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
在今天河北省正定縣,有一個臨濟禅院,一千一百多年前,這裡出了一位叫義玄的禅師,在佛教禅宗既作雷霆震,又作獅子吼,這種震天動地的吼聲,在今天仍轟然可聞。禅宗在唐以後成了中國佛教的主流,而臨濟宗又是禅宗內的主流。禅宗五宗,沩仰、法眼入宋不聞;雲門不及南宋,曹洞一脈孤傳,僅東南一隅,只有臨濟宗遍布華夏。“臨天下,洞一隅”,今天也是如此。到國內各大叢林一游,問及那些禅院的法脈,十有八九皆屬臨濟宗,而屬於曹洞宗的則寥落可數。
臨濟義玄禅師(?——867)的禅風剛烈迅猛,與“德山棒”並稱為“臨濟喝”。
在禅宗各家的“宗門武器”中,臨濟宗的“裝備”最為優良齊備,如“三玄三要”、“四賓主”、“四照用”、“四料簡”、“四喝”等,其後臨濟宗內人才濟濟,各代祖師又有不少創造和發揮。這裡作一些簡要的介紹。
師(臨濟)雲:“大凡舉唱宗乘,一句中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汝等諸人作麼生會?”(《五燈會元·卷十一》)
臨濟禅師這裡的意思是,作為合格的宗師,在向學生們提唱宗風要義時要注意自己的語鋒。禅宗的機鋒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這就與禅宗強調的“不立文字”(包括語言)相矛盾。但臨濟禅師的“三玄三要”,則把這兩者巧妙地統一在其中了。一句中須具三玄門——三種原則,每一玄門——原則中還應具備三要——三個要點,而且其中還應該有權——靈活性,有實——具體性,有照——清晰性,有用——實踐性。“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是“三玄三要”落腳之處,下面來看臨濟禅師的“四照用”,是怎麼說的:
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敲骨吸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合泥,應機接物。若是過量人,向未舉已前撩起便行,猶較些子。(同上書)
“照用”之際,還要分“先後”、“同時不同時”,其中還要分立“賓主”。臨濟禅師的那個“一句”之中,其“禅機”實在太玄了。其實在生活中,應該是感受得出其中的道理的。
俗話說,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人們對事對物對人,都各自有其預先進行“觀照”的本能和習慣。有時事前預知,有時事後方知,有時順緣,有時逆緣。有時先知後行,有時先行後知,有時知行同時,有時知行不同時。這原本是人們生活的現實,只是沒有達到如臨濟禅師所要求的罷了,也沒有使之提高到“禅”這樣的高度來。而“驅牛奪食、敲骨吸髓”更是臨濟的“逼拶”的獨門戲。至於“立賓立主”,“應機接物”,我們再看下面的:
示眾雲:參學之人,大須仔細。如賓主相見,便有言論往來。或應物現形,或把機權喜怒,或現半身,或乘獅子,或乘象王。如有真正學人便喝,先拈出一個膠盒子,善知識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樣,便被學人又喝,前人不肯放下,此是膏肓之病,不堪醫治,喚作賓看主。或是善知識不拈出物,只隨學人問處即奪,學人被奪,抵死不肯放,此是主看賓。或有學人應一個清淨境,出善知識前,知識辨得是境,把得拋向坑裡。學人言:“大好善知識”,知識即雲:“咄哉!不識好惡。”學人便禮拜,此喚作主看主。或有學人披枷帶鎖,出善知識前,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學人歡喜,彼此不辨,喚作賓看賓。大德,山僧所舉,皆是辨魔揀異,知其邪正。(《古尊宿語錄·卷五》)
對以上這一席話,萬望讀者反復仔細閱讀。若能發出會心的一笑,就不負古往今來的紙筆了。說實話,臨濟禅師這個“四賓主”,真的教滑了不少人,若是好人學滑了還無大害,要是惡人學到了這樣的本領,不知多少人要上當受騙。那些在政治上、商務上、黑道上老辣深沉的“大師”們,誰不會臨濟大師的這個“四賓主”呢?設陷阱,設埋伏。虛晃一槍,設計設境,察言觀色,順水推舟,以禮為貌等等,都可以從這個“四賓主”中引伸出來。當然,臨濟禅師在這裡講的是禅客們相互勘驗、屬“華山論劍”一類的招式。其關鍵在於“賓主”關系。在“明心見性”上過了關的叫“主”,稀裡糊塗的是“賓”,“賓主”又可以互換位置,如老師與學生,老師是主,學生是賓。但面對著的“悟”字才是真正的裁判,才是真正的“主”。在這個“四賓主”中,又引伸出“奪”與“不奪”,下面就看有關的“四料簡”。
示眾雲:“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時有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雲:“煦日發生錦鋪地,嬰兒垂發白如絲。”僧雲:“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雲:“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僧雲:“如何是人境俱兩奪?”師雲:“並汾絕信,獨處一方。”僧雲:“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雲:“王登寶殿,野老嘔歌。”(同上書)
這個“奪與不奪”的“四料簡”,就比那個“四賓主”麻煩多了,因為這全是“主”上的作為。作為一方宗師,用禅宗的話說要“接人度眾”,使那些來參學的個個“開眼而歸”。“奪”就是否定,“不奪”就是“肯定”,宗師面對參學的人,首先必須自具法眼,明了參學者的火候或病症,方好對症下藥、應機接引,“奪”其執迷之處,“不奪”其禅悟根機,在“奪”與“不奪”中,將參學者的那個“本分”剝剔出來。如臨濟禅師自己所說:
如諸方學人來,山僧此間作三種根器斷,如中下根器來,我便奪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俱奪;若上上根器來,我便境法人俱不奪;如有出格見解人來,山僧此間,便全體作用,不歷根器。(同上書)
對這個“四料簡”,臨濟禅師自己已講得非常明白,下面看他的“四喝”:
師問僧:“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麼生會?” (同上書)
“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金剛王就是佛,寶劍在佛教中就是智慧。前面我們談到的“截流”——截斷意識之流,使精神超越狹隘河道而“全體起用”,就是這“一喝”的作用。
“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獅子是百獸之王,獅子一吼,百獸恐懼。在人們的心靈中,若能有如此威猛的一吼,那麼心靈中的猥亵內容,如同雞狗狐兔一樣逃避無蹤了。這樣的吼,對人對己無疑是極有益處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這是唐代詩人李賀的名句,在李賀的情感中,雄雞一聲尚有如此的力量,何況獅子之吼。
“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探竿,既可測水之深淺,又可打草驚蛇;影草,故設疑地,“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看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探竿影草的作用大著哩。既然一喝有金剛王寶劍和獅子吼的作用,怎麼還會有探竿影草這不倫不類的東西呢?臨濟大師的確在這裡故設疑陣,試探對方,用《人天眼目》的話來說,就是“看你有師承無師承,有鼻孔無鼻孔。”蘇東坡對禅宗有一定的入處,平常也時常到禅門去戲谑,有一次他去見玉泉承皓禅師,大言不慚地自稱姓“秤”,是“專秤天下老和尚舌頭的”。那承皓禅師振威一喝,問:“請問我這一喝重多少?”蘇東坡張口結舌,回答不出。這一喝,就是探竿影草的作用。
“有時一喝又不作一喝用”,裡面賣的什麼藥呢?《人天眼目》說,在這一喝中,同時具三玄三要、四料簡、四照用、四賓主等種種功用。對於其中的奧妙,筆者在《生活中的大圓滿法》中已作介紹,這裡就不再重復了。臨濟宗的作略極多,在後面對“黃龍”、“楊歧”禅派的介紹中再加以介紹,下面我們再看《人天眼目》中的“臨濟門庭”:
臨濟宗者,大機大用,脫牢籠出案臼。虎驟龍奔,星馳電激。轉天關,斡地軸,負沖天意氣,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縱,殺活自在。是故示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簡,金剛王寶劍,踞地獅子,探竿影草,一喝不作一喝用。一喝分賓主,照用一時行。四料簡者,中下根人來,奪境不奪法;中上根人來,奪法不奪人;上上根人來,人境兩俱奪;出格人來,人境俱不奪。(這裡與《古尊宿語錄》記錄不同,讀者應自具見地)四賓主者,師家有鼻孔,名主中主;學有鼻孔,名賓中主;師家無鼻孔,名主中賓;學無鼻孔,名賓中賓。與曹洞賓主不同。三玄者,玄中玄,體中玄,句中玄。三要者,一玄中具三要,自是一喝中體攝三玄三要也。金剛王寶劍者,一刀揮盡一切情解。踞地獅子者,發言吐氣,威勢振立,百獸恐悚,眾魔腦裂。探竿者,探爾有師承無師承,有鼻孔無鼻孔。影草者,欺瞞作賊,看爾見也不見。一喝分賓主者,一喝中自有賓主也。照用一時行者。一喝中自有照有用。一喝不作一喝用者,一喝中具如是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簡之類。大約臨濟宗風,不過如此。要識臨濟麼?青天轟霹雳,陸地起波濤。
臨濟禅法,素稱徹骨徹髓,透頂透底。有興致者,盡可以看《臨濟語錄》及臨濟宗諸家大師的風范。有一則公案極具其風貌,茲錄於下:
王常侍一日訪師,同師於僧堂前看,乃問:“這一堂僧還看經麼?”師雲:“不看。”侍雲:“還學禅麼?”師雲:“不學禅”。侍雲:“經又不看,禅又不學,畢竟作個什麼?”師雲:“總教伊等成佛作祖去。”(同上書)
“總教伊等成佛作祖去”,這是何等的氣概,沒有徹骨徹髓、透頂徹底的見地,誰敢誇如此大的海口。以後臨濟門下,龍象輩出,如興化、南院、風穴、首山、汾陽、楚圓等,這些還僅算“嫡系”,“旁枝”就更多了。而楚圓以下又有黃龍、楊岐兩大禅系出世,在宋代以來占據了幾乎全部漢地的佛教舞台,並推行到朝鮮、日本和越南,可見其聲勢的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