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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曼濤教授:“空”之中國的理解與天台的空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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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之中國的理解與天台的空觀

張曼濤

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57冊

1978年3月初版

頁34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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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出版的“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四十六冊,刊載了三篇專談中國佛教的論文。這三篇論文都是該所“中國思想與宗教研究班”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其中一篇即是本文所要評介的“‘空’,中國的理解與天台之空觀。”直譯即是“空之中國式的理解與天台之空觀”。空,成為中國式的理解,這自然表示說,空原非中國人觀念中所理解的,它的原義是印度的,甚至特限於佛教某一學派的。一旦透過了非原義的第二種語言文字來表達,那麼它就很可能產生一種脫離本質意義的變化。這變化是來自不同語言系統的表達,也同時是來自不同思維方式的理解和特殊的文化背景所致。變化的是好是壞,是進步抑退步,那是另一回事,當然,就尋根究柢而言,這也未嘗不是文化學者或比較思想、哲學的學者,所應盡的探討的責任。

“空”之中國的理解,不用說,在直覺上,就已經說明了,這原是外來的思想觀念,經過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理解後,產生了某種不同原義的變化,故才有稱為中國式的理解。這種理解,要使其具體的為現代人所熟悉,亦即必須要從“空”的根源意義與理解者的特殊認識說起,始可清晰地為眾所周知。空,原是印度佛教的,且更是佛教龍樹思想的特別表征。此一表征,最早原透過般若經的翻譯,已略為介紹到了中國的漢末魏初的思想界,但尚未匯成研習者的巨流,尤其龍樹的理論,還未介紹過來,尚未成一正統的地位,雖然在此之前,已有不少談“空”的著作出現,卻非契合龍樹的觀念所表現的制作,故就一般而言,通常亦將此列為一特別階段,稱為般若學時期,迄至龍樹的著作移譯為中文之後,則自此又成為另一階段,此一階段,即是中論時期,前一階段為依“經”,後一階段為依“論”。此兩階段,不論是依經,抑或依論,與印度佛教比較起來,都有著顯明的差異,可惜的是,在我國學界卻甚少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本文的“空”之中國的理解,乃是屬於後一階段的問題,亦即是自龍樹的中論思想傳入到中國之後說起。由於國內談這一類問題的學術文字不多, (筆者曾撰 “中國佛教思維的發展”一文,略為談及,請見本叢刊 (31) 中國佛教的特質與宗派) 乃特將“‘空’之中國的理解與天台之空觀”一文,略為摘譯其要點,稍作評介。 (以下簡稱“空”文或本文)

空文作者囗入良道先生,在撰寫這篇文字的時候 (日本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 ,擔任的是大正大學佛教學系的助教授,以參與中國思想和宗教研究班的班員身分,在“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刊裡,發表的這篇論文。全文長達六十五頁 (排機) ,共分五節,五節的分目是:

一、中國佛教“空”受容態度 (中國佛教對“空”之受容態度)

二、僧肇“中論偈”依用??? (關於僧肇的“中論偈”之依用)

三、天台???“中論偈”位置?? (“中論偈”在天台之位置)

四、天台????二谛?三谛 (天台的二谛與三谛)

五、空假中三觀?三谛 (空假中三觀三谛)

在這五節中,著者用力最多的是在後三節,但第二節亦有其獨到之處,他指出僧肇的空義,才是真正中國佛教第一度的“空”思想的發展。雖然在僧肇之前,已有依經階段的“心無義”、“即色義”、“本無義”等幾派著名的談“空”理論,但這些理論並未對以後的中國佛教,發生重大的影響。尤其經僧肇在“般若無知論”一文中對上述三派的“空”義,加以批判後,在當時佛教思想上,即已解銷了對後世的影響力量,由於他本人對“空”義的了解,經過了前述三派的發展階段,其自身的觀念,自然也就比前三者要進步而深入得多了。作者囗入氏引鸠摩羅什對僧肇的贊歎說:“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來敘述中國人對空理解的第一度發展。這在東晉時代的思想史上,是的確不錯的。順羅什傳入龍樹的中觀思想後,而產生第一個有深度的理解空的思想,並加上有獨立自主性的發展,這乃是很自然之事。因為,在羅什之前,雖已有了不少般若經的移譯和研習發揮,但卻無有系統的深契空義的論典出現,根據般若的空義理解或發揮,雖不至大談,而至少在解說的系統上,自不能和已經龍樹理論化體系化的空義論著相比。何況漢末時期的初譯階段,一切又在草創時期,文字語匯都不曾成熟亦不曾充分准備,自不能如理如實地將那陌生的佛教思想的精華,輕易地移植到中華文化的土壤。迨至羅什抵達長安,此時“空”義在印度已發揮得達到了高峰,遠超過了初期般若經的簡要階段,他把此高峰時期的龍樹著作移譯過來,不用說,乃是最富有劃時代意義的創新啟發。羅什的翻譯,在當時是首屈一指的,但其首屈一指,是否達到了與原文十分相稱的地步,那則已經不是翻譯者的能力問題了,而是不同語言系統的文字表現問題了。即使在羅什心中,已經完全將龍樹的原義用最適切的中文表達了出來,而他的弟子們是否又能和他一樣如實地理解那根本的原義,便多少有些問題了。在羅什的門下,通常稱有十傑四賢,而在十傑四賢中,羅什卻獨獨稱贊僧肇為“解空第一”,就可見空義絕不是個個門徒可以同樣理解的。至少,在了解的深度上,就各有其差別。這種差別,根據各人的心智,亦當然有其各自的思想背景和性向差別的。囗入氏在這一節中,他主要的是敘說僧肇理解“空”義的深度,和其作了第一度的中國式的發揮。通常都知道僧肇著了“不真空論”、“般若無知論”、“物不遷論”、“涅槃無名論”等幾篇大著的,這幾篇都是發揮空義的,特別是“般若無知論”,他在撰寫這篇論述的時候,根據歷史的記載,當時鸠摩羅什還未譯出“中論”,因此就有人懷疑說,羅什的中論既然還未譯出,那僧肇的“般若無知論”中引證的“中觀”雲雲,是怎麼寫出的呢?這答案在“肇論研究” (昭和卅六年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綜合研究出版) 的主編人冢本善隆博士的大作中,已經解說,他認為在譯出之前,必定已經給僧肇他們講解過了。因為僧肇在羅什未入長安之前,早已跟隨了他,那時羅什正在姑臧,等候符秦的迎接。本文的作者亦同意此點,並強調說,僧肇是契合了龍樹的“空”思想之發展的,此一說法,比較出乎一部分日本佛教學者的看法,有些學者們,由於過份傾向於印度佛教的關系,多不承認僧肇是完全契合龍樹的“空”思想的。

謂僧肇是契合了龍樹的思想所發揮的空義,主要是因為在他的著作裡,找到了中論思想的根據 (此根據便是如實地對中論的引用。“肇論研究”裡,服部正明氏撰寫了一篇:“肇論????中論?引用????”,即給了“空”文論述此一觀點的極大幫助的佐證) 。其中且有三處,正式引用到了四谛品的第十八偈:“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首偈,乃是中論的思想中心所在,根據這首偈而發揮的空義,自然要比羅什以前依經的空義理論者要正確深邃得多了。作者根據僧肇對中論的引用,然後把肇論中的“般若無知論”、“不真空論”、“物不遷論”、“涅槃無名論”等分別評述其空義的表現。也接受了“肇論研究”的成果,指出僧肇所理解的空,是透過了“三谛”的理則,從玄學式的“空”的理解階段,進入了佛教本來的空義的解釋。這段話他是跳躍式的,不是對“二谛”的論理法則有了解的人,不知道僧肇的空義何以忽然會與此發生關聯的。作者在這裡並沒有表現出自己什麼意見,他只是順“肇論研究”一書的意見重復補述而已。只有在本節的末尾,他指出說:僧肇的真谛“獨靜於名教之外”,與中論的用語稍異,順此,在肇論裡表現的“非有非無”的論理式,並不是依據中論的“二谛”來的。從“物不遷論”的“至去”所表現的真谛的意義看,他覺得這也許是僧肇完全消融了中論的全盤思想後,而運用的自然表現,且是非常有深度的表現。通觀此論,他主要的目的,只是指出僧肇的空義乃是順龍樹的思想而發展的,並且是完完整整的根據中論的四谛品第四十八偈的中心觀念而來;換句話說,依據作者的論點,僧肇是真真實實地理解了“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的定義,此空義亦就是緣起性空的“空”。

這是著者指出中國佛教理解空義的前奏,接著他就從天台的空觀,來分析“空”義的思想。論述此一特色,以及何以從中論的因緣所生法之空,展開了天台一心三觀的空,此中的細節與文獻考察,是作者用力最多的地方。他題為“天台??中論偈?位置??” (直譯是“中論偈在天台之位置”) ,不用說,這乃是以中論思想的空義為標則而繼續討論的。下面,我們且先摘譯幾則來看。

在天台教學裡,中論的四谛品“因緣所生法”一偈,是表演了最重大的使命的,這已經不需再說。這在天台智顗的晚年時代最注心血的述作維摩玄義之別行本大本“四教義”裡,以天台教義所擬的綱格藏通別圓之四教,要問是依據什麼而成的呢?那回答就是,四教乃是由空、假、中之三觀而來。在述說由三觀一轉而生起的四教,兩者相成的記載是:問曰:觀教復因何而起?答曰:觀教皆從因緣所生四句而起。問曰:因緣所生四句因何而起?答曰:因緣所生四句即是心,心即是諸佛不思議解脫,諸佛不思議解脫畢竟無所有,即是不可說,故淨名杜口默然無說也。有因緣故亦可得說者,即是用四悉檀,說心因緣所生四句。 (大正藏四六,七二四上)從這裡亦可充分看得出來,天台教義,特別是教觀二門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以“智目 (教) 行足 (觀) 至清涼地”為主眼,而此觀即是三觀,教即是四教,天台教義便是依此復雜之極的三觀四教的綱格而形成,因此,亦可以說,天台的教義也就是皆由因緣所生法的四句而起。此四句是諸佛不思議解脫,故在天台的立場言,循此產生的教觀思想,也就無異視為整個佛教的思想。   

這一則話,不可否認的,已經清楚地指出了,天台的根本思想,就是根據中論的因緣所生法一偈的空義而來,然而它的空卻衍生出了“因緣所生四句即是心”,用心來攝納了因緣生的法性空義。此在認識龍樹思想的人,一眼就可看出,它已經開始變質了,變得脫離原來的軌則了,盡管它仍然不斷地強調說,因緣所生法是教觀的根本,可是已經從非心非物的緣起義蛻變為唯心的因緣義了。雖然作者沒有明顯地把此一要點剖析出來,但此一則是關系天台教觀脫離龍樹思想的重大因素,他也似乎未完全疏忽,只是未予以批評罷了。按理說,天台的空觀,既是依據中論的因緣所生法而來,應該和僧肇一樣,最能接近龍樹的思想,可是實際上,它卻特別接近了法華、涅槃一系的經教觀念。這也許就是所謂中國的民族性,和中國特殊的文化形態所致。在未詳述天台的 空觀之前,作者又將三論宗對“空”的理解,作了一概略性的敘說。他敘說三論宗的“空”義,目的便在幫助讀者對天台的“空”義,有更進一層的深邃了解。他在介紹三論嘉祥的中觀疏的“空”義時,先有這樣一段話說:

天台智顗禅師對於此偈 (指“因緣所生法”偈) 的解釋和所畀予之位置,自僧肇以後,在南北朝時代諸師的解釋中,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此一時期的文獻,史上非常貧乏,只有從淨影寺慧遠和嘉祥寺吉藏的著作中獲得一些要略只爪。可是那些著作中,尤其是吉藏的,制作钜大,僅僅二谛的問題就復雜非常繁述無比,此處我們也無暇細論了。現僅就中論偈的三種解釋,略為陳述,以便與天台的解釋作一對照,藉能清楚地知此兩者之異同。   

由此可知三論和天台都是發展空義的,依照三論宗史的說法,三論的空義是直接承繼僧肇、法朗此一系統的空義下來,一般的說法,亦即公認此一宗是直承龍樹之精神的。天台則是由北齊慧文、南岳慧思此一系統下來,雖以龍樹的“空”義為宗要,而實際卻是以法華、涅槃等經教為重心。因此,不論如何,在宗義的發揮上,天台與三論是有其重大差別的。本文的作者並未從兩宗的全盤問題上討論,只直接地就其同樣承受中觀的因緣偈作比較解說,判別出天台與三論間的空義異同。所謂同,系就因緣偈的共據說,所謂異,則是彼此發展後的空義上看。在“同”一方面,作者引吉藏的話說:“略明因緣,凡有三義:一者因緣即空義……。二者因緣是假義……。三者因緣是中道義。”此稱為三是,此種解釋,作者說與天台相通。如何相通法?他引四教義和維摩玄疏的“三觀義”作證。三觀義是借用璎珞經的名相而來的,即從假入空觀,從空入假觀,中道正觀,此一次第的三觀,玄疏記載是:

一、明從假入空觀相者,……是觀因緣即空,不生生,無生四谛,入空三觀其功齊此。……

二、明從空入假觀者,……即是觀因緣亦名為假名,生不生,無量四谛。……三、明中道第一義觀者,……此是因緣即中道,不生不生,證無作四谛。   

作者說:這樣的诠釋,和嘉祥及其以前的三論學派的三義,是沒有什麼差別的。在天台,因緣所生法一偈,也就通稱三谛三觀的三谛偈。這在“四教義”的三谛偈裡,可以看得出來,中論的因緣所生法偈,在天台的教義中,確是占有極高的位置和評價的。作者論述此一則的時候,乃是再三致意,不厭其詳的博引了不少資料,為其佐證。

三谛三觀,乃是天台思想的總樞,他在指出三谛三觀兩者的關系時說:“以中論偈四句配三觀,首次出現者在‘摩诃止觀’五上,若一法一切法,即是因緣所生法,是為假名假觀也。若一切法即一法,我說即是空,空觀也。若非一非一切者,即是中道觀。”此中假觀與空觀的順序改變,在“法華玄義”的十界陰境裡,是依據俗谛、真谛、中道第一義谛的三谛,而解明一切陰入界與一法界的關系的,因承繼此種關系,故就在一法和一切法的關系方面,乃表現了自肇論以來所傳述的有、無、真此種關系的思考。此一論法,作者又接連著說,亦可以適應於一空一切空的關系,如其接著上文又引說:

一空一切空,無假而不空,總空觀也。

一假一切假,無空而不假,總假觀也。

一中一切中,無空假而不中,總中觀也。

(即中論所說不可思議一心三觀)   

此即所謂三谛三觀的重要論據。“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原只是中論四谛品裡的一首偈而已,可是在天台則由這首偈一衍生而竟衍出了無量義,“法華玄義”中的表解說明,就使人幾有歎為觀止之慨。天台宗相沿自稱為遙接龍樹的思想而來,僅就三谛三觀的思想根源而言,當然,也不無道理,但是就以其與三論作一比較看,便知其乃是已經轉化了龍樹的觀念。純粹的緣起空義,卻轉為了一心三觀以“心”為向的空義。勿怪乎世人常稱佛教是唯心的,原來亦即是由這些後起的宗義看,實際上它與印度佛教的本來旨趣,並不相干的。自然,印度佛教一部分妄識論的發展,加上中國佛教唯心的傾向,就據此而言,強調佛教是唯心的亦未嘗不可,但問題是,即使說佛教是唯心的,此唯心的意義亦與近代西方哲學上唯心論不同,如不細察此中差別,竟一概等同視之,那就難免魯魚亥豕,謬以千裡了。

本文作者在指出天台的空觀與中論的原義不同,大體上只注意到由二谛演變到三谛,由空假演變到三觀,而未注意到從中論到天台,其 (空) 本質意義上的轉變。作者的意趣,旨在陳述中國佛教順著中論的因緣偈漸次展開具有中國特性的空觀,此空觀與印度的原義雖有差異,但其差異也可說是發展的,或外延的。雖然發展到了某種地步,也會改變“原質”,但原質的內涵,亦仍多少具有其實際相續性的連貫意義。這意義如不過份苛求,以學院式的批評作斷論的話,則也不妨說是本質意義未曾改變。作者囗入氏也許對中國佛教有其特別偏好,故在論述中除了作文獻上的詳勘,細察空義展開的來龍去脈外,並未下任何批評或針砭,他只是陳述一切,而不作斷論。只是說明中國人理解“空”的過程和發展的新義,而不作說明經過這樣理解的“空”後,會為中國人的世界觀、宇宙觀,或人生的價值問題、生命問題,帶來些什麼影響?對整個佛教又會有些什麼新的助益或推展?在世界思想史上,又會添加了什麼特色?這些都是作者未曾思考,未曾予以透過資料的分析而加討論的,此種只止於學究式的寫法,也是日本學者大多數人的共同辦法,很少有人在學究式的條分縷析之外,再進一步注意到開闊性的思想問題。故就此而言,本文在日本的學壇上,也許不存在缺陷,但就我們的要求而言,當然,亦就有其無可彌補的遺漏了。整個說來,這篇論文仍是有其相當貢獻的,特別是針對我們學術界大多數的“空疏”的毛病來說,那則無異是一篇相當寶貴的值得借鏡的論述了。

六十二、七、十一於華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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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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