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诤之辯”導讀
黃國達
本書內容為與當代學者和法師,就佛教思想的論辯文章,其中包括:“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神會與壇經”(對胡適)、“空有之間”(對王恩洋)、“敬答‘議印度佛教史’”(對太虛大師)、“大乘三系的商榷”(對默如法師)、“與巴利文系學者論大乘”(對法舫法師)、“入世與佛學”(對澹思居士)等。
由這些文章中,對照出導師與當代法師、學者思想的不同,藉此正可以突顯導師思想的特色所在。讀者可以根據自己有興趣的課題來選讀。
佛法是緣起論而非本體論
“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中談到“新唯識論”思想,其實只是“援佛入儒”,對佛法有許多錯誤的認識,導師特地給予一一評破,如“新唯識論”說:“萬變不窮的宇宙,自有他的本體。。。,宇宙如何顯現,是需要說明的,我們於此,正要找得萬化的根源,。。。”,認為應該建立一個本體,來說明萬變的宇宙,然而釋迦的真義在解脫現實世間的苦迫,其中心思想是緣起論而非本體論,由於眾生沒有見到一切法的寂滅性,自性實有的錯覺沒有根除,即使經驗到現象的變化性、虛偽性和彼此依存性,但總想像背後應該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本體,這完全是玄學的臆測而已。
新論以為“佛家語性體,絕不涉及生化之用”,“萬不可說空空寂寂的即是生生化化的。”,或許這是唯識學的說法,而空宗經論的“不動真際建立諸法”、“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或許是新論所不知的吧!
中道正見
“空有之間”中,談到印度佛教的思想演變,“空有”之間的解說有很大的落差。從思想演變,到佛教風氣的轉變,由純樸到華麗終至混濫,每況愈下,到了末流,幾乎己喪失釋尊說法的原貌了。
此篇,導師以空有之間的“中道正見”為觀察重心,說明佛教思想的在歷史的演變中,如何偏離此中道正見而導致佛法衰落的過程。因為本篇是以文言文寫成,閱讀上可能比較吃力,不過只要慢慢閱讀,細心思考,相信讀者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佛法之根本在“緣起”,“無我無作無受者,善惡業報亦不失”,緣起無我,不僅用以建立因果,也由此顯示緣起的寂滅。
依因果必然之緣起律,現為因果歷然的事相。觀緣起有,不取法相而悟入本性之寂滅,則有為法與無為法不是二分法。
雜阿含“緣起甚深”,而緣起之寂滅為“義倍復甚深”,大品般若經說“深奧者,空無相無作是其義”,龍樹說“大分深義,所謂空”,二谛中道的正見,以假名因緣和合,幻有是性空的假名,空寂是假名的性空。不以觀因果而執有,以為空是不了義的:也不以觀空寂而落入空見,視因果如龜毛兔角。
以此而論空有,才是中道正見。
但是有見根深者,不能悟解這樣的中道正見,以“依實立假”為立論根本,重視法相的辨析,而流於繁瑣艱深,雖是論理嚴密,其實卻是支離破碎的,不能深解空義。在修持上,世俗心濃厚者重於布施和持戒,厭世心深重者偏於戒律和禅定。而持戒常失於拘謹,修禅定,則每每迷惑於神秘經驗,這是執著有見所生的弊病。
因為“解不至空,學不知宗,行不至空,不足以言解脫”。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然而虎穴確實是凶險之地。龍樹說:“不能正觀空,鈍根還自害,如不善咒術,不善捉毒蛇”。所以,學佛者,若有動機不純,戒行無基,知見不正,卻急求證入者,常常落入撥無因果的惡取空,因斷滅的邪見而惡報深重,比起常人執著有見而願意多修福德,得到樂果,顯然反而更為不如。
導師談到:“本性空寂,絕無戲論的證悟,唯此一道而歧途很多。外道有絕言見。小乘、大乘行者之游心空境者,類有相似悟境,其邪正得失,有待勘印。且於禅思中,宿習熏發,或現緣所引,身心之幻境憧憬,覺苦覺樂,見神見鬼,佛來魔來,則又常依各人的思想、性格、社會之習俗環境而異其所見。有助道者,有障道者,有應有之禅境,有乖常之亂境,此中實別有天地”。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戒行清淨及具足中道正見者,才能突破重圍,達到清涼解脫的境地。
印度佛教到了末流,性空者多混濫於真常秘密,唯識者則墮入於唯心之說。總之,是以空為不了義,真常唯心為究竟的。無常無我、緣起畢竟空的根本佛法,至此幾乎面目馍糊,與外道的梵我思想,己經愈來愈近了。
導師在“印度之佛教”一書中,對於真常唯心論,有些批評,這是由於印度真常唯心者的末流,弊病特別嚴重,然而真常唯心論者,雖不合於性空唯名的正見,但也有許多意向端正而戒行清淨者,印度的真常唯心論者,起初倡說真常大我,戒行精嚴,頗有可觀,所謂“扶律談常”正是。
等到唯心之說日益盛行,乃超脫名相,直接標指真實之義,而其強毅淡泊的風格,也大有可取之處。如中國達摩禅,即是受其影響。到了末流,真常唯心論蔚然成風之後,一些動機不純,戒行不清淨的者,更走入“欲樂為道”的思想,混濫禅樂、欲樂和解脫樂的分際,發展成佛梵一體的秘密大乘,種下之佛教的衰亡的命運。
導師對於佛教思想的見解,特別見到佛法是怎樣的因中道正見的逐漸喪失,偏向執空而忽視戒律,或執有成為唯心論,或悲心不足、或流於玄想、或沉溺欲樂,種種流弊不一而足。印度佛教的滅亡固然有其外在因素,如回教的入侵和迫害,而佛教自身的腐化卻也是難辭其咎的,其中人性黑暗面的因素當然重要,而思想觀念的偏失卻是最主要的原因,佛法的作用就在於人性的淨化,如果失去淨化的力量,那麼它的純正性就須要去質疑了!
根本佛教的即現實世間而解脫自在,中觀佛教的真俗二谛並觀,慈悲與智慧雙運,經由導師在歷史發展中,反覆分析、論證,已經可以確認為純正而能顯示釋迦真谛的佛法了。至於後期佛教雖也有其方便適應的功能,卻不能不加以重新審視和抉擇了!
戀世、出世與入世
“入世與佛學”特別辨析戀世、出世與入世的意義:
一、戀世:以自我愛染為中心而進行的一切活動如:占有、支配,向外追求,一般人稱之為“積極”,入世。或是為自己著想,向後退一步,清靜無為,一般人稱為“消極”,出世。但是,以佛法來說,這些盡是戀世的人生,既不是出世,更不是入世。
二、出世:這是我們稱之為“小乘”的,對於現實人生,徹底觀察到:在生死流轉中的一切,是無常,是苦、是無我的,也就是沒有真正的永恆、自由和安樂,破除自我中心的愛染,得心解脫,得大自在,這是真正的出世。
這種出世的佛法,論理上是不分在家出家的。但在實際上,以出家為理想生活,捨親屬愛,捨財物欲,一心一意,為解脫而精進,在家者為家屬事業所累,比較不易達成此一理想。
三、入世:僧伽中心的佛教,對世間與出世間看成是截然不同的對立面,視身心如怨賊,家屬如桎梏,三界如牢獄,對世間的厭惡情緒非常強烈。對信眾的教化,布施偏重於供養三寶,對現實人生、家庭、社會、國家,只是以自我修持來應對,這是無法適應社會的要求的,於是在家佛教青年大眾,湧現了以佛菩薩為崇仰的“出世不礙入世”的佛教。對舊有型態的佛教,貶之為小乘,自稱為大乘佛教,這是入世的佛教。
大乘理論的特點,是“世間不異出世間”,“生死即涅槃”。從一切法本性空寂的深觀來看一切,於是,世間與出世間的對立被銷融了:可以依世間而向出世,出世解脫了也不離世間。
菩薩道,是以空勝解成大智慧,以福德成大慈悲。要悲願深徹骨髓,然後證空而不會墮落小乘。生生世世行菩薩道,不求急證,由此而成就的才是悲智無礙的真解脫。
然而在大乘佛法的發展中,不滿意這種生生世世行菩薩道的長遠修行,而有“自利急證精神的復活”。不過從前是求證阿羅漢,現在是急求成佛。傳統的中國佛教,是屬於這一型的,是在中國高僧的闡揚下,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
提到中國佛教,導師似乎感慨頗深,導師說“中國佛教入世精神的衰落,問題在:輕視一切事行,自稱圓融,而於圓融中橫生障礙,以為這是世間,這是生滅,都是分外事。非要放下這一切,專心於玄悟自修....。問題在:在家學佛,不知本分,一味模仿僧尼,不但出家眾不成入世,在家學佛也不成入世。”
這真是椎心之言,導師提倡人間佛教,這應該是很重要的背景因素吧!
“圓頓法門”的迷思
要探討中國佛教在思想上的病根,導師對有中國佛教“圓頓”法門的迷思,有著鞭辟入裡的剖析,這對於習慣於傳統中國佛教思想模式的學佛者將是莫大的心理沖擊,但以探索真相的立場而言,是有需要以客觀、超然的態度來認識的,圓頓法門的特色是:
一、理論的特色是“至圓”:“一即一切”,“舉一全收”,一切佛道,一切眾生,一切煩惱,一切法門,一切因果.一切事理···一切一切,無量無邊,不可思議,“重重無盡”,“事事無礙”。談到“心”如果說救眾生、布施、莊嚴佛土,真的要向事上去做,那怎麼做得了呀!做不了,怎麼可說“圓滿”,“波羅密多”(事究竟的意思),原來一切唯心,一切從自心中求。
再談“法性”。如佛法以緣起為宗,那就因果差別。今以法性為宗,如禅宗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天台宗說“性具”,賢首宗說“性起”,所以圓通無礙。
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簡”:理論既圓融無礙,修行的方法,當然一以攝萬,不用多修。以最簡易的方法,達成最圓滿的佛果。根據這種理論,最能表顯這種意境的,莫過於參禅、念佛了!
三、修證的特色是“至頓”:基於最圓融的理論,修最簡易的方法,一通一切通,當然至頓了!例如“一生取辦”,“三生圓證”,“即心即佛”,“即身成佛”。成佛並非難事,只要直下承當就是了(如禅者信得自心即佛:密宗信得自身是佛)。
這圓頓法門固然根源於印度佛教。但急求解脫,甚至廢棄福德、慧解,卻是中國佛教明顯的偏頗。學佛的人,若這一生而沒有了脫生死,似乎死了就前功盡棄,死了非墮落不可,例如說:“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還”,又如說:“無禅無淨土,銅床並鐵柱”,這等於說:沒有究竟悟證,往生極樂,那死了非墮地獄不可,由於這種偏激的思想,是修行人經常活在恐懼不安的陰影之中,無法品味到法的喜悅和安祥。
既無法頓悟圓證,又無法立即往生西方,對於今世的生命沒有著落,當下的生活也是疏離而冷漠的、沒有生趣的,因此在中國佛教中,很少能聽到:此生幸得聞法,死而無憾。更沒有聽說;臨命終時,念施、念戒、念天而心無恐怖的。這就是一心一意了脫生死的後遺症。
至於一般無意於解脫的信佛者,則大多從事於布施、誦經、念佛、禮忏,以求取現生福樂,或消罪業,以求減少死後的痛苦,這是中國佛教經忏特別發達的原因。很少有人說:以此布施、誦經、念佛、禮忏因緣,將來一定解脫,一定成佛,充滿信心與理想,而生活於三寶光明的。
這些就是中國佛教發展到圓頓法門之後所產生的流弊,回頭看看初期大乘佛法的原義,就會發現什麼才是真正的入世。
依照般若經的思想,導師強調:“大乘信願是大乘的先決條件,信為道源功德母,歸依不僅是形式,不只是信佛教,而是從世間心行中,以三寶威德為增上緣,從自己身心中,引發一種回邪向正,回迷向悟,回系縛向解脫,回自我而向法界眾生,超越世間常行的力量。這是虔誠的、懇切的、熱烈的,歸向於無限光明而心安理得的。由此而成潛在的善根,名大乘菩提種子。有了菩提心種,那就怎麼也終於要成佛的,暫時忘卻而菩提心不失的,即使墜落,也是受苦輕微而迅即出離的。這就是大乘法中,極力贊揚菩提心的理由了!有了這,世間一切正行,從來都不障出世。這樣的世法,是順向佛道的:有超越出世的傾向,而不離世間的,這就是大乘的入世。”
“當然,如執一切為實有,在進行中會困難重重,可能會暫時忘失而退墜小乘,也可能墮落。這所以大乘的悲願,一定要與大乘的空勝解相結合,才能更穩當的向前邁進,不過,即使是墮落了,菩提心種的內熏力,一定要歸向佛道的。即使是退入小乘,也還是要回心向大的。”
這才是真正大乘的入世精神呢!
中國佛學重修持而輕慧解
有關佛學與學佛,導師有許多語重心長的話:“中國佛學,千百年來,在專重修持的風氣中;習以成性。不但三藏聖典,束於高閣。就是之“學教”的,也是我宗我祖,照本宣揚,望文生義,不求甚解,懶得對聖典痛下聞思功夫。於是法義不明,思想凝固,陳陳相因,佛教越來越空疏,越來越簡陋了。唯識學極為嚴密,非精思密察,不能深入:唯識學應該是可以治懶的。然而,唯識學可以治懶,但治不了懶於思維的痛疾。”
“中國佛教的衰落,不僅是空疏簡陋,懶於思維,而且是高談玄理,漠視事實(宋代以來,中國佛教界,就沒有像樣的高僧傳,直到現在),輕視知識,厭惡論理(因明在中國,早已被人遺忘),陷於籠統混沌的境界。”
如今,在台灣、以及世界各地的華人圈,聽經、聞法、研究佛法的風氣日開,佛學社、佛學院、佛研所也十分普遍,這種欣欣向榮的氣象,比之導師早期所見,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這與現代人教育程度普遍提高有關,而像導師這樣的佛學泰斗極力倡導,相信也是功不可沒。不過,談到仍然有很多信佛者對於佛法正知見不具足,猶待有心的學佛人加倍努力宏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