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的面目
明 海
《祖堂集》是現存最早的禅宗史書,它的敘述風格質樸、粗拙,與其後出現的燈錄史傳《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大不一樣。從這本書中,我們往往能一窺古代禅門大德人性的真實面目。
在藥山惟俨禅師這一篇中,我們可以讀到師從惟俨禅師,後來也成為大禅師的道吾和雲巖(昙晟)的一些有趣記載:
道吾和尚四十六方始出家,俗姓王,鐘陵建昌縣人也。雲巖和尚是道吾親弟也。雲巖先出家,在百丈造侍者。道吾在屋裡報探官。一日行得五百裡,恰到百丈莊頭,討吃飯。當時侍者亦下莊頭,莊主喚侍者對客,侍者來相看一切後,便問:“將軍是什麼處人?”曰:“鐘陵建昌人也。”“貴姓什麼?”對曰:“姓王。”侍者便認得家兄,便把手啼哭雲:“娘在無?”對曰:“憶師兄,哭太煞,失卻一只眼,下世去。”侍者得消息,當日便上百丈……
雲巖和道吾在俗家是同胞親兄弟,雲巖年幼,但先出家(所以他俗家哥哥在後面反稱他“師兄”),道吾出家前大概在軍隊裡當信使(“探官”)。一天,這一僧一俗的兄弟二人在寺院的田莊裡邂逅了。起初,雲巖(“侍者”)還不敢認,先試探性地問對方家鄉姓氏,及至確認就是俗家兄長後:
便把手啼哭雲:“娘在無?”
雖然出家多年,但對母親的思念之情卻是久蘊心中,一見昔日親人,便噴薄而出……
兄長的回答簡潔但動人心魄:
“憶師兄,哭太煞,失卻一只眼,下世去。”
想念出了家的兒子,哭瞎一只眼,繼而過世……
——這段敘述幾乎把這二位大禅師的家世、乃至性情和盤托出了。這樣的記敘方式在其它的高僧傳記著作中很少見。以至於一說起高僧、聖賢,給人的印象總是高遠、神秘、“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
我相信,這種對高僧的誤讀是人們對整個佛教教義誤讀的一個構成部分。“真”與“俗”、“空”與“有”被打成兩橛,修行、出家、開悟……在人們心目中遂逐漸被定格為遠離人間煙火、冷血無趣的。這不妨可以被稱為“聖賢佛教”“離世佛教”,與“人間佛教”的意趣恰相徑庭,與佛法二谛圓融的真理也不吻合。
多數史傳中對高僧概念化、去人性化的敘述其實是儒文化話語霸權的產物。綜觀佛教史上有代表性的高僧傳或禅史,執筆者或是有良好儒學修養的高僧(如慧皎、道宣、贊寧),或者這些著作經過有佛教信仰的士大夫的刪定整理(宋代楊億之刪定《景德傳燈錄》)。而儒家意識形態的審美取向是“文質彬彬”的“中和”之美,是大雅,是“為尊者諱”。它與印度佛典中真實、質樸、不避尊卑的敘事風格是不同的。
印度佛典,尤其是戒經,其敘事風格完全是樸實無華、原原本本的。舉凡大小便利,男女貪染、飲食錢財之事,在這裡都記錄無礙,毋論所關涉者是聖是凡。
《祖堂集》的編輯者是寺院的禅僧(泉州招慶院靜、筠二禅德),其語言風格是白話、口語的,有些敘述顯得拖沓、冗長,但卻真實、樸素。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佛教史傳存在兩種話語風格,一種是儒家主流話語風格,一種是生活的、民間的、白話的話語風格。前者的敘述使聖賢的面目隱顯在飄渺白雲間,後者的敘述倒使聖賢們回到了人間,使我們這些在大地上摸索前行的眾生們增添了許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