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愛網為卿掛夢帳
我們特別要注意一點,華嚴宗所講的是事理一致的。真正的學佛修道,必須先把理弄透徹,理透了,修證所走的路線才是心地法門。如果理不透,光靠做功夫或盲目修證,就是外道。所謂外道,並不是罵人的話,佛法對‘外道’一詞所下的定義是:心外求法就是外道,一切功夫皆是唯心所造,心性的理不透,就是心外求法。如果光在身體的感受上或身心的境界上,抓一點現象的感覺,把這種情形當成是用功、進步,那完全錯了!所以永明壽禅師在《宗鏡錄》上提出,一切佛法修證,歸到最後是兩個字:安心。如何求得安心?若要此心安非常困難!
不談佛法,近二、三百年來,書信格式末後語,大多祝頌對方什麼什麼安,因頭情況、物件、階層、關系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祝頌語。好比官場上用春安或春祺。在我近年來的感覺,一律用‘敬祝平安’四個字。人生最難得的是平安;學佛到了究竟,最難的也是平安;這個社會、世界也是如此。在政治哲學方面來說,幾千年來,各種理論、各種主張,歸納起來不過八個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廟子上可以常看到這八個字,看起來古老而無意義!其實意義可大了!人類社會,不論任何地區,只要能做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沒有天災人禍,國家太平,人人平安;這就是大同世界,也是現實人間的極樂世界。
我們學佛學了半天,安心最難;除了成佛,沒有人是心安的。在坐許多學佛的,老實問問自己的心安不安?每天拜佛打坐,心裡不安到極點!而且拼命想求自己心安,此心卻怎麼都安不了。沒有辦法只好叫觀音媽,觀音媽不管你,阿彌陀佛也不理你。用功夫不是腿酸就是頭痛,腰酸背疼,此心沒有一刻平安。上次講到‘情牽萬境,意起百思……皆是不能自安心耳’,就是最後這句話,大家最好能把這一段背誦起來。中國的佛法,尤其永明壽禅師在《宗鏡錄》上所講的佛法,用高度的文學意境,淋漓盡致地把佛法的精神表達出來。
文學與佛法興衰的關系
有一點青年同學也要留意,古文學意境美,白話文學到了藝術境界也一樣的美,例如五代有名的白話詩: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這是絕佳的白話詩,無法更改一個字。一篇文章不論白話、文言,達到了‘藝’的境界就是特殊成就。所以古代武功練得好的叫武藝;文學好叫文藝。舊文學和新文學的藝術精神是相通的,把舊文學的藝術精神參通了,下筆寫白話文,一樣寫出漂亮句子。記得小時候恰逢五四運動階段,很興奮地推開了舊文學,因為腦子裝了太多舊東西,覺得討厭,拼命學白話,曾經也背過白話《水浒傳》,景陽崗武松打虎那一段,武松喝醉酒,氣憤地手持棍棒,在月光下,把老虎當大貓一樣耍。而我們最欣賞的是他描寫李逵,手拿圓圓大大的板斧,腳穿八耳芒鞋,從黑森林中大大喇喇出來,我們腦子裡馬上浮現那幅畫面。就這幾句話,一點古文學境界都沒有,沒有什麼‘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可是寫得好就是好。
因此連帶提到,我們想研究中國佛學,乃至把佛學融會到心境上,文字工具非常重要。中國的佛經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本是用白話寫的,然而時代的趨勢,有人提議用白話寫佛經,我非常反對,用白話一寫,佛經就沒有了。譬如佛有預言,翻譯到中國的最後一部經典是《楞嚴經》,文辭藻麗,而佛法末期,《楞嚴經》先消失。毋庸諱言,清朝末年已有學者攻擊《楞嚴經》是假的,我擔心此事,因此把《楞嚴經》翻成白話,想把《楞嚴經》精神留住。不過,譯成白話我也同樣擔心,因此在文後提上幾個字:‘白話出,楞嚴沒;願其不沒,故作此說’,不得已而翻成白話。但我依然要勸人只能將白話本作為參考,到底譯成白話不是楞嚴的本意。
玄奘法師對翻譯經典有句名言:必須信、達、雅,三者兼顧,也就是信實、通達、雅致三個原則。佛經的文字翻譯幾乎做到了通達、雅致,然而能不能完全如佛當時所講?是否能完整透徹地表達佛法之意,有問題。所以玄奘法師說,最好的翻譯像母親喂孩子吃奶一樣,有十分之四的營養是自己吸收,剩下的才能喂給孩子,這說明佛經翻譯能真實、通達到什麼程度還是個問題。而根據中文翻譯的英文佛經,問題更是大了,弄不好,這也是末法要開始的現象了。現在乃至白話寫的佛法文章許多也是錯誤的一塌糊塗,有什麼辦法?這個時代的趨勢,不是一人、兩人的力量能夠挽救的!開始不說,最重要的是鼓勵大家,要深刻體會這些道理,不要聽過後,書本一合,經典是經典,佛法是佛法,我還是我,那麼,對於學佛沒有用,聽課也沒有用,不要浪費時問[間]。
擠在生死暗巷中的苦力
今為於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獨覺悟人,割開愛網,欲透苦原,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
現在說到《華嚴經》的精神。永明壽禅師為什麼人著作《宗鏡錄》呢?為一般在生死黑夜中的人。
‘生死長夜’是一句成語,學古文的人順手就能寫出,用不著多費腦筋重新組織。然而用白話文又如何表達呢?再插一段題外話,過去的社會是六十年一個變化;之後三十年一世;現代的社會則是二、三年就有變化,大專青年跟小學生接觸,溝通已有困難,小朋友看你已經老了,不要認為自己還年輕,一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樣子,再不努力,是前途有限,後退無路。
拿現代觀念寫‘生死長夜’,會有理解上的隔閡,寫‘黑暗的生死道’還算是美!年輕人或可接受,否則他覺得你們這些拜佛的老頭子、老太婆落伍。落伍者,該報銷也!學佛學久了,千萬不要變成年輕老太婆,要跟著時代走。‘生死長夜’也就是生死的黑巷子,人在沒有‘了’、沒有悟道以前,都在生生死死的黑巷子中轉。
‘無明塵勞’,古人用兩層不同概念的名片語含成一句話,一看便懂,無需連接詞或介詞,因為介詞已經存在意識裡。好比小孩說:‘媽媽面包’,媽媽一聽就懂,小孩要面包,‘我要吃’三個字省略了。
‘無明’是佛學名詞。有兩個要點要注意,第—點,在生死的黑巷中,我們的情感、思想、妄想等念頭,不知從何而來?往何處去?此謂無明,無明就是不知道、不明白的意思。第二點,凡夫眾生在沒有悟道以前,打坐修道,開眼、閉眼,都是靠外界的光明才能修行或看見東西,自性光明黑蒙蒙一片。真悟了道的人,能夠不靠外界的光明,自性的靈光能照三千大千世界。那才是真明了。所以‘無明’在理論上是不明白、迷糊的;在功夫上是在黑暗中,諸位做功夫,或打坐參禅、或念佛念得好,眼睛一閉就在生死長夜中滾,沒有跳出無明。
‘塵勞’也是佛學名詞。塵就是色塵,三界都在色塵中;色又代表物質,物理世界四大是色塵;有物質存在就有色塵的障礙,由色塵的誘惑,影響我們情緒、思想的波動,所以叫‘塵’。
因為有物質世界存在,使我們人生的生命一輩子忙忙碌碌,不得休止,所以叫做‘勞’。古人稱人生為‘勞生’,一輩子在煩惱、忙碌中。綜合這許多慨念就叫‘塵勞’。
愛夢編織了整個人生
‘三界大夢之中’,三界都在夢中。我們大約在欲界的中層;欲界的下層是地獄、餓鬼、畜性[牲]下三道;欲界的上層是欲界天天人、阿修羅(魔鬼),為什麼不翻成魔鬼道,因為阿修羅並非一般所說的魔鬼。阿修羅屬於神道,並不一定壞,只是脾氣大一點。人道中也有脾氣大、愛打架的,那是人中的阿修羅。人、天、阿修羅屬於欲界上三道。研究佛學應該先把六道輪回、三界天人的差別弄清楚,由人升華到色界、無色界的境界,還有許多層次,各有不同境界。配合現代天文學、科學研究,月亮、太陽整個系統還在欲界中,未來科學可能發展通達到銀河系統,大約要等一百年吧!銀河系統可能仍屬於色界范圍。那麼無色界究竟在什麼地方?以現代人類知識領域仍無法測知。所以學佛的人隨便吹牛,要跳出三界外,我們到六層樓還得靠電梯,連三層樓都跳不出去,妄談跳出三界外。
永嘉禅師《證道歌》:‘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三界都在大夢之中,所以說‘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在這個情況下,他說他著作這本書,單獨為了覺悟人類。‘割開愛網’,這四個字可難了!狹義的愛網,也是最厲害的愛網,是男女、夫妻之間的感情,然而這也不過是愛網中的小網,擴而充之,所有對子女、兄弟、親屬、人世間的感情等等,統謂之愛網。總而言之,愛網不破,沒有辦法談修持。所以,以佛法來講,真正學佛的人,初步要先發起厭離心。
許多人學佛用功怪自己沒有成就,卻找不出原因何在?你盡管念佛、打坐,而厭離心根本沒有發起,對這個世界仍充滿了幻想、情意,或者想趁年輕把身體坐好一點,將來前途無量,一大堆妄想,哪裡有離開三界的念頭,厭離之心根本沒有動過,用功怎麼會上路?全是做生意的心理,想打坐祛病延年,不要打針吃藥,坐一次起碼賺它五、六仟,這些與厭離心毫不相干,厭是厭惡三界。我這麼講,也許有些人大不承認,有些朋友說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毫不眷戀,灰心透了,沒有一點希望。果真前面有點好的希望逗他一下,他又活起來了!那不是厭離心,我們對自己心理念頭要檢查清楚。世界上做人,不光是學佛修道,第一,不要自欺,自己欺騙自己是最愚笨、最可憐的人;其次,不要把自己心情上的灰心,當成是生起厭離心,那就全錯了。厭離心不是灰心,而是第一等智慧,把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太透徹了,看人世間真是可以丟掉的垃吸[圾],怕髒到手、髒到自己的眼睛,看都懶得看一眼,那才是厭離心生起。
厭離心生起以後,才能慢慢割開愛網。然而,割開愛網遠不是佛法的究竟,只是初步發心。換句話說,割開愛網才是真正發起了厭離心。
第二步要‘欲透苦原’,要求自己跳脫人世間的苦海。我們有時候很想跳出苦海,坐累了想站起來,坐是苦海;站久了腿發酸想坐下來,站是苦海,而這個不是‘苦原’,原就是源,要透過苦源,苦源在何處?在心中。
因此接下來要講的是,為了這些‘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准備求得達到成佛境界的人們,所以寫這本《宗鏡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