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七十六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七十六章 性情烹造化02
中華文化與佛法的‘性情’之道
又雲:‘於非心處示生於心者,人多誤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
這些古文邏輯的論辯看起來很吃力,用白話文固然無法完全表達,但比較清楚,這就得靠頭腦的邏輯了。
‘於非心處示生於心者,人多誤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什麼叫非心?沒有心。在沒有明心見性以前,我的心在哪裡找不出來,即使解剖心髒、頭腦也找不出一個心。‘心’在中文是一個代名詞,有知覺、有感受、有思想、有情感等等一切的作用,統名之為心。但此心非心,心也是一個假名、代號,本來無所謂心不心,然而在作用上有現象,是會產生心的作用,這是相與用,可是它的體究竟在哪裡?找不出來。一般人對這個道理誤解了,將‘情作非情,非情作情’,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中文有兩個名詞‘性’與‘情’,我們先要分辯清楚。
性與情二字在中國數千年前的周朝文化——《禮記》上已有記載,後來經孔子整理而出現這兩個名詞。佛學傳入中國後,翻譯明心見性就是借用這個‘性’字,因此,性代表心性的本體。那麼情是什麼呢?普通講情就想到感情,這是後世把情這個觀念簡單地范圍了,愈到後來范圍愈狹窄,把男子之間的感情解釋成情。情,在中國古文化的看法是心性的作用。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心境上的喜怒哀樂還沒有動以前是道體,等於佛家說的無念,一念不生。下一句很厲害了,‘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人並非絕對沒有喜怒哀樂,聖人也有喜怒哀樂,《楞嚴經》上記載釋迦牟尼佛發脾氣罵他的兄弟阿難:咄!這個道理還不懂……。我們敲木魚嘟嘟嘟……念過去,好像沒有體悟出,阿難東問西問,問得佛煩了就‘咄’,發脾氣罵人。佛有時也很高興,一笑,牙齒發光,有時不笑也放光,佛經中有很多這些資料。
要如聖人的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可難辦了!中哪一節呢?就是要合適。你要修道,父母死了也不哭,管他的,那是不中節。該哭的時候就要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捂住嘴巴硬不笑,連胃都憋痛了,那就發得不中節。
‘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兩句話解釋起來很麻煩。體要起用,諸佛菩薩修到涅槃不起用,一天到晚‘端個盤子’在那裡干什麼?當然要起用,端起盤子請你吃飯,這個起用要恰到好處。大慈大悲就是他的用;大仁、大愛、大勇就是他的用;度一切眾生、犧牲自我就是他的用,所以致中和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個宇宙天地生發萬物,老子所講的道理很對,人最可惡!這個天地永遠為我們工作,天上的太陽照射養育萬物,人們給曬了還嫌太陽太熱,好討厭。土地生長萬物滋養人類、讓我們懷念,大地如此勤勞承載著我們,我們還報給土地什麼?把垃圾、屎尿往地上倒而已!但是天地沒有生氣,永遠生生不已!胸襟要大到天地這個境界才是聖人,才可以學佛。菩薩的慈悲與天地一樣,情是它的作用。喜怒哀樂是情,不是心的性,而且這個情並非完全是精神作用,有時候是生理作用,今天生病了,情緒受影響,心理覺得煩惱,這個情是從生理上來的;今天身體好、精神好,看到誰都笑,別人罵你兩句也無所謂,這是情,不是性。喜怒哀樂不是代表思想、思維境界,不是性的的境界,是情的境界。關於這一點,講中國文化哲學思想、講中庸思想,從古到今需要澄清的地方頗多。
對中庸這個道理要認識清楚,了解情是什麼東西,所以佛經翻譯的菩提薩埵(簡稱菩薩),菩提是覺悟,是理性方面的;薩埵翻譯成有情,是慈悲的。理性上達到了空的境界,而對一切眾生不捨離,犧牲自我而度一切眾生,這是多情,所以佛與菩薩是最多情的,可是他的多情不是我們現在所講的感情,有感就是情,這是情的道理。有些佛經翻譯一切眾生也稱有情,一般學佛的人認為去了情才可能明心見性;認為一切感情都沒有,變冷冰冰的像木頭一樣才可以學佛。說此人什麼都不動心,不動心就是無情的死東西,這個情與性是相等的,無情沒有慈悲心不能成佛,除非走小乘又小乘的路子,暫時請假可以,但非究竟。
現在暫不再討論性與情這個問題,討論起來又是一篇論文,可以寫出幾十萬字的專著。我們回轉來看‘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一切眾生沒有把心性的體相用的道理認識清楚,該起用不起用,怎麼樣才消用歸體?怎麼樣才由體起用?搞不清楚,所以‘人多誤解’。該慈悲時,他怕自己太慈悲、太有情,情變成非情;不應該起感情時,他感情起得厲害,看別人流鼻涕,眼淚跟著人家的鼻涕流。你掉淚,他鼻涕照流,你要想辦法給他治療吃藥,或者戴個帽子,那還有點道理。然而一切眾生誤解了,把‘情作非情,非情作情’。這個道理非常深,我們解釋文字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