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禅法大義要述
洪修平
六祖惠能的禅學思想奠定了南宗禅的理論與禅行原則,將這種原則貫徹到宗教實踐中去,並在實際的禅行生活中將禅宗進一步中國化的是南岳懷讓與青原行思這兩大禅脈,這兩大禅脈進而分化演變出五家七宗,成為中國禅宗的主流。其中,化出於馬祖門下的臨濟,則成為中國禅宗流傳時間最長,地域最廣,影響也最大的一個宗派。臨濟禅是對馬祖禅的繼承與發揮,為了更好地把握臨濟“卷舒擒縱,殺活自在”的宗風,本文特對馬祖禅法的特點略作探討。
馬祖禅法的主要特點是將惠能的當下即是進一步從自心自性的全體大用上來加以發揮。惠能的禅“行”主要還只是“心行”,他反復強調的念念相續,念念無著,於自性上起正念等等,都是就當下心之行而言的,任運是任心自運。馬祖禅則由“心”到“人”,所謂“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無異”(《五燈會元》卷3),更強調從當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中去證悟自己本來是佛,佛就是自然自在的自身之全體,任運為任身心自運。宗密在《禅源諸诠集都序》中說到“直顯心性宗”時曾認為,此宗“說一切諸法……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為,……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於中指示心性,復有二類”,其中第一類的特點是:
即今能語言動作,貪瞋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無別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
對照有關資料,這顯然指的是馬祖及其門下。馬祖的“平常心是道”就充分體現了心道無二,無斷無修的“直顯心性”的特點。
據《景德傳燈錄》卷28《江西大寂道一禅師》章載,馬祖示眾雲:“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只如今行往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馬祖把惠能的“無念心”進一步發展為“平常心”。使惠能所言之心為當下現實之心的特點更為突出。所謂平常心,就是人們無心任自在地生活。有人問長沙景岑禅師:“如何是平常心?”師答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五燈會元》卷4)這樣,抽象神聖的佛性便完全與具體普通的凡人打成了一片。這種思想在馬祖門下相當流行。馬祖的高足之一南泉普願曾以“平常心是道”開示趙州從谂,當趙州進而問“還可趣向無也”時,南泉回答說:“擬向即乘。”(同上)意思是說,道是不可追求的,它就體現在你的行住坐臥、應機接物之中,若起心追求,反而會失卻自然之道。燈史上有這樣一則記載:
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指馬祖的另一個高足大珠慧海祥師一引者)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五燈會元》卷3)這裡的關鍵是要不執著,要無心任運,無所追求,自自在在,方為解脫,所以當有人問“如何是生死業”時,慧海答道:
求大涅槃,是生死業;捨垢取淨,是生死業;有得有證,是生死業;不脫對治門,是生死業。(同上)
那麼“雲何即得解脫”呢?慧海回答說:“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無等等。”(上同)就是說,人人自在解脫,本來就是佛。因此,當有人問:“即心即佛,那個是佛”時,慧海反問道:“汝疑那個不是佛?”(同上)
由於人人“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脫人”,只要“處處自在”,“便登佛地”(同上),因此,馬祖禅在強調人佛無異的同時,特別注意於日常行事中啟發人們去認識自身的價值,把每個人自己視為無價大寶。大珠慧海初參馬祖,欲求佛法,馬祖對他說:“我這裡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什麼?”慧海還不明白:“阿那個是慧海寶藏?”馬祖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慧海終於頓悟。(同上)顯然,這裡具足一切的已從惠能的當下之心發展為現實的當下之人了。發問者,人也,人即佛,何須再求?百丈的弟子大安禅師開示眾人:“汝諸人各自有無價大寶”,“若欲作佛,汝自是佛,擔佛傍家走,如渴鹿趁陽焰相似,何時得相應去!”(《五燈會元》卷4)自己即是真佛,更去追注心外的佛,豈非顛倒!百丈曾將此比作“騎牛覓牛”。大安未悟時問百丈:“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騎牛覓牛。”大安又問:“識得後如何?”丈曰:“如人騎牛至家。”(同上)這是用生動的譬喻來啟發人自悟。還有用更簡捷直了的方式來接引學人的:
於 頔相公……又問:“如何是佛?”師(指馬祖法嗣道通禅師——引者)喚:“相公!”公應諾。師曰:“更莫別求。”(同上)
何者是佛?當下之人即是。不假外求,無須分。由此可以見得馬祖門下隨機開示的靈活多變之禅風。
馬祖及其門下的禅學將“人”突出到顯著的地位,這既是對惠能禅的繼承也是對惠能禅的發展,它將惠能禅學中蘊含的對人的肯定充分發揮了出來。將人的生命之全體,將富有生命力的現實之人視為無價之寶,這與印度佛教中的如來藏佛性說以如來藏、佛性喻自家寶藏、大摩尼寶珠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馬祖禅對人的價值同樣是從“性在作用”的角度來加以肯定的。
根據這種思想,馬祖對“即心即佛”的命題作了新的解釋與發揮,把它視為一種言教施設,是方便說而非究竟:
僧問:“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師曰:“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如何?”師曰:“非心非佛。”(同上)
就是說,即心即佛只是應病與藥、破除人們向外求覓的一種方便,其本身同樣是不可執著的。因此,當大梅山法常禅師聞馬祖說“即心即佛”而大悟後,馬祖為了驗證一下其悟之真假,令一僧前往問法常:“和尚見馬大師得個什麼?”法常回答說:“大師向我道即心即佛”。僧曰:“大師近日佛法又別。”法常問:“作什麼生?”僧告之曰:“又道非心非佛。”法常便說:“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馬祖聽了僧人的回報以後說:“梅子熟也!”(同上)表明法常已得意於言外,不再為言相所蔽了。因為於即心即佛之後再說非心非佛,這都是破除執著的一種方便,如果執著於言相,那就是以指為月,以筌蹄為魚兔了。有僧問普願:“即心是佛又不得,非心非佛又不得,師意如何?”普願回答說:“大德且信即心是佛便了,更說什麼得與不得。只如大德吃飯了,從東廊上,西廊下,不可總問人得與不得也。”(同上)對於學道者來說,重要的是要從這裡悟入自身等佛之境,而不是去探究字面上的意思。所以馬祖門下從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而更說第三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同上)。寶積禅師說:“若言即心即佛,今時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猶是指蹤極則。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同上)言語施設雖有開示啟發的作用,但並不能代替各個的自悟、自我解脫,“真如凡聖,皆是夢言。佛及涅槃,並為增語。禅德直須自看,無人替代。”(同上)臨濟提出的“無位真人”,“無依道人”,強調“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進一步把惠能的直了見性、當下即是發展為直指當下,本來即是,正是由此發展而來的。關於臨濟的禅法特色,將另文再述,在此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