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的“三無”和“二三昧”
明海法師
(1995年7月22日)
六祖慧能大師住持廣東寶林(南華)寺40年,大轉*輪。“一花開五葉”,度無量眾,弘揚禅宗正旨詳盡。其精要可歸結為:“三無”和“二三昧”。三無者,即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二三昧者,即一行三昧和一相三昧。分述如下。
一、無念為宗
無念,指無為之念,即“真如自性起念”,能作“無功用道”妙用;宗,即行者上接十方諸佛法流,下攝一切眾生心念,能轉運十方諸佛法流通過己心而加持來機。實證境界至此,禅宗名為“通宗”,堪以“續佛慧命”,“傳佛心印”也。禅宗自迦葉初祖至慧能大師,前後33代祖師均為單傳,可見通宗祖師之難能可貴,不易遇也。神秀當年為教授師,文化水平很高,威望亦很好。但五祖弘忍大師寧願傳衣法給慧能,而不肯傳給神秀,因神秀尚未通宗,沒有傳佛心印的功能。慧能雖不識字,但五祖知他已經通宗,可以傳佛心印,對眾說法可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契機契理也。
六祖雲:“無念者於念而無念”。其法理是因行者必須破除分別我執、法執,俱生我執、法執,始能實契“無念為宗”;此時“真如自性起念”屬於無我之念,而非凡夫妄念;故曰:“無念者於念而無念”。我們必須分清“無念為宗”之念和凡情意識形態之念,這兩者並不相同。前者,“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即明體達用。“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自性常自在。故經雲:‘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後者,真如為無明所覆,無論有念、無念都在“有情日夜鎮昏迷”的范圍之內。六祖為了防止聽眾誤會,故有“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盡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勸他人,自迷不見,又謗佛經(罪業嚴重)”的教誨。
釋尊拈花,迦葉微笑。真如總體,分位無窮,性性之間,密放密收,互相傳感。故證道歌雲:“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故能默契“真如自性起念”妙旨,即能“傳佛心印”。六祖“何期自性本來具足!”即真如總體遍含一切種性。“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即真空之中能出妙有。釋尊深入第一句禅定,示現從空出有妙旨,加持會眾;並拈花示眾,示最上之禅“從空出有”,如蓮花之清淨不染也。會中人天百萬不知所以,唯摩诃迦葉默契妙旨,破顏微笑。世尊雲:“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咐囑摩诃迦葉。”此當眾宣布迦葉得旨,堪作大眾導師也。
一乘宗旨,亦稱正法眼藏,因如來法流之運行,非開真正法眼不能默契其妙也。亦名涅槃妙心,於寂默中自心隱起大用,未嘗或息也。(參考馮達庵大阿黎著《心經廣義》)
二、無相為體
通宗大士,深入三昧,對於萬法,能離於相,得清淨體,是為無相為體。《金剛經》雲:“若有人能泯一切法皆入如如妙旨,於是中無實無虛,能泯之念,亦不可得,則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是實證“無相為體”。
六祖雲:“無相者於相而離相”,其法理為:“色心諸法之起,必加以接受,乃發生關系;然積習成蘊,則以想為主,因諸法活動之初,只是一種妙性流行,無相可指。想心已興,乃凝結為相也。故色心諸法,皆依想而現法相,想若不立,諸法皆失其相。大乘稱性起修,雖專觀一境而不落想蘊,故仍不失平等法性之齊現。”(參考《心經廣義》)是為“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的本旨。“根境和合,然後識生。”識相對立,盡離內外識,則諸相化為烏有,一無所得。眾生世界,萬象森羅,皆為眾生識執為累,“同分妄見”所造成之假相。行者修證至轉識為智。隨時可以“泯識顯智”時,對於萬法,以智證之,唯性無相,回復真如本體。是為“無相為體”的根本原理。
六祖雲:“吾所說法,不離自性,離體而說,名為相說,自性常迷”。佛祖說法,不離性體,“如來善護念諸菩薩”法流強大;“如來善咐囑諸菩薩”契機契理。善根行者,專心谛聽,“時節因緣”一到,每能當下頓悟!而普通法師說法,或普通根機聽法,常無此種法效,其理易明。此亦五祖不肯傳衣法給神秀而傳給慧能為六祖的原因。“明體”即實證“菩提”。禅密二宗常修“月輪觀”以求菩提。《大日經》雲:“雲何菩提?謂如實知自心;我觀自心,形如月輪。”達摩示慧可雲:“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於世求。”證道歌雲:“但得本莫愁末,如淨琉璃含寶月,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終不竭。”寒山詩雲:“吾心如秋月,碧潭光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月輪觀原以專注自心,為下手功夫。非真有質礙物當前,如世間月輪之麗乎天也。觀之純熟,輪相斯隱。唯覺自性遍周法界,寂靜潔靜,光明,身不可得,心不可得,萬法不可得,虛空亦不可得。乃至不可得亦不可得。一切煩惱不假對治,自然不起,根本正智不由他悟,自然通達。(參考馮達庵著《學密須知》)證此,即明體達用。
一切電器,均須接通電流,然後可以發揮效用。同理,修習任何法門,均須接通諸佛法流,然後可以速收法效。所以是否跟隨明體達用的祖師而修,與自己能否正知正見,速收法效,關系至為密切。如無明師加持、指導,則難於接通諸佛法流,比如徒有電器,未能接通電流,難於發揮效用也。甚或“走火入魔”所以不可“亂來”。
三、無住為本
無念為宗和無相為體是證果境界,欲證上述境界,須依“無住為本”來修行。
六祖雲:“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著法,名為自縛。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於諸境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心經廣義》雲:“心若住法,則成執著。諸法自性,本來皆空,故能平等齊現。若當前法相滯於想像而不能空,便為余法齊現之障,所謂顧此失彼是也。想已成障,便落想蘊。若欲回復平等法性,但力破想蘊便得。”而破想蘊,應從“無住”入手。世人由於住相→無明→短見的事,經常發生,事主如明白佛理,事故起因之時能以“無住”對待之,悲劇就不會發生。
凡夫由於不信佛教,不信“因果報應,隨業輪回”的道理,多有“斷滅”之見,常有“青春無幾許,行樂宜及時”的想蘊,不明人生價值為何,於是拼命追求“五欲”之樂,對於愛情問題尤為“住相”。今年6月,有一位女學生因求愛不遂,覺得做人沒有意義,而自尋短見,以為“一死百了”。其實死而未了!死後更慘,死得可恥!害己害人。不少凡夫對於愛情缺乏道德觀念,貪新厭舊,朝三暮四,愛恨無常,以致不少家庭不和,煩惱、分裂,乃至造成家庭悲劇。人們往往因為思路不同而作出不同的反應和抉擇,在關鍵時刻,往往只因一念之差就決定了生死大事。文革期間,有些知識分子抱著“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心態去對抗紅衛兵,以至受到更為嚴厲的折磨;或因受不了困辱而自殺;個別學佛的人則會想到:我今日之苦,乃前生所作的惡業的報應,應無所住而對待之。《金剛經》說:持誦金剛經的善男子、善女人,本應受人尊重,如今被人輕賤,先世罪業,當得消滅。如此重業輕報,未嘗不好!能作如是思想,即能以“無住”而度過難關。昔有沙門,煮草染衣維生。業力所使,染衣處出現一堆牛骨,失牛者尋到,告他盜牛殺牛,法官判他坐牢,本是冤案,但他卻甘受冤屈而無怨言,因他自知前生為屠牛夫,本應墜入惡道,今受困辱,算是重業輕報了,所以安心坐牢。這沙門本有神足通,但他不越獄逃遁,因他知道神通不敵業力,逃遁業報會更為嚴重,遲早終須報應,所以他能以“無住”而度過難關。
動機不純練功的人,或盲目練功的人,有時會走火入魔,廣州某醫藥學院有兩位學生練功發現幻影,住相入魔,其一走上廣州六榕塔練功,跟魔飛呀!跳下重傷。另一走上樓頂練功,隨魔飛呀!跳下跌死了。上述兩位學生如會《金剛經》所雲:“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之指教,即不會住相著魔,幻相出現之時,即能“無住”免禍!
唯憑意識形態的理解開通,難於徹底“無住”。有些傷心事,自己不想“住相”,但它卻會自動浮現出來。例如東坡悼念朝雲詩雲:“不思量,自難忘;相向無言,唯有淚千行。”因內心懷念苦種熾烈,難於平息。必須“自有解脫之因,又蒙諸佛菩薩慈悲護念”,才能“降伏其心”!而得“無往”。
《金剛經》雲:“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即破執的程度不同,則所證境界的層次也有差別。如:須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羅漢、辟支佛,諸地菩薩,佛,此是顯教破執證果的層次。
馮達庵大阿黎修因之時,先通禅宗,後通密宗,他題的“禅關”詩雲:
不住六塵心始清,更除七識證無生;
十方透澈見真性,喜在人間度有情。
此詩與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總持“揭谛真言”的密意相通。
有問“六祖雲:心不住法,道即通流。我是樂天派,天掉下來當被蓋;我相信命運;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對於評薪評級,從來不和人爭執;我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無論別人怎樣對待我不好,過後我都不掛在心上。誠如上說,是否屬於心不住法?如果是,何以不見道即通流?”答曰:“柔和質直,寬懷大量,不念舊惡,煩惱不生,樂善好施的人,當然夙根很好,然而心光未明之前,煩惱障和所知障尚殘存,我執、法執尚未肅清,未能徹底無住,靈明心性尚為無明所覆,尚未達到道即通流的境界。但這種根機,若遇明師,授以三密加持,易收法效,進步很快。”
眾生之所以會隨緣造業,隨業輪回,生死不休的主要原因,在於七識作梗,法理如下:“眾生第七識帶起俱生我執,萌諸於心,固有我相、他相之見存;形諸外跡更有此身、彼身之分別。一般凡夫不論醒時、睡時,此執未嘗暫捨,故日夜恆在我相陰影之中,昏迷不覺。益我者視為親友,損我者視為仇敵。世界所以多故,全系於此。”故欲徹底無住,關鍵在於破除七識。七識未破,則煩惱障、所知障仍存,未能無住,更難“道即通流”。達摩西來眼見中國學人,多從文字上用功,滿足於意識形態的知見,反成佛性之障礙,故提倡“一乘頓教,寓解於行,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學人以至誠心求法,蒙通宗祖師神力加持,根機猛利、師資道合者“時節因緣”一到:“凡心頓開,靈光忽耀,即通初關;打成一片,迥脫根塵,即過重關;性相交融,運用自在,即透後關。到此時節,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實證法身境界。”(參考馮著《佛教真面目》)
《金剛經》雲:“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此即徹底“無住”妙旨。
昔有曲江王氏子,長相威嚴端正,狀如梵僧,氣節蓋世。初學佛法,從文字相入手,滿足於意識形態范圍的知見,自以為是,好面責人。後參祖心禅師,大肆雄辯。祖曰:“徒說食耳!能飽你耶?”子乃大窘,面紅耳赤;因自知並無實證境界可以受用也。愧悔之余,懇求祖師開示“安樂處”。祖曰:“安樂處正忌上座許多骨董耳。須死盡凡心乃得。”子受教,隨祖修證,寓解於行,踏實用功,極力參究,終於祖師的加持指引下“得髓”。後嗣祖位,道號悟新禅師。
我從中學時代開始學佛,從文字相入手,滿足於意識形態范圍的理解,自以為是,好逞己見。後蒙馮達庵大阿黎批示:“喜演文字相,翻成般若障;即事耀靈光,許入般若藏。”並吩咐伍普聰和我面談,使我猛省回頭,“寓解於行”,踏實用功。這是我學佛的重要經歷,也是我學佛的關鍵轉變。
知識分子學佛,多從文字相入手,未嘗不好;但不能滿足於意識形態的理解。須知佛經僅能起到“因指見月”的作用;故《金剛經》雲:“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行者若“執指為月”即《金剛經》雲:“非法”;行者若能“因指見月”即《金剛經》雲:“非非法。”所以六祖雲:“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諸佛妙理,非關文字”,“自性本來具足,自性能生萬法”,“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有問:“《金剛經》雲:‘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以及大勢至菩薩開示往生極樂淨土要訣:‘一、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二、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和六祖雲:‘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有無矛盾?又上述‘應如是住'、‘淨念相繼”等語與‘無住為本'有無矛盾?”
答:馬鳴菩薩雲:“無明熏真如,致眾生迷真逐妄,造業輪回,煩惱萬千;反之,真如熏無明,致眾生破障悟道,即妄會真,靈明自在。”上列《金剛經》和大勢至菩薩說的是指“真如熏無明”的妙用,用以“降伏其心”才能“無住生心”。六祖說的是指要“無住生心!不要住相被無明熏真如,以致被煩惱系縛。”所以上列諸說,並無矛盾。深契上列“三無”,便得禅體,所謂般若波羅密多,乃依禅體而起之妙用也。妙用為何?一行三昧和一相三昧是也。
一、一行三昧
“隨時隨地,應機處理,稱性直行,不涉委曲勞慮,是一行三昧”。
六祖接機,隨問而答,反應神速,言必中肯,巧葉機宜,即此妙用。
六祖恐人誤會“一行三昧”妙旨,故雲:“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有人教坐,看心觀靜,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會,便執成顛,如此者眾,如是相教,故知大錯。”
注意:馬祖說的“平常心是道”,應從二方面理解:
1、從證果來說,實證“一行三昧”之後,當然可以“平常心是道”。
2、從修因來說,應“以戒為師”,以“無住為本”來修持“平常心是道”。切忌誤會、誤用“平常心是道”。
二、一相三昧
六祖雲:“若於一切處(隨時隨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損益成壞,安閒恬靜,虛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
六祖於太極元年壬子延和七月一日集徒眾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你等有疑,早須相問……。”法海等聞,悉皆涕泣,唯有神會神情不動,亦無涕泣。六祖雲:“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哀樂不生;余者不得。數年山中,竟修何道?你今悲泣,為憂阿誰?……若吾不知去處,終不預報於你,你等悲泣乃不知吾去處,若知吾去處,不合悲泣。……”由此可知神會實證“一相三昧”也。
六祖於八月初三於國恩寺齋罷,集合徒眾,最後一次說法,作偈,咐囑清楚後,靜坐至三更,忽然大叫一聲:“吾行矣!”奄然遷化。其時“異香滿室,白虹屬地,林木變白,禽獸哀鳴。”六祖肉身菩薩的故事,令人感動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