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永嘉山居禅觀的思考
——讀《永嘉集·勸友人書》
不假文字,直指人心,而契釋氏心印。中國的南禅自六祖慧能弘揚開去以後,其門庭光大,獨擅中唐以後的叢林道場、訖趙宋猶興未艾。然趙宋一代之禅因尚文字而致使當下即得、洞徹心源的禅風多了一些葛籐;至元明以降,則不復可得李唐時的禅家叢林氣象;迨乎清朝雍正以皇權凌遲禅宗,並欽定禅宗法嗣,使禅宗這一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中國佛教宗門,幾乎為之殄滅。
去年,筆者講學九華,遇京師學者叩余禅宗一事,他認為禅宗幾乎只能作為一種文化來研究,而不可能再有盛唐氣象了,且而今都市日興,名山也染上了商品經濟氣味,只恐連一個修定的空山亦不復可得。對於佛友的闊論,我無遑遽答,然心存此疑已有年矣。今偶讀《永嘉集》,對此疑似有所悟,頗覺得禅宗不應當只是一種文化而非一大乘教,禅修也似乎不一定只局限於空山入定。謹將陋見具陳於下,以俟達者是正。
永嘉玄覺禅師(665或675-713),字道明,俗姓戴,他的禅風代表了六祖門下五家禅的一支,頗具特色;又因為玄覺與天台禅者關系甚為密切,台宗亦將他納於其門庭中。今查《祖堂集》卷三、《景德錄》卷五、《宋僧傳》卷八等,皆雲玄覺法嗣曹溪,其著名的“一宿覺”公案,一直在叢林中傳為美談。
(玄覺)後因左溪朗禅師激勵,與東陽萊(神萊)禅師同詣曹溪。初到,振錫攜瓶,繞祖三匝。祖曰:”夫沙門具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來?生大我慢!”師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祖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祖曰:“如是如是。”於是大眾無不愕然,師方具威儀參禮。須臾,告辭。祖曰:“返太速乎?”師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祖曰:“誰知非動?”曰:“仁者自生分別。”祖曰:“汝甚得無生之意。”曰;“無生豈有意耶?”祖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祖歎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矣。從《景德錄》及《宋僧傳》等文獻來看,玄覺禅師在參六祖之前,的確與天台五祖玄朗等友善,再看《永嘉集》之四、五等篇,也確乎是談止觀之學的。但從以上公案文字來看,玄覺禅師殊無一點止觀次第之見的。而是一路向上,直指自心,瑩然見性的。再則六祖所開示的“無生”法門,的確也成了永嘉禅道之鹄的,這在他所作的《證道歌》中是俯拾可得的。諸如:“不因讪謗起冤親,何表無生慈忍力”、“自從頓悟了無生,於諸榮辱何必憂喜”等即是其例,更不用說其中的“自從認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關”等語了。可見,《宋僧傳》卷八雲:玄覺禅師“終得心於曹溪耳” ,應當是符合永嘉禅師參學的實際的。
我們廓清了永嘉禅師的師承關系之後,再來談他的山居禅觀,也就有了一個最根本的立足點。也就是說,玄覺的山居禅觀,至少代表了六祖以後禅宗頓悟思想的這一派,因而亦可視之為南禅的山居觀。《永嘉集》第九“勸友人書”,是玄覺禅師答天台五祖佐溪玄朗禅師(673 -754)的復信。對此,《宋僧傳》卷八頗有記載:
初,覺與左溪朗公為道契,朗遺書召覺山棲。覺由是見朗之執見於山,拘情於講,回書激勵 ,其辭婉靡,其理明白。俾其山世一如,喧靜互用,趣入之意,暗诠於是,達者韪之。
而在《永嘉集》第九中,先列出了玄朗的致書,其文不長,悉錄如次。
自到靈溪,泰然心意。高低峰頂,振錫常游;石室嚴龛,拂乎宴坐;清風碧沼,明月自生; 風掃白雲,縱目千裡;名花香果,峰鳥銜將;猿嘯長吟,遠近皆聽;鋤頭當枕,細草為氈。世上峥嵘,競爭人我;心地未達,方乃如斯。倘有寸陰,願垂相訪。
玄朗的致書非但文字優美,亦曲盡其志慕林棲、情耽幽靜的禅修思想,它正與今之強調山居禅修條件之一派的思想相合。誠然,良好的禅修環境對於禅悟自是不無裨益的,但也未見得環境就是禅修悟道的唯一條件。也就因為玄朗“執見於山”,未能明了“山世一如,喧靜互用”的妙旨,玄覺禅師對他寫了近兩千字長的復信,以申此理。
但無論如何說,玄朗終究不愧為一代禅定修養高深的大德。《宋僧傳》卷二十六載他自如意元年(692)至開元16年(729)間,“雖致心物表,身 猒人寰,精捐舊廬,志棲林壑……獨坐一室,三十余秋,麻紵為衣,粝疏充食”。對於這種能行“十二頭陀”的禅者,用書札開示是不甚易然的。因而玄覺禅師的復信十分注意措辭的委婉,而又不味禅之了義,反復曉其“解契玄宗”,以合大道之理。玄覺的復書在略括朗禅師來函的大旨以後,便針對來函提出了不同的見解:“然而正道寂寥,雖有修而難會場;邪徒喧擾,乃無習而易親。若非解契玄宗,行符真趣者,則未可幽居抱拙,自謂一生與欤!”在這裡,玄覺禅師提出了“至道”本自寂寥,雖有心修為而難以契悟之理;而邪見則無須修習而易染,因而自心未解玄宗,是不可幽居抱拙一生的。永嘉禅師在這裡將禅宗稱之為“玄宗”,也許是禅門中的首唱,禅宗此後的將參禅稱之為“參玄”、稱禅之至道為“虛玄大道”、提出“三玄三要”等作法,便屢見不鮮了。禅在這裡被稱之為“道”,稱之為“玄”,其實並不是十分奇怪的事。佛教在東土弘傳的歷程中,自然得與中國本土的文化相結合。東晉時的僧肇大師是善解般若性空義者,《高僧傳》稱他為“秦人解空第一者”,而更有人稱他為“中國玄宗大師”。南朝的傅大士( 玄朗的第六代祖)曾披衲、頂冠、 靸履以朝見梁武帝。表示三教(儒、釋、道)在最高層次上是互相融匯的,其《心王銘》雲:“觀心空王,玄妙難測”,亦以是“玄”來解釋佛之至道的 。到了玄覺禅師稱禅宗為“玄宗”,也就不是十分奇怪的事了。他認為“道性沖虛,萬物本非其累”,在這裡的“沖虛”一語,便是從《老子》第四章中“道沖,而用之或不盈”衍生 而來的。可見,以老莊的“大道虛玄”來喻禅法(亦即佛法了義)的非情識可測,多少是有幾 分合理性的。
那麼,玄覺禅師何以要告誡玄朗不可“幽居抱拙”一生呢?因為,深山幽居雖然可以遠離凡塵的喧囂,但在另一方面,若執著寧靜的外境,則必將產生一種靜妄,也難免不落頑空。玄覺禅師認為:若禅者心未徹了而居山修定,則“郁郁長林,哦哦聳峭;鳥獸嗚咽,松竹森梢;水石峥嵘,風枝蕭條;籐蘿萦絆,雲霧氤氲;節物衰榮,晨昏眩晃。斯之種類,豈非喧雜耶?”也就是說,禅者若未了心疑而入山修定,執著外境,必將為境所轉,而忘失自心之修習,乃致使自性迷失。
照此看來,玄覺禅師似乎是有點反對住山修持了。其實不然,在玄覺禅師看來,住山必須先識道,否則便會執境生迷。他在復書中說:
“是以先須識道,後乃居山。若未識道而先居山者,但見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識道者,但見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則道性遺神,忘道則山形眩目。是以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必能了陰無我,無我誰住人間!”
見道後的禅者住山,則人、境雙泯,住山而不礙其證道;而未見道的禅者住山,非但不益於修持,反被山境所惑,更添一層迷情。誠然,若禅者能徹了五陰性空的話,則自然不會生住山住世之別了。對此,永嘉禅師認為:“若知陰入為空,空聚何殊山谷?如其三毒未祛,六塵尚擾,身心自相矛盾,何關入山之喧寂耶?”若以不二的思想觀之,則“真慈平等,聲色何非道乎?特因見倒惑生,遂成輪轉耳。”永嘉禅師在這裡對玄朗執境的破斥,也可謂鞭辟入裡了,而其曉人以至道,其語諄諄,縱然是至友,亦不會產生誤解,反而可使他信受奉行。
在此基礎上,永嘉禅師的復書向上一路,非但曉其山世一如的平等之理,而且站在行大乘菩薩道的高度上,勸玄朗不棄世間而證佛法。他認為:
“若能了境非有,觸目無非道場;知了本無,所以不緣而照……以含靈而辨悲,即想念而明智。智生則法應圓照,離境何以觀悲?悲智理合通收,乖生何以能度!度尺生而悲大,照窮境而智圓。智圓則喧寂同觀,悲大則怨親普救。如是則何假長居山林,隨處任緣哉!”
若能以般若之智照見境空,則觸目菩提,舉足下足、市裡深山,無非道場,這是永嘉上文已明之理。然而,站在行大乘菩薩道的高度上講,則不能只圖個人自了,而須度他,自他亦是不二,因而也就必須悲智雙運了。玄覺禅師的“智圓則喧寂同觀,悲大則怨親普救”,確是大乘菩薩道所應躬踐實行的,也是佛道、禅道修持的最高境界。其實,永嘉禅師的這種禅修主張,早在二祖慧可時便已實行了,《景德錄》卷三載慧可大師付法三祖以後,便隨緣行住以弘法。其文曰:
“即於邺郡隨緣說法,一音演暢,四眾歸依,如是積三四十載。遂韬光混跡,變易儀相,或入諸酒肆,或過於屠門,或習街談,或隨厮役。人問之曰:“師是道人,何故如是?”師曰 :“我自調心,何關汝事?”
二祖慧可所身體力行的就是這種悲智雙運的菩薩道,他隨緣住世,弘傳正法,拔濟世人之苦,而又不染世法。事實上,真正能經得起考驗的行持是徹底的心了,它應當是像二祖這樣,處世間心而又不為世塵所染。達到了這種境界,自然便再沒有山世之別、喧靜之異了。是故六祖雲:“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六祖的旁嗣淨居尼玄機,她在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時,亦曾悟到:法性湛然,本無去住;厭喧趨寂,豈為達邪?” 對於一個見了性的禅者來說,外境之喧靜自然不會使其心動;而要向上一路,悲智雙運,自度度人,則更無厭喧求靜之想了。永嘉禅師的這種山居禅觀,非特上契祖師心印,也十分符合大乘佛教的精神。
永嘉的復書在開示清楚大乘菩薩道思想以後,又仍不吝以般若的空觀來啟導玄朗解粘去縛。他勸導玄朗說:“如是則何不乘慧舟而游法海,而欲駕折軸於山谷者哉!故知物類纭纭,其性自一;靈源寂寂,不照而知;實相天真,靈智非造。人迷謂之失,人悟謂之得;得失在於人,何關動靜者乎?”永嘉禅師信為;只有真正徹了的禅者,方能住山住世,均能隨緣任運而無情牽。為此,其復書收束曰:
“若能妙識玄宗,虛心冥契;動靜長短,語默恆規。寂爾有歸,恬然無間。如是則乃可逍遙山谷,放曠郊塵;游逸形儀,寂泊心腑;恬澹習於內,蕭散揚於外。其身兮若拘,其心兮若泰;現形容於寰宇,潛幽靈於法界。如是則應機有感,適然無准矣。”
在這裡,永嘉禅師又重復提到了“玄宗”二字,以“玄”喻禅,非但諧音,且也契於禅旨有深邃莫測之特質。正如上文所言,在永嘉的禅觀中,融攝了老莊的思想,且此復書中甚至有 “若知物我冥一,彼此無非道場”之句,則更富有魏晉以來的玄學風味。然“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若不熔冶東西土文化於一爐,焉能使不可言說的禅法有了弘傳的方便。站在方便的角度上看,玄覺禅師這一作法,何嘗不是一種無礙的慈悲!更何況這種方便的弘法易於破斥對方的境執(法執),使之反觀自性,頓悟禅旨,從而將物我打成一片,使山市之境皆同一如而不生喧靜於心。
據《宋僧傳》所載,玄覺禅師的門人甚多,如惠操、惠特、等慈、玄寂等皆出其門下。然查《傳燈錄》,玄覺禅師之門人卻無有語錄傳世者,殆其去嗣不過數代而亡。若從法脈傳承的角度來看,永嘉禅師的法嗣的確不旺,但禅師留下了一部不朽的著作《永嘉集》,使得他名垂叢林,歷代皆為缁素欽仰。李唐時,永嘉禅師的文集便已整理問世,且有李北海為他撰《神道碑》;至北宋時,楊儀為他作《無相大師行狀》;淳化間,宋太宗诏本州為他重修龛塔;在敦煌的石窟中,亦收有他的《證道歌》。可見,傳一代徒眾以闡教化,固然十分有益於宗門之興旺;而流傳一種永恆閃光的思想以啟迪後昆,則更可千秋不朽。唯其如此,我們今天重溫永嘉的山居禅觀,尤覺得其中有許多對今日禅修甚有裨益的地方,且粗陳於下。
首先,禅不僅是一種寶貴的傳統文化,而且更是一種淨化人心、提升思想品位的行持法門。今之人倘若不是停留在玩味禅門語錄文字的基礎上,而能因其文字所指以見義的話,即會當下識得自家主人公。只要略看永嘉“一宿覺”的公案,他當年與六祖師徒間的酬對,殊無一剎遲疑,而是斬釘截鐵、當下即得、直陳心見。這哪裡是玩文字語言游戲哇!這分明是在了生脫死的關頭用功夫。今之人若要明得自家心底事,不假禅修,焉能獲得!而在淨宗,若要修得念而無念、無念而念,也幾乎與禅的任運之境契合。因此,於禅於淨,都可以說是一種文化,而同時又都可以說是一種殊勝的法門,這全取決於人們之學與修之態度了。
其次,目前都市的發展與名山的商品經濟影響,雖然很不利於人們空山修定,但禅修關鍵在心,永嘉禅師已經說得夠透徹了,我們“若能慕寂於喧,市塵無非道場”。若固執於靜境,無疑是有乖於禅修而易入魔境的,因而永嘉禅師刀破外境之纏縛,他指出:“阒寂非有,緣會而能生;峨嶷非無,緣散而能滅”,“是以釋動求靜者,憎枷愛杻也;離怨求親者,厭檻欣籠也”。拘執外境條件,並非可達禅修之鹄的;而於自家心地法門下功夫,才真能獲得一方青山翠嶺、風清月白的境界。足見,外境並無礙禅修,要在禅者能否有一 顆真實的願心,能否下一番真實的功夫了。
此外,站在行大乘菩薩道的高度上講,厭喧求靜、遠離塵囂,固然能給禅者提供一個良好的修持環境,但並不見得就十分符合自度度人的精神。玄覺禅師所開示的“智圓則喧寂同觀,悲大則怨親普救”,便是對大乘菩薩行的高度概括。若能會得此語,非但山居世處無二無別 ;而且住世以自度度人,則更是悲智雙圓的行持法門。
要之,佛教中任何宗門,如果僅從學術的角度上去研究,它們便成了單純的文化;若從行持的角度上去用功,它們便成了殊勝的法門。二者之取捨,全在各人;若欲體得宗門中事,還得靠仁者的切實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