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一粒米
王志遠
1994年春節的前一天,我和妻兒一同從北京趕到廈門。對鹭島的廈門雖聞名已久,卻還是第一次飛臨。與北方相比,這裡的春節少了些冬去春來的意味。在我的眼裡,青山依舊綠,綠水依舊長,和風徐徐,已知北京四、五月時的模樣。只是傍晚有些寒意,但也不過略似十月的秋涼。
我來參加南普陀寺的一次盛會。盛會有兩項內容,一是慶祝禅堂落成,二是南懷瑾先生將來新禅堂裡為大眾講七天課。而主持這兩件大事的,都是方丈妙湛大和尚。
我沒見過妙湛法師,僅僅知道他最重文化最重教育,是佛教界中以文化和教育推動佛法弘,傳的大師。我想,他或許就像一位學者吧?
除夕之夜,我被請到齋堂。這裡是平時僧眾共進齋飯的地方,在這辭舊歲、迎新年的夜晚,成了全寺上下同度佳節的會場。走過周圍坐滿了僧人的一桌一桌的擺放著糖果、瓜子和水果的節日“茶筵”,我被一直迎到最裡面、最上首的一桌旁,在左手處落座。
在這一桌主座上,一位長者泰然而坐。他的面龐方中略圓,慈眉善目。上眼皮由於年老而松弛,然而兩點炯炯的目光卻像黑夜裡的星斗一樣,似乎不經意地閃著光芒,反倒射入了仰望者的心田。他並不像什麼滿腹經綸、躊躇滿志的學者,他只像一位慈祥睿智的老人,但我已經一下子就認定了,他老人家一定是妙湛法師。
老人向我微微颔首,嘴角掛上一絲笑意。他沒講什麼,連一個字也沒講,然而,我卻感到心裡是那麼充實、那麼親切,仿佛他已講了許多,仿佛我們已相識許久。
除夕的茶話在進行。始終是妙老做“開示”。大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妙老一直在講。我坐在那裡細細地聽,漸漸發菩提心現他竟然是在重復幾乎相同的一段話。我不禁一驚。而更使我自己吃驚的是,這幾乎相同的不斷重復的話,竟然像陳釀的老酒一樣,使我激動,使我深思,使我終生難忘。
妙老反反復復地講一句偈語:
佛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
此生不修行,披毛戴角還。
妙老講的是出家人要珍惜大眾的供養,哪怕是一粒米,也要看得比須彌山還大、還重。對大眾供養的最好報答,是竭盡一生的刻苦修行。如果只享用而不修行,下輩子免不了要變馬變牛去償還。
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在穿著深赭色、黑褐色僧裝長袍的僧眾的圍坐中,只我這一個白衣人,聆聽一位佛教大師對教內徒眾的訓誨。我突然感到心頭的沉重。
我常常見到的,是信眾虔誠的敬養,是僧眾的坦然的受納。我何曾想到過,一位德高望重的佛教大師,在除夕喜慶的夜晚,卻語重心長地講著這樣一個回報眾生的嚴肅話題。僅僅是能想到提到,已經足以令人感動了,更何況他是那樣誠懇、那樣認真。他不是說給別人看的。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仿佛一位慈母在除夕的燈下向兒孫們述說著自己一生的做人准則。
如果每一位中國的僧人都這樣想、這樣做,中國佛教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每一位中國人都有這樣想、這樣做,中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古人做官時,為了提醒自己,竟能寫出“爾食爾祿,民脂民膏”的警語,高懸在座右,其高風節、悲憫情懷,難道不正與佛家相表裡麼?
我敬重佛門,還不止於此。妙老偈語中的後兩句,鮮明地體現了佛教的因果觀。我推崇建立因果觀的任何努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這樣的信念中,有一種正義的力量。一個公平的社會,一定要有正常的因果關系。因果顛倒了,社會必然混亂;社會的不公道,必然是由於種瓜的得了豆,種豆的得了瓜。正是有了因果觀,佛門之人才不畏果而畏因,堅信造善因而必得善果。“已作不失,未作不得。”既存善惡終有報的信念,便能安分守己、不作非非想。如果有什麼人還想說這也是迷信的話,我祝願他死後得到機遇變成一只老狐狸,以便終有一天能去忏悔。
在我的印象中,妙老頭上和身後是光是越來越明亮了。或許那只是因為我心中的一切念頭都湧向了那裡。這記憶並沒有隨著歲月流失,反倒愈來愈清晰。
除夕之後,我只見了妙老兩面。
一次是我去向南懷瑾先生辭行。由於事先不相識,又無緣相通,我沒有得到聽課的席位。所經,初次見面也成了初次別離。先生離座還禮,反倒使我受寵若驚。當然,也正因有此一面之緣,此後我才得以屢受南老師恩惠。
使我難忘的,是看到妙老端坐在講台左側。寬容、大度、莊嚴、肅穆。他似乎在聽南老師和我說話,又似乎在看著滿堂的打坐人。他置身在數百眾之中,卻仿佛已面對著白雲流水。我想起那天登五老峰歸來寫就的
“登山望海歌”
登上高山,遙望大海,
波光粼粼,明明就在眼前,
其實不在天邊。耳旁又響起
海潮的絮語,其實是山風吹過心間。
從廈門回到北京後,我曾在《佛教文化》期刊上寫道:“祝賀妙湛大和尚主持禅堂初講,廣開言路,功德無量。並為參加禅堂落成典禮所受之禮遇再致謝忱。
賀詩謹奉:“
穩坐山氣派,弘傳海胸懷。
南天擎一柱,只眼大道天。”
詩中寫到的山與海,一柱和只眼,都是我在禅堂裡那一瞬間感受到的。
另一次見到妙老,是妙老特意在方丈樓為我送行。這一次得以和妙老親近,談了不少發展佛教文化的構想。妙老誠心誠意地約我來南普陀講課,我感到十分榮幸。妙老講話是東北口音,在南海佛國裡聽到這麼淳樸的語調,備覺親切。
我畢竟是要走了,盡管和妙老還有不少話要唠唠,但想的是還會來。妙老卻比我更珍惜這會面。或許我那時還是年輕了些,一步步走下樓來,沒有太多的猶豫。直到走下樓才發現妙老也隨之送下樓,直到走出門才發現妙老也隨之送出門,直到走開了幾十米,當我戀戀地回首一望時,才發現妙老他老人家仍站在樓前,一位八十多歲的風燭殘年的長者,手臂倚著年輕的侍者,依舊望著我。
我心頭一熱,雙眼忽然模糊起來。我禁不住回過身去,遙遙地,向著老人家深深一鞠。幾滴熱淚,禁不住灑在南普陀的淨土上。
妙老到北京治病,我知已晚。他剛剛離去,留下了“勿忘世上苦人多”的遺言。
去年秋天,一位朋友從南方歸來,說有極珍重的寶物贈我。自錦盒中取出,方知竟是妙老的一枚捨利,一枚小米大小的略有點微紅色的捨利子,靜靜地躺在一尊大約30公分高的透明的小寶塔裡。朋友從來未聽我講過我與妙老的深情,也沒有人對他說過我對妙老的思念,但他卻將妙老的捨利子捧到了我的面前。
妙老,是您也思念著我吧?
妙老,我眼前這一粒聖潔的米,我心上那一座崇高的山。
1997年11月11日子夜2時