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無礙觀
第一四三期, 在線慧訊 說法台
超定法師
一、引言
中觀論雲:「諸佛依二谛,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義谛。若人不能知,分別於二谛,則於深佛法,不知真實義。」十二門論亦雲:「若不知二谛,則不知自利、他利、及共利。」考察釋尊的出現人間,席不暇暖地說了四十九年的佛法,其目的無非為使眾生離苦得樂,斷惑證真,轉迷成悟;從自利利他的實踐中,積集福智二資糧,以期究竟佛道的完成。綜觀三藏教海,性相、空有、大小、偏圓,橫說豎說,其所闡述的不外乎二谛之事理。二谛是佛法大綱,也是釋尊引導眾生的基本方法。依於現實的諸般現象,開顯諸法本性;藉人人所共知的常識境界,加以智慧的透視、剖析、抉擇,而悟入諸法實相,覺證人生的第一義。修學佛法的人,唯有遵循釋尊的教示,如實分別二谛,於緣起如幻的世俗中,以明慧覺照,始不為虛妄幻象所惑,從而洞達畢竟空的諸法勝義真如。觀察世俗如幻有,勝義畢竟空;即緣起而體性空,即性空而緣起宛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現證空有無礙的境界。如是正確把握佛法真谛,乃能悲智雙運,切實完成自利利他,自覺覺他的目的。
二谛,指世俗谛和勝義谛;或作世谛和第一義谛;俗谛和真谛。也即空有二谛。通常謂:有,為凡情常識境界;空,是聖人真智所體悟的諸法本相。聖智所證的特殊境界,稱勝義谛—空;凡情所見的世界,名世俗谛—有。而究其實,凡夫不但不了勝義空,也不知世俗有,所以往往在緣起世俗中,不了其如幻,而生自性妄執。唯聖智體見勝義空,始能於世俗中,明其如幻有。蓋佛法所指謂的空有,二者是無礙的,失空即失有,失有亦失空;通達自性空者,才知如幻有;見如幻有故,而悟自性空。從世俗幻有中,導向於勝義自性空的境界,乃佛法修學不可踰越的次第。
空有,是佛法的基本論題,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無不談空,也無不談有;空有無礙的說法,是毫無疑問的。然而,在佛教思想史上,有所謂空宗有宗的出現,而且曾發生激烈的論诤,形成尖銳的對峙,究竟為何因?難道空有二系的大師們故意逞強好辯,互爭一日之長嗎?相信其中必有深意在。盡管說佛法是圓融無礙,「方便有多門,歸元無二路。」但是儱侗颟顸的穿鑿附會,畢竟無助於真理的發揚。學人唯有針對問題核心所在,作理智的分別、勘察、探討、抉擇,而後予以如實地融會貫通,始可解決二者的歧異,使佛教的發展,邁向一新的裡程。
空、有,二名詞是常被誤解、歪曲的,不特一般不明佛法者感到陌生,就是研究佛學多年的老學究,仍不免出現與常人近似的謬見。本文的主旨在對空有之涵義,做多方面的分析,藉以領解空有的要義,把握佛法的重心。
二、空有的基本概念
首先,我人必須明白,佛教發源於印度,其立論構思及詞語的運用,完全是根據他們的思惟方式,所以翻譯的時候,往往很難找到與原意一致的名詞。空、有二術語是譯經大師,根據梵文的含義翻譯過來的,在理解上應本著它的原意,沿印度的思惟方式,而不可與普通名詞混淆,望文生義,錯解佛意。這不但佛學如此,現代一般科學、哲學各種術語的了解,亦莫不皆然。
常人一聽見空,即泛起空空洞洞,虛無烏有的感覺;反之,聞有即以為是本然,不變的實在。在這基本錯誤的前提下,說空即不是有,說有即不是空;空有無礙之說,對他們而言,是何等困擾不通!
我人欲想理解空有無礙的真義,必先放棄空即是虛無,有即是實在的成見,對空有二名詞重新考究,作一番切實的認知功夫。否則,對空有無礙的正理,不但無法接受,曲解誤會,且反以之為詭辯,故弄玄虛,無實質意義的謬論。如此背棄真理,毀謗正法,自瞎慧眼,墮無明深坑而不自知,殊為可悲可憐!
中觀論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寥寥數語,已道盡空有無礙之義蘊。何謂有?即是世間各色各類的現象-身心界、社會界、以及自然界。此宇宙間的森羅萬象,依佛法說無不是仗因托緣,在重重無盡的條件關系下而存在:非從因緣而有之法,於此世間實無處尋覓。例如:一間學校的成立,是由教室、校長、教師、學生等等因素條件的湊合而有,其中每一因素中又含攝著眾多的因素,在錯綜復雜的交互關系中,無有獨立性、永恆性、自體性、實在性。從現象看,它是緣起如幻「有」;推究其背後的本質,自性畢竟「空」。
空,含有否定與肯定二義,從否定方面說,萬有皆從因緣生,不是自己如此,原來如此,永遠如此的;無有自成性、不變性、實體性-自性。換句話說,佛法所否定的是眾生的自性見。無論是感覺的世界,或是知識推理所得的結論,凡是認為有具體而微,終極實在的東西,非徹底勘破不可。然而,現象界的一切,有情身心,山河大地等,它的存在是不容任何人否認的。舉凡人、事、物、色法、心法,具體的、抽象的,即使是夢、幻、泡、影,佛法也都承認它的存在–有。惟此諸現象的存在,乃由緣而起。諸法何以能緣起,乃依空而建立,「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即正確地顯示這一深義。是故佛法說空,一面否定諸法自性,一面肯定緣起現象。善於把握此義,始不落斷常的邪見,以及世間外道本體論的各式謬說。
佛法談空說有是貫通一切的,談空,則無一不是空,聖智所證的境界是空,凡夫迷情所有的境界也是空;有為法空,無為法空;生死輪回空,涅槃解脫空。說有,無為法,諸佛所證的涅槃以及業果谛寶等,固然是有;凡情所見,乃至俗人所染著的欲境,也無不是有。有,緣起如幻有;空,自性畢竟空。此乃佛法空有二詞之微言大義。(詳閱龍樹中觀論。)
三、空有的分類
有,如上所述,是指現象界的萬事萬物,即佛教術語的一切諸法。它的內容幾乎是無所不包,我人欲想對此林林總總的大千界,給予一種概括性,而含攝無遺的分類,誠非易事。但是對宇宙人生的研究,哲學問題.科學問題.宗教學的問題,非有系統性的歸納,有條理的分析與綜合,面對雜亂無章的問題,研究工作實無從下手。尤其是現代科學方法被普遍地采用,不論歸納法、演繹法、類推法,分門別類確是必要的。
空義的研究,先予萬有一正確分類,實具積極的意義。蓋空乃從有而顯示,藉諸法從緣起而體察自性畢竟空,如是依有明空,始不落於頑空的邪見。對於有的分析-分類,一般分為生理的,心理的、物理的;或生物,無生物等等。佛教經論中的阿毘昙,以及大乘唯識論典對萬有的分類極為詳盡,頗有可取。茲依唯識學的五位百法,以見宇宙萬有的全貌。
五位百法:(一)色法:感覺器官(包括神經系)等五根,和五根所對的色等五塵,以及無表色。此含攝生理和物理的各種現象。(二)心法:指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的八識心王,為精神作用之主體。(三)心所法:附屬於心王的五十一心所──徧行五,別境五,善十一,六根本煩惱,八大隨,二中隨,十小隨煩惱;亦即從屬精神主體的心理現象。(四)不相應行法:共有二十四個,此為色心之分位,其性質不即色心,也不離色心,而界乎色心之間。(五)無為法:指虛空、擇滅、非擇滅、不動、受想滅、真如的六無為。在唯識學的思想,以八識心王為主體,十一色法為心王之所變,五十一心所為心王所相應,二十四不相應行,為心王之分位,六種無為乃識之自性。故從認識論的立場,觀察宇宙萬有不離於識,揭示本宗的要旨,而歸於「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結論。(詳閱大乘五蘊論及三十唯識論等)。
依般若性空系的觀點,色法、心所法、不相應行法,固是因緣所生,自性無所有;即能認識境相,作為萬法主體的心識,也是不離因緣而獨有,同樣是空無自性。例如:眼識的生起,至少要有眼根(視器官和神經)及色境,離開根境諸緣,眼識作用無從顯現。其他耳、鼻等識亦然。即以識的四分說,見分、相分、自證分、證自證分,也不是有獨立的自體。再約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意義而言,仍逃不出重重緣起的關系。緣起論是貫通一切的,客觀現象的存在,藉因緣和合而有,主觀的心體,何嘗別有自性?擴而言之,無為法亦不離緣起法則;二空所顯的真如,即緣起寂滅性。從五位百法的分析中,無一法不是因緣所決定,宛然有而自性空的。因此,從空有分類而言,五位百法是緣起之幻「有」,而其當體畢竟「空」。引伸言之,「有」類幾多,「空」類也有幾多。雖然「空性」是一,約「有」的差別區分,可以作多式多樣的說明。
在原始佛教經典上,經常出現五蘊、六處、十二緣起支的名詞。五蘊:色是物質,受、想、行、識屬精神。乃側重心理的分析。六處:眼、耳、鼻、舌、身屬於生理,意屬於心理。乃偏於生理的說明。十二緣起支:無明緣行,行緣識……乃至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乃至生滅則老死滅。要在說明有情生命流轉的過程,和指出生死還滅的法則。這些 ── 五蘊、六處、十二緣起,都是生命現象,也是有情存在的事實──「有」。釋尊直接地掌握生命現象,加以如實的透視、剖析,發見它的無常、無我,進而體證無生無滅的涅槃,達到究竟安隱的歸宿。
無常、無我、空,是一體的。如經雲:「無常者即苦,苦即非我,非我亦非我所。」從時間觀察,世間一切法是生滅無常;祇在息息流變,相續不斷的過程中,假立過去、現在和未來。從空間看,各種現象都不是孤立的;它們彼此之間都有著相互關系與交替作用。既是因緣生法,必定是無常的,色法、心法均無例外。諸行無常,即我的實體不可得;無常無我故,終歸於空。如是明乎緣起生滅法則,修習緣起正觀,打破我我所的妄執,即體現緣起的寂滅──空性。據此,五蘊、六處,十二支諸有,乃緣起之幻象,推究其本質,畢竟空寂。由是證實諸法皆空,確為萬有的最高原理原則。依有明空,從空有的關涉中,體悟中道,乃修學佛法之正途。
有情為本──特別是人類──的佛法,對於現象的分類可以五位百法,或五蘊、六處、十二緣起支,總括一切。其他,更簡略的分為有為法,無為法;世間法、出世間法,乃至一般的生物,無生物;物理、心理、生理,皆不越此范疇。
其次,根據思惟的方法,分別空的種類。大智度論說有三種空:一、分破空,二、觀空,三、自性空。分別敘述如次:
分破空:即以分析方法,層層分破,以了達空義。比方說,一棟樓房是人工、鋼筋、水泥、木料、地基等條件構成的。對於這些條件,分析至極微,乃至不可再分的程度。由此方法而明白樓房無有實體,是空的,謂之分破空。這種分破空,對於利根者,確能因之而悟諸法皆空。但鈍根之人非特不能由此旁通上去,了達空理,反而執有一終極實在,成了悟理的障礙。如薩婆多部的學者即執極微、剎那為自性有。若干小乘學者,承認眾生無我,而固執五蘊法不空,乃從分破空而來的誤會。
觀空:從認識論出發的思惟方法。如行者修不淨觀,所見的外境都是污穢不堪;修水觀,則四周一片汪洋。此觀空的方法論,旨在證明外境非有,一切唯心所現。唯識家常舉「一境應四心」,是其最明顯的例子。意謂同一外境――一湖水,由於眾生業感不同,心識不同,而顯出各種差異。如魚見之為捨宅,餓鬼見為膿血,人見為水,天見為琉璃宮。更現實的一例:中秋明月,合家團圓欣賞它,內心充滿光明與喜樂;而離鄉背井,家破人亡,或有家歸不得的游子,面臨此景,不免引起悲涼淒滄之感。同樣的明月,同樣的水,為何因人心情不同,因業感不同而現種種差異?可見外境虛假不實,唯心識所變現。這種境空心有的觀法,律之於諸法畢竟空尚有相當距離。很顯然地,它是不澈底的空觀;此法空彼法不空,仍未跳出分破空的巢臼。如是觀空,不善領會者,以破壞緣起──外境的事實而謂之空,即成損減執;心之主體,原不離緣起,而謂之不空,即是增益執。故觀空的方法,不能直契佛法中道義。
自性空:又作當體空。存在的現象,內而身心,外而器界,小至微塵,大至大千界,法法不離緣起;凡是緣起所成之法,自性不可得,當體即是空。這是最直捷了當,最究竟的空觀。它不像其他的方法論,轉彎抹角地用分析假實,層層分破而成立假名空;或以認識論的觀點,謂境相非有,萬象從心所生,而主境空心不空。自性空,乃本著緣起的相待性,直探諸法之本體,頓悟一切法自性空。般若性空系的思想,即立足於這種觀法,發揮佛法中道義的。
綜合佛法學派的空觀,不出自空與他空二類。自空,即緣起的現象,當體觀其性空。他空,以排除某些東西,因沒有某些東西而稱之為空。上舉的分破空與觀空,即他空思想的代表。如分破空:我是由色心的五蘊法積集而成;將此五蘊法抽離,我無由成立。我之所以無,五蘊積聚故。我空,而五蘊法不空──我空法有,即他空的一類。再如唯識的觀空:外境皆空,唯識所現;徧計非有,依他起不空,同是根源於他空的思想。
通常說:有為法,乃有生有滅的變異現象,是空無自性的;無為法,離諸生滅變異的本體,自性不空。凡夫位的雜染法,虛妄不實,故空;聖者所證清淨涅槃,具常樂我淨四德,故不空。如來藏法體不空;客塵無明是空。……諸如此類的依實立假,一空一不空,都可以納入他空論者的范圍。自空則不然,乃即法之當體而明空。所謂「常空,我我所空,性自爾故。」即於常、我、我所的當體洞悉其空,不是空掉某部份,另有什麼不空之個體。性空與緣起相續的現象,是一種似矛盾而統一的;即於緣起現象,直指其性空,不須另立一不空的法體作為空的依據。對於慣執實有的學者,由自性見的作祟,硬是不承認自性畢竟空,覺得若無一實有不空之物的存在,則諸法失去憑借,世界、有情、生死、涅槃均無從安立。於是乎一元論、二元論、神我論、妙有論,各式色樣的學說,異軍崛起,相繼成立。誠然,緣起性空義是甚深極甚深的,不明緣起幻有,自性皆空的正理,執空著有,妄生诤端,諸佛出世莫奈他何!
四、空有的抉擇
空有無礙的中道義,甚深最甚深,難通達極難通達,即令實證後的聖者,欲以世俗名言把個中奧義解說清楚,使我人完全領悟,仍屬不可能的事。雖然真理遍一切處,緣起現象歷歷在前,諸法真相當體即是。但盲無慧眼,為無明所覆的凡愚,坐於光天麗日之下,仍然不知太陽究為何物。雖然,諸法實相,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屬不可思議境界。不過,在世俗谛中,不妨運用理智加以思惟,藉共通語文加以說明。縱令標月之指非實物,語文非即是真理,而離開語言,不藉月指,廢棄經論,木石般地不予分別,盲修瞎練,何嘗就能體悟諸法本來面目?修學佛法之道,方便有多門,樹立正見為其首。諸佛從初發心,直至超凡入聖,臻於究竟,全然依於正見的引導。如其正見不備,思想錯誤,自誤歧途,含冤九泉,莫知所以。做為真理發崛者,抉擇空有,培養正見,啟發智慧,乃修學過程中極重要的環節。故此,對空有之義,有再深究的必要。
從側重方面說,緣起有是現象的描述,自性空是本質實相的指陳。於此二者之差別中,如何使其統一?諸法實相,律之於常理,應是實有,何以稱之為空?緣起形成的因果現象是虛假不實,何以命之為有?為說明方便起見,且舉緣起有與自性空二命題,以申論空有無礙,性相不二的道理。
緣起,主要的在於說明有情的生死相續和還滅的過程,兼及器世間山河大地等現象。有情的流轉與還滅是依緣起而安立;宇宙間的諸般現象,也不能離緣起理則而存在。現代科學不論如何進步,各門的學術,如心理學、社會學、生物學等,屬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均逃不出佛法緣起法則。緣起貫通於一切的,有為法是緣起,無為法也是緣起;眾生法依緣起而安立,佛法也是藉緣起而施設。緣起法在全盤佛法中,其份量是如此重大!故佛法修學者,對緣起法予以深刻而廣泛的體認,乃是不容忽視的課題。
緣起,即由緣而起之意,揭示了諸法的形成與散滅的必然規律。中論雲:「諸法不自生、不他生、不共不無因」,自生、他生、共生、無因生,都是根源於自性見的戲論,違背緣起正理故。緣起的定義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意謂:此果法的存在,乃由彼因之存在,有如是之因,必產生如是之果。任何事物,之所以形成此種現象,必有某些因素存在,有了同樣的原因,故生同樣的結果。「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世間滅。」由因緣而生之法,也必由因緣而滅。此因不起,彼果不生,無此因則無彼果。所謂「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乃至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純大苦聚集。」「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識滅則名色滅...乃至生滅則老死滅,憂悲苦惱純大苦聚滅。」這是經文列舉的緣起具體內容。依佛法說,有情何以流轉生死?此現實生命從那兒來?歸根究底不外是煩惱(惑)-無明、愛、取;依惑而造業-行、有。由此惑、業、果,相順相生,故生死流轉,循環不息。那末,如何從生死苦痛中獲致解脫?這必須斷除苦果的因緣,修習戒、定、慧,以對治煩惱,逆生死狂流,趨向於涅槃境界。由此可知,有情相順相生的流轉與截斷瀑流的還滅解脫,都是建立在緣起的基石上。那些意圖撇開緣起而別立真常個體之流,簡直是「神」「梵」的宗徒!
諸法從緣聚而生,也由緣散而滅,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們要特別注意的一層是:一切事物之所以有生滅現象,不僅是外在順逆境因緣的決定,更重要的是法的本身具有可生可滅,而且生者必滅,有必歸無的必然性。而這種可生可滅,及生者必滅的原理,即是緣起性。緣起具備「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二大定律,故能建立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之所依。
同時,佛法說緣起,不單是因果關系的說明,更指出了因果生滅的序列之必然性。世間錯綜復雜,萬別千差的現象,何以如此而不如彼?日月的運行,社會的變遷,歷史的發展,其間各有它的因果必然程序。如前所舉「無明緣行……生緣老死」;「無明滅則行滅...生滅則老死滅。」此乃有情流轉,與還滅的序列必然性。現代科學之研究,其主要方法是從錯綜的現象中,經搜集、分類、分析的工夫,而發現它的基本原理原則,而以此原理原則,作為改善社會實際生活之運用。佛陀觀察人生,體悟無明緣行等十二支的流轉律,以及無明滅則行滅等之還滅律,也即發現有情生死與涅槃還滅的原理原則,並依此指導我人從生死邁向解脫之道。
於此需附帶說明的是:因果生滅的必然理則,它不同於玄學者所計執的超越現象之上,或深藏於現象之中,作為萬化根源的本體;更非神學者指謂的操縱宇宙現象之真宰。佛法所說的緣起序列必然性,決不是離開因果事相而別立,它祇不過是現象生滅的一種規律而已。
從佛法觀察宇宙人生,一切現象之所以如此生滅,無非是眾緣所決定的。而緣起的相關因待性與序列必然性,其自性終歸空寂。說明白一點,現象的生滅、有無,它本身沒有實體性,不能自己規定自己,離眾緣而獨存。故此,佛法的結論:現象的萬事萬物,其存在的當前事實,不容任何人否定—緣起;為勘察其本質,無有真實自體可得—性空。這樣的緣起觀,自性畢竟空而緣起宛然,緣起宛然而自性畢竟空。空不礙於有,有不礙於空,空有無礙的中道,對於慣執兩邊的眾生而言,是多麼微妙難思!
其次,對於與緣起相反的自性ㄧ詞,略為論定,以幫助初學者領略諸法空義。梵語私婆婆(譯音),此雲自性、自體。自體,含有自有、自成、自己規定自己之意。自性,即本源、本質、本來如此之謂。在我人意識直覺中,不能透徹現象存在的時間性,不明諸法相續和合的緣起性,而泛起有ㄧ原始的,根本的,或素樸的實在感。這種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妄執,是謂與生俱來的自性執。另ㄧ類知識比較充分的玄學者,經過理性的考察,從現象界缜密的推論中,多少看出相續與和合的緣起性,但受了無始熏染的自性見的影響,從現象到本體,仍然堅持事物的本源是不變的、自成的、真實的。這是分別所起的自性執。哲學上所認知的實在、本體、本元,以及佛教學派中的薩婆多,大乘唯識學和真常唯心系的自性論,皆是根源於自性論而出現的不同型態。
依薩婆多部的看法,統攝諸法不外假有和實有兩種。世間的事物,依時間的前後形成相續相,依空間的相待性假立和合相,這是屬於假有無自性的一類。然而分析此相續與和合的現象,到達無可再分的最終單元—極微物和剎那心,是實有自性的。他主張藉五蘊和合的我是假,但假我所依的五蘊,不能不是實有。換句話說,現象界的事物是假,現象背後之本質,卻非真實不可。他這種假必依實的見解,雖然也是接受佛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法印,但經他們再推究的結果,發覺相續假(無常)與和合假(無我),彼等所依的原質,確是實有不變的。
大乘的唯識學系,承襲部派佛教經部師現在實有論,主張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在現行與種子的轉化中,其自性是實有不變的。所謂「自性緣起論」,色生色,貪生貪,有漏生有漏,是他的思想之ㄧ。約徧計執與依他起而言,徧計執屬假名安立,自性無所有;依他起為自相安立,是實有自性的。依實立假,假必依實,假法是空,實法不可空。若果一切法都無自性,則世出世法無所依傍,不能建立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這是虛妄唯識學對空有的見解。
另一派真常唯心論者,建立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作為諸法本體。它具足無邊稱性功德,在凡不減在聖不增的實體,決不可說為空;可以空的是客塵雜染的虛妄心。楞嚴經雲:「若諸世界一切所有,其中乃至草木葉縷結,诘其根元,鹹有體性,縱令虛空亦有名貌,何況清淨妙明心性一切心而無自體。」雖然在形式上與前述的薩婆多部,唯識學派之說略異,而主張諸法本源實有自性,基本原則是一樣的。
根據性空學系的思想,緣起與自性,二者是不容並存的;凡是緣起法即無自性,是自性有即不從緣起。假定既承認諸法從緣起,又不肯放棄自性的執見,實在是極端的矛盾而不可思議的。中論雲:「眾緣中有法,是事則不然,性從眾緣出,即名為作法。性若是作者,雲何有此義?性名為無作,不待異法成。」即是說,諸法從眾緣而有,是則無自性。因為法既從眾緣現起,即屬所作性。假若主張法有自性,就不是所作。如前所述,自性是自有的、自成的、自己規定自己的;而緣起則為所作的,待它而有的。二者形同水火,勢不兩立,怎可承認緣起又容自性的存在?佛說無常、無我的緣起論,而歸結到自性空寂,即為勘破自性的迷執,廓清眾生謬誤的根源-戲論。不顧佛法基本原則的自性論者,捨此正途不走,各色各樣的歧見也就紛然而起了。
綜合的說,緣起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故名空;空與緣起的關系是相順相成的,依空故能緣起,是緣起故自性空。自性論者看來則不然,空與緣起是相反不能並存的。其主要關鍵在於他們以空為沒有,緣起是有—自性有。空只不過破執的方便,目的在於顯真性;妄執空,法性不空。若一切皆空,則破壞業果谛寶—緣起,眾生的流轉與聖者的還滅都無從建立。在性空論者看來恰恰相反,依於空故,才能緣起;是緣起的,自性畢竟空。空與緣起,有互相發明之用,決非截然的二法。心經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那裡是如自性論者所了解的,僅限於否定一面而已!色與空,相容不悖,色當體即空,非空不成色。「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不得成」,即充分證成此義。故以一切皆空為破壞世出世間諸法,實是自性見的作祟,淺智者的看法。
然則性空論者執空為諸法最終實在,萬化之本元嗎?不也!「大聖說空說,為離諸見故,若復著有空,諸佛所不化。」龍樹菩薩的「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祇是確定諸法可生可滅,可有可無的可能性;猶如一片空地,可建築樓房,而單有此空地並不能成為一棟樓房。當知抽象的「空」,是不會有現象生起的,必須有緣眾的湊合—緣起,才有生滅的現象。比方說,明鏡能照物,但若缺眾緣—光線、人物等條件,即顯不出鏡的功用。所以空乃緣起本性,以無自性為義。從緣起顯性空,依性空明緣起,二者不即不離,不可視為同一體,也不可當作差別體,蓋自性論者的「一」「異」見,是不合空有無礙之中道義的。
總之,自性空,緣起有,把握這基本原則,分別、抉擇空有,決不把空當成虛無,將有作實體解;即緣起現象而知本體自性空,即本體自性空而不礙緣起如幻有。如此才不落於自性生滅、有無、一異、斷常的異端,才能契合於緣起性空的中道義。
五、中道的實踐
1、總說
總攝全盤佛法,不外乎理論與實踐二門。理論乃實踐之指標,實踐則為到達目的橋梁。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如鳥之兩翼,人之足與目,不可偏廢。見理愈精深,行之愈真切;行之愈真切,則悟理越發圓正。有理論而無實踐,即如數他財寶,畫餅充饑,於己則一無所有;反之,有實踐而無正理為依據,盲修瞎煉,難免誤入歧途。是以教觀相資,解行並重,才是修學佛法安穩之道。
關於實踐之行門,佛教各宗重點各異,如天台的一心三觀,華嚴的四重法界觀,唯識的四尋思觀,三論的八不中道觀,淨土的五種正行,禅宗的二入四行等。追溯原始佛教,釋尊開導的,主要有世間善法-五戒、十善、三福行;出世善法-四谛、十二緣起、三學、八聖道;以及大乘佛教的六度、四攝等。約修行過程而言,悟道之前稱緣修,悟道以後稱性修;約趣向菩提資糧而言,一是福德行,一是智慧行。依般若慧悟入畢竟空,證得無生法忍,而後更藉般若空慧,攝導萬行,達到事理無礙,福慧圓滿的境地,即是佛道的完成。
上來所述,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不祇是理論而已,乃關涉佛法修證核心的問題,也即是中道正觀以及悟證所透露的消息。是故性空學者以中道實踐,即是依緣起的事修為基礎,而體證甚深的空理,務期達到空有無礙的境界。盡管說諸法畢竟空,但對於人生趨向正覺的德行,如三學、八正道、六度、四攝等,絕非可以廢棄的。蓋畢竟空中,而善惡因果,緣起宛然,天堂、地獄、凡夫、聖人,地位懸殊。那些抹煞緣起事相,陷於不落因果的邪見論者,乃凡外之惡取空,非中觀的性空義。龍樹菩薩說:「若信戒無基,憶想取一空,是邪空。」否定一切的空見是最危險不過的,所以古德有「寧起有見如須彌,不起無見如芥子許」之誡。
根據阿含經所示,修習中觀,要先對緣起因果,生死還滅的道理,有了深刻信解,然後從緣起存在的當體洞悉其性空。如佛對須深說:「不問汝知不知,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意謂:中道的實踐,有其不可躐等的次第,要先對眾生生死緣起的因果必然性,有確切的正見,然後觀緣起法的本質,生無所來,滅無所至,而契入法性空寂。故此,依緣起無常,無我的事實,契證緣起空寂性,乃是修習解脫道必然的歷程。縱然中觀師一發心即觀八不中道,而性空卻不是離緣起別立;不生不滅的空觀,奠基於緣起因果之上。否則,抹煞緣起而空談,便落空見外道了。
2、八支聖道的中道
在佛法修行德目中,最普遍而最切要的是八支聖道。如何從現實苦迫、缺陷的人生,增進福慧,淨化身心,達到究竟圓滿的安樂境地?如何解脫迷妄?扭轉情本的人生,過著正覺的生活?一言以蔽之,端賴不苦不樂的中道的實踐。如轉*輪經雲:「在此諸欲樂中,耽著欲樂者,乃下劣凡夫,為非聖無意義之事。雖然,以自身所求之苦為苦,亦為非聖無意義之事也。離此二邊之中道,方依於如來而證悟,此即開眼、開知,至於寂靜、證悟、正覺、涅槃之道。比丘!於何名為依於如來所悟之中道?即此八支之聖道也。」這是何等明確、中肯之開示!
八支聖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勤、正念、正定。正見,包括知善惡、知業報、知前生與後世、知凡夫與聖人的世間正見,以及通達緣起,四谛的覺慧。正思維,是對前之正見所見的,作更深入的正確思惟;又譯作正志,是勇於為善,勇於求真,邁向涅槃目標的強烈意志。正語,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绮語之謂;也即是契合正法的語言與文字。正業,指不殺、不盜、不(邪)YIN,合法的身業。正命,合法的經濟生活,約在家眾而言,是合法的職業。合理取財,不浪費,不悭吝;出家眾,則依施主的信施而生活。前之正見、正思惟二支,是純正的見解思想,為趨向理想的方針;後之正語、正業、正命三支,為依正見、正思惟而引發的清靜行為。二者如人有足有目,能夠引導我們順利抵達目的地。其次,正勤是背惡向善的努力,向於離欲,向於涅槃的精進。此支貫通於一切德目,如離毀犯而持戒的努力,離五欲五蓋而修定的努力,離邪僻妄執而得正見、正思的努力,都屬於正勤。正念,是以出離心,菩提心為導向,攝心不亂;從正見、正思惟得來的。正定,是與念慧相應,向於涅槃的聖定,如一般說的不淨觀,數息觀、四禅定,以及大乘佛教的各種止觀法門。
八聖道的實踐,含攝著修道的全部過程,如正見、正思維,即增上慧學之內容;正語、正業、正命、卽增上戒學的內容;正念、正定、卽增上定(心)學的內容。(約定慧相應之意義言,此二支是定也是慧。)正勤則變遍通於三學。約修學之階梯言,修道的歷程,自始至終不外是智慧的修習,由聞慧而思慧,由思慧而修慧;依聞、思、修而得現證慧;得現證慧,即實現解脫的目的。正見是聞慧,正思惟是思慧;依正思惟而發的正語、正業、正命,也屬思慧;正勤遍通一切;正念、正定是修慧;它是依正見為導,與慧學相應,能發無漏慧的。因之,八聖道在佛法德目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然而,八聖道何以稱為中道?這是針對一般的人生觀而開示的。情本的人生,根源於情識妄執,一是縱我的樂行,擴張無限的私我,已獲得暫時的滿足。二是偏向克己的苦行,以石壓草的辦法,企圖達到個己的解脫。依釋尊銳智的透視,這些極端的行為,二者同是此路不通,不可能獲得個己的超脫和社會的改善;唯有以智為導,不偏不倚的中道正行,才能改善人生,完成人生理想。八聖道,以正見為主導者,一切身心行為都以正見為眼目,以智慧為萬行的先導。正見為本的德行,在修道歷程上,它是最初,也是最後,貫徹始終的。正因八聖道吻合「以智化情」「以智導行」的原則,不落於情本的苦樂二邊,所以稱之為中道行。
3、六波羅密的中道
中道的正行是多方面的,三學、四谛、八聖道等,這些法門是通大小乘的,約證悟的深淺和發心的大小而區分為大小乘。這裡約大乘菩薩行──六波羅密,概述中道德性。梵語波羅密,譯雲到彼岸。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此六項德性,是菩提資糧,自利利他的正行,能夠引導行者到達彼岸,解脫成佛。於此,我們要特別注意的是般若(智慧)波羅密、般若為諸佛母,一切善行之所依止;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乃因般若故,藉般若為導,而到達彼岸。上列的布施等五種善行,是世間所共的善法,假定不以般若為導,僅是有漏善法,人天福樂之因,不成菩提資糧的。如成佛之道偈頌雲:「三輪處處著,是施名世間;三輪空相應,出世波羅密。」即是說,不具般若空慧,執著有能施的我,所施的人和施物—三輪不空,取著我相、法相,是不能出離三界,趣入佛道的;唯有通達我法皆空的無相慧;抱著「我應滅度一切眾生,而無ㄧ眾生實滅度者」的無我精神,修習一切善法,始能完成無上菩提。故此,經說:「五度如盲,般若是導」;「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4、緣起支的中道
復次,佛說緣起法,離有、無、ㄧ、異、斷、常之二邊,亦稱為中道。如雜阿含經說:「世人顛倒,依於二邊,若有、若無……。迦旃延!如實正觀世間集者,則不生世間無見;如實正觀世間滅者,則不生世間有見。迦旃延!如來離於二邊說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這是離有無二邊,正見緣起的中道。又同經雲:「若見言命即是身,彼梵行者所無有;若復見言命異身異,梵行者所無有。於此二邊,心所不隨,正向中道。………賢聖出世如實不顛倒正見,謂緣生老死………無明緣行。」這是不落一異的中道。另有不斷不常的中道,如雲:「自作自覺,則墮常見;他作他覺,則墮斷見。義說、法說、離此二邊,處於中道說法,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以上經文,值得注意的是佛每提及中道時,其內容總是指緣起法。蓋緣起觀可以離有無、一異、斷常的二邊戲論故。
佛法不是思辯的知識論,一切甚深理論,無非是古聖先賢修證後的覺音。闡述正理,旨在樹立正見,把握人生正道,據之以為修學的指南。如八聖道的正見,攝導一切善行而為菩提資糧,成佛正因。而正見之內容即包含四谛,緣起等諸甚深理,由聞、思、修而引發的無漏現證慧。擴充言之,緣起性空觀,真如法界觀,五重唯識觀等都是正見的內容;空有無礙觀,尤為中道實踐重要的一環。
總括中道的內容,緣起法,側重悟理方面的中道;八聖道支(含攝六波羅密等),側重行的中道。在理論方面,觀察諸法緣起相,業果谛寶,宛然而有,不起斷見、無見;即於如幻的緣起現象。洞達其自性空,不起常見、有見。如是不落二邊,是謂中道。在德行的實踐,基於「以智導行」,「以智化情」的正覺原則,修一切善法──三學、六度、八聖道,皆不落情本的苦樂二邊。無論是理的、行的,二者同是中道的內容,貫徹自利利他的一切正行,為修佛學法所不可缺的。
5、悟證層次的問題
末了,畧說悟證的層次。從初發心修行,積集菩提資糧,直到究竟成佛,大乘唯識學劃分為五位:(一)、資糧位:為趨向無上菩提、修六度、四攝法,是入佛道之資糧故;此位又分十住、十行、十回向──三十心。(二)、加行位:為急於證入見道聖位,加功用行,修(名、義、自性、差別)四尋思觀,四如實智;即暖、頂、忍、世第一的四善根位,(三)、通達位:登地菩薩,無漏智生,斷分別起煩惱所知二障的種子,照見二空真理故。(四)、修習位:為斷俱生起二障,繼續修無分別智,以期究竟轉依;此位經十階段,修十波羅密多,斷十重障,證十真如。(五)、究竟位:二障種子永斷,圓見二空理,證菩提涅槃二果,獲得究竟轉依──成佛。其它三論宗,立五十二位──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與唯識宗畧同。菩提資糧的積集是漸次的,不論修五重唯識觀,或是八不中道觀,在資糧不足,未獲現證慧之時,是不能悟入真理的。唯識與中觀同說證無生忍、悟唯識性,在於初地;而見道悟入空性,仍須繼續前進。依般若空慧修習自利利他的無邊功德,迨於事理無礙,福智圓滿,方為究竟成佛。
關於悟證問題,在佛教中有漸悟與頓悟之爭。依大乘經論的原意,漸悟與頓悟二說是可以會通的。依漸悟義說,從初發心,親近善士,聽聞正法,積集福智二資糧,修空有無礙觀,當功夫醇熟之際,即證入法性,見諸法真理。縱令證悟,尚非完成,必經見道而修道,而後圓滿佛果。上列的唯識五位,即诠示這一意義。約頓悟說,由漸次修道,無漏慧發,於剎那間,豁然覺悟;約證悟的一剎那言故稱頓悟。如實而說,主張頓悟者,是不能否定悟前之修習的;頓悟後,還得繼續進修。禅宗的頓悟說,安立三關,與此相合;惟道生之主張比較特殊。唯識五位說,似主漸悟,但約見道的一剎那,依然是頓悟;禅宗雖力倡頓悟,而三關的過程,則又與漸悟符合。據此,成佛之前的各階位都在修學過程中;所不同的是開悟前是緣修,僅是聞思修的有漏慧;開悟後是性修,與無漏慧相應的。故此,佛法的正常道是:從漸修而頓悟,再依頓悟而至圓修。
空有無礙的正觀,在修證的歷程上,應是貫徹而前後的;修二谛圓融觀,開悟時即證真俗不二之理。不過約眾生根器利鈍的差別,可有圓悟二谛,和先見性空,後見緣起的不同。智度論說:「慧眼無所見,而無所不見。」即是說利根者的圓悟,其般若慧開發時,即悟緣起而性空,性空而緣起,二谛並觀而無礙。另一類的悟證卻是漸次的,如雲:「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唯識學也同樣以為:先見眞如,後見縁起;二智的獲得是先根本智而後得智。天台宗也有:從假入空,從空出假之說。又如禅宗的描述開悟的過程:三十年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三十年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再三十年,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由此看來,從凡入聖的次第,通常是先觀縁起,藉縁起現象而見畢竟空;覺證畢竟空,始徹悟縁起,契入空有無礙的中道。雖然聖境微妙,非凡情可測,但根據經論所示,我們在說明上,理解上,不妨作如是信解。
六、結論
佛陀教海,深廣無涯,對於初學之人,難免望洋興歎,不得其門而入之感。我們想對全盤佛法有廣泛而深刻的體認,應從豎的和橫的兩方面,同時並進,才能了解佛教的真面目。換句話說,教理與教史的研究,必須兼顧,才不至於為種種煙霧所困擾。如所周知,一種思想的產生,必須有它的淵源和時代背景;它的出現影響當時思想界,亦為時代思潮所影響。我們對該種思想如何產生,之後又如何進展、演變,其間的各階段過程都是不容忽視的。比如佛教為何出現印度,時代社會背景如何?怎樣又從原始佛教分裂為部派佛教?再而從部派佛教演進為中觀、瑜伽的大乘佛教?最後發展成本體論為主流的真常佛教?這是一個龐大而錯綜復雜的大論題,不是本文所能闡述的,這裡僅能粗畧地揭橥佛法特質而已。
佛法是全人類的,它能適應不同的時空,為任何階層人士所需,給予我人生命落實而永恆的安頓力。生存在這世界的每個人,他的思想與行為均有賴佛法的陶冶和啟迪,以邁上康莊、安穩、幸福的境域。惟佛教經論汗牛充棟,其深度與廣度非人人所能認知的。假定不願暗中摸索,浪費珍貴的生命力;或為避免誤入歧途的危險起見,吸取歷代先賢,以其畢生的精力,從三藏教海的探索與履踐,融會貫通而獲得的成果,擇其精要,把握核心,以為我人思想行為的方針,那是十分必要的。
佛教之所以為佛教,一定有它不共於其他宗教和一般學說的特質,此特質為何?扼要言之,不外是縁起性空,性空縁起的這句話。說來似是平淡無奇,但其中卻含有無盡寶藏,佛教一切甚深理與廣大行,均從此開展出來。縁起性空的思想,起源於佛說阿含,盈育於阿毘昙,完成於聖龍樹的論典。佛教學說發展至此,光芒四射,完成了完整的思想體系,直探釋尊本懷而光大之。
大乘佛教,從教史上看,它是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的延續和開展;從教理看,它是根源於佛說,且更能充份表現佛教無我救世的精神。大乘佛教之內容如何?可以甚深理與廣大行二門概括之。甚深理為證悟之所依,亦為廣大行之所本;而廣大行又為圓悟眞理,究竟成佛之階梯。二者有相輔相成之用。今日各門科學的研究,有理論的與實用的兩大目標。學者綜合各種現象,求其原理原則,而施之於事實情境上,以實用證明理論,同時亦依理論獲得實用之目的。佛法亦然,正法眼藏所诠的,無非是佛陀超卓大智,觀察宇宙人生,剖析、歸納萬別千差的現象,而獲得的結論;古聖先賢依此仙人道,證入於涅槃。
以上各節將縁起性空的甚深理,以及符合中道的八聖道、六度等的廣大行,粗枝大葉地提過,倘若能夠把握此一精義,即已捉住佛法大綱;進而於日常生活中思惟觀照,身體力行,則距離佛道不遠了。
處在這邪說橫行、罪惡層出不窮的時代,人們一味追求物欲的滿足,忽畧智慧的開發,品格的陶冶,喪心病狂地以發洩獸性為樂!殊不知欲望無窮,而滿足欲望的物質有限;且欲樂的享受如搔癢處,愈搔愈癢,永遠不能獲得眞正的福樂。現實的社會,多數人生活沒有理想,沒有目標,彷徨歧路上,陷入苦痛、絶望的泥沼而不能自拔。究其原因,乃自然科學發展迅速,人文社會科學無法迎頭趕上,而形成的失調現象。當此人類罪惡蔓延,危機四伏的動亂世紀,正是樹法幢、擊法鼓、作獅子吼的好時機。如何運用人生正理,發揮釋迦的本懷,把握佛法重心,從甚深理的信解,發為實際行動,踐履廣大的中道行,以維系世道人心,救世救人,乃為正信佛子努力追求的目標,也是時代社會所需要於佛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