上說的十首偈頌,我常會在高聲朗讀時,感動得流下淚來!這十首偈頌雖然僅僅一百六十個字,也沒有什麼深奧的義理,但他已把佛陀示現的“大事因緣”說得殆無不盡了!現在寫在下面,以飨沒有讀過《印光法師文鈔》的讀者。頌曰:
吾人心性,與佛同俦;只因迷背,輪回不休!
如來慈愍,隨機說法;普令含識,就路還家。
法門雖多,其要唯二:曰禅與淨,了脫最易!
禅唯自力,淨兼佛力;二法相校,淨最契機。
如人渡海,須仗舟船,速得到岸,身心坦然!
末世眾生,唯此堪行;否則違機,勞而難成。
發大菩提!生真信願;畢生堅持,唯佛是念!
念極情忘,即念無念;禅教妙義,徹底顯現。
待至臨終,蒙佛接引;直登上品,證無生忍!
有一秘訣,剀切相告:竭誠盡敬,妙妙妙妙!
既然因讀《印光法師文鈔》,使我找到了前進的正確方向,當然不願再為口腹之欲,而在居士林坐享清福了!於是,我在一九四八年初,辭別了韋普濟居士及幾位要好的同學,背起包袱,便離開了常州,去蘇州靈巖山寺了。我的這一轉變,一些相識師友聽到了非常驚奇!他們以為我在天寧佛學院已住了一年,對佛教的看法,多多少少總要染些“新”的觀念。對佛教有新觀念的人,大多是把參禅念佛的人看成“老魔王”的;而我忽然離開佛學院,去做念佛的“老魔王”了,他們怎能不感到驚奇呢?其實,我到佛學院求學的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佛教的道理,而後依著所知道的隨分隨力去行,庶幾不負出家參學的初心就成了,壓根兒腦子裡就沒有什麼“新”“舊”的觀念,當然更不會把真正參禅念佛的人,視同“老魔王”了。
蘇州,是個物豐民富、山明水秀的地方,古跡名勝之多,為它處所少見;愧我沒有文藝作家們那樣的妙筆,把它描寫得入木三分,美麗動人!但是,我既然到了這山水如畫的勝地,不管怎樣也應該說兩句贊美的話,以附庸風雅呀!說,又從何說起呢?總不能籠統地說:“啊!蘇州真美麗!美麗得跟天堂一樣”,就算了事,因為天堂是“上帝創造的?”唯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有福分到,不信仰上帝的人則無法想像;可是,蘇州這地方人人都可以到,如果現在我對沒有到過蘇州的人說,蘇州美麗得跟天堂一樣;說不定他們會誤會蘇州似“烏托邦”哩!因此,寧可叫讀者笑我笨拙,我也不願意把我們美麗的蘇州,比成“烏托邦”似的天堂,現在還是來談談靈巖山吧!
靈巖山名稱的由來,據《靈巖小志》序上說,是:“舊多奇石,靈芝為最,故名靈巖”的。該序文又說:“吳郡多佳山水,城西南數十裡,眾峰聳峙,環如障列,而靈壑奇秀,泉石清幽,四山遙帶,俯瞰具區,靈嶺稱尤勝焉!山高三百六十丈,廣一千八百畝……。”
又,該小志《今古名勝之一》的一段文中,敘述靈巖山寺興革的情形說:“靈巖寺,吳王夫差之館娃宮遺址。自晉司空陸玩捨宅為寺,梁天監中,復增拓之,名秀峰寺,有智積菩薩化形畫像之異,賜額智積菩薩顯化道場,唐為靈巖寺。宋蕲王韓世忠薦先福,名顯親崇報禅寺。明洪武初改為叢林,賜額報國永祚禅寺,永樂十年重修,弘治中毀……。清順治六年,僧繼重修,賜名崇報禅寺。康熙十四年,布政使慕天顏重建大殿,鹹豐十年毀。同治十二年,僧念誠稍葺殿宇;近復啟建大殿,改建山門,由印光法師題額,仍復靈巖舊稱。”
靈巖山既然是由“舊多奇石”得名,讀者可以想像得到:這座巖奇石的山巅之上,再加上一座外貌輝煌的寺院,氣象是多麼的雄偉啊!實際上也真雄偉得可以。從山的東邊看上去,郁郁蒼蒼,一層一層地恰如一座天然的綠玉寶塔;從山的南邊看上去,巍巍峨峨,又像一座峭壁如削的石城(靈巖一名石城山);從山的西邊看上去,又像一頭大象(故靈巖亦名象山),背上馱著一頂燦爛奪目的皇冠,不時回顧著。如果你跑到山頂遠眺,那又是一番風光了!在寺前面可以看到波濤萬頃的太湖,湖中的東、西洞庭兩山隱隱約約的,好像兩艘沉浮不定的巨輪,正迎面開來;在寺後面可以看到宋名政治家范仲淹的老家——天平山;其它阡陌縱橫的田疇,相互交流的河渠,蛛網般的道路,花園般的村落,只要放眼看去,星羅棋布,自然成趣。靈巖山有這樣多的優越條件,說它是一座天造地設的佛教道場,實不為過。
二十二 印祖芳規
印祖,即是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大師。提起印光大師,不但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淨宗泰斗,而且也是一位佛儒兼通的大師。然而,他從不以高深自炫,他生平自利利他的秘訣,不外“竭誠盡敬,持戒念佛”八個大字,但因為他能夠始終如一,言行一致,這個八字秘訣,即被千千萬萬的道俗視為修身進德的圭臬了!因此,有許多從未與他見過面的人,一聽說他已往生,都哭得如喪考妣一般!記得有一位叫做廣覺的出家人,因為仰慕他老人家的德學,常常想到靈巖山親近他,不料親近的因緣尚未成熟,他老人家就在一九四○年往生了!廣覺悲痛之余,即作了一首長頌,以明他對大師的欽敬和哀思。頌曰:
師是西方大勢至(事見楊信芳居士《紀夢》一文),卓錫靈巖歲方四,垂手而興古道場,山靈呵護法王寺。
法雲普覆閻浮提,遍潤焦枯各暢遂,老農村媪與販夫,莫不曉師之名字。
師唯一語教念佛,如母憶子無以異,都攝六根妄念空,安養往生非難事。
蓮風所扇滿寰區,日麗中天得廣被,說法不務妙與玄,實語開示有真旨。
三百年來唯一人,弘老此語有見地,十余萬人弟子中,愧我未得列名字。
遇緣猶冀執巾瓶,稍聆淨土甚深義,孰知相見竟無緣,一旦寂光遽歸去。
本來無來今無去,法界一真相無二,群兒失母哭聲嘶,寒江昨長感恩淚。
感恩之淚不易揮,非師盛德殊難致,三十余年弘淨土,乘願再來此叔季。
數十萬言傳文鈔,缁素依歸鹹所賜,我今展卷淚潸然,替人如斯真不易。
陸沉天醉世如斯,又喪導師悲忍置,回心虔念阿彌陀,無眼耳鼻舌身意。
我們從這首長頌裡,印光大師道德文章感人之深,就可見一斑了!至於他老人家的出生地點,在俗狀況,剃度經過,嘉言懿行等,在《印光法師文鈔》裡,和真達和尚等等為他寫的行業記中,已說得很清楚了,無需我再來饒舌,不過,他老人家為靈巖山寺立的幾條規約,頗有一談的必要。現在
寫在下面:
一、住持不論是何宗派,但以深信淨土,戒行精嚴為准;只傳賢,不傳法,以杜法眷私屬之弊。
二、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後之嫌。
三、不傳戒,不講經,以免招搖擾亂正念之嫌;堂中雖日日常講,但不招外方來聽耳。
四、專一念佛,除打佛七外,概不應酬一切佛事。
五、無論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五條有一違者,立即出院。
這五條規約,看來似乎是平淡無奇。但用心仔細研究一下,沒有一條不是對著當時一般叢林的弊病而發的。我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凡是出家住過叢林的人,哪個不知道絕大多數的名山道場,都是毀在“法眷私屬”手裡?印光大師這種“只傳賢,不傳法”的民主作風,不僅是靈巖山在十余年內蔚然成為一大道場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時也是佛教起死回生的最好良方!
“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的一條,尤為大師獨具慧眼的創見,其意義是與“只傳賢,不傳法”有著密切關系的。因為崇尚傳法的叢林,不管接法的人賢與否,時候一到,就得乖乖地把方丈的寶座讓給法子;如其不然的話,一定會平地起風波,把一個大好道場,弄得烏煙瘴氣,佛僧不安。因此,“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不獨可“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後之嫌”,而也正是消弭法師與法子之間爭名奪利的上策。
“不傳戒”的一條規約,系大師生平所主張的“三不准”口號之一,他的三不准口號是:
一、不准濫收徒眾
二、不准濫傳戒法
三、不准濫掛海單
什麼叫做濫收徒眾呢?
濫收徒眾,就是隨便給人剃度。有些人為了加強“法眷私屬”的陣容,既不考核他人的身世,也不詳察他人的動機,三言相投,不管三七二十幾就給他人剃度了!這種情形其後果是非常可怕的。要知道出家人是佛教裡的主干,人天的導師,不加考核和詳察就給人披剃,一旦被披剃的人做了壞事,還不是整個佛教跟著倒霉?
什麼叫做濫傳戒法呢?
濫傳戒法,就是隨便開壇傳戒。這種濫傳戒法的玩藝,對於佛教的危害更大。有些人在出家之後未受戒之前,尚能老老實實、循規蹈矩地做個出家人,一旦受了戒,頭上的香疤還膿都都的,就以為:我是比丘了!或我是比丘尼了!甚至我是法師了!隨之而生貢高我慢,空腹高心,目無師長,這種人也足使教運衰退,佛法早亡。
什麼叫做濫掛海單呢?
濫掛海單,就是隨便開單接眾。過去有一些濫講“方便”和濫講“慈悲”的寺院,對於外來掛單的出家人是抱著“往者不追,來者不拒”的態度;因此,有些出家人,受了戒,既不參禅念佛,也不聽經學教,就悠悠泛泛地一年到頭在外游蕩。因為到處有單好掛,食住無虞,也就樂此不倦,以終其生了!社會上譏出家人為“蛀米蟲”,或“寄生蟲”,實多起因於此。總之,印光大師是過來人,他的規約也罷,口號也好,如果我們能夠隨分隨力地去“實踐”,縱然“濫”的作風不能絕跡,而“泛”的形勢,或尚可收拾吧?
二十三 妙真和尚
我在靈巖山參學期間,曾聽一位跟印光大師當過多年侍者的老參對我說:
“靈巖山在印祖圓寂之後,法運能夠一天比一天興盛,印祖的余蔭固然是主要原因之一,而妙真和尚為常住,為大眾,廢寢忘食,夙夜匪懈的功勞,實也不可埋沒!”
很對,靈巖山如果不是妙真和尚那樣子發心維持,恐怕在印光大師屍骨未寒之際,說不定就搞得一塌糊塗了!無怪印光大師在圓寂數日前即召集在山全體執事及居士等,至關房會議,並告眾曰“靈巖住持,未可久懸”,即命妙真任之了。原來他老人家生前已看清楚妙真是他唯一的遺志繼承人了!
妙真和尚籍貫湖北,是一位開山祖師型的人物。個子矮矮胖胖的,兩眼炯炯有光,走起路來老是像在趕已經開動了的火車,使人看到似乎覺得他的時間常常不夠分配。平時與客人會談,或是進念佛堂去講開示,總是慢吞吞的,每句話都拖著很長的尾聲;可是,一旦常住裡有了重要事故發生,或是在他發脾氣的時候,說起話來,則又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了。但他的心地非常地慈悲,尤其是對年老多病的比丘,有空他常常會一個人跑到如意寮(老病休養的所在)噓寒問暖地去安慰他們。
又,靈巖山是一個新興的道場,常年建築費用,和數百僧眾的道糧,合起來開支的數目是相當大的,維持頗不容易。所以,妙真和尚為了常住和大眾,一年之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住在上海;其余的時間,不是兢兢業業擘劃寺務,即是誠誠懇懇領眾焚修,常住裡有坡事的時候,他只要在山上,搬柴運米等勞作無不隨眾進退,從不以方丈之尊,坐享現成。
記得我從蘇州到木渎,從木渎到靈巖山的一天,因為路不熟悉,在木渎雇了一個本地人,帶我到靈巖山下。這時候我的行李比住在南京毗盧寺已多一倍。除了一只包袱,還有一小木箱的書和一小籐籃的零碎東西,山路的坡度雖然不大,但背上背著一個大包袱,一手拎著木箱,一手提著籐籃,爬到“三百六十丈”高的山頂,實感困難。然自己又沒有多余的錢雇人送到山上,也只好一步一步地向上挨了!不想往上剛走了幾步,就看到從山上下來一個矮而胖的出家人,身上穿一件老灰色布大襖,頭上戴一頂黑洋布做的風帽,脖子裡掛一串念珠,手裡拄一根竹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向我看看,我隨即放下行李合掌為禮,他便站著了。遂問我道。
“老菩薩從哪兒來?”
“從常州來。
“老常住(即出家小廟)哪兒?”
“小廟在河南。”
“在哪兒受戒?受戒幾年啦?”
“在寶華山受戒,受戒兩年多啦。”
“一向在哪兒參學?”
“沒有參學,在南京打一年混,常州打一年混。”
“在南京那一家叢林?常州那一家叢林?”
他問到這兒,我心裡有點不耐煩。心想:“你又不是知客師,盤問這樣子清楚干麼?”但為了禮貌,我還是照實答覆了他。然而,他好像開一輩子雜貨店,不知道礬(煩)幾個錢一斤似的,接著又問:
“你到這兒有什麼貴事?”
“想親近親近這兒的大德,進堂念佛。”我怕他再噜蘇下去沒有個了,一邊回答,一邊便把行李拿起來向上走。他則仍向我笑笑說:
“很好!希望你在這兒發長遠心。”說過他即走下山去。
我背著行李,穿過“繼廬亭”到了“迎笑亭”的時候,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身汗淋淋的了!於是,把行李放在亭子裡面的石凳子上,剛坐下想閉目養養神,想不到那位向我羅嗦了半天的老僧也從山下轉來了,他肩上扛一根一丈來長,碗口樣粗的木材,很吃力地向上走著,我看到這種景象既感動又慚愧,急忙站起來想讓他坐下休息休息,但他卻沒有接受我的好意,一步也不停留,身形即漸漸消失在松柏林中。我背起行李正准備追上去,突然茂密的松林中又鑽出一個出家人,他高高的個子,一臉絡腮胡子,穿一身灰色的短衣,手裡拿一根棍子,看到了我就念一聲:“阿彌陀佛!”很親切地跑到我跟前,即沒頭沒腦地與我攀談著。乍見他那付尊容我很有點兒害怕,及至談了一會,知道他是靈巖山的知山師(知山,是山林道場執事之一,專門管理山上的樹木),我的心才平靜下來。可是,等到知山師告訴我,剛才扛木材上山的老僧就是妙真和尚時,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不禁又震了一震。心想:“寺裡僧眾數百人,為什麼還叫大和尚出這樣子的苦力?”
後來,我在客堂任職,日子久了,才知道妙真和尚所以能夠為常住,為大眾,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風塵僕僕,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夙夜匪懈地發心,完全是受了印光大師的感召。因為印光大師在圓寂之前,曾把妙真和尚叫到榻前,剀切囑咐道:“汝要維持道場,弘揚淨土,不要學大派頭。”
不過,人總是有缺點的,妙真和尚自難例外。他有什麼缺點呢?他的缺點就是“一把抓”。因此,靈巖山的職事無論大小,無形中都變成了有“職”無“權”的“齊天大聖”。
二十四 森然二德
佛教裡掛牌子修行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夠放下身心,摒除萬緣,為了生死修行的,卻少之又少!筆者雖然不才,以前我也曾跑破幾雙草鞋,巡禮過幾處叢林,拜見過許多高僧,則從沒有遇到過像靈巖山的德森、了然二位老法師,那樣子看得破,放得下,而認真修行的人!
森、然二老是江西人,同是印光大師的入室弟子,同是輔弼印光大師弘揚淨土最力的人,又同是在靈巖山閉生死關的行者。他們的學問道德,以及在靈巖山的資格等,比起妙真和尚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並且又都具備印光大師為靈巖山訂的五條規約中的第一“以深信淨土,戒行精嚴為准”的條件。依當時一般叢林的風氣說,印光大師圓寂之後,他們應該與妙真和尚分庭抗禮,以較長短了!但是,他們不但不那樣做,而且甘願做一個清眾來協助妙真和尚。這樣一來,妙真和尚對他們更敬重了,於是便修建了兩座關房供養他們。說來這兩位老人家也真偉大,他們便共同發願閉起生死關來,大有當年釋尊在菩提樹下“不證菩提,誓不起此座”的氣魄!我因為常陪來山的人叩關問道,對於這兩位大德的言行略知一二,現在順便談談,我想讀者一定是“願樂欲聞”吧!
德森老的關房叫做東關房,在印光大師紀念堂附近,環境很靜,是一所辦道用功的好地方。他老人家因為以前常住上海,所以到他關房叩見問道的人,要比去了然老關房的人多出數倍,但他並不因叩見的人多而感到煩擾,相反地無論何人何時叩見,他都顯得極其歡迎的樣子予以接見,並很耐心地答覆著叩見者所有的問題。他的江西方言一般雖是不易領會,因他說話的態度懇切,往往有些人都能在他說話的態度中,意會到他說話的重心所在。記得有一次上海來了幾個聞其名未見其面的老太婆,到山上時已黃昏了,走進客堂即吱吱喳喳地吵著,要去東關房拜見德森老法師,因為那天客堂輪我當值,對於她們那種舉動雖然感到頭痛,以職責所關,只好答應了她們的要求。可是,當我帶著她們進了東關房的外門,不意竟與護關師撞個滿懷,他怔了一怔,一看是我,便合掌問道:
“知客師父這樣子晚了,來關房有什麼事?”
我指指身後的幾個老太婆說:
“她們要拜見老法師。”
護關師說:
“老法師今天身體不大舒服,做完晚課就養息啦,請她們明天來見好嗎?”
這時候幾個老太婆已到門裡,一聽護關師叫她們明天再見,就又肆無忌憚地拉直嗓門大喊:
“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下山,無論如何今晚也要見見老法師。”
護關師面有難色地看看我,我也無可奈何地向他看看,就在我和護關師正躊躇的時刻,幾個不可理喻的老太婆已闖到了關房,及至我趕到,一張我極熟稔的清癯面孔,已在關房的窗口出現了!這當口,我和護關師只好相互交換一個苦笑,默默地站在旁邊,靜聽他老人家那千篇一律的開示:“你們從哪兒來?你家是做什麼事的?他家是做什麼事的?學佛幾年啦?”人家答覆了他的問題之後,他總是連說:“好!好!好!多念阿彌陀佛……。”過後那幾個老太婆說:“老法師的話雖然很難懂,但聽了之後心裡卻覺得很舒服!”因此,她們都有不虛此行之感,次日一早就歡歡喜喜地遄返上海了!可惜眾生福薄,這位老人家以八十高齡,已於去年(一九六二年)農歷十一月二十六日安詳生西了!
了然老的關房叫做西關房,距離東關房約三百碼左右,比東關房的環境更為優美寬大。關房外面的庭院裡,有一眼天然的石泉,泉水清澈見底,百十尾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金魚,在裡面悠然地游著,好像很快樂的樣子。泉的四周有人工砌成的梯形石壁,每一級上都很巧妙地安放著幾盆不同種類和不同顏色的花草;尤其是那幾盆希有難得的珍桃,高才盈尺,就結了數枚大如雞蛋的鮮紅桃子,使人看了會很自然地生起一種不太平凡的感想,不知道的人看到這種境界,都以為這兒有一個學有專長的園藝工人在負責剪修,其實,這一切都是了然老自己不假人手的傑作。
不久以前我同我的老同參淨念法師曾說過:“如果有人提倡以投票方式,選舉淨土宗第十四代祖師的話,我一定投了然老法師一票。”為什麼呢?因為了然老的言行有些地方太像印光大師了!他原先雖然是一個看“念佛是誰”,“找娘生以前面目”的禅和子,但自從親近印光大師之後,便一門深入地專修淨土法門了,由於他老持戒精嚴,念佛懇切,在他關房的佛桌上、香頭上、燈芯上,竟不可思議地跳出許多體圓如珠,晶瑩透明的捨利子,這些捨利子筆者曾親眼見過,我相信凡是一九四七、八年間在靈巖山住過的人,必定也看到過。除此之外,了然老的修養工夫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望其項背;記得有一位叫做趙孑僧的居士,從他的原籍安徽逃難到了靈巖山,因為他是印光大師的皈依弟子,又曾在軍閥時代當過高級將官,學問也不錯,妙真和尚就請他在佛學院擔任國文講師,一九四八年他的家眷也逃難到了蘇州,先住在靈巖山的下院報國寺,一切生活費用都由妙真和尚給想辦法。可是,趙某不但知恩不報,反罵妙真和尚虧待了他的家眷。後來一定要妙真和尚拿出若干錢來給他經商,否則的話,就要對妙真和尚不客氣。妙真和尚當然不會滿足他的要求了,於是他又去請了然老代他向妙真和尚說項,了然老笑笑對他說:“趙居士,常住裡的錢米都是由十方信眾供養出家人的,以因果的道理來說,和尚收留你的妻兒在廟上食住,已為不當了,哪能夠再拿錢給你經商呢?你是懂得因果的人,這個主意還是打消的好!”趙某不聽還好,一聽火氣更大了,遂拍案大罵“了然,你也不是東西!”了然老又向他笑笑說:“你在這兒罵罵消消氣也好,不過,我拜佛的功課尚未做完,不能陪你!”說過,他老就去拜佛了,趙則一直罵到聲嘶力竭,才離開了關房。
二十五 太湖收租
我去靈巖山的目的,原是進念佛堂念佛的。可是,在差別因緣的支配下,進念佛堂還不到三天,竟被拖出來到太湖之濱的一個叫橫津的地方,收了兩個月的租;收租回山不幾天又被迫進了客堂當起知客來。這一始料不及的事情,說來話又長了!
出家人到叢林下參學,除了有人事關系的,都必須先經過客堂裡的知客查問一番,而後再由知客或照客送到上客堂去。我到靈巖山沒有人事關系,所以我也跟千千萬萬的普通在外邊參學的出家人一樣,挨了知客師一陣子的“官腔”,才被送進了上客堂。
上客堂,一名雲水堂,又名十方堂,是一個凡聖交參、龍蛇混雜的所在。但那些若凡若聖、若龍若蛇之輩,在這個“堂”裡,則一律受著“上客”的禮遇:並且,除“禁談國是”之外,都有著絕對的言論自由,也就是說只要你高興,上下古今只管揀大的吹好啦,誰也不會去干涉你。因此,住在這個“堂”裡,例如:“你不要小看俺年紀輕,終南山七十二家茅篷,俺都曾住過三冬五夏”這一類的“傻話”,時常可以聽到。兩三年前,我從北方出來的時候,在路上雖然掛過幾次單,而都是沒有上客堂的小廟;受過戒,去南京毗盧寺,乃至到常州天寧寺,都未曾經過上客堂;一到了靈巖山的上客堂,突然遇到那麼多有趣的人,聽到那麼多有趣的話,見到那麼多有趣的事,我竟打消了“在上客堂休息一天,就要求進念佛堂”的計劃,一住便住了半個月。如果不是因為陪幾位新到的“上客”,去新塔院瞻禮印光大師的捨利子,中途遇見了曾在天寧寺禅堂裡當過司水的淨持師的話,進念佛堂的日期,恐怕要等到“驢年”去了!
淨持師也是湖北人,因為他在靈巖山有位當堂主兼銀錢副寺的師叔,他在靈巖山住了還不到一年,就做外副寺了。我們見面時在談話中,他一聽說我在上客堂已住了半個月,就急得猴抓熱鐵似的,催著我趕快進堂。他說:“你在上客堂裡無論住多久,都不能算是常住裡的,你既然是發心來靈巖山念佛的,還是早些進堂的好!”當時我也沒有表示可否,向他合合掌就同幾位新到的“上客”去了印祖塔院。沒想到第二天在齋堂吃過早粥,剛剛回到上客堂,寮元師(即上客堂的主管)就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請峻山(峻山是我的別號,住靈巖山期間即用此號)師帶行李來客堂!”
我依招呼到了客堂,昨天去塔院途中遇見的淨持師,正在這兒同幾個知客師指手劃腳地談得起勁。他一看到了我,不由分說一把抓著我就向著幾個知客師面前拖(“太不像話!”當時我的心裡說),一邊叫我向知客師們頂禮,一邊即大吹其法螺,說我在常州天寧佛學院讀書怎樣怎樣,與他的交情如何如何。然而在那個當口,也只好由他去吹,否則,他的面子既無處可放,我進堂的事恐怕也不會順利了!就這樣“獨榜御進士”似的,我一個人被知客師送進了念佛堂。
由於淨持師的吹噓,在我住進念佛堂第三天的下午,妙真和尚又把我叫進丈室。我到了丈室頂過禮,妙真和尚即開門見山地說:
“我昨天才從上海回山,聽淨持師說你在天寧寺與他是同參,明天他就要去太湖收租了,他希望你能同他一道去。我看你人也滿老實,就發發心跟他去吧。”一聽要我去收租,立即想到天寧寺因收租發生的悲劇,於是我說:
“和尚慈悲!晚學為了一心念佛,才來山親近和尚的,進堂尚不到三天就去收租,我覺得太辜負自己了!同時,晚學又是個做事沒有經驗的人,就是去也幫不了什麼忙。和尚慈悲!收租的事請另叫他人去吧,我希望先在堂裡念幾年佛!”說過,我又向他拜一拜表示謝罪。但他卻顯得很生氣的樣子說:
“十方常住十方僧,凡是住在這兒的人都有為常住做事的義務,你來山為了念佛,哪一個不是為了來山念佛?如果你也一心念佛,我也一心念佛,大家都一心念佛,常住的事誰去做?你說:‘沒有做事經驗’,這是借口,不是理由,要知道做事的經驗是從做事中得來,不做事則永遠沒有做事經驗;青年人出外參學,最主要的是‘聽招呼’,不‘聽招呼’的人,就是跑遍了四大名山也得不到什麼利益!”說到這兒他看看我,見我站著一言不發,接著又說:“你回堂去,把衣單(行李)提到庫房來,明天跟淨持師去收租,收租回來再進堂好好地念佛。”
妙真和尚的這段話,隱隱約約給我指出了兩條路,即是:“聽招呼”和“卷行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選擇第一條了!
太湖,是漁人謀生的樂土,同時也是盜匪滋生的溫床,在國家遭受內憂外患雙重壓力的年頭,盜匪們的行為來得更凶更惡更殘酷了!因之,在一九四七、八年間,太湖附近燒殺搶掠的事,時有所聞,無形中給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良善同胞,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和不安。我和另外一個出家同道,一個居士,兩個工人由淨持師率領著,從木渎坐舢舨去太湖收租的時候,正是“綠柳才黃”的季節,小河兩岸的樹木在柔和的春風吹拂下,雖然已由萎枯而變得欣欣向榮了,但是,兩岸附近的村落卻都呈現著一種“朽枯寂無人”一般的景象!偶爾道路上,雖也有三三兩兩的農夫村媪,擔攜著他們用血汗培成的蔬菜趕市,面孔上卻看不到一絲的喜悅光彩,所能看到的則是憔悴和殷憂!“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憔悴和殷憂是盜匪們給予的?抑是其他同胞們的苦難感染的?”我手指著路上的行人,這樣問淨持師。可是,好久也沒有聽他答腔,我掉頭看看他,原來他已靠著船舷頹然入睡,我再看看其他的幾個人,也都在磕頭打盹,連搖橹的工人也不例外,我不禁用手在那個搖橹的工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並大聲說道:
“喂!大家的生命都操縱在你的手裡,你怎麼可以睡呢?”
船抵橫津,日已過午。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東西搬運上岸,然後又從岸上搬到為收租事先賃好的房子裡,等到一切就緒,吃了飯,天色已近黃昏;大家休息了一會,淨持師即叫另一位出家同道,帶一個工人去街上購買日用雜物,他則帶我和同來的一位居士,走到附近的幾個佃戶家看了看,而另一個則看守門戶及做些打掃庭院的工作。
我們到佃戶家名義上是拜訪他們,實際上則是好像在告訴他們說:
“喂!我們是來收租的,希望你們趕緊准備繳租呀!”
可是,那些表面看來是老實頭,內心卻狡猾萬分的佃戶們,一看我們到啦,不但沒有半點兒主人對客人應有的禮貌,並且立刻就現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對待我們。如果在談話中我們真正地將來意說出時,他們便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又好像在下逐客令似的說:
“知道啦,明早到茶館裡再談吧!”
一家如是,家家皆然,一時把我弄得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想:“為什麼一定‘明早到茶館裡再談吧’呢?”後來我把這一疑問請教同來的一位居士,才知道“明早到茶館裡再談吧”的一句話,原來是蘇州固有的風俗,在我來說,真算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趣事!
既然人家都說:“明早到茶館裡再談吧”的話了,我們也只好采取以大多數人的意見為意見的民主作風,一無所獲地回到住所,洗足已,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還沒有等到朦朦亮,淨持師就忙著一面叫工人起來燒飯,一面與我和同來的一位居士,談論著“坐茶館”的時候,應怎樣對付那些狡猾的佃戶。俗語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三人談論的結果,得到兩個“假設”的對策,即是:
一、假設有的佃戶說:“去年收成不好,租糧沒有辦法一次繳清。”應該怎麼辦?
對策是:“你實在沒有辦法一次繳清,也不叫你為難,那麼,你就先繳百分之八十吧?”假如佃戶百分之八十也繳不出,就叫他先繳百分之七十,但不管怎樣,也不得少過百分之六十五,並且還有個附帶條件,那就是:欠下的尾數,在本年新谷登場之前一定要繳清。
二、假設佃戶避不見面,或聯合抗租怎麼辦?
對策是:先運用地方有力量者的人事關系,個別到佃戶家裡催收,如不生效,就叫另一位同來的出家同道,拿著木魚每天到那些避不見面者,或是抗租不繳者的家裡一邊敲,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直到他們答應繳租為止。如仍無效,則偃旗息鼓,收兵回山。
對策既定,大家起床洗漱完畢,在臨時設的佛堂裡,一齊跪下念了十口氣的阿彌陀佛,打了三皈依,吃過稀飯,帶著文房四寶和算盤,我們三僧一俗,就到了昨天約定的一家茶館。
茶館是一座舊式的樓房,上上下下雖是擺滿了茶座,但吃茶的卻寥寥無幾。我們四人在樓上揀了一個臨街的窗口坐下,伙計拿來兩把宜興出品的紫砂小茶壺,四只茶杯擺在桌子上,然後問我們要不要點心,淨持師向他搖了搖頭,伙計笑笑走了。於是各人斟了一杯茶放在面前,因為我們剛剛吃了一肚子稀飯,盡管茶的清香氣味沁人心扉,但誰也沒有喝一口,只是擺在面前做做樣子而已。
在茶館裡木雞也似地呆坐了大約兩個鐘頭,昨天那些說“明早到茶館裡再談吧”的佃戶才姗姗而來,看樣子他們“早茶”還沒有吃,已像喝了不少“早酒”似的,東歪西斜地走上樓來,還沒有坐下就“侬啦侬呀”地打起鄉談來了。同我們來的一位居士是蘇州人,會講蘇州話,他一看帶著三分酒意七分醉態的那些佃戶來了,即一面用蘇州話與他們交談,一面把講話的意思翻譯出來告訴淨持師,而後再把淨持師說的話翻譯給佃戶們聽,就這樣子講來講去,講到十二點多,才算達到了我們三人會議結果所得的第一個假設的數目。在我們正准備回去吃中飯的當兒,幾個未見過面的佃戶又陸續走上樓來,好在他們一見到我們就說要把租一次繳清,否則的話,又不知道要講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結果哩!唉!這種“要小雞錢”似的收租,使我十分頭痛!
我在前面曾說過:靈巖山是個沒有許多田產的新興道場,而卻沒有想到靈巖山的佃戶除了橫津之外,東洞庭山還有許多家。因此,在我們與橫津方面的佃戶談妥繳租的數目和繳租的日期之後,淨持師就帶了同來的那位居士去了東洞庭山,我則同另一位出家同道,找了一位通話的在家人,每天仍帶算盤等物,去茶館坐候那些有“吃早茶”習慣的佃戶。不料三天後,淨持師和那位居士兩手空空,回到了橫津。見了我,淨持師就大搖其頭說:“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東洞庭山的佃戶很野蠻,野蠻得簡直不可理喻!他們不但抗租,還想揍人,我們兩個一看情形不對,三天來一直住在一個寺廟裡不敢露面。後來廟上的當家師對我們說:‘你們兩位還是趕快回去為妙,不然,那些土匪似的佃戶將對你們不利!’所以我倆在人家不注意的時候,即悄悄地溜了回來。”聽淨持師一說,我不禁又想起天寧寺收租發生的悲劇來。於是,我歎了口氣說:“這年頭出來收租,簡直是拿老命開玩笑!”可是,另一位出家同道卻不服氣地說:“我不怕!明天我拿著木去那兒敲,,他們不繳租,我就不走,看他們怎麼辦?
淨持師聽了,苦著臉向他笑笑說:
“你不走?你不走他們會把你甩到太湖裡喂老鼋去!”那位同道聽淨持師這麼一說,嚇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吭氣。怎麼辦?
二六 易服送錢
東洞庭山方面的佃戶既然是“不但抗租,而且還想揍人”地蠻不講理了,我們只好把那兒的收租計劃暫時擱置,集中力量來在橫津方面下工夫。可是,世間的事情做起來總不會如想像的那樣順利,我們越是急得心裡發毛,那些表面看是老實頭而內心極狡猾的佃戶們,越是裝得沒事人一樣;如果你催得過緊些,他們還來一兩句譏諷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呢!因此,我們雖是日復一日地積極工作著,但離預期理想中的數目仍很遙遠。我看到這種情形,曾一再地向淨持師提出“收兵回山”的要求,但他老菩薩總是以“等幾天看看再說”的一句話向後拖延。一拖再拖,一直拖了整整兩個月,才收了兩百多石谷子。
某一天,我們正准備租一支較大的商船,將收到的谷子運回木渎時,淨持師突然接到妙真和尚的一封快信,信上大意說:“日來太湖附近匪徒猖獗,收租之事即宜結束;但為免生意外計,希將所收谷子全部就地出售,攜款率眾火速回山,切切……”等語。大家傳閱了這封“緊急警報”式的快信,一時都失了主張,有的人說情勢既然是這樣子可怕,谷子在一兩天內又不易脫手,干脆把收的谷子全部寄存在橫津,大家空手回山;有的人則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主張租船把谷子運回木渎;而淨持師則以為應照信行事,才較妥當。他是靈巖山的副寺,又是我們的領隊,他既主張照信行事,大家只好依他的。但在第二天賣掉一百五十石谷從街上回到住所時,他卻又悄悄地對我說:“未接到和尚來信之前,雖然我也看出了這兒的環境很復雜,但尚未注意到是這樣的可怕!”
我問他:“有什麼可怕的事?”
他說:“上午我到街上與糧行接洽的時候,覺得前後左右都好像有人在盯著我,看這種情形如果等到把谷子賣完,再一起坐船回山的話,一定很危險!”
我問他:“那怎麼辦呢?”
他說:“我想明天早上請你穿上工人的衣服,先把今天賣谷子的錢送回山去。你回山把這兒的情形告訴和尚,我們幾個人等把谷子全部賣完,再設法回山,你看好不?”
我說:“好倒好,不過,這麼多的錢帶在身上也很危險!同時,到靈巖山的路我也不熟,如不幸摸到土匪窩裡去,不是更糟糕?”
他說:“危險自然不是沒有,但也不會像你想的那樣子糟。你出了橫津,向西北走不遠就可以看到靈巖山了,你只要不向後轉,絕對不會摸進土匪窩裡去的。”
停了一會,他又加重語氣叫著我的名字說:“峻山師!為了常住,無論如何你也得冒這一次險!說老實話,我非常相信你,當然你一定可以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淨持師在俗時曾當過副官,說話時常會在無意中帶一兩句軍語,同時,還有點兒長官對部屬訓話的口氣)。”
俗語說:閻王老子都歡喜戴高帽子,淨持師把一頂“相信你”之牌子的高帽輕輕向我頭上一戴,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也說不出口了。好罷!做人能贏得人家的相信,死一次有什麼關系?於是,我答應了,一點兒勉強也沒有。
第二天早晨,大地還在黑暗的籠罩下沉睡著,淨持師把我和另一位同道喊了起來,他教我把工人的一條魚白色舊單褲穿上,再把一條裝滿了鈔票的布帶替我擺平纏在腰際,又用一條細長的布帶子一道一道地扎緊,外罩一件肥大的短褂。然後又弄來一件臭汗四溢的破棉襖穿起,那位出家同道又拿來一雙草鞋,認真地給我捆在腳上,那位居士則把他的一頂尖頭舊線帽給我戴在頭上,也不知道淨持師從那兒找來了一支破毛竹籃子,裡面填了滿滿的青菜,拼命叫我背起,於是,他說:“這樣,才像一個鄉巴佬!”一切任他們擺布就緒之後,外面黑得仍伸手不見五指,傳說這正是朱洪武偷鍋煮牛吃的時候,淨持師拉著我一邊向外走,一邊對我說:“現在正好出去,天一亮反不好了!”就這樣高一腿低一腳的,淨持師把我送出橫津,臨分手時我低聲對他說:
“老淨!等你賣完谷子回到山上看不到我的話,千萬不要疑心我是攜款逃走了,那一定是錢被土匪搶去,人被土匪殺了,拜托你不要忘記求和尚替我打一堂往生普佛!”他聽了,先是一怔,繼而他說:
“老峻!不會的,你安心走吧!我們山上見。”
我和淨持師分手後,走了四五裡路,天色才大亮。初夏的江南,照理說應是“暖風薰得游人醉”的了!然而不然,一個衣著褴褛由和尚扮成的“鄉巴佬”,背著一支破菜籃子,在晨光微曦薄霧蒙蒙中,一歪一斜地彳亍在既窄又滑的田埂上,一點也不覺得是那麼回事。當腳上的草鞋被露水打濕的時候,兩只腳就像踏進了冰窟,寒意直透心頭;曉風吹在臉上,那種滋味恰像被刀片刮去了一層油皮!這些形體上所受的痛苦,雖然不久就被熱力和勇氣祛除了,但現在想來,仍覺得有一股寒流在心底深處盤桓著!
感謝佛陀!經過三四小時的奔波,雖然受了一場虛驚,總算沒有辜負淨持師的所托,而安然到了靈巖山,把錢全部交給了銀錢副寺。但我到了山上,經過客堂走向庫房時,迎面遇見一個我認識他而他不認識我的庫頭師,他見我濺了滿身的泥漿狼狽不堪的樣子,兩手一張攔著我問道:
“你找誰?”
我一向火氣就大,何況又跑了三、四個多鐘頭的路,饑火在肚子裡正燒著,經他一攔一說,火更大了,於是我說:“你管得著我找誰?”
他又大聲說:“我是庫房裡的執事,為什麼管不著?出去!出去!庫房是‘閒人免進’的地方。”
我正想再逗逗他,可巧源安堂主突然從庫房走出來,他初看見我也是怒目而視,等我把帽子脫掉合掌向他說明原委時,他不禁哈哈大笑,連說:
“菩薩!菩薩!我還以為你是個瘋子哩!”
二十七 客堂服務
我把一百五十石谷子的錢,一五一十地點交副寺之後,就便在庫房裡借了一件海青穿上去丈室銷假;隨後源安堂主把我送錢的經過情形,如此這般地對妙真和尚一說,和尚大大地對我誇獎了一番,並且叫我暫住尊客寮休息幾天,待淨持師等人回山再進堂念佛。在一切要“聽招呼”的原則下,在我從橫津回到山上的當晚,便住進了尊客寮。
說到尊客寮,使我又想起靈巖山的幾個招待客人的住處,趁著等待淨持師等人的空閒,不妨向讀者談談:
一、尊客寮:是一個設備簡單的客房。一般諸山及任過常住職事的人來山多住於此。飯食茶水由客堂負責招待。不上殿,不過堂,行住坐臥,悉聽尊便,唯離去時,必須到客堂招呼一聲。
二、香嚴廳:在尊客寮對面,環境、設備均較尊客寮為優。廳前有一個小院,裡面花木扶疏,立於院中,可以浏覽遠山近樹,村煙田疇等風景,一般信眾多住於此。飯食等亦由客堂負責招待。
三、香光廳:亦名大法堂,在多寶佛塔之後。前廳供智積菩薩畫像,後廳供印光大師石像,兩旁皆是客房,陳設古雅,環境幽靜,為各方耆宿長老及來山觀光的大人先生們的住處。住在這兒的人,飲食多由庫房安排,招待則由客堂負責,在必要時,大和尚也出來陪陪。
四、東閣:在鐘樓左側,為一新式建築物,門、窗、桌、椅、浴室等等全部西式,憑窗遠眺,天晴的時候,可以看到生公說法的虎丘、蘇州城,以及“唐”張繼詩中的“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可惜的是這一極易使騷人墨客發生靈感的所在,卻多被上海的一些某老太某少奶占據了。偶爾雖然也有少數的文人雅士要求進去坐坐,不過喝杯茶或吃頓飯就下山了,絕少住宿。住在這兒客人的飲食招待等事,與香光廳相同。
以上所談,有的人看到也許不太順眼,以為既然都是客人,就應該不分貧富高低,一視同仁地招待才對,為什麼要分這樣多的等級呢?這樣子不是犯了“坐、請坐、請上坐;茶、泡茶、泡好茶”一般的“勢利眼”毛病了嗎?其實,並不盡然,為了使客人各得其所,各求心安起見,似乎不得不如此做。比方說吧:有幾個鄉巴佬來山住宿,如果把他送到香光廳或是東閣以上賓之禮招待,當他們看到那些名貴的字畫,奇異的古玩,華貴的用具等等,一定會感到手足無措,身心不安;反之,有幾個住慣了高樓大廈的闊佬來山,把他們送到香嚴廳,或是尊客寮去住,他們一定會覺得太小看他們了。我這樣說,也不是有意為靈巖山護短,更不是贊成這種作風,而在這個“依人不依法”的末法時代裡,為了維持道場也只好如此。如果想一切求得如如法法,無過不及,用句現代話說吧,出家人的生活就實在“無法度”了!
我在尊客寮住了三天,淨持師等人也從橫津平安歸來了!收租的成績雖然不大理想,因為沒有發生意外,妙真和尚仍很歡喜,所以在全體回山的第二天中午,和尚特意關照小廚房備一桌齋,在客堂裡給我們三僧一俗接風。作陪的除了大和尚以外,還有:化東、蓮因、源安、碧四位堂主,以及大知客體幻等人。飯後,妙真和尚發表了一則幾乎把我嚇昏了的消息,他大意說:
“這次去太湖收租,雖然沒有達到預期的理想,但大家能夠平安回山,也算是三寶的加被,龍天的護持了!尤其是淨持副寺等數位,為常住為大家冒著生命危險,辛苦了兩個多月,毫無怨言,他們這種難忍能忍、難行能行的精神,本人至感欣慰!為了使淨持師、峻山師、××師今後能多為常住為大眾發心起見,我請他們三人一個當堂主,一個當知客,一個當知山,不知諸位堂主贊不贊成?”
幾位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堂主師父,聽和尚一說,連說:“贊成!贊成!”那位叫蓮因的堂主竟鼓起掌來。我以求援的目光看著淨持師,而他老菩薩則好像正“得其所哉”的樣子,嘴巴對著那位叫體幻的大知客的耳朵咕唧;體幻則一邊點頭,一邊看著我,不時還很不自然地笑笑。而淨持師對我則像一個“視而不見”的睜眼瞎子,任我如何焦急,他也不加理睬。不得已,我只好鼓起勇氣站起來,想說明我不能當知客的理由,可是,一個討厭的茶房,不早不晚正在此時跑了進來,見了和尚就合掌說:“某居士的汽車,在山下已等好久了,他叫我問和尚還去不去蘇州?”
妙真和尚連說:“要去,要去。叫他等一下,我就來。”
說過,他站了起來,向幾位堂主說:“午前弘化社來信說有事要我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天就回山,請職、送職的事,決定後天舉行好啦!”於是,他忙得像在趕已開動了的火車似的,搖晃著矮胖的身軀,走出了客堂,幾位堂主也相繼回了他們的寮房,而我則望著他們的背影站著發呆!
“老同參,恭喜你啦!”淨持師走到我的面前說。我站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們就是同寮了,請你以後多多幫忙!”當大知客的體幻也湊了這麼一句。我仍站著沒有動,為了禮貌,我向他苦笑了笑,然後回到了尊客寮。
回到尊客寮,心想:“以道風馳名遐迩的靈巖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辦道;天下滔滔,何處又能夠使我如願參學呢?想到這兒,不禁悲從中來,捧頭大哭!”
第二天妙真和尚從蘇州回來了,第三天在齋堂的走廊下掛出一面請職的牌子,上面寫著:
請淨持大師為堂主
請峻山大師代知客
請××大師代知山
一九四八年×月×日 ××白
就這樣,我進了靈巖山的客堂,做著不願意做也得做的事。
客堂裡本來原有三位知客,但我進客堂不幾天,一個叫廣輝的知客,就不辭而別跑到穹窿山住茅篷去了;另一個年紀輕的也因身體多病辭職他去。這樣一來,客堂裡所有的事務,無形中都落在體幻和我兩個人的肩上了。
在未進客堂之前,我以為知客的職務,不過是問問來山掛單的人的單,招待招待客人,陪客人游覽游覽名勝古跡而已;那知道一進了客堂,繁瑣的事務,一天到晚把人逼得透不過氣來呢!諸如:處理外寮清眾們的糾紛啦,安排客人們的飲食啦,陪齋主回向、上供、打普佛啦,分配茶房們的工作啦,以及常住裡的執事們出出進進的告假、銷假等等,都是知客應做應知的事。好在不久和尚又請了兩位知客,否則的話,我很可能步廣輝的後塵——不辭而別,溜之大吉!
記得是一個“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的季節,整個的山林在細雨的籠罩下,顯得特別寂靜,其他的三位同寮看到客堂裡冷清清的沒有客人,就都進堂念佛去了。我因為當值不能離開,便在客堂門裡的一只方凳子上跏趺坐著閉目凝神,默念佛號。正念著,突然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輕而重,然後踏進了客堂的門檻子;我緩緩地睜眼一看,一個氣宇軒昂的軍人,身上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手裡捧著兩個紙包,先畢恭畢敬地把紙包放在伽藍菩薩的供桌上,而後把帽脫掉放在一旁,便很誠懇地向上磕了三個頭,起來轉身見我坐在那兒,又向我磕了一個頭,我急忙合掌還禮,並問他:“從哪兒來?”他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珠(也許是淚珠或雨珠)說:“從南京來。”說過,隨把供桌上的兩個紙包拿了下來對我說道:“這是兩包紅糖,一包供養師父,一包請師父轉交這兒的方丈大和尚。”我把兩包糖接過來又遞給照客,仍坐在原處。那人喝了茶,休息了十多分鐘,接著他講了一個觀音菩薩靈感事跡之後又接著說:
“到現在為止,我雖然還不是一個真正的佛弟子,但我深信眾生有一分誠心,菩薩有十分感應的道理。因此,我到了南京之後,就去各寺廟拜佛,前天聽一位朋友說寶剎是印光大師創建,所以專程趕來朝禮。”
他的話講完了,我知道他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不是麼?他能夠在生死關頭,突然叫他的弟兄們稱念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的聖號,這不是他的仁慈啟發嗎?他能夠在知道“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抱定必死而後求生的決心,這不是他的勇敢作為嗎?他能夠在混亂中,率領他的袍澤,安全沖出來,這不是他的智慧運用嗎?他能夠不畏艱難,輾轉跑到南京,這不是他的忠貞表現嗎?像這一個智、仁、勇、忠四者集於一身的人,在身心未定之際,竟又能夠不遠數百裡而來專程朝禮名山道場,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因此,我不但親自陪他去拜見了妙真和尚,並且還留他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齋。當他在下午參觀完畢到客堂與我辭行時,雨已止了!天也晴了!銜山的紅日在晚霞的烘托下,余晖返射在大地,大有袁子才詩中:“廿四橋邊廿四峰,憑欄猶憶大江東!夕陽反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一般的景色。我向那位可敬可愛的人笑笑說:
“黃梅雨快過去了!明天可能是個晴天?”他聽了肯定地點點頭,就飛也似地跑下山去。
二十八 憶胡松年
靈巖山是個專修淨土的道場。因此,除了數百個出家眾以之為安身立命之處以外,並且不少專修淨土的居士,常年住在山上隨眾熏修。在我記憶中經常住在山上的居士有:窦存我、胡松年,以及無錫的一位王居士等十余人;來來去去的則有“在家頭陀”之稱的高鶴年、龍健行(即現在的本際法師),以及為報父仇槍殺孫傳芳的施劍翹等人。因為我是知客,所以與他們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些,而對於常住在山的人,認識也較常人為深。尤其是對於胡松年居士的預知時至,身無病苦,安詳往生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最為清晰,給我的影響也最深。現在我來談談這一經過情形,使一些對於淨土法門疑而不信,或信而不堅的人聽了之後,或許會把他們的觀念轉變一下吧?
一九四八年×月×日的一個早晨,有一須發如銀、健步如飛的老居士,進了靈巖山寺的山門,便高聲對門頭師說:“師父!我來給您告假,明天上午八點鐘我就要回家了!”說過,即向門頭師頂禮一拜。
門頭師一聽驚了一跳,遂問:“老居士!你住在新塔院裡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忽然要告假回家呢?”
那位老居士笑笑對門頭師說:“住新塔院裡好是好,但再好總沒有家好吧?”
門頭師聽了又是一驚,心想:“一定是誰得罪了他?不然他是不會急著要回家的!”
於是,那位老居士到了客堂,進了庫房,入了丈室,乃至跑到東西關房,見人就拜,拜了就說:
“師父!我來給您告假,明天上午八點鐘我就要回家了!”
當他到丈室與妙真和尚告假時,妙真和尚不相信地看著他,而他卻認真地對妙真和尚說:
“我昨天晚上夢見了觀世音菩薩和師父(指印光大師),菩薩用淨水向我頭上灑了灑〈筆者按:此正應“觀音甘露灑我頂”句〉,師父手執一朵黃色蓮華放在我腳上〈筆者按:此正應“勢至(釋廣覺《悼印光大師長頌》中有:‘師是西方大勢至’一語)金台安我足”句〉,說:‘後天上午八點鐘我來接你,趕快請人助念!’看情形我就要往生了!和尚慈悲請您派幾位師父助我念佛,免得到時候心忙意亂,作不得主!”
妙真和尚見他說得那樣子認真,知道不是玩笑,便親自陪他到了客堂,叫僧值師馬上派人替他助念。他,到底是誰呢?他就是胡松年居士。
客堂裡的四位知客(我亦在內)和一個僧值,一聽說和尚叫派人替胡松年居士助念,有的感到驚奇,有的覺得好笑。有的竟說:“大概是胡居士住在塔院裡住得太寂寞了,叫幾個人去敲敲念念,驅除寂寞吧?”然而和尚的命令是不敢違背的,僧值師只好到佛學院裡找八個學僧,隨胡松年居士去新塔院。胡居士臨離開客堂時,手指著牆上掛的一付對聯(筆者按:該對聯為印光大師生前自撰自書,聯語是:“應當發願,願往生,客路崎岖由彼戀;自是不歸,歸便得,故鄉風月有誰爭?”)連說:“我就要去與師父同享‘故鄉風月’了,我就要去與師父同享‘故鄉風月’了!”
第二天吃了早粥,許多執事都以好奇心去新塔院,一睹聲言在八點鐘就要回“家”的胡松年居士的究竟,當然我也不會例外的,因為我是最歡喜看稀罕事的呀!
大家進了新塔院,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念佛聲,從胡松年居士的靜室裡傳出時,共同有一種“大事不好了”的感覺!但等到進入胡的靜室,大家緊張的心情便松弛下來了;原來此時胡正在與妙真和尚談笑自若地細聲交談著。只聽和尚問他說:
“你早上吃稀飯沒有?”
“跟平時一樣,吃了兩碗。”
“身上有不舒服的感覺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
不過,胡接著又肯定地說:
“我在八點鐘一定要去的!”
後來妙真和尚又問他,要不要通知他在上海銀行界服務的公子?他搖搖頭說:
“這點,我昨天就想過了,還是不通知他們的好。因為他們都不大懂佛法,一見我要去了,一定會哭哭啼啼的,反打閒岔。和尚既然也想到了這點,就請和尚馬上打電話告訴他們吧!我想:等他們接到電話來到這兒,我也就到極樂世界了!”說過,他向諸師合合掌,就端坐在床沿上隨眾念佛了,情形一切如常,毫無異樣,誰也不相信他在一小時之後,就能往生極樂世界。
可是,當時鐘的長針指在七點半上,說也奇怪,靜室裡的人和物都漸漸起了變化!先是胡松年居士的姿式由端坐變為側臥,念佛聲由高誦變為低吟,由六字變為四字,由四字變為一字——佛,佛,最後只見唇動就聽不到聲音!
助念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緊張起來了,尤其是妙真和尚,眼看到這位多年的老護法就要離開人間了,緊張中並帶幾分感慨!
桌上的一盞小小的油燈,光亮原是忽明忽暗極其微弱的,奇怪!在時鐘剛剛敲過八下,胡松年居士咽了最後一口氣時,突然,光明炯炯,猶如千日聚於一室;並且,在靜室百步以內的上空,好像有“百千種樂,同時俱作”而成的一種聲響,自然發出“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六字洪名。大家目睹這種“放光現瑞”;和耳聞這種“天樂盈空”的境界,都異口同聲地說:
“胡松年居士真的蒙佛接引,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了!”
這,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使我不得不深信印光大師所說的:“淨土法門,別無奇特;但要懇切至誠,無不蒙佛接引,帶業往生”的幾句格言。
二十九 勸父出家
我在《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見一面的倓虛大師》一文(見《菩提樹》第十一卷九期)中曾說:
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我父親從北方來到靈巖山;我見到他老人家那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的樣子,痛苦萬分!立時便發了一個勸父出家的心願。可是,我父是屬於‘剛強眾生,難調難伏’的一類人,任我如何苦勸,也不肯回頭;不但不肯回頭,且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說也奇怪,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並且,叫我馬上送他到宇波天童寺受戒。這樣一來,我反而手足無措了!因為靈巖山有印光大師手訂“無論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的一條規矩,老人家出家拜誰為師呢?即使有人願意結個法緣,但誰又肯冒著‘違者立即出院’的危險而在寺中給他剃度?正在著急,突然願西堂主來訪,我靈機一動,便向他來個‘五體投地’。他驚慌中一把把我拉起來就問:“知客師父今天為什麼這樣客氣?是不是有事要我幫忙?”我向他點點頭。他說:“那麼,你就說吧!”於是,我把想叫我父親拜老為師的意思告訴了他。他聽了朗朗地一笑,遂說:“我以為有什麼叫我沖鋒陷陣的事哩,原來如此?這樣好啦:我馬上寫信給師父(指倓老),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們再決定,我想一定沒有問題!”
兩個星期以後,願堂主笑嘻嘻地捧著倓老的回示和倓老的一張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見了我就把倓老的一張玉照舉得高高地說:“老法師法相駕到,還不頂禮!”我即毫無遲疑地就地拜下去。願堂主就叫我把我父親請到客堂裡來,當面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儀式以及剃度的地點。商量的結果,剃度的日期決定在接到倓老回示的當日下午;地點是靈巖山的下院寶藏;儀式則是把倓老的玉照懸起來,由願西堂主代剃。就這樣,我父親順利地穿起缁衣,現了僧相,成了出家五眾之一。倓老給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禅,字是心明,這是一九四八年陰歷十一月彌陀聖誕以後的事。
我父親怎樣“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呢?又怎樣“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呢?唉!這一經過說起來,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淚了!
我的俗家本來是很富有的,所以我們集上(集上的人口,相當台灣的一個小鎮)有“東劉(我俗家姓劉,住集的東門內)、西宋、南練、北甘四大家”之說。但在我四歲的時候,家裡在一年之內,竟死了八個人(祖父、伯父、母親、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兒子剛剛成婚三天,也因暴病死去。家庭經過了這樣的一次變故之後,我父親由一個耕讀人家的子弟,一變而為酗酒豪賭者流!不幾年,我們的一份田產被父親變賣得精光,房屋也易了主人。不得已,我父親進了軍營,我則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撫養。及至父親從軍中歸來,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我也在鄰居陳大娘的協助下當了和尚。這一下子,給父親的打擊似乎更大了!對於祖母的去世,他大有“子欲養而親不待”般的悲傷!對於我的出家,他也有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的四個哥哥,一個姐姐,在一年之內都死了。我是我父親僅存的一個幼子)般的感慨!因此,他的性情變得更失常了,他把我祖母剩下來的二十畝養老地賣掉,便在集上開了一間酒店,一年到頭度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的糊塗生活,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們的家鄉,槍殺了我叔父的兒子,才把酒店轉讓給他人,做了幾年衛國保鄉的工作。抗戰勝利那年我到了南京,聽說他老人家已擺脫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廟上靜住,我聽了自然是很高興的了!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廟上靜住只是靜住而已,而對於佛法則仍是格格不入!現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靈巖山,我怎忍看著他既入寶山,空手而歸呢?所以,我立下了勸父出家的心願。希望如蓮池大師所說的:“親得離塵垢!”
在我父親到靈巖山的第二天,我陪他到西關房去拜見了然老法師,找了一件海青給我父親,他執意不肯穿。他說:“我又沒出家,穿這干啥?”
可巧,這時候有兩個進堂念佛的居士經過客堂門口,我指著他們對我父親說:
“爹!您看:他們也沒有出家呀!不是也穿‘這’嗎?”說著,我順便把海青給他穿上,他顯得很不高興。
到了西關房,見了了然老法師,我教我父親合起掌來隨我一同頂禮。他面有難色地看看我,我則裝著沒有看見,拉著他的海青袖子隨著頂禮的姿勢往下拖,結果他老人家總算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我把我父親從北方來此的情形告訴了了然老,了然老給我父親開示了幾句,我們父子便辭出,回了客堂。
在回客堂途中,我父親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眼淚汪汪地對我說:
“自從你奶奶(奶奶:是我家鄉對祖母的稱呼)去世以後,這些年來我也沒向誰磕過一個頭,想不到活了五十多歲啦,向一個不認識的和尚磕頭。”
我即時糾正他說:“爹!您不應有這種觀念!你應知道向一位高僧頂禮,能消除很多業障,增長很多福慧的。因此,有很多當大官的人,很多有錢人,都……”我的話還沒有完,老人家就很氣憤地說:
“你不要說啦!我不相信這一套。如果以後再要我向這個磕頭,那個磕頭的,我寧願去討飯,也不住在你們這裡。”
我一聽,嚇得不禁伸了一下舌頭,心想:勸他老人家出家的願望,恐怕達不到了!
“怎麼辦呢?我父親因為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就發了我一頓大脾氣!我勸他老人家出家的心願不是要落空了嗎?老同寮!能不能替我想個好的辦法,使我父親回心轉意?”
在陪我父親從西關房出來的當天晚上,我在客堂裡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師這樣說。
我的那位同寮說:“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勸他有什麼用呢?我以為:你最好是找一個適當的機會,用有關你們父子之間的不幸往事,再加些佛教裡的因果道理,慢慢說給他聽,去感動他。”
這雖然是個很好的啟示,但是,我們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究竟從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說起,才能夠使我的父親“感動”呢?想來想去,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到一個自己認為說了能夠使我父親“感動”的往事。這不是說我父親沒有感情,而是說老人家的感情太強硬了;說同樣的一件不幸往事,別人聽了或許會熱淚直流,我父親聽了則無動於衷;這點,我是最清楚的了!但不管怎樣,我勸父出家的心願是要堅持下去的,哪怕我父親打我罵我。只要他老人家能夠出家,我也情願忍受。因此,我並沒有因為困難,中止我勸父出家的企圖。
一天,我陪父親在香嚴廳閒話,無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內死八口人的事。我父親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搖搖頭說:
“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禍,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會出家!”
此時,我認為適當的機會到了,於是,我說:
“爹!世間上的一切窮通禍福,都是有因果關系的,也都是無常的,二十年前的事啦,還想它干啥?”
接著,我又說:“你在這二十多年內雖然吃不少的苦,但日本鬼子的凶狠,並沒有能夠使您向他們低頭呀!您也堪以自慰了!至於我的出家,您不必感到難過。如果我不出家結局可想而知。這樣看起來,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橫禍,二十年後的今天,恐怕咱們父子也不能坐在這兒閒話家常了!禍禍福福,因因果果的道理,是絲毫不爽的,是難逆料的,何必為了遭遇一些不幸,就去怨天尤人呢?”
說到這兒,我看我父親的面色顯得很平靜,接著我又說道:
“爹!我有幾句話,很久就想向您說,因為怕您聽了生氣,一直不敢說。您想想:家裡所有的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值得您掛念呢?因此,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最好沒有啦!因為……”
“什麼!你想要我出家?”
我父親一聽我說想叫他出家,霍地站了起來,怒氣滿面,大聲喝問著我。
我一看不對勁,只好站起默然無語地准備接受老人家的責罵。可是,他老人家並沒有責罵,只是在客廳裡兜了個圈子,然後又走到原來坐的地方,問我道:
“你怎麼會想到叫我出家的問題上去呢?你知道不?因為你出了家,你大娘(伯母)和你嬸子(嬸母)都一致責怪我說:‘你一個孩子還送他到廟上當和尚,你死後有什麼臉去見他娘?’其實,你出家的時候我在軍中還沒有回去,回去之後知道你已出家,想把你要回來,你死也不肯回家,我有什麼辦法?可是,所有的左鄰右捨,遠親近友,卻把這過錯都一股腦兒推到我身上來,你大娘和你嬸子更是毫不客氣地挖苦我,常常使我無地自容!現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我真的出了家,不但無臉再見你娘,你老爺(祖父)、你奶奶我也無臉見了!”說罷,他老人家又在客廳裡轉來轉去地走著,我則像木頭人似的,仍站在那兒沒動;但心裡卻在盤算著應該用什麼樣的話,才能夠破除他老人家這種不正確的知見?
停了一會,我見父親激動的情緒又平靜下來了,我又壯著膽子說了下面的一段話:
“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您就氣成這個樣子,我心裡很難過!我為什麼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因為我想:您唯一的親人就是我,唯一使您掛念的人也是我;當然,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使我掛念的人了!既然這樣,咱們父子就應相依為命,永不分離才好。可是,怎樣才能使我們父子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呢?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辦得到。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已出家,又住在叢林裡,您雖然是我的父親,我也很想長久侍奉您,但環境是不能允許這樣做的。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不僅住在這兒我可以侍奉您,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可隨侍在您的左右,咱們父子可以共住修行,可以到處行腳,可以朝四大名山,時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這樣不是很好嗎?至於他人責怪您的話,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見,根本就不要聽信。俗語說:‘一子得道,九祖升天。’您的兒子雖然還沒有得道,卻正向得道的方向邁進;俺老爺、俺奶奶、俺娘死而有知的話,不但不會因為我出家而生您的氣,並且還要歡喜哩!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他們更要……”我的話剛剛說到這兒,突然又被我父親巨雷般的喝聲打斷了,於是,我只好又像木雞似的呆站在那兒!
這一次我父親不再在客廳裡兜圈子了,也不再歎氣了,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惱怒,用發抖的手指,重重地點著我的腦門,說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話。然而我也得耐心地聽著,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呀!
我父親說什麼話,會使我啼笑皆非呢?他說:
“我忍饑受餓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蘇州找你,到這裡還不到三天,你就逼我出家了!是不是因為我吃了你們廟上幾天閒飯你感到難過?哼!你這東西,還算是人?我老實對你說吧!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掛念你來的,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我總以為找到你能給我點錢,或在蘇州,或到南京做個小買賣維持生活,等時局好了回家。誰想到見了你什麼話都不說,就講這個法師學問怎樣怎樣,那個和尚道德如何如何,又叫我向人家磕頭作揖,我都為著你的面子忍受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地逼我出家,真想不到你才出來兩三年,就迷成這個樣子!”
說到這兒,他見我站著不言也不動,氣似乎小了些,不過,他老人家接著又說:
“你不知道?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我來這裡你給我買一瓶沒有?這也罷了,因為住這裡的人都不喝,但煙總不能不抽?可是,你也沒有給我買過一支。你這樣待我,還說要長久侍奉我,你侍奉我啥?好啦!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給我吃,我也不住在你們這裡啦,你趕快給我點錢。明天我去南京!”
我聽了父親的這番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滾,我不是為了父親罵我而傷心,實是為了不能轉變父親的觀念而痛苦!後來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擇言地對父親說:
“爹!你老人家既然這樣子說,我再也不勸您出家了!不過,我也沒有錢給您。”說罷,我走出了香嚴廳。
三十 祈禱觀音
我從香嚴廳回到客堂,茫然地過了半天。不料第二天剛下了早殿,招待我父親的茶僮,急急忙忙跑到客堂對我說:“知客師父!你父親有病,請你快去看看吧!”
茶僮的話,好像一根棒子重重地向我頭上擊了一下,使我昏昏然岌岌乎栽倒;但我仍舊勉強跑到我父親住的房間。此時天尚未明,在不太明亮的洋油燈下,我看到父親的面孔,像平時喝過酒一樣的紅,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感覺很燙;輕輕地喊了兩聲,也毫無反應,他老人家只是閉目沉睡,也看不出有什麼痛苦。但從他的面色和體溫上判斷,病是一定了!於是,我一面叫茶僮在房間裡看護,一面去請頗通醫術的大乘堂主。診斷後,大乘堂主也沒有說明是什麼病,即拿幾包白色的藥粉和十多粒藥片,囑咐按時服用。他並安慰我:“你不要怕,把藥吃完病就好啦!”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吃完了藥,我父親的病不但沒好,而且更加嚴重了!當我的幾位同寮,和庫房裡的職事們紛紛到香嚴廳探問時,我父親既不呻吟,也不言語,對探病的人概以搖頭作答。後來我把父親的病況報告了妙真和尚。和尚說:
“香嚴廳每天都有客人來往,諸多不便,把你父親送到下院去治療,要比較好些!”
大和尚既然這樣吩咐下來,不管下院如何,也只好依他的話去做。所以,在我父親病的第三天,就搬到靈巖山的下院去治療了。
我父親搬進下院住了四五天,除了偶爾發出兩聲長歎外,不言也不語,不飲也不食,時間似乎都在沉睡中度過。我看到這種情形,實在無法可想了!一天晚上在念佛堂大回向後,我披上袈裟拿著十二顆做好的的香錠,悄悄走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海島,向觀世音菩薩頂禮三拜,拜畢,卷起衣袖,把左臂平放在供桌上,然後把十二顆香錠分為三行擺好,再用小蠟燭點著,口裡念著觀音聖號,眼睛注視著十二枝小火柱,漸漸地在臂上化為灰燼,而後我就地長跪,把預先寫好的祈禱文捧在手裡,至誠懇切地念道:
“比丘弟子真華,罪業萬分深重;昔年始離娘胎,卜者即言不幸(據我祖母相告,算命的瞎子說我出生就該餓死)!生孩剛才一月,家道便告中落(此語亦系祖母告知);行年方滿四歲,慈母突然見背!九歲父出從戎,十三祖母逝世!自此孑然一身,無怙亦復無恃!翌年陳母見愍,介紹入山落剃。十五進塾讀書,初知一二三四(還記得入塾不久,塾師給寫一仿影,即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二十個字)。十九考洋學堂(十九歲我曾考取蕭縣縣立簡易師范學校,後因師公反對未能就讀,又,家鄉稱學校為洋學堂。),二十孩子王(家鄉諺語:“家有三石糧,不做孩子王”,(孩子王,指私塾啟蒙先生或小學低年級老師而言,筆者兩者都曾做過,故雲。),二十三最荒唐,著缁衣上戰場,(是年出家小廟,一半被日兵燒毀;為敉此恨,毅然從事抗日,但不旋踵間即被師公尋回。臨行時,同學某贈歪詩雲:“久具龍韬學藝高,身著缁衣當戰袍;騰騰浩氣舞長劍,凜凜威風挎寶刀!妖孽掃除稱上將,河山恢復是英豪,他年凱歌歸來日,捧茶接風十裡遙。”)!二十四離故鄉,南下受戒參方,遍禮金陵毗陵,聖地名山道場。後至姑蘇靈巖,受命輔弼客堂;輔客堂原無妨,念佛豈限佛堂?奈弟子業力強,招致家父流亡!說流亡實可傷,身心日夜惶惶!是以弟子思量,父出家最適當。一則弟子可以略盡子職常奉養,再則家父也好藉境觀心忏業障!讵料斯意才講,父即氣病在床,七日七夜沉睡,良醫束手無方!弟子情緒恍恍,方寸失了主張,伏乞菩薩慈悲,虔誠敬燃臂香。一求父病速愈,二求父心明朗,三求父肯出家,弟子本願既償!”
念完了祈禱文,我向菩薩頂禮百拜,才又悄悄出了大雄寶殿,回到自己的寮房,抽去袈裟,脫掉大袍,而後和衣躺在床上。
三十一 如夢方覺
在祈禱觀音的第二天早上,我帶著一顆憂郁而沉重的心,去下院探望我父親的病況。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老人家的病這樣子嚴重,如果不幸去世了怎麼辦呢?遺體用火化後送回北方吧!俗家的親友一定會把我臭罵一頓;用棺木裝運回去吧!自己的力量又做不到,怎麼辦呢?唉!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加被我父病趕快好吧!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承受這次無情的打擊!”
走進下院的大門,下院的當家師看見我,離老遠就對我說:“知客師父!你來得剛好,我正准備叫人上山請你下來哩!”我聽當家師這麼說,就忙不迭地連聲問他:“我父親的病怎麼樣啦?我父親的病怎麼樣啦?”當家師見我著急,一把握著我的手笑笑說:“不要急,老人家的病已有起色了!一早他叫人請我到他房間裡,我覺得很奇怪;一個昏睡了七八天的病人,怎麼會知道我是當家師?又怎麼會知道這兒是下院?我想:這大概就是一般人說的:‘回光返照’吧?於是我急忙跑到他老房間,我的腳剛踏進門檻子他就問:‘你是當家師嗎?’聲音雖然很微弱,卻很清楚,我便低聲說我是當家師。他接著又說:‘我住在這邊麻煩您了!今天我感到身上很舒服,請您派人到山上叫峻山下來好嗎?’我以為他老想要什麼不便開口,因此我說:‘您老不用客氣,需要什麼您盡管說好啦,這兒什麼都現成的。’他搖搖頭又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請您派人叫峻山下來就好啦!因為我有話與他說。’說過,他老即閉著眼睛靜靜地睡了,一點也不像一個七八天未進食的病人!”
我聽過當家師的一番話,將信將疑地走進我父親住的房間,輕輕地踱到床前喊了一聲:“爹!”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真是使人無法相信,隨著我的聲音我父親竟身子一挺,筆直地坐了起來,以極其溫和的口吻(這是我父親生平對人從來沒有的態度)對我說:
“峻山,爹的病已經好了!放心吧!我現在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一定得答應我,不然,我就絕食等死!”
我隨即跪在他的床前說:“爹!你要告訴我的事我知道,請你老人家也放心吧!我無論如何困難,也要給你老人家籌備路費,等到您的身體復原,送您回家的。”
他老人家聽我這樣一說,手和頭一齊搖著說:“起來,起來,跪著干啥?”接著他又說:
“峻山,你誤會了爹的意思,我想告訴你的事,不是想叫你給我籌備路費,等到身體復原送我回家;而是要你給我籌備戒費,等到身體復原送我受戒!”
“受戒!”
我聽了這兩個字,嚇得不禁又從床前站了起來,以求饒的口吻,對父親說:
“爹!你不要再生氣啦!我不會再勸您出家啦,當然更不會勸您去受戒。爹!您不要再生氣啦!等您的身體復原了,我即送您回家!”
想不到他老人家竟現出一絲微笑,又拍拍床沿說:“峻山,不要急,你坐下聽爹說:爹的病實在是因為你勸我出家氣出來的。可是,現在我已想轉來了,你的話我覺得很對,所以我決定等身體復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個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巖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你看好不好?”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聽了父親的話,我歡喜得簡直要發狂了!但我仍有一點不相信這番話是從父親口中說出的,一時竟忘了老人家大病初愈的身體,我猛然用手臂抱著父親的兩肩,忙問:
“爹爹!爹爹!您真的要出家?您真的要出家嗎?”
老人家見我高興得動作有點失常,也用他微微發抖的兩手,攀著我的肩膀,很激動地說:
“峻山,從你出家以來,今天第一次我認你是我的兒子,你是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孩子!爹怎能騙你呢?我想:唯有我出家,才能夠消除咱們爺兩個的互相牽掛;唯有我出家,咱們爺倆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唉!以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糊塗,不然,一九四五年你南下時,我也跟你出來,也不至於受這幾年的活罪(我當時心裡在說:你老人家如果在七八天以前能這樣想,也不至於受這七八天的病苦了)!”
我父親的話說到這兒,下院的當家師緩步走了進來,他先看看我父親,然後對我說:
“他老人家的病才好,七八天又沒有吃東西,不宜說話太多,坐得太久,讓他老躺下休息休息吧!”
可是,我父親見當家師一進來,好像精神顯得更好了!他一面招呼當家師坐,一面說:“我不累,我不累,談談心裡話很舒服!”說過,又把對我說的話與當家師說了一遍,當家師聽了驚奇地望著我,我笑笑對他說:
“現在我父親不僅是身上的病已經痊愈,他心上的病也好了!因此,他老人家雖然是大病初愈,精神卻顯得特別好!”
於是,當家師笑著問我父親:“您老不是因為我們的知客師父勸您出家氣病的嗎?怎麼今天病剛剛好,又要出家哩?您這個出家的念頭,是從什麼時候生起的?”接著我父親說了一個夢的故事。他說: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走進一座大廟裡,看到有很多出家人坐在一間大屋子裡面吃飯。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肚子很餓,因此,我也走進了那間大屋子,坐下來正想吃飯。可是,我才把碗端在手裡,突然有一個老和尚走到我的面前說:‘你願不願意出家?’我不自主地向他點點頭。老和尚向我笑笑說:‘這飯是出家人的,只有出家人才有資格吃,你既然願意出家了,就請吃吧!’說過,老和尚就走了,我也醒了。醒來覺得身上很舒服,心裡也很快樂!我想:這一定是那位老和尚救了我,不然,怎麼會這樣子好呢?為了不騙夢中的老和尚,所以我想出家,出家以後,我就叫峻山送我到寧波天童寺受戒去!”
三十二 父子欣欣
下院的當家師聽完了我父親的說的夢中境界,一連數次贊歎我父親善根深厚。然後他笑著對我說:“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裡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今天為了慶祝他老的新生(他的意思是說,我父親從死亡邊緣得了生機,並且還含有“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思),你的孝行(他認為我父親所得的夢境,是我的孝行所感,慚愧!)中午你不要上山啦!我買點菜‘供’你們父子的‘眾’!”我聽到他說“供你們父子的眾”一句話,不禁一聲大笑!他問我笑什麼?我說:“笑你這話說得有意思。供眾者,乃供養大眾也,你說供我們父子的眾,簡直不通!”他聽了也不禁大笑著說:
“知客師父今天竟跟我考起字眼來了,在昨天恐怕你還沒有這種心情吧?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叫我供養大眾,我就供養大眾,反正下院裡總共還不到十個人,供一次眾,尚不至於上當鋪。”說之,又是一陣哈哈,他才出了我父親住的房間,叫人去木渎買菜。
其實,這只是當家的一番盛意而已,我父親大病初愈,固然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何嘗又能吃得下!因為我當時的心情,並不像當家師說的:“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裡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那樣的輕松。為什麼呢?一則我父親的身體離康復的日子還很遠;再則我父親康復之後出家的問題,也不是說說就可以解決的。有這樣的兩樁事盤據在我心底,使我如何能夠放開肚皮,大口大口地吃他供養的飯菜!
當家師走了之後,我請我父親躺在床上休息,我則在院子裡面踱方步,一面看看靈巖山,一面想著心事。我想,如果能夠像父親所說的:“我決定等身體復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巖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該是多麼的理想啊!到那時候我們父子好像兩只一老一小的野鶴,自由自在地向那無際的天空飛翔;飛累了,不管它山上水邊,間樹下,倒頭就睡;飛餓了,不管它酸甜苦辣,冷熱香臭,遇到就吃;然後再飛回這個起點——靈巖山,萬緣放下,下一番“大死”的工夫,務使西方七寶池中的九品蓮上,有我們父子安身立命之處。能這樣我願已足,則無復他求了!想著想著,我竟得意地笑了起來。此時當家師正從廚房裡出來,見我一個人在笑,遂問:
“知客師父這樣子歡喜,是不是參透了‘裡二外八’的話頭?”
我問他:“什麼叫做‘裡二外八’話頭?”
他說:“從前一個禅和子行腳,有一年冬天行到了北方,晚上住在一間破廟裡。半夜起來入廁,無意中聽到一個叫化子對另一個叫化子說:
“喂!夥計!夥計!我昨天在村子裡,弄來三個‘裡二外八’吃到肚子裡,到現在還脹得睡不熟!”
另一個叫化子說:
“啊!你老兄的造化太好了!我跑了一天只討到一碗稀飯,‘裡二外八’的影子也沒有見到,所以現在肚子餓得要命!”
禅和子聽了兩個叫化子的談話,不禁心裡一動,心想:“如果每天能弄來三個‘裡二外八’,在外面行腳就不至於再挨餓了!”
但他並不知道“裡二外八”是什麼東西,而他又不願去問那叫化子。因為他是參禅的,後來不知不覺“裡二外八”便成了他參究的話頭。
第二年禅和子行腳又到了北方,又是個寒風凜冽、冰雪遍地的嚴冬,他掛單在一間小廟裡,晌午吃飯的時候,當家師拿了一個窩窩頭,遞給禅和子,說:
“小廟沒有好的供養,請多吃兩個‘裡二外八’吧!”
禅和子一聽,有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般的高興,不禁拍案大笑著說:“我開悟了!我開悟了!原來就是這個東西?”
當家師把這則不見經傳的公案說完,已到吃中飯的時分。我父親坐吃了一碗稀稀的掛面,就想下床往外面走走,但他老人家下了床走不兩步,就覺得頭昏目眩,四肢無力了!不得已,只好仍坐在床上休息,我則同當家師等人在廚房裡隨便吃些東西就上山了。
我父親的性情一向是極倔強的,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順從過別人的意見,或是聽從過別人的話。可是,這次病好之後,他老人家竟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管誰說什麼,他總是說好,並且顯得很自然。他這種“反常”的性情,曾使我生起莫名的喜悅,同時,也曾使我生起莫大的憂慮,不過這種憂慮,不久就隨著他老人家的康復而消失了!
我父親身體康復以後,承願西堂主的慈悲,去信征得倓虛老法師的同意,他就代表倓老為我父親剃度了,許多人為我父親的出家而歡喜贊歎;我也為我父親能夠拜當代大德為師而感到高興!至於我父親本人,他更是快活,從剃度的第一天起,不是叫我教他念經,就是叫我教他拜佛,再不然就是叫我講些參方、掛單的規矩給他聽。更難得的是——
他老人家見大家都做早晚功課,他也自動地跟在大家後面去做早晚功課;他見大家都進堂念佛,他也自動地隨著大家去念佛,總之,六二時中,他的身心都沐浴在佛法的大海中了!試想:在這種情形之下,別人怎能不贊歎?我怎能不高興?我的父親怎能不快活呢?啊!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感謝您,感謝您成就了我的父親,感謝您成就了我!
三十三 結七念佛
我父親出家的經過大略談了,現在再談談有關靈巖山打佛七的事:
十多年中,見各寺院每年逢阿彌陀佛聖誕,大多數都舉行佛七,以資慶祝。其實,這些佛七,只能說是“方便接引初學信眾,念念佛,種種善根”,實在談不上是佛七。至於借佛七之名,為了撈幾文的,更不要提。那麼,靈巖山的佛七怎麼樣個打法呢?甭急,聽我慢慢談:
說老實話,在這末法時代,靈巖山真不愧是一個理想的修行道場。談到這兒,我本想再把靈巖山的大眾生活制度,與諸方叢林的大眾生活制度作一個比較,因為怕扯離了題,還是僅談談佛七的事算了!
靈巖山的念佛堂平時是六枝香(一枝香一個半鐘頭),加上個大回向,再加上早晚課誦,平均一天約有十二個鐘頭的功課。這情形如果叫初發心出家的人聽了,一定會把頭嚇小!不要怕,這在住過靈巖山的老修行的心目中,是家常便飯,算不了什麼。你、我、他在出家之初,不是都發過“作人天師范”和“了生死”的弘誓大願嗎!假如這點苦頭都不能吃。試問:“人天師范”怎樣去作?“生死”怎樣去了呢?
或有人問:“靈巖山平時的功課都有十二個鐘頭,再打佛七的話,難道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要念佛?”
是的,你猜得一點也不錯,靈巖山在佛七中(正式進入精進七時),不但吃飯睡覺的時候要念佛(輪班念),就是去屙屎拉尿都要默念佛號,現在我想先把佛七中須知的事項談談,然後再談打佛七的目的,以及念佛的方法。
佛七能否打得如法次第,關鍵完全在維那、監香和敲楗椎的幾個人身上。如果當維那的人對佛七規矩純熟,監香的人監督認真,敲楗椎的人得心應手,不用問,這個佛七一定頂呱呱!反之,當維那的人對於佛七的規矩也不懂,監香的人也馬馬虎虎不負責,再請幾個阿彌陀佛也念不上板的敲楗椎的人,不用問,這個佛七一定是鴉鴉烏。所以,打佛七之前,當維那的人,監香的人,敲楗椎的人,都要把各人的須知事項搞清楚,才不至於自誤誤人。如靈巖山的佛七儀規,維那須知條中說:
“維那為叢林規矩之綱,實海眾慧命所系,職責非輕,怨勞宜任。平常之時,固須照顧周到,精進之期,更宜風紀嚴肅,良以出塵妙行,非楗椎逼拶,則功夫無由上路;克期取證,有慈悲護持,則正受方可親得矣!”
監香須知條中說:
“法不孤起,仗緣方生;辦道非難,外護是賴。夫外護列於善知識也,以其有翼贊化道,輔弼專修之功能。良以進修欲有進境,必藉助緣促成,況茲克期取證,自應群力擁護,……堂中監香,助他道成……。”
敲楗椎者須知條中說:
“大眾行持,以楗椎為依止,關系甚大!鈴、等之輕、重、快、慢皆須合乎中道,不得草率從事;替換接敲,亦須合韻,不得參差……。”
至於打佛七的真正目的以及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在正式精進條中都曾說到,現在分別寫在下面:
打佛七的目的:“欲得一心不亂,必須精進修持;一行精進之佛七,專為成就行人之淨業,俾得報盡往生,各登上品……。”
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平時能如此念,當然更好):“……凡我同倫,務須痛念生死,放下萬緣,單提一念……念佛之時,必須都攝六根,心聲相依,淨念相繼,如子憶母。行則安詳徐步,俾便綿密用心;坐則正身跏趺,方能氣舒神暢;臨睡之時,一心正念,念佛而寢,覺而繼之。……念佛聲音,必須柔和哀雅,不可高聲傷氣;不可逼氣動火;不可默念傷血;不可輕松養識;不可沉靜墮昏。尤須六字朗朗,不得夾雜四字,及油腔滑調。”
佛七中維那須知,監香須知,敲楗椎者須知,以及打佛七的目的和念佛的方法都談過了,現在再來談談靈巖山在啟建佛七之前,應該做些什麼吧!
一般寺廟啟建佛七,少則七天,多則七七四十九天,而靈巖山的佛七,則是從陰歷十月十五日夜誦戒完畢開始起七,到陰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才告圓滿,整整七十天十個佛七。並且在起佛七之前,上自和尚,下至香燈,以及全寺所有住眾,都要沐浴換新淨衣服。又,從起七的一天到十月二十六日叫做“加香”,就是說除平時的早晚課誦照舊進行之外,在早晚課誦後加一枝香,晚間大回向的時間延展一小時;同時,在加香期間必須派定某師為監香,某師巡幡,某師敲楗椎,等到一切上了軌道,在加香期滿的當日晚課後,全體行人,依次到丈室與大和尚告生死假,然後齊集大雄寶殿,打忏悔普佛,仰求三寶加被,七中遠諸魔障,淨業克成。忏悔畢,到念佛堂起香,正式開始精進,自十月二十七日(即印光大師示疾日)至十一月初四日(印光大師示寂日),為紀念印光大師的佛七。從十一月初五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算真正進入精進中。在精進期間,凡是參加佛七的人,除飯後續念佛號,及早上誦彌陀經一卷晚上大回向外,唯持六字洪名,其它一切法事概不參加。不像目前台灣各地舉行佛七,一天要唱若干個香贊,誦若干卷經,持若干遍咒,延生、往生位前回若干次向,主七和尚講若干次開示,甚至有的在佛七中大轉其法輪,講些與佛七毫不相干的經論;更妙的是,聽說有的主七人在佛七中,大談而特談其孫行者大鬧天宮的掌故呢!天!這樣的佛七,縱使“月可令熱,日可令冷”,也不能令參加佛七的人,得到念佛三昧呀!
三十四 其妙難言
也許有人要問:“你說現在各地舉行的佛七多不如法,縱使‘月可令熱,日可令冷’都得不到念佛三昧。那末,請問你:靈巖山的佛七那樣子如法?參加佛七的人,是不是都得了念佛三昧?”
關於這個問題,恕我不敢信口雌黃。因為念佛三昧,只有得念佛三昧的人知道,我沒有得到念佛三昧,所以不敢亂說。不過,靈巖山每次佛七中,總會有些不可思議的感應的。我所知道的就有下面的幾件:
一、七中坐化:這件事,現在在台南的淨念法師知道的比我詳細,我現在只能大概地談談:靈巖山念佛堂裡住了一位老修行,與他同住數年的道友,都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平時很少見他言笑,有人同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以念佛作答,後來大家都摸清他的個性了,也沒有人再跟他羅嗦。這樣,當然更中那位老修行的下懷了!於是,每日從早到晚,他除了念佛還是念佛,天塌下來他也不管。有一年佛七中,在一枝香念完回向的時候,大家聽到引磬聲都起立去拜佛,他老菩薩則仍坐在那兒如如不動,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入了定,也不敢去驚動他,就各人辦各人的事去了。可是,等到第二枝香開始,他卻仍直昂昂地坐著,維那師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拍拍他,沒有反應,叫他也不答腔,再用手捂捂他的口鼻,才知道他已經氣絕多時了!
二、得天眼通:讀者不健忘的話,當還記得在本書《到達南京》的那節文中,所談的一位江西籍的青年和尚,去寶華山受戒,在南京下關行李被“馬蹓子”騙去的故事吧!這位當時幾乎被我認為是馬蹓子的青年人,想不到後來竟成了我的戒兄弟,也想不到他會跑到靈巖山念佛堂裡當香燈,更想不到他會突然得了天眼通。他的法名叫早悟,長相有點兒傻裡傻氣,但道心很好,一天吃一頓飯,並且不倒單。在我到靈巖山的那年佛七中,止靜的時候,他在念佛堂裡坐著。他看到西單上有一個清眾在大架房裡大便後不洗淨(靈巖山的規矩:去房小便要換鞋子,大便後要洗淨),就穿上海青披上袈裟進了念佛堂。他看到很生氣,遂大喝一聲問道:
“喂!你不洗淨怎麼就進堂念佛?”
此時監香師正走到他的面前,以為他著了魔,便隨手供養他一下香板;他睜眼一看,才知道自己仍坐在念佛堂裡。他自己弄得莫名其妙;為什麼距離那樣子遠,又隔了幾堵牆,會看到大架房裡的人呢?等到香完了,維那問他在念佛的時候吼什麼?他據實告訴了維那師,維那師又跑到西單去問那位清眾大德,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那位清眾大德便臉紅脖子粗地說:“確有其事!”
三、大放光明:某次佛七的一天早上,靈巖山寺的門頭師,在靜坐中被山門外沸騰的人聲驚起。他打開門伸出頭去看了看,見有很多人在那兒交談著,門頭師心裡很詫異:“一大早這些人跑來干啥?”他想制止他們講話,但還沒有來得及,那些人即一齊湧進了山門,沒頭沒腦地問門頭師:
“老師父!晚上貴寺的火災損失不大吧?”
“火災?哪兒有火災?”
“嗯!昨天晚上貴寺不是失火了嗎?”
“你們聽誰說的?”
“不是聽誰說的,是我們大家親眼看到的,昨天晚上十點左右,看到你們寺裡,火光熊熊的紅半個天,因為天黑山高上來不便,所以一早特意跑來看看。”
門頭師聽了那些人的話,頭搖得跟貨郎鼓子樣,表示沒有這回事,嘴裡並咕噜著說:
“你們這些無聊的人,為什麼一大早就跑上山來給靈巖山添晦氣呢?”
從山下來的那些人,見門頭師搖著頭,嘴裡咕噜著也聽不清楚講的什麼,他們也不管門頭師同不同意,便一窩蜂似的往寺裡跑,直到他們看了寺裡的房屋完好無缺,才帶著一種驚奇的神情走下山去。後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寺裡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認為是昨天晚上大回向(大回向的時間,正在十點左右)的感應。這種說法是有根據的。因為大回向《願我臨終無障礙》一文的後面,有這樣的記載:“此文古今靈驗:或於正發願時見諸瑞相;或於睡夢之中,得阿彌陀佛放大光明,感應事繁,不能具述,唯勵意行之者,方信不虛矣?”所謂:“火光熊熊”者,不是“阿彌陀佛大放光明”是啥!
四、其妙難言:說到念佛能坐化,能得神通,能感佛放光,使我又想起自己在靈巖山參加佛七時,得到的一點小小境界。這一小小境界,在老修行們的心目中雖然不值得一笑,但在當時的我來說,歡喜的心情,真不啻是一個迷路的小孩子突然看見了媽媽!現在既然想起來啦,就應該說說才對。可是,這小小境界是“其妙難言”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叫我怎樣個說法呢?不過,這小小境界,不是那“正法眼藏,涅妙心”。即令說了,讀者也不會像大迦葉那樣:笑而不言,心領神會的。但我必須敬告讀者諸君:念佛的境界,只有真正念佛的人知道,你只要信深願切行得真實,到臨終時,自然會蒙佛接引,帶業往生;境界不境界,都無關宏旨。我這樣說,也許有人以為了生死的事沒有這樣子容易,關於這點,印光大師在《復濮大凡居士書》中說得最好,他說:“淨土一法,須另具只眼,不得以常途教義相例。使如來不開此法,則末世眾生之了生死者,不可得而見之矣!”
很對,淨土法門,是不應“以常途教義相例”的。
三十五 東閣會議
《法華經》上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真的,三界之內,處處充滿了苦難,生活在這三界之內的眾生,則時時有被苦難吞噬的危險!而咱們這個大多數人不顧他人死,只望自己活的人世間,苦難的事兒更多,危險性也更大,一不留心,小則失業蕩產,子散妻離;大則國破家亡,喪身斃命!這個道理,抗戰期間淪陷在戰區的我已體會到了,但不十分徹切。等到勝利後到了南方,我覺得未來的苦難和危險,將更超過往昔。
果不其然,由於當時形勢所及,住在靈巖山的數百僧眾,一向穩如磐石的心,也變成了水上葫蘆,漂泊不定了!先是佛學院裡的一些敏感的學僧,不理法師們的勸告和挽留,紛紛告假下山,各奔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去了;接著是念佛堂的部分清眾,行單上的執事,工寮裡的傭工,亦相繼溜之乎也!於是,妙真和尚忙了,遂即召集全體執事,在東閣來一次緊急會議。會議開始的時候,妙真和尚聲淚俱下地說:
“靈巖山是十方常住,就應該十方人共同來發心維持,現在許多人一聽說時局不好,即各顧各地跑了,這怎麼成呢?在座諸位,不是靈巖山的中興元老,便是靈巖山的綱領執事,我今天請求大家,看在印祖創建靈巖山的苦心,妙真為住持的份上,共同發心來領導大眾,維護道場,渡此難關,千萬不要離去!至於未來的四事供養,不管如何艱難,妙真願負全責,絕不勞諸位煩神。”
妙真和尚致辭後,大家都一言不發地默坐著,很久很久才有一位老堂主站起來發言,他說:
“大和尚維護道場的苦心,實在值得吾人敬佩!不過,我們必須要考慮到:情況一旦到來,即令全體職事都不離去,能不能把常住維護得住呢?如果認為能,大家就同甘共苦留在山上;如果認為不能,那麼,還是請大和尚慈悲慈悲,任大家願留者留,願去者去吧!”
接著又有一位職事說:
“這一把戰火是燒不久的,但當它熾烈的時候,我們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因此,我以為願意下山的人,固然應聽他下山,就是不願意下山的人,和尚也應當勸他們下山。”
妙真和尚一聽他說這種話,一張紅臉立刻變得鐵青,然後在極其復雜的表情中,擠出這樣的幾句話:
“某師的高見,我很欽佩!然在我的立場來說,寧願將來的遭遇既悲且慘,我也不離開靈巖山。不過,某師既然這樣說了,在座的諸位願下山的就聽便吧,但不願下山的我不勉強!”說過,環視在座的全體職事一眼,他即拖著一個肥胖的身體,回方丈室。全體也都垂頭歎氣地回了各人的寮房。當我最後步出東閣正想回客堂的時候,那位後來發言的執事,在門外攔著我就問:“你走不走?”我即毫不遲疑地說:“走!決定走!”他向我笑笑,什麼也沒有說,就轉身向齋堂的方向走去。
三十六 遠離江南
自從東閣會議之後,所有的執事都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的人要跟妙真和尚與靈巖山共存;有的人恨不得馬上就離開靈巖山,行腳他方;也有的人抱著“到時候再說”的態度,恍恍惚惚地混日子。我原來也是打算馬上離開靈巖山遠走高飛的,但因為種種關系,結果未能如願。後來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叫我徒孫海超陪我父親先去寧波天童寺報名受戒,隨著即趕緊清理職務上的手續,以便請假下山。不料剛剛把我父親送走,南京就吃緊了,潮水般的難民,晝夜不停地互相交流!所謂“互相交流”,就是說:南京、鎮江、常州、無錫、蘇州等處的人向上海方面逃;而上海、蘇州、無錫、常州、鎮江等處的人,也有的向南京方面跑,一時大家都成了沒有頭的飛蝗,只是胡亂地,拼命地逃!逃!逃!其實誰也沒有看到軍隊的影子!
我當時看到這種“逃離”的景象,使我想起抗戰期間躲日寇的情形來:只要有人看到莊東頭有人把手一揚,整個莊上的人就牽著牲口,抱著孩子沒命地往莊西面跑,好像日本鬼子就在屁股後頭追上來似的。乙莊上的人見甲莊的人跑了,不問青紅皂白,也牽著牛,抱著孩子往丙莊上跑。當然,丙莊上的人也是照跑一通。就這樣,不大工夫幾十個莊子上的人都跑得光光。結果一打聽,唉!才知道甲莊上的那位揚手的仁兄是在伸懶腰,無意把手揚了一下,竟被大家誤會,以為他看見了日本鬼子,擺手叫大家逃哩!
當時南京上海等處的人逃難,與抗戰期間在北方鄉間躲日軍一樣,多是活見鬼般地瞎跑。現在閉目想想當時淒慘的景象,仍感到很難過!
這時的情勢,既然已像將要傾倒的大廈,多數人都逃避不顧了,一個人或幾個人的力量,如何能夠扶持得住?於是乎,你逃我也逃,大家都抱定了逃!逃!逃的算盤,隨著人潮,沒命地逃!聽吧:由哭聲、叫聲、打罵聲交織而成的嘈雜聲,響徹每個車站或碼頭的角落。但這些,不唯不能阻止逃亡的人潮,相反地,那些逃亡人兒的心由於各種聲音的刺激,似乎顯得更瘋狂了!到這種情形,只好無可奈何遠遠地站著,看著爭先恐後的人潮,向車上或船上沖!
這時,在蘇州火車站相互沖激的人潮中,夾雜著三個和尚;兩個是從穹窿山大茅篷來的,他們的名字是一真和隆平,另一個即是我。隆平曾在靈巖山當過知客,與我有同寮之誼,一真是住茅篷的老修行,與我也曾有數面之緣,我們是無意中在靈巖山下院相遇,他們原來逃離的計劃好像是:從南京溯江而上,到江西南昌看一個道友,再往西走,准備進萬裡終南,度其隱遯生活的,後來不知何故,他們又改變了主意,同我到了上海;而我的逃難路線則是:從蘇州到上海,由上海去寧波,在寧波等我父親受戒圓滿,再朝普陀。如果時局好轉,則下山再去天台,從天台到杭州等處逛逛,然後仍回靈巖山。否則的話,就住在普陀山不動,一切交給觀音菩薩處理。就這樣,我們三人從木渎坐船到了蘇州,好容易擠著購了三張到上海的火車票(其實,此時不買票也可以混水摸魚般的爬上車去,但我們不願做幾近偷盜的事),又擠到月台,但無論如何擠,也擠不上火車!
看看車裡的人填滿了!車頂上車外面凡是能夠攀扶的地方也貼上了人,火車頭冒出濃濃的黑煙,好像就要開動的樣子,一、隆二師急了,我也急了,在這當口也顧不得威儀了,於是三人便合力擠近火車,我蹲下去先叫他們二人踏著我的兩肩爬上車頂,又立起把三人的行李(三支行腳僧用的背夾子)遞上去,然後我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上他倆個人的“拉拔”,才爬上車頂。爬是爬上去了,但是要命的是車頂不平人又多。站著固然很危險。而坐下也不覺得好到哪去。大家正在為難,忽聽一人高聲喊道:“火車快要開啦!諸位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前面,騎在車脊背上,與對面坐的人,互相拉著手,以免發生意外!”果然,大家把腿岔開坐在車脊背上,互拉著手,增加了不少安全!”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開了!但是,他好像載不動許多愁似的,一邊嗚嗚哀鳴,一邊吃力地向前蠕蠕爬行著,恰像一條受了傷的烏龍,使人看了不禁有一種悲怆酸楚之感!
我——一個為參學而受盡折磨的僧青年,坐在火車的脊背上,不時回頭遙望著靈巖山,和矗立在靈巖山上的多寶佛塔,然後輕輕自言自語地說:
“美麗的蘇州再見了!不,美麗的江南再見了!”
第二輯 從上海到海島
一 上海一夜
一九四九年二月,我到了上海。
上海,是我國直轄市之一,因為在戰國時代是楚春申君黃歇的封邑,所以又稱為申;又因北邊靠近滬濱,故亦稱為滬。
上海的位置,適當於黃浦江與吳淞江合流之處。扼長江之門戶,為東南之屏障;東出海口,近可到沿海各埠,遠可達東西洋各國;西出長江,可通沿江各省;加上寧滬、滬杭甬、淞滬等鐵路皆以此為起點,無形中它便成了東亞水陸交通的樞紐。又因為中外貨物多集散於此,其富庶與繁榮,實居於全國第一位。
我同隆平、一真二師坐在火車的脊背上,從蘇州到了這個號稱“十裡洋場”的上海,從人流中湧出車站時,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相與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有什麼事值得這樣好笑呢?原來三個人的尊容,被火車頭上噴出的煤煙一熏,都變成了鐵面無私的包黑子。我以解嘲的口吻對隆、一二師說:
“觀世音菩薩為了廣度眾生,時而示現佛身,時而示現聲聞、緣覺身,乃至時而示現持金剛神等身,游諸國土,而為眾生說法。今天咱們同時示現了三個包黑子身,該去為誰說法呢?”
他們兩個各把各的背夾子背起,說一聲:“有緣再會!”迳去了玉佛寺,而我一個人則向赫德路的覺園摸索。
我到了上海為什麼一定要去覺園呢?原因是:上海一批聞人在覺園發起一個七七四十九天的佛七大法會,他們除了請妙真和尚主七外,並且在靈巖山請了四十九位老修行領導在家信徒念佛。在妙真和尚來上海主七之前,我曾向他說明不久就要去寧波天童寺看我父親,當時他雖然毫不遲疑地允許了,可是,在他臨來上海時卻又對我說:
“客堂裡的老知客已走大半了!你怎麼忍心再走呢?我先到上海看看,如果時局“實在”緊張(這句話說得很妙!因為說這話的時候時局已夠緊張了。不過,尚不大實在而已!)的話,你再去寧波也不遲;否則,你就等上海的佛七圓滿再去好了!”
結果我被他老人家這種念念不忘常住的精神感動了!也就是說我答應了他的要求。唉!誰想得到呢?妙真和尚去上海還不到三天,時局就變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我為了去照顧我年老出家的父親,而不得不去寧波;為了向妙真和尚說明我不能再在山上待下去的理由,所以到了上海必須要去覺園。
我摸到覺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見了妙真和尚,我把下山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他無可奈何地對我說:
“時局既然變成這個樣子,我當然不能再勉強要你回去。不過,我總希望你,看過你父親之後,如果情況好轉能早日回山銷假!”說過,他給我金圓券五元叫我買去寧波的船票。之後他又叫茶房送我到一間頗雅靜的房裡休息,因為茶房都是從靈巖山客堂裡派來的,對我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一刻從山上來參加佛七的化東堂主,以及許多清眾們,都紛紛來詢問我,他們離山以後的情形。我本著“寧攪千江水,不動道人心”的原則,只是簡單地告訴他們說:“山上的情形與諸位下山的時候差不多,只是因為寧滬線上的難民一天比一天多,影響所及,人心比較更為浮動而已!”正說著,窦存我居士走了進來。窦是徐州人,專修淨土,老而彌笃,因為他常去靈巖山小住,又因為我的俗家和出家的小廟離徐州都不太遠,在不知不覺中我們便成了不同省份的老鄉,所以他見了我客氣一陣子,就請我把一路所見所聞說給他聽,大有“君從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一般的情調,就這樣又接著說了下去,直到起香的板響,他們才陸續地回了佛堂,我則由茶房照料著洗了個澡,即熄燈就寢了。
我躺在床上不久便進入了夢境。我夢見同隆平、一真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人,都橫跨在火車的脊背上。當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到有的人披頭散發,滿臉塵垢!有的人骨瘦如柴,衣著褴褛!有的人表情痛苦,唉聲歎氣!有的人喊爹叫娘,嚎啕大哭!心裡難過極了!於是我對正在閉目念佛的隆、一二師說:
“喂!你們看看那些人多麼的可憐啊!”
就聽一真答道:
“管他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聽了很不服氣,遂大聲反駁他道:
“你老菩薩真可以!你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該不該說這種話?那些披頭散發、滿臉塵垢的人;那些骨瘦如柴、衣著褴褛的人;乃至那些喊爹叫娘、嚎啕大哭的人,都實實在在、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是多麼的可憐可愍啊!你怎麼可以作‘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的一般看法呢?”
任我怎麼說,他和隆平仍閉目念佛,不睬不理我,惹得我又氣又急。為了表示一點同情心,我猛然站起,正想去安慰安慰那些可憐又可愍的人,一個不慎,竟從火車頂上跌了下去,一聲驚叫,才知道是在做夢!我聽到窗外有人在低聲講話,睜眼一看,原來大家正在洗漱,准備做早課了!我急忙起來洗過臉,隨喜了一堂早課,但在做早課的時候,我腦子裡卻仍盤旋著夢中所見到的那種淒慘景象!
二 閒話坐船
在覺園吃了早飯,我叫茶房到碼頭給我買了一張到寧波的船票,然後由一位居士陪同坐電車在上海市區兜了一個圈子;他要再陪我去法藏寺、靜安寺、玉佛寺等名剎參觀,都被我婉謝了。因為我坐在電車上,沿途看到那些茫茫然的人們,感到太難過了!因此我想:人,尤其生逢亂世的人,為什麼不知道想想苦、空、無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觀念?盡其所能去做些於國家、社會、人類有利益的事呢?不是麼?即令你有摩天高樓,華麗大廈,最新型的汽車,最嬌艷的太太,乃至堆積如山的黃金和美鈔,一旦戰事爆發,高樓也,大廈也,汽車也,太太也,乃至黃金美鈔也,一切的一切,不但無法保全,說不定會立刻變成形同乞丐般的流亡者,甚至變成“茫茫白骨少人收”般的犧牲者!但是我不懂那些生活在炮火邊緣的人們是怎麼樣的想法?當他們坐在那臨街的窗口上,看到那些扶老攜幼的難胞時,竟然嘻嘻哈哈,指指點點的,好像在觀賞一幕喜劇!唉!人,尤其是生逢亂世的人,為什麼不知道想想苦、空、無常的道理呢?我在回覺園的路上,不斷地系念著這樣的一句話。
下午三點,我又坐電車到了碼頭,擠上一艘開往寧波的“江龍”號客輪,這時候船艙裡人滿了,甲板上人也滿了,但岸上仍有很多很多的旅客站在那兒發呆!
托三寶的福庇,我幸運地在一間客艙門外,找到了一丁點容身之地。可是,當我把背夾子放好,剛剛坐下想休息休息時,突然從旁邊擠過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手裡提著一只皮箱,走到我面前很客氣地說:
“師父!請您站一站,讓我把箱子放下好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站了起來。
她則順勢把箱子在我面前僅有的一點空地上平著一放,吭也沒有再吭一聲,一轉身便坐在箱子上,拿出手帕來慢條斯理地輕擦著她臉上的汗珠。
這樣一來,我就慘了!不但無法再坐下去,就是站著也受了種種限制。因為背後即是客艙門,一有人出入就要拼命地側著身子讓路,左右又被水洩不通的人牆緊夾著,想舒展一下手腳都十分困難,更不必說坐了!而前面則是那位前恭後倨的年輕女郎,占據了我的地盤不算,她並且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兒把兩支腿疊在一起,伸在我的兩腿之間,不時在搖呀晃的,好像她正在自慶“得其所哉”的樣子呢?在這種情形下,我除了忍氣吞聲另覓棲身之所外,是別無辦法的了!於是,我用力把背夾子舉起,從人叢中又擠了出去!
擠到甲板上,把背夾子放下,我抬頭看看靠近碼頭的街頭,鑽進鑽出的人頭,不自禁地又“唉”了一聲,自言自語地:“人,尤其是生逢亂世的人,為什麼不知道想想苦、空、無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觀念?盡其所能地去做些於國家、社會、人類有利益的事呢?”
六點左右,在大多數旅客和岸上的送行的人們互道“再見”聲中,輪船開離了碼頭,緩緩向吳淞口駛去。到了吳淞口附近轉了一個彎,而後即進入越來越深,越來越廣的大海之中,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海船,也是第一次看到海,盡管此時已近黃昏,漸漸不見海的邊際了,而我卻仍覺得很有意思,同時,對於海也生起許多幻想!
我正手扶著欄桿看海看得出神,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念一句:
“阿彌陀佛!”
接著就問:
“老菩薩你去哪兒?”
我回頭一看是一位出家人。年紀大約五十歲上下,穿一件同我一樣的舊灰布長衫,脖子上掛一串又黑又大又亮的念珠,很慈和地向我微笑著。
俗語說:“和尚不親帽子親,帽子不親三尺大領子還親哩!”人家既然對我這麼一個後學晚輩如此客氣,我那能再轉過身子去自顧自地看海呢?於是,我合合掌也念了一聲佛號,說:
“我去寧波天童。”
他聽我一說,不禁喜形於色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說:“有緣!有緣!我也是去寧波天童的。”接著他便滔滔不絕地自我介紹著出家、受戒、參學等經過的情形。
據他說,他曾在金山、高住了很久,也讀過佛學院,也發心看過三年藏經,並且四大名山已朝過三個,只有普陀山沒有去過。他計劃這次到天童,過了戒期,就去朝普陀了。
我問他:“你老菩薩既然參訪過那麼多的地方,也學過教,也參過禅,可以說是一位老參上座了!也就應該安住一處,作些弘法利生事了,何必餐風露宿,披星戴月地終年在外面行腳,自找苦吃呢!”
他笑笑說:“安住一處,不一定就能弘法利生,弘法利生也不定要安住一處;我佛世尊,為了弘法利生,時而天上時而人間,時而水邊,時而樹下,何曾有安住?”
我說:“佛是已證妙覺聖者,一切處、一切時皆可安住,老菩薩何得以佛相比?”
他又笑笑:“眾生與佛原無二致,佛一切處,一切時皆能安住,我亦能爾!不過,無住無不住,始名為安住,苟但言安住,乃屬擔板漢知見,永無可安可住之處,亦永無可安可住之時,結果仍落得一個流浪兒!”
我聽了他這番話,不客氣地又問他道:“佛能在空中自在飛行,佛能在水上自在行走,佛能現無量身,到無量世界,為無量眾生說法,你老菩薩能嗎?”
到底他不愧是一位“老參”,被我這麼一問,他竟大笑著說:“看不出你老菩薩會這樣地鑽牛角尖!”
三 天童探父
同那一位有點兒“增上慢”的老菩薩,在船上談了一整夜,好像收獲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得到。不過,由於談話的緣故,驅除了不少旅途寂寞確是真的。
我們到寧波下了船,已是“初日照高林”的時分了。當我看到穿街而過的一條小巷內,處處停泊著漁船;嗅到從漁船上發出的魚腥蝦臭;聽到滿街“阿拉阿拉”之聲不絕於耳,感覺極不是味兒。因此,原准備同那位菩薩去觀宗寺掛一單的計劃,也自行取消,草草吃些早點,那位老菩薩獨自去了觀宗寺,我則自個乘上另一只小船,到了一個叫小白的地方。在小白捨舟登岸,背起背夾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太白山曲折不平的山徑,到了名震中外的天童禅寺。
天童禅寺,是一座有千年以上歷史的古道場,環境幽邃,建造宏偉,龍象辄起,高僧輩出。如為教殉身的寄禅(八指頭陀)大師,革新佛教的太虛大師,傳弘楞嚴的圓瑛大師,智慧如海的印順大師,還有望重一時的白聖大師等,他們有的在該寺當過住持,有的在該寺任過職事,有的在該寺受過戒。總之,這些法門中的“人傑”,無不或多或少的與該寺的“地靈”,有著密切的關系!
天童原屬四明山區,據說東晉時代有一位義興禅師,曾在那兒結茅習定,感動了天帝;天帝即遣太白金星化為童子,日日送食供養。後來義興禅師道風遠播,把茅篷改建成十方叢林,他為了紀念這樁不平凡的事,山即改做“太白山”,寺即叫做“天童寺”了。也正因為山寺的名稱由來不凡,千余年來,而使這座名山古剎,不可思議的事,層出不窮;可惜我在該寺住的時間太短了,否則的話,這篇《天童探父》的小文,也許就不會這樣子空疏貧乏了!
翻過幾個綿延起伏的山岡,穿過幾條崎岖難行的曲徑,到了降龍亭畔。當我看見兩行高出雲表,粗可合抱的夾道古松,和一條清澈見底,泉聲淙淙的溪流時,忽然想起八指頭陀的“五裡松蔭路,長亭復短亭;溪花染澗碧,林鳥語煙青”及“十裡松蔭路未遙”,“十裡長松青到門”等詩句。但當時我不知道“長亭復短亭”是指何而言,及至到了伏虎亭,才豁然貫通。其實,降龍亭既不“長”,伏虎亭亦不“短”,頭陀所以用“長”、“短”二字來代替“龍”、“虎”二亭者,大概是因為是十裡長亭、五裡短亭吧。
走在這條“五裡松蔭路”上真是妙極了!松蔭如蓋,涼風習習,這時候雖是初夏季節,但許多小鳥已在枝頭載歌載舞了,森林中的野花也不時送來陣陣的幽香。
道路是用大小相同的青石板鋪成,每行五步即有一朵石刻的大蓮花展現在眼前,我每踏上一朵石蓮,即默念著:“此花從地湧出,我身從此花生!”就這樣,邊走、邊念、邊看,一點也沒覺得辛苦便到了天童寺的山門,頭陀的“十裡松蔭路未遙”句,洵不誣也!
我穿過了山門,進了客堂,見了知客師,行了禮,說明了來意,即由一位照客把我送進上客堂。在上客堂剛剛安好單位,一位同道走來向我打招呼,並且一口一個“知客師父”地叫。我一面搖手制止他對我的稱呼,一面低聲問他:
“你老菩薩上下怎麼稱呼?為什麼對我這樣子叫?”
他笑了笑,也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反問我:“您不是靈巖山的知客嗎?去年我到靈巖山時,還是您問的單哩,您忘啦?”
我也笑笑對他說:“這兒是天童寺的雲水堂,而不是靈巖山的客堂,彼此以後還是以老菩薩相稱吧?”
我說完,他似乎還想說什麼,恰巧此時送我父親來受戒的海超走了進來,海超看見我就說:“師公!您再不來,他老人家(指我父親)就要急死了!”
我問他:“急什麼!”
他說:“昨天從杭州來了一個出家人,說寧滬線鐵路也已經不通了,他老人家一聽,急得一夜沒有睡好,今天早上還含著眼淚對我說:‘如果峻山有個三長兩短,我受這個戒還有啥意思?’並且又說‘受了戒馬上就回蘇州,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話。”
我聽海超這麼一說,飯也沒有吃,給上客堂的寮元師打個招呼,就同海超一道看我父親去了。一路上遇到許多新戒來來去去的,他們看到老戒師父都視若無睹,既不讓路,也不合掌。看到這種情形,不禁想起自己在寶華山受戒的情形來,於是我對海超說:
“寶華山戒期中嚴得有點兒近乎野蠻;這兒寬得則有些近乎放縱,寬嚴不能適中,都會使新戒們手足無措,不知所從!”
正說著,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峻山!峻山!”我回頭一看是我父親,即喜不自勝地緊走幾步迎上去,他老人家也迫不及待地向我走來!
父親見了我,劈頭就問:
“聽說南京到上海的鐵路也不通啦!你怎麼來的?”
我對他老人家說:
“鐵路仍暢通無阻,不然,我怎麼還能夠來到這兒看你老人家呢?”接著,我就把靈巖山的近況,以及在上海所見到的和聽到的一些瑣事告訴他老人家,然後問到他老人家在戒期中的生活情形,他說:
“由於海超師的照料,在戒期中一切都很好,只是常常掛念著你,昨天一聽說鐵路不通啦,急得我坐臥不安,恨不得馬上就回到蘇州看看。現在你來啦,再也沒有使我分心的事啦!你坐了一夜的船都沒有睡,先回上客堂休息吧!有話晚上再講。”說罷,他很快地隨新戒們向後院走去,海超又陪我在寺內各處看了看,而後我回到上客堂,海超則回到行堂寮,因為他已討到一個行堂的缺,在為新戒們服務。
天童寺的上客堂,在一般行腳參方的苦行僧心目中,是一個最方便、最理想的所在。因為住在那兒,每日除了“板響雲堂赴供,鐘鳴上殿誦經”之外,真說得上是“般般如意,種種現成”的了!比方說:你在那兒掛單想發心看看經,佛龛後面的經櫥裡,應有盡有,任你選擇;如想參禅可自由進禅堂坐香,當你走到禅堂門外看到那副“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的對聯時,說不定當下就能見到娘生以前的面目;如想拜佛念佛,上客堂既寬又大,只要你不打他人的閒岔,就是晝夜不停地拜,不停地念也沒有人去干涉你;如果你經也不想看,禅也不願參,拜佛念佛也不感興趣,只想找人沖殼子(講空話),上山跑跑玩玩;那麼,就請你到外面的涼台上去沖,到前後左右的山上去跑去玩,慈悲的寮元師父絕不加以限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只要你不犯堂規,可以無限期地住下去,不像其它叢林下,有的只許一宿兩餐,就請你卷行李,走路。
我在天童寺上客堂掛了十多天的單,每天除了上上殿,過過堂,看看我父親之外,其它所有的時間,大多消磨在該寺附近的古跡名勝之中了!記得一天同幾位“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裡游”的道友,從密雲悟祖的塔院(密雲是天童的中興祖師,塔院建於老天童寺附近,寺內有一靜室。陳設其生前之床、帳、衣、帽、鞋、襪等物,任人瞻仰)回寺,路經青龍岡八指頭陀的冷香塔院時,看到翠柏綠竹之間,種了無數梅樹,內心突然對這位愛教、愛國又愛梅花的大師興起無限的敬意,不由自主地便走進塔院,巡禮了一番。據說這座冷香塔院,是頭陀生前自己制圖自己監工所造,塔院的牆壁上有其自書白梅一首,詩雲:
“了與人間絕,寒山也自榮。
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
空際若無影,香中自有情。
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後來我在《八指頭陀詩集》中,又讀到頭陀自題冷香塔紀事二首,其一雲:
“佛壽本無量,吾生讵有涯?
傳心一明月,埋骨萬梅花!
丹嶂棲靈窟,青山過客家。
未來留此塔,長與伴煙霞。”
除此之外,還有關於吟梅的詩數首,現在再錄兩首,讀者便可以從其詩句中,領略到“塔”以“冷香”二字命名的用意了!如感事二十一首,其中之一雲:
“萬事都歸寂滅場,青山空惹白雲忙。
霜鐘搖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
又,元旦示眾詩雲:
“元旦山家也自忙,打鐘隨俗慶年芳。
道人不飲屠蘇酒,細嚼梅花味冷香。”
我們幾個人參觀過冷香塔院出來,一路上不斷地談論著這位期以“明月傳心,梅花埋骨”的大師的生平。他——八指頭陀——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因為貧窮無法生活,曾替人家放過牛;曾為私塾先生燒飯掃地;也曾被富豪家視為奴僕,供人驅使;一天因見籬間盛開的桃花被風摧落,不覺失聲大哭了起來,因此,便動了出世的念頭。過了不久,就跑到湘陰法華寺禮東林長老為師,去南岳祝聖寺受戒,正式出家當了和尚。
大師於受戒以後的五年中,曾在一山寺中行苦行,閒的時候即隨寺中大眾坐禅參究,所以於此期間對於禅理即有相當的契悟。一次因為去巴陵(山名,亦名巴丘,又稱天岳,在湖南省岳陽縣城西南隅,下臨洞庭湖。相傳:後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故名巴陵)探望母舅,登岳陽樓,看到那湖光粼粼,一碧萬頃的洞庭湖時,忽得“洞庭波送一僧來”之句,遂之詩名大噪。後來又遍游吳越名山大川,參訪高賢,禅境詩境,都有著“一日千裡”般的進展。在他的詩集《自述》一文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遇巖谷幽邃,辄嘯詠其中;饑渴時,飲泉和柏葉下之。喜以楞嚴、圓覺雜莊(莊子)、騷(離騷)以歌,人目為狂!嘗冒雪登天台華頂峰,雲海蕩胸,振衣長嘯,睡虎驚立,咆哮攫前,以慈心視之,虎威亦解。又,曾於深山,遇一巨蟒御風行,頭大如斗,舌電尺余,因念佛亦無怖。旋養疴皋亭山中,中夜聞剝啄聲甚急,啟門月明如晝,四顧無人,如是者數次。夕伺叩門聲,急開戶,見一黑團亂躍,余與群犬窮追,抵山腰,厲聲曰:我是個窮和尚,不擾汝,汝何惱我?我豈汝怖?病尋愈……。”因此,我們可以想見頭陀道行的一斑了!唉!算來時間已過十五、六年,不知這位高僧現在的冷香塔院,依然能夠仍舊完整無恙否?
四 育王掛單
從八指頭陀的冷香塔院回到天童寺的當天,我接到妙真和尚在上海覺園寄來的一封回信。信上大意說:覺園佛七已圓滿,他就要率眾回山了。最後還是那一句老話:希望我過了戒期,趕快回山銷假。我看了以後,把信上的意思告訴父親和海超。老人家表示:“現在只能過了一天說一天,什麼事都無法預先決定的!”海超則說:“不管如何,咱們過了戒期也得去阿育王寺(簡稱育王寺)掛幾天單,拜上幾天捨利,然後再朝普陀山;到普陀山看情況如果好啦,咱們就下山回蘇州,不好,就在山下住住再說。”好吧!反正父親已經受了戒,我的心願已畢,至於其它的一切一切,我也樂得“隨緣度春秋”了!何況海超所說正是我離開靈巖山時所計劃的事呢?因此,在我父親受過菩薩大戒的第二天,我們就到了阿育王寺。
本來,我們到了阿育王寺是無須掛單的。原因是:該寺有一位化谛法師,曾去靈巖山住過,同我很要好;他回育王之後,時常寫信叫我到育王玩玩,我給他回信時也曾說將來如果有機緣,一定來看他的話。現在到了育王,在客堂裡只要亮亮他的牌子(筆者按:阿育王寺是個一半子孫、一半十方的叢林,化谛屬子孫派,年輕有為,又是銀錢副寺,在育王是個極吃香的人物),雖不一定會把我們當做上賓看待,但最低限度,也不至於叫我們隨眾上殿過堂,去上客堂擠廣單的。然而我為了使我父親見識見識,為了不願靠人事關系,為了想看看育王的家風,我仍決定去客堂掛單。不過,我曾計劃著在離開育王之前,去庫房拜訪化谛一次,與他談談,不料這一掛,竟掛出了纰漏,我們幾幾乎被知客師父趕出山門之外,結果我還是把化谛的牌子亮了出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當我領著我父親和海超,到了育王寺的客堂門外,把行李靠在左邊放下,從門檻子的右邊走進客堂時,即看見一位頗像有點兒福氣的出家人,正陪著兩位渾身珠光寶氣的婦人,春風滿面地在吃茶閒談。經驗告訴我:“他可能就是知客師?”
俗語說:“小貓在老鼠的心目中,其威力比老虎大一萬倍。”同樣地,一個知客在掛單和尚的心目中,其權威之大是無比的,盡管我也當過知客(不過,我從來沒有給掛單人難堪過),而一旦自己做了掛單和尚,心裡不免仍有些緊張。所以,我絲毫不敢大意,禮佛以後,就規規矩矩地,在右邊的一條樁凳上坐了下來,靜候著知客師父前來“問單”。
不大工夫,果然那位陪客人吃茶的出家人走來,照例他站在門裡先伸頭看看我們的行李,然後在知客的座位上坐下,我和我父親以及海超三個人即同時起立向上,由我說:
“頂禮知客師父!”
不想那位知客師竟老實不客氣地說:“一拜!”(按規矩他應說:“問訊——”),我父親和海超隨著他的吩咐拜了一拜,我則向上一問訊,回到原來的位子,仍舊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木偶似地坐在那兒。我這樣做,也許是當著兩位女客的面,損害了那位知客師的自尊心了吧?不然,他為什麼會走到我的面前來,況毫無理由地大聲喝問道:“你在哪兒受戒?”(應該問:“你的戒常住哪兒?”)
我見他有點兒欺人的樣子(也許是當著客人的面,特意擺擺窮架子),先前一點緊張,也被怒火趕跑了。於是,我也大聲地答道:
“寶華山!”(應該答:“忏悔堂寶華山。”)
“寶華山受戒為什麼不懂掛單的規矩?”
“不是我不懂掛單的規矩,而是知客師父不懂問單的規矩。”我想這話一出口,他會更受不了!然而不然,他聽我這麼說,態度竟立刻變得溫和了,並且笑笑對我說:
“對不起!我以為你們都是從天童來的新戒哩!想不到你是老參!”不過,接著他又說:
“很抱歉!上客堂裡已被朝山的人住滿了,請你們另找一個寺廟去掛單吧!”說罷,他也不管我們的反應如何,就又去陪客人吃茶了。
“好家伙!他竟要把我們趕出育王寺山門之外了!”當時我這樣想。
“怎麼辦呢?”我父親和海超,無可奈何地看著我低聲問。
我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地對海超說:
“你們在這兒坐坐,我到庫房找化谛去。”
那位知客一聽說我要去找化谛,好像吃了一驚,緊走幾步到了我的面前就問:
“你認識化谛?”
我沒好氣地說:“怎麼?你不准我到上客堂掛單,難道我到庫房找找朋友也要干涉嗎?”
他一面攔著我不讓走,一面連說:“不敢!不敢!你為什麼不早說認識化谛法師呢?請坐,請坐,我就叫人請他來!”
等知客師派人到庫房把化谛找來,當化谛向那位知客師介紹說我是靈巖山的知客時,我看他的面孔紅得跟關二爺一樣!
五 瞻禮捨利
與化谛法師見面談了談,他請我們在客堂裡吃了一頓午飯,就堅持要我們到庫房樓上他的房間隔壁的一間空房裡去住,而我則堅持要去上客堂掛單。這不是我固執,因為我知道在叢林下做客雖然不要上殿過堂,但有些地方並不比在上客堂掛單方便,何況我參訪名山道場的目的,是想使我父親見識見識,自己看看別個的家風呢?如果住在庫房的樓上,上上下下,出出進進的不唯感到別扭,就是想拜拜捨利也將受到限制。因此,彼此堅持的結果,還是滿了我的心願。不過,我們住在上客堂期間,仍打擾化谛不少次,這是因為每天在吃中飯的時候,不是他親到上客堂去叫,就是派人去請,有時候他也拜托寮元師陪我們到客堂或庫房裡吃飯,使我極感不安,然為了想拜幾天捨利,也只好隨他去安排。
談到拜捨利,可以說是一樁不可思議的事!阿育王的捨利,是佛滅度後一百年至二百年之間,阿育王時代從印度傳到中國來的。阿育王不但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且是一位佛教的大護法,他以神力碎七寶為末,和以香泥,在一夜之間便造成了八萬四千座寶塔,每一寶塔中置佛捨利一顆,並請神通廣大的耶捨尊者放八萬四千道光明,敕令鬼神,於閻浮提,選六殊勝境,八吉祥地,安放寶塔一座,令眾生供養植福。據說中國合乎“六殊勝境,八吉祥地”條件的地方共有十九處,阿育王寺即是其中之一。照這樣說,有佛捨利寶塔的地方,即無異佛的法身,而“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就“皆應恭敬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了!但事實上並不是這麼回事,這也許因為末法眾生障重福薄的緣故吧?
我同我的父親和海超到達阿育王寺的當天下午,從客堂到了上客堂,一切被安置就緒後,即披衣持具隨同上客堂裡的幾位“上客”,去捨利殿拜捨利。捨利殿的殿主在我們的請求下,他把捨利塔請到捨利殿後面的丹墀裡一張方桌上,叫我們展大具頂禮三拜,拜畢長跪合掌,閉目誠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若干聲,然後再睜開眼來,抬頭瞻望捨利。據殿主告訴我們,由於人的根機不同,所看到的捨利顏色也不一樣!如果看到捨利是金黃色的最好,看到是灰黑色的最不好。因為我急切地想證明一下自己的根機,即一心一意地注視著那座高約數寸,以七寶造成的佛捨利塔裡面放捨利的地方。可是,看來看去,眼睛都看得發酸了,還沒有看到捨利在哪兒?後來幸虧那位殿主把捨利塔兩手捧起請到我的面前,我才看到那顆比黑豆還黑,比黑豆還小的佛捨利。看過之後,我問問我父親和海超以及其他的人,他們都說看到,但看到的大小各異,顏色也有別。有的說是黃色,有的說是紅的,也有的是五色俱全,大如西瓜的;因此,使我對那位殿主所說:“由於人的根機不同,所看到的捨利也不一樣”的兩句話,至為信服。
常言說:“青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一些以拜佛捨利為終身行業的老修行們,看到捨利殿主的鈔票源源而來,不由也動了貪心,於是乎,他們便“福至心靈”似地,想出一個“賣捨利”的辦法,來填補他們的欲壑!
所謂“賣捨利”者也,並不是真的他們膽敢把佛捨利賣掉,而是把他們自己拜捨利的功德出賣。比方:我拜了十年捨利,就可以把我這十年拜捨利的功德,賣給願意買的人。不過,在講定價錢之後,出賣之前,必須把我的名字和拜十年捨利的功德寫在一張紙上,蓋上自己指模手印,然後賣的人把這張紙小心翼翼地裝進印有“三寶證明功德”的黃紙袋裡,予以焚化。這樣,我拜十年捨利的功德即歸買者所有,自然,買者的鈔票就流入我的錢袋裡了!這種交易,你說會不會使人笑出了眼淚?笑掉了牙?
六 侍父行腳
我們出了阿育王寺,大約走了三四裡路的樣子,看見一位年齡與我仿佛的同道,頭上戴一頂元寶形的大草帽子,身上穿一件帶大襟的中褂子,肩上挑著一副高腳擔子,手裡拄著一根錫杖,腰間掛著一個黃布袋子,布袋子的四角寫著“地水火風”四字,而中間則寫著一個很大的“□”字,上面還蓋了幾顆紅印;赤著兩只腳,十分安詳地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距離五六步的時候,我向他合合掌,他似乎沒有看見。接著我又提高了嗓子問他一句:“老菩薩!您是不是從普陀山來的?”但他仍慢慢地向前踱著,沒有理睬我。於是乎我便低聲對海超說:
“真糟糕!這樣子的一個既聾又瞎的人,怎好在外面行腳呢?”
不料我的話剛剛說完,那位被我認為“既聾又瞎”的同道,竟輕輕地放下了高腳擔子,向我淡淡一笑,說:
“我只是反應遲鈍了些,耳朵和眼睛尚不至於像你老菩薩想像的那樣子嚴重!”
頓了一下,他又問我:
“你老菩薩問我是不是從普陀山來的,有何指教?”
聽他這麼一說一問,我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又向他合個掌,以道歉的口吻說:
“老菩薩!無端打擾了您,真對不起!我們是朝普陀山的,因為怕走錯路,所以想請問您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遂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我是從普陀山來。不過,我走過了的路,是錯了又錯的,不見得會適合你們走吧?”
我問他:“你老菩薩走的路既然‘是錯了又錯的’,怎麼到達普陀山的呢?”
他聽我這樣一問,像個瘋子似的,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陣,然後才說:
“因為我不怕錯呀,因為我覺察到錯,知道改呀!你們既然‘怕錯’,所以我說,我走過的路,就不見得會適合你們走了!”
他說話的口氣雖然有點近乎“狂妄”但使我聽了卻覺得很有點兒鼓勵作用。同時從他這幾句話中也體會出一點道理。不是嗎:“人生在世,處處時時何嘗不與旅行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一樣?如果因為怕錯就畏縮不前,或是知錯而不知悔改,那還有什麼成就可說呢?為了參學,自己已獨來獨往地跑過數千裡路了,都沒有怕過什麼,現在三人結伴行腳,反怕走錯了路,這是多麼顯得自己懦弱無能啊!”想到這兒,我又向他合合掌說:
“你老菩薩這種不怕錯,和知錯能改的勇氣,我非常敬佩,現在我們就要以你為法了!”
說過,我向我父親和海超看了看,表示叫他們准備前進,不料那位同道卻又說:
“老菩薩,不用忙,為了避免走太多的冤枉路,還是聽我說說去普陀山的大概情形吧!”
這時候我父親和海超也異口同聲地說:“老菩薩是過來人,還是聽他說說的好!”說過,他們竟把行李放在路旁坐了下來,我則仍背著背夾子站在父親的身邊,而那位同道則依靠在他的高腳擔子上,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們依著這條路走,今天就可以到達穿山了,穿山有一座慧濟寺,你們到了那兒,只要一說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沒有問題。在那兒住一晚歇歇腳,明天再從穿山去沈家門。到了沈家門,如果天色還早的話,就趕到普陀山去,否則到諸天廟住一晚也可以,不過,在諸天廟只能掛個水火單。”
海超問他:“從這兒到穿山有多少裡路?”
他說:“大概有六十裡左右。”
我父親接著說道:“六十裡路算啥?以前在家的時候,一天走個百兒八十裡的還不是常事?”他老人家這種充滿了信心的壯語,我聽了雖是很高興,但也有一點兒感傷!為什麼要感傷呢?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位挑高腳擔子的同道,說過到普陀山的大概情形之後,在我們與他分別以前,我指著他那副少說也有六十斤重的擔子問道:
“老菩薩你挑這種擔子行腳,會不會感到有些不方便?”
他說:“習慣了,沒有什麼不方便的。除了每天托一次缽,或是掛一次單以外,其它的事很少求人,因為日常用品我自己都有。”說過,他耐心地一樣樣拿出來給我們看。那就是:佛像、菩薩像、經律、三衣、坐具、香爐、錫杖、缽、瓶、繩床、火燧、刀子、鑷子、毛巾、濾水囊、楊枝、澡豆等十八種物。我看過他那套法寶之後,不禁由衷地贊歎道:“你老菩薩這樣子年輕就修頭陀行,真是了不起!”
而他卻說:“慚愧!慚愧!我哪兒夠修頭陀行的資格?帶這些物件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他越是這樣說,越使我覺得他值得敬佩。因此,在彼此分道的時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看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茂密綠竹之中為止。
我和我的父親以及海超一行三人在路上走著,談著,笑著;一時不但忘卻了烽火連天的江北,和戰事一觸即發的江南;半天跑了四十裡路連辛苦也不覺得了!可是,當我們在路旁坐下休息了一刻,起來再往前走時,頓覺得兩腿酸軟無力,大有“寸步難行”之概!頭上的太陽似乎也越來越熱了!背上的行李似乎也越來越重了!還有那早晨裝了兩碗稀飯的肚皮,也越來越覺得空虛了!然而,有什麼辦法呢?沿途雖是經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村落,但連一個賣茶水的都沒有,更不必說是賣食物的啦。好容易挨到穿山,吃的問題雖然可以解決了,但為了想節省幾文,我們只好再束緊腰帶,抖擻精神,強忍著饑渴和疲勞,越過一個山坡去慧濟寺。因為那位挑高腳擔子的同道曾對我說過:“你們到了那兒(指慧濟寺)只要一說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沒有問題呀!”
七 慧濟不濟
我們極力忍受著饑渴和疲勞,到了慧濟寺,總以為“只要一說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沒有問題啦”,誰料想得到,到了慧濟寺,又差一丁點被拒諸山門之外呢?唉!這真所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迎頭風”!
我們到了慧濟寺,正是日頭剛剛落山的時分。可是,慧濟寺的山門已緊緊地關上了!我在門上敲了幾下,裡面毫無反應;又叫了幾聲,也沒有動靜。於是我對父親和海超說:“寺裡的人可能正在吃晚飯,或是做晚課,我們放下行李來,休息休息再說吧!”就這樣,我們放下行李,坐在月光之下,眼望著那些“剛被太陽收拾去,卻叫明月送將來”的樹影出神!
好像過了很久,突然聽到門裡有腳步聲。我不禁一喜,一邊低聲對我父親和海超說:“有人來開門了!”一邊急忙背起行李,准備門一打開就走進去,好趕快解決“吃的,喝的,住的問題。”
可是,當我眼巴巴地站在那兒等著開門時,我聽到腳步聲停了一下,似乎又走了回去,門卻仍關得緊緊的。我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舉起拳頭來不顧一切地,在門上砰砰砰敲著,並大聲喊道:“請開門呀!我們是朝普陀山的,路過貴地天黑啦,特來打擾常住掛一單。”
我這麼一敲一喊,果然生效了!就聽門裡人問道:“侬啥人?”
於是,我又把前面的話說了一遍。又聽門裡人說:“這兒沒辦法咯!侬去穿山吧。”
接著我又敲了兩下門說:“出家人不是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嗎?我們已行一天的腳了,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啦!請您把門開開,讓我們掛一單吧!”
我講過了這麼幾句可憐的話,終於打動了門裡人的慈愍心,門“呀”地一聲開啦,因為開門的人是站在門裡,又沒有燈火,我們也沒有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即向他合個掌走了進去。
我們走到大殿門前,放下行李,禮過佛,轉身向四面看看,房子裡都黑洞洞的,阒若無人,很自然地使人生起一種“荒涼”之感!但為了想先解決吃的問題,我仍一再地向那位給我們開門的同道說好話,希望他設法給我們弄點食物,填填“空空如也”的肚皮,而他卻一聲不響,只是搖頭,也不知道他是表示拒絕?抑是表示沒有辦法?後來他到大殿裡點著一枝小蠟燭,把我們送到一間堆滿了雜物的房子裡,聲音老氣橫秋地說道:“外面有稻草,你們去拿些來,鋪在地上睡好啦!”說過,他放下蠟燭就走了!
我同海超到外面抱了幾把稻草鋪在地上,把行李打開取出棉被來,先請我父親坐在上面休息,然後我拿著蠟燭同海超摸到廚房裡,打算打點熱水洗洗腳,就睡覺了。可是,到廚房一看,地上放著堆紅芋干子,又看到茶櫥裡還有些剩飯殘羹,不禁饑火又燒了起來。心想:“出家無有家,廟上就是家,得吃且吃,吃了再說。”主意既定,一邊叫海超去點火燒鍋,一邊自己拿些紅芋干子洗了洗放在鍋裡,又把剩飯菜倒進去,然後又悄悄地把我父親請來,即准備同享這頓“豐富”的晚餐了!就在這時候,給我們開門的那位同道,和另外兩位突然跑了進來,直嚷著說:“這飯菜是我們留著明早上吃的,你們怎麼可以……。”沒有讓他們把話說完,我即迎上去笑笑說:“老菩薩慈悲慈悲吧!俗語說:一個羅漢一份齋,羅漢不來齋不來。我們吃了你們的一份,護法諸天會送你們兩份的,不要怕!”他們聽我這麼一說,就沒有加以阻止我們的行動;不過,他們心裡可能在這樣想:“既然都遇到了這樣一個‘老皮參’,就隨他去吧!”
八 諸天羅嗦
在慧濟寺勉勉強強混了一頓晚飯,將將就就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即辭別了寺主去穿山碼頭了。
當時浙東一帶的情況原是很平靜的,但有些人因為受了謠傳的影響,好像也弄得惶惶不安了!因此,我們到了既偏僻又窄小的穿山碼頭時,已經熙熙攘攘到處是人。看其驚慌的情形,與我以前在蘇州火車站看到的似乎差不多。使人更感到焦急的不是人多,而是從穿山開往沈家門的船只太少了!少得一天僅有兩班,一班僅有一只又舊又小的客船,這只小船充其量僅能載五六十人。碼頭上雖然不時出現些來兜生意的漁船,因為討價太高,成交的卻很少,總計才不過有六塊袁大頭的我和我父親以及海超三人,當然更是不敢問津的了!
說來也真難以使人相信;我們正一籌莫展地在碼頭上徘徊著,突然有一個漁夫模樣的中年漢子向我們走來,他先看看我們的行李,然後又把我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問我們是不是去朝普陀山的?我們以為他是來兜生意的,只是不經意地向他點點頭卻沒有答腔。而他卻好像看透了我們的心事,便用手指著靠在岸邊的一只小船,對我們說:“請上船吧,我送你們到沈家門,不要錢!”我聽他這樣一說,真有點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心想:“在這正好敲竹槓的當兒,哪有這樣好的人?”
然而,事實說明了一切,那位漁夫模樣的中年漢子,他說過之後就躍上了小船,一邊搖橹,一邊向我們招手喊道:“上來吧,這就開船!”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誰能說這不是感應呢?
我們乘上那只長不過兩丈,寬僅數尺的漁船,離開了碼頭,一看那茫茫無際的大海,我們不禁又後悔起來了!父親低聲對我說:“風這麼大,浪這麼高,船這麼小,坐在上面好危險!”
我說:“沒有關系,一心念觀世音菩薩好啦!”其實,當我看到小船在高大的海浪上忽高忽低,忽前忽後,像一片樹葉飄蕩時,早已驚出一身冷汗,但為了安慰老人家的心,只好強作鎮定,勸老人家一心念觀世音菩薩聖號,減輕內心的恐怖。好在那位漁夫模樣的漢子,是一位航海老手,船又是靠著海邊航行,雖是受了三四個小時的虛驚,下午一點多鐘便平平安安地到了沈家門。在沈家門一打聽當天已無去普陀山的船只,我們向那位好心的漁夫模樣的中年漢子致謝以後,便到了諸天廟。
諸天廟的“諸”字,是此“諸”還是彼“朱”,我也弄不清楚了;但我仍記得它是一座充滿外道氣息的神廟。廟上住的不是僧也不是道,是一位信奉理教的在家人,都稱他為“廟祝”。那位廟祝老先生約有七十來歲的年紀,慈眉善眼,雪白的胡子飄在胸前,頗像有三分“仙氣”的樣子。客堂裡掛著許多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葫蘆,他見我們開門見山就說:“剛才有兩位從上海來的出家人,到街上去買米買菜啦,你們如果想住在這兒,就趕快去買吧,因為我們只供水火,不供米菜(其實,他不說我們也知道諸天廟只掛水火單了)。”正說著,果然看見兩位同道從外面走進來;他們手裡提拉搭掛地拿著許多東西,及至他們知道我們還沒有吃午飯(早飯何嘗吃了),其中的一個即對我說:“你們不要去買菜啦,我們買得很多,這一頓你們吃我們的,明天早飯我們再吃你們的好啦!”說過,不由分說,老朋友也似地拉著我就往廚房裡跑。於是乎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燒鍋的燒鍋,大家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子,居然弄了四菜一湯,及一鍋子香氣四溢的白米飯。這飯,這菜,這湯,對於兩天僅吃了兩頓稀飯的我和父親以及海超來說,簡直是在過年了!
吃過了飯,我叫海超去街上買次日的米菜等物,我則同我的父親以及從上海來的兩位同道,走進了客堂與那位廟祝老先生閒聊。理門是最講究吃茶的,所以到了客,廟祝老先生一面跟我們談著,一面沏了一磁壺茶,給我們各人斟了一杯放在面前。
我一向是個歡喜與人閒談,而卻沒有談話技巧的人。因此在閒聊時,多是從上海來的兩位同道同那位廟祝老先生問答,我和父親靜坐著當他們的聽眾,有時候也抬頭看看牆壁上掛的各式各樣的葫蘆。
他們聊著聊著,突然聊到六祖壇經上去了!就聽那位廟祝老先生念道:“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尋兔角!”
然後他問:“你們四位懂不懂這首偈子中的含義?”
我們一致地搖搖頭,表示不懂。
他冷然地笑了笑說:“我想你們也不會懂,否則也就不會出家了!”
我聽他這麼一說,不禁大吃一驚,遂問他道:“你老先生這話說得好奇怪!我們的出家與懂不懂這首偈子,有什麼關系呢?”
他頗為得意地又笑笑說:“怎麼能沒有關系呢?我告訴你們吧:‘佛法在世間’的‘世間’二字的意思就是‘家’;‘不離世間覺’的‘不離世間’四字的意思就是‘不離家’;‘離世覓菩提’的‘離世’二字的意思就是‘出家’;這四句整個的意思就是說:‘佛法已落在在家人身上了!唯有不離世間的在家人修行,才有獲得正等正覺的希望;如果放棄了在家人的身份而出家去尋覓菩提大道的話,就如同尋求兔角一樣,永無獲得的可能!’試問:你們如果懂得這個意思,還會出家嗎?”
他這番“解釋”,聽得我啼笑皆非!我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正想駁斥他,可是,從上海來的兩位同道中的一個,卻搶先接了上去,他問廟祝道:“照你老先生這麼一解釋,出家人修行是沒有希望的了?”
廟祝用手捋著他的白胡子,點了點頭。
又問:“那麼,我倒要請教你老先生了,惠能大師的這首偈子:是為在家人說的,抑或是為出家人說的?是以在家人身份說的,抑是以出家人身份說的?”
廟祝說:“六祖的這首偈子是為出家人說的,亦是以出家人身份說的。”
那位同道又問:“六祖既然以出家人身份為出家人說法,他的當機眾就應該是出家人,可見你老先生這種解釋是不合情理了!”
那位老廟祝一聽說他解釋得“不合情理”。氣得胡子直往上翹,但一時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顯得很忸怩!
於是,上海來的另一位同道說:“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再羅嗦啦!佛法是平等的,除邪見的人,不論出家人或是在家人,只要能夠如法修行,都可以達到他自己所希求的境界的。”
說過,大家就不歡而散了!
九 補怛洛迦
在沈家門諸天廟掛了個不三不四的水火單,還同一位老外道抬了半夜的槓,次日吃了早飯,我們即同從上海來的兩位同道到了碼頭,希望在午前能夠到達普陀山,從容不迫地先在山上逛逛然後再去掛單。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感應?我們剛剛到了碼頭,就看見一個出家人站在一只小船上向我們招手,並喊道:“老菩薩!老菩薩!上來,我們一道去!”於是乎,我們五個人便一齊上了那只小船,一文也沒有花,就順利地到了我向往已久的普陀山。
普陀山,有人說即是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中的補怛洛迦山。我為了想證實這種說法,在開始寫這篇小文之前,曾花了半天的時光,翻閱《大方廣佛華嚴經》,找尋有關的記載。結果,在該經的第六十八卷中找到了這樣的一段經文:一個叫做瑟胝羅的居士對善財童子說:
“善男子,於此南方,有山名補怛洛迦,彼有菩薩名觀自在,汝可詣彼問:菩薩雲何學菩薩行,修菩薩道?即說頌曰:‘海上有山多聖賢,眾寶所成極清淨,華果樹林皆遍滿,泉流池沼悉具足;勇猛丈夫觀自在!為利眾生在此山,汝應往問諸功德,彼當示汝大方便。’”
善財童子聽了鞞瑟胝羅居士的指示,即
“漸次游行,至於彼山,處處尋覓此大菩薩。見其西方巖谷之中,泉流潆映,樹林蓊郁,香草柔軟,右旋布地。觀自在菩薩,於金剛寶石上結跏趺坐,無量菩薩,皆坐寶石,恭敬圍繞,而為宣說大慈悲法,令其攝受一切眾生。”
“善財童子,歡喜踴躍,合掌谛觀,目不暫瞬,作如是念:‘善知識者,則是如來;善知識者,一切法雲;善知識者,諸功德藏;善知識者,難可值遇……。’”
“爾時善財童子頂禮觀自在菩薩足,繞無量匝,合掌而住,白言:‘聖者!我已先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而未知菩薩雲何學菩薩行?修菩薩道?我聞聖者善能教誨,願為我說。’”
“菩薩告言:‘善哉!善哉!善男子!汝已能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已成就菩薩大悲行解脫門。善男子!我以此大悲行門,平等教化一切眾生,相續不斷。我以此大悲行門,常在一切諸如來所,普現一切眾生之前:或以布施攝受眾生,或以愛語、利行、同事攝受眾生;或現色身攝受眾生;或現種種不思議色淨光明網攝受眾生;或以聲音,或以威儀,或為說法,或現神變,令其心悟,而得成就;或為化現同類之形,與其共居,而成熟之。善男子!我修此大悲行門,願常救護一切眾生,願一切眾生離險道怖,離熱惱怖,離迷惑怖,離系縛怖,離殺害怖,離貧窮怖,離不活怖,離惡名怖,離於死怖,離大眾怖,離惡趣怖,離黑暗怖,離遷移怖,離愛別怖,離怨會怖,離逼迫身怖,離逼迫心怖,離憂悲怖。’”
“復作是願:‘願諸眾生,若念於我,若稱我名,若見我身,皆得遠離一切怖畏;離怖畏已,復教令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永不退轉……。’”
“爾時善財童子,敬承其教,殷勤瞻仰,辭退而去。”
上面的一段經文,不僅已說明了補怛洛迦山的景色,而對於觀世音菩薩怎樣修“大悲行門”的經過情形,也說得非常清楚了!不過,經上所說的畢竟是聖者的境界,以我們肉眼凡夫的境界來說,對這種境界似乎尚無法親切的體會。因此,我想以我對這座名山聖地所見所聞所知道的一鱗半爪,再向讀者作一次介紹,以免發生誤會。
普陀山的位置,在我國浙江省定海縣的東南海面(這與經上所說的“於此南方,有山名補怛洛加”和佛學辭典上所載:“該山——補怛洛迦在印度南方海面”,大有出入。),山的最高峰約海拔千余公尺,上面既少柔軟的香草,蓊郁的樹林也不多見,而潆映的泉流倒是不少。據說普陀山在東漢之前,尚為一座渺無人跡的荒島,光武中興漢室以後,有一位叫梅子真的高士,曾一度隱居於此山。但不久又絕人跡了。到了五代後梁貞明年間,有一位叫慧谔的日本和尚,於返國途中,乘船經過普陀附近,海中突然出現了無數的鐵蓮,阻止了去路,無法進前。慧谔見狀驚得發抖!心想:“我生平並沒有重大的過惡呀!怎麼會遭遇到這種厄難呢?”
可是,正當慧谔無法可想,在求佛保佑之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才恍然覺悟。他想起了什麼事呢?原來慧谔此前去朝五台山時,在山上曾偷了一尊清淨莊嚴的觀音像,想在回日本的時候,帶去供養。但他哪兒知道,菩薩偏偏不願離開文明古國而去那蕞爾小島呢?現在無端被鐵蓮所阻,才知道自己“不與而取”的行為為菩薩所不許。後來想想:“菩薩既然不願去日本,自己回去也沒有意思,倒不如捨舟上山,結茅為屋,伴著菩薩在中國了此一生算了!”他這個念頭一起,海上的鐵蓮也不見了,這樣一來更加深了他的信心:於是,他便真的捨舟上山,結茅為屋,伴著菩薩苦修了。俗語說:“眾生有一分誠心,菩薩有十分感應。”何況慧谔和尚是一位為法忘身的修行人呢?由於一般漁民的義務宣傳,來山的信眾也越來越多啦,茅篷也越改越大啦,他為紀念這一不可思議的事,把重建以後的茅篷,即改稱為“不肯去觀音院”了,很自然地,慧谔和尚便成了第一代開山祖師。
十 靈跡無邊
普陀山名稱的由來,以及開山的經過,在上面已經大略介紹過了,現在讓我再來談談有關該山的一些不可思議的靈跡吧!
普陀山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廟宇,大概不下八九十座,但真正有資格稱為寺的卻僅有三處,那就是:
一、普濟寺(亦名前寺)。
二、法雨寺(亦名後寺)。
三、慧濟寺(亦名佛頂山)。
這三座寺院,以普濟寺的歷史最久,住眾最多,房屋最廣,范圍也最大;因此,該寺被尊為全山的祖庭,法雨寺次之,慧濟寺又次之。其它的小廟,不是稱為庵,就是稱為堂;不是叫做閣,就是稱為院;也有的叫做房,叫做洞,叫做茅篷;名稱之多,不勝枚舉。這些庵、堂、閣、院、房、洞等小廟,如位於前山,則歸前寺管轄,稱為“前寺房頭”。位於後山的,則歸後寺管轄,稱為“後寺房頭”。而我和我父親以及海超,還有從上海來的兩位同道,都掛單在號稱全山祖庭的普濟寺。
據我所知,大凡一個歷史悠久的名山古剎,總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奇異的靈跡傳播著;其目的,我想不外是使人在不知不覺中,能生起敬重和景仰的心情來,漸漸植下信仰的種子,然後達到由種而熟,由熟而脫的度生悲願。普陀山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名山,普濟寺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剎;同時又是“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顯化道場;其靈跡之多,真可以“無量無邊”四字來形容。不過,在這無量無邊靈跡中,使我最感興趣的只有兩個,那便是——
一、圓通殿容人數萬。
二、稻草繩吊起大鐘。
我們到普濟寺的下午,上客堂裡的寮元師就對我們說:“你們幾位老菩薩都是初次來山,休息休息,應該先到本寺圓通寶殿裡和鐘樓上參觀參觀,然後可以到山門外看看,明天再去紫竹林、潮音洞、觀音跳……。”他還沒有說完,上海來的兩位同道中的一個就搶著說:
“貴寺的鐘樓和大殿我們進來的時候就看啦,大殿又矮又小,裡面暗得嚇人;鐘樓歪歪斜斜地似乎就要倒塌的樣子,有什麼好看?寮元師慈悲慈悲,還是先讓我們到紫竹林瞧瞧吧!”
寮元師瞪了他一眼,說:“你老菩薩這樣大的口氣,也不怕罪過嗎?哼!‘大殿又矮又小’,我請問你:你在哪兒見過比這兒的大殿又高又大的?”
那位同道見寮元師動了火,急忙向他合合掌,陪著笑臉說:“寮元師父不要誤會,我說這種話並沒有輕視的意味,而只是說貴寺的大殿,如果與杭州靈隱寺、常州天寧寺、南京寶華山比較起來,未免矮小了些!”
寮元師聽了又“哼”一聲,問那位同道說:“你的意思是說——靈隱寺的大殿,天寧寺的大殿,寶華山的大殿,都比本寺的大殿大了?那麼,我再請問你:靈隱寺等幾處的大殿,能夠容納多少人?”那位同道眼睛向天空望了一陣子,答道:“大概能容納一千人左右吧?”
寮元師聽了不禁大笑著說:“又高又大的大殿能容納千人左右,這又矮又小大殿卻能容納數萬人呢!”
接著寮元師告訴我們說:“在若干年前,有一位大將軍,他不相信本寺的大殿能容納幾千人幾萬人的說法;一天他帶來了數萬大兵,陸續走進大殿,結果大殿裡仍顯得松閒閒的,一點兒擁擠的現象也沒有。那位將軍見了這種情形,於是,連說:佛法無邊!佛法無邊!”
停了一下,寮元師又把稻草繩子能吊一口七千斤重的大鐘的故事講給我們聽,上海來的那位同道聽了,總是似笑非笑地搖著頭。我怕他引起寮元師的怒火,於是我說:
“大、小、高、矮、輕、重、長、短,都是咱們‘執相’凡夫的境界,而在佛菩薩的智慧領城中,哪有這些區別?經上不是有:‘於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的話嗎?佛能在一毫端現寶王剎,微塵裡轉大法輪,菩薩使一座大殿容納數萬人,又算得什麼呢?”
那位同道聽我這麼一說,懷疑的神態才算消除。可是,及至我們進了那座圓通寶殿,看到除去佛座、海島觀音菩薩及三十二應身的巨像等等占據的位置以外,余下的空間頂多也不會容納五百人時,他老菩薩臉上又起了疑雲。而我則帶著我的父親以及海超恭敬合掌圍繞了一周,然後才同他們兩位,到了那座“歪歪斜斜,似乎就要倒塌了的鐘樓”。
我們到了鐘樓,手扶木梯,循序而上,那位好疑的同道,邊走邊咕噜著,好像是說:“我就不相信,一根稻草繩子能吊起一口七千斤重的大鐘!”
然而,當他走上鐘樓,爬到鐘架上,把那根稻草繩子用手摸了摸(大概他懷疑稻草繩子裡面包著鐵鏈子),又用手指彈了彈那口巨大無比的銅鐘(如果不是大鐘發出嗡嗡之聲,他一定懷疑鐘是木料制造的)時,他竟把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的,半天縮不進去。上海來的另一位同道見他那副怪相,開玩笑似地說:
“你這種行為,叫做孝帽子戴到頭上,才肯哭爹!”
他則自我解嘲地說:“我在小心求證!”
我也不禁打趣地說:“怪不得!原來你是胡適的信徒?”
他聽了,羞得臉紅脖子粗,掉頭跑下了鐘樓。
十一 燒老豆腐
我想,凡是到過普陀山的同道,對於“海外家風”和“羅漢境界”這兩句話,都不會感到陌生吧?
什麼叫做“海外家風”呢?海外家風就是說,普陀山的規矩,與內地各處叢林裡的規矩不同。比方說:一個出家人在叢林下參學或是掛單,不說別的,吃飯、睡覺、解手都要遵守規矩,一點也不得隨便,否則的話,輕則受跪香的警告,重則受遷單的處分,毫不客氣。而普陀山就不同了,你只要不犯四根本大戒,一切行動盡可自由。
什麼叫做“羅漢境界”呢?就是說:你住在普陀山看到的一切人和事,都不應在外表上吹毛求疵,或是加以蔑視。比方說,你走在路上,無意中突然遇見一個酩酊大醉的窮和尚,看到你嘴裡就不干不淨地謾罵,或是飽你以拳頭,你應該把他看成“所作已辦,不受後有”的大阿羅漢,萬萬不可以牙還牙,以拳還拳,與他破口對罵,大打出手。
還有你到山上閒逛,如果在一間茅草棚子裡,看見一個出家人,炖了一鍋子的肥肉,正在那兒大吃特吃,萬萬不可以罵他是“獅子身中蟲”或“佛門敗類”什麼的。你應該合掌恭敬,而白彼言:“大德!您的道心真了不起!前寺裡那樣好的如意齋你不去趕,偏在這兒‘燒老豆腐’吃!”
為什麼明明看到他在炖肉,還說是在“燒老豆腐”呢?這也是有來由的。
據說清朝末年,湖南省出了一位與曾國藩、左宗棠齊名的將領彭玉麟,他因為受了韓愈、朱熹等一班人的影響,認為佛教是“異端邪說”,出家僧侶為“名教罪人”,大有以能完成韓愈的“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遺志為快!一天,也不知道他為啥子事到了普陀山,他以游山玩水的心情,時而看看青山,時而望望碧海,倒也覺得滌去了不少的俗氣。他心裡想:“這樣子好的一個所在,竟被一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受供養,不事生產的和尚占據,末免太可惜了!現在不妨留意一下他們的行動,如果他們能夠循規蹈矩,恪守佛規則無話可說,否則,就把他們統統趕下山去。”他如此這般地想著,看著,走著不知不覺已到了普濟寺。說來也活該有事,一個穿著破爛、滿臉油膩的窮和尚,手裡提著一塊又肥又大的豬肉,沖沖跌跌地走進山門,恰巧被那位彭大人看到眼裡。他不見猶可,一見氣得直吹胡子,恨不得立刻把那位提豬肉的窮和尚抓來,痛揍一頓。可是,他又轉念一想,倒不如先派人尾隨那個窮和尚之後,看看他住在哪間房裡,如何處理那塊肥肉,然後再去找寺內方丈算帳,人證物證俱在,不怕他不認罪!主意既定,遂派人跟著提豬肉的和尚走了進去。不一刻差人回來報告說:“提豬肉的和尚就住在靠近山門的一間小屋子裡,他現在正在翹著屁股吹火炖豬肉。”
彭大人一聽甚喜,趕忙派人把方丈和尚請來,聲色俱厲問道:“你就是普濟寺的住持嗎?”
方丈和尚察言觀色,覺得這位彭大人有點“盛氣凌人”的樣子,因想“皇帝見了老僧也尚留三分情面,難道還怕你這樣的一個官兒嗎?”於是乎僅微笑著向彭大人點點頭,沒有說話。
彭大人看見方丈和尚大模大樣的,僅點點頭沒有說話,更加有氣,遂又大聲問道:“你既然為一寺之主,怎麼不嚴加管教那些不守清規的和尚?”
方丈仍微笑著漫不經心地說:“本寺住眾,個個是好和尚,從來就沒有一個不守清規的。”
彭大人冷笑一聲,也不多說,拉著方丈和尚就走,及至到了那位“正在翹著屁股吹火炖豬肉”的出家人住處,彭大人用手指著尚不知死活的那位出家人對方丈說:“你說你寺裡的住眾,個個都是好和尚,從來就沒有一個不守清規的,請你問問他,鍋裡燒的是什麼東西?”
方丈和尚不得已只好照問。可是,那位“正在翹著屁股吹火炖豬肉”的出家人一見一位大官同方丈走來,早已嚇成一團,經方丈和尚一問,更是害怕,因之,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燒……燒的老豆腐!”
彭大人一聽大怒喝道:“胡說!明明是炖的豬肉,還說燒的是老豆腐。來人,打開他的鍋子,看看他是炖的豬肉還是燒的老豆腐?”
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猛然掀開了鍋蓋,彭大人走近一看,詫異得不得了!不禁連說:“奇怪!奇怪!豬肉怎麼會變成了老豆腐呢?”
這時候方丈和尚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先微微向那彭大人笑了笑,然後才理直氣壯地說:“老僧說本寺住眾,個個都是好和尚,大人不信,現在知道老僧所言屬實了吧?”
彭大人此時很覺沒趣,但也只好硬著頭皮,向方丈應付幾句說道:“對不起!這是我錯怪了大和尚。今後我當盡力保護此山,以贖我咎!”
自從這樁奇異的事發生之後,大家都說那位“翹著屁股吹火炖豬肉”的出家人是羅漢化身。因此,一些不肖之徒,常以此為借口,他鍋裡明明炖的是肉,但你如果問他:“老菩薩!你鍋裡燒的什麼東西?”
他會毫不知慚愧地告訴你說:“燒點老豆腐吃吃!”
就這樣,老豆腐便成了大肉的代名詞。
不過,讀者千萬不要誤會,凡住在普陀山的出家人,都吃“老豆腐”。當知道普陀山跟其它的名山道場一樣,是“聖凡交參,龍蛇混雜”的,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如印光、谛閒、太虛大師等,就是一個個最好的例子,因為他們的學問、道德都是住普陀山修行成就的呀!
十二 游戲人間
我在《燒老豆腐》一文中所談的“羅漢境界”,沒有到過普陀山的人,讀了之後也許會這樣想:“所謂羅漢境界,還不是一些出家人為了文過飾非所捏造的謠言,哪兒真會有一位堂堂正正的大阿羅漢,示現成那種怪樣子?”
不錯,這種“羅漢境界”,的確有些“文過飾非”的成份在裡面,但也不可以完全視為“捏造的謠言”。因為這種境界千百年來,已使四眾深信,萬人稱奇,中外景仰了!甚至連“素無神異思想”的國父孫中山先生,都贊揚不已呢?
孫中山先生在《游普陀志奇》一文中,曾說:“余因察看象山、舟山軍港,順道趣游普陀山,同行者為:胡君漢民、鄧君孟碩、周君佩箴、朱君卓文、及浙江民政廳長陳君去病,所乘建康艦艦長則任君光宇也。抵普陀山,驕陽已斜,相率登岸,逢北京法源寺沙門道階,引至普濟寺小住,由寺主了余喚將出行,一路靈巖怪石,疏林平沙,若絡繹迎迓於道者,纡回升降者久之,已登臨佛頂山天燈台……已而旋赴普濟寺,才一遙矚,奇觀現矣!則見寺前矗立一偉麗之牌樓,仙葩組錦,寶幡舞風,而奇僧數十,窺厥狀似乎來迎賓者,殊訝其儀觀之盛,備舉之捷!轉行轉近,益暸然見其中一大圓輪,盤旋極速,莫識其成以何質?運以何力?方感想間,忽杳然無跡,則已過其處矣!”
“既入普濟寺,亟詢之同游者,均無所睹,遂詫以為奇不已!余腦藏中素無神異思想,竟不知是何靈境?……下佛頂山,經法雨寺,鐘鼓镗铪聲中,急向梵音洞而馳,暮色沉沉,乃歸至普濟寺晚餐。了余、道階精宣佛理,與之談,令人悠然意遠矣!”
上面節錄的一篇文章,即是國父孫中山先生一九一六年八月廿五日游普陀山時所作,原稿本珍藏於普陀山淨土庵,後來又送給普濟寺客堂保存,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如文中所說的“……才一遙矚,奇觀現矣!則見寺前矗立一偉麗之牌樓,仙葩組錦,寶幡舞風,而奇僧數十,窺厥狀似乎來迎賓者,殊訝其儀觀之盛,備舉之捷……方感想間,忽杳然無跡”等語,正是羅漢境界的最好說明。不過,他們所示現的,不再是那種“怪樣子”而已。
寫到這兒,我突然又想起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可以作羅漢游戲人間的寫照,也可作菩薩示現的注腳。
據煮雲法師著的《南海普陀山傳奇異聞錄》上大意說:觀世音菩薩,因為一天到晚都悶在四面充滿了魚腥蝦臭的寶島上,忽然靜極思動起來,很想到一個清淨的地方游覽一番,換換新鮮的空氣!想著想著,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飛步”,便到了“老樹成行,綠草如茵”的天台山國清寺。這時國清寺裡面的五百大阿羅漢,一見來了這麼一位衣冠楚楚,儀表不凡的“香客”,一窩蜂似地就團團把觀世音菩薩圍了起來,嘴裡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張著手嚷著“結緣!結緣!”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這位“照見五蘊皆空”的大菩薩,一定是樂得滿足這一群“我執雖斷,法執猶存”者的要求,而成就其“布施波羅蜜多”了!因此,羅漢們“皆大歡喜”,即大燒其“羅漢菜”供養他們的嘉賓,直到吃得個“四大皆空”,大家方才去辦自己的“正事”。
光陰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觀世音菩薩在天台山住了數日,游覽的結果,覺得天台山國清寺處處都好,只是缺少了一座寶塔,令人有“美中不足”之感!於是乎,便向羅漢們建議,希望他們能夠共同發心,建造一座佛塔,以壯觀瞻。這時候因為羅漢們已知道這位“香客”,是功德巍巍,名聞十方的觀世音菩薩了,所以很高興地接受了菩薩的建議,同時,他們並要求菩薩,在兩座山峰的中間,發心替他們造座大橋,既可方便行人,也可以作為菩薩游天台山所留下的紀念品。觀世音菩薩雖然答應了羅漢們的要求,不過,卻有一個附帶的條件,就是“在一夜之間,寶塔和大橋都要完工”。
羅漢們一聽觀世音菩薩的附帶條件,連說:“好!好!”他們以為:“你的神通不管是怎樣的廣大無邊,也難以趕上我們五百大阿羅漢的本領!”可是,結果菩薩在一夜之間輕而易舉地在兩峰之間造成一座大橋,而五百大阿羅漢們則累得精疲力竭,大汗滿身,寶塔尚未完工。這樣一來,羅漢們不但不感謝菩薩,反而“惱羞成怒”,認為觀世音菩薩是有意賣弄神通,來作弄他們。不久,觀世音菩薩回到普陀,他們便懷著“報復”的心情,也各顯神通潛入了普陀變成瞎瞎瘸瘸、癫癫癡癡的樣子,穿著破爛不堪的衣衫,混在僧眾群中,跟在“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們的後面兜起海青的大襟來化小緣;有時候還做些不規矩的事,企圖破壞普陀山的名譽,倒觀世音菩薩的架子。可是,日子一久,他們不但沒有達到“破壞”的目的,因他們那種“怪樣子”“破爛像”,使普陀山更顯得神聖而不可思議了!並且,他們在以慈悲為懷的觀世音菩薩的感召下,寧願做“普陀山的巡山使者”,也不願再回到天台山享清福去。因此“每日一位羅漢巡山”的傳說,直到現在仍深植在我的腦海裡!
十三 法雨行堂
在我們初到普陀山的十多天中,簡直把這座名山看成了“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淨土,而每天不是爬山尋覽聖跡,就是聽老修行們聊天講故事,時局的問題已忘得一干二淨。可是,等到把聖跡看完了,故事聽膩了,剛剛想定下來辦點“己身下事”的時候,一連串可怕的消息便從天外飛來!這一可怕消息的發生,不但震撼了這座海上名山,同時也震撼了山上所有僧俗人們的心弦!
記得是一個夏日炎熱難當的午後,我正與我的父親對面坐在普濟寺上客堂的走廊下,捧著“朝暮課誦本”教他老人家念楞嚴咒。上海來的兩位同道,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進來,看到我就說:“老同參!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戰爭已打到寧波啦!”
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吃一驚,手一抖,竟把課誦本抖落在地上,我趕忙起立問他們:“這消息你們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們說:“是在山門外聽沈家門來人說的。”
說過,他們即去收拾行李,說是馬上就要過海。
我又問他們:“你們過海去什麼地方?”
他們的答覆是:“過了海到沈家門,再看風使舵。”
這時候上客堂裡的數十位老修行們,一向本來是心如止水的,一聽這種消息,也沉不住氣了!於是乎,在此起彼落的一片“過海!過海”聲中,不到兩個鐘頭,就走了一大半。我問我父親:“人家都過海了,咱們怎麼辦?”
他老人家說:“戰爭既然已打到了寧波,咱們也已無了去路,與其過海,倒不如住在山上的好。”
我和海超雖然都同意了他老人家的看法,但心內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靜。
我在《諸天羅嗦》一文中,曾經談我和我父親以及海超三個人,合起來只有六個袁大頭。在諸天廟吃兩頓飯用去兩個,到山上買些念珠、紀念品一類的東西又用去兩個,余下的兩個不知道是怎麼用的就光了。就在這一文沒有的當口,我被一位同道介紹到法雨寺當了行堂,單銀一個月是兩塊銀圓券(此時金圓券已作廢,銀圓券價值與銀圓相等)!
法雨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面積沒有普濟寺大,環境卻比普濟寺好過十倍。因為印光大師曾在該寺潛修近三十年,所以“海外家風”的氣氛,也比普濟寺淡得多。但業障深重的我,住了不到三個月,就被客堂裡以“新住的人”為借口趕出山門!說來,也算是一樁傷心事!
行堂,是叢林下四十八單執事之一。干這一單執事的人,大多是——“念經是啞和尚,吃飯像倆和尚,打架是傻和尚”一類的苦惱人物。我的能耐雖然比這一類人物好不到哪去,而我畢竟是在佛學院 裡混過幾天,在靈巖山又當過知客的。因此,我進了法雨寺的行堂寮,同寮們對我都是“另眼相看”。盡管我想與他們“打成一片”,但他們卻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我。不過在工作方面,他們對我是特別優待的。凡是重的活計:如挑水挑飯等他們都不要我做,只叫我洗洗碗筷,擺擺碗筷,收收碗筷,擦擦桌凳等輕工作。但我個性一向是好強的,我覺得他們對我的這種優待,是可憐我,是侮辱我。也因此,我做了幾天的輕工作,就學著挑水(其實,挑水的工作,我在小廟就做過了,只是水桶較小些)挑飯了;也因此,同寮們漸漸對我有了好感;當然,我為了自己能夠“勝任”,也感到“愉快”了!
有一天,我挑了一百多斤重的兩桶水,上台階時不慎跌了一跤,水桶摔散了,我也成了落湯雞,惹得糾察師大發脾氣,罵我是:“死人!飯桶!”我的脾氣大一向是出了名的,試想:我那能受得了他這種辱罵?於是,我舉起扁擔來就想揍他,但一轉念,自己對自己說:“在這種環境下,怎麼可以行粗呢?”
我放下扁擔,拍拍身上的水,又拿起扁擔來不服氣地對糾察師說:“不用一個月,就請你收回給我的封號。”
他見我氣虎虎地手裡握著扁擔,一聲不響地走了。又一次他見我挑一擔水,跑上數十層台階,面不改色,氣不發喘,又喝斥:“你逞什麼能?”
我冷笑一聲說:“糾察師父您誤會了!我不敢逞能,只是想請你看看‘死人’的本事罷了!”
從那次以後,他就把我看成了他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常常想把我“拔掉”,也常常在背後問行堂寮的人:“那個從前寺來的侉子,脾氣那樣子大,嘴巴又不饒人,能跟你們合得來嗎?”
我問他們怎樣答復他的?他們說:“我們都說你很好,但他聽了好像很不高興!”
我歎口氣說:“糾察師大概要遣我的單了!”
果然,約莫又過了十多天,知客師把我叫到客堂,和言悅色地讓我坐,然後對我說道:“本寺現在的經濟情形,好像一泓斷了源頭的死水,用了一杓少一杓,用了一滴減一滴,不久就有干涸的可能!因此,常住裡最近有個決定:‘凡是來本寺新住的人,在三天之內,必須自動離開’你老菩薩做事雖是很發心,奈何是來寺‘新住的人’(新住的人豈止僅我一個,糾察師的用心,欲蓋彌彰)真對不起!請你在三天之內,快去找一個掛單的地方,否則的話,莫怪客堂裡事前不通知你!”
這番表面客氣而骨子裡卻十分狠毒的談話,使我聽了不禁戰栗不已!聰明的讀者可以想像得到,普陀山三大寺之一的法雨寺,經濟情形都已像“一泓無源頭的死水”了,而我再到哪兒去找掛單的地方?我能再回前寺嗎?不可能了!因為前寺那時已有“許出不許進”的規定:去佛頂山,更不必想;因為佛頂山那時也不留單了!怎麼辦呢?走,決定走。就是出了法雨寺餓死,也不願向知客乞憐!想到這兒,我向知客師父合了個掌,默默地走出了客堂。
十四 如溺遇舟
我從客堂回到行堂寮,收拾一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的行李,辭別了共住尚不到三個月的同寮,含著滿眼的淚水,茫然地出了法雨寺的山門,蹒跚地走著,胡亂地想著,覺得自己已由一個朝氣勃勃的青年,一下子就變成個暮氣沉沉的老頭子了!氣憤、窮困、危難侵襲著我,使我悲痛、頹喪、惆怅。我轉身呆呆地仰望著佛頂山上那片片飛駛而過的白雲,心裡這樣禱告著: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觀世音菩薩啊!速垂加護吧!不然,弟子將要因窮困而死在您的道場之上了!”
禱告畢,我又轉過身來茫然地往前寺方向走著,心想:“不管如何,到了前寺見見父親再說。”
不料,我剛剛跨過海會橋,迎面來了一位出家人,老遠地就向我合掌打招呼。仔細一看,竟是以前在靈巖山鐘樓敲大鐘拜《法華經》的性悟師。他到了我的面前在路旁倒身便拜,我緊走一步便一把攙住他,一面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又問他:“性悟師!你什麼時候來山的?”
他沒有即刻答覆我的問題,反問我道:“您老背著行李准備去哪兒?”
我對他說准備到前寺,同我父親商量過海去天童。
他急忙搖著手說:“現在定海、沈家門都駐滿了軍隊,戰事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您老怎麼還想過海去天童呢?”
我向他苦笑笑說:“不是我想過海,實在 因為普陀山已無我立錐之地了!”
接著,我即把在後寺經過情形告訴了他。他聽了竟拍手大笑著說:
“這太好了!這太妙了!”
起先我還以為他在“幸災樂禍”哩!等他把話說明,我不禁激動得緊抓著他的雙手說:“性悟師,我真不知怎樣向你致謝才好?”
性悟師到底說的什麼話,會使我那樣子激動呢?他對我說:“我來山已半年多了,但住在蓮池庵一直就沒有出來過。昨天因事到前寺無意中遇見了海超師,一聽他說您老在後寺行堂,我即難過得什麼似的。回到蓮池庵,我就把您老過去和現在的情形向當家師講了一遍,並代替您老在念佛堂裡討了一個單,當家師便很高興地答應了!他並且催促我趕快來後寺請您老去蓮池庵住,我今天即正為此事而來;您老早不離開後寺,晚不離開後寺,偏偏在今天離開後寺,這不是太好了,太妙了嗎?”
停了一下,他又對我說:“蓮池庵是前寺現任住持老和尚的小廟,因為他在若干年前,得了一個特別的緣法,化費了幾百萬銀圓,建了一座五層的大洋樓,樓上有涼亭、陽台等游樂設備,還有幾百個很考究的客房,以供來山的大人先生和闊氣的香客們住宿。不過,近來因受戰爭的影響,樓上除了蛛網鳥跡之外,已空無一人了!所以住在念佛堂裡,一點也不會受到外界的喧擾。
然後,他又告訴我該庵的生活、待遇情形:“當家師供養心很好,只是地域觀念太重。中飯是四菜一湯,早、晚吃飯也有四樣小菜,逢初一、十五更好些。單銀一個月是兩斗米(因為此時的銀圓券已像一年前的法幣一樣了。早上賣出了一頭牛,晚上想用賣牛的錢買進一只雞都不夠了!所以一般人以勞力勞心為人工作,都講若干斗或若干石米而不以若干元錢計算),有時候還偶爾有結緣,足夠零用。住的是一個人一個房間,裡面桌椅床帳等俱全,光線也很充足。總之,我敢向您老保證,此時此地,再也找不到比蓮池庵更理想的所在了!”
想想看:正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我,突然遇到這“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美境,簡直像溺落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裡,突然遇到了舟航,如何能使我不激動呢?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隨性悟師到了蓮池庵,被安排就緒之後,我即又同他到了前寺,我父親和海超一聽說我住進了蓮池庵,他們十分高興,連上客堂裡的寮元師也為我慶幸不已!
蓮池庵的念佛堂裡連我一共住五個人,每日除了朝暮兩堂課誦和三香以外,其余的時間全由自己分配。因此,我住下不久自己便立了一個自修功課表,毫不馬虎地遵行著,希望能做到《佛遺教經》上所說“晝則勤心修習善法,無令失時;初夜、後夜亦勿有廢;中夜誦經,以自消息;無以睡眠因緣,令一生空過無所得也”的地步。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業障太重了?不然,為什麼一到“中夜誦經”的時候,不是“昏沉”,就是“掉舉”呢?可是性悟師在晝夜六時中,則能保持著那種“精力充沛”的狀態!
一次剛剛感到有一點點“心與道合”的境界,“睡魔”突然襲來,強打起精神來與它大戰了一陣,雖然僥幸獲勝,而“境界”卻無法再得了!這種悔恨真比“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來得還強烈。於是,我懷著二分羨慕,三分慚愧,四分忌妒的心情問性悟師道:“你老菩薩以什麼方法功夫會這麼好?”
他說:“修行的方法是隨人根機變異的,不能一概而論。但在用功時唯一不可缺少的要訣,便是‘勇猛精進’四個字。”
我又問他:“如果勇猛精進時,仍想睡怎麼辦?”
他說:“在勇猛精進時想睡覺,就不是真勇猛精進;真勇猛精進,就不會想睡覺;因為‘勇猛精進’與‘想睡覺’,跟光明和黑暗一樣,永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呀!”
停了一會子他又說:“如果運用這個方法,在用功時仍想睡覺的話,就應速作將死觀;再想睡時,就應速作死後必墮地獄觀!”
後來,我依著他的話行了些時,頗為有效。但日子一久,“睡魔”又卷土重來了!有時候睡得比沒有“勇猛精進”,“作將死觀”、“作死後必墮地獄觀”之前,時間更長!甚至還學學因白天睡覺而被孔老夫子罵為“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宰予呢!唉!可惡的“睡”欲啊!從過去到現在也不知道你贻誤了天下多少蒼生!
十五 興善開會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我正好端端地住在蓮池庵的念佛堂裡,竟會突然發生了一個“晴天霹雳”般的變故!這一變故發生,迫使我遠離了年老出家的父親;迫使我一度喪失了僧伽的資格;並且,還岌岌乎丟掉了從苦難中成長的生命!我這一突如其來的遭遇,如果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意義來講,也許算不得什麼,然如以個人的生活習慣和志趣而論,可說是有生以來最殘酷的一次打擊了!
一天吃過早飯,我正坐在房裡閱讀天台智者大師的《修習止觀坐禅法要》,剛剛讀到:“入道慚愧人,持福眾生,雲何縱塵欲,沉沒於五情?已捨五欲樂,棄之而不顧,如但還欲得,如愚自食吐?諸欲求時苦,得之多怖畏。失時還熱惱,一切無樂處;諸欲患如是,以何能捨之?得深禅定樂,即不為所欺——”這時,當家師從外面悄悄地走了進來。他到我跟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一看到你這樣子用功,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敬佩和快樂。可是,看情形時局是越來越壞了!也不知道今後我們還能不能常此共同生活下去?”說到這兒,他隨手遞給我一張紙條子,眼睛看看我,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接過紙條子看了一遍,才知道是那個外號叫“和尚保長”來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叫我和性悟下午兩點鐘到興善庵開會,但並沒有說明開會的事由。我驚奇地看了當家師一眼,問:“近一兩個月來,山上就一直醞釀著征出家人當兵的問題了,這張沒有事由的通知單,會不會與這問題有關?”
當家師聽了怔一下,遂說:“我又不是“保長”,怎麼會知道?”
我笑笑說:“你雖然不是保長,與保長卻是一家人,我就不相信你對這次開會動機,事前竟一無所聞?”
他也笑了笑說:“也許是征壯丁去岱山修飛機場吧?”
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恰巧此時我看見了性悟師,不聲不響地在門外站著,我向他招招手,他即默不作聲踱進房來。我隨手把通知單遞給他,他接過去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隨著又在手裡搖了搖,神情顯得非常痛苦,停了老大一會子,才像在哭似的對我說:“峻師父!這張紙條子,已足夠斷咱們倆個的法身慧命,送咱們倆個上刀山劍樹的了!”
聽他這麼說,我很難過,但我仍忍受著內心的痛苦,勸慰著他說:“性悟師!你何必把這個問題看得如此嚴重呢?如果國家真需要咱們的話,咱們就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去干好啦!只要不失信心,即使死在戰場上,阿彌陀佛也會慈愍咱們,接引咱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
他聽了我的話,詫異地看看我,我見他眼裡流出豆一般大的淚珠,順著鼻凹一顆一顆地往下滾落!然後他“唉”了一聲,又默不作聲地走出我的房間。
下午我偕性悟師准時到了興善庵,一間光線黯淡的大屋子裡,已有四五十個人靜靜地在那兒坐著。此中有從佛頂山來的,有從前後寺來的,也有從各庵堂來的,都是三十以下,二十以上的青年和尚,連一個在家人也沒有;同時,也都是走投無路的十方人,連一個本山子孫也沒有。我正覺得奇怪,突然從外走進來一個四川口音的同道,他邊走邊喊著“和尚保長”的名字,並大罵著說:“他是個披如來袈裟,破如來家法的佛教叛徒,他得了縣府的好處,拿了各庵堂裡的紅包,只知道袒護他們本山子孫,而出賣我們十方人;格老子當了兵,有一天回到普陀山來,非槍斃他不可!”
他老菩薩正在大聲豪氣地喊著罵著,一看那個“披如來袈裟,破如來家法”的“和尚保長”,陪同一位中年軍官和八九個背著步槍的士兵走進來,好像老鼠看到了貓,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屋子,縮在一個牆角裡,大氣也不敢喘了!大家看到他老菩薩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竟“嗤!嗤!嗤”地笑了起來!我和性悟師則坐在那兒冷眼靜觀。
只見那位“和尚保長”神氣十足地領著一位中年軍官和八九個士兵走進院子,嘴巴湊近中年軍官的耳朵上咕叽了一陣子,一晃就不知去向了。接著那位中年軍官也低聲對士兵們說了幾句話,即大踏步向屋子走來。八九個士兵則持著他們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來來往往地巡回著,大家看到這種情形,才真的感覺到大事不好了!
中年軍官走到屋子門口,先伸頭向裡面望望我們這一群又窮又土又無能的和尚,然後才慢慢地走到屋子裡的一張破桌子旁邊,他斬釘截鐵般地說:“今天我是奉命(大概是奉孔方兄的命)來接諸位的,以後諸位的行動都要聽我的命令,否則的話,吃虧的是你們自己。”這就樣子,不由分說,他即命令著我們,依次跟在兩三個士兵的後面往外走。出了興善庵的大門,穿過普陀山唯一的市場,到了鄉公所,八九個士兵像趕綿羊似的,把我們四、五十個又窮又土又無能的和尚,趕進一間小木樓上,關了起來!
十六 名山之羞
我們四、五十個既窮且土又無能的和尚,在普陀山鄉公所的一間小木樓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糊糊塗塗地被關了半天一夜,沒有吃到飯,也沒有喝到水,大小便都失去了自由(比在寶華山受戒還厲害),簡直如同進了牢獄一般!有幾個不耐煩的同道,在第二天天一亮就從樓窗口伸出頭去,大聲地質問著樓下的衛兵說:“喂!喂!請問你:我們犯的是哪一款罪?你們把我們關起來,不給吃的也不給喝的,難道是想把我們餓死嗎?”
不一會,那位自稱來接我們的中年軍官走上樓來,他先很和氣地說:“請諸位安靜一些,最好不要亂講話。諸位雖是沒有犯什麼罪,但我們為了能夠順利完成任務,不得不暫時委屈諸位一下,這點一定要請諸位原諒!”
接著他又說:“現在有很多老師父,正在大門外鬧著要進來看看諸位,我研究好方法,這就請他們進來與諸位見面。不過,諸位必須要安安靜靜地等待,否則的話,我馬上就押諸位上船送到定海去。”
說過,他匆匆忙忙下樓而去,大家也安靜了,而我腦子裡,卻盤旋著他說的“現在有很多老師父,正在大門外鬧著要進來看看諸位”和“我馬上就押諸位上船,送到定海”的兩句話。
等待,等待,一分鐘好像一世紀那樣漫長地等待著。等了足足有兩個小時,那位中年軍官才又走上樓來,宣布說:“現在諸位可以下樓與老師父們見面啦。不過,要注意三件事:一、講話不得超過一小時。二、諸位如果有事要辦,趕快請老師父們去代辦,因為諸位隨時都有離開此地的可能。三、在與老師父們談話的時候,不得擅自……”沒等他把第三件宣布完,已有部份人沖下樓去。我拉著性悟師也沖了下去。到樓下剛走出木樓的小門,我就發現了我的父親和海超站在一起,正焦急地向從樓上走下來的人群中張望,我不顧一切將身一躍,跳到父親的身邊,嗚咽地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子,才聽我父親說:“不要哭啦!有什麼法子呢?你放心去吧,不用掛念我,我自己還能照顧自己!”
這時候住在洪筏房的品一法師(品師與我有同鄉之誼,在山期間,承他幫忙特多),也走來勸慰我說:“峻師父你盡管放心好啦!我只要有飯吃,絕不讓老人家餓肚子就是了!”
我無言地向品師頂禮一拜。可巧此時蓮池庵的當家師也來了,他悄悄從腰間掏出來兩個沉甸甸的紅包,分別遞給我和性悟師,並低聲說:“一個紅包裡有五塊銀圓,三塊是你的單銀,兩塊是我送二位的茶錢,小意思,請收起吧!”
接著,當家師又說:“昨天下午一聽說你們被關進鄉公所裡,我即跑去找保長想辦法,可是找了半夜,也沒有看到他的影子,真把我急壞了!”
我一聽當家師說為我們去找保長想辦法,把想說的謝謝他的話也氣忘了,我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正想告訴他保長出賣我們的情形,不料性悟師冷笑一聲,竟幽了他一默說:“這次我們幾十個出家人能夠‘幸運’的當‘兵’,聽說都是保長先生一人促成的哩!哈哈!你找他去想辦法?你是不是想扯去他為普陀山剛剛豎起的光榮標幟?所幸,你找了半夜,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不然,你不但吃力不討好,反而是罪過無邊呢!”
當家師聽後,十分驚訝地問性悟師道:“真有這麼回事嗎?”
性悟師向他笑笑,沒有答腔,我這時才乘機把那位四川同道昨天在興善庵說的話告訴他,他連說:“這是普陀山的羞辱!這是普陀山的羞辱!”
與當家師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我隨即把他遞給我的紅包打開,取出三塊銀圓,輕輕放進父親的手裡,含著淚說:“這三塊錢是兒住普陀山最後拿到的一次單銀,請你老人家把它收起來,等到時局安定些,好作回蘇州靈巖山的路費!”
老人家也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嘴唇動了幾動,似乎想說什麼,又好像想放聲哭一場,然而,尚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那位中年軍官吹了一聲哨子,高聲喊道:“你們大家注意,談話的時間已超過了,現在就要開飯啦,外面進來的人,請趕快出去,住在樓上的人,到我面前集合——!”
在情勢的逼迫下,我父親和海超等人,只好走出鄉公所的大門,而我們四五十個出家人則由幾個士兵,死拖活拉地在中年軍官面前排了兩行。中年軍官喊了聲“報數”的口令,大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也不禁啞然一笑,問:“報數你們也不懂?”大家仍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結果,他也只好用自己的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指指點點數了一遍,然後他說:“今天我看到諸位跟老師父們講話時,都是鼻涕一把眼淚兩行的,我非常難過!但是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無可奈何的呀……。”大家聽他說到這兒,竟嚎啕大哭了起來,場面之慘,我也不忍再事描寫了!
十七 海島到了
我們幾十個與世無爭的窮和尚,因為時局而有了這被征入“伍”的“壯舉”了。大家想到這兒,很自然地就生起一種“時耶!命耶”般的感傷,而這種感傷又無處陳訴,除了同聲一哭,還有什麼辦法?
中年軍官見我們哭得那樣子傷心,雖然也似“難過”,但他是“奉命”來抓我們當壯丁的呀!豈能因為我們的同聲一哭,他就能大發慈悲釋放了我們?所以,大家同聲一哭的結果,他還是照樣執行了他的任務。也就是說,在當天的下午,他就帶著八九個士兵,押著我們上船去定海!並且在去定海之前,他在普陀山鄉公所裡,又向我們來了一次聲色俱厲的講話;在講話的時候,他的手握著手槍把子,大意是說:“我們就要出發了,在路上要一個跟一個走,不准落伍,不准同別人講話,不准正走著離開隊伍去小便什麼的。如果你們不聽話,我認識你們,手槍可不認識你們,弟兄們的刺刀更不認識你們。”
大家聽他這麼一說,著實嚇了一跳。
我們被押上了一艘軍用小輪船,離開普陀,在沈家門停了兩個小時,即直開定海了。到了定海,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竟然把我們四五十個人分成兩隊,我和性悟師的一隊共二十一個人,被送到定海縣郊區一座破舊的神廟裡,另一隊聽說是被送到縣政府去了。可是當我們在神廟裡共住了七天,同七百多個新兵上船來台灣之際,既沒有再看到他們的影子,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甚至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因此,我一直在記掛著他們,像記著我一別十六七年,沒有見過面,沒有通過信,連生死也不知道的老父親一樣!
寫到這兒,我原打算回頭來,再談一談住在神廟裡七天的生活情形,但仔細想想,覺得還是不談為妙,因為我的個性一向是“灶王爺上天,有啥說啥”的。這七天囚犯般的生活,不談則已,一談起來就難免非常痛苦。牽扯到許多人和事,這樣,恐怕這篇《海島到了》的小文,即無法兌現了!所以,現在大略談談乘船來台灣的情形,有關在神廟裡的事,一字不提,這倒不失為“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有人罵老拙,老拙自說好;有人唾老拙,任他自干了;我也省力氣,他也免煩惱”的處世良策哩!
我生平只有兩次乘坐海船,一次是從上海到寧波,另一次則是從定海到台灣。這兩次所乘的海船,雖然大小不同,航線有異,而我的心情有著同樣的沉痛!當時我坐在來台灣的船上,看到那茫茫無際的大海,自己曾對自己說:“在這樣的關頭,不但不能保持著出家身份,連相依為命的老父都無法照顧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干脆把眼睛一閉,跳進海裡去算了!”但繼之又一想:“我活著不能保持出家身份,無法照顧相依為命的老父;難道跳海自殺了,就能保持出家身份,照顧相依為命的老父了嗎?何況,自己在不久以前還對性悟說:如果國家需要咱們的話,咱們就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去干的大話,現在為什麼又想跳海自殺呢?這,不但矛盾,也近乎愚癡,不行!”
因此,我沒有跳海,也因此,我的心情由沉痛而變得輕松了些。
可是,想不到我沉痛的心情剛剛輕松了一下,而性悟師在第二天早上卻悄悄地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峻師父!船已經走了一天一夜啦,聽說快要到台灣的基隆港了!我想:我這個多病的身體,就是當了兵也無益,與其增加負擔,倒不如葬身魚腹的好!因為您老是我唯一的知己,所以,必須向您打個招呼,才覺心安!”
一說過,他瘋了似地沿著大統艙內的扶梯就往上跑,我也刻不容緩地追了上去。
性悟師的腳才踏上甲板,就聽有人大聲地喊道:“台灣到了!台灣到了!”
我趁勢猛力一把抓住性悟師的胳膊,說:“性悟師!你看:前面碧綠欲滴的山峰,在煦煦的陽光烘托下,顯得多麼的美麗啊!”
他——性悟師,頹喪的“噢”了一聲,掙脫了我的手,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又跑進大統艙裡去了。
十八 性悟坐化
我受訓的情形,就暫不談了,現在且讓我來談談性悟師到台中以後的情形。
到了台中,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我們竟弄得勞燕分飛,誰也顧不得誰了!因此,我時常在惦念著他,也時常到處打聽他的消息,但結果都使我歎息失望,不得要領,一九五一年我在北埔一所學校裡,參加知識青年考試,偶然遇見普陀山來的一位同道,在談話時,我問他知不知道性悟師的下落?他說:“性悟師死去將近一年了!”
我聽他這麼一說,難過得頭直發昏,以致考試時我也無心填寫答題了!
草草考試完畢,我拉著那位同道走出教室,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叫他詳細告訴我性悟師受訓以後和到死以前的經過情形。他說:“在台中干城營房接受訓練時,我同性悟師同在一個中隊,後來又撥到一個連裡服務。一九四九年底與一九五年上半年,我們駐宜蘭、礁溪、羅東、蘇澳一帶,一九五一年下半年才轉移到光復、玉裡。不料,到光復後不久,性悟師就死了!”
我問他:“性悟師是得什麼病死的?”
他說:“他一點病也沒有,坐著就死了。”
接著,他就又把性悟師死的經過情形詳述了一遍。他說:“你是知道的,性悟師的身體一向就很虛弱,因此,到連上只補了一個伙夫的缺。炊事班長因為跟他是同鄉,又知道他是出過家的,所以待他很好。在伙房裡只叫他燒燒火、洗洗菜什麼的,重的事一概不讓他伸手,並且還特准他自己吃素食。性悟師因此也感到很高興,我們見面時,他常對我說:‘我前世一定與炊事班長結了善緣,不然,他為什麼會待我這樣好?’一天,吃過晚飯,他突然對炊事班長說:‘班長!我明天想請個假看看朋友去,好嗎?’炊事班長便答應了他。可是,第二天早飯都開過啦,炊事班長見他仍在床上蚊帳裡端坐著,因為他知道性悟師一向是坐著睡覺的,尚不以為奇。及至他問性悟師:‘你不是說今天想請假去看朋友嗎?怎麼還不起來吃飯?’性悟師毫無反應時,他才起了疑心。走向前伸手撩起蚊帳,一摸性悟師的臉,他不禁驚叫了起來!大家聽他驚叫跑來一看,才知道性悟師已死去多時!之後,便把他抬到光復公墓埋葬了!”
我聽到這兒,眼淚禁不住往下流!因之,憶及他生前的種種情形——
性悟師出生在山東即墨縣,俗姓王名從善(他在軍中即用此姓名),幼年便死去了親愛的爸媽,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孤兒!
抗戰期間,隨鄉親輩流亡到山西五台縣。為了生活,曾做過沿門托的乞兒,曾當過少見天日的礦工,也曾在大風雪中日行數十裡,替旅客們挑行李做腳夫。後來不知以何種因緣到了五台山,蒙廣濟茅篷某長老的慈愍,為之剃度出家。受具足戒後,因為仰慕印光大師的高風品格,負起缽、瓶、三衣,辭師輾轉南下,經冀、豫、魯、皖、蘇諸省,跋涉數月,備嘗艱辛,始抵靈巖,靈巖山是一個專為成就真修行人而設的道場,對於這麼一位不辭勞苦,由數千裡外來的青年頭陀,當然是歡迎之至的了!於是,他先討單進堂念了一年佛,後又請求到鐘樓敲幽冥鐘兼拜法華。在拜經期間,他得過像似“靈山勝會,俨然未散”的境界,也有過燈滅而後復明的感應;因此,他的道心日益堅固,智慧也日益開朗!他本是一個一天書也沒有讀過的苦惱子,但由於肯學肯問,他居然能夠了解許多部大乘經典的義理,尤其對法華一經,心得特多。
後來,因時局關系,他先我而離靈巖,由蘇州而杭州,參禮靈隱、雲棲、淨慈諸名剎;復由杭州而天台,由天台而寧波,由寧波而普陀,及至我們邂逅於法雨寺之海會橋畔時,他已是一個頗有涵養的老參了!但他對區區如我,仍“您老!您老”地執禮甚恭。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多麼謙虛而可愛的青年僧侶啊!
在普陀山住蓮池庵期間,他經常同我去百子堂壽冶和尚的關房問道,也常同我去雙泉庵塵空法師的關房請示,每有領悟,即歡喜若狂地唱道:
“長智慧喲,
斷無明喲,
聞法之樂,
樂無窮喲!”
現在突然傳來他死去的噩耗,盡管他是無疾坐化的,畢竟未得其所。想起他以往的種種情形,我如何能不熱淚直流?又如何能不感慨萬千呢?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前後,我曾親到光復公墓,去找性悟師的墳墓,想默然憑吊一番,可是,我找來找去找了半日,也沒有找到。後來我與在光復糖廠工作的聖明(現在新店竹林精捨)師弟談及,他說:“我已找了幾次了,凡是有石碑木牌的墳墓,都沒有發現他的姓名,而那些沒有石碑木牌的墳墓,誰知道哪一座是他?”
就這樣,一抔黃土,三寸白木便掩埋了性悟的一切!不,應該說他的一切,仍深深藏在我的腦海之中!
十九 正念得生
信不信由你,下邊幾件事,是我親眼所見和親身所經歷的!
花蓮某地區靠海有一處密不透風的森林,長約二十裡,最寬的地方也有數裡之遙。林中因為常年不見天日,又罕人跡,無形中便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籠罩其間;再加上附近居民的種種鬼怪傳說,一些膽量小的人就把這一帶,視為“只合鬼住,不宜人居”的恐怖之地了!
一九五一年,我們駐海防,正巧在這塊“只合鬼住,不宜人居”的森林中間,建了幾棟克難房,日夜駐守其中。起初幾天倒是一切正常,太平無事,因此,大家一致認為“老百姓的傳說是迷信”。可是,過了不久,怪事就接二連三地來了。第一件事是門衛所發現,第二件怪事是我自己所發現,第三件怪事則是一向斥鬼神為迷信的指導員所發現,現在先談第一件事——。
記得是一個天氣陰沉、細雨紛飛的午夜,我們突然被門衛的一聲尖叫從夢中驚醒。當時大家以為發生什麼“情況”,即迅速地起得床來,抓起武器正往外沖的當口,就聽帶班的班長罵門衛道:“他×的!啥子都沒有,你半夜三更鬼叫鬼吵的搞什麼鬼?”大家聽帶班的這麼一罵,才知道並沒有“情況”發生,也就只好你一句“他×的”,他一句“他×的”,造了幾句口業倒在床上睡了。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些好奇的人,即七嘴八舌地圍著那位門衛問:“你夜裡究竟看到了啥子?嚇得像鬼叫!”
那位門衛說:“我正在路邊來回走著,突然見到從對面的樹林中鑽出幾個人向我走來。我即喝問他們,他們也不回答,我再仔細一瞧,啊呀!原來他們都是沒有頭的家伙!因此,我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真奇怪!我叫了之後,再一看,影子也沒有了!”
那些好奇的人聽了,立刻向大家廣播了一遍,大家都認為那位門衛的神經有了毛病,不肯相信。可是,等後來把這件事傳到附近居民的耳朵裡時,才知道我們駐房旁邊,在日寇占領時代殺了很多無辜的人。
其次,是我自己見到的一件怪事:
我自從被調任代理文書之後,所有往來文件,多交我辦理;辦理好,該向上呈的,即叫轉呈上級。該往下發的,即往下發。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深夜,領導叫我把一件緊急公文送到上級去。也許是他擔心我在穿過森林的時候會駭怕吧?所以臨走時,他一再囑咐我帶上武器,以防意外,我笑著對他說:“真發生了意外的話,帶著武器更加危險!”
他說:“為什麼?”
我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武器怎麼個用法嘛!”
說過,我即帶著公文,只拿手電筒,披上雨衣,出了我們的克難房,踏上唯一走出森林的荒涼小道,朝上級的方向走去。
我們的駐地,距離營部大約有六華裡,但至少森林也要占去路程的一半,也就是說;想到送公文的地點,就必須穿過三華裡的森林地帶。這一段森林中的道路,本來是一條野草沒膝、高低不平的荒徑;經過一番修整,雖是好了許多,但“荒涼”的景象仍然存在;因此,走在上面嘴說不怕,心裡卻有三分緊張。到了低窪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幽谷;遇到突起的地方,又像一下子登上了丘陵;同時,老覺得背後有一個人緊跟著,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而我卻始終不敢回頭看一下,深恐會被他一把抓著脖子勒死似的。
不料我正胡思亂想地走著,突然眼前覺得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並且也分不清楚哪是東西南北了!更奇怪的是手電筒也不亮了!一時弄得我成了睜眼瞎子,東摸摸,西摸摸,摸來摸去,覺得一圈子都是樹,都是刺手的荊棘,都是齊肩的野草,都是絆腳的葛籐,我愈摸愈急,愈急愈怕,愈怕愈覺得鬼影幢幢,從四面八方向我攏來!
迫切間,腦際突然現出一個念頭:“這大概是一般人所說的‘鬼打牆’吧?”這個念頭一起,我不再摸索了,也不再駭怕了,我顧不得地下的積水即就地坐了下來,閉起眼睛來休息了一刻,拼命地大聲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也不知道念了多久,就覺得眼前一亮,隨著就有人講話的聲音,接著又是兩道刺眼的電光,不一會幾個人便到了我面前,我抬頭一看,竟是我們單位上的幾個兄弟。他們問我:“黑天半夜的又下著雨,你一個人跑到這兒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搞什麼玩藝?”
我則趁著他們的電筒光站了起來,向四周看了看,都是密密叢叢的草木,也不見路了,於是我問他們:“路呢?路在哪兒?”
他們此時大概也覺察到我的神情有點兒不對勁了。隨說:“你跟在我們後邊走好啦!”
他們帶我走了一百多公尺才到了原來我走的那條路上,幾個人這才各人來一句“他媽的”口頭禅,嘻嘻哈哈地對著我說:“要不是你哇啦哇啦地念南無阿彌陀佛,離路這麼遠,你在裡面坐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又問他們:“現在幾點啦?”
其中的一個,看了看他的夜光表,說:“差十分到一點!”
此時,我才驚叫了一聲說:“糟糕!我出來的時候才十點多鐘,怎麼會過得這樣子快?”說過,請他們把我送出了森林,我終於當夜把公文送到了營部。最奇怪的是,我一出了森林,手電筒又亮了,亮得比以前更亮!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駐地,單位上正盛傳著我被鬼迷路的故事。他們十分關心地詳詢我迷路經過的情形,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我們的指導員在旁搖著他的尊頭說:“在這二十世紀的科學時代,還有什麼鬼?”
嗨,真是活該!不到兩個星期,這位不信有鬼的指導員,因出外回駐地晚了,竟遭遇到跟我幾乎一樣的事。所不同的是,我是摸進了森林,而他則是摸進了一圈子圍著鐵絲網的碉堡。當幾個哨兵把他從碉堡裡拖出時,不僅嚇得面孔發紫,手上和身上也被帶刺的鐵絲網刺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過了幾天,一個頑皮的士兵問他:“指導員!你相不相信有鬼?”
他連說:“的確有鬼!的確有鬼!前幾天我要不是學著劉復宇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恐怕老命怕已完蛋啦!”
二十 奉命退役
大約是一九五一年年底吧!開始推行老弱殘廢官兵退役制度,並且按各人的特長和才能,予以適當的安插,來解決退役以後的生活問題。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便再三地請求連長把我的名字報上去,希望能很快地離開,免得再在軍中“濫竽充數”。他起先不准,理由是:“你還不夠報殘廢的資格。”後來我又要求,他才答應。不過,他說:“我把你的名字報上去,如果上級不准,可不能再羅嗦啦!”不料,檢查的結果,我竟以“體弱機障”的原因,在一九五二年春天接到了退役命令。連長感到意外,其他的官兵也感到意外,他們以為我雖然是“機障”,卻沒有“體弱”的現象,怎麼就輕而易舉地獲得除役了呢?尤其是幾位已報名而未獲准的同事,竟懷疑我用什麼法術遮住了負責檢查的醫官們的眼睛。因此,他們悄悄地問我:“醫官給你檢查身體的時候,我們都見你的嘴一動一動的,是不是在念咒語?”
有幾位與我比較接近的人,也就是比較與我要好的人,一聽說我就要退役了,他們有的為我高興,有的為我難過,也有的為我退役以後的種種問題而擔心,而我自己心裡則是迷迷茫茫的不知道是苦是樂,也不知道退役後究竟怎麼辦好!
當我接到退役令離開連上的時候,有一位叫郭子衡的戰友,替我背著背包一直送我到離開防地數裡外的飛機場附近。他找了一片草地坐了下來,依依不捨地緊握著我的雙手,晶瑩的淚珠,從他虎虎有威的大眼睛裡流了出來,很久很久,才慢吞吞地對我說:“復宇兄!我離開家鄉差不多有十年了,從來就沒有第二個像你這樣了解我的人,現在你奉令退役了,本來我應為你的前途祝福,為你的未來高興!可是,一想到你一個人一旦走入陌生的社會,自謀生活的景況,我就很難過!希望你不管到什麼地方,做什麼工作,都請你來信告訴我,我雖然是一個老粗不會寫信,但我也要比著葫蘆畫個瓢,當作給你回信的!”說到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五張十元的新台幣,說:“這是我前天在競賽賽跑時得到的獎金,放在身上也沒有用,我知道你是沒有錢的,給你零用吧!”說罷,鈔票向我懷裡一塞,拔腿就往回跑,生怕我追上去把鈔票還給他似的!
我呆呆地站在飛機場附近的草地上,直到郭子衡的高大身形消失在飛機場的另一端,才把他給我的五十元新台幣,慎重地收起,背著背包去農場裡報到。
我為什麼要不厭其煩地談這樁事呢?因為這位姓郭的戰友待我太真摯了!在有錢人的心目中,五十元新台幣固然如九牛一毛,但在一個當兵的心目中,則算是一筆很可觀的財產。當時我的薪饷每月是新台幣九元正;他的薪饷每月是新台幣十二元正。照這個數字看起來,五十元就等於是他四個月零五天的薪響,則等於我五個半月多的薪饷了,你看驚人不驚人?更何況這五十元,又是他在競賽場上流著大汗,拼著生命,獲得的獎金呢?我為了不使這位真摯的朋友失望,為了保持我們的友誼,直到現在他仍是我的唯一好友,現在的他,不再是個“比著葫蘆畫個瓢”的老粗了,而已是一位能寫能讀的人才了。一九六一年他來我住持的羅東念佛會過春節時,他說:“將來回大陸以後,我也要當和尚!”我說:“好的,到那時候我會歡迎你跟我同住!”他張開了大嘴巴,笑得十分開心!
現在再來談談我為什麼一定要去農場呢?因為上面有個規定,在未接到退役證之前,暫調入農場裡服務三個月,然後再接受兩個星期的訓練,才能正式脫離軍營,去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過,我在農場期間,因為當選了伙食委員,不但沒有參加過插秧、除草、灌溉、收割等實際工作,並且因受了一位官長的鼓勵,我曾寫了十多篇小品文,分別在一些刊物上發表。得到的稿酬不是鈔票,而是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等日常用品。當我把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分贈給伙伴們時,他們都喜歡得跟什麼似的。
本來,住在農場的人,除了我,多是些老兵,他們有的參加過北伐,有的參加過抗日戰爭,總之,他們都有過可歌可泣的光榮歷史,至真至美的悲壯事跡,現在就要解甲歸田,以樂天年了!大家生活在一起,顯得既快活,又親切,再沒有在部隊中那種胡鬧的現象了!
也許有人要問:“你不過是一個小兵,他們為什麼會選你當伙食委員?”說來這也是有原因的。我到農場的第一天的下午,在寢室門外拾了一張五元的新台幣,即刻交給了我們的隊長。晚點名的時候,隊長問大家,有沒有人丟錢?大家都說沒有。於是,隊長又把那張五元的新台幣交還了我,可巧第二天派我采買,順便用拾來的五元新台幣購了一張獎券,吃中飯的時候我宣布說:“我用昨天拾來的五塊錢,買了一張獎券,如果僥幸中了獎的話,不管多少,大家有份;不中呢,就算捐了。”說罷,我便把獎券交給了隊長保管,大家都很高興,也都希望能中二十萬,每人分個兩三千元,填填腰包。
不料到開獎的一天,真中了獎,但不是二十萬,而只是一百元。可是,當時的一百元,已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薪饷了!因此,大家一致主張這一百元的獎金歸我自己領用,理由是說我的等級最低,薪饷最少;有了這一百元,下去以後也好買件衣服穿穿。但我堅持不肯,我的理由則是有言在先,不應更改。結果我用那一百元買了百頂斗笠,一人分了一頂。就因為這點小事,大家便一連選我當了三個月的伙食委員,也就因為這點小事,我獲得了許多空閒時間學習寫作,更因為這點小事,在我離開農場的時候,隊長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出家是個好和尚,在農場是個好兄弟,到社會做老百姓也一定是個好公民!”
二十一 轉業萬裡
舉辦退役士兵受訓的目的,是希望退役的士兵們,走入社會後能做一個奉公守法、恪盡職守的人,給社會人士一個良好的印象。
我是一九五二年六月一日接到退役證明書,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被送到花蓮縣政府。那時花蓮縣長叫楊仲鯨,他給我們講話的時候,給我們灌足了迷湯,打足了氣,他說:“你們都是‘百戰功高’的勇士,都是‘英雄’,走到社會上一定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如果在服務機關有了困難的話只要告訴我,我會盡一切力量為你們解決……。”
但後來事實告訴我們,到了服務機關,不但沒有“受到熱烈的歡迎”,竟連普通的歡迎也沒有;有了困難去找他,他不但沒有替我們解決問題,連面也見不到他的。因此,有不少退役的朋友,與服務機關的主管人員,時常龃龉不合,甚至大打其官司。原因是:退役的朋友們以為:“俺是抗日流過血汗的軍人,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敢阿貓阿狗地驅使俺?”主管人員則以為:“流過血汗算什麼,現在既然做了咱們機關裡的工友,咱們就有權像驅使一般工友一樣地驅使你。”
感謝觀世音菩薩的加被!我當工友的一所學校裡,不但校長、老師們待我客氣,就是幾百個小學生對我都以“老師”稱之,沒有一個人阿貓阿狗地驅使我,也沒有一個人看不起我。遇到校長或老師們叫我去做一件事,都是帶個“請”字,如說:“請你來一下,老劉!”或是:“老劉!請你拿張紙來。”現在在花蓮大富國民學校當校長的沈定一先生,就是當時那所學校裡的校長,也就是我轉業服務時期的主管,他當時把我看作朋友,現在仍把我看作朋友,一九六○年冬我同寬裕法師(現住台北善導寺)和聖明弟(現住新店竹林精捨)去大富看他的時候,他高興極了!他把我們帶到他的宿捨,指著掛在牆壁上的一個大鏡框對我說:“我的太太為了尊敬你這個和尚,把你去年寄來的一張照片,特意放在幾十張照片的中間。”惹得寬裕法師和聖明弟大笑不止。也許有人要問:“你有什麼本事,會與校長、老師和學生們處得那樣好呢?”我說句老實話,我一點本事也沒有,我只是本著“在什麼地位說什麼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兩句格言,去做人做事而已。
我服務的一所學校,叫做長橋國民學校,因為那兒的地名叫“萬裡橋”,所以這篇小文的題目叫做《轉業萬裡》。我到這所學校報到的那一天,正是星期假日;校長、老師們都不在,只有幾個小學生在操場上游戲。我走到學校的辦公廳前面遇見一個年輕的少女,她看看我沒有作聲,便走進了一間教室。不一會她又從教室裡走了出來,見我仍站在辦公廳前面出神,便很大方地問我道:“你哪兒來的?有什麼事?”我隨即告訴了她,她笑了笑說:“你原來是縣政府派來的,那麼,請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宿捨請校長來。”說過,她就走了。
約莫等了一點多鐘,來了一位風度十分潇灑的青年人,他見了我即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校長。你有縣政府的公函嗎?”我向他點點頭,隨把公函取出遞給他。他看了看,又說:“很好!”他又指著那位少女對我說:“她也是我們學校裡的工友。現在我就把你們的工作分配一下,你不懂的地方,可以問她。”結果他分給我的工作是:敲上、下課的鐘,整修校園裡的花木,寄送公文、信件;那位女工則擔任倒茶、印油印、打掃辦公廳等工作。這樣的工作大概做了一個多月,校長又命我任收發、寫鋼板、整理歸檔文件、晚上看辦公廳。敲鐘、寄送信件等工作復由女工擔任。並且,我除了每月應得的一份薪水之外,又津貼我新台幣九十元。於是,女校工看到眼紅了,她不止一次地向校長提出抗議,說校長偏心,但校長卻一笑置之,不加理睬。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校長、老師們都到鳳林看電影去了,我一個人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看書,突然女校工走了進來,她好像沒有話找話說似的,問我:“星期天為什麼不到外面玩玩,看看電影,一個人在屋裡坐著做什麼?”
我抬頭看她一眼,隨即搖了搖頭,表示不願出去,也不願意跟她說話。
但她毫不在意地竟在窗前坐了下來,接著像調查戶口似地又問:“你是大陸哪一省人?家裡還有爸爸媽媽嗎?兄弟幾個?有姐姐妹妹嗎?聽說你在大陸當過和尚?真的嗎?你當過幾年和尚?當和尚能不能娶太太?”
我被她問得又好氣又好笑,合上書本,反問她:“你問我這些做什麼?”
她笑笑說:“我們是同事嘛!問問有什麼關系?”
我說:“問問當然沒有關系。可是,我現在正在看書,哪有時間與你話家常?請你到外面去玩玩吧!將來有空再對你說。”說過,我又打開了書本。
她見我下逐客令,倒覺有點兒難為情,然而她坐在那兒仍沒有走的意思。沉默了一陣子,她又問我:“聽老師們說你的學問很好哩!還看書做什麼?你是不是想將來當老師?”
她見我不理不睬,只管看書,於是又自言自語地說:“當校工的人學問再好也不會當老師的!不要再看書啦!出去看看電影,玩玩吧!”
我聽了她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她問我:“笑什麼?”
我說:“笑你太小看了自己,只要有學校,校工不但可以當老師,當校長都可以。我就是為了想將來當校長,才用功看書的。你不也是讀過初中的嗎?為什麼不繼續用功?”
她不信地看看我,說:“好笑!我就沒有聽說過當校工的人,可以當校長。”
正說著,校長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見我同女校工在談話,對我笑了笑,然後問女校工:“你是不是來請老劉去看電影的?”
女校工嬌羞地向校長一笑,一面說“不是,不是”,一面跑了出去。
校長又向我笑一笑,說:“阿×待你不錯!”說過,又是一笑,笑得非常的神秘。
等校長走後,我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校長心裡在想什麼?不然,他怎麼會有這種異乎尋常的笑呢?”
二十二 大病不死
光陰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一九五二年的歲月剛剛逝去,而一九五三年的時日又悄悄地走來!一天,我正在辦公廳裡寫鋼板,猛然打了一個冷戰,接著又哆嗦了幾下,腿一軟,便倒在一張籐椅上,不省人事了!
這時候我已同校長,和三位自稱“王老五”的老師,住在一棟日式宿捨裡。等我醒來,已躺在宿捨自己的床鋪上。我望了望,靜寂寂的一個人也沒有,心想:“奇怪呀!剛才我不是還在辦公廳裡嗎?怎麼現在睡在宿捨裡?”當時除了口干舌苦,渴得要命之外,並不覺得有任何痛苦。因為宿捨離學校有兩百多公尺,是一個獨立院子,又正是上課的時候,我知道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宿捨的。但是,我總不能活活地聽任渴死呀!因此,我勉強試著從床上爬起來,舉步正想走到廚房去拿熱水瓶,噗咚!一頭又栽在地板上了,立時頭上便起了一個雞蛋黃那樣大的疙瘩,所幸人沒有昏過去。於是,我又努力想爬起來,但爬了幾次,結果還是失敗了!無法可想,我只好伸直四肢,仰臥在地板上,眼睛瞪著天花板,茫然地靜候著死神的召喚!
不一會,我聽到有人在玄關上脫鞋子的聲音,之後,校長帶著一位醫生走進來,我還認得出他是衛生所裡的主任。校長見我躺在地板上,問我怎麼搞的?我把情形告訴了他。但他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仍一再問我。我又大聲地告訴了他一遍。而他還問:“你怎麼不講話?到底是怎麼搞的?”接著就聽到衛生所主任說:“不要問他啦,他已經不能講話了!”
我聽了遂駁斥他道:“胡說,我的聲音這樣子大,你們都聽不見,還說我不能講話了!你們這兩個聾子,真是好笑,哈哈哈……。”
就這樣,顛顛倒倒,迷迷糊糊,整整睡了五天五夜,我才真正恢復了知覺,但仍不能起床,不能吃飯,只能喝點米湯和開水。鼻子燒得往外流血,上下嘴唇起了四五個像花生米一般大的紫泡,舌頭僵硬,喉管噴火,腹內像一鍋剛開了的滾水,咕咕噜噜上下左右地翻騰著,渾身酸痛麻木兼而有之,想動彈一下都不能如願,兩只眼睛被眵模糊封得緊緊的,半天都睜不開。然而,我畢竟是蘇醒了!我強忍著一切痛苦,用力睜開眼睛,我見校長正坐在窗台上向我看。我輕輕地喊了他一聲,他急忙走到我的床邊,我微弱地哼了一聲,說:“校長!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地感謝您?”
他說:“老劉!好好養病,不要客氣。”
我又連哼了幾聲,問他,“我睡了幾天啦?”
“五天五夜。”
“我吃東西了嗎?”
“沒有。”
“我喝水了嗎?”
“沒有。”
“有大小便嗎?”
“沒有。”
“看醫生了嗎?”
“醫生每天來給你量體溫,打針。”
“醫生說我害的是什麼病?”
“他沒有說清楚”
“他說還有沒有希望?”
“會好的,不過……。”
“校長!”我又喊了他一聲,又哼了幾聲,接著說:
“如果我的病真沒有希望好了的話,請您也不要瞞我,因為我還有很要緊的事,拜托您幫忙。”
這時候校長看我的神情很平靜,才對我說了實話。他說:“老劉!你是出過家的,我想你對生死的事一定看得很淡?據衛生所的主任說,你的病況很重,病因也很復雜;像傷寒,又像瘧疾,但他診斷的結果又說都不是。他一再向我表示說他沒有辦法啦。因此,我昨天叫一個木匠把後院子裡的一棵大樹鋸倒了,萬一不幸的話,就用它給你做個棺材,送到光復公墓去。因為我常聽你說你有一個朋友埋在光復公墓。”
我聽校長一說,一點也沒有難過,反覺得很安慰。我想:“我死了真能埋在光復公墓的話,不是又可以和性悟師打同參了嗎?”
我休息了一會,又對校長說:“校長!您對我太好了,我非常感謝!不過,我還有幾句重要的話對您說,請您把它寫在紙上,等到能回大陸的時候,按著我說的地址,寄到我的故鄉去。”
我又喘息了一會子,才把下面的一段話說完——“我是河南省永城縣山城集人,十四歲出家,二十四歲受戒,二十八歲當兵,三十一歲退役,三十二歲病死於台灣省花蓮縣鳳林鎮萬裡橋,長橋國民學校,埋在同縣的光復公墓。這樣,就可以了!”
校長認真地把我說的話,寫在一張紙上,又念了一遍給我聽,他即端給我半杯溫開水,我喝了兩口,覺得又腥又臭又苦;我搖搖頭,他把手撤回,我則又閉上眼睛昏沉沉地睡去,但始終沒有想到念一句阿彌陀佛!
一天晚上,在似睡非睡之際,突然看見一個老頭子,挑著兩個籮筐,一個裡面放著幾樣供菜,一個裡面放著一張小桌子,他走到我床前把擔子放下,先把桌子放在我的肚子上,然後又把供菜一樣一樣地在桌子上擺好,跪下向我磕了三個頭,即把供菜、桌子放進籮筐裡挑走了。
不一會,又看見一輛很漂亮的汽車,停在宿捨門外,從車上走下來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年紀都在五十歲左右,都穿得像紳士一樣。胖子走到我的面前,招手叫我上他的汽車,瘦子則在胖子的身後搖手示意不叫我上,我正猶豫不決,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位身穿白衣的菩薩,飄然從天而降,微笑著對我說:“孩子!不要跟他去,你的病會好的。”我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死去的媽媽(其實,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就死了,對於媽媽的音容一點印象也沒有,不知何故會生此一念),我遂大叫了一聲:“媽媽”!便向她懷裡撲去。可是,再睜眼一看,宿捨裡黑洞洞的一片,什麼也沒有。我正感到奇怪,就聽校長問我:“老劉,你怎麼啦?”
我說:“沒有怎麼。”
他說:“剛才聽你大叫一聲,我嚇了一跳!”
我問:“幾點啦?”
他說:“大概十二點多了。”
我問:“十二點多了,老師們為什麼還不回來睡覺。”
他說:“他們已搬到辦公廳去睡了。”
我問:“為什麼他們要搬到辦公廳去睡呢?”
他說:“因為你呓語連連,他們聽了害怕,所以都搬走了。”
我問:“校長!您就不怕嗎?”
他說:“剛才還嚇了一跳哩,怎麼不怕?但是,我再怕也不忍搬走,讓你一個病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兒!”
不知道是校長的話觸到了我的心,抑是所見境界觸到了我的心,我竟莫名其妙地痛哭起來。說也奇怪,不料這一哭,病竟漸漸有了起色。不過,從得病到正式離床,不多不少剛好四十九天。在這四十九天內,大便不是黑血,就是腐肉。那種腥臭之味,自己聞到都想嘔吐。可是,好心的校長,和那位好心的女校工,卻耐心地替我收拾,替我洗滌,此恩此德,真是使我終生難忘!
二十三 天降至喜
有因有緣事易成,有因無緣法不生;
不信且看寒江柳,一經春風枝枝青!
這首偈子,是一九六二年,我在大崗山上堂說法時所說。學佛的人都知道世出世間一切的一切,都要“因緣具足,乃得成辦”的。如果只有因而無緣,或只有緣而無因,終無成就的可能,世間法如是,出世間法亦然,這道理在佛教的典籍中,可說是不勝枚舉的。只是因為有些人對這道理沒有親身體驗過,不能夠死心塌地地信解而已。
我自大病不死之後,即時時刻刻念念不忘再度出家的問題。其實,我這念頭在農場的時候就有了,所缺少的無非是個“緣”字。因為萬裡橋是一個人口不足二百戶的偏僻山村,它雖是花東鐵路中間的一個小站,如果不是逢年過節,在車站的候車室裡是很難看見十個人的。這兒既沒有佛教的寺院,也沒有天主、基督教堂,甚至一個土地祠也沒有。住在這兒的人們,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外,似乎很少有其它的活動,不但談不上宗教信仰,恐怕連佛、耶之名,也不知道。學校裡的幾位老師,都是假時髦的無神論者,他們除了教書,就是去十裡之外的鳳林鎮看看電影什麼的,從來就不言及宗教問題;偶爾與我閒聊,即說我樣樣都好,就是太迷信。校長雖對於釋、孔、老莊都喜涉獵,可惜都未能深入,當然也談不上信仰了!試想: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的人,哪兒去獲得到一點有關佛教的消息?因此,我懷疑台灣是一個沒有佛教的地方,但是我再出家的念頭,始終未為環境所左右,也就是說:只要有緣,沒有佛教我也要出家。我這種近乎矛盾的念頭,在大病好了之後,顯得特別強烈。
“老劉!老劉!給你一本佛教雜志看看。”一天,我正無聊地在宿捨的院子裡徘徊著,校長邊叫邊遞給我一本雜志,我接過一看竟是一本《菩提樹》。“菩提樹?”我驚喜萬分地看看這三個字,又驚奇地看看校長。他向我笑笑說:“過去釋迦牟尼是在菩提樹下得道成佛的,現在你在菩提樹上得道也是一樣。”我問他從哪兒買來的?他說是一個學生家長拿給他看的。我走到宿捨裡,搬一把籐椅在窗前坐下,我慎重地把那本《菩提樹》打開來,一字字,一行行,一頁頁,一字不漏地讀著,一點也沒有錯,正是佛教刊物。當我讀到董正之寫的《大仙寺戒期巡禮》一文,看見戒德、浩霖、淨念等名字時,心緊張得直跳!因想:“戒德?戒德不是常州天寧寺的監院嗎!浩霖?浩霖不是天寧佛學院的同學嗎!淨念?淨念不是我在靈巖山時最要好的同參嗎!”
我正這樣想著,突然又起了一個念頭:“唉!你不要做夢吧!隔山隔海的,他們怎麼會來到台灣島?”
可是,繼之又一想:“嗯!這個也不一定。我能來到台灣,難道他們就不能來到台灣嗎?”想到這兒,我迫不及待的,一口氣跑到辦公廳,拿了幾個信封和幾張信紙,又跑回宿捨,伏案疾書,一下子就給淨念寫了五張信紙,趕忙裝進信封裡封好,正想寫信封時,我的心又驚跳一下:“信寄到哪兒去呀?在這茫茫人海中,郵差向那兒找淨念師這個人呢?”想到這點,我怔住了!
大概是所謂“福至心靈”吧?我想:“文中雖然沒有說到他的住址,主編雜志的人也許會知道吧?即使不知道,也可以請他代打聽一下。對,就這麼辦。”拿定了主意,我又沒命地跑到郵政代辦所,照著《菩提樹》的劃撥帳號寄了新台幣二十四元,作為訂一年雜志的款項,並在通訊欄內給發行人兼主編朱斐居士寫了幾句話,即是請他代打聽一下淨念法師的住址,寄《菩提樹》時順便告訴我。過了不幾天《菩提樹》寄來了,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淨念法師住高雄縣阿蓮鄉港後村光德寺。”於是,我便按址把數日前寫好了的一封信寄出去。如大旱之望雨露一般地等著他的回信。
讀者看到這兒,也許會以為我太冒失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你就能斷定他是你在靈巖山時的好友嗎?”
是的,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在事前也曾考慮到這點,所以我在信上除了說明在靈巖山別後的情形及來台的經過之外,並曾注明:“座下如果不是我所認識的那位淨念法師,請您就不必回信了!”但是,佛菩薩畢竟是不負苦心人的!在信寄出的第五天,便接到了光德寺的回信,我打開信來一看,一點也沒有錯,正是他!正是我的老友淨念法師寫來的,我到現在尚記得信上開頭的幾句話:“峻兄:我看到您的來信太高興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來台灣,更想不到你會當兵……。”
我看完了淨念法師的來信,跟他說的一樣:我太高興了!高興得簡直無法用筆墨形容。因此,我恨不得馬上就到高雄阿蓮鄉光德寺去看看他。可是,當我接到他的第二封信時,使我失望了!原來他住持的光德寺,是鄉間一座小寺,他的單銀一年僅有新台幣五元正,吃的是一半地瓜干一半白米煮的飯,加上語言又不通,感到非常的苦悶!他在信上又告訴我說:“有一次生病,吃藥的錢都沒有。心想:與其活著這麼痛苦,倒不如往生西方的好!於是我便下了一個決心,不吃也不喝,只管一心念佛,求生西方極樂世界。可是,念了七天的佛,也沒有往生,病倒好了!因此,只好隨緣再活下去了!”
我知道了這種情形,也不敢貿然地跑去了。這不是我沒有決心,也不是怕苦,實在是怕跑去以後,徒然加重老友的負擔而於自己無益!因此,我遂寄新台幣五十元給淨念法師聊表供養,我則仍靜靜地住在學校裡,等候機緣。
大約又過了二十多天,突然接到浩霖法師從台北十普寺寄來的一封信。原來此時淨念法師因事到了台北,一天與浩霖同桌吃飯,無意中談到了我。因為淨師對浩師說我右臂受傷報殘廢退役的,浩師一聽急壞了,他以為我的臂已經斷了。所以他給我的信上充滿了關切和友愛的語句,使我感動不已!他並叫我接到信馬上到台北,他說:“我們天寧佛學院的同學:宏慈、日照(唯慈)、印海、淨海、清月、合義(清霖)、戒視、寬裕、以德、能果、果宗、嚴持等,都住在汐止彌勒內院親近慈航老法師。你快點來吧!一切我們都會給你想辦法。”於是乎,我才決定辭職到台北汐止。
您看!“緣”,是個多麼奇妙的東西!如果不是學生的家長拿一本《菩提樹》給校長,如果不是校長又拿給我,如果不是董正之居士寫的那篇文章,如果不是朱斐居士告訴我淨念法師的住址,如果不是淨念法師因事到台北,如果不是淨師與浩師同桌吃飯無意中說到了我,如果不是浩師來信告訴我有十多位天寧佛學院的同學都在汐止彌勒內院親近慈航老法師,我再度出家的心願,說不定到現在還無法實現呢!正如《大乘起信論》上說:“……又,諸佛法,有因有緣,因緣具足,乃得成辦。如木中火性,是火正因,若無人知,不假方便,能自燒木,無有是處。眾生亦爾,雖有正因熏習之力,若不遇諸佛、菩薩、善知識等,以之為緣,能自斷煩惱入涅盤者,則無是處;若雖有外緣之辦,而內淨法未有熏習力者,亦不能究竟厭生死苦,樂求涅盤……”!
二十四 飛抵台北
接到浩霖法師的來信以後,一面寫信告訴他,我的傷勢並非他想像地那樣子嚴重,只要給我介紹一地方住下來就可以了,其它的一切都無需同學們費心,一面寫了一張請長假的條子呈給校長,希望他能夠立刻准我離職北上,以償宿願。校長接過我的請假條子看了一看,一聲也沒響,即放進了抽屜。等到下了班,回到宿捨,吃過飯,他才同我作了一次長談。他對我說:“你的學識和品格都不錯,做事也很負責。我原打算到了暑假,向教育科報告一下,聘你做國文老師的,你這一張請假條子一遞,簡直是向我頭上澆冷水嘛!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去當和尚呢?當和尚到底有什麼好處?老劉!我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我說:“當和尚是我唯一的志願,也可以說是我唯一的事業,我當兵是因為時局所迫,身不由己,當校工也是環境所致,這都不是我的志願,也不是我的事業,但我本著‘在什麼地位說什麼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做人做事格言,所以我做什麼事。就要盡責任,現在當和尚的機會來了,我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呢?至於說當和尚有什麼好處?當和尚的好處只有當過和尚的人才能體會,沒當過和尚是無法體會當和尚的好處的。”
校長見我去志甚堅,便准許了我的請求。不過,在我臨走的那一天,他又對我說:“我雖然是准了你的長假,但上面還不知道,所以你的名字可以暫予保留。因此,你的私章必須留在這兒,如果你在三個月內想回來的話,仍可以回來,否則,我再給你代辦辭職的一切手續,三個月你應得的薪水,我照數與你寄去。”說到這兒,他緊握著我的手搖了搖,說:“老劉!你既有這樣堅強的意志,將來一定會當個大和尚!”
我向他笑笑說:“不管當大和尚、當小和尚,能當和尚就好!”說過,互道了一聲:“再見!”我便算結束了一年的校工生活。
我從萬裡橋坐火車到了花蓮,在友人處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民航公司花蓮辦事處,買了一張到台北的飛機票,在小食攤上喝了一碗豆漿,吃了兩個饅頭,即坐該公司的專車,到了北埔機場,等候著八點零五分飛往台北的班機。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史上,從來就沒有過坐飛機的紀錄,也從來沒有起過想坐飛機的念頭。因為我一向覺得,政府官員,名流學者,以及腰纏萬貫的大商富賈們,才是航空公司真正的主顧;一般小民,就是積蓄一輩子,也坐不起一次飛機!我這個當了半輩子的窮和尚,兩三年小兵,一年多校工的人物,所有財產總共也不過才新台幣六七百元,當然是不敢生起坐飛機的奢想了!可是,我到了花蓮一打聽,竟大出我意料之外,原來一張從花蓮到台北的飛機票,僅新台幣一百一十元就夠了!這真使我既驚奇又高興!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即拿出全部財產的六分之一的數目,購了一張飛機票,嘗試了一次坐飛機的滋味。
等了不久,飛機便像一支巨大的怪獸似的,從機堡裡緩緩爬了出來,停在跑道的一端,服務人員打開了機門,安妥了扶梯,旅客們依次走進了機艙,態度溫和的空中小姐們,一個個把旅客送到自己的座位,扎緊了保險帶,飛機就開始發動了!
滑行了!起飛了!由慢而快了!由低而高了!到太平洋上空了!穿過雲層了!越過山岳了!啊!好快喲!僅三十五分鐘,就降落在台北松山機場了!
下了飛機,部份旅客都被他們的親友開來的小包車接走了,其余的旅客和我則乘坐民航公司的專車,到了台北火車站的館前街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走出飛機頭就發昏,兩耳又脹又癢又痛,好像耳膜就要爆炸的樣子。到了台北下了汽車,頭仍發昏,耳仍作脹,同時,兩條腿也好像不聽指揮了!因此,我沒有立刻到十普寺,也沒有去汐止,便勉強挨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裡休息了一會,直到一切恢復正常,我才又坐火車到了汐止。
我自從離開普陀山,來到台灣雖然將近四年了,卻連一個佛教寺廟也沒有見過。當我從台北坐火車到達汐止,進了靜修院,一見那一塵不染的殿宇,花木扶疏的庭院,和清淨莊嚴的佛像時,熱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放下了行李,到大殿裡虔虔誠誠地禮佛三拜,擦干了眼淚,正想找一個人問問上山的道路,突然看見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法師,站在左邊的一間小客廳廊下,正向我注視。我一眼便認出他是合義(即現在的清霖法師),但他視我則如路人!這實在也難怪,因為彼此離開太久了!我變得也太多了!乍見之下,他怎能知道我就是他昔年的同學呢?當我說明我即是真華時,他便急忙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
二十五 暫棲靈泉
在靜修院我正和清霖同學談著,又有幾位同學從彌勒內院下來;大家初見到我的時候,跟清霖同學初見到我時一樣,都不知道我是“何許人也”;經清師一一介紹,大家才親切地圍著我,問長問短的,對於我的遭遇都顯得很關心,且有的同學感歎不已,以為我們的相逢,猶如隔世!
這時候我才知道浩霖同學,已把我的經歷和盤告訴了同學,並且,由於嚴持同學的介紹,已決定叫我先到基隆月眉山靈泉寺暫住,等將來因緣成熟再來內院,親近慈航老法師。他們並告訴我說:“這是老法師的意思。”
不管是誰的意思,大家能為我介紹一個棲身之所,還我僧相,已是千足萬足了,我只有感謝老法師的慈悲和同學們的幫忙,我是毫無不滿足之處的了!若一定說有的話,那即是未能夠親近慈航老法師,而感到遺憾!不過這種遺憾不久就消失於無形了!因為三個月以後我又回到了內院。
與同學們天南地北地攀談了一陣子,在靜修院吃了一頓飯,我即跟著大家到了內院拜見了渴仰已久的慈航老法師,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換上同學們送給我的衣服,在佛前忏悔一番,即由嚴持法師送我到了月眉山靈泉寺。
靈泉寺,是一座氣派不大,環境非常幽靜的山林道場。從四腳亭徒步而上,約四十分鐘即可到達。當時看來,寺廟雖顯得很衰老了!僧材也不多見了!但是,在該寺開山善慧和尚時代,據說法緣卻是極盛的。舉凡來此觀光的高僧大德,多駐錫於此,講經說法,利益有情。一九四九年來台的法師們也多在此韬光靜修,以待良機。由此可見,這座山林道場,與出家人是特別有緣的了!
嚴持同學陪我到了靈泉寺,剛剛進了山門,恰巧遇見該寺住持文印師。嚴師與印師原是相識的,見面一談,文師即表示很歡迎的樣子,陪我們到了客堂,吃茶閒聊。他的國語講得雖不大標准,但他講話的意思,我勉強可以領會,而我講出來的話,他就“莫宰羊”(台語:聽不懂)了!所幸嚴師會說一口流利的台灣話,作了我和文印師間的橋梁,否則的話,不知道要費多少手腳哩!
吃中飯的時候,嚴師又為我介紹了先我而來該寺掛單的雲峰和常靜二位老菩薩。他們都是齒德俱高的老修行,又都在祖國大陸叢林下參學過。所以對於各叢林的家風,各宗門下的規矩,用功的方法,參學的門徑,都如數家珍般地清楚。尤其是雲峰老菩薩,知道的更多,了解得更深!因此,我在靈泉寺掛單期間,都把他們當做老前輩看待,而他們也認為我是一個可教的後學,彼此處得很好。可惜這兩位老菩薩,於數年前都已先後安詳圓寂了!
飯後送走了嚴師,我繞寺院轉了一周,回到客堂,收攝一下散亂的心念,盤起腿在榻榻米上坐了一會,文印師即走了進來,他對我說:“你可以先住客堂裡休息幾天,然後再給你分配職務。”我向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他又問我:“休息幾天,你發心當三寶殿(即是大殿)裡的香燈師好嗎?”我又向他點點頭。他向我笑笑,走了出去。我本來是想問問他當香燈師應做些什麼事的。因為恐怕他聽不懂,所以也沒有問。晚飯後,我跑到雲峰老菩薩的房間裡,把文印師的意思告訴了他,並請教他當香燈師應做些什麼事。他反問我:“你在大陸住那麼久的叢林,連當香燈師都不會!”我說:“我一向是做這樣不管那樣的。我又沒當過香燈師,怎麼能會?”
“啊,你倒可以做一個無心道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老菩薩也笑了笑,接著說:“你不要看這兒的大殿不大,香燈師可不易當喲!早上起床後要打板,打板後要敲大鐘,大鐘敲好要趕快去燒香,換供水;香燒好了,水換完了,再把應用的铛、铪、小木等法器,放在適當的地方;這個時候就可以隨眾上殿了。如果上殿的人少,你得發心敲敲法器。遇到沒有人上殿的時候,你自己也得打皈依,打供。吃過早飯,佛龛裡、供桌上、大殿內每個角落,該擦的要擦,該洗的要洗,該掃的要掃,都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些事做完,你就可以休息了!”
雲峰老和尚說完了上面的一段話,停了一下,又告訴我說:“中午只打打供就沒有事了,不過,遇到有人來燒香或來消災的,你也得出來招呼招呼。晚殿前後的事跟早殿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晨鐘暮鼓’而已。而於許許多多的瑣事,一時也說不完,那就要你自己看情形去處理了。”
我把當香燈師應做的事,請教過了,接著又請教他板如何個打法?鐘如何個敲法?及上殿如何個唱法和如何個念法?他說:“這些都與大陸上叢林下的一樣。你看看就會啦!”其實,祖國大陸叢林下的唱念,幾年小兵一當,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老菩薩既然這樣說了,我也只好點點頭,表示會意!
我從客堂搬進大殿香燈寮的一天,雲峰老菩薩問我:“你在學校的時候,有沒有存點錢?”
我告訴他:“一共僅存了六百多塊錢,買一張從花蓮到台北的飛機票化去一百多塊,零零碎碎又花去一百多塊,現在身邊尚不到四百塊錢。”
他說:“這兒的單銀一個月僅新台幣五元,恐怕買草紙也不夠,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有錢的話,我可以替你放出去,每月拿點利息,也好貼補零用。”
他說:“放到基隆三光行去,每月可拿六分利。”
我一聽說六分利,即毫不考慮地說:“我放三百元。”
他說:“也好,放三百元,每月也可以拿到十八塊錢的利息,比起單銀來,差不多多三倍了!”
就這樣,我把三百元交給了雲峰老菩薩,雲峰老菩薩交給了三光行,不到一個月,三光行的老板,把我的三百元,雲峰老菩薩的三千元,以及許多許多人的幾千幾萬元,都裝進他的腰包裡,卷款逃之夭夭了!當這個消息傳到靈泉寺時,雲峰老菩薩悔恨不已,老說對不起我。我則勸慰他說:“老菩薩!你不要再這樣好不好?他騙了我們的錢,可能是我們前世欠了他的債,否則的話,遲早他總要還給我們的。”
我所以要這樣子勸他,因為我知道他除了為我的三百元被騙難過外,更為他自己的三千元痛心!一個省吃儉用的老頭陀,數年積蓄了那幾個錢,無非是想能回祖國大陸時,好作路費。現在一下子被騙光了,哪能不感到痛心呢?因此,我只好忍受著自己的痛苦,來安慰別人!
二十六 汐止燒飯
錢被騙光了,心裡雖然有點放不下,那也不過是暫時的事,不幾天工夫就把它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除了照常安心地做著自己香燈師分內的工作之外,空下來即拜拜佛,打打坐,看看經,寫寫字,日子仍過得十分安閒。在此期間,汐止內院的同學如淨海、宏慈、以德、清霖,還有住在台北十普寺的浩霖,都曾來山看過我,並且都對我的處境表示同情和關切;但他們都是窮得跟我差不多的人,盡管對我同情和關切,除了給我一兩件舊衣服,也幫不了我什麼。不過,我已感到非常安慰了,因為精神的鼓勵,比物質的給與,更值得珍惜啊!實際上,當時住在靈泉寺,除了飲食苦些,住處和人事方面都差強人意,加上在新竹靈隱寺讀書的修和、修嚴二師都已回到靈泉寺內,他們都會講國語,對於佛學也有濃厚的興趣,我們時常面對面地圍在客堂裡的一張桌子上,討論、研究一些有關佛學方面的問題,無形中消除了許多不必要的妄念。
一天,我正在大殿裡忙著掃地,彌勒內院的清月同學,突然出現在走廊之下。我隨即丟下掃帚把他招呼到我的香燈寮,讓他坐在我的床上。而他進了房間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床上、桌子上,牆壁上環視了一遍,才慢聲慢語地問我:
“老同學!住這兒還好吧?”
“將就過吧,當一個苦惱的香燈寮,還有什麼好!”
他瞪著我老半天沒有講話,我感到有點奇怪!我正想問他:“你老是這樣子瞪著我干啥?”
他突然又問我:“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到這兒來嗎?”
“當然是為的來看我啦!”
“還有呢?”
“順便玩玩。”
“還有呢?”
“那我就猜不到了。”
“我想你也猜不到。我是來請你去內院住的!”
“請我到內院去住?”
“是的,大家同學都歡迎你,老法師也答應啦!”
“到內院去住,當然是我所希望的,不過……。”
“不過什麼?你放不下這一間幽靜的香燈寮?”
“不是放不下這一間香燈寮,是說——你們都是研究許多年的法師了!我到那兒怎麼跟隨得上?”
“嗯,我們都是老同學啦,還說客氣話干啥?我老實告訴你吧!內院燒飯的常證法師身體不好,想到塔寮坑回龍寺去養病;大家同學的意思(也許是他老兄自己的意思)請你先到內院一面燒燒飯,一面也可以聽老法師講課,將來找到燒飯的人,你就不必辛苦啦。也就是說,你就可以和同學們一樣常住在內院研究啦,你看怎以樣?”
我向他笑笑說:“你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原來是叫我去內院當飯頭的?”
他也笑笑說:“怎麼敢叫老同學去當飯頭?不過,我覺得這也是去內院住的一個好機會!”
“你是說,如果沒有這個機會的話,我就永遠沒有到內院住的希望了?”
“話不能這樣子說,你就不希望跟老同學住在一起嗎?”
“可惜你出了家!不然,你可以做一個好的外交官哩!”
“好啦!好啦!不要戴高帽子啦,你就趕快決定一下吧!”
“讓我考慮考慮好嗎?”
“說去就去,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不考慮,我也不能現在就跟你跑!”
“我不是現在就叫你跟我跑,你決定了,我回去有個交代,你就是再過十天去,也沒有關系。”
我考慮的結果,終於辭去了靈泉寺的香燈之職,到汐止彌勒內院當了飯頭。
燒飯,本來是我的拿手戲。可是,到了彌勒內院,一進了廚房,反弄得不知從何下手了!原因是:內院的住眾,除了律航法師和我二人是北方侉子,其余都是南方人。南方人以米食為主的,而我的“拿手戲”則是面食。好在有嚴持、寬裕二位同學從旁協助、指導,否則的話,飯頭師我也是無法勝任的。
當時的彌勒內院,在德高望重的慈航老法師領導之下,充滿了朝氣勃勃的新興氣象!盡管老法師對學僧的態度有點兒放任,但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是知道自勵自勉,自愛自治的。如現在在菲律賓執教的自立(乘如)、唯慈(日照)法師,在美國弘法的妙峰法師,在泰國求學的淨海法師,在日本求學的了中、能果、果宗法師,還有現在國內的印海、幻生、宏慈、戒視、嚴持、浩霖、清霖、以德、寬裕、常證,以及前年去世的清月等法師,都是法門龍象,教界精英;這些人有的會寫,有的會講,有的會唱,有的會念,有的重解,有的重行,有的喜動,有的好靜,都各有所長,也都能以其所長,隨時隨地為佛教貢獻力量。除此之外,還有以將軍身出家的律航法師,不但念佛認真,弘法尤為熱心。我——一個三十二歲的飯頭師,住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真是既感到高興,又感到痛苦!高興的是,能夠幸運地遇到這樣的良師善友;痛苦的,則是自己已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了,若行若解,都不及同學們萬分之一。但是,我並末因高興而忘形,因痛苦而喪志。我每天早上三點鐘起床,悄悄地到廚房裡洗一把臉,即去佛殿拜佛,然後再看看老法師講過的楞嚴經;約四點半,再到廚房生火燒水、洗米、煮稀飯、炒菜。一直忙到大家吃飯,才能跑出去休息一下。飯吃好了,同學們悠閒地,或在院中經行,或坐房中看書,也有到後山清涼亭中坐著聊聊的,而我則在廚房裡忙著洗鍋、碗、瓢、勺、盤、盞、碟、筷,擦桌子,擺坐凳,和沖洗地下,等到一切就緒,老法師講經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接著我即隨大家同學去關房(當時慈航老法師正閉法華關)聽經。聽經下來,即馬不停蹄地跑到廚房去擇菜、洗菜;然後,又開始了煮中飯的工作。
吃過中飯,睡個午覺,下午兩點再去關房聽楞嚴經;聽過經,再跑進廚房煮晚飯燒洗澡水。晚飯後到熄燈睡覺以前的一段時間是屬我的,但是一天的勞累,已使我無法跟同學們一樣地坐在燈下,靜靜地看書了!就這樣子,我在彌勒內院住了半年多。
二十七 暖暖住山
一九五四年二月,我離開了彌勒內院,去基隆暖暖住了茅篷。說來,這又不得不歸於“緣”的力量了。
基隆千佛寺,在一九五三年彌陀佛誕舉行了一個念佛七,因為該寺的住持知道律航法師是專修淨土的人,所以特派專人來彌勒內院請律老去當主七和尚。律師雖然是一位皈命淨土的行人,但因是老年出家,對於佛七儀規法事。卻不懂。然而人家既是懇切至誠地來禮請了,也不便使人失望呀!於是便答應了下來,同時徵得宏慈等幾位法師的同意,去幫忙敲楗椎並相機指導。在臨去基隆的那一天,律老又特別囑咐我說:“你如果能夠抽幾天空的話,最好也去參加一下,因為你住過靈巖山,對於佛七比較熟悉。”但我沒有敢答應他,因為我的工作是不易找人代替的。
可是,到了佛七的第三天,律老竟寫了一封信,叫顧定生居士(即是現在在基隆十方大覺寺當監院的知定師)送給我,叫我接到信,馬上就去千佛寺幫忙佛七。不得已,我只好請一位同學代燒幾天飯,隨顧定生到了基隆。
當時在千佛寺參加佛七的一班居士,多是海員或海員眷屬;如現在已出家的郁佐侯(法名知寂,即基隆蓮社的住持)和他的太太朱念西(現在蓮社當家的常智師),和顧定生等都是那一次佛七的發起人。我隨顧到了那兒,顧即對郁等人說,他一到內院,見我正坐在床上補破衣服,就以為我很有道心(其實,是因為窮得沒有辦法了),再加上律老對他們說我是住過靈巖山的,他們就把我當做老修行了,真是阿彌陀佛,我有什麼修行!
可巧,在佛七中有一個少婦著了魔,她哭著說看見阿彌陀佛了!並聲言馬上就要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一時弄得大家驚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師主張趕快把她送到醫院裡去;但那位少婦死也不肯走出那間佛堂,而且哭鬧得更凶。我即時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叫大家肅靜,不要喧嚷,以免刺激該少婦錯亂的神經。接著叫人拿了半杯淨水,在佛前虔誦大悲咒二十一遍,然後用一半灑在該少婦的頭上,一半勸她喝進肚裡。真是“法力不思議,慈悲無障礙”,不到一小時工夫,該少婦竟完全恢復了正常。於是,參加佛七的居士和少婦的家人,更把我看成菩薩了!除了該少婦一定要拜我做師父外,其他十多人也要皈依。逼得我一時沒有辦法,我只好說:“如果你們再說要皈依我的話,我立刻就回汐止。”但結果那位少婦還是皈依了。
佛七圓滿的一天,有一位老太太(即是後來護我法的居士),聯合幾位居士,供養了我一百多塊錢,並說他們要發起在基隆建一所居士林,請我來領導。我當時笑笑對他們說:“我寧願在山上住茅篷,也不願在都市裡弘法領眾。”不料,我的那一句話,那位老太太竟留了心,我回汐止不久,她竟同二個男女居士到了內院,見了我就說:“從前她在上海時,曾發願要供養一位住茅篷的法師,因為時局關系,願未能還,就來台灣了!在千佛寺一聽說我願住茅篷,她當時就想把這個意思告訴我的,因為時間匆促,沒來得及。今天特為此事來和我談談;如果我願意的話,她願自己發心為我蓋一間茅篷,負擔生活費用,供養三年。
接著,她好像怕我懷疑她的經濟能力似的,又說:“我的兒子、媳婦、孫子和孫女,都在上海,現在台灣只有我先生和我兩個人;先生在招商局船上工作,雖然不太信佛,並不反對我信。法師請放心好啦,我供養您住三年茅篷,絕沒問題。”
所以我在前面說,我能夠去暖暖住茅篷,應歸功於“緣”的力量,因為那位老太太到內院與我談上面一段話的時候,我正為了一件事生煩惱,恨不得即刻離開內院。經她這麼一說,我以為正是佛菩薩叫她來的。於是,我便滿口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是,茅篷蓋在什麼地方呢?在那位老太太同二位居士回基隆之後,我在第二天又到月眉山、八堵、七堵、暖暖一帶去找地方,結果看中了暖暖金山院附近的一塊平地,由於嚴持、淨良二位法師的幫忙,得到該院主持人的許可,於一九五四年正月,正式開始建造茅篷,同年舊歷二月十五日,我即從汐止內院搬到了暖暖茅篷。那一天內院同學幾乎都到了。有的送我錢,有的買東西,使我感激異常!上過午供,我以羅漢菜供養同學,大家都吃得皆大歡喜,雀躍而去!
在大陸的時候曾聽老修行們說:“不破初關不住山,不透重關不閉關。”意思是說:想在山上住茅篷自修,或是閉關自修,對於佛法必須有真實見地方可;不然的話,不是著魔,就是退心,終難達到住茅篷或閉關的目的。阿彌陀佛!我對佛法不僅沒有真實見地,就是膚淺的了解也談不上。只是一時意氣用事毫無考慮就答應了人家的請求;及住進了茅篷,才知道不是想像的那麼簡單。但是,施主已為茅篷的事花費了幾千塊,總不能住三天就溜之乎也呀!因此,我便勉強住了三年。在這三年中,身心、鬼怪、人事,都給我帶來了許多的困擾,現在且分別地談一談。
一、身心方面的困擾:老子《道德經》上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同樣地我可以套一下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心;及吾無心,吾有何患?”老子說的“身”,當然不是毗盧遮那佛的清淨法身,只是由四大假合而成的臭皮囊罷了;我所說的“心”,當然也不是常住不變的妙明真心;只是“善惡臨時別配之”的虛妄意識而已。這臭皮囊,這虛妄識,盡管有無量數的前人因過於相信它,落得骨積如山,血流似海,頭出頭沒地在生死圈圈裡翻騰;而無量數的後人則仍前僕後繼地向這條老路邁進!想想看,世間的慘劇,還有比這再厲害的嗎?無怪經上說:“心是惡源,形為罪薮”了,一點也沒有錯!
我住在茅篷裡,由人家一滴血、一滴汗賺來的錢供著,就應該身心放下,精勤用功才對?可是,不行。多拜幾拜佛,頭就發昏了!多打一會兒坐,腿就酸痛了!晚睡一會兒覺,眼皮就打架了!剛剛生起正念,雜念就及時襲來了!剛剛打開經書看了兩頁經,心即像猴子一樣,跳躍不已了!總之,若身若心,都不容自在指揮,自在運用;三年下來,弄得馬齒徒增,一無所成!
二、鬼怪方面的困擾:基隆多雨是出名的,而暖暖的雨比基隆更多。所以,一入冬季,就冷風瑟瑟,苦雨淒淒,很少有一個萬裡無雲的晴天。我的茅篷雖然靠近金山院,畢竟尚有一段距離,加上金山院僅有兩三個住眾,又常因事夜不歸山,這座荒涼的小山上,常常會變成我個人的世界。我的膽量雖然不算大,但比起那些膽小如鼠的人要好得多:如在《獅子作戲》和《正念得生》文中所談的境界,都未能把我嚇倒,因此,我住在茅篷裡,雖常聽山下的人說,茅篷下面的一間破屋裡常出現鬼怪的事,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不料一天晚上十點左右,我剛剛放過了“蒙山施食”,在茅篷門口念佛,借著山下射上來的燈光,我看見有一個人從金山院那邊向我茅篷走來。我覺得很奇怪,心想:下這樣大的雨,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人來山上玩?當他離我的茅篷尚有十多步時,我問了一聲:“是誰?”那人突然停了下來,我再一看,人就不見了!那一夜我老是覺得有一個人,在茅篷外面走來走去的。第二天早上我下山買菜,半山腰裡靠路邊的一棵相思樹上,正有一個人吊在上面。後來據調查,那人正是晚間十點左右自缢而死的,金山院恐怕有他的冤魂不散,日後作怪,特請戒德法師等人放了一台焰口。除此之外,在深夜也常聽到茅篷外面有人竊竊私語,或是野犬搏斗的聲音,及至開門尋視,外面則萬籁俱寂,像古墓般的沉靜!
三、人事方面的困擾:
(一)我的那位護法老太太,是一位虔誠有余而認識不足的佛教信徒。一上山來,張家如何如何啦!李家怎樣怎樣啦!過去的光榮歷史啦!現在的家庭瑣事啦!不談則已,一談就沒有個完。同時,她還有一個使人莫名其妙的脾氣,凡是來茅篷看我的女眾,不管是出家或在家的,也不管是老的少的,她都表示仇視,有時還會講些不堪入耳的話,使人聽了哭笑不得!如說:“你們女眾不可以來看法師的,你們不見報紙上常有法師和女眾怎樣怎樣的新聞嗎?”如果有人問她:“你也是女眾,為什麼常來看法師?”她會毫不遲疑地說:“我是個老太婆,怕什麼?”她現在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了,這種脾氣仍無有改。為了這,有些關心的師友對我說,有人說我的閒話,我都一笑置之,不予分辯。因為我相信時間是最好的證人,又何必多費唇舌呢!
(二)暖暖上有一個陳姓學生,因為他是養子,初中畢業後,他的養父母即不准他繼續升學,而叫他去做礦工。他本來是一個聰明有抱負的青年,經此打擊,頓萌厭世之念,朝暮常在我的茅篷附近徘徊。當我知道了他的情形後,即不斷地給他一些精神上鼓勵和物質上的幫助,希望他能一面順從養父母的意旨努力工作,一面勤奮自修。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用我送給他的二十塊錢,買了一把菜刀跑到八堵基隆河邊自殺去了!雖然因被人發覺得早,救回了他的一條小命,而我卻受了極大的騷擾。因為報紙上說:學生陳××,因為想跟他在暖暖山上修道師父出家,受了養父母的阻礙而自殺的;又說他自殺的菜刀,是他的師父給他錢買的。因此,忙得警察們三番五次跑到我茅篷裡調查,後來這事雖是水落石出,與我無關了,但我自從有了這一次教訓,再也不敢“濫慈悲”了!
(三)一日黃昏時分,從山下來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他走進了茅篷,燒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響頭,即對我直嚷著說:“法師!我要求解脫!我要求解脫!我要求解脫!”起先我以為他想出家,所以我勸他:“看你是一個很有作為的青年,正是為社會、為家庭、為自己謀幸福的時候,何必要出家呢?其實,在這同胞多苦的年頭,像你這樣子年輕,難道出了家,就沒有為社會創造財富的責任了嗎?……”沒等我話說完,他即急忙地搶著說:“法師!你誤會我要求解脫的意思,因為我說的求解脫不是想出家,而是想自殺呀!”
“你為什麼要毀滅你自己?”我一聽說他要自殺,驚奇地這樣問他。
他說:“法師,我要毀滅自己的理由太多了!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總之,我覺得一旦自殺了,便能解脫了一切煩惱;便能遠離了一切苦難!……”
我說:“看你說話的神態,酒喝得該不會太多吧!也許你根本就沒有喝酒?為什麼說的都是醉話呢?假定真的像你所說,自殺即能解脫一切煩惱和苦難的話,那麼活在世界上的人類,該都是多余的了?”我停了一下,叫他一聲:“朋友!”
接著我又說:
“你才真誤會了解脫的意義哩!因為自殺是罪惡,是自私,是不負責任,是沒有出息的行為,而不是解脫啊!依佛法而論,自殺的人不但不能解脫煩惱和苦難,相反地,死了之後,更要墮落在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道中,受極大的痛苦!什麼原因呢?自殺者的起因雖有千差萬別,但概括地說,總不會超出貪瞋癡三毒的范圍,這貪瞋癡三毒就是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道的因,而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道即是貪、瞋、癡三毒的果,這也就是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不昧的道理。你認為自殺就是求解脫,顯然沒有把這種因果的道理弄清楚!我是出家人,見將死的蜎飛蠕動之物,都要設法施救,更何況你我是同文、同種的同胞呢?不過,我沒有勉強人的權利,聽從與否,你有自由。然而,我總希望你把自殺的勇氣毫無保留地使出,步入向善向上的光明大道,能這樣,才真能夠解脫煩惱和苦難!”
俗語說:“話是開心的鑰匙。”一點也不錯,那位行將被死神掠去的青年,聽我這麼一說,他竟覺悟了!但我經他這麼一攪,卻久久無法安靜!
二十八 慈航菩薩
慈航菩薩,即是德高望重、中外皆知的慈航大師。因為他圓寂五周年後開缸肉體不壞,人們都說他老人家是肉身菩薩,所以,我也以菩薩稱之。其實,就是他的肉體壞了,菩薩二字,他老人家也是當之無愧的!
菩薩俗姓艾,字繼榮,別號彥才,福建建寧人,生於一八九四年,寂於一九五四年,僧臘、戒臘皆四十三,世壽整整六十。
菩薩未出家之前,因為父親早逝,家境窮困,只在私塾裡讀了一本《三字經》,一本《六言雜字》,一本《論語》(未讀完),就辍學去學裁縫了!出家後,雖然到處參學,親近名德,因為“天資欠敏”,到了三十多歲,文字仍無法寫得通順,佛經也看不懂。但由於求知欲強,終於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般的毅力,克服了天資欠敏的缺點,完成了一百二十余萬言的巨著,弘法海內外,成為一代高僧。
道安法師曾在《發揚慈航法師的三大精神》一文中(見《慈航法師圓寂三周年紀念特刊》),把菩薩“學而不厭”的精神,“誨人不倦”的精神,“慈悲喜捨”的精神,說得非常詳細,也非常動人,現在分別節錄在下面:
一、“學而不厭”。道安法師說:“一九一二年,慈師十八歲,隨其剃度師自忠上人,赴九江能仁寺求具足戒,其師愛之不能捨,慈師苦之,數次逃走,始脫其纏,遂得游歷九華山,次第參學於常州崇法寺、天寧寺,蘇州之戒幢寺,天台山之觀宗寺,南京之香林寺,楊州之高旻寺等處,親近谛閒、度厄、圓瑛、太虛諸大師。一九二七年三月,往廈門南普陀之閩南佛學院研究佛學,其文字尚未通順。已圓寂之大醒法師當時為閩院教務主任,對慈師批評頗不客氣,慈師對余述醒師斥言曰:‘看汝外表甚魁偉,像個人;年齡亦已三十余歲,為何文字一竅不通耶?’”
“慈師另有一次,對我講他‘在一九二九年,任安徽迎江寺方丈時,仍無法看懂佛學書籍。身為一寺之主,四眾的領袖,不能理解佛學的哲理,心中非常急愧!再想入佛學院,年大而學淺,閩南三個月的教訓,已使我殊覺頭昏,不敢嘗試佛學院的滋味了!年雖三十五歲,上進的志並未灰。正在此時,法舫法師與唐大圓居士,在武昌辦佛學函授班,歡喜之余,立即匯款、報名參加函授班,繳了壹元五角銀洋學費,換得一本看不懂的《唯識講義》。講義雖然盡管看不懂,但無論如何,不願就此灰心丟掉它,同時更加上不服氣的心理,以為別人能寫能教能賣錢,我連看也看不懂,這是多麼可恥的一回事。’慈師繼續說:‘因為不服氣,所以人到哪裡,也把這份講義帶到哪裡,在心內總不能白白地把它忘掉!後來一直把它帶到香港,帶到緬甸,帶到新加坡,不論是在船上車上,差不多每日或隔幾天必須看看它。結果,在星洲時,終於完全了解了!我的唯識學就從此打下了根底。’慈師有了這種學而不捨的精神,焉有不成功的道理?”
二、“誨人不倦”。道安法師接著又說:“慈師身體魁梧,氣魄充沛,精神飽滿,加以度世心切的宏願,故能產生其傳教說法、誨人不倦的美德。他在南洋、緬甸、國內,都保持他始終如一的誨人不倦精神。他每日能講八小時課,不加休息;一到不講課,立即又拿起筆,不是寫文,便是編書。他圓寂的當天上午還在上課,中午才吃完飯,沒有休息,又提筆在編藏經目錄。筆放下,便圓寂了!最難的是不分人多少,知識有無,一個人要他講一部經,他也照常講下去。這種偉大的利他精神,實千古難得一人也!我們把他自定的功課時間表一看,就知道他的學、誨精神,誠足為我們年輕人和年老人的模范了!”
晨五時至六時半——誦經禮拜
七時至八時——讀英文
八時至九時——講經
九時至十時——講經
十時至十二時——編書
午睡後二時至三時——講經
三時至四時——講經
四時至五時——講經
五時至六時——編書
晚上八時至九時——講經
九時至十時——編書
十時後禮佛、靜坐、就寢
“他這種精勤的精神,在佛教界的大德中,殊不可多得。我只能用梁任公贊玄奘大師的話移來贊慈師:‘勇士當死於戰場,學者當死於講壇’。慈師圓寂前三小時,還在講課,真可謂‘學者當死於講壇’的模范了!”
三、“慈悲喜捨”。道安法師又說:“慈師福報甚厚,須做事,弟子無不竭力供養者,故其財物供之不虞匮乏。然亦有弟子知其喜捨心重而勤加供養之者,亦有因之貪其財者,慈師皆不計,左手入,右手立即流出,家無隔宿之錢;入一元,出一元;入一萬元,出一萬元。常保其‘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之態度。有知其於金錢之態度如此,貪者愈貪,拆其信,預知某日有某弟子供養其錢者,預時必等候之,送錢者至,則曰:‘師父!我缺錢用,請借之!’慈師決無吝色,左手接之,右手施之,晏如也。慈師自號‘慈氏’、又號‘普門子’,觀其言,察其行,真乘願再來者。……‘諸供養中,法供養最’,財法二施,慈師皆能做到,豈非菩薩維何?……尤其愛護僧青年,勝過他自己的生命。當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一年,大陸僧青年入台而無衣無食時,他那奮勇的熱情,驅使他為救護僧青年如熱鍋上的螞蟻!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建立了彌勒內院,安插了二十多位求學若渴的僧青年。……”
上面的三點,都是引用道安法師《發揚慈航法師三大精神》文中的,這三點是道安法師對菩薩的認識,因為我也有同樣的感想,所以把它錄出,作為我對菩薩的懷念。我在菩薩圓寂三周年的時候,也曾寫了一篇《歲月易逝,師德難忘》的小文,略述菩薩的嘉言懿行,現在不再噜蘇了,茲恭錄菩薩的遺訓於後,作為本文的結束:
“奉勸一切徒眾,
時時反省為要;
每日動念行為,
檢點功過多少。
只要自覺心安,
東西南北都好;
如有一人未度,
切莫自己逃了!
法性本來空寂,
因果絲毫不少;
自作還是自受,
誰也替你不了!
空花水月道場,
處處時時建好;
望爾廣結佛緣,
自度度他宜早。”
二十九 印順導師
我來到祖國台灣島,除了親近慈航菩薩之外,就是印順導師。以時間的先後而論,親近慈航菩薩較早;以時間的長短而論,親近印順導師較長。但讀者千萬不要誤會:“你掛出這麼二位當代大德的招牌,是不是有意來抬高自己身分?”不是的,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所以要把他們二位老人家的招牌掛出來,是因為他們二位老人家對我來台出家以後的恩德教誨太大了!我這本小書,既然叫做《參學瑣談》,這最後的,也可以說是最主要的兩站,就是親近這兩位大德高僧,怎能略而不談呢?其實,我一聽到有人說:
“你也是慈航法師的弟子呀!你也是印順法師的弟子呀!”的時候,就覺得很慚愧,深恐慈師、印師二位老人,為了有我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弟子而蒙羞!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只是慈老門下的一個“飯頭”,印老門下的一個“逃兵”呀!哪兒有資格做他們的弟子?但不管怎樣,我總算親近過他們二老一段時間,所以我必須談談親近印老的經過。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是太史公司馬遷寫《孔子世家贊》一文的時候,開頭引用詩經上的話,我當時仰慕印順導師的心情,正好用這幾句話來形容。本來,我在暖暖地方住茅篷的前兩年,對印順導師的思想是不贊同的(這因為是受了人雲亦雲的影響,如果真有人問:“他的思想錯在哪兒?”自己也只有“顧左右而言他”)。大概是在一九五六年下半年吧?印海學兄從福嚴精捨給我寄來三本書,即是《頑石點頭》、《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學探源》。因為這三本書是印順導師著的,我便以“吹毛求疵”的態度,細心地讀了《頑石點頭》。結果,不但沒有“求”到“疵”,自己反步了“頑石”的後塵。接著又讀了《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學探源》,才徹底消除了自己“井底之蛙”般的愚見,才真正知道印順導師是一位“智慧如海”的大德,而不只是一位普通的講經法師。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他那深入淺出的說理,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往往都會使你覺得:自己想說的話而又說不出的話,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無法了解的道理,經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文字一描寫,經他那深入淺出的說理一分析,經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一形容,你自己想說的話而又說不出的話,也可以說出了!你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無法了解的道理,也可以了解了!這時候你會從心底發出一聲贊歎,啊:“難怪人家都說他是佛學權威,稱他為人天導師,真是名副其實。”
就因為這個“增上緣”一九五七年正月,住茅篷三年圓滿的時候,我便寫了一封毛遂自薦式的信,寄給印順導師,先大略說明我出家又被迫當兵,當兵又出家的經過情形,然後請求他慈允我到福嚴精捨親近參學。不幾天雖然得到了回信,卻沒有承蒙允許。於是我又寫了一封信寄去,這次的回信雖是答應了,也只是叫我“先試住三個月”。到了福嚴精捨住了三個月後,看看導師也沒有叫我走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來,認真地依照他老人家為同學們選讀的經論按部就班地用功。
印順導師在《福嚴閒話》一文中:“……諸位到精捨來,首先不要把這裡看得太理想。從人說,我很能了解自己,我不是一個有天才的人,我的福報甚薄,教學經驗也不足,你們跟我共住,是不會十分理想的。不過我要告訴諸位,像我這樣不夠聰明、沒有福報的人,也是有些好處的,這就是自己能夠知道自己,在佛法方面,還能切實地、認真地、放下一切地去用功,而從不輕舉妄動,攀逐外緣,荒廢了自己的修學。過去二十年中,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意願,過著符合這種意願的生活。因此,我對於佛法,尚能有微少認識;佛法給予我的利益,亦復不少。世間任何事情,沒有絕對的容易,也沒有絕對的困難,所謂熟能生巧,如果肯多下工夫,苦心研習,久而久之,雖愚笨,多少總會有些成就。所以,我希望諸同學中,慧根深厚的,固應抓住自己的優越條件,著實努力一番;即使資質較差的,也不要緊,只要能夠安心學下去,終歸是有所得的。我在學團中,過去曾遇到許多聰明的同學,都是年富力強,會寫能說,其才干真了不得。然因外緣太多,修學時間少。忙著任監院,任住持,整日忙於應付、攀緣,把大好時光荒廢了。最好的,也只成一辦事僧而已。由此可知修學佛法,必須能夠放得下,安得住心,持之以恆,才能較為深入佛法,也才可以獲致真實的利益。”
導師接著又說:“我的身體一向很不好,福報因緣也差,長期過著淡泊苦學的生活,以致養成一種愛好清靜、不喜活動的習慣。當然,諸位不能學我這種消極的榜樣,佛教的事情很多,正待你們去做。將來出去,凡於佛教、於眾生有利益的事情,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的,都應該發心去做。但當在這修學的現階段,我只希望大家暫時學到我的安心、沉靜、不急功近利的精神。”
關於導師教學的態度,他說:“關於我的教學態度,一向是絕對尊重自由的。……因為我自覺我所認識的佛法,所授與人的,不一定就夠圓滿、夠理想;因此,我從未存心要叫大家學得能跟我一樣。……我因一九三四年到武昌佛學苑研究三論,所以大家都說我是三論學者。也許我的根性比較接近空宗,但我所研究,決非一宗一派。尤其領導大家修學,更未想到要如何控制思想,使大家都跟我一樣。就這三年內,我給大家選讀的經典,第一年三百余卷,其中包括從印度譯來的經、律、論、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等各樣代表典籍。第二年的閱讀范圍,一面仍然保持印度傳來的教典,一面放寬到中國祖師的著述。第三年則擴展到暹羅、日本、中國西藏各家所傳作品。在講授方面,我想把佛學三大系的重要經論,如楞伽、起信、中觀、唯識論等,都給大家講解大要,另外關於戒、定、慧三學,也准備講一點。總之佛法是一體而多方面的,大家在初學期間,應當從博學中求得廣泛地了解,然後再隨各人的根性好樂,選擇一門深入,這無論是中觀、唯識,或天台、賢首都好。不過在現階段,一定要先從多方面去修學,將來才不致引生門戶之見。佛教的宗派,各有好處,而且彼此可以互相助成。如中國一些宗派,都有可以會通處,其界限並不十分嚴格。所以,大家不應存著宗派觀念,佛教只有一個,因適應眾生根性而分多門,我們學佛,第一便要‘法門無量誓願學’。至於最後從哪一門深入,則須視各人的根機而定。”……
真的,印順導師教學的態度不但自由,方法也很活潑,不像一般佛學院那樣死板的,按時上課、復講、測驗、考試,也不像一般研究學術機構,定期提出問題辯論,而只是叫同學們依照他為同學們選讀的經論程序,一面好好地閱讀,一面好好地寫筆記,隔一個月或兩月,他把同學們的筆記本子逐一看一遍,親筆在後面寫個某月某日,就好了。不過,這只限於我們幾個年齡大的,其他幾個年齡小的,照常隨著同寺女眾佛學院裡的女眾聽課、應考。
我在福嚴精捨,雖然僅住一年零八個月,沒有能夠閱讀完導師為同學們選擇的經典,也沒有聽完導師准備為同學們講的佛學三大系的重要經論(我只聽了半部《楞伽經》,半部《成佛之道》,導師即應聘赴菲當某兩大寺的上座去了),而卻激起了自己勤學的決心。我自離開福嚴精捨,數年以來,不管環境是多麼困難,心情是多麼的沉重,一有空,我總是自己在三藏聖典中摸索,不敢稍存放逸、消極的念頭。我想:在三寶的慈光加被下,只要一息尚存,我會不惜一切犧牲,為弘法、利生的事業而努力的!
三十 白聖法師
白聖法師的聲望,在佛教界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我這篇小文所以用“白聖法師”為題,也就是這個緣故。
常聽人說:“白聖法師海派氣氛太濃厚,缺乏高僧應有的涵養和風度。”也許,白聖法師在某些地方,涵養和風度是差一點。但他那種為法為人的精神,卻不是一般所謂“高僧”所能及的。關於這點,也不必多舉例證,僅拿唐湘清居士寫的《敬頌白公上人六十誕辰》一文中的幾句話,就可以見其為法為人的一斑了。唐說:“一九四九年較多僧侶來台,而那時來台灣的僧青年,多數到中坜圓光寺慈航老法師主辦的台灣佛學院去讀書;至於年高德劭的老法師們,多數經白老招待在十普寺居住。例如智光老法師,南亭老法師,道源老法師,默如老法師……等等,來台之時,起初都在十普寺居住相當時期。白老方便來台老法師的功德,足可與當時慈老收容僧青年的功德媲美。”
在大陸參學時期,白聖法師的大名我就知道了,但緣悭一面,未曾親近過。一九五四年由於律航法師的介紹,我才拜見了這位大德。後來他住持的十普寺第一次傳戒聘我為引禮,獅頭山結夏邀我任糾察,此後我又當了他傳戒法會中幾次書記,彼此才有了真正了解。近十年來,他對我非常的關切和愛護,見了面真可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有些人就認為我是“白聖派”了!其實,我一向參學的態度是“依法不依人”的,從來就未想到派不派的問題。不過,我與白老既有這麼一段因緣,總希望他老能始終為法珍重,千萬不要為虛名假利所惑才好!
一九六三年春,台北臨濟寺傳戒,戒子們化一萬多塊,獻沉香寶座為他們的得戒白聖大和尚祝壽,要我代他們寫一首頌,刻在寶座的大理石上作為紀念,我寫道:
大哉和尚,末世耆英!
難忍能忍,難行能行。
昔植善根,童真入道;
辄以菩薩,是則是效。
宗教兼通,運用自在;
如虎戴角,一切無礙。
莅台逾紀,夙興夜寐;
傳戒興學,振衰起敝。
影響所及,佛日朗然;
光明炯炯,普照塵寰。
今逢癸卯,六秩初度;
敬獻寶座,為和尚壽!
三十一 道源尊宿
道源尊宿,俗姓王,河南商水周口鎮人,與筆者有同鄉之誼。尊宿因幼年生母棄世,不容於庶母,與胞姊皆賴嬸母撫養成人。二十歲那年,不幸相依為命的姊、嬸,又相繼病逝,尊宿悲痛之余,頓感人生之苦空無常,乃毅然落發為僧。二十四歲受具於湖北漢陽歸元寺,稍事參學,旋即回至出家小廟輔理寺務。二十八歲,因悉律宗大德慈舟法師於江蘇常熟虞山興福寺創辦僧學,即辭師南下,入學求法。此後,曾隨侍慈舟法師到蘇州靈巖山興建過淨土道場,曾同慈航法師在安慶迎江寺助理過寺務,曾在武昌佛學院親近過太虛大師,曾在洪山寶通寺同白聖法師閉過關,曾應河南開封淨嚴法師之請任河南佛學院教師,曾朝過九華、普陀二大名山,又曾到靈巖山親近過印光大師,曾在上海親近過圓瑛法師,曾在福州法海寺法界學苑代理過教務,曾在北京淨蓮寺輔助慈舟法師講過華嚴經,曾任過河北房山上方山兜率寺住持,曾任過北京廣濟寺宏慈佛學院主講,及該寺傳戒期中的教授六次,曾任過張家口賜兒山雲泉寺改為十方後的第一任住持,曾任過中國佛教會察哈爾省分會理事長等職。一九四九年偕白聖法師來台,先住十普寺,以渡難關。後來應慈航法師之邀,始到新竹靈隱寺、中坜圓光寺助其辦學、講經,接著即創建八堵正道山淨土宗海會寺,並屢任台南大仙寺傳戒期間的教授,獅頭山圓光寺傳戒期間的得戒,以及台北觀音山、屏東東山寺等傳戒期間的得戒;德化之盛,無與倫比,是護教為法的精神,直可與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位老鄉——玄奘大師媲美!
我在暖暖住茅篷期間,因與尊宿創建的海會寺比鄰,得常去親近,恭聆教益。那時尊宿已將近耳順之年了,加上身體又常生病,論說就應該在飲食方面考究一些了,但他老的生活清苦得簡直令人無法想像。記得一天我陪默老到海會寺去看他,中飯的菜肴很豐富。飯後默老問他:“你平時吃的菜也跟今天差不多吧?”尊宿說:“今天的菜是專為老同學(尊宿與默老,系常熟虞山同學)來准備的,平時我半個月也難得買一塊豆腐吃!”我則插嘴說道:“老法師的戒子滿台灣,皈依徒弟也很多,隨便供養一點也夠您的生活費用了,何必這樣刻苦呢?”他說:“人家供養是想求福的,應該用在建寺、印經、救濟苦惱眾生地方,怎可以用在自己享受方面去?”
一九五五年、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三年,他在十普、海會、臨濟寺傳戒法會中,不是任教授,即是任得戒,我則不是引禮就是書記,這一段期間,我對他老更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因為在此以前,我只以為他老不過是一位專修淨土,慈藹可親、刻苦自勵、依文解義的法師而已。等到在這幾次戒期中聽他老為戒子們講戒的時候,才知道他老是一位長於辯才、重視律儀、頗有見地的善知識。記得他在海會寺戒期中,為戒子們講“沙彌律儀”,講到:“在家五戒,惟制邪YIN;出家十戒,全斷YIN欲”一條的時候,他的聲氣很沉痛地說:“台灣的佛教,受了日本統治的影響,有住廟為住持而仍結婚生子,並自以為是出家人者,此是末法時代的衰弱現象!不過,日本佛徒之如此者,可以理解;台灣僧人之如彼者,則殊為痛心!我們知道:日本僧人娶妻,始於親鸾上人,因為日皇御妹,逼婚親鸾,如若不從,整個日本將遭大難,親鸾上人權衡輕重,犧牲了自己。但於結婚之後,退出寺院,另組居士佛教日蓮宗以專宏淨土,復因得皇族擁助,此宗大展,今之東本願寺,西本願寺,便是其支派。日本寺院,總數約五萬,東西本願兩寺的派下,即占約三萬,其勢力之盛,於此可見!距今六七十年前,日本‘明治維新’,鑒於人口之不足,便通令青、壯年僧人,一律娶妻,老年僧人則仍保持其淨戒。但後來老的日益衰謝,代起之者,均為有妻有子的和尚了!但這都是由於惡王的逼迫所致。台灣的和尚,何以也要學日本和尚娶妻生子?”
接著他又說:“一九四九年以前,台灣出家人,在社會的地位日漸衰落,人民對佛教的信仰也日益下降,故只有返俗的沒有出家的。自一九四九年以後,由於來台的大德們,提倡傳戒,到目前為止共傳十一次,道源本人即參加了八次,所以風氣已經好轉。……將來本省佛教之興,全賴出家人,尤其是男出家人;因為女眾往往化度不如男人。然而既然出家受戒,便得持戒清淨,不可再去半僧半俗、食肉娶妻了!否則自己破了戒,佛教也無法振興起來!”
在“初壇請戒”的時候,他又開示新戒們說:“學佛以出家人為根本,在家為方便;出家為究竟之道,在家乃隨順眾生之道。因為唯有離欲捨貪,斷除恩愛,始得超凡入聖,遠離生死苦海六道輪回。但要離欲捨貪,斷除恩愛者,必須捨俗出家,一心入道方可,所以三世諸佛,無不皆由出家證道。如今諸位能夠發心出家,實為多生善根所致,你們各要誠心忏悔,使得身心清淨,明晨即為你們傳授沙彌十戒。至於戒者,共有戒法、戒體、戒行、戒相的四種意義:
一、戒法者:即中戒律的條文及其內容。
二、戒體者:是一種無相之相,無色之色,亦名‘無表色’。雖無形色可以表現,但確有其實體之存在……。
三、戒行者:是由戒律的實踐,所表現的行為。
四、戒相者:是從持戒的行為中,形成的事相表現。
他在講戒的四種意義的時候,曾一再強調“戒體”的重要性。
他告訴戒子們說:“明晨你們在接受三皈之時,應當作三觀。第一要觀想自己的發心受戒,對於‘情非情境’,願斷一切惡,願修一切善,誓度一切眾生,如是即有感得十方大地震動,並有戒功德雲,冉冉上升。第二要觀想彌蓋太虛空中之功德雲,復而聚為一大寶光華蓋,罩於頭頂上空。第三要觀想再由華蓋功德雲,徐徐而下,注入自己頂門之內,達於內心,遍及全身。這是什麼?這就是‘戒體’。”
由於他老在講開示時,口齒清晰,態度誠懇,有許多戒子都感動得涕淚滂沱,不能控制自己!因此,我覺得:他不但是北方出家眾中在台唯一的長老,且是佛教界數一數二的耆宿。在這法弱魔強的末法時代,我們正需要這樣的大德久住世間,顯正摧魔,住持佛法啊!
三十二 同學同道
我的參學瑣談寫到這兒,本來就應該打住了,因為自從離開新竹福嚴精捨,即大著膽子,背了一塊“弘法”的招牌,在台灣東、西、南、北地到處打混了!這期間,雖然由於自己的德學不足,弘法的成績平平,卻也曾被台灣省佛教會聘為“弘法委員”,台灣省佛教分會頒發過弘法熱心的獎狀,並且還獲得一個“大法師”的頭銜呢!想想看:這“弘法委員”,這“獎狀”,這“大法師”的頭銜,使我一天到晚攀逐外緣,尚嫌時間不夠分配,哪兒還有工夫,再想到“參”、再想到“學”上面去呢?不過,我要敬告同學(指在學的一般青年僧尼)、同道(指有心弘法利生的出家二眾)們,在德學未足之時,千萬千萬不要被“弘法”的美名沖昏了頭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忙著去“弘法”了,應知“參學”不易,而“弘法”更難啊!
可是,中國台灣是一個亞熱帶的地方,一切都顯得早熟!在大陸的北方,一年之中,僅收一次小麥,一次雜糧;而在台灣則可以收割兩次稻谷,一次地瓜和一次蘿卜一類的菜蔬。在大陸從佛學院畢業出來的僧青年,就是再參學個三年五載,尚不敢以“法師”自居,而在台灣省只要在佛學院裡混兩年,不是眼睛移在頭頂上去了,就是沾沾自喜地說:“我也是法師了!”於是乎,跟我一樣,背著一塊“弘法”的招牌,東、西、南、北地到處打混,結果怎麼樣呢?還不是“自誤誤人”!
那麼,怎樣才算是不“自誤誤人”呢?印順導師在《論僧才之培養》一文中說:“……佛教的宏法人才,決不單是對佛教有所認識。因為宏法不只是知識的灌輸,尤其是身為宗教師的出家眾,要想真能夠攝受廣大信眾,給予佛法的真利益,除佛教知識外,必須具有高尚的德行,和精勤的修持,如此才能使信眾們建立信心,進而引導他們深入佛法。”
接著又說:“第一、今日是知識發達的時代,佛教徒要想降服魔外,高建法幢,就必須對深奧的佛法,有一番深入研究,才能以深入淺出的善巧方便來施化,使未信者信,已信者增長。眾生根性不一,當然可以種種法門,或者不需語言文字,以身教感召別人。但約廣大人心和現代風尚說:宏法者對於廣大精深的佛法,必先要有明確的深刻的理解。從深廣的義理中,不但能條理嚴密的發揮深義,更能提出簡要的綱宗,使大眾可以對佛法有一正確扼要的觀念,如此才能使現代人士易於接受。……”
“第二、一個身為佛教師的,要教化他人,除了對佛法具有深刻了解之外,對於一般世間知識,也應有廣泛地涉獵,這倒不是說對於現代知識都應該專心研究。如中國佛教史上的道安、慧遠大師們,對於中國學術都有很好的造詣;出家學佛後,才能引導當時社會一般知識界歸向佛法。印度的馬鳴、龍樹、無著、世親諸大論師們,哪一位不是當時有名的大學者?對於流行的四吠陀典和十八大論等,都有過研究,這才能以佛法通融世學,批評世學,從相互比較中,顯出佛法之精深與高妙,使人們才易於崇信和接受。以其他宗教之牧師、神父們來說,他們作一個傳教師,都是在一般大學知識以上,再予以數年的宗教教育,才能談到傳道,發生良好的效果。雖說他們以物質來引誘,但傳道人才之造詣,有他們的長處。不要以為過去唐代禅宗之發揚,專於注重自身的薰修,無須了解其他。不知禅者的力求實踐,不重聞思經教,正因為那時的教學,已極為發達普及;而我們現在是怎樣呢?當時的對手是儒、道、禅者多少有些認識,而現在世間的學術,又是怎樣呢?在現代,對於佛法的義理,不能隨分隨力的聞思修學;對世間知識太欠缺,要想宏法利生,確實是件難事!”
最後又說:“有些熱心的佛教徒,為了佛法能夠深入世間,提倡一些最簡單的道理,最簡單的修持;或者利用唱歌、幻燈,這自然是引導信佛的大好方便!但從長遠處著想,要使社會人士對於佛法有正確的信解,要攝受現代的知識人士,那麼單憑這些通俗的說教,是不能達成佛教中興的目的。……”
有志於“宏法利生”的同學同道們,以上引用的幾段話,可以作為我們自利利他,振衰起敝、挽救佛教厄運的一面鏡子,請照照吧!看看自己有沒有認清楚“今日是知識發達的時代”?看看自己有沒有“降服魔外,高建法幢”的能力?看看自己有沒有具備“除了對佛法具有深刻了解之外,對於一般世間知識,也應有廣泛的涉獵”的條件?如果已認清楚了,能力夠了,條件足了,那麼,就請你多多發心去為“弘法利生”的事業努力吧!否則的話,最好還是潛修學習幾年再說。
也許有人要問:“你自己既然已經了解這種道理,為什麼不多潛修幾年,就東、西、南、北地打著‘弘法’的招牌到處打混呢?”
很簡單,就是因為被“弘法”的美名,沖昏了頭腦!現在為了避免“盲人騎瞎馬,相牽入火坑”,所以,我要虔誠地奉告諸位,千萬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
三十三 常憶遺教
一個有孝心的子女,不管他的雙親去世多麼的久遠,對於他雙親的臨終遺言,都會牢記不忘;同樣地,一個真誠的佛弟子,對於佛教的遺教,也應念茲在茲,深刻於腦海。近閱《指月錄》,每一位禅宗祖師傳法時,總是對他的受法弟子鄭重地說:“昔如來以正法眼藏,付於迦葉,展轉囑累,而至於我,我今付汝,汝當護持!”。今天我們雖然沒有受到祖師們的“展轉囑累”,而“住持正法,續佛慧命”的責任,卻是義不容辭的。所以,我們必須以佛陀的遺教,作為我們的座右銘,用以策勉;使自己的生活納入遺教的軌道,若身若心,才不至於像一頭無人監視的野牛,去“犯人苗稼”。
說到佛陀遺教,真是浩如大海(三藏十二部無非遺教)!但我們只要能夠把《佛垂般涅盤略說教誡經》上所說的,謹記在心,依著去行,也就受益無窮了!不信,請靜下心來,讀一讀下面節錄的經文吧!
珍敬戒律:
“汝等比丘!於我滅後,當尊重珍敬波羅提木叉,如暗遇明,貧人得寶;當知此則是汝等大師若我住世,無異此也。……”
“不得參預世事,通致使命,咒術仙藥,結好貴人,親厚媟慢,皆不應作,當自端心,正念求度。……”
“若人能持淨戒,是則能有善法;若無淨戒,諸善功德,皆不得生。是以當知:戒為第一安隱功德之所住處。”
制心:
“汝等比丘!已能住戒,當制五根,勿令放逸,入於五欲。譬如牧牛之人,執杖視之,不令縱逸,犯人苗稼。……此五根者,心為其主,是故汝等當好制心。心之可畏,甚於毒蛇、惡獸、怨賊、大火越逸,未足喻也。……是故比丘,當勤精進,折伏汝心。”
戒睡眠:
“汝等比丘!晝則勤心修習善法,無令失時;初夜後夜,亦勿有廢;中夜誦經,以自消息。無以睡眠因緣,令一生空過,無所得也!”
“當念無常之火,燒諸世間,早求自度,勿睡眠也。諸煩惱賊,常伺殺人,甚於怨家,安可睡眠,不自警寤?煩惱毒蛇,睡在汝心!譬如黑蚖,在汝室睡,當以持戒之鉤,早摒除之;睡蛇既出,乃可安眠。不出而眠,是無慚人也!……。”
戒瞋恨:
“汝等比丘!若有人來,節節支解,當自攝心,無令瞋恨;亦當護口,勿出惡言。若縱恚心,則自妨道,失功德利!……”
“所以者何?瞋恚之害,能破諸善法,壞好名聞,今世後世,人不喜見。當知瞋心,甚於猛火,常當防護,無令得入,劫功德賊,無過瞋恚!……。”
戒驕謅:
汝等比丘!當自摩頭,已捨飾好,著壞色衣,執持應器,以乞自活,自見如是,若起驕慢,當疾滅之。……謅曲之心,與道相違,是故宜應質直其心。當知謅曲,但為欺诳;入道之人,則無是處!……。”
少欲知足:
“汝等比丘!當知多欲之人,多求利故,苦惱亦多;少欲之人,無求無欲,則無此患。……少欲之人,則無謅曲,以求人意,亦復不為諸根所牽。行少欲者,心則坦然,無所憂畏,觸事有余,常無不足。……若欲脫諸苦惱,當觀知足。知足之法,即是富樂安隱之處。知足之人,雖臥地上,猶為安樂;不知足者,雖處天堂,亦不稱意。……”
精進:
“汝等比丘!若勤精進,則事無難者;是故汝等,當勤精進。譬如小水常流,則能穿石。若行者之心,數數懈廢,譬如鑽火,未熱而息,雖欲得火,火難可得,是名精進。”
攝念:
“汝等比丘!求善知識,求善護助,無如不忘念。若有不忘念者,諸煩惱賊,則不能入。是故汝等,常當攝念在心;若失念者,則失諸功德。若念力堅強,雖入五欲賊中,不為所害。……”
習定:
“汝等比丘!若攝心者,心則在定;心在定故,能知世間生滅法相。是故汝等,常當精勤修習諸定;若得定者,心則不散。譬如惜水之家,善治堤塘。行者亦爾,為智慧水故,善修禅定,令不漏失。……”
修慧:
“汝等比丘!若有智慧,則無貪著。常自省察,不令有失,是則於我法中,能得解脫。若不爾者,既非道人,又非白衣,無所名也。實智慧者,則是度老病死海堅牢船也;亦是無明黑暗大明燈也;一切病者之良藥也;伐煩惱樹之利斧也。是故汝等,當以聞思修慧而自增益。……”
念所受法:
“汝等比丘!於諸功德,常當一心,捨諸放逸,如離怨賊。大悲世尊所說利益,皆已究竟,汝等但當勤而行之。若於山間,若空澤中,若在樹下,閒處靜室,念所受法,勿令忘失,常當自勉,精進修之,無為空死,後致有悔!我如良醫,知病說藥,服與不服,非醫咎也。又如善導,導人善道,聞之不行,非導過也。”
世相無常:
“汝等比丘!勿懷悲惱!若我住世一劫,會亦當滅;會而不離,終不可得。自利利人,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無所益。應可度者,若天上人間,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緣。自今已後,我諸弟子,展轉行之,則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是故當知,世皆無常,會必有離,勿懷憂惱。世相如是,當勤精進,早求解脫,以智慧明,滅諸癡暗,世實危脆,無牢強者!我今得滅,如除惡病;此是應捨罪惡之物,假名為身,沒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滅之,如殺怨賊,而不歡喜?”
以上所節錄的佛陀遺教,正如阿樓馱尊者所說:“月可令熱,日可令冷,佛說四谛,不可令異。”所以我們皆應歡喜信受,勿令忘失,常當自勉,精進修之。如能這樣,才算不辜負世尊“最後之所教誨!”
三十四 行普賢行
也許有人要問:“你僅僅念阿彌陀佛,誦誦《普賢行願品》,求生西方極樂世界,就算了事了嗎?”不,我求西方極樂世界的目的,是想借助好的環境,早日完成佛道,達到真正自利利他的心願,而不是跑到西方極樂世界享受法樂,就一去不回頭了!所以,我每次誦經念佛拜佛時,常常這樣的發原:“弟子真華,一心頂禮,十方三世一切諸佛,願佛加被弟子,罪障消除,福慧增長,四事具足,身心自在;臨命終時,身無病苦,心不貪戀,意不顛倒,如入禅定,往生淨土。生淨土已,速證菩提,往十方國,廣度眾生。”修行的法門是無量的,本著自已的根性和興趣,只要能夠隨分隨力的去“信佛所信,解佛所解,行佛所行”,結果都能到“證佛所證”的境地,何必固執一法。
(下面三歸等略)
三十五 趣向佛道
也許有人要問:“你僅僅念念阿彌陀佛,誦誦《普賢行願品》,求生西方極樂世界,就算了事了嗎?”不,我求生西方極樂世界的目的,是想借助好的環境,早日完成佛道,達到真正自利利他的心願,而不是希望跑到西方極樂世界,享受法樂,就一去不回頭了!所以,我每次在誦經念佛之後拜佛時,常常發這樣的願:“弟子真華,一心頂禮,盡虛空遍法界一切諸佛。願佛加被弟子,罪障消除,福慧增長,四事具足,身心自在;臨命終時,預知時至,身無病苦,心不貪戀,意不顛倒,如入禅定,往生淨土。生淨土已,速證菩提,往十方國,廣度眾生。”修行的法門是無量的,本著自己的根性和興趣,只要能夠隨分隨力地去“信佛所信,解佛所解,行佛所行”,結果都能達到“證佛所證”的境地,何必固執一法?
因此,印順導師在他著的《成佛之道·歸敬三寶》章中開頭就說:“學佛,就是向佛學習。我們以佛為理想,以佛為師范,不斷地向佛學習,如達到了與佛平等,那就是成佛了。”
接著又說:“佛是大覺者,大悲者,功德圓滿者,究竟無上的大聖者。想從薄福無智的生死凡夫,修習到這樣至高無上的佛果,並不太容易。這一定要修學應修的法門,遵循成佛的正道,才能由近而遠,自淺而深,到達成佛的目標。”
那麼,什麼是我們“應修的法門”?什麼是“成佛的正道”呢?
他說:“佛法,為了適應不同的根性,所以有種種道:福德道,智慧道;難行道,易行道;世間道,出世間道;聲聞道,菩薩道……然究竟說來,並無二道,一切無非成佛的法門。”這些,就是我們“薄福無智的生死凡夫”應修的法門,也就是成佛的正道了!
這些福德道、智慧道、難行道、易行道等等,雖然都是應修的法門,都是成佛的正道,而在修行的時候,必須“由近而遠,自淺而深”,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地修;不可“欲速”,不可“躐等”。所以他又把趣向“成佛之道”的層次分為五個,那就是:“一、歸敬三寶章;二、聞法趣入章;三、五乘共法章;四、三乘共法章;五、大乘不共法章。”
三寶,為一切功德之所依處;一切功德皆由三寶所產生。所以,我們修行的第一步,就要歸敬三寶。但是,在歸敬三寶之後,仍要靠自己努力修學的,萬萬不可存著一種依賴心理,因循蹉跎,不求上進!我們都知道,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因為倚仗著自己是佛的堂弟,不肯認真修行,有一次入城托缽,竟著了摩登伽女的魔道。幸虧文殊師利奉佛之命,及時趕到,把他救了回來,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無怪他見了佛即“頂禮悲泣”,且悔且恨地說:“恨無始來,一向多聞,未全道力!”又說:“自我從佛發心出家,恃佛威神,常自思維:無勞我修,將謂如來,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因此,《歸敬三寶》章最後的一首偈頌告訴我們說:“若人自歸命,自力自依止,是人則能契,歸依真實義。”這“自力自依止”,就是叫我們盡自己的智力,依著正法精勤修學。不要像阿難一樣,只顧“恃佛威神”,而忽略了“身心本不相代”的意義!
皈依了三寶,進一步就是聞法。為什麼要聞法呢?在《聞法趣入》章中第一個偈頌中就說:“由聞知諸法,由聞遮眾惡,由聞斷無義,由聞得涅盤。”接著解說道:“這是聖典中贊歎聞法功德頌,可說佛法中一切功德,都由聞法而來。說到‘聞法’,龍樹菩薩說,‘由三處聞’:一、從佛聞法;二、從佛弟子聞法;三、從經典聞法。從佛及弟子聞法,是親聞語言的開示,所以經上說:‘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不過釋迦如來涅盤以後,我們只能從佛弟子聞法了。雖然十方諸佛——東方藥師佛,西方彌陀佛等現在說法,但對於此時此地的我們,除非已經聞法修行到相當程度,是不可能親聆佛說的。從經典聞法,就是自己‘以法為師’,從閱讀經論中去了解佛法。所以,從佛弟子聞法,或者閱讀經教,都稱為聞法;學佛法,就從此下手。”
又說:“多聞正法,略說有四類功德:一、‘由’於聽‘聞’正法,能‘知’道‘諸法’。什麼是諸法?如善法惡法,有漏法無漏法等。聽了,才知道這一切,知道應該修集?或者應該捨棄。又,法是合法的意義——善:聽了佛法,就知種種善法,可以依此去修學。二、‘由’於聽‘聞’正法,能‘遮’止‘眾惡’。或是內心的惡念,或是見於身語的惡行。如聽聞了正法,知道什麼是惡的,有什麼惡果,就能將惡心息下來,遮止惡心的現起。三、‘由’於聽‘聞’正法,能制‘斷’種種‘無’意‘義’事。有些外道,雖有求解脫心,卻誤入歧途,修種種苦行——不食,不臥、裸形等,以為修這些苦行,可以得道。他們自己修苦行,也以苦行來教導學眾。這些苦行,佛名之為無義,就是毫無意義的,自找苦吃的愚癡事。聽聞了佛說的正法,自然就遠離這些苦行,正道修行,不落外道窠臼了!四、‘由’於聽‘聞’正法,如法修行,能‘得涅盤’解脫。這樣,佛法的一切功德,不是都由聽聞而能得到嗎?”
由此可見,“聞法”是多麼的重要啊!不然的話,佛法的一切功德,固然無從獲得:生死也就無從了脫,就是一句阿彌陀佛,恐怕也不會念!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佛法的一切功德,皆是由於聽聞正法獲得,而我們就應該由聞而思,由思而修,再由修而證才對呀!那麼,我們該怎樣由聞而思,由思而修,由修而證呢?必須依著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的層次前進。
五乘共法是什麼?五乘共法即是“發增上生心,修集生人、生天的正當法門,是佛法中的下士道。這也就是出世聖法的根基,所以名為五乘共法。這是說:修出世的三乘聖法,雖不求人天果報,但不能不具足這人天功德。”
三乘共法是什麼?“三乘共法,是出世間法,是建立在五乘共法的基石上的……所以成就人天功德的,才能修學出世間的三乘共法。”
大乘不共法是什麼?“大乘不共法,是在人,天,聲聞,緣覺乘的共德上,進明佛菩薩的因行果德……不同於小乘,所以名為大乘……是人,天,聲聞,緣覺乘中所沒有的”,所以名為“不共”。總之,“這是如來出世說法的本懷”,這是“成佛的不共法門”。所以,我們依著這個“成佛的不共法門”進修,就可以趣向無上佛果,到達學佛的終極目標了!
最後,我願:“我常隨順諸眾生,盡於未來一切劫;恆修普賢廣大行,圓滿無上大菩提!”
《參學瑣談》讀後記
智慧的分享
一個偶然的機會,由岳丈——張啟承居士口中獲知《參學瑣談》一書的作者——真華法師欲重印該書的訊息,老人家問我是否有意承接這項工作,若有,當安排迳與法師洽商此事。一日午後,由台北驅車到新竹,旋由岳丈陪同前往福嚴佛學院拜訪院長,即本書作者。辱蒙法師首肯,應允該書第六版將委由本公司重行編輯此書,並即席獲贈大作。當日返北,隨即安排出書事宜。
在編校過程中,數次閱讀此書,對作者為了“參學”而千裡奔波,這種锲而不捨的尚學精神,萬變不離初衷的決心,深為折服。燈下展讀,感觸良多。
《參學瑣談》共分《從河南到江南》(三十六篇)和《從上海到海島》(三十五篇)兩大輯。第一輯完全是法師當年在各處叢林“參學”的心路歷程。反觀自照內自省,法師雖是歷數各處叢林的優缺點,其目的乃基於“愛之深而責之切”的心理,一反“隱惡揚善”的舊習。植根於這種愛教、護教、衛教的心理,故其敢於言人之所不敢言,行其所當為,此乃真君子也。只要出於至誠,只要源於虔敬,天下實無不可說之事,也無不可做之事。《參學瑣談》的大部份篇文,道盡了一位佛教高僧大德年輕時為了一心“參學”,受盡了多少的折磨和委曲,歷盡了多少的苦辛和滄桑,但,盡管環境如何的惡劣,情勢如何的緊張,他總是不會屈服於現實,反而更堅定了他參學十方叢林的心願和毅志。“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誠哉斯言,未嘗不可視為法師當年為“參學”所付出的恆心和毅力,一種最佳的寫照。
世間人有善與不善,世間事有白就有黑,世間物有得必有失,如何在善與不善、黑白、得失之間做個抉擇和取捨,說拋不是都不要,悟者自得。“隨緣持分”,作者深得個中三昧。“廣德重生”,讀者理應深思再三。作者嘗奉“在什麼地位說什麼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引為處世的准則,也因此無論身在何處,他總是據理力陳,為所當為。當他痛陳叢林諸多的不合理,是那麼的剀切,那麼的誠懇。鑒往知來,何嘗不可做為現代叢林的借鏡,無則勉之,有則改之。
第二輯《從上海到海島》反映出由於時局劇變,作者個人的角色也隨著一變再變:由參學的僧青年到被迫當兵,從因機障奉令退役到學校工友,而從再次為僧迄今。雖然身份一再更迭,卻改變不了他一世為僧的初衷,這份執著,卻始終在困頓的環境中支持著他。
法師一再謙稱自己文章寫得不好,書讀得不多,可是全書讀起來,卻涵有“渾然天成,不事雕琢”的意趣。雖名為“瑣談”,卻井然有序,娓娓道來,一氣呵成,讀來總令人回味無窮。書中若干篇文,諸如:《獅子作戲》、《老僧說鬼》、《憶胡松年》、《其妙難言》、《靈跡無邊》等,讀者在了解十方叢林的清規戒律之余,也能夠體會到作者筆力樸拙渾厚的一面,進而更為本書增添不少的可讀性。
《參學瑣談》可說是一部僧俗共賞、自傳體式的佛教報導文學作品。作者對佛學的認知,本身的文學素養,其將佛學與文學的融合為一,何嘗不失為“參學紀實”的代表作品之一。作者的閱歷多聞,在書中表露無遺。
很多的事都是因緣際會促成的。“不是舊識不相逢,相逢總是有緣人,萬般隨緣莫強求,緣起緣滅自在人”,今天,讀者有“緣”,透過閱讀《參學瑣談》的機會,能夠分享到法師的“智慧”,自當珍惜這份難得的“因緣”。這段佛教高僧大德年輕時代在外參學的經驗和心路歷程,其恆定不變的決心和毅力,不但可為僧青年的模范,更足為一般社會青年立身處世的表率。
修行是循序漸進的,是階段性的成長,絕非一蹴可及的。有大智慧者,總是時然後言,凡事不事半點虛假,既真復誠,自然而為。胸中丘壑自有,理在其中,道理既明,何旁鹜之有。
末了,筆者謹志數言以記之,尚請讀者諸君有以教之。
隨緣持分,廣德重生;行到深處,其惑自解。
誠敬所至,金石為開;隨遇而安,智慧自開。
知所當然,行其應為;知行合一,善果自結。
邱各容
壬申年三月寫於養浩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